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罪业(久生的推理·续)

献给虚无的供物  作者:中井英夫

“前言拖得长了点,现在开始进入正题——紫太郎热衷研究的契机始于昭和十年与妹妹朱实的一场大争吵。藤木田先生应该也很清楚,年轻时的朱实是走在流行尖端的女孩,她留下的照片中,有一张是在炎热夜晚穿晚宴服的照片,妖冶得足以当一名女间谍,而环绕在她身边的追求者不知凡几,听说八田皓吉也是其中之一。八田现在的体形虽然像小了一号的河马,当时却只是略为矮胖的可爱学生。如果浑身散发女王般光彩的她能这样过完一生还好,但或许是受到当时流行的《红色恋爱》[俄国女革命家柯仑泰写的小说《红色恋爱》,提倡无产阶级的爱情,亦即男女平等的自由恋爱。]影响,她竟与XX党员田中私奔。若对方是仪表堂堂的男人就算了,偏偏是一脸穷酸相、极无趣的瘦弱男子,不论怎么看都像披上华丽大衣的猴子。八田当了几次说客,但她仍坚持己见,表示无法再忍受身为珠宝商之女的社会阶级,自己必须工作,女工才是未来的女王,毅然与田中到广岛建立家庭。这件事被XX党的报纸大肆报道后,冰沼家的人当然非常生气,从此禁止她出入冰沼家。不过,朱实本来就不是能刻苦工作、忍受贫穷的那一种人,在昭和九年父亲光太郎去世后,眼见紫司郎独得庞大遗产,她遂开始无法接受,虽然当初她果决地抛弃资产阶级生活,如今却积极地想办法争取得到部分遗产。

“阿蓝的父亲堇三郎是光太郎最宠爱的孩子,他在光太郎还在世时,就得到相当多的资金前往札幌开设饰品店,而朱实与橙二郎是最不受宠的孩子。由于当时仍处于旧民法[日本旧民法有所谓的“家制度”,由家主与其亲族组成“家”,家主掌握整个家的决定权。继承的优先顺序依男女嫡庶长幼而分,继承者不但承袭家主之名,也继承所有财产。]时代,朱实就算想争取遗产,却也无计可施,而且也不可能整天都在考虑如何谋害紫司郎,于是只能怀抱妒意度日。翌年,昭和十年,朱实怀孕了,她认为好运来了,遂大着肚子回到目白的娘家,一开口就说肚里小孩的预产期是十一月十日左右,名字因该月的诞生石而取名黄司,大概会是个像王子般的可爱男孩,所以希望冰沼家能依惯例给他黄色系的宝石作祝福,虽然黄风信子石、黄宝石、黄橄榄石什么都行,但黄司也有得到店里引以为傲的黄玉‘东方之星’的权利。如果父亲还在,他一定会答应将它送给这么可爱的外孙之类的话。

“朱实是那种一喝醉就龇牙咧嘴、忘记礼仪教养的大姐型的人,加上因辛苦持家而有衰老之相,已不见过去的美貌,吵起来相当可怕。不过,平常好说话的紫司郎这时却断然拒绝朱实,主要是因为小孩尚未出生,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竟然还说什么像王子般可爱。朱实听了便说,既然如此,她就在目白宅邸住下,直到孩子出生。结果到了要生产时,她真的连医院也不去,就在现在的‘红色房间’生下一名男孩,幸好有橙二郎的帮忙,以及姑姑绫女居中协调,情况虽然混乱,但总算安然度过。然而,冰沼家的人因诞生石而取名的佳话,其意义从此改变,透露出利欲熏心的一面。这次橙二郎会先将未出世的孩子命名绿司,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大家本以为朱实带着孩子待在娘家不过是为了取得黄玉,她却表示自己的目的不在珠宝,也不是拿回自己出嫁时应得的嫁妆,而是希望冰沼家无论如何都能接纳黄司。她哭着说自己不但让冰沼家蒙受污名,又是主动离开,就算饿死在路边也是自找的,唯独不想让无辜的孩子拥有不幸的将来,无法忍受他承袭田中那落魄男人的姓氏,一定要将他抚养成优秀的人才。紫司郎本来就是个好说话的人,因此也无法出口反对,不但答应她的请求,还给了她一笔钱,所以户籍上才会是苍司、红司、黄司三兄弟。亚利夏在疯狂茶会上听到的井底三兄弟就是指这件事——真是的,这家伙睡得跟什么似的。阿蓝,快起来。不然我要捏你了。”

“好吵啊,干吗啊!”平时不大喝酒的阿蓝喝光了一杯鸡尾酒,正舒服地趴睡着,却因为耳朵被拉扯而抬起皱眉的脸。

“听一下别人说话好吗?阿蓝,你见过你朱实阿姨吗?听说她与你爸的感情也不是很好。”

“那个住广岛的阿姨?我不认识。”

“我想也是,因为这件事演变到后来变得很糟。黄司顺利入籍,朱实随即故态复萌,扬言黄司既是冰沼家的人,身为他的母亲,她应该有权拿回以前失去的东西。于是冰沼家的人便认为她打从一开始就是抱持这种居心,从此与她断绝关系。不过,有一点很有趣,当朱实要离开时,紫司郎却抛给她一颗猫眼石,说是用来代替黄玉。在我看来,紫司郎这么做只是出于愤怒,而那颗石头也有不吉祥的意义。先不论有没有瑕疵,猫眼石本身就可以预知困难和危机,反过来说,这也表示它随时会招来困难或危机等诅咒。此外,从朱实硬要让黄司入籍一事来看,即使她不打算杀害所有人,却也绝对不怀好意,可以想见紫司郎有多么懊悔自己当初的决定,所以才孩子气地企图用同一品种的的花不会开出三原色的现象证明黄司不该入籍。

“紫司郎拼命调查这种现象,终于发现一个普遍法则,‘一般情况下,同一品种的花不会开出蓝、红、黄三原色,通常都是红蓝或红黄的组合,只有黄蓝两色的品种并不存在’。所以刚才提到的高山堇花或表日本的桐花均纯属例外中的例外,是很难得的研究。不过,这个法则并非单纯红色具优越性的问题。虽说花的颜色取决于色素,实际上却是产生自决定红、蓝色的花青素,以及决定黄、白色的类胡萝卜素两者的微妙组合,连学术界对此组合规则也尚无定论,就算他们透过试管实验已有部分程度的了解,但在实体实验上能有多少成效,只有老天才知道,所以想证明这个发现无异缘木求鱼。因此,依紫司郎的盘算,冰沼家已有苍司与红司两兄弟,如今就算取名黄司、如愿入籍也没用,因为冰沼家原本就没有这个孩子。紫司郎就抱着这种心情专注在研究花朵上,也不管生意了,只要搜集到新资料,便附上佐证寄到广岛,说起来,他也是个怪人。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战争末期。八月六日,还是小学生的黄司正从避难处返回父母身边,在他即将抵达广岛纸屋町的家门时,原子弹却在此时爆炸,由于该区正位于中心,一家人就像枯叶般碎成粉末。而且,那天早上从广岛车站离开的人中,确实有人见到黄司笑着说要回家。后来消息传回冰沼家时,已成为珠宝鉴定人的紫司郎不禁变了脸色,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就是冰沼家的第三项罪业。你们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吧?如果黄司从原子弹爆炸中活下来,后续会如何?那种情况下,就算想救人都无从救起,但并非无前例可循。假设黄司在大火与黑烟的旋涡中奇迹获救,他会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如果他顺利地活到战后,他的想法会产生什么变化?朱实应该从黄司小时候就常对他说‘你是冰沼家的人,却被赶出来’之类的话,让他对冰沼家心怀怨恨,如今又因为战争而如紫司郎所愿,自己从户籍上被除名,所以他会报复冰沼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而他首先要杀的人就是红司,除掉可憎的‘红’,让冰沼家家谱绽放只有‘蓝’与‘黄’两色、世上绝无仅有的新品种花朵。亚利夏,你现在应该明白为何我会知道被害者是红司的理由了吧?反过来说,若是红司遇害,凶手绝对是应该早已死于原子弹爆炸中的黄司。”久生一口气说完冰沼家历经明治、大正与昭和三个时期的秘话后,疲惫地放松了身体。

“这么说,黄司还活着?”方才被叫醒的阿蓝以不悦的北国口音说,“然后呢?那天晚上黄司径自去家里的浴室杀害红哥?真是太荒谬了!”

“不,这是事实。黄司可能已经充分调查过冰沼家的情况与建筑格局,完成事前准备后,随即打电话叫红司出来。红司拥有比常人更强烈的猎奇兴趣,更何况对方自称是十年前死于原爆的黄司,不论是谁,都会想见见对方。不过,因为附近没有适合谈话的咖啡厅等场所,便与对方约晚上十点半左右在木板后门等待,时间一到,红司会来带他前往浴室。

“为了以防万一,黄司从附近打电话至冰沼家,假装拨错号码。你们知道让对方的电话拨不出去最简单的方法是什么吗?就是从这边打电话过去后,不要挂断,将话筒搁在一旁即可,冰沼家的电话会突然不通又突然恢复正常,就是凶手来自外面的最佳证据。只要知道电话不通的时间有多久,就能推出凶手打电话的地方与冰沼家的距离。就我的估算,应该是在只有两三分钟路程的距离内,搞不好是后门外的那幢老旧宅邸。

“另一方面,知道朱实阿姨与父亲过去心结的红司,对这次与黄司的密会还是有所顾虑,便插上拥有‘密会’与‘谨慎’花语的剑兰以防万一。当然,若没有像我这样的人,大概无法识破这其中的意义吧——阿蓝,你从刚才起就在笑什么?”

“真是明察秋毫。”一直静静听着的藤木田老人打岔道,“你这个红司与某人在浴室密会的说法真是非常独特。这么说来,是找上门来的黄司对前去接他的红司骤下杀手啰?但当时红司不太可能全裸,还是说他是泡在电气浴缸里?或是……”

“很遗憾,我对法医学没兴趣,所以还无法确定行凶手法。不过,在延髓[即延脑,与脊髓相连,控制呼吸、心跳、消化等基本生命活动。]插入一根致命针,应该算是史无前例吧!对了,那台洗衣机的电线是从哪儿接过去的?”

“更衣室。只有那里有插座,利用延长线穿过墙上的洞,接到插座……”亚利夫回想了一下说道。

“也就是说,电力可以轻易地引进浴室。”久生轻轻颔首,“那么,凶手应该是利用某种方法欺骗红司,经由红司的嘴唇,使之触电身亡,虽然只是嘴唇,但只要有点水渍,就能轻易令心脏不好的人休克死亡。不过,法医似乎已查过红司的嘴唇,没什么问题,而且我也问过法医,对方表示最近有很多二三十岁、身体状况不错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死亡,经过解剖检查,发现他们从中枢神经到呼吸器官都没有任何异状,最后只能用猝死解释,红司的情况,或许就像这样。诺克斯‘推理十诫’中的第四诫说,不得使用未知的毒药或必须做冗长说明的杀人方法,但现实中的确有科学无法解释的尸体——”

“我明白、我明白。所以黄司用某种方法杀了红司后,便像个透明人躲藏在浴室某处,再趁我们都不在时逃走。请问,他躲在哪里?洗衣机内的可能性已经排除,浴缸的水清澈见底,天花板、地板与墙壁也都彻底查过,连个机关都没有,难道还有大家都没想到的藏身处?”

“还有窗户。”久生淡淡回答,“请听我说——黄司先剥掉红司的衣服,让他一丝不挂,任谁看了都会认为他是心脏麻痹致死,再来只要让浴室成为完全的密室,谁都不会怀疑这是他杀,而大家一看到现场,一定会急着先将尸体搬出,自己就能趁隙逃走,于是他设法让日光灯闪烁不定,锁上两扇门的镰型锁,然后躲在窗户与窗外的铁格子之间。窗玻璃因为浴室的氤氲热气而模糊不清,只要关上窗户,缩在角落不动,就没人会发现。问题是,你们检查浴室时,窗户已用插栓锁至最底,对吧?不过,请你们看看这个,这里的窗户也是插拴锁……”久生离开暖桌,走向窗边,做了某些动作后离开。

亚利夫他们看到窗户的插栓确实已锁上。当久生拉动拖曳式的窗玻璃时,插栓虽然不动,窗户却开了,并从玻璃重叠的接缝间掉出揉成球状的怀纸[一种和制纸,通常折叠起来放在和服中随身携带,用途广泛。]。

“你们看,两扇玻璃重叠的地方还有缝隙能塞入薄纸。将这处撑开,塞入东西,这样一来,插栓虽然插着,看起来也已上锁,实际上却不然,不论从内、从外都能拉开,当然,我已经在家里实验过好几次了。大家都因为窗户外是铁格子,以为那里不会有人,却做梦也没想到凶手竟悄然无声地躲在该处,而且,躲在那里的黄司还说了句语尾听似‘做……’的话,我想那应该是腹语,而且是出乎橙二郎意料的过去秘密,让他误以为是红司所言,大惊失色地逃出浴室,接着是藤木田先生迅速尾随他而出,就在吟作老人回到浴室前的短暂空当内,黄司从窗户回到浴室,将窗户锁好,从脱鞋间逃往后门。他塞在窗玻璃缝间的东西就是这颗小皮球,这大概是他在路上随手捡来的吧!这颗球原本应该是被压得扁扁的,可能是黄司离开时,不小心掉落洗衣机内,也可能是他觉得有趣而丢进去的,反正它后来因为热胀冷缩作用又膨胀了。这些就是事件的真相。橙二郎的奇怪举止完全是自认听到尸体开口说话的缘故——阿蓝,你这样太失礼了。”

“可是,真的很累啊!”阿蓝忍住一个大大的呵欠道,“出发点不同,居然会出现如此不一样的观点,实在是太惊人了。从你得意地提到剑兰的事时,我就觉得很无趣,所以才睡着的。其实,插上那朵剑兰的人不是红哥,是我。我只是觉得冬天有白剑兰很难得才买回来的,与密会或谨慎什么的花语根本没关系。至于浴室窗户,我应该告诉过亚利夏,当时因为镰型锁打不开,所以我曾从脱鞋间走到室外看过,很不巧,浴室窗外的铁格子根本没藏任何人。我没见过黄司,只知道他很喜欢吃柠檬派,但他不可能还活着,重要的是,红哥背部为何会有那些红色十字伤痕?你们虽然都认为红哥是被虐狂,身上的伤疤是受某个流氓鞭笞留下的痕迹,但是,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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