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才来呀,先生?

相声神探  作者:王晓磊

相声起源于北京,创始者是清朝晚期的汉军旗人朱绍文。此人幼读诗书却无心仕宦,投身梨园界,专攻京剧丑角。同治十三年皇帝驾崩,国丧期间禁止娱乐,戏班被迫解散。朱绍文生计苦难,只好在正阳门外摆摊说笑话,向观众求财,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仅凭一把扇子、一块醒木、两块竹板、一口袋白沙竟然响名京城。他就此别开天地另创乾坤,自立一家门户。因他使用的竹板刻有“满腹文章穷不怕,五车史书落地贫”两行字,得了个绰号叫“穷不怕”,是为相声的开山祖师。

时人有词赞曰:“信口诙谐一老翁,招财进宝写尤工。频敲竹板蹲身唱,谁道斯人不怕穷?日日街头撒白沙,不需笔墨也涂鸦,文章扫地寻常事,求得钱来为养家。”朱绍文不仅养了自己家,更招纳弟子传授技艺,从此相声代代相传,使无数贫苦艺人有了饭吃。

至光绪三十二年,大清朝内忧外患风雨飘摇,肃亲王善耆担任九门提督,恼恨相声艺人讽刺权贵、评论时事,斥其“排街卖嘴,制造事端;乱俗惑世,谤圣毁贤”,严禁在北京说相声。怎料此举非但没能断绝这门技艺,反而使其发扬光大。许多艺人落脚天津,在“三不管”等地卖艺,大受民众欢迎,又逐渐推广到全国。民国以后思想开化,相继涌现出李德钖、焦德海、张寿臣等名家,相声登堂入室成为艺术。

李德钖幽默滑稽又能创新,不但被观众誉为“万人迷”,还颇受政客商贾垂青,曾被百代公司邀请录制唱片。焦德海表演稳健、戏路宽广,曾被召入紫禁城为逊帝溥仪演出。焦德海弟子张寿臣,技艺精湛、学养深厚,且人品端方、性情耿直,有“笑话大王”之美誉,是天津各大剧场争相聘请的明星艺人。然而能在剧场、堂会献艺的名家只是凤毛麟角,大多数艺人仍然地位低下,在茶馆或是露天卖艺,俗称“撂地”。

且说如今的“三不管”,有好几拨“撂地”说相声的,有众有寡,有老有少,有本地人,也有外埠来津的。有的收入不菲,有的仅是勉强糊口。其实“撂地”与农家耕作相似,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都仰赖老天爷照顾。正所谓“刮风减半,下雨全无”,若赶上天气不佳,再忠实的观众也不可能顶风冒雨看玩意儿。

今天的天气就不好,始终半阴不晴,刚下午四点多,“三不管”已游客渐少,小贩们都挑着担子回家了,艺人们也不得不散场。在“三不管”靠南的一个角落,有个仅有两张桌子的小茶摊,此刻桌旁坐着个年轻的相声艺人。没人知道他的姓名,也没人知道他是哪里人,无论同行还是观众都称呼他的艺名——小苦瓜。如果问他年岁,小苦瓜准会用一句评戏唱词回答:“十七八九,二十郎当岁。”这并非戏谑,他真不知道自己的准确年龄,他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小苦瓜虽诙谐幽默,性情却有些孤僻,喜欢独来独往。他一直没有固定搭档,同行中谁落了单就和他演几天。好在他口齿伶俐、功底扎实,又相貌端正招人喜欢,收入也还过得去。但最近几日小苦瓜心情不太好,不是因为生意差,而是因为有块“黏糕”粘在身上甩不掉。

常言道“没有君子不养艺人”,大伙捧场给钱,艺人才活得下去,可若是有人太热衷也很麻烦。苦瓜就遇到这么一位仁兄,似乎与他年龄相仿。这个人刚开始只是来听相声,往场子里扔钱,后来没事儿就找他闲聊,还越说越近乎,今天要请他吃饭,明天又要给他买鞋,苦瓜觉得此人另有图谋,一直竭力推辞。这位仁兄却百折不挠,最后干脆把话挑明,非要跟他学说相声。苦瓜婉言拒绝,无奈这家伙不死心,还是纠缠不休,以至于苦瓜“撂地”说到半截,这家伙竟闯进场子插话,强行参与表演;散了买卖也不走,连喝碗茶都不叫他耳根清净,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软磨硬泡。

小苦瓜被这家伙搅得心烦意乱,却束手无策。想甩开这家伙唯有不出来“撂地”,可是手头没钱,不“撂地”吃什么?换个地方卖艺也不成,好歹他在“三不管”混了五六年,也算小有名气,换场子又要从头开始,更何况换了地方那家伙也未尝不会追过去,还是甩不掉他。

思来想去,苦瓜把心一横——就这样吧!反正我是死活不教,你若有工夫咱就一天天耗着。你还能磨得过我这个天天靠厚脸皮挣钱的?看最后谁耗得过谁!

要说这位求艺的仁兄也真有耐心,明明苦瓜已经对他爱搭不理,他一点儿也不尴尬,乐滋滋地嘬着茶水,不住地没话找话:“这倒霉天气,下场雨倒还痛快,偏这么不阴不晴的,把人活活闷死……今天散得早,你置的‘杵’够吗?”

小苦瓜不禁皱眉——“杵”是钱的意思,“置杵”就是挣钱。这是艺人之间的暗语,行内叫作“春点”,就是江湖黑话。按照江湖规矩,“春点”是不能泄露给外行的,可能是自己跟其他艺人聊天,不留神被这家伙听见,学会了。

苦瓜还不能跟他计较,这家伙蹬鼻子上脸,越计较越啰唆,于是冷冰冰回话道:“还行。”

可无论如何冷淡,那位仁兄总是兴致勃勃:“咱俩天天见面,也算老熟人了,你究竟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了吧?”其实这个问题他已问过无数遍了。

小苦瓜的回答还是照旧:“我也不知道,叫苦瓜不是挺好吗?”

“你总得有个姓吧?”

“姓苦。”

“这个姓罕见,我听过《八扇屏》,里面有个苦人儿,你跟他一个姓,也算名门之后……对啦,你还从没问过我叫什么呢!”

“交浅不可言深,我高攀不起。”

“你不问我也要告诉你,我叫海青。”

“咳、咳……”小苦瓜刚喝了口水,闻听此言差点儿呛着,“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海青。”

苦瓜一脸怀疑地望着他道:“你跟我开玩笑,是不是?”

“没有啊!我姓沈,叫沈海青,如假包换。”

苦瓜直勾勾地审视这位海青,见他眨着眼睛,一脸无辜表情,似乎真叫这个名字——唯此才愈加滑稽!苦瓜忍不住捂嘴窃笑。

“你笑什么?”

“没有。”

“你明明笑了,为什么?”

苦瓜不想告诉他原因,随口敷衍道:“没什么,我突然想起一桩有趣的事儿……天不早了,我该走了。”

“别急嘛。”沈海青不想让他走,“你住的地方远吗?”

干什么?还想到我住的地方继续“泡蘑菇”?苦瓜一边心里这么想,一边含含糊糊回答:“不远也不近。”

“是你自己的房子吗?”

“不是,但算是我的也差不多。”

“宽敞吗?”

“不大也不小。”

“环境好吗?”

“不好也不坏。”

“是南房还是北房?”

“北房,但是靠南边。”

“北房怎么可能靠南边?”

“从南边看是北房,从北边看是南房。”

“难道前后都有门?”

“是啊,这样进进出出的方便。”

海青问了一串问题,苦瓜一句准话都没有,海青索性开门见山道:“你究竟住哪条街?”

“我不识字,不认得路牌。”

“那条街有什么特征?”

“街上有人。”

“废话!所有的街上都有人……具体住多少号?”

“门牌号倒有,可是有一天下冰雹,把门牌砸掉了,时间一长我就忘记多少号了。”

“真有你的!”海青不死心,继续追问,“怎么走呢?”

“迈腿走。”

“是啊!没有倒立着走路的。我是问你住的地方怎么走。”

“出了‘三不管’往东。”

“然后呢?总不能一直往东走到海里吧?”

“往东走,过两个路口往南边拐,走一阵子向西转,再往北一溜达就到了。”

“这好像是个圈,又绕回来啦!”

“是吗?”苦瓜露出一丝坏笑,“我曾听一个有学问的人说,咱们这个地球就是个圈。”

“那你家房子可真不小……”海青感觉这话题聊不下去了,可又想留住他,于是扬手招呼卖茶的,“再给我们续两碗。”

“不喝啦!”苦瓜摆摆手。

“这就不喝了?再来两碗。”

“灌耗子洞呀?”

“你今天连说了两大段,还捧了四段,一定很渴,多喝点儿。”

“我觉得你比我话还多……”

卖茶的人过来了,将烧水的大铜壶往桌上一撂道:“快累死我了,想喝多少你们自己倒吧。”她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个子不高,穿着毛蓝布的罩褂、葱绿的裤子、蓝布鞋,整身衣服都很旧,有些褪色了,却洗得很干净,腰上围一条白围裙。瓜子脸,尖下巴颏儿,梳着一条乌黑的大辫子,几缕刘海儿罩住额头。虽然谈不上很漂亮,但两只杏眼皂白分明,通观鼻梁,樱桃小嘴,笑起来还有俩酒窝,倒也可爱——她姓田,“三不管”的人都叫她“甜姐儿”。苦瓜每天散了买卖都来她摊上喝茶。

这会儿见她提着壶过来,苦瓜有些诧异道:“怎么烧水、沏茶都是你自己?你爹呢?”虽是小茶摊,一人也应付不来。平常是田家父女一起干,甜姐儿照管炉火,田大叔挑水沏茶。

甜姐儿一脸无奈地道:“我爹又犯病了,连咳嗽带喘,起不来炕。”说着指了指海青:“刚才忙不过来,多亏他帮我挑了两桶水。”

“哦?”苦瓜酸溜溜地瞥了海青一眼,“你管的事儿还真不少!”

“是啊!”海青丝毫未察觉苦瓜眼神中的醋意,洋洋自夸,“我天生就是个好心人,不但帮她挑水,还帮你说相声呢!你还不好好感谢我?”

“别找骂啦!”苦瓜方才的沉稳全然不见,“什么好心人?我看你是故意捣乱,有那么帮场子的吗?我演到半截你过来插话……”

“那你不也挺配合的吗?”

“废话!当着观众的面我怎么跟你翻脸?买卖还干不干了?你根本不是说相声的料,趁早死心。整天在这儿瞎转悠什么?我瞧见你就冒火,给我滚!”

“‘三不管’不是你开的,凭什么轰我走?”海青憨皮赖脸地道,“再说我见过你跟别人演这段,就是你说一半,他突然打断。我没演错,你生什么气呀?”

扬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海青来捧场也没少扔钱,再不喜欢也不能轰人家走啊!苦瓜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却又不便告诉他自己吃醋,只好搪塞道:“唉!没错,开场那段确实这么演,可‘圆粘儿’都是事先商量好的,你也不打个招呼,突然就……”

“等等!”海青匆忙打断,“什么叫‘圆粘儿’?”

苦瓜暗叫糟糕,一不留神又说出句“春点”。还没来得及编个瞎话对付过去,甜姐儿插嘴道:“‘圆粘儿’是招揽观众,用各种办法把人引过来。”她虽是个卖茶的,但天天在“三不管”与江湖人打交道,当然懂得“春点”。

“原来如此。”海青将这个词牢记在心。

“你告诉他干吗?”苦瓜埋怨甜姐儿,“难怪他学会好几句,连‘置杵’都懂,原来是你教的。”

甜姐儿笑道:“我教他怎么了?他整天捧着你、哄着你,就差给你揉肩捶腿了,你却对他爱搭不理,我瞧他可怜。”

“对对对!”海青见藤就爬,“我是可怜人,家里穷极了,一直想说相声养家,你就教教我吧。”

苦瓜上上下下打量着海青,见他虽衣服寒酸、脸色凄惨,可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摇头道:“你别装模作样,骗不了我。”

“你究竟为什么不肯教我?”

“我自己才出艺几年?有什么资格教别人?再说你我年纪相仿,我当不了你师父。”

“我也没说拜你为师啊!教教我就行。”

“那更不行啦!不合规矩。”

“破破规矩不行吗?”海青终于有点儿不耐烦了,“你瞧我哪儿不好,我改还不成吗?”

“你到底觉得我哪点好,我改行不行?”

甜姐儿瞧得直乐道:“看你们俩拌嘴比看相声还有意思……”

一语未完,忽听有个声音喊:“甜姐儿!”

三人循声望去——茶摊在露天市场的边缘,再往南是一排房屋,其中有座瓦房,虽说不怎么讲究,占地倒还宽绰。房屋是坐南朝北一明两暗的格局,木质窗框,没糊窗户纸,正中是三层台阶的大门,门楣上有块匾,写着“逊德堂”三个颜体大字,旁边还挂着葫芦形状的幌旗,写着斗大的“药”字。此时门口站着个穿蓝马褂、戴瓜皮帽的胖子。他留着两撇小胡,大概四十岁,正朝他们这边招手。

甜姐儿一见赶忙答应:“贾掌柜,什么事儿?”

胖子嚷道:“我店里来了两位贵客,你沏壶‘高的’来!”

“好嘞!”

“快点儿。”胖子又催促一声,扭身进屋了。

一见此景,苦瓜愤愤不平地道:“贾胖子天天要茶,没给过一个钱,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甜姐儿却说:“他也没白喝我家的茶。每天收了摊,这两张桌子连同壶、碗、炉子、水筲不都寄存在他店里吗?省了我不少事儿。”

“话虽如此,他也不能占便宜没够啊!不就借点儿地方吗?又是在晚上,不耽误他买卖。他倒真好意思,后头有灶都不烧水了,成天白喝你们的……”

“少说两句吧。”甜姐儿示意他闭嘴,“要叫他听见,一赌气不让我放了,难道叫我们父女天天把这些东西背来背去吗?”

“怕什么?我帮你背!”

“别!你不怕累,我还嫌麻烦呢,将就将就算了。再说即便他店里烧水也不是他自己干,还不是支使伙计?你瞧他店里那仨伙计过的什么日子!扛麻包、压药捻、扫店面,天天受累,还动不动挨骂,多可怜!就算不看贾胖子的面子,也疼疼那仨伙计吧!”说着甜姐儿已擦干净一只茶壶,要抓茶叶——野茶摊能有什么好茶叶?所谓“高的”也只是高碎,从茶庄趸来的好茶碎末,沏一水还挺香的,沏第二次就没味道了。

苦瓜见甜姐儿要沏高碎,伸手挡住她道:“不给他喝这个,我有更好的茶。”说着往水筲扁担上一抓——那扁担头上挂着一顶草帽,是平时田大叔戴的。因为用的年头很久,帽檐烂了。苦瓜抓过草帽,顺着帽檐一捋,薅下一把碎席草,往壶里一扔:“沏水!”

海青看了直笑:“这叫什么茶?”

苦瓜理直气壮地道:“他不是说要‘高的’吗?帽子顶在头上,还有比这更高的吗?”

甜姐儿哪敢沏?指着他的鼻子埋怨道:“你真胡来,这能喝吗?要是叫他尝出来……”

“没事儿!别看胖子人模狗样的,其实没见过多少世面。他喝过什么好茶?若是喝出来,你就说是我跟他玩笑,叫他找我算账。”说着苦瓜已夺过壶,把水沏满。

甜姐儿到底也有几分调皮,半推半就的,端着这壶“高的”送药铺去了。海青打趣道:“这茶是给客人的,你拿胖子开涮,俩客人也跟着倒霉。”

“你懂什么?迈进贾胖子的药铺就快倒霉了。”

“怎么?他卖假药?”

苦瓜一脸不屑:“‘三不管’里逛一逛,不是吃亏就上当!这儿的买卖有几家是卖真货的?他这家逊德堂,我们背后都叫‘损德堂’,人参、鹿茸、牛黄、麝香没一味是真的。丸药是切糕做的,能吃出枣核来。贾胖子的底细我尽知,他原本摆地摊儿,无冬历夏穿件皮袄,假装是关外挖人参的。后来不知走的什么贼运,在北京碰见个冤大头,买他好几棵萝卜根子。他赚了一大笔,怕人家发现是假货打折他腿,就跑到天津改头换面干这买卖。说是掌柜的,其实他就是东家!你想想,明明自己出钱开店,却自称是雇来的掌柜,住在铺子里,这就没憋什么好屁。”

海青不解地道:“他是有店面的坐商,这么干不怕有人找上门吗?”

“贾胖子干的虽是假买卖,药性倒还精通。抓药时看方子,若是不要紧的小病就抓假药;若重症垂危,断不敢拿假的,吃出人命还了得?他就说您来得不巧,今天盘货,有几味药不全,您去别家买吧。而且他店里有一种药半点儿不掺假,还很管用。”

“什么药?”

“金疮药,胖子还颇有点儿治骨折外伤的手段。”

“为什么?”

“‘三不管’地方乱,混混流氓三天两头打架,还有这么多卖艺的也保不齐受伤,就近找他买药,敢给假的吗?金疮药若也是假的,大伙早掏了他的兔子窝啦!他这买卖纯粹守株待兔,平常小骗几笔只为维持开销,等哪天钓到大鱼,卖出十斤八斤的假人参,保准撇下店铺连夜就跑。姓名是假的,房子是租的,满屋假药也不值几个钱,他又没个准住处,到时候哪儿逮他去?”

海青不禁咂舌:“为何不检举他?”

“检举?比贾胖子更缺德的生意不知有多少,检举得过来吗?再说‘三不管’的事儿谁管呀?反正井水不犯河水,各做各的买卖。”苦瓜说到这儿又有点儿后悔——咳!自己一时快意又没管住嘴,跟这个海青念叨这些江湖门道干什么?见甜姐儿送茶回来,他赶紧迎上去道:“天也不早了,我帮你收摊吧。”

“不忙,炉火还没灭呢,等药铺客人走了再说。”

苦瓜从兜里摸出几个铜子儿道:“给你茶钱。”虽说他跟田家父女很熟,还经常帮他们干活,却从没白喝过一碗茶。

“不用,”甜姐儿又指指海青,“他付过了。”

苦瓜脸上又有些挂霜,扭头瞪了海青一眼道:“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要你请客了。”

甜姐儿微微一笑道:“实不相瞒,他一口气给了三个月茶资,以后你们天天坐这儿喝都不用给钱。”

“你、你、你……”苦瓜瞅了海青半天却无话可说,转而朝甜姐儿嚷道,“你凭什么收他那么多钱?”

“我爹病了,急着用钱呀!”

“那我给你。”

“呸!”甜姐儿小嘴一噘,“你有那么多现钱吗?”

苦瓜气得红头涨脸道:“我是没有,但从明天起我‘撂地’挣的钱全归你,也不用你给我沏茶,不喝茶照样给钱!”

“哦?那咱得细说说了。”甜姐儿解开围裙往桌上一摔,向前几步紧紧盯着苦瓜的眼睛,“我收他钱是因为他喝茶,有买有卖天经地义;你不喝茶也给钱,为什么?我一个女儿家,平白无故拿你的钱,传扬出去不好听,为什么拿你的钱,你总得给我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吧?”

俩人的脸近得都快贴上了,就这么直勾勾地对视着,过了片刻,苦瓜的脸色由红转白,似乎有点儿怯懦,缓缓低下头道:“好好好,你就用他的钱吧……”说这话时全然不见他平时的幽默,透着伤感。

“唉!”甜姐儿也满脸惆怅,“你就是胡说八道有本事,一谈到正经事儿……”她没再说下去,拿起抹布擦着明明已经很干净的茶桌。

海青在旁看着很尴尬,隔了良久才挤出一丝笑容,拍着苦瓜的肩膀道:“反正钱给了,以后咱天天在这儿喝茶,挺好的。”

“好什么?以后你自己来,我不来。”

“没你不热闹。”

“您太客气啦!”苦瓜假模假式地朝海青作了个揖,“我看有您才热闹哪!甭管什么事儿,只要您掺和进来,准保搅得乱七八糟。”说罢转身便走。

“别……”海青赶忙拽他胳膊,“我还有东西给你呢。”

“不要!”

“别固执,你看了准喜欢。”海青解开大褂衣襟,从怀里取出个薄薄的小包裹,“这东西是从欧洲弄来的,洋人演喜剧戴的,跟京剧丑角差不多,特别招人发笑,你看看。”

“拿走!我没工夫……”话未说完,海青已解开包裹,苦瓜只轻轻地瞟了一眼,竟被这东西吸引了。这是一张白色面具,用黑漆勾勒出一双笑眯眯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眼眸处有孔洞;一张猩红的大嘴,嘴角笑盈盈上翘,十分夸张;还有一对弯弯的细眉,鼻子是个圆圆的红球,便如一颗杨梅;尤其惹人注意的是右边眼角下有个水珠形状的刻痕,涂着红漆,宛如一滴眼泪,又像一滴鲜血。

“这叫小丑面具。”海青解释道。

“小丑……小丑……”苦瓜觉得这张面具似乎有魔力,无形中吸引着他,不禁伸出食指抚摸着那滴血泪——逗人发笑是容易的事吗?扮演丑角真的快乐吗?整天戴着面具,以笑脸待人,其实有无尽的痛苦藏在心里……

“苦瓜!”这时西边来了几人,都剃光头、穿大褂,年纪大的二十岁出头,小的才十六七岁,隔着老远就嚷,“苦瓜!哥儿几个‘抿山’,你去不去呀?”海青识得,这几个小子全是说相声的,真实姓名一个也不晓得。他们的绰号分别叫大头、傻子、小麻子、和尚、大眼儿。可海青不明白,他们说的“抿山”是什么意思。

苦瓜头都没回道:“‘溜杵格念’。”

陈大头年纪最长,是这群说相声的老大哥,听到苦瓜的回答,仰面而笑道:“就数你小子精,铁公鸡,一毛不拔呀!放心,今天我请客。”说着话,他渐渐走到近前,看见海青在旁站着,连忙抱拳:“哟!这不是连着三天来帮场子的海青吗?多谢多谢,我们哥儿几个有点事儿,撇您了。”

沈海青一愣——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顾不得多想,他赶紧抱拳还礼道:“不谢不谢,忙你们的,我也该走了。”

苦瓜盯着那张小丑面具,犹豫半晌,还是把它揣到怀里道:“我收下了,算我欠你个人情,改天请你……请你喝羊汤。”在他看来这已经是很奢侈的食品了。

海青抿嘴一笑道:“不必了,教我两段相声就成。”

“那不行,一码归一码。”说罢,苦瓜跟着大头他们去了。

甜姐儿似乎已忘了刚才的不悦,扔下抹布,朝他背影喊道:“别闹得太晚,早休息!注意身体!”

“知道啦!”苦瓜回头挥了挥手。

海青也跟着嚷:“明天我还来,咱不见不散。”

“你来吧,我不一定来。”

“你不来可得提前告诉我。”

“好!我托梦告诉你……”

海青望着这群无拘无束的艺人,眼中充盈着渴望,竟恨不得跑过去跟他们一起走……直到苦瓜他们融入人群,再也寻不见了,他才回头问甜姐儿:“刚才他们说些什么?”

甜姐儿边收拾壶碗边解释道:“大头说‘抿山’,是喝酒的意思。苦瓜说‘溜杵格念’,这句原本是满语,后来也成了‘春点’,就是兜里没钱,大头只好说他请客。”

“明白了。”海青又暗记在心,“哎!大头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嗯?”甜姐儿不信,“他知道你名字?不会吧?”

“刚才他明明叫我海青。”

甜姐儿一愣:“你叫什么名字?”

“海青呀。”

“哈哈哈……”甜姐儿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原来是这样……他不知道呀!这都怪你,偏偏叫海青。”

“海青怎么了?”

甜姐儿笑道:“这‘海青’二字也是‘春点’,指业余说相声的,说得刻薄点儿就是外行。你闲着没事儿帮场子,既没门户又不懂规矩,一分钱都不挣,不叫你‘海青’叫什么?”

“原来如此!”沈海青恍然大悟,难怪苦瓜听到自己名字时忍不住发笑,原来这么巧。想至此,自己也笑了,自嘲道:“瞧我这倒霉名字,恐怕一辈子也成不了专业说相声的。”

“我看也是。”甜姐儿倏然收敛笑容,“说心里话,你真的不适合干这行。”

“为什么?”

甜姐儿不慌不忙地熄灭炉火,将炉灰掏干净,又擦了擦手,这才郑重其事地坐在海青对面,开了口道:“你根本不缺钱,对吧?”

“谁说的?我家特别穷,就是想……”

“别开玩笑啦!哪个穷人能预付仨月的茶钱?你家要真是穷得揭不开锅,早另谋生计去了,哪有工夫天天来这儿‘泡蘑菇’?还有你今天帮我挑水,晃晃悠悠的,挑过来洒了大半桶。你那双手油光水滑,比我的手还细嫩,根本不是干粗活儿的人。”

“唉……”海青低头苦笑,“这些话你没跟苦瓜提过吧?”

“哼!我都瞧得出来,苦瓜岂会看不出?他早就私下跟我说过,你准是故意穿得破衣烂衫,其实是有钱人。”

“有钱没钱要看跟谁比,其实这有什么相干?我喜欢相声。”

“我知道,若不是真心喜欢相声,也不可能天天来这儿。但你必须明白,这行不是光喜欢就能干。你见过相声艺人收徒弟时写的字据吗?马踏车压、投河溺井、死走逃亡各安天命,打死与师父无干。”

海青倒吸一口凉气——这简直是卖身契!

“学徒一般是三年,其实这三年里师父真正传艺也就一年,剩下的全靠徒弟自己领悟,这叫‘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学徒期间还得给师父干活,洗衣、做饭、挑水、扫地,帮师娘哄孩子,跟当长工差不多,更是免不了挨打受骂。许多孩子受不了苦,偷偷逃回家,又被爹妈含着眼泪拿扫帚赶出来,半途辍学就要包赔师父三年的伙食钱啊!等到艺满出师,第一年挣的钱都归师父,这叫‘谢师’,将来师父死了还要像孝子一样摔丧驾灵,棺材钱也要跟着出。莫说你这富贵人家的子弟,寻常百姓也不愿把孩子往这火坑里推。干这行的除了曲艺世家,就是最穷苦的人,不卖艺就得活活饿死呀!”

海青半晌无言,扭头环顾这座露天市场——此时天色渐晚,没有了游客,艺人们都在收拾东西。有几个练把式、耍流星的蹲在地上,累得呼呼直喘;有个拉洋片的,收了买卖还要挑着几十斤的大木箱回住处;还有几个人满脸失落,低头数着掌中仅有的几个铜板;更有甚者已经把大布棚拆开,围成小圈,似是要在这里露宿。白天的繁华热闹全然不见,“三不管”成了一片野地窝棚。

“瞧见了吧?天天晚上如此。”甜姐儿接着往下说,“即便学成,你以为就好了?津京两地说相声的何止百人,出了几个‘万人迷’?出类拔萃的少之又少。三分天赋,六分刻苦,还不能缺那一分运气。有多少艺人命运不济,一生混迹街头?即便艺业贯通成名成家,这碗饭就吃着顺心吗?到头来也是只富不贵,难登大雅之堂,在许多人眼中说相声的都是下三烂、下九流……”

“我可不这么认为。”海青连忙打断。

“真的吗?你若真觉得混迹‘三不管’没什么不光彩,还至于故意穿成这样吗?”

“我有我的苦衷。”

“好吧,就算你不这么看,别人呢?就拿你的亲人来说,他们瞧得起街头艺人吗?”

“这……”海青无言可对。

“莫说你们家,我家穷得叮当响,娘亲死得早,我和爹爹相依为命靠卖茶糊口,起早贪黑也挣不来仨瓜俩枣。但凡日子好过,我爹也不能叫我一个女儿家整天抛头露面。就这样我爹见了苦瓜还不给他好脸色,整日念叨‘臭说相声的’没脸没皮没出息,死活瞧不上……”说到这儿,甜姐儿眼中流露出一丝忧愁,沉默片刻才接着道,“艺人过的什么日子你根本想象不到。装男装女发托卖像也罢了,动不动的还要受地痞无赖欺压,被官面的人勒索,谁管他们死活?就在这个月,‘三不管’接连死了俩人,一个变戏法的,一个练把式的,没招谁没惹谁,也不知什么缘故半夜三更就被人杀了,脑袋被砸得粉碎!”

“真的?”海青很吃惊,“出了人命案?我怎么没听说?”

“听说?真是笑话!艺人的贱命算什么?你还指望报纸刊登、电台广播吗?来两个巡警瞅一眼,填完尸格[尸格,指验尸单。]就扔脖子后面了,这样的案子谁会用心查?‘三不管’,自打有皇上的年头到如今,谁搭理过这地方?我奉劝你两句,‘三不管’不是你混的地方,闲着没事儿逛逛也罢。只要你来,我拿最好的茶招待你,但是我们这些穷人的日子你过不了。”

“唉!”海青一声慨叹,“天底下哪个卖茶的把客人往外轰?就冲这番话,你是真心为我好,我谢谢你。”说着他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甜姐儿作个揖,“不过话说回来,我是绝不会放弃的,我就是有说相声的瘾!就算干不了这行,学点儿东西没什么不妥吧?我又不跟他们抢买卖,还主动来帮忙,苦瓜怎么就不理解呢?这半个月我是怎么央求他的,你是亲眼所见,能不能帮我说说情?”

甜姐儿笑了,一个劲儿地摇头道:“平地不走走阴沟,真不晓得你们这路人中的什么邪,偏喜好这路玩意儿!艺人们有句话常挂在嘴边,叫作‘宁赠一锭金,不赠一句春’,养家糊口的技艺岂能轻传?为什么那些当师父的对徒弟那么狠?常言道‘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看家本事传出去就不稀罕了。内行人尚且彼此提防,何况你这‘海青’?即便苦瓜答应教你,别的说相声的人还不干呢!他若教会你,就算你不以此为业,难免到处卖弄告诉旁人,要是人人都会几段相声,谁还来‘三不管’扔钱?遇见苦瓜算你好运,莫看他嘴上花哨,其实是厚道人,说不教便不教。要是换了别的坏小子,你说学艺他马上就答应,今天叫你请客吃饭,明天找你做件大褂,非但不教东西还想方设法找你要钱。远的不提,北边就有位‘撂地’的老前辈,专收‘大皮袄徒弟’。”

“什么叫‘大皮袄徒弟’?”

“就是天冷时你送他一件皮袄,他立刻就收你为徒。名义上比苦瓜他们还长一辈,可他什么真本事都不教,顶多拿两段八百年用不上的小贯口搪塞,就为吃你、喝你,总之就是花你的钱。等哪天你明白过来,不给他钱了,他立刻宣布清理门户,这码事儿就算一风吹了。”

“这主意真够绝的。”海青哭笑不得。

“依我说,别为难苦瓜了,只要他来你就在一旁听着,他总不能赶你走吧?想让他一句句教你是不可能的,听会多少算多少吧。”

海青撇嘴摇头道:“这办法真够苦的。”

“这就苦?你知道苦瓜的艺名从何而来吗?”

“不知道,你快说说。”海青来了兴致——说相声的艺名大多与相貌有关,“大头”的脑袋大,“傻子”的相貌呆,“山药”长得又瘦又高,“大眼儿”当然眼睛大,“小麻子”自然是满脸麻子,又因为相声前辈中有位张德泉,绰号叫张麻子,他便在名字前加个“小”字。唯独苦瓜的艺名匪夷所思,他相貌端正,一点儿也不像坑坑洼洼的苦瓜呀!

“唉!”甜姐儿未开言先叹气,“苦瓜自幼无父无母,直到六年前他师父把他捡回家去,才算有依靠。其实他师父也不是什么正经人,而且有毒瘾,挣的钱还不够抽大烟呢!年过半百无妻室,收留他就为让他洗衣做饭。苦瓜辛辛苦苦伺候老头,熬了两年,眼看该学真本事了,谁料那老头一场暴病呜呼哀哉!他真东西没学到就死了师父,白遭二年罪,还得摔丧驾灵,你说苦不苦?幸亏有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发话,说这孩子可怜,以后无论去哪个场子学艺,大伙都不能欺负他,这才给他一条活路。那时他跟乞丐差不多,拿的是人家分剩下的零钱,吃的是人家的残羹剩饭,也就最近两年日子才渐渐好起来。他的境遇在同行里最苦,所以大伙叫他‘小苦瓜’,天长日久这名字越叫越响,连观众也这么称呼他。”

听了苦瓜的身世,海青心里也很酸楚,却心生疑惑地道:“你从小就和他认识?”

“不,我也是差不多五年前开始帮爹爹卖茶,才和他认识的。至于以前他过的什么日子、从什么地方来,没人知道,他自己也不提。其实不说我也能猜到,无父无母的孤儿,还不是到处流浪?或许正因为往事不堪回首,他才不想说……所以你别总缠着他刨根问底儿,别再给他添烦恼啦!”

海青故意坏笑道:“你这丫头可真怪,当面不说好话,背后还挺替他着想。”

“那当然!毕竟我们都是穷人。”

“没别的原因吗?哦!我明白了,你甜他苦,你们俩……”

“呸!”甜姐儿脸一红,抓起围裙照他脸上便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没学会相声,先学会油嘴滑舌,以后别指望我帮你。”

“别别别……”

两人正说笑,又见逊德堂的贾掌柜送客人出来。那两位客人手里提着小竹篓,似乎刚从店里买的。贾掌柜说了几句客套话,紧接着有两个十二三岁的小伙计跟出来,摘幌旗,搬门板——药铺该关门了。

“哎呀!不知不觉这么晚了。”海青才意识到天色渐黑,但还是帮甜姐儿把茶桌、炉子都搬进药铺,临走还絮絮叨叨,“明天我没事儿,一早就过来,咱们接着聊。”

甜姐儿扑哧一笑:“我是无所谓,反正收了你茶钱,只怕苦瓜又要皱眉了。”

沈海青笑呵呵去了,甜姐儿数数钱,揣到怀里也要回家,却被贾掌柜叫住:“等一下!刚才你那壶茶……”

糟糕!忘了那壶“高的”茶。贾胖子要跟我算账啦!甜姐儿的心怦怦直跳。

怎料贾胖子非但不怒,还一脸欢喜地道:“不错嘛。”

“好……好喝?”

“好喝!”胖子连连点头,似乎还在咂巴嘴里的滋味,“这次你们从哪儿趸的茶叶?味道厚重,明儿还给我沏这个。”

甜姐儿瞥了一眼扁担头上的破草帽,想笑又不敢笑,强忍着支支吾吾道:“行,估计还够沏半个月的。”

“好……”贾胖子满面欢喜,可他哪承想到,这是他有生之年喝的最后一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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