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张唱片

献给虚无的供物  作者:中井英夫

根据真言秘法的神咒,只有大慧根者才得以见到真正的不动明王愤怒相,中等慧根者,顶多只能见到其手下的二童子,“下根者因为心生恐惧而不能见”。像亚利夫这样的人,可能属于下根者吧!在脑科病院的精神分裂病患指出骇人的真相前,无法看穿任何启示,虽然已被告知真凶的名字,而且还有各种的言词表达,却仍无法发现究竟是谁。

四月十一日。

前天九日,虽然已是比往年高出七度的异常天候,但今天甚至是最高气温达到三十度的晴朗日子。即使到了公司,亚利夫也不想工作。自从赏花以来,他脑子里总是会出现异次元世界的使者如影随形的蠢动,不动明王与其随从,时隐时现又异常融合地与现实世界随性互动。本来,尔时大会——金刚手菩萨因火生三昧而立,妙吉祥菩萨现不动明王之初,即无非青、非黄、非赤、非白、非红、非紫等种种颜色,故可化为各种形态出现,有时候甚至“化作如童子模样的亲密朋友服侍行人”。未能注意到这些差异,乃是亚利夫没有信仰的报应。

他从公司早退回家,正茫然回想事件经过时,久生很难得来了电话。

牟礼田那天带领众人赏花,三个人都各自发现了不一样的仙境入口,其中,久生一听到某首法国香颂的歌词,便立刻蹬着佐贺锦草履跑掉了。她究竟进入了什么样的奇妙国度呢?电话里的声音带着沉痛的回响。

“你立刻出来!我一切都明白了。”

“我也终于明白了。”

亚利夫很想告知对方圣不动经的美妙,但是对方的语气好像不将他当成对手。

“反正你出来就是了。亚利夏,我要告诉你不知道的事,新宿的‘梦卢波’、七点。”

对方的声音亢奋,应该是发现了重大的关键吧!但应该不会超过精神分裂症的岭作老人告诉我的真相才对。当亚利夫抱着要令对方吃惊的心情,前往新宿二丁目“深渊”斜对面的法国香颂咖啡店“梦卢波”时,久生已经不耐烦地等在那儿了。

“有什么新发现?看你那么焦急。”亚利夫充满自信,环视空荡荡的店内,在她对面坐下。

久生没回应,用发抖的手抽出“和平牌”香烟,似乎非常兴奋。但很不巧,烟盒已经空了,她气愤地捏成一团,朝端水过来的女服务生说了一声“麻烦你”后,抽出亚利夫的香烟点燃,这才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亚利夏,你大概也发现我们从一开始就犯了很严重的错误吧?”

“错误?”

“没错,严重的错误。我们的思考方向一开始就被凶手狡猾的布局引导至盲点。”她说出亚利夫不解的话语后,独自叹息。

这时候,咖啡送来了,但服务生似乎忘了香烟一事。久生也未再催促,尽管烟屁股还在烟灰缸里冒烟,她又伸手向亚利夫的烟盒抽出一支。

“什么盲点?”亚利夫希望好好听听对方解说的真言密教,因此放缓语调温柔地反问。

久生低头点火,忽然抬起脸,露出微妙的笑容。“你听过那个吗?”

“听过什么?”

从一进来就觉得耳朵怪怪的,原来原因在此。接近门口置于棕榈树后方的电唱机,是所谓加拉德七五——Garrard75自动式唱机,可连续重叠几张唱片一一播放。亚利夫注意到时,正好播放穆鲁吉[法国香颂歌手。]的《有如一朵小小的虞美人》,哀怨唱完,唱针不停左右移动后,落在下一张唱片上。

当时的日本,法国香颂由哥伦比亚公司独占,在LP唱片还很稀罕的时候,大部分的人都是使用78转的SP唱片。接下来这首歌也听过,歌名是《莱诺伯先生》,随即响起爱迪琵雅芙[法国著名香颂女歌手,电影《玫瑰人生》即为她的人生缩影。]极为沙哑的嗓音唱着Confiance、Confiance、Confiance,乐音消失后,接着是年过五十岁的帝诺·罗西[法国香颂歌手,出生于法属科西嘉岛。]开始悠悠唱起《红月亮》。

其实,久生刚才说的“麻烦你”,指的并非香烟,好像应该是意味着“请按照事先准备的顺序开始播放唱片”。亚利夫立刻拿回自己的烟盒,放回口袋疑惑地问道:“那是阿蓝唱给我们听过的歌……每次发生杀人事件时……”

“没错!”久生冷冷回应,“不过,亚利夏,你不知道这三首歌曲的歌词吧?”

“不知道。莫非……”

“嗯,正是如此。”久生断然肯定,“阿蓝挑选了三首适合三起杀人事件的歌,故意播放给我们听。牟礼田也说过:‘若说勿忘草与玫瑰,这些花都会有异议……’这是第一首歌的第一句歌词,接下来是‘发生什么事都无须讶异,但我只喜欢虞美人草’,之后的歌词则是……”

她熟练地取出夹在唱片套中的解说——印有译词的纸张,开始念了出声:

我第一次来访时,

她睡着了。

在青青的麦田里,裸露肌肤,

沐浴在夏日的阳光下……

心脏跃动温柔的阳光,

让那儿的一朵花开放。

有如小小的虞美人草,

有如小小的虞美人草……

明白吗?可是,有个男人单恋着那女人。

翌日,我来访时,

她睡着了。

“但是,她并不是睡着了、而是被杀害,死了,‘心脏位置的三滴鲜血,犹如小小的虞美人草般绽放’……怎么样,没有比这个更适合红司命案的法国香颂了吧?所以,阿蓝是借着送葬曲的意义播放这首歌……”

“等一下!”亚利夫在中途注意到,于是笑着说,“我还以为你想说什么,想不到你终究还是个迷糊侦探。知道吗,那首歌并非阿蓝故意挑选的,而是那天正好是星期四,有个叫《巴黎的街头》的广播节目偶然正好播出那首歌而已,就是歌手穆鲁吉的……”

“重点就在这里。”久生的声音冷静得令人害怕,“那天晚上我正在旅行,到现在我还气自己一直没注意到这个疑点。那天晚上,十二月二十二日的《巴黎的街头》,应该是播放圣诞节的法国香颂特辑,不应该播放穆鲁吉的歌,没错,确实如此。”

这个意外的事实,真的是太意外了!

“因为上次在三围神社第一次注意到这个疑点,所以就立刻调查当天的广播节目表,果然是这样。为求慎重起见,我也试着向LF查询,结果还是没播放穆鲁吉的唱片。这么一来,可以得出怎样的推测?那天晚上,阿蓝说《巴黎的街头》时间到了,进入自己的房间,随后马上听到穆鲁吉的歌,那应该是他假装在听收音机,其实是在播放事前的录音!而且那不仅是意味着适合红司死亡的歌曲,因为他进入自己房间时,是否真的是《巴黎的街头》播放的时刻也很值得怀疑。在橙二郎叫他到再次露面之前,我们认为的只有五分钟之间,可以猜出他究竟做了什么。”

——假设真的如久生所言,不,没必要求证,这一点应该不会错。这样一来,所谓十点二十五分的时刻也不足采信了,在橙二郎叫唤阿蓝之前,离开的时间并非只有五分钟,说不定超过十分钟以上。可以想象他在这段期间,有足够充分的时间去做“某件事”。阿蓝确实有录音机,能够迅速录好牟礼田带回来送他的唱片,所以穆鲁吉的歌应该是录音机播放的没错。但是,真的含有红司的送葬曲的意思吗?阿蓝会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这令亚利夫实在难以置信。

但是,久生仿佛巫女般,以充满确信的语气继续说:“第二首歌曲《莱诺伯先生》就让意图更加明确了。这首歌是在描述一位妻子将莱诺伯迷昏后,为他换上睡袍,捏住鼻子,然后打开瓦斯开关睡觉的故事。最后歌词所谓的Confiance、Confiance、Confiance,就是意指莱诺伯先生呀,你未免也太相信人了。里面还有‘到了明天,一切大概都结束了吧’的歌词。你想,那天晚上的那个时候,为什么阿蓝还能若无其事地唱这样的歌?那是因为他已经知道所有的一切……到了明天,橙二郎将会因为瓦斯而变成尸体。”

久生睁大了双眼,仿佛在问亚利夫“你还不懂吗”,然后又说:“亚利夏看过吧?片名是《五根手指》,由詹姆斯·梅森与戴尼尔·达洛主演的英德之间尔虞我诈的间谍片……那部片子里也是以这首《莱诺伯先生》为音乐背景。用在电影里还无所谓,但每次真正杀人时,都故意唱起适合死法的法国香颂,这也未免太惨了吧!听到这首歌时我还不清楚,直到那次我们一起合唱第三首的《红月亮》一出现,终于让我明白了,阿蓝完全知道玄次隔天会遭人杀害,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会那样对着红色月亮唱歌……

月光姑娘,夜晚的女王啊

知道我们的疯狂,

夜半时分躲藏云里的你。

你现在了解我想说的是什么吧?”

“的确没错,每次发生案子时,都唱着适合该情景的法国香颂……”

“你真的很迟钝啊!知道吗?与黄司同谋的并不是八田皓吉,而一开始就是阿蓝。牟礼田也一直在说,皓吉只是个善良的胖男子。我刚开始的时候还不明白,事实上,他只是人太好了而被利用。”

“但是,先别说法国香颂。目前到底有没有阿蓝行凶的确证?”似乎仍与圣不动经所宣告的联想在一起,还没有其他新的灵感,亚利夫的声音显得没有自信。

“要多少有多少,不是吗?没错,我也知道他杀害所有人的全部诡计。现在就慢慢说明给你听。所谓密室杀人,我们对此就有盲点存在,不,应该说是被盲点给耍了……真不甘心!”

久生深深吸了一口气,马上又深深吐了出来。她进入的仙境,似乎并不逊于亚利夫。

“不过,这次让我不得不佩服牟礼田的聪明。不,我是指那部小说《凶乌之死》。刚开始虽然觉得这是什么东西嘛,但在知道自始就是阿蓝与黄司合谋后,重新仔细阅读,发现他真的一切都考虑得很周详……当然,如上次我说的,故事的前半段是阿蓝的谎言,后半段简直也是完全不同的过程,而两具尸体吊在半空中的状况,则完全隐藏在故事背后。诡计与那个数学算式无关,是以前无法利用的新形态诡计,而且故意在结束时让它失败。甚至黄司最后在‘红色房间’自杀的发展,也让人很失望不是吗?但事实上,如果仔细阅读,绝对可以明白,那并不是自杀,而是掉进阿蓝的圈套遭到他杀。”

仿佛抑制不了自然涌现的想法,久生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是在注意到亚利夫露出困惑的表情时,她立刻换成了温柔且怜悯的口吻。“对了,突然说这些,对亚利夏你来说,的确是艰深了一些。其实,阿蓝为什么会与黄司合谋,企图摧毁祥和的冰沼家族,这我也不明白他的动机。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本人供出实情。而且,到底是从‘阿拉比克’的第一次见面时就开始了,还是更早以前就开始了?我也同样不明白。因此,亚利夫,你无法理解其中的来龙去脉是理所当然的事。但那两人今年三月初,曾经严重对立也是事实。这表示从很久以前就决定了……”

“决定?什么决定?”

“三月吵架的事……明白没?亚利夏,这起所谓的冰沼家杀人事件,的确是从一九五四年十二月至一九五五年三月之间在这个世界上发生。但你不觉得吗?这中间同时又充满了很难认为是现实的奇妙巧合,就像迷失在一群疯子居住的森林中。就是这样,事发前不知何种偶然,举行了由你扮演爱丽丝的‘疯狂茶会’,而那次的茶会仍然持续着。这次的事件,整体而言并非‘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戏码,可是在这里,大家都是疯狂的……”

“这我知道。”从真正的精神病院回来的亚利夫用力点头。

“知道的话,那就好好仔细听我的话。”久生的口气宛如“红色女王”,接着又道:“即使大家扮演的角色,也是事前决定的!疯狂的疯帽子并不是八田皓吉而是阿蓝。三月兔如果认为是黄司,那么在‘疯狂的茶会’里,疯帽子不是悲伤地摇头吗?用汤匙指着三月兔说‘我们在今年三月吵架,正好是那家伙发狂之前’。后来在三月十四日,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没有尽头的邂逅茶会。牟礼田的小说会将日期定于三月二十一日,也是基于这点。阿蓝与黄司不知道什么理由,在三月初发生了严重的分歧。此后,表面上虽然和谐地讨论下一起杀人事件——杀害皓吉的计划,内心却都是思索着如何将对方塑造成凶手!在那部小说里,阿蓝是险胜了,而黄司则死于‘第五密室’,关于这一点……”

“这些我都已经充分明白了。”在久生进入的奇妙森林深处,亚利夫苦笑说道,“先前的我已经完全了解,所以请尽快说明那部小说的真相,以及现实上为何连红司与橙二郎也遇害了。”

“没问题,请你注意听,”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之后,久生终于开始说明“凶乌之死”所隐藏的情节——其中显示了“第四”与“第五”两个密室诡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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