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们的合唱

献给虚无的供物  作者:中井英夫

一开始,亚利夫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在不知不觉间被牌局的动向所吸引,热衷于胜负。在六点半第七个四圈结束时,已经是累得精疲力竭,只是茫然望着正吵着是否要计算总得分的众人。

这时,忽然从楼梯方向传来上洗手间的皓吉发出异样尖亢、凄厉的叫声。“我好像闻到瓦斯味,各位不来看看吗?”

听到声音,藤木田老人首先脸色遽变站了起来。苍司也踢掉毛巾一跃而起。主张再玩四圈、牌况不错的阿蓝也丢下得分表,冲出走廊。大家挤在楼梯口,抬头望向黑漆漆的二楼。

也不知是否心理因素使然,或是真的在某个地方有瓦斯漏气,感觉上周遭飘浮着瓦斯稍带微甜的不安气味。

有人打开电灯开关,上面的楼梯台一片明亮,同一时间,每个人争先恐后冲上阶梯,理所当然地去拍打橙二郎入睡的右侧书房房门,并且异口同声叫着。但是,没有回答!房间门从内侧牢牢锁上,拼命转动门把手也没用。静谧的房间里仿佛有无数条眼盲的蛇在爬窜,瓦斯好像仍在泄漏,而且感觉上味道越来越浓。

一向谨慎的橙二郎不可能半夜里会踩到瓦斯管,而且如此大声的骚扰仍未醒过来,应该可以确定已经出了意外。

“这里进不去,从书库那边绕进去吧!”动也不动的房门让苍司非常生气,他说着,带头绕往走廊,同时立刻大叫:“原来是这儿漏气!”

苍司伸手指向化妆室。

那是在洗手间旁边、大约一张榻榻米大小的木板小房间,里面只有洗脸台和左边一个稍大的瓦斯开水炉,从细管引出的母火火焰已经熄灭。看样子好像已经漏气很久了,狭窄的化妆室溢满了浓浓的臭味。

亚利夫后来问过才知道,这个瓦斯开水炉最近几天状况不太正常,应该不会有人使用,可是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因为房门半开,臭气味道才得以传到楼下。否则,也许尸体要在相当时间之后才会被发现。在穿过冷冰冰的书库,企图打开通往书房另一边的房门后,这才发现这扇门同样也从内侧被锁上,整间书房有如密闭的盒子,连瓦斯臭味渗入的缝隙都没有。

此刻,几个人都惶惶不安地不知该如何进入书房。苍司则冷静思考,考虑到楼梯那侧的房门不但有钥匙,还装上门链,除了破坏,根本无法打开;而这儿的房门因为平常无人出入,应该都是将钥匙插在锁孔中,只要小心插入备用钥匙,将门把拉高,试着将插在锁孔中的钥匙推出另外一边,就可能打开房门。

结果,在一番尝试之后,终于顺利打开房门。但才踏入房门,尚未开启电灯,众人立刻因为房里充满瓦斯而仓皇退出走廊,而且果然不出所料,书房已成了死亡房间。虽然仅是一瞬间,但无论是谁都清楚看见,瓦斯暖炉栓与房间角落的瓦斯开关全开着,暖炉不断咻咻地喷出瓦斯,而橙二郎蜷缩在床上,即使门外汉也看得出来,那绝对是已经死了好几个钟头,根本就无法挽回的性命。

接下来,亚利夫只是呆望着眼前的骚乱景象,只有胸口的悸动清晰传达耳中。他拼命想抹去自己心中的一股声音,那声音执拗地反复诉说着某项恐怖的事实,他完全不想听到的事实……

苍司打电话找岭田医师。皓吉愣愣地坐着。阿蓝与藤木田则用湿手帕蒙住脸孔,如敢死队般冲入书房一一打开紧闭的窗户,也不理会所谓“不可碰触现场”的禁忌,搬出身穿睡衣、蜷缩如老太婆的橙二郎。确认已经完全死亡后,骚乱总算告一段落。

但是,亚利夫内心的骚动愈发强烈,甚至感觉呼吸困难。究竟是谁惹出这样的祸事,不用说,他现在已经非常确定了。

当亚利夫阴郁地环顾沮丧的众人之际,突然听见苍司锐利的声音。

“打麻将时,没有人碰触厨房的瓦斯总开关吧?”

亚利夫内心反复思考——如眼前所见,既然书房两台瓦斯炉栓全开着喷出瓦斯,那么,若非半夜有谁偷偷潜入打开,或者橙二郎自杀,那就是橙二郎不小心开着暖炉睡觉,却有人不知情,半夜里在楼下关掉总开关后,又另外有人再度打开……

很长一段时间无人回答,不久,皓吉怯怯地开口:“是我关掉开关的……”

“关掉?为什么……”苍司几乎神色骤变,但可能是想到第三个四圈正好十二点左右,轮到休息的皓吉到厨房烧开水的情景吧?只见苍司咬紧下唇,低声喃喃:“在我们家,是绝对禁止碰触瓦斯总开关的……”

由于以前有一次几乎出过同样的意外,所以在二楼装上烧水炉之后,冰沼家的人对于房间的瓦斯开关都格外警觉,更是严格禁止去碰触厨房的瓦斯总开关。

“我应该要提醒的……”苍司反复地说道。

“是吗?可是……”皓吉露出疑惑的神情,但随即明白自己所为的严重性,脸色霎时转为苍白。不过,仍旧辩解道,通常为了小心谨慎,他在家里一定会在睡前关掉瓦斯总开关,而且每一个家庭应该都有这样的习惯,何况他在半夜去烧开水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橙二郎会开着瓦斯暖炉睡觉,所以才会依照平日的习惯关掉瓦斯总开关。

听到皓吉自若的解释,亚利夫认为皓吉最主要是在辩称若是无人再度打开瓦斯总开关,就绝对不会发生这种意外。所以,他忍不住轻轻握紧口袋里的备忘用纸。不必掏出来,他眼前就可清楚浮现第五个四圈的两点半左右,藤木田老人要他去厨房时的景象。不是别人,是他自己在放上水壶后划亮火柴,炉火却点不着,这才发现瓦斯总开关关闭,因此他毫不迟疑地打开,点上了火。

十二点整,瓦斯总开关被关闭,橙二郎忘记关上的书房瓦斯暖炉火焰熄灭。两点半,亚利夫打开瓦斯总开关,暖炉再度喷出瓦斯。因此,直接杀害橙二郎的人就是亚利夫,这个真凶的名字与行凶过程,完完全全由凶手自己亲笔写在备忘用纸上……

另外,如果是亚利夫自己拿下开水壶,或许还会顺手关闭瓦斯总开关。然而,苍司为了顺便拿可可罐与茶杯而提来开水壶,仍依照本来的习惯而未关闭总开关,当然就漏出足够造成沉睡的橙二郎致死的瓦斯了。这可说是不幸的偶然重叠所造成的结果,假如当时藤木田老人没表示要烧开水,亚利夫也未付诸行动,那就绝对可以避免眼前的意外!而且,别说是两人合谋的心理性证据,连无可撼动的物理性证据,都由他们亲手写下。

——凶手并非别人,就是自己。

藤木田老人和亚利夫同时注意到这点。在两人的视线略微交汇的一瞬间,彼此眼眸里互相搜寻的畏怯眼神,就已足够说明一切。

亚利夫有所意识地身体开始轻微颤抖,终于开始朦胧地察觉,橙二郎为何会死在如此严密的密室内,以及正好二点半左右,不该响的电话铃声为什么会响的意义。

总而言之,两人是遭人算计了,恰似有人巧妙地拟订计划,分配好由两人下手。话虽如此,此人到底又有何企图?究竟是谁能反过来利用别人不可能知道的备忘用纸,甚至达成如此讽刺的结果呢?而且,假定有谁能够进出那样严密的密室,究竟又是使用何种诡计?

无论亚利夫如何思索,眼前都只是旋绕着团团漆黑的浓雾,完全一头雾水。谁?在哪里?是什么样的表情?他毫无头绪,只有皓吉在耳畔唠叨似的反复说着同样的话。

“这下事情严重了!橙二郎如果真的未关闭暖炉就睡觉,问题就糟啦!”

藤木田老人像合唱般地接口道:“是我造成这种结果的……”

“啊,怎么办?怎么办?这可是过失杀人罪!”皓吉不断拍击额头,反复说着。他仿佛在指控亚利夫:你一样有罪,不,你才是真正的下手者。

不久,表现同样沉痛的藤木田老人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砰”的一声跪在苍司面前,低下头说道:“是我不好,如果我不多事,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苍司,原谅我!还有,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向光太郎道歉……”

很令人惊讶的,藤木田老人脸颊不停颤抖,似乎真的在哭泣。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吧!是一连串不幸的偶然。”苍司也吓了一跳,反过来安慰。

但是,藤木田老人仍旧无助地在叩头。

苍司不知该如何是好,走出房间,但藤木田老人仍然紧跟至隔壁房间,近乎异样地娓娓诉说着。但无论怎么致歉,这次却非只要保密就可了结,有许多事情必须在警方到达之前就要磋商妥当。

亚利夫与藤木田老人都不知该怎么办,皓吉也垂头丧气呆坐在椅子上,阿蓝还是非常亢奋,仿佛变成另一个人似的浮现出凝思的表情,在书房和书库之间踱步。苍司神情令人惊讶地严肃,打电话到妇产科医院,找到吉村夫妻,扼要地告知他们橙二郎骤然死亡的消息后,吩咐在警方调查时,圭子夫人该如何应付,以及与银行方面联系房贷相关事宜、面对报社如何处理等。

之后,他回到房间,以冷静的口吻说:“我希望各位能够有所觉悟,这回我们都脱离不了干系了,一方面和房子的买卖有关,另一方面则是红司刚死没多久。所以,或许我们都会被怀疑集体谋害橙二郎叔叔。因此,应该只能说明整个事情的经过就可以了。但我担心的是,届时红司的事又会遭重新调查。我不想给岭田医师造成困扰,所以在此希望各位别对警方说出任何臆造之词……譬如,听了昨天讨论的问题,就说好像是叔叔对红司如何又如何之类的。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虽然没时间详细说明,但叔叔绝非那种人。藤木田先生,你明白吗?”

“嗯,明白。”藤木田老人有气无力地点头。

在此之前,一直思索着的亚利夫终于提出疑问:“可是,橙二郎先生真的是开着瓦斯暖炉睡觉的吗?”当他还想提出是否有人动手脚时,发现众人的严厉视线集中在自己脸上,于是慌忙接道:“书房那种状况,应该没人进得去,所以我并非有所怀疑,只不过……”

“你认为又是密室杀人?”可能同样有所疑惑,苍司的语气毫无顾忌。“这件事情等警方人员赶来,绝对会调查得让大家心烦。”

但是,对于橙二郎的突然死亡,无法坦率认同是意外致死的人并非只有亚利夫一人,阿蓝声音沉痛地开口:“这次最好是把一切完全调查清楚。”

“什么一切?”苍司回头问道。

阿蓝的声调仍旧带着沉痛:“就是一切。”他从尸体被发现开始,脸上就浮现着从未见过的可怕表情,好像有所发现似的。“你可以再去书房仔细看一遍,将会发现疯子般的凶手所遗留下的东西……我也不明白他为何下得了手,可是,尽管不明白……”

“你说什么?”苍司也以前所未见的果决,甚至是以几近挑衅的锐利表情说:“这么说,阿蓝,你的意思是叔叔也是被人杀害的?而且,包括红司和爸爸、妈妈,都是因为爱奴蛇神的诅咒而像狗一样被杀?”

“可是……”阿蓝一脸哭泣的无助神情,“那东西不该在那里!若真要拿进去,除非是红哥才办得到。”

“等一下!”刚开始,苍司似乎认为阿蓝又要说出什么业余侦探推测的内容,打算以明确的逻辑予以说服,但在见阿蓝因受到打击导致神态有些怪异时,苍司又颇为担心地注视着他的眼眸,严肃说道:“红司又怎么啦?你跟我来一下。”

带着阿蓝离开房间后,二人低声谈论着什么。阿蓝究竟想说什么?苍司又如何回答?可能因为阿蓝已冷静下来,事后什么也没再说。但亚利夫很在意,这中间又再次前往书房仔细观看。

还充满瓦斯异臭的房间,在天色大亮的户外阳光以及方才打开的美术灯光照射下,内部明亮非常,静谧无声。

阿蓝言下之意,应该是凶手遗留或带入的某种疑似证据之物。可是,他指的到底又是什么?亚利夫在敞开的窗户吹入的冷风中瑟缩着身躯,缓缓环视书房里面的一切物件。

靠楼梯的房门现在已经打开,可是发现尸体当时却扣上门链,更从内侧锁上,上方的气窗虽然有小小的拉门,但外面嵌着铁条,而且从灰尘堆积状况判断,丝毫没有被拉开过的迹象。与书库相通的房门也同样由内侧锁上,钥匙插在锁孔中,同时,两扇房门都找不到任何缝隙。

西向的小窗、南向的三片玻璃大窗,扣锁也都紧紧扣上,没必要再找刚才打开窗户的两人求证。而且,外面是森严的铁格子,宛如牢狱般严禁有人进出。

试着触摸上个月中旬才改为寻常图案的壁纸与地毯,应该也无异样。天花板上吊着看起来无比牢固的紫水晶工艺灯,地板上则放置有旧式装饰图案的瓦斯暖炉、舒适的桌椅以及搬走橙二郎后保持凌乱的床铺。壁橱里摆着上面各自贴了标签的海金砂、南蛮毛、皂荚、白刀头、苏铁实、地黄、川骨、天麻、香附子、白南天等等干燥草根树皮的几十个玻璃瓶。整个房间里呈现着奇妙的静寂,昔日“绿色房间”的景象已完全消失,只有这个壁橱还是绿色油漆,反而更给人一股阴森的感觉。但是,阿蓝说“那东西不该在那里”的东西到底指的是什么?

亚利夫用手帕捂住鼻子,站在工艺吊灯正下方,小心翼翼环视四周。忽然,他注意到了壁橱和桌上摆放的奇妙土偶。大概是橙二郎出于兴趣而搜集的吧?只有单纯眼睛、嘴巴与稚拙手脚的土偶,应该属于原始时代的美术品。亚利夫拿起来一看,发现脚底贴写有“绳文后期·群马县”或“墨西哥·哈里斯柯省出土”等字样。另外,更让人觉得异样的是桌上与这些怪奇古拙土偶摆在一起的,有一只在百货公司玩具卖场经常可见到的崭新士兵玩偶,身穿鲜红色上衣,脸上露出可爱的笑容。

不可能是为了刚出生的绿司而买的吧!亚利夫正要把手伸向这个应该是阿蓝所指的玩偶时,楼下传来岭田医师激动地叫着跑进屋里的声音。

橙二郎的死因很明显是一氧化碳中毒,但是,这次无法比照红司死亡当时的情况擅自处理。经过检讨前后的处置措施之后,首先将尸体送至医院,然后再向警方报案。将近正午时刻,名片上写着“真名子肇巡官”字样的刑警,带着两位眼神锐利的男子抵达冰沼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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