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圆粘儿”

相声神探  作者:王晓磊

民国十六年,天津。

他站在这条街上,想努力让自己不那么碍眼,却失败了。

对一个十四岁的男孩而言,刘大栓的个儿头本就不高,不仅小鼻子小眼稚气未脱,又穿了件不合身的大坎肩,越发显得瘦弱。他系上腰带活像一捆麻秆,往街边一戳,似乎来阵风就会被吹倒。可即便是麻秆,立在这条街上也是大煞风景,因为这是维多利亚大道。

这条以英国女王命名的大街是租界区的一道亮丽风景,洁净的方砖路、优雅的路灯、怡人的花园绿地,最引人注目的是道路两旁那一座座姿态各异的洋楼——怡和洋行、太古洋行、汇丰银行、花旗银行、麦加利银行……刘大栓不懂什么是巴洛克建筑,也不晓得这些洋行的国际影响力,只觉得这里的每栋房子都不比鼓楼小,那一根根气势恢宏的石柱比庙里的佛像还高。当然,他更不知道维多利亚大道是北方最重要的商务中心,其繁华程度不逊于英国伦敦那条与之同名的大街。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无论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来这条街都抱着同一目的——赚钱!大栓自然也不例外,但他只是个拉洋车的伙计。

拉洋车这行业始于清末,据说是从日本传过来的,故而中国人称其为“东洋车”,后来叫着省事变成了“洋车”,天津市民又俗称其为“胶皮”。近十年随着城市扩张,洋车越来越多,无论大街小巷总能看到它们的身影。不过刘大栓接触这种人力的交通工具才半年,这是头一天真正开始拉车。

和大多数在这座城市卖苦力气的人一样,他也不是天津人。大栓的家乡在直隶滦县,他爹是矿工。他没上过学,所认识的几个字是他爹拿皇历教他的,什么叫吉,什么叫凶,什么叫开仓,什么叫动土,什么叫诸事不宜……再多的字连他爹也不认识。或许这就足够了,不出意外的话,他将来也会当矿工,娶个矿工的女儿当老婆,生几个孩子未来接着当矿工。

可意外偏偏发生了,父亲失踪,母亲亡故,大栓只能带着弟弟跑到天津,投靠在天津拉洋车的二叔。其实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位二叔,只是曾听父亲念叨过这门亲戚。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位亲戚还真叫他找到了,而且二叔、二婶膝下无子,只有个女儿,于是很慷慨地收留了他们兄弟。

但是天意弄人,还不到半年,二叔就得了重病,不能再拉车养家,于是大栓接替二叔,开始了“二轮生涯”。在天津哪里拉车最挣钱?当然是租界。幸而二叔交的捐税多,有一件四条花纹的号坎[号坎,人力车夫穿的服装,有编号、花纹,每条花纹象征一个租界的出入证明,通过向租界缴纳捐税获得。],可以出入英、法、比、日四国地界。大栓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趾高气扬地绰起车把,直奔维多利亚大道……

可真到了地方,目睹这里的景致,他肚里的底气又泄了。这简直是另一个世界。有人好几次从他的身边经过,大栓想招揽他们坐车,光张嘴却说不出话——咳!说出来也没用,那是一些金发碧眼的洋人。他连中国字还不认识几个,跟外国人说什么呢?

几次欲言又止之后他把车泊在路边,来个愿者上钩。可谁也不愿意坐孩子拉的车,耗到正午十二点,大栓更傻啦!伴着教堂传来的钟声,大街喧闹起来,每栋建筑都拥出形形色色的人,有西装笔挺、叼着烟斗的“大班”,有歪戴软帽、说说笑笑的青年,有灰色制服、挂着勋章的军官,金发的、灰发的、棕发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队洋兵,身穿红呢子军服,头顶着毛茸茸的黑帽子,扛着长筒步枪,下身竟穿着黑红格子的短裙,露着毛茸茸的小腿。大栓暗想——洋鬼子果真邪门,大老爷们儿穿裙子!

街上也不乏中国人,他们大多穿着光鲜耀眼的绸缎大褂,蓄着整齐的小胡子,拄着文明棍,拎着大皮包,一望便知非富即贵。街上时而还冒出几个西洋女人,穿着花里胡哨的百褶长裙,腰却束得紧紧的,活像大葫芦。见她们袒胸露背,大栓有点儿不好意思,忙把头扭开,却又忍不住斜眼偷瞄,心里纳闷儿道:她们穿的鞋后跟咋那么高?还有那帽子,真怪!干吗把葡萄顶在帽檐上?

大栓正瞧得出神,忽觉倚在旁边的洋车动了一下,顿时紧张起来——难道有人偷车?他赶忙回头,却见几个挎着布兜儿的小孩从街角跑来,连蹿带蹦地跃过车把,手里挥舞着报纸,乱哄哄地喊着:“看报!看报!南方政府迁都,沈阳工人游行,白宗巍坠楼案又有新线索。快来买!《大公报》《益世报》《晨报》《商报》《泰晤士报》……”吵吵嚷嚷的,一溜烟儿窜入人群。大栓望着这群小孩,暗骂自己废物,连几个小娃娃都不如,于是也开始憨着脸皮招揽客人。

偏偏这时抢生意的来了,有些拉车的早掐准时间,钟声一响便奔到这条街上。他们轻车熟路反应机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如果有人操着浓重的天津口音喊“胶皮!”他们立刻一边嚷着“上哪儿,您嘞?”一边点头哈腰地跑过去。若有人斯斯文文地叫“黄包车!”他们就装出一嘴南方腔调“来哉!来哉!”地凑过去。对付洋人他们也有一套,快步上前鞠躬行礼,“哈喽!(Hello!)”“咕嘟阿福兔奴!(Good afternoon!)”“喂哎哟狗,塞?(Where are you going, sir?)”没说几句,洋人就乖乖上车。大栓瞧得直眨眼——说什么呢?“喂哎哟狗,塞?”咋这么管用?“哎哟狗”是什么狗?这种狗怎么喂?为什么后面还有个“塞”?难道狗吃得太急,噎着了?

大栓像只没头苍蝇,左扎一头右撞一下,每次都叫别的拉车的抢了先,正急得抓耳挠腮,猛一抬头,发现了合适的目标。那是个穿黑制服的青年,明显是中国人,留着小平头,腋下夹着一顶黑色檐帽,还戴着白手套。大栓如获至宝,唯恐别人抢生意,三两步地奔到近前道:“先生,您坐车吗?”

“啊?”那人扭过头,讶异地看着他。

“您坐车吗?”大栓竭力克制着家乡口音,又问一遍。

“我?!”那人仿佛听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大栓心里着急,结结巴巴道:“大哥,您帮帮忙吧,照顾一下我的买卖。”

“我真想照顾你,可是……”那人抬手指向停在不远处的一辆黑色汽车,“我坐你的车,我的车谁开?”

原来他有私人的汽车司机!

“哈哈哈……”旁边几个拉车的发出嘲笑,显然他们看到了这尴尬的一幕。大栓脸上发烧,忙不迭地跑开,才发觉拐角的岔道上停着两列汽车。奔驰、福特、庞蒂克、雪铁龙,司机有的吸烟,有的看报,有的擦车,显然都在等候主家。毫无疑问,那些拥有汽车的商人和官员自然要比坐洋车的更阔绰。

半个钟头过去了,行人渐渐稀少,大栓依旧空着车。他根本抢不过那些有经验的同行,只能继续守株待兔,又把车停在西侧一座建筑前。这是一栋砖石结构的二层洋楼,虽然不高,却占地广阔,大门宽敞,二楼有阳台,八根雕刻精美的爱奥尼亚柱式直贯顶檐,最与众不同之处是楼顶上横挂着一块钟表。托皇历的福,大栓认识这座楼的字号,“白蜡金”的“金”、“城头土”的“城”——金城银行。

他之所以停在这里,是因为这栋楼走出来的中国人多,跟同胞招揽生意还简单些,不过运气差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自他在门口一站,谁也不出来了。大栓离家时的勇气已消磨殆尽,抬头看看楼上的钟,已过了下午一点,天色略有些转阴,午饭还没吃呢!他越发蔫头耷脑提不起精神……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嗒、嗒、嗒”的脚步声。大栓虽没见过什么世面,却也知道发出这种声响的绝非千层底,而是皮鞋。他朝声音来源望去——银行大门开着,但天色不太晴朗,昏暗的门厅又遮蔽了光线,由外向内看不清这个人的上半身。他只见一双脚踏在木地板上,伴着那清脆的声音款款而来,那是一双棕白两色的镶拼皮鞋,皮革接缝处似乎还有花纹。

大栓陡然想起,二叔曾经捡过一本《北洋画报》,里面有许多新奇的广告画,其中就有这种鞋。当时他笑这鞋样子古怪,二叔看了看价格咂舌道:“把咱洋车卖了也买不起呀!”“一双鞋这么贵?”“傻小子,是一只!买一只都不够。”比两辆洋车还值钱的皮鞋,今天他竟亲眼见到有人穿在脚上,这位到底是何等身份?

错愕间,这双鞋的主人已从银行走出来——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穿一身白色的派力司西装,笔直的裤管没一丝褶皱,铜扣皮带系在腰间;敞着上衣,露出一条俏皮的斑点领带,又被金制的领带夹牢牢地夹在衬衣上,那衬衣左胸有个口袋,里面胡乱掖着一条淡蓝色的真丝手帕,手帕半截露在外边,显得随意而任性。因为戴着墨镜,瞧不清他的相貌,但是面庞清秀没有胡须,梳着油亮亮的小分头,年纪也就二十左右,肯定是个帅小伙。

大栓被此人的气质镇住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这是一个挣钱的机会,却又有点儿犹豫——是中国人吗?要不要“喂狗”?正盘算怎么开口时,小伙反倒率先打破沉默,朝他招手道:“过来呀,洋车!”

哪知这声“洋车”一出口,立刻有好几个拉车的一窝蜂扑过来道:“坐我的!坐我的!我伺候您……”大栓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明明近在咫尺,又叫别人抢了。

“别吵!”小伙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坐那位小兄弟的车。”他的嗓音又轻又亮,语气却很坚决。

大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坐我的车?

其他拉车的愤愤不平道:“干吗非找他?瞧他那小身板,回头拉得不稳,摔您个跟头!”

小伙却充耳不闻,径自走到车前。大栓受宠若惊,明知坐垫是干净的,还是忍不住拍打一番,唯恐半点儿浮土沾到人家的白裤子上,还特意鞠躬说了声:“请……”他的头低下半天,却见那双穿着名贵皮鞋的脚依旧站在原地。怎么回事?抬头一看,才发现小伙身后还跟着另一人,俩人正嘀嘀咕咕地说话。

跟来的人是位长者,五十岁左右,个头不高,身材瘦削,左额上有一道殷红的疤痕,头发胡须都梳理得很整齐,穿一身褐色的纺绸大褂,上面绣着篆字花纹,斜襟里塞着一块怀表,手里提着一只皮箱,足下蹬着蓝色的布鞋。此人有双犀利的三角眼,再加上眉头紧锁表情严肃,以及那道疤痕,令人望而生畏。

大栓知道偷听客人说话不礼貌,可距离实在太近,还是有几句话自然而然飘入他的耳中。

“你非去不可吗?”那位长者似乎很不高兴。

“是。”小伙态度坚定。

“闹出乱子怎么办?”

“不是说过吗?我会小心的。快把东西给我吧!”

“哼!”长者气哼哼把皮箱往前一递,“这样下去早晚惹出祸来,到时候我可不管,你自己担待。”

“好好好。”小伙的口气软下来,“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绝不连累您,只求您替我保密。”说着接过皮箱——相较二人的衣饰,这只皮箱很寒酸,又脏又旧,满是斑驳的划痕。小伙匆忙上车,刚落座又想起一事道:“司机若问起,您就说我和朋友吃饭去了,千万别提我到哪儿去了。”

“知道呀!”长者无奈地摇着头,“我还没老糊涂呢。”

他没老糊涂,大栓却是越听越糊涂——他们有汽车?既然有车,为什么还雇我?还没想明白,就听小伙吩咐道:“往南走,到河边右拐。要快!我赶时间。”

闻听此言,大栓窃喜,第一天拉车,生怕不认识人家去的地方,现在指明怎么走,这就容易多了。他一时兴起也不觉得饿了,绰起车把健步如飞,顺着维多利亚大道往南奔去——说向南,其实是东南方。天津的街道大多是沿河铺设,极少有方向很正的路。

不多时大栓已跑到路的尽头,前方不远就是墙子河。这是一条人工开凿的河,原本是咸丰十年(1860)钦差大臣僧格林沁为抵御英法联军修建的壕墙,可惜区区一道土墙根本挡不住洋枪洋炮。英法联军攻入天津,继而又杀到北京,火烧圆明园,大清又是割地又是赔款。天津的土墙全部拆除,壕沟却没有填平,改造成了墙子河。经过几十年的逐渐修整,如今河畔栽着花木,倒也清静怡人。可大栓跑到此处心里又开始打鼓——要拐弯啦!

虽说他以前没少看二叔拉车,可真轮到自己干完全是另一回事。他没有带着客人拐弯的经验,只记得小伙说要快,于是加紧步伐,将两根车把紧紧攥住,大步一跃,使出浑身力气将车把往右一推,硬生生拐了过去。只听背后传来一声惨叫:“哎哟!”大栓回头一看,那小伙身子一晃,磕在左侧扶手上了。

“怎么搞的?”小伙揉着肩膀埋怨,“你要再拐急点儿,就把我甩到河里去啦!”

“对不起……”大栓匆忙停下脚步。不料停得太仓促,小伙又前栽了一个跟头,差点儿摔下来。

大栓更慌了,常听说拉车的挨打受骂,这么高贵的客人如何开罪得起?忙转过身,松开车把作揖赔礼。小伙一见,吓得大叫道:“别撒手!留神‘打天秤’!”

“什么?”大栓还没明白过味儿来,忽觉松开的车把扬了起来,再想抓已经来不及了,只听稀里哗啦一通响——连洋车带小伙整个儿向后翻了过去!

娄子捅大了,大栓吓得呆若木鸡,愣了片刻后才绕到后面看了一下。只见小伙趴在地上,墨镜摔裂了,皮鞋丢了一只,白色西装沾满尘土。

大栓咽了口唾沫,试探着问道:“您……没事儿吧?”

“你、你这浑小子……”小伙撑着地,颤巍巍地站起来,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不是故意的!”大栓吓得直哆嗦,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您大人有大量,打也打得,骂也骂得。”

“你、你……唉!”小伙终究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长叹一声,把满是裂纹的墨镜摘下来往兜里一揣,“活该我倒霉,偏坐你的车!这回你明白什么是‘打天秤’了吧?”出乎大栓意料,墨镜之下是一双和善的眼睛,同时这人脸上带着一缕苦笑。

“抱歉,抱歉。”大栓一脸惭愧,赶紧帮小伙拍打尘土,可是白衣服越抹越脏,颜色都要变成灰的了。

“算了,就这样吧。”小伙倒没介意,还帮他把洋车翻回来,“刚才你在银行门口站着,我一看你就是个‘怯拉车’的。”

大栓一脸懵懂:“什么是怯……”

“不懂什么叫‘怯’?有段相声叫《怯拉车》,没听过吗?”

大栓知道京津一带有宗玩意儿叫相声,但这半年来无缘一见,只能傻乎乎赔笑道:“我从乡下来,见识少,不晓得‘相声’是啥东西。”

“到天津没听过相声?那还了得?”小伙眼睛都瞪圆了,仿佛没听过相声是多大罪过似的,“我告诉你吧。怯拉车,就是指外行拉车,就是你这样的!拉车不能光卖傻力气,得动脑子,我在后边坐着,你在前面握住车把,这才能平衡。你刚才将车把抬那么高,突然撒手,前轻后重,我还不翻过去?这在术语中叫‘打天秤’。”

“是是是。”大栓头一遭听说拉车还有术语。

“还有,你姿势不对!不能攥得太死,而且双手不能一般平,应该一只手在前、一只手靠后。”说着小伙竟攥着车把做起示范,“这姿势叫‘阴阳把’,胳膊低一点儿,这样容易掌握平衡,拐弯抹角也省劲儿。”

“忒好哩!”大栓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家乡话都说出来了,“想不到您这么尊贵的人还会拉车。”

“我哪里会拉车?这都是听……”小伙话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对,“咳!别耽误工夫了,快走吧!”这时他右脚还光着,俩人左顾右盼找了半天也没寻到那只鞋,最后小伙一拍大腿道:“不要啦!可能掉河里了。”说着已蹿上车。

幸好洋车没摔坏,大栓二次绰起车把道:“您究竟去哪儿?”

“三不管。”

“哦,我知道那儿……其实不用走河边,从租界穿过去就行,您指的这条路绕远啦!”大栓随口说着,跑出几步忽然心中一颤——不对!这太不正常啦!

“三不管”是天津一个大名鼎鼎的地方,却不是什么好名声的地方。大栓曾听二叔讲过,那里本是一片洼地,臭水坑、垃圾堆,直至庚子年以后才逐渐整修填平。那儿离法租界、日租界都很近,却不归他们管,而当地行政规划中原本没有这片洼地,这个地方填平后就成了无家无业者聚居之处,打架斗殴、坑蒙拐骗之类的事时有发生。因为国事不振,战争不断,衙门也懒得管太多,索性睁一眼闭一眼。法国人不管,日本人不管,衙门也不管,故而得名“三不管”。民国以后聚集在“三不管”的人越来越复杂,来了许多艺人和小贩,俨然成了露天市场。地价有很大提升,于是又引来不少投资者购买地产,他们盖起房屋对外出租,但租客经营的多是妓院、赌场、烟馆之类的害人买卖,街面甚是混乱,再加上民间艺人的表演大多难登大雅之堂,小偷骗子混迹其中,地痞流氓横行霸道,实在不是什么干净地方。莫说洁身自好的大户人家不会涉足,一般市民也不愿让孩子到那边玩。二叔就曾郑重其事地嘱咐大栓,不准去“三不管”闲逛。

然而今天,这么一位西装笔挺……至少几分钟前还西装笔挺的年轻人要去“三不管”,这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吗?瞧他的模样,不是高官子弟就是某个大买卖的少东家,这种身份的人跑到卖艺的“杂八地”干什么?大栓脑筋不快,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自己揽到这位客人绝不是凭运气——他明明有汽车,却不坐;明明赶时间,却故意绕远路,走河边人少的地方;而且今天太阳并不晒,他却戴墨镜。再联想到他和那位老者说的话,显然他是要故意隐藏行踪,怕半路上遇见熟人。那么多拉洋车的,为何偏偏挑我?因为那些拉车的老手都一肚子心眼儿,没几句话就能摸清他的底细,甚至有些常在维多利亚大道跑的车夫很可能都认识他。那会暴露他的秘密。所以他要找个年纪小的、没经验的、不多言多语的车夫,其实早在他走出银行时就看出自己是个“怯拉车”的了!

想明白这点,大栓反倒庆幸,既然他有见不得人的秘密,应该不会追究挨摔的事吧?至于车钱……糟糕!刚才没提车钱,哪有不说价就拉的?自己第一次干,他又赶时间,竟然谁都没提这码事。摔人家一跤,鞋都丢了,哪好意思再要钱?这趟肯定白干了。

大栓边想边跑,渐渐又到拐弯处,这次他放慢速度,学着小伙示范的样子,左臂在前,右臂在后,根本没费什么力,很顺滑地就把车转向右边。他不禁有些欢喜——白干就白干吧!这人教我拉车的技巧,该谢谢人家才对。

又跑了一会儿,遥遥可望“三不管”,大栓忽听小伙嚷道:“行,就停这儿!”大栓再不敢轻易撒手。他缓缓停步,小心翼翼撂下车把,想转身搀扶小伙,却见他自己蹦下来——他不知何时换了一双脏兮兮的布鞋。大栓暗暗称奇,他怎么还有一双鞋?刚才怎么不见?难道装在皮箱里吗?

“不好意思,刚才摔着您了……”大栓红着脸支支吾吾地道歉。小伙根本不理睬,双手在身上摸来摸去,似乎在找钱。大栓忙推辞:“不、不用……”

“哎呀!来不及啦!”小伙一跺脚,从前胸口袋里掏出两枚钱朝他一丢,提着皮箱就跑了。

大栓只觉眼前闪过两道白光,赶紧伸手接住,仔细一看,竟是两枚银圆。如今奉系军阀主政天津,市民对他们发行的钞票不信赖,更青睐于银圆。按最近的行市,一银圆能换一千五百个铜板——给得太多啦!大栓把两枚银圆紧紧攥在手里,感激地望着小伙,见他匆匆跑过大街,步伐一瘸一拐,显然刚刚摔得不轻。他去的方向有一家小旅店,门面简陋,牌匾脏得连字号都辨不出,门口有一架炉子,煤灰和煤球都乱糟糟地摊在地上,一看就不是什么讲究地方。

奇怪!他这样身份的人应该住大饭店,怎么在这种地方落脚?算了,反正钱已到手。大栓扭过头,又对另一侧的市场来了兴趣——天津人有句俗话:“‘三不管’里逛一逛,除了吃亏就上当。”人人都说那是个坏地方,可人人又都承认那里热闹好玩。这地方究竟是个什么样啊?

世上的事儿都是一个道理,越是不让做的就越想尝试,大栓忍不住想放纵一回。反正兜里已有两枚银圆,带回去足可让二叔高兴,何不趁这机会去“三不管”开开眼?回家不说这件事也就行了。他拉着车向街对面走去,又想起人们常说“三不管”小偷多,于是解开绑腿,将两枚银圆连同从家带来的铜子儿都掖进腿带子里,再牢牢扎起来——这下行啦!小偷再厉害,总不能连腿都偷了去吧?

刚一进露天市场,他的所见所闻与乡村集市没什么不同,都是各种做小买卖的,有卖篦梳的、卖刀剪的、卖雨伞的、卖针头线脑的、算卦的、剃头的、拔牙的、缝鞋的……多是一副挑子的买卖,支个布棚、摆张桌子就算讲究的了。唯独有宗买卖乡下没有,那是个大棚子,四条板凳架起两块木板,堆着花花绿绿的布头,有长有短,有大有小,卖货的有五六位,都穿长袍,撸着袖子,后领里插着竹尺,各自手里攥着块布头,连摇晃带吆喝道:“快来瞧!快来看!棉布、麻布、纺绸、莨绸、花洋绉,还有麦尔登、凡立丁……阴丹士林、德国青,怎么洗都不掉色啊……一庹五尺、两庹一丈!裁大褂儿、做被面儿,余下尺寸还够做条裤衩……只要两块钱,别忙!我再让点儿价……”听着挺热闹,其实摊前一个客人都没有,光看他们自己嚷。大栓从没见过这种卖布头的,感觉怪有意思的,还想多看一会儿,却被一阵更响亮的声音吸引,那是一阵锣鼓声。

循着声响往深处走,绕过几座布棚,霎时豁然开朗——市场中心是一大片空地,在那空场上有各种卖艺的。锣鼓声来自一座戏棚,花脸、丑婆、老生,各种行当皆有,连舞带唱甚是热闹。大栓只在村里祭庙时看过皮影,别的剧种没见过,听不大懂,但是瞧这群做戏的人穿的行头都破烂溜丢。有个武生的铠甲竟是纸糊的,甚是滑稽。那戏棚后面还有耍坛子的、顶碗的、变戏法的、踩鸡蛋的、耍流星的、胸口碎大石的……五花八门,千奇百怪。也有不少看热闹的人,有的鼓掌,有的叫好,喝彩声此起彼伏,更有铜钱扔进笸箩,钱钱相碰发出的叮叮声。

大栓生平从没见过这等热闹场景,瞧得眼花缭乱,觉得哪样玩意儿都有趣。他傻傻地拖着洋车,顺着人流往前走,又嗅到阵阵香味,扭头望去,原来周遭还有数不清的小吃摊,馄饨、包子、炸糕、爆肚、馓子、麻花、驴肉火烧、煎饼馃子……忽而走过一个挑担的小贩,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个卖草帽的人。拉洋车风吹日晒,二叔的帽子他戴着大,所以只好光着脑袋,现在正缺一顶合适的草帽。可他没来得及叫住小贩,小贩就已走远。大栓在后面赶,无奈市场里的人多,拖着洋车很不方便,乱哄哄的,他怎么叫,小贩也听不见,半天都没追上。他也不知走了多远,气氛安静了许多,人们左一堆、右一伙的,有不少茶棚和板凳围成的圈,里面传出悠扬的声音,尽是唱曲的、弹弦的。大栓边走边听:

为取真经度怨鬼,三藏西天把善事来为。一路上碰见些妖魔和邪祟,结伙成堆,一个个要吃唐僧,为免去那轮回…… 二八的,那位俏佳人儿,懒梳妆啊!崔莺莺得了那不大点儿的病呀!躺在了牙床,她是半斜半卧…… 姻缘那个有份天意该当,说书讲古啊都是劝人方。按下了闲言咱们不把别的唱,唱一段独占花魁卖油郎…… 哎哪大观园!滴溜溜溜,起了那一阵秋风…… 文场不似杂耍那么吸引小孩,再加上刚过中午,看客并不多。大栓听了几句觉得跟家乡赶集唱的不是一个味儿,便没再听下去,继续找那卖草帽的人,早没了踪影,却意外发现了另外一个人——刚才的那个西装小伙!

是他吗?怎么变了模样?穿着肮脏的灰大褂,肘上还有补丁,那只皮箱也不见了;看五官相貌知道是刚才那个小伙,但这时他脸色灰惨惨的,头发也变得乱糟糟的。难道是乔装改扮过了?再仔细看,走路一瘸一拐。没错!就是他!刚才摔那跤还没缓过来呢。

为什么他把自己弄成这样?大栓百思不得其解。他按捺不住好奇,在后面悄悄跟随,想看看小伙要干什么。没跟出多远,只见小伙放慢脚步,朝斜前方一棵大槐树走去。

那棵树非常繁茂,树荫底下有七八个闲人,或站或蹲似是乘凉。在树根底下有张桌子,桌后站着一人——那也是个年轻人,似乎不到二十岁,留着很短的小平头,五官端正,浓眉大眼,皮肤略有些黝黑,却越发显得牙齿洁白笑容可掬;这个人穿一身半旧的粗布蓝大褂,手里摇着折扇,正乐呵呵地向众人念叨着什么。

大栓心想——说书的?不像!说书先生起码也得三十岁,那才显得有学问,这么年轻的人讲古论今,谁听啊?不知这人是干什么的。

正思忖间,小伙猛然朝那人打招呼:“才来呀,先生?”

这句问候来得太突然,站在桌子后面的蓝大褂年轻人一怔,以惊异的目光盯着这位不速之客,脸上隐隐泛起一丝怒意,然而,在瞬息之间又露出假惺惺的笑容,将扇子往桌上一撂,抱拳道:“是啊,刚来,承您惦记着。”

小伙又往前凑几步,挤眉弄眼地问道:“发财了吧?”

那人泰然应对道:“发什么财呀?您取笑。”

“这儿还混得住?”

“凑合吧。”

“您就混着啵。”

“是啊!”那人低头苦笑,“不在这儿混营生,我还能干啥?”

“混了一年还照旧,时光更改,胜似先前。”

“这话不假,是比过去强点儿。”

这时小伙快走到桌子跟前了,却突然停住脚步道:“我还有事,咱们闲时再聊,晚上我请您喝茶。”

“您太客气了。”

“我走啦!”

那人似乎松了口气,从桌子后面绕出来,又拱手道:“您慢走。”

大栓冷眼旁观,觉得这番对话很诡异,小伙拿腔作调,神态语气与坐洋车时判若两人。难道他乔装打扮跑到“三不管”,就为跟人闲聊?他俩真的是朋友吗?

穿蓝大褂的年轻人又回到桌后,大栓还想看下去,却听有人嚷道:“拉车的小子!别挡道。”扭头一看,有个扛着一摞板凳的男人正凶巴巴地瞪着他。这家伙又高又壮,穿着一件小褂,两臂皆有刺青,一看就不好惹。大栓吓一跳,紧跟着后面几个看热闹的人也都埋怨道:“洋车怎么拉到市场里来了?”“添什么乱?快出去!”“闪开闪开,你挡着,我看不见啦!”

不知不觉身边已围了不少人,大栓连声道歉,费老大劲儿才将洋车掉头,可一瞥之间又瞅见那个乔装改扮的小伙——他明明说有事要忙,却根本没离开,就站在对面人群中,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午后的“三不管”越发拥挤,人群中又添了许多穿短褂甚至打赤膊的汉子。天津是码头城市,也是商业集散地,各种货物装来卸去少不了搬运工,俗称“扛大个儿的”。这行人纯是卖苦力气,清早起来就到车站、码头以及商铺卸货,有时一上午要扛几千斤的东西,一直累得双腿打战,腰都直不起来,可到了中午就能拿到一小笔现钱。他们大多无家无业,散了工来到“三不管”,喝碗馄饨、吃碗面,然后就在卖艺场子闲逛,看喜欢谁就扔几个钱,以此消磨时光。今天也不例外,大栓足足花了半个钟头才从水泄不通的市场里把车拖出来,不知挨了多少埋怨,弄得一身臭汗。

这时他肚子咕咕地直叫,便从绑腿里拿出钱,在街对面一个小摊买了仨烧饼,蹲在街角吃起来——真香!这似乎是他出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是真正用自己挣的钱买来的。

离烧饼炉不远处有家粮店,此时买面的人很多,都是贫苦之人。他们拿的都是小口袋,买的仅仅是当天吃的棒子面。明天呢?今天的钱只够今天吃,明天怎么填饱肚子就等明天再说吧!

虽然大栓来到这座城市已经半年多,但他还是搞不懂许多事情,为什么只有几条街之隔,却有这么大差别?为什么一边是洋楼别墅,一边是野店窝棚?为什么有人西服革履,有人破衣烂衫?为什么有的人顿顿饭都在窗明几净的餐馆里吃着洋点心,有的人最大享受却是在乱哄哄的露天小摊上吃碗羊肠子?无论维多利亚大道还是“三不管”,似乎都不真实,却又真真切切就在眼前。

当然,最令大栓疑惑不解的还是那位特殊的客人,他的出现把两个最不可能有关系的地方联系起来,他究竟有什么秘密?

狼吞虎咽之下,三个烧饼很快吃完,大栓又噎又渴,蹲在地上一边舔着沾在嘴唇上的芝麻,一边举目四顾,看哪里有井,可以弄点水喝。突然,他发现洋车的横轴和座椅之间有个白花花的东西,因为卡在座椅底下,不蹲下根本看不见。垃圾吗?大栓钻到车底下把它拔出来——竟是那只丢失的镶拼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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