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难堪的嫌犯(亚利夫的日记Ⅰ)

献给虚无的供物  作者:中井英夫

二月七日(星期一)

理所当然的,今天向公司请假。

下午开始又要前往目白,帮忙准备守灵夜及明天的葬礼事宜。奈奈寄来明信片,悠闲地表示因为流行性感冒病倒了,无法前来探望。但是,如果让她知道冰沼家发生第二桩杀人事件,她绝对会大惊失色吧!虽然想若有时间应该去看看她,但还没有与人谈及这件事的心情,毕竟,连我自己都被卷入事件,饱受嫌犯的捉弄。

很担心目白那儿的状况,方才打过电话询问,说是警方尚未有任何表示。但我终究会被传讯吧!苍司说,因为担心警方调查昨天的事,并未要女佣到家里帮忙,这很令他困扰。我认为女佣不是问题,既然警方接手,那就绝对需要自己去查明真相,洗刷污名,因为在未破案前,我也被列为杀人嫌犯。昨晚我整夜未曾合眼写日记,由于连续两晚通宵未眠,脑袋昏昏沉沉的,但无论如何还是要继续写下去。

真名子刑警是年龄三十岁出头、连手腕都长满汗毛的男子,但是,另外两人并未拿出名片,而且几乎没开口说过话,根本无法知悉身份,可能是鉴识人员或法医吧!

原以为会遭到密集约谈,出乎意料的是,警方却只是一般性的详细调查,综合各项事实之后再提出结论。事实上这也理所当然,警方好像已先找过岭田医师,了解苍司说明的前一天晚上的状况,以及我们彼此间的关系,因此最先调查的是瓦斯管线,这一点,和我们预想的完全不同。

关于瓦斯管线,先是从厨房的总开关延长到天花板通往二楼,衔接至化妆室、书库和书房三个地方。化妆室是连接在所谓“富士A3号”的烧水炉上,如我们所发现的一样,母火的火焰已熄灭,兀自冒出瓦斯,原因应该与书房的暖炉相同。由于十二点楼下的总开关关闭而熄灭,两点半再次被打开。只要考虑到这个烧水炉,也可以明白为何不可碰触瓦斯总开关。

书库西北隅有瓦斯龙头突出。可能是为了有人时而会在角落的沙发上阅读而设置了暖炉。但也是早就拆下管线,目前,瓦斯龙头的出口也以塑胶盖堵住,似乎很久未曾使用。苍司也注意到这点,在警方抵达前就已自行检查,均未发现松脱或漏气的异状。阿蓝虽然不断提及这个瓦斯龙头,但不可能与事件有关,所以并无任何引起警方怀疑之处。

在出问题的书房,靠书库侧的房门附近,有家庭用的八分之三寸瓦斯龙头突出,以还很新的塑胶管连接大型瓦斯暖炉。这个瓦斯暖炉是从紫司郎时代使用迄今的旧式暖炉,炉台上掉落一两根新划用过的火柴棒。根据推测,可能是橙二郎十一点回到书房后,因为房内空气冰冷,所以立刻点燃暖炉取暖,却在打盹之际熟睡。不过,从他换上睡衣,又留下惯常服用的“普洛姆勒”安眠药的迹象看来,以他平日的小心谨慎态度而言,未曾事先关掉瓦斯暖炉,实在是一大疑点。

“这个瓦斯总开关和连接的暖炉开关都是全开的吗?”警察弯腰试着开闭两个开关。“这两个开关很紧,即使睡袍衣角钩到,应该也无法开启,只有用手才转得动……但是,点燃着瓦斯暖炉睡觉,以前曾经有过吗?”

“这……他的个性相当小心,以前应该从未有过,只是……”苍司若有憎恨地说道,“在我们家,一向规定不得碰触厨房的瓦斯总开关,到上个月为止,吟作老人还在,对于这一点他非常注意,可是,现在他请假……”

“原来如此,昨晚的访客不知道有这项规定……”说着,警察那仿佛困倦欲睡的眼眸在所有的访客脸上掠过。

但无论如何,由于知道冰沼家这项规定的人只有苍司与阿蓝,因此警方在问过开关瓦斯总开关的时间和人名之后,就未再追究这件事,转而开始调查门窗问题。

“因为闻到瓦斯味,所以你们跑上二楼,可是当时这扇房门是锁住的,怎么敲打也没有人回应……应该有备用钥匙吧?”

“有,不过房门不只是锁上,连门链也扣上了。”

“哦,门链也扣上了?”刑警试着用力打开又关上楼梯侧的房门,脸上仍旧无表情。“然后呢?你们绕到外面,从那边的房门进入……中途,发现化妆室的瓦斯也漏气?”

这是一种时间的双重映现。苍司不再像那天早上一样焦急,只以抑郁的步履绕向走廊,在刚才检查过的化妆室前稍稍停下后,这才进入书库。我们远远跟着他走,但在此刻,我眼前突然浮现出一种舞台魔术。

是在魔术秀中看过的“飘浮空中的美女”的秘密。当然,观众无法看见美女是如何被吊在天花板上的,而魔术师则假装毫无机关地双手拿着铁环,让飘浮空中的美女身躯穿过铁环。因为机关重点就在这里,所以绝对必须让身躯来回穿过铁环三次,一来一回后,又再穿过一次,如此铁环才能脱离吊住美女身躯的细线,但在观众眼里,只看得见魔术师小心翼翼地让身体穿过铁环。

书房内会不会也有类似的设计?亦即,必须绕经书库乃是与这种魔术有异曲同工的作用?我专注地思索着这件事,结果是完全不得要领。

回过神来,只见苍司正以备用钥匙,重现开启书库侧房门的过程。这扇门也是几乎擦掠更低些的书库地板才能勉强开启,由于是以整片的坚固木板制成,不可能有特殊设计。顺便一提,书库北向的窗户也都是长期紧闭的,没有打开过的痕迹。

刑警再度站在书房中。这次是绕了一圈后,从书库侧的房门进入的。

我脑海里再次浮现出方才的奇妙念头。感觉上,在我们绕了一圈之后,这间书房仿佛变成某个不同空间的场所。当然,实际上应该没有任何变化,工艺吊灯和绿色壁橱仍旧维持原貌,可是,只有一样东西不同。发现这一点之后,我感到莫名兴奋,只不过,很遗憾的,刚才从楼梯侧的房门观看时,并未见到该物品是否存在。可是,早上我独自上来时的确存在、我还打算拿起来细看的红色上衣玩偶,却已经不在了。

“那张桌上不是有个红色的玩具饰偶吗?”我趁机低声询问苍司。

苍司心不在焉似的回答:“哦,是吗?”

或许这不是重点。说是红色上衣,却只是漆上的,或许是锡铁制造或什么的玩偶,外形就像白金汉宫的卫兵,头戴黑色棉帽,身穿紧身短衣,似乎是外国产品。尽管不是多精致的东西,更早时确实存在,现在却没见到,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然,从那之后这儿就是敞开的,谁都可以进入。圭子夫人与医院院长也都来过,就算有谁带走也不足为奇,但阿蓝一直说的到底是不是这个?我问他,但是他冷冷地对我说不知道有那种东西。

红司死亡的时候出现红球,这次却是红色上衣的玩偶消失,难道具有某种深刻的意义?或者纯粹只是毫无意义的偶然?

我茫然思索着,刑警大致检查过窗户,面对屋外牢固的铁格子苦笑。“真是白费气力。”紧接着,忽然又提出了理所当然的疑问:“但是,为何要如此谨慎地紧闭门户入睡呢?”

他的声调悠闲,却有着只要对方的回答有问题,随时都会收紧法网的慎重感。尽管如此,很明显,警方并非意识到有所谓的“密室杀人”才提出这种问题。这么说奈奈可能觉得是有点受伤害,但警方的辞典里好像没有这样的名词。

何况,在如此严密的窗户、门锁和铁格子的保护下,加上床铺枕畔的采光小窗都以链锁扣住了,假设橙二郎仔细关紧瓦斯开关后就寝,绝对没人能从门外利用工具开门,更何况不应该有人出入,警方根本不会想到密室诡计是否合情合理。因此,他感到疑惑的应该只是,在日本并无将卧室如此严密上锁睡觉的习惯。

对于警察认为橙二郎可能是害怕某人才会这样小心谨慎而提出的问题,苍司回答说,书库侧的房门本来就一直是上锁的,窗户铁格子则是身为珠宝商的祖父那一代装设的,目的只是防盗。另外,橙二郎是中医师,房间壁橱内摆放的药物中也有想象不到的毒药与剧毒,所以人不在家的时候,总是将房门上锁,可能睡觉时也有同样的习惯。结果警方未再追问,只表示接下来想要针对每一个人稍作问话,于是一群人下楼。

苍司之后,我最先被传讯,坦白说,我觉得很愕然。面对这种眼神犀利、怀疑每个人都是坏蛋的警察,我本来就有点儿畏怯不安。平常走在街上,经过派出所前面时,内心也同样紧绷,如果与巡逻中的警员视线突然交会,然后静静地目送我离开,心情都会紧张无比,好像自己是个通缉犯。

真名子刑警把玩着自己取出的香烟,在目前已是阿蓝房间的昔日“蓝色房间”等待。

他看也不看我递出的名片,收下后,开口问:“你和这儿的年轻主人是学生时代的同学?”

“是的,从中学、高校到大学都在一起。”

第一个声音毫无颤抖地顺利滑出来。

刑警似乎想不到我们中学时代相差一年,根本就互相不认识。接着开始询问昨夜的家族会议到打麻将的经过、橙二郎上二楼前后的情况。我也尽量不让对方觉得过度详细而淡淡地作答,如此的胆识令我自己都感到惊讶。但是,当他突然提出下述问题而我也坦然回答的瞬间,我忽然注意到真名子刑警的手腕,发现他连指甲都有黑色的卷毛爬上,以及粗壮的手腕戴着K金手表。

“你知道去年岁暮,这里有个叫红司的人死亡吧?”

“知道,我当时正好也在场。”

“哦,你也在场呀……”刑警突然转为重新评估的眼神望着我,声调也转为严肃,“那么你一定很清楚了?病名是急性心脏衰弱,据说以前他的心脏就有毛病,因为在浴室忽然昏倒,因此很危险……好像没有人在附近,只听到发出声响……”

“是的,很不巧因为大家都在二楼……”

“当时呢?昨晚的访客有谁在场?”

“这……我和藤木田先生,就是年纪较大的那位,那时他刚好从新潟来东京。其他就是这个家里的人阿蓝,也就是蓝司。苍司当时去找八田先生,并不在家。”

“原来如此。然后呢?”

“当时我们都在二楼,对了,今天死亡的叔叔橙二郎也在。外出购物回来的吟作老人因为红司入浴而去叫他没有回应,因此上二楼来叫我们。我们赶去后,看到红司倒卧在浴室的瓷砖地板上。由于橙二郎叔叔是医师,立刻请他检测脉搏,却已经没有救了。”

一旦开了口,就立刻一口气把这些事实说完,但我也知道自己神情僵硬,声音也绝非现在写出来的这样顺畅。

不知刑警会如何判断,他缓缓点着香烟,问:“这么说来,并未发现有任何异常了?”

“是的。只不过……由于事出突然,实在让人吃惊。”回答后,终于感觉心情这才完全恢复平静。

没什么好害怕的,若说有何怪异之处,那么,一切都很怪异,但目前在这里就算说出冰沼家受到爱奴蛇神的作祟、提及黑月的诅咒、诉说玫瑰的控诉,对于这位习惯日常犯罪的刑警而言,可能也只认为是宗教性质的妄想吧!警方想问的并非这种异度空间的魑魅魍魉现象,而是珠宝商后裔家中的现实利害关系,以及亲戚间财产争夺关系。如果真如此问,我自己也已有所准备。

事实上,虽然迂回进行,警方也很快就触及了这问题,而且对于在我之后被传唤的八田皓吉等人,更是锲而不舍地追问与房子买卖相关的问题。但是,循财务关系追查,是绝对不可能查出与冰沼家有关的丝毫内容。若认为橙二郎是死于他杀而要抽丝剥茧追出真凶,那么坟墓里的红司、住在精神病院的吟作老人甚或传说中的爱奴后裔等等,应该都不是警方在意的嫌犯。

但从死于完美的密室这点来说,他杀并不可能。至于自杀,更是早被排除在外了。

假设不可能是他杀,也不是自杀,那么剩下的解释就是,平日小心谨慎的橙二郎犯下出乎意料的过失,这天晚上睡前未关闭瓦斯暖炉,导致在楼下通宵打麻将、又不知道这个家庭习惯的访客们,关闭之后又打开绝不可碰触的瓦斯总开关,终至酿成不幸的灾难。

真名子刑警不知是否如此认定,反正,他昨日并无特别的指示就离开了。但我有一项重大的使命,那就是我必须靠自己找出这起事件是他杀,而且真凶可以自由出入书房密室的证据。

再说一次,因为在我能够掌握证据之前,我也是双手染血的杀人嫌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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