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变相图

献给虚无的供物  作者:中井英夫

“皓吉在毫无所悉的情况下,依言打造了‘黄色房间’,神情茫然地坐在房间里。这时,如小说所述,阿蓝来访。但事实上,黄司后来也悄悄潜入,没锁上玄关门锁,躲在二楼书房附近。阿蓝与皓吉正在书房里闲话家常、大声笑闹。所谓的杀人计划,只是为了让皓吉大意,转身蹲下或弯腰就行了。趁此际,瞬间潜入的黄司立刻将厚刃登山刀刺入他脖子。但即使是小说,这个部分也稍嫌勉强。不会出血的致命一击,绝对需要相当干净利落的手法。

“算了,暂时就忽略这一点吧!之后,捆绑尸体手脚,两人协力把尸体抬到那张路易十五世风格的扶手椅上。并未使用什么人体滑轮的诡计,书库侧房门的门闩从头到尾都是插进去的,一次也未曾打开过,因此,皓吉的臀部此时朝向哪个方向都无所谓,只要用长且牢固的绳索再绑紧皓吉,另一端挂在吊灯上,接着再依照原来的计划,按皓吉同样的方式捆绑阿蓝。到此为止,小说中描述的状况与实际见到的相同,但接下来就不一样了。不是吗?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黄司,再怎么用力拖拉,也没办法把阿蓝的身体吊在半空中吧?没错,阿蓝是双手双脚被绑,还躺在地板上。假设这时皓吉正好从扶手椅上滑下来,阿蓝顶多只会被拉高一尺。当然,脖子并未绕上绳索!但被发现时,阿蓝为何被吊到接近吊灯的高度呢?小说中隐藏的诡计就在这儿……

“明白吗?事先被吊上半空中的人并非阿蓝,而是皓吉。用力拉动绳索,如果能够把皓吉吊上中空中,而且能够依照被捆绑的形状让皓吉落下来,那么阿蓝就无须一口气被吊至工艺吊灯附近。而是缓缓上升,对不对?可是,连阿蓝都无法吊高的黄司,又如何能够吊起笨重的皓吉?这真的是难题。但借着利用某种力量,却可能办到。牟礼田想要识破的也就是这个。

“可是,这样一来,很遗憾的,这个‘黄色房间’就不是真实事件了。你可以想象一下阿蓝与黄司此刻的心理状态。两人内心相互憎恨,阿蓝虽然被缚住手脚,却已经完成杀害对手的一切准备。至于黄司,尽管处于可自由思考如何杀害对手的立场,但直到最后的瞬间仍未能醒悟,一心只想巧妙地杀害阿蓝,完成史无前例的密室杀人。两人表面上友善交谈,但事实上,彼此却是暗谋杀机,小心翼翼地防备对方……

“反正,在那一刻来临前,黄司抱起被捆绑的阿蓝,同时紧紧抓住楼梯侧房门的门闩。即使姿势受到拘束,但手腕到指尖的力量仍然足够,因此就这样抓住门闩,黄司一点一点地用尽全力将房门向外推开,因为他着眼于房门是向外推开的。以黄司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无能为力,但是借着开门之力,却足以将皓吉拉离开扶手椅,顺利吊上半空中。一旦吊到必要的高度,再缓缓把房门关上即可。此时可以将多出来松弛的绳索勾在门闩上,谨慎地让皓吉停在半空中。明白了吧?皓吉就这样被吊在半空,多余的绳索则让阿蓝紧紧握在手中。接下来,黄司慢慢关闭房门,刚开始的时候,只要勒紧绳索,就可以不让皓吉掉下来,然后外出,从外面紧闭房门。在房间里,阿蓝用受到拘束的手腕搭在门闩上,绳索仍握在手上,接着突然松开刚才黄司勾在门闩上的绳索,皓吉就会因为自己的重量缓缓地掉落地板。相对地,阿蓝则被吊上吊灯附近,之后只要将绳索松开即可。像这样,被发现的时候,纵使阿蓝的脖子没被勒住,至少手脚被绑住吊在半空中,谁也想不到他是共犯,再加上房间是完全的密室,结果,完美的‘黄色房间’应该能够完成。但如你所知,房间并非密室。明明轻易就可办到,但为何要以‘非密室的密室’结束,这也是牟礼田啰唆提到的重点,他还举出从一到四的理由。但亚利夏,你知道吗?正确的答案是二,也就是‘故意不制造密室’。

“在这里,我认为牟礼田实际上也是自找麻烦。小说中,为何房间不是密室,阿蓝脖子被勒昏迷不醒,隐含着方才所说的三月兔与疯帽子的争吵。房门开启则是阿蓝故意没关上,至于脖子被勒住,乃是黄司从外面推门,在最后一瞬间,不知不觉间另外一条与皓吉尸体绑在一起的绳索一端绕成圈状,正巧套在阿蓝脖子上……当然,也可以在阿蓝未注意的情况下办到,只要用多出来的绳索让阿蓝动弹不得,那就更加完美了。毕竟不可能永远抓紧门闩,万一松手,皓吉绝对会往下掉,而阿蓝就立刻会被处以绞刑,黄司则消失于门外。这才是‘凶乌之死’的真正情节……

“我自己都想写小说了,就写‘凶乌之死’的真正解决篇。黄司虽然嘴上说‘请好好干吧’,事实上一定会把绳圈套在阿蓝脖子上。他的企图是,如果发现‘黄色房间’是完全的密室,因为警方厌恶密室,在彻底检视指纹后,获得的结论应该是阿蓝插上的门闩吧!由于自己绑住自己的手脚也非不可能,所以警方会判断阿蓝在刺杀皓吉之后,为了避免启人疑窦,所以打算假装勒住脖子,却因疏忽而弄假成真,然后将整个案子结案。对于这一点,阿蓝早就看穿黄司的计划。于是反过来加以利用。也就是说,最后虽然绳圈突然套在自己脖子上,但他还是故作不知,在房门关闭的同时,不论是谁插上门闩,手就这样一放。只要下巴用力一缩,不仅可以防止可怕的绳索勒紧脖子,整个身体还可以被吊在半空中。接着才仔细斟酌,以不致死亡的程度,自己勒紧脖子昏迷。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因为牟礼田事先与他约定,只要时间一到,牟礼田一定会带领警方人员赶到。很可能是在他听到牟礼田他们跑上楼梯的仓促脚步声后,这才安心地让自己被吊起来。

“至于黄司,则又不同了。他站上椅子,从通风气窗窥探阿蓝是否插好门闩、变成尸体。但是因为警方意外赶到,他觉得‘糟了,被阿蓝算计了’,因而仓皇想逃却已无路可逃。在那样的情况下,他逃入‘红色房间’,自己锁上房门后自杀,这应该也是当然的结果。那是阿蓝的目标,也是他计划的最后密室杀人。因为……什么?你说毒药?提到掺入毒药的黄色利口酒小瓶酒,我们可以认定是黄司随时携带在身上的东西。可是,如果那一切都算计在内,阿蓝事先置于‘红色房间’里,那又会如何?被逼到无路可逃,黄司为了振作自己,应该会想喝一杯吧?先制造一个紧急的情境,将被害人逼入房间,让他自己打造出密室,同时在他嗜好的饮料里掺入毒药置于密室中,这就是第五密室的诡计。

“结果,你也知道,虽然那是阿蓝完美的胜利,但牟礼田告诉阿蓝:‘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你最好快去自首,做一个最后的了结。’而这纸控诉函便是‘凶乌之死’。所以,我真的该对牟礼田另眼相看了,虽然我不喜欢那篇小说把我们的婚事写得一清二楚,但生气又有什么用,而且仔细想想,那也是无可奈何的吧!因为,冰沼家的事件如果陷入胶着,最后可怀疑的除了阿蓝之外,也就只有苍司了。牟礼田是为了告诉我们,苍司知道所有的一切,因而独自消瘦、失眠、哭泣,要我们一起前往腰越,所以才勉强构思出那样的情节吧!因此途中没有提起,而是插入那样的对话……”

久生激动地说完之后,忽然望着自己脚下,垂头不语。

方才一直坐立不安的亚利夫,此刻神情严肃反问道:“这么说,奈奈,你认为苍司完全清白?”

“什么?”她忽然睁开眼睛,正而凝视亚利夫,“连亚利夏你……他确实知道所有的一切。但因为某种理由,他无法正面告发阿蓝。虽然不知道理由是什么,但我认为,其中必定隐藏了冰沼家的重大悲剧。或者,亚利夏你已经掌握了确实的证据?”

“也不是确实证据,但……”亚利夫结结巴巴,“反正就类似神的旨意。你知不知道《圣不动经》?其中以四五行内容道出冰沼家事件的一切,真凶名字似乎是苍司,又像是阿蓝……”

“别说这种傻话了。”久生一句话就予以排斥,“当然,事到如今,焦点集中在他们两人身上推测或许比较方便。记得藤木田老人曾提出过七个嫌犯,至今留下的也只剩下他们两人。但若回想第一起事件的不在场证明,苍司的清白是很明确的吧!不,很可能阿蓝还会拼命将苍司塑造成凶手……上次赏花时,他不就装作若无其事说过了?现在连你也要替他壮声势?别开玩笑了,苍司和阿蓝现在一起住在目白的宅邸吧?搞不好,阿蓝真会下手,所以牟礼田最近每天晚上都到那儿夜宿。真不知你在搞什么,到这个节骨眼还谈什么经书、神的旨意……”

“那么,奈奈你今天所说的话……”挨了一顿骂,亚利夫谦让的个性立刻浮现,似要博取对方高兴一般地说。“听了你的说明,我知道好像是阿蓝,但小说里的解释是另一回事。现实上,他又是如何杀害红司的?如果这点……”

“我也考虑到这样的情况,所以今晚从现在起就让你看看证据。”久生又点了一杯咖啡和香烟,露出从容的微笑。

“证据?”

“没错。现在就到目白去看看。我打算让你亲眼见到那间浴室里正在进行什么事。”

面对久生这么冷静的态度,亚利夫虽然还有几分疑惑,却也只能以全新的角度重新审视事件的经过。尽管不知久生的解释到底有几分的正确,但她是否认为,那只是在《凶乌之死》这篇小说中,隐藏着黄司与阿蓝之间纠结异乎寻常的固执念头?假设黄司想办法让阿蓝自己打造密室,并且在密室完成的同时,企图绞死阿蓝,而阿蓝也打算让自己吊在半空中,嘴角冒出泡沫、同时凭借隔壁房间准备的密室,进行杀害黄司的计划。尽管并未实际上演,但“黄色房间”的杀人,并不损及它华丽的名称,也未丧失三重诡计的装饰。

连虚构的第四密室都如此神秘了,更何况现实中的第三密室黑马庄,或许更隐藏了意想不到的事实。案发时的三月一日上午,阿蓝在哪里?做了什么?这些都无人提及。那么,他究竟担任了什么角色?

“在玄次命案之后,一切都太顺利了。”喝完咖啡,久生准备起身,淡淡说道,“不是吗?因为在那起命案之后,阿蓝立刻搬入多出一个房间的黑马庄,再怎么说都太过分了。当然,那起事件全部是黄司一个人表演,但阿蓝后来像侦探一样搬进去,打算收拾地板下的脚印,还好立即被牟礼田发现。否则万一警方察觉黄司的存在时,他一定会说是自己进入地板下方的。还记得吗?有一次在‘阿拉比克’,他俩还曾比过脚上的鞋子呢。你只记得袜子的颜色,事实上,两人的鞋子尺寸也相同。当时我以为彼此只是比华丽……真是的,丝毫都不能大意!”

“原来如此。”亚利夫回想起去年十二月那个热闹夜晚,佩服地问道:“那么,就因为比较了脚上穿的鞋子,所以你才发现两人共谋?”

“不,不是这样。”久生浮现出奇妙的微笑,“当然,最初是从穆鲁吉的歌开始,还有法国香颂的索引。前天有一场《海底的黄金》电影试映会,因为主题曲,我才悚然注意到。黄司曾说过,裴瑞兹·普拉度[古巴著名的拉丁歌手,素有“曼波之王“的美誉。拉丁歌曲《樱桃树下》的原名为《Cerezo Rosa》。]曾将《红樱桃与白苹果树》这首法国香颂歌曲改为曼波节奏,也就是后来的拉丁歌曲《樱桃树下》。这首主题曲贯穿整部影片,那小喇叭的优美实在令人受不了。我真的对曼波从此改观。”她似乎很陶醉于这个月二十五日在丸之内东宝举行试映的电影主题曲。“可是,另一方面,若提到阿蓝最喜欢哪一首法国香颂,那就是《红月亮》了。这里开始,又是奇怪的巧合,也就是现在播放的哥伦比亚唱片,这两首歌各在唱片的正反两面。两首都由帝诺·罗西演唱,刚刚听到了,不是吗?那张唱片的反面是《红月亮》的原曲。这样一来,即可明白阿蓝与黄司乃是一体的两面,与其说是玫瑰的控诉,倒不如说是法国香颂的功德。接下来,在前往目白的路上我再告诉你。这些我也全都要告诉牟礼田,必须尽快找出对策才行。”

中等慧根者,顶多只能见到其手下的二童子——未虑及代表恭敬小心的矜羯罗与代表难苦语恶者的制吒迦二童子——阿蓝与黄司的行动,此刻久生扬扬得意地步出“梦卢波”,准备带亚利夫前往目白。但可能因为太急了,不巧没注意到入口附近的加拉德七五突然播放一张旧唱片,琳恩·柯薇正以平常的高亢声调,唱出久生以前常听的歌曲《阿方索》的一节:

Il disait un peu que la vérit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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