玫瑰的控诉(久生的推理)

献给虚无的供物  作者:中井英夫

久生瞄了一眼露出和服前襟的怀纸与绢布,将因参加茶会而没涂上指甲油的青葱五指交握,语气充满自信。

“不在现场的我,好像还比你们这些在现场的人更清楚那天晚上的情况……不,我所谓的证据并非这种泄了气的小皮球,如果用这种东西当做暗号,密会的对方一定也会感到很奇怪,所以不是这个,而是连对方都难以察觉的东西。亚利夏,你刚才说洗脸台上插了一枝白色剑兰,虽然现在应该已经丢掉了,但它就是证据。因为有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剑兰的花语是‘幽会’,只要根据花朵朵数就能知道幽会时间,换言之,假设时间定在十点半,花朵就会有十朵加半朵。此外,剑兰的英文是sword lily,所以它还有谨慎的意思。红司很可能将这两种意思合并,暗指‘十点半在此与某人见面,要小心’,但到头来,他仍是被人杀害。”

藤木田老人发出“哦哦”的奇妙佩服声,但久生视若无睹地继续说下去。

“只要知道红司与谁见面,应该就能拆穿密室之谜,但对方并非这世间的活人,而是死者。不,我的意思是被认定已死的人,不是吟作老人那种恍惚的梦呓。我已经对亚利夏说过好几次,这次的事件就算调查遍那些活着的人也不会有结果,因为这是必须彻查冰沼家八十年的历史才能了解的悲剧!坦白说,我说要在雪中度过圣诞节是假的,从九州搭机到北海道拼命搜集冰沼家的资料才是真的。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与亚利夏用区区五百圆得到的内容不同,关系也更重大,所以希望你们能用心听。对了,阿蓝,红司被杀的二十二日晚上,我在札幌见到你老家店里的店长百门濑先生,如果对我的不在场证明有疑虑,你不妨问问他。

“话说回来,冰沼家实在是个令人惊异的家族,母系方面的资料仿佛完全断绝,极难追查,只查到牟礼田是母系那边最近的亲戚,其次则是八田皓吉这个远到不能再远的远亲。为了能让你们了解得更清楚,我制作了一张简单的冰沼家家谱。”语毕,久生取出了一张纸。

献给虚无的供物

“现在,我将扼要叙述历代死者的罪业。你们不妨猜猜红司被杀的原因是哪个。”

久生单膝前挪,胸前的樱花与菊花图样在灯光下更为鲜明。

“冰沼家到苍司这一代是第四代,从曾祖父算起,总共有三项罪业。第一项当然是诚太郎与爱奴蛇神的纠葛,但这与此次的杀人事件似乎无关,因为从之前那个晚上到现在,那个蛇神的使者就不曾再露面,浴室里也没遗落蛇形的刀子或头巾等东西,不过,我在这里就顺便解开八十年前,诚太郎为何突然失踪的秘密吧!

“不论我如何调查,都找不到诚太郎狩猎爱奴人的确实证据,但我也无法确定他是不是被诬陷,因此我便先排除此事,针对他这个人进行调查,发现确实如阿蓝所说,他在明治三年赴美,四五年后与克拉克博士先后抵达日本,并担任开拓使的九职等官员,为博士翻译。明治十年四月,诚太郎为返美的博士送行,六月至东京的英语学校发表著名演说,引荐新渡户稻造等人至北海道,这些事全记在《内村鉴三传》与宫部金吾[植物学者,与内村鉴三是札幌农校(今北海道大学的前身,该校首任训导主任即为克拉克博士)的同期学生。]的札记中。接着,过了半年或半年不到的时间,诚太郎与黑田长官发生冲突,被下放至九州。因此,这半年内一定发生什么事改变了他,就算不是狩猎爱奴人,至少让他突然产生了杀戮之心。我左思右想,认为原因一定出在与他一起赴美的某个人出了事,换言之,诚太郎赴美期间,冰沼家的悲剧已开始酝酿。

“诚太郎出身长州藩,怀抱理想前往江户,明治元年在神田锦町的森有礼家当过书童,这一点,阿蓝,你知道吗?没错,就是后来成为第一任文部大臣的森有礼。明治三年,森有礼成为少弁官赴美之际,本来是带大学南校[自江户时代延续下来的教育机关,明治年间一度改为此名,是现今东京大学的前身。]的教授矢田部良吉与桥和吉郎随行,但诚太郎硬是从旁插入,最后挤下桥和吉郎,前往美国。这个桥和吉郎就是后来成为大藏大臣,并被称为‘达摩藏臣’的高桥是清,从他的《是清自传》可以发现他在口述这件事时的语气并不愉快。

“充满斗志赴美的诚太郎大概正处于意气风发的顶点,但就像森有礼与矢田部良吉日后死于非命一样[森有礼后来被暗杀,享年四十二岁;矢田部则于游泳时发生意外溺死,享年四十八岁。],诚太郎的悲剧自此展开,而且又与同辈的矢田部一起,更可说是气数已尽,因为他是个非常强大的竞争对手。赴美后,矢田部进入康奈尔大学,诚太郎则就读马萨诸塞州的安默斯特农业学校,当时的校长是克拉克博士,因此在他至札幌农校赴任时,诚太郎仍跟随他学习植物生理学,并充满开拓新天地的热情,即使克拉克博士在八个月后留下一句“少年啊,要胸怀大志”便回美国,被留下的诚太郎仍热情未减。

“当时的北海道还是个可以用溪水洗脸,而鲑鱼与鳟鱼就近在眼前的未开化之地,某天诚太郎忽然清醒,认识到这个事实,又想到自己虽然已有妻小,却被骤降为九职等官,但前年回国的宿命对手矢田部,先是突然被任命为东京大学的生物系主任教授,接着被推举为第一任理学院院长,另一方面又出版《新体诗抄》,将文才展露无遗。与他相较之下,诚太郎的心境如何,你们应该多少都能了解。发觉怎么也赢不过对手而落为‘二流人物’的悲惨下场,很可能就是导致他人格剧变的原因,但我之前也说了,我不清楚他是否因此开始猎杀爱奴人,又或是被诬陷,也或许他是为了野心而疯狂。

“所以冰沼家的第一项罪业并非蛇神的诅咒或秽祟,而是诚太郎的自卑感,不过,阿蓝在月圆之夜见到的爱奴人是数个偶然的重叠,抑或是谁刻意乔装?而红司之死是否与蛇神绝对无关?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仍无法确定。刚刚亚利夏得意地声称浴室是‘白色房间’,若从蛇神传说的角度来看,蛇神的守护神有水神与火神,那么,那间浴室或许也能被称为‘水的房间’,这样就能解释为何洗脸台的水龙头没关紧;另一方面,若苍司在‘黑色房间’被杀,那么该房间同时也是‘火的房间’。为了重新审视蛇神传说,我接着将说明大正时代,也就是冰沼光太郎时期的第二项罪业。经常与光太郎前往印度、中国旅游的藤木田先生应该很清楚这些事,我在此只是顺便说明,如果有误,请务必指正。

“与黑田清隆发生争执的诚太郎失踪后,新婚妻子只好带着才三岁的光太郎与刚出生的绫女回函馆娘家。光太郎的妹妹绫女虽然嫁给派驻某国的大使,却因亲戚不多,目前住在户冢的老人安养院,年纪已将近八十岁,双脚行动不便,即使如此,她仍告诉我了种种往事,还说‘冰沼’是袭自函馆娘家的姓氏。藤木田先生,你也应该认识她吧?那是一位气质非常高雅的老妇人……

“这就不多谈了。光太郎继承父亲血脉,同属积极往外拓展的人,年少时便怀有远大梦想,虽立志成为珠宝商,却不像一般工匠只满足于落在眼前的金银珠宝,而选择成为当时日本罕见的探险家,虽然是受社会轻视的职业,也比不上德日进[法国神学家,同时也是探险家,曾参与中国周口店的考古工作,发现北京猿人。]或塔维尼耶[法国珠宝商,曾多次远赴印度与波斯,带回一颗重达一一二克拉的钻石,由路易十四买下,并称之为“大蓝钻”。],但在大正时期仍以南方为主,四处游历。绫女女士说,光太郎到国外必会冠上‘日本皇室鉴定人’的头衔,真是个大胆的人,此外,年长十多岁的光太郎与藤木田先生在横滨的一土会[星期六的日文为“土曜日”,此处是指固定在每个月第一个星期六举行的聚会。]邂逅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总而言之,在大正七年留在日本养育三男一女的妻子过世前,光太郎总是四处旅游,并留下庞大财产,会形成冰沼家的第二项罪业也不足为奇,说不定,藤木田先生,你也参与其中?”

“这种话怎么能乱说?”见矛头突然转向自己,藤木田老人慌忙坐直。

“因为有福尔摩斯《四签名》的先例。若光太郎曾与谁约好均分有如亚格拉宝藏的秘宝,很难说对方不会在他死后下手杀害他的家人,就像跟在琼诺赞·斯茂身边,长相丑怪的童加所做的一样——从天窗以吹箭杀人——虽然违背必须进出浴室的规则,但若从浴室通气窗射入小小的毒针,同样能令红司致死。我想说的是,光太郎留下的意外秘密,极可能就是这次事件的原因。”

“我确实曾与光太郎环游世界……”藤木田老人的笑容易得有些讽刺意味,“你找到的秘密与冒险故事实在值得另眼相看,但我也能发誓,绝无均分亚格拉宝藏之类的事。你的仔细调查的确令人佩服,但我不认为追查这些陈年过往有什么意义,接下来呢?应该还有下文吧?希望你能尽快说明这次的事件与密室诡计。”

“别急,这个晚上还很长呢!”久生不温不火地答道,“听完我的说明,你们自然就会明白这个诡计。接着是最重要的部分,刚才的三男一女指的就是紫司郎、朱实、橙二郎与堇三郎,他们顺利地长大成人,加上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经济景气,坐落于银座的新店面也急速成长。在当时,‘七彩堂’这名字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名声可与大阪的与田忠、东京的角谷并列,而这时冰沼家尚未发生祟弄之事,非常兴盛。

“昭和四年四月,苍司出生,翌年七月,红司出生,或许是孙子的接连出生让光太郎开始感到疲惫,他宣布将一切交给紫司郎,自己则隐居至目白新落成的住家。但你们也知道紫司郎喜欢植物,不擅经营,而光太郎与生俱来的创业天性让他在昭和九年回故乡函馆开分店,衣锦还乡,却在三月的大火中被烧死在新川边。对了,洞爷丸事件时,紫司郎与堇三郎的遗体是被运至大森公园的火灾受难者慰灵堂吧?相隔二十年的父子再会,一方是烧死尸体,另一方则是溺毙尸体,虽是偶然,却也太过悲惨,而沉船后的翌晨,七重滨海边出现的美丽彩虹简直就是象征受到爱奴诅咒却无能为力的冰沼家。不过,红司被杀与这两项罪业无关,而是因为发生在光太郎死后的昭和时代的第三项罪业。虽然这是在你出生前的事,但阿蓝你——啊,睡着了?这孩子也真是的。

“刚才亚利夏还提到剑兰,而这次事件中,花当然也扮演了重要角色。苍司的父亲紫司郎对经商一窍不通,将七彩堂交给他人负责后,便专注于植物的研究,而他也不愧继承了同样血统,带着采集筒便四处旅游、搜集植物标本。虽然只是业余的研究者,但在发生某桩事件后,他突然决定研究学术界悬而未决的问题,‘花的颜色由何决定’,望能从中发现新的遗传法则。

“曾听牟礼田说过,冰沼家二楼的书库有兰伯特·多登斯的《药用植物史》、德雷纽斯的《苔藓植物志》,还有全世界不到五本、一七五四年版本的林奈的《植物的种类》等稀有书籍,因为不具学术价值,所以会将书库锁上还让人挺纳闷的。其实,这时的紫司郎已不是单纯的植物爱好者,他的研究也不再限于色素,而是致力于将植物的生态融合当地风俗、气候等因素,进行有系统的分类,譬如在平地开出蓝色花朵的堇花,在高山会开出黄花;乌头属里有一种花有时被称为黄乌帽子草,有时又被称为丽人草;在表日本[日本靠太平洋一侧的称呼。]开紫花的桐花,到了里日本[日本靠日本海一侧的称呼。]却变成开黄花。不只如此,他还在家中庭院进行花朵的培育试验,目的是证明同一品种的花不会具备三原色的自然界事实,谁知却演变成红司遇害的原因。

“你们应该也知道,同一品种的花开出的颜色绝不可能蓝、红、黄三色齐备,玫瑰与长春花有各种颜色,偏偏没有蓝色,翠菊与牵牛花也绝无黄色的花,换句话说,不论哪一种花都会少一种原色,但今年,不,是去年,麦克里迪、柯迪斯、梅杨这三位英、德、法的知名玫瑰培育家均首度发表培植成功的蓝色玫瑰,分别是Lilac time、Magenta,与Prelude。此外,世田谷鸟山的尾崎经过几十年的研究,似乎也勉强培育出色泽近乎黄色的牵牛花,但要等到开花才能确定。对了,听牟礼田说,其实梅杨的Prelude似乎也还不能称为真正的蓝色。

“我认为,在红司遇害的一九四五年,英、德、法三位玫瑰培育名家同时培育出蓝色玫瑰一事,具有相当重大的意义,而在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瞬间,我也完全明白了一切。如果我的推理正确,这应该称为‘玫瑰的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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