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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货店店主加藤胸中的怒火(联谊会举办几个星期前)献给折颈男的协奏曲 作者:伊坂幸太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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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怒火在胸中燃烧,却对此束手无策。那怒火不是从头部或胸部,而是从腹腔底部喷出的,像舌尖舔舐着一样飘摇,徐徐上升。我回想起以前有个熟人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的身体,从上往下,越来越原始。从脑部到面部,从颈部到胸部,然后再到内脏、生殖器,越往下越缺乏理性,只凭动物本能来作出反应。现在回想起这段话,我发现自己现在所感觉到的这股愤懑也并不是合乎逻辑、带有理性成分的,而正是类似动物的、起源于某种纯粹的原始本能的。要问我的愤怒到底从何而来,答案是:男人。某个没有良心的男人的所作所为不可饶恕。要问原因所在,就因为他的举止伤害了其他人,令其他人伤心。具体地说,我内心的愤怒是出于被那个男人伤害了的女子,此时此刻,她正在我面前流着泪。 这位女子大约二十来岁,是一位模特儿。说起模特儿,人们很容易产生这样的联想:身穿最新款式的时髦名牌时装,尝试最新式的发型,到处刊登美图。但这位女子不是这一类型的模特。她的工作主要是,以泳装打扮在各种杂志上登场,并摆出强调丰满的胸部挑逗男性的姿势。而且,因为她初出茅庐,对工作不能挑三拣四,只要有安排就全力以赴。因此作息时间不规律,经常感到疲惫不堪。所以她常常到我的杂货店里来,欣赏一下可爱的小手工制品,以获得某种无法言喻的安慰和治愈,从而变得心情舒畅。就在她成为我的杂货店常客之后的几个月,她这样对我坦白过。“大概是因为少女时代时与这些可爱的小萌物无缘,因此内心怀有某种憧憬吧。”她说话时语气平缓,没有抑扬顿挫,但与其说态度冷淡,倒不如说她不善于表达感情,显得笨拙不会讨好人。但这反而让我产生了好感。 因此,当听她依旧用平平淡淡的语调告诉我“不久前,我在联谊会上认识了一个不错的男人”时,我甚至比她本人还高兴。那次她买了一架平时舍不得买、价格略高的八音琴,我给了她特别优惠价。之后我语气暧昧地表示声援:“但愿你和他能顺利地发展下去。”她回答我说:“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当天就去了宾馆。还有什么发展不发展的,不是已经一步迈向目的地了吗?”她的话语中虽然带着心不在焉的语调,但我能从中感觉到她的害羞和兴奋。不知为什么,我自己竟也有点难为情。 但今天,离那次难为情的对话过去还不到三天,她突然满脸悲伤、缩着肩膀来到店里,出现在我面前。尽管当时是杂货店的营业时间,但我还是在店门口挂上“今天停止营业”的牌子,因为我预感到有必要认真地倾听她的倾诉。 令她如此失魂落魄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她跟那个男人突然失去联系了。给他的手机打电话被拒听。似乎那个男人原本就没有与她认真交往的打算,与她共度的那些时光不过是逢场作戏的一夜情。 她那佯装冷静的神态,反而更显痛苦哀伤。 “现在这不过是你单方面的臆断,说不定是一场误会呢。”我轻易地说出乐观的意见安慰她,却被她瞪了一眼。 “我都听别人说了。我向负责召集那次联谊会的女子打听了,她对我说:‘那个男的,听说参加联谊会就是为了找人陪他过夜。难道你也被他骗到手了吗?他的地址我知道,要不要告诉你啊?’” 我一听这话,立刻对那个说话欠考虑、用词轻率的女性召集人有些反感。随后得知她和那名女召集人并不是关系亲密的好朋友,仅仅是工作中偶尔会有交集的熟人而已。 坦率地说,我并不觉得她所经历的这件事是什么特别的悲剧,反倒觉得这样的事在现实生活中极有可能出现,不值得大惊小怪。与现实生活中时有发生的,教师利用职权强暴学生,男人使用暴力强迫女人开房的事相比,虽说他们之间也存在误解和一厢情愿,但总的来说还算是两个成年男女自愿的举动,这么说来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不料,就在这时,摆在店里商品陈列架上的一架水车小屋造型的八音盒突然发出优雅的音乐声。会突然出声是因为这个八音盒有些故障,发条没调整好,总会在出人意料的时候突然奏出音乐。但在那美妙可爱的音乐响起来的一瞬间,我感到胸中的心弦也被拨动,望着眼前的她的脸,看着那副下定决心绝对不要哭泣的表情,以及她那紧闭的嘴唇,我的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怒火。绝不能饶恕那个家伙! “我这个人,从外表看,很容易被人误解为贪玩的轻浮女人,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我第一次交往的男朋友,是一位看上去非常严肃正经的人。对了,他的职业是棋士。象棋棋士。但严肃正经仅仅是表面上的假象,实际上那个人一点也不严肃正经,对他来说,我或许不过是一个棋子。我被他逼迫,忍受各种暴力和屈辱,玩腻了之后,就被他抛弃了。” 听她述说到这里,我已能感到怒火在胸中燃烧。这种渣男绝对不可饶恕。我甚至开始想象,就在他进行象棋大战时中,某个棋子,比如说一只车,突然飞起来,朝他的脖子猛刺过去! “那时留下的伤痛好不容易慢慢痊愈,我以为自己又可以像普通人一样开始恋爱了,却偏偏遇上这种人。我不是什么女强人,神明给我指派的使命也该降低一点难度才好吧。”她的语调依旧不变,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 我眼前的人如此痛苦,而造成这份痛苦的家伙却逍遥自在。这难道不令人愤怒吗? 这世上既没有所谓神明,也没有什么救世主。 如果存在,那这种时候他岂能袖手旁观!我心中充满了挑战之气。 我接着想,那个棋士的事已是过去式了,处理起来比较棘手,但对这个联谊会的家伙,是不是可以亲手惩治他一下呢? 起初,我只是想找到这个家伙,向他强烈抗议一番。但在不知不觉中,我的复仇计划已上升到必须狠狠地惩罚这种家伙不可的地步了。 开始经营杂货店之前,为了筹集资金,我曾在夜总会工作过一段时间,因此在对付男人方面我还是很有把握的。如果引诱成功,那家伙对我有兴趣,我不就可以利用这一点,在金钱或者精神上给他一个足够重量级的打击吗?或者采取另外一种办法:当年结识的众多熟人当中,有一位拥有气派头衔和显赫社会地位的人物。如果这个人还对我有好感,那我或许就可以通过他,让那个混账家伙在工作和事业上尝尝某种应得的苦果。 动手之前,首先要看透这家伙的真相,了解他到底有多可恶。必须依据他的邪恶程度来决定惩治他的态度和方法。 “我并不是为了求得你的同情,才跑到你这里来怨声载道的。”眼前的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强忍泪水的小学生,她继续对我说,“我也知道我的这种遭遇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 “嗯嗯。” “你想,此时此刻,也许在某处就有人突发急病,也有人生命垂危。再进一步说,在世界上的某个国家,不是还有饥寒交迫的孩子吗?”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指向杂货店外面,那态度表情,看上去就像她明确地知道所指的方向有那样一个国家一样。“比如中东的某个国家,有各种各样的炸弹从天而降,多少孩子因此失去了生命啊。” 话题突然转移到中东的孩子身上,这让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但她的意思我完全理解。“但我觉得,你的遭遇和那些人的不幸不能相提并论。”我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你所感受到的痛苦是完全没必要的,也不必非要跟某处正在忍受不幸和痛苦的人相比就强忍住自己的泪水。因为你所感受到的痛苦也是切切实实存在的。尽管在某个地方,某些人正在遭受痛苦,但我们每个人只能为我们眼前的生活而喜或忧。因为不论是谁,只能好好地珍惜自己的人生,努力地生活,不管结果是好还是坏。好比现在的我吧,即使地球上的某个地方正在发生战争,也不会影响我在这里吃布丁,可能到最后我还吃不完,会把布丁剩下来。” 说着说着,我都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说些什么了。或许她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加藤小姐,你说的这些听上去义正词严,但实际想想又有点莫名其妙呢。” “是呢。”她说得对,我自己也没搞清楚,在世界上还有人痛苦、哭泣的时候,我却在一心一意地吃布丁,这是对还是错?真想找个人来问问正确答案。 待我回过神来,发现她正笑着流泪。她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句:“那个男人,真的好恶心。”接着,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没过多久,我就找到了那个渣男经常去的酒吧,并默默地成了那家酒吧的常客,偷偷地观察了他一段时间。但是仅仅从外表看,那人不像是整天寻花问柳、玩弄女性的花花公子。我想到,要揪出这只狐狸藏着的尾巴,肯定需要更加周密的对策。再三考虑之后,我试着通过店主牵线,成功地引诱他策划了一次联谊会。 可万万没想到,联谊会当天,井上真树夫这小子会突然缺席。我不由得担心起来:难道我的复仇计划被这家伙看穿了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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