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献给折颈男的协奏曲  作者:伊坂幸太郎

下班后赶到银座三越的石狮子前时,若林绘美还带有一丝不安,她怀疑自己是否被那个人欺骗作弄了。但她马上便发现了那个戴着眼罩的男人,暗自松了一口气。

“你的伤好点了吗?”她问。

他立刻答道:“这样戴着眼罩可能不怎么雅观,可如果不戴,又青又肿的更加惹人注目。既然跟你约好了,我可不能爽约。”

若林绘美听后大笑起来。平常她从来没这么大声笑过,自己都吃了一惊。

两人不约而同地朝数寄屋桥方向走去,然后坐在长凳上,聊了起来。

“我这样戴着眼罩,会不会被当成经常出现在银座的退伍军人啊?”他开口说道,“这副样子,要是再带一条狗,说不定还能得到不少施舍呢。”

“说不定还能得到别人扔来的金币。”若林绘美稍微提高声音,接过他的话头说道。能够灵机一动想到这么恰当的台词,并脱口而出,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遭。

“哦,金币啊,正求之不得呢。”见他愉快地开怀大笑,若林绘美也不禁松了口气,并感到很开心。

“不过,曾经有一位警察,怀疑某个经常在银座讨饭的残疾退伍军人,便暗地里跟踪他。好家伙,结果发现这人住着豪宅,家里有老婆孩子。这种事也常有吧。俗话说‘人不可貌相’、‘不知何处生财’。”说到这里,他又滔滔不绝地说起社会的未来。若林绘美被他所说的话深深吸引,也情绪高涨,甚至感觉到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自己面前展开。

所以当被问到“你在做什么工作?”的时候,绘美想也没想就撒谎道:“我在做翻译工作。”她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回答,大概是考虑到若是与海外有关的工作就不会被他轻视吧。

“翻译!”他大为吃惊,接着问,“英语吗,还是德语?”

没有办法,她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西班牙语”。这仅仅是因为公司里有一位上司正在学西班牙语。幸好,他没有继续追问这个话题。

黑泽忍不住笑出声:“真没想到您还是位翻译呢!”

“我这谎话编得有水平吧。”若林绘美完全不在乎地挺直了胸膛,“连我都觉得自己太有才了。”

“不过有点悬啊。对方很有可能接着问:‘哪方面的翻译?’”

“那我就回答他:‘这是秘密,无可奉告。’”

“要是现在的您还差不多,可当时绝对不可能。您那么年轻,而且那么单纯。”

“黑泽,你可真犀利。那可是我最惭愧的记忆啊,连跟老伴都不敢说的、不堪回首的过去。”

“这段幽会仅仅四天就结束了?”

“都二十一世纪了,‘幽会’这种词还存在吗?”她笑着说,“不过,确实如此。第四天,他对我说:‘如果继续跟你见面,说不定真的会把你卷入到危险之中。’”

“‘危险’呐!”

“他对我说:‘我的计划肯定会引起全学联,甚至内阁政府的反感。也许这两边都会盯上我,所以,趁现在还没有遇到危险,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为好。’”

“原来如此。”黑泽点头回答着,明显在强忍笑意,“这离别的告白还真富有戏剧性啊。”

“可不是嘛。说实话,我当时很想说一句:‘半年之后,我们还在这里见面好吗?’就像《请问芳名》里演的一样,但这种话实在很难说出口。”

“当然。于是,自那之后你们就再也没见过面了?”今天来的目的是汇报调查结果的,可再一次确认事情经过,黑泽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对,就四个晚上。每次见面就坐在长凳上,聊两个小时左右。”

“合计八个小时。”

“黑泽,你是在嘲笑我吧?”若林绘美笑着说,“就这么八个小时的回忆,过了五十年,我却还念念不忘。”

“不。”黑泽立刻摇头,答道,“我曾看过短跑名将卡尔·路易斯的百米跑,只用了十秒左右,可那一幕至今还历历在目。所以,人的记忆跟时间长短没有关系。”

“你居然把我跟卡尔·路易斯相提并论,我是该高兴呢,还是该生气?”

“总之,您很牵挂那个男人?”

“是的。当时他净说些离谱的事,这种人不是很令人担忧吗?后来他有没有好好地活着?曾经有段时间,我每次看报纸都会担心报道里有他呢。”

“发现金币的新闻?”

“对。或者是暴力恐吓事件,要不然就是他是间谍、嫌疑犯。”

“间谍?”

“当时我能感受到他身上有那种气息。”

“他那些话可能全都是谎言啊。”

听黑泽这么一说,若林绘美毫不惊讶。反倒说:“黑泽,真亏了你,竟然能查到这个人的下落。”

“那还不是因为……”黑泽毫不在意地——实际上这种事对他来说确实也算不上什么难事——继续说道,“刚才我不是提到了吗,我找到了第二代老板。”

“啊,据说对我有好感的那位?”

“栗蓉糕男。”

若林绘美笑着问:“这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事实上,这位公子当时发现,自己很在意的女子那几日下班后都会迈着不同于往日的轻快步伐离开公司,这令他十分好奇。”

“是说我吗?”

“正是。”

随着进一步的调查,黑泽于一个月前查访到了这位第二代老板。最初,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黑泽问及五十年前的往事,他显得有些困惑,但很快就侃侃而谈。他刚刚开始创立致力于果树栽培的新公司,妻子已不在人世,两个儿子的事业相继失败,正忙着四处奔忙,处理债务。“老子儿子一块儿被债务压垮,这是不是跟DNA有什么关系啊!”他那大笑着自嘲的表情与其说显得豪放磊落,倒不如说是已经没有气力消沉了,算是一种虚张声势。对他来说,聊起若林绘美的话题正是求之不得的、能让他稍微远离现实的机会。于是他欢天喜地地回忆起了往事。

“我呢,就跟踪她了。”第二代老板丝毫没有罪恶感,甚至带着自豪的口气。

“跟踪?”

“是的。绘美看上去那么神采飞扬,哼着‘水兵利贝’歌,几乎是连蹦带跳地离开了公司。所以,我就想跟着她,看她下班以后究竟去了哪里。”

“结果没想到,跟到银座来了!”第二代老板伸开双手,满脸被繁华闹市惊得瞠目结舌的神态。

“我眼看着她径直走进了三越,接着进了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一身红色的连衣裙。我大吃一惊。然后她走到门口的狮子那里,跟一个男人会合,然后走开了。”

“可怜你一场单相思呐。”

听见黑泽这么开玩笑,第二代老板摸了摸鼻子,接着说:“我才不会那么容易死心呢。我当时心里有另一个想法。”

“另一个?”

“对。我心想,她一定是被那个男人骗了。你想,对方戴着个可疑的眼罩,两人哪儿也不去,就坐在日比谷附近的长凳上,一直聊着。那个男人一定是想用甜言蜜语骗人钱财,要么就是花言巧语地哄骗绘美去夜总会当舞女。”

“你想得还真多啊。”

“其实归根到底,我就是不愿意接受绘美有了恋人。于是,他们俩分手之后,我又去跟踪了那个男的。”

据说跟踪本身并不费事。那个男人上了地铁之后,没有绕道,直接回到了他那简陋的小公寓。第二代老板心下冲动,毫不犹豫地敲响了男人的房门。等男人一开门出来,还没弄清楚怎么一回事,他就咄咄逼人地上去质问:“你想对她耍什么花招?”

“我灵机一动,对他谎称,‘我是受人委托专门照顾那位女性的’,并且警告他:再也不许跟她见面!”

“这太过分了吧!”黑泽惊呆了。刚刚启程的恋爱之旅,就这样无情地被迫中止了。就好似被旁边突如其来的狂风吹翻了车。

“结果那个男的答道:‘好吧,听你的,我不再跟她交往了。其实,我正因为在她面前撒下弥天大谎,不知如何是好呢。’我再一追问才知道,原来这小子居然在绘美面前假冒东京大学医学部的学生!”

“是假冒的呀?”

“东京大学医学部的学生可还没多到满街都是呢!”第二代老板笑起来,“他还后悔地说,自己明明对政治一窍不通,却在她面前夸夸其谈。不过,他求我让他们再见最后一面,让他跟她道个别。而且他们已经约好明晚见面了。他说他不忍心让绘美一个人在那里空等,也不愿让她担心。他说明天见面时会跟她说好以后再也不见面了。现在想起来,他也算是个讲义气的规矩人。”

真相竟是如此。黑泽说完,若林绘美瞪大了眼睛,明显大吃一惊。“哎呀,那位老板的公子居然干出这种事来?”事情的意外发展令她一下子回不过神来。

“不过,即使第二代老板不搅这浑水,您跟那个青年可能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是假冒的东大医学部学生,而您这边呢?”

“号称翻译家呢!”她眯起眼睛,“谎言加谎言,最后连自己都不知该何去何从。不过,想不到还真有妨碍人家恋爱的人。”

“虽说没有被马踢死[出自日语惯用语“人の恋路を邪魔するやつは、马に蹴られて死んじまえ/犬に噛まれて死んじまえ”,意为“妨碍别人恋爱的家伙,会被马踢死/被狗咬死”。],但也被债务压垮了。”黑泽耸耸肩,“但是,这次多亏了这位公子,我才能找到银座男的下落。这一点还得感谢他。”

“咦,是吗?”

“因为他还记得那个男人的简陋公寓在哪里。确切地说,是那间公寓和他的房间的位置。于是我按照他的指示找到那一带,进行查访。当然,当时的公寓已经没有了,现在那里建成了一座高级公寓。房东早换人了,换成了当时房东的儿子。”

“哎呀,这么巧!”

“老房东是一个做事细致的人,迄今为止的租房合同啦、房租收据什么的,全部保存得井井有条。”

“从前的,全部?”

“是的。还有手写的账本呢。于是,我找到了当时那位房客的相关记录。”

“就算是从前的旧东西,也是个人信息呀。怎么能随便地给别人看啊?”

“嗯。”

当然,黑泽寻访到此,提出“想了解以前房客的信息”时,对方并没有一口应允。面对突然冒出来的黑泽这种态度冷淡的人,老房东大可不必热情,即使给黑泽吃闭门羹,也毫不过分。在黑泽看来,倒是可以借用金钱进行交涉,但他受不了对方那种不由分说的傲慢态度,于是改变了策略。他决定采取惯用的老办法——观察对方的生活,然后趁他不在的时候潜入他家,找到账本。黑泽立刻就查到了想要的情报,还从柜子里找到一个信封,里面藏着厚度远远超出一般男人私房钱的钞票。他顺手抽出几张,留下写明窃取金额数的纸条,这才离开。小偷和侦探,到底哪一项工作是副业,连他自己也渐渐难以分清了。

“但是,黑泽,接下来,你又是怎样找到他的?到你说的这一步,查到的不是仅仅是他的姓名吗?”

“账本上还写有他的工作单位呢!”

“那你专门找上门去了?黑泽,这趟任务完成得真不容易啊!”

“可不是嘛,真想看看交代这份任务的委托人长什么样!”黑泽说着伸出手指,指向若林绘美。

“那他究竟在哪里工作呢?”

“哦,在一家名叫‘田口广告’的公司。”

“广告代理?”

“代办广告业务。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

“‘代办广告’是怎么一回事啊?”

“当时的银座,经常有Sandwich Man[指身挂广告牌的人。身前身后都覆盖着广告牌,夹在中间的人就像一块“肉饼”,看上去就像三明治。]。田口广告就是代办这类广告业务的。”

若林绘美似乎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愣了一下,接着“哎呀!”了一声,笑起来。“他这个东大医学部学生,还真是个冒牌货呢!”

黑泽点头说道:“就如同若林绘美是冒牌翻译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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