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骇人的真相”

献给虚无的供物  作者:中井英夫

“所谓杀害红司的诡计,只要看了现场就能明白,非常简单。”在目白的大马路下车后,久生又开始继续说,“刚才我也说过,我们一开始就在巧妙的密室诡计盲点上卡死。请你回想一下,红司被杀害到推理竞赛那期间,坚称凶手必定进出浴室的人不就是阿蓝?从那以后,我们养成了只要提到密室就认为凶手曾经出入浴室的习惯。如果嫌犯阿蓝自己从未进出浴室,那结果又是如何?没错,他是真的没进入,太卑鄙了!若以乱步的诡计表来说明,就是将(1)的犯罪调包为有如(2)的犯罪。这是很不公平的手法,但却是阿蓝想出的最佳诡计。

“明白吗?十二月的那个晚上,等大家都上了二楼,他伪称《巴黎的街头》节目时间到了,于是播放录音带离开房间,赚到的时间应该有十几分钟吧!若要问在这段时间里他做了什么,虽然我说出来会很生气,但……他并非从逃生梯下楼进入浴室。相反地,他是迅速来到浴室正上方的晾衣台,从那儿以事先备妥的牢固绳索,将自己垂吊至通风窗口。若要杀害红司,这样就已绰绰有余了。关于这一点,等看了现场我会说明。来,往这边走……”

已经很久没在夜间来访,这里简直就像散发黑暗阴湿的坟场气味。至少,仿佛弥漫着类似那样的气息。从一旁的小门进入昔日的冰沼家宅邸,又长又乱的杂草、荒凉土壤的感触,就像来到陌生的坟场,一股阴森之气迎面袭来。死亡成了家常便饭,树木花草也只是装饰的这栋宅邸,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应该是理所当然的。

“看了现场就能明白。”

久生拉起亚利夫的手,蹑手蹑脚绕到屋后。但两人立刻因为眼前的景象而停住脚步。

好像有谁在浴室里,窗户泄出灯光,也有热水流动的声音,但气窗那儿却如久生刚才说过的情景,吸附着一条黑色人影。凝神细看,的确是从二楼晾衣台用绳索绑住身体、像蓑衣虫般悬吊在那儿,而那道在夜空中浮游的人影,乃是如假包换的阿蓝!

在两人叫出声前,手扶气窗、正在窥探浴室内部的阿蓝,迅速抓住绳索爬回晾衣台,不像是已经发现亚利夫他们的样子,霎时消失身影。

久生拼命压抑胸口的剧跳,紧握亚利夫僵硬的手,声音沙哑地说:“看见了吧?”

即使如此,她仍不忘福尔摩斯的台词补充说道:“现在你明白想象力的可贵了吧?红司就是那样被杀害的!”

说完后,她好不容易才放开手,立刻跑向玄关,不停地用力按下门铃。屋里出声回答,随后出现的是一直住在这里的牟礼田,见到两人急促的身影,他神情凝重地把手指按在嘴唇上,做出什么都不要说的手势。

“可是……”久生生气似的压低声音,“苍司正在洗澡吧?很危险哦!有人想要杀害他!请告诉他马上出来,阿蓝……”

“我知道。”牟礼田同时注意浴室与二楼的动静。“你是想说阿蓝从晾衣台悬吊下来吧?没关系,我一切都明白,所以才叫他这么做。你就不能不管吗?拜托,如果现在被怀疑,那就完全白费工夫了。你们到‘萝勃塔’去,待会儿我会立刻赶过去说明。”

“可是,苍司他……”

“没问题的,我会守住他。快去吧!”

两人不情不愿地走出冰沼家,抱着对牟礼田半信半疑的心情,来到经常消磨时间的店里,到包厢坐下。但刚才的景象实在太鲜明了,兴奋一直不退。尤其是亚利夫,更产生了奇妙的错觉,仿佛阿蓝从晾衣台垂吊下来的二楼对面,自己与藤木田老人仍在以前的“红色房间”里毫无所知地下棋,橙二郎则用电暖炉烘着冰冷的手。过往的情景一一重现。橙二郎像那天一样突然站起,冲出房间,踩着风琴楼梯,或许是大呼小叫吧!阿蓝听到后,慌忙从晾衣台返回自己房间,停止录音机,与橙二郎一起到书房……

“这下你总该明白了吧!”双手按住充血的脸颊,久生以颤抖的声音说,“任凭牟礼田想隐瞒,但我不会被骗了!玄次果然与红司约好在密室见面。”

“玄次?”突然再度出现的名字,令亚利夫情不自禁地反问。

“没错,我们最初推测的完全正确。橙二郎的行动,并不是因为太沉迷占星术的结果,而是与玄次共谋,打算杀害红司,所以冲出房间。但玄次却把一切的实情全都告诉了红司。躲在黑马庄的黄司事先听说了其中的原委,才会与阿蓝联手,完成另外一起我们迄今未注意到的杀人。”

“这样的话,但是……”

“你不必开口。那天晚上的真相是这样的。要知道,无可撼动的一项事实是,红司避开心腹吟作老人,大概想要完成某件事。这一点,除了‘幽会’,很难想象还有其他什么事。对象当然是玄次,但真正前来的却是我当初推测的黄司。在黑马庄偷听了两人约定之事,他刻意不让玄次前来,而由自己代为赴约。但是当红司匆匆出来迎接时,见到的却是异样身材、有如侏儒的家伙站在面前……因为黄司很可能穿上爱奴人的服装,厚布外套,贴上胡髭。当初只有玄次知道的暗号,这家伙竟然也知道,甚至在暗号之后出现,此刻的红司会有什么样的心情?就算想到有人恶作剧,肯定也会吓得跑回浴室,关闭浴室门,紧紧锁上镰型锁吧!但那家伙并无离去的迹象,甚至还接近窗口,似乎想窥视窗里的情况。于是红司裸着身体,手拿剃刀戒备。这时候,关闭的气窗突然缓缓打开……如先前阿蓝自己曾说过的,如果只是爱奴人,红司还不会放在心上,但如果爱奴人和蛇一起,很难说不会昏倒。这就是阿蓝的目的!悬吊在气窗外,通过铁栏杆看到的虽然未必是活生生的真蛇,也许只是橡胶玩具,却绝对是系住尾巴的两三条蛇。藤木田老人在调查气窗之后,说没发现任何痕迹,当然,那是为了掩饰这两人的手法而说的谎言。

“……让红司倒下的并不是这些东西。当然,爱奴人与蛇的组合,这种世上最令人作呕的东西突然出现眼前,一定会带来非常大的冲击,但之所以成功杀害红司,则是这两个人彻底发挥了恐惧的特质,把所有可能性都算计得毫无遗漏。因为你想想,红司在那一瞬间,听到先前玄次告诉他的,十点四十分整,橙二郎会冲出书房,用力踩着楼梯喊叫阿蓝的声音,你明白意义了吗?也就是说,对红司而言,他一定明白,此刻突然出现威胁自己的爱奴打扮者,与很明显另外有人在气窗外操纵的蛇,绝对与橙二郎阴险的诡计毫无关系……就在那一瞬间,他以为那是真正的爱奴人所为,因而唤醒了内心那股连血液都会冻结的恐惧。换句话说,能够造成红司心脏致命冲击的因素在于,最大限度利用了橙二郎的脚步声效果。”

不知何时,牟礼田站在持续说话的久生身旁。今天晚上,他的火气好像很大,粗鲁地在包厢坐下后,声音显得很干涩。“我知道奈奈想说什么,也了解光田在想什么。但你们两人难道不能再等一下吗?刚才我也和阿蓝约了,再过一个礼拜的十八号是苍司的生日,二十日则要真正搬离冰沼家。因此在那之前,苍司表示一定要邀请大家聚会,我也希望你们能忍耐到当天。对了,十八日是星期一,所以就提前一天,十七日星期日晚上六点,可以吧?若是在席上,想说什么都行。不,苍司与阿蓝也一定会提出解答。你们若要指控凶手,也希望到时候一起提出来。只不过,在那之前绝对不可以责备阿蓝。当然,也不可以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观点。因为若是这么做,我到目前为止的心血都将完全白费。”

“这也实在太……”久生显得急躁不安,“并非没有明确的证据,不是吗?而且,都看到那样的行动了,还能等上一个礼拜?”

“你是指阿蓝从气窗窥探?”牟礼田深深叹了一口气,用略带寂寞的声音接着说,“那件事可以这么想,和你们一样,阿蓝也是以那种姿势发现了仙境入口……说不定,从那个方向看到的仙境入口,比你们见到的任何一种入口还怪异。”

短暂的沉默之后,久生站起身来,宣告道:“哦?原来是这样啊!连你都和阿蓝站在同一边,如果他想对苍司如何,那也无所谓。从气窗窥视进入浴室赤裸洗澡的苍司,为什么会变成仙境入口?随便编个理由,就打算蒙蔽我们的眼睛。这套已经没用了!四月十七日可以,我会在生日前一天的聚会,将控告阿蓝的证据搜集齐全上,请转告他。”

久生冷冷地说完之后,便转身离去。

面对板着一张臭脸、沉吟不语的牟礼田,亚利夫轻声问:“坦白说,我也完全无法分辨何者才是真相了,但还是不能不相信亲眼见到的画面。至少,阿蓝从晾衣台垂吊下来的行为让我难以理解!是否请你告诉我,他到底想在浴室里看到什么吗?”

“是的,所以……”年礼田的声音有点儿无力,“以阿蓝来说,他很想发现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外之物,所以才会模拟那种行为。虽然是错误的冒险,但想做的事就让他去做好了。只是当时的他可能没注意到,他除了看到眼前的事物,同时也看到了第一密室的真正诡计。其实只要看一眼,任何人都能发现。”

在暧昧的言词之间,牟礼田又恢复了笑容。“我知道奈奈对你灌输什么看法,应该是阿蓝与黄司是同伙吧!这暂且不提,但是在‘阿拉比克’的推理竞赛中,如果与现实的事件相比较,立刻就可以知道我们目前徘徊在事件的哪一边。推理竞赛中,你最先提到的是矜羯罗童子与洗衣机的说法。接下来是奈奈予以否定,声称黄司才是真凶。再来则为阿蓝认定是红司自己犯案。最后是藤木田老人心情凝重地断定你们都错了,宣称真凶是橙二郎,玄次则受其指使。但在现实的事件中,整个顺序正好相反。首先是橙二郎死亡,然后才是玄次……在这种情况下,我可以推测出,目前阿蓝脑子里充满什么念头。也就是说,他认为红司目前还在某个地方活着。”他用力吁出一口气,勉强露出苦笑,“奈奈仍坚持自己的论点正确,雀跃于凶手是黄司、幕后黑手则为阿蓝的新发现。这么解释,你明白了吧?猜中真相的只有你的论点。当然,并非潜伏着什么矜羯罗童子,但第一密室的真正诡计应该是隐藏在洗衣机里。如果浴室如你所言是白色房间,那就成了最适合白色洗衣机与白色泡沫的白色诡计,不是吗?”

“洗衣机?”亚利夫喃喃自语,随即想起推理竞赛之夜的情形。当时他说出凶手就是像婴儿的畸形家伙时,胸口忽然掠过一闪的亮光,虽然瞬间发生的事难以捕捉,但很奇妙的是,从那个时候起,就确信那才是事件的真相。

“当你们听到红司有严重的洁癖,绝不让人碰触内衣裤,总是自己清洗时,便马上完全相信了这个说法。这也难怪,毕竟这非常有可能。但问题是,这个说法很可疑。根据我的想法,红司不可能会自己洗衣服。他之所以把内衣裤丢入洗衣机,主要是为了尽量减低马达的旋转声音,真正想做的则是将洗衣机开关与镰型锁结合在一起,进行自动打造密室的实验。”

“但是……”

牟礼田打断亚利夫的说话,然后利用图解说明详细的机关装置,但听了之后,亚利夫却只是更加混乱。的确,那天晚上发现尸体时,洗衣机里面的白色小泡沫急速消逝,但那并非泡沫中有恶童子矜羯罗,很可能是里面放了某种极平常的东西。无奈最后收拾的吟作老人已经不在了,再也无法确定这个疑点。但如果是那样……

“这么说,是红司自己把自己关在密室里,因一时的疏忽而触电死亡?但那天晚上他故意支开吟作老人,为了做那样的实验……”说着,亚利夫突然想起牟礼田说过的话。“对了,牟礼田你说过,那天晚上红司因为在某处发现了仙境入口而死亡,莫非是因为这项实验,或者……”

“没错!”牟礼田黯然颔首道,“的确,那个时候红司故意支开吟作老人是有意图的,关于这一点,应该与藤木田老人调查过的一样。但那并非仅局限于在浴室‘幽会’,幽会是没错,却是在仙境入口,也就是说,当晚的事件真相就是,他在神秘的场所见了不该见的神秘人物。”

牟礼田接下来的说明,简直完整传达了那一夜的异常气氛,使亚利夫听了怅然若失。但他像是挥逐噩梦般地勉强问道:“可是,那纯粹只是想象吧?根本没有确实的证据。”

“有!而且是非常完美的证据。但唯一的证据就在你的掌握之中。”他淡淡说着,接着又补道,“当然,因为我听过本人的说法,我相信是不会有错的。”

亚利夫也知道自己脸部僵硬,想勉强挤出笑容,却是白费力气。为何会发生这种事?为何红司会知道?更重要的是,为何会发生那种事?无数的疑问如泉涌般浮现,他默默反刍事件的来龙去脉。好不容易才喃喃说道:“牟礼田先生以前曾经说过,只要知道红司死亡的那天晚上,八田皓吉人在何处,就可以从相当不同的观点分析事件。”

“是的,是这样没错。”

“我现在终于才明白。虽然还很茫然,但我知道其中有不少真正的疑点。”

“是的,若说能想到最奇妙之处,那是有些夸张,但也差不多就是那样。而且那天晚上为了房子的事起了纷争,找来美国买主和相关装潢人员,就在你来电话之前开始聚会,所以很快得以求证不在场证明。皓吉之所以与一切事件无关,我也因为这件事而非常确信。尽管我觉得现在说明尚早,但也必须尽快拟订对策才行。所以,今晚我就说出‘骇人的真相’吧!顺便还让你明白一件事情。你现在身上带着君子的照片了吗?”

“嗯,带了。”亚利夫打算从内口袋取出照片。

牟礼田劝止了,“没关系,你就带着它,我们现在到黑马庄看看。你应该还有事没有问管理员阿丰婆婆吧?”

牟礼田说完,起身。亚利夫跟在他背后低声问:“君子那家伙,现在人在哪里?”

“好像在什么地方住院了。”看牟礼田的神情他似乎连这点都已经调查清楚了。“因为病情非常严重,或许无法从他本人口中听到他所作所为的自白了。不过,现在要前往黑马庄,我希望你务必要问清楚的只有一件事,可以吧?”

牟礼田的低声提醒,已经吓坏了亚利夫。抵达黑马庄,与阿丰婆婆面对面,将君子的照片递给她,亚利夫缓缓问出牟礼田告诉他的那句话。

“这张照片上从后面露出面孔的,是否就是以前曾用滨中鸥二这个名字,租下黑马庄最旁边房间的那个人?”

阿丰婆婆上下移动眼镜,仔细打量照片。不久,摇头回答:“在这张照片里,没有一个人住过这栋公寓。这个比较矮小的有点儿像,但不是他。”

“不是他?”

先前牟礼田告诉他时,亚利夫心里就已经有底了,但……他轻轻咳了几声,情不自禁地问出愚蠢的问题。“那么,这个人究竟是谁?”

亚利夫心中想问的是,假设化名滨中鸥二,租下黑马庄的人不是君子,那到底又是谁租下这里的房间呢?但阿丰婆婆并没注意他问话的意思,还以为是在问照片中的人是谁,于是再次拿起照片,盯视许久后,这样回答:“对了,这一定是他弟弟。滨中先生的弟弟经常来找他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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