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返场

相声神探  作者:王晓磊

短短几天工夫,逊德堂已被拆除,旁边的顺义斋也转卖他人,沙二爸已经带着伙计们迁往别处。果如寿爷所料,陈督军虽死,另有其他富商买下“三不管”靠南的那片地,据说要改建成旅馆和影院,包括苦瓜和甜姐儿在内的许多人都不能在原先的地点做买卖了。

好在苦瓜有了新的表演场所,到陈大头的相声场子帮忙,而且寿爷也推荐他到一家茶楼献艺。田家父女索性也把茶摊搬到相声场子对面,他们的生意比原先更热闹了。其他变戏法、说评书、耍坛子、唱大鼓的艺人也都寻到了新地点,或者换了职业——人不会轻易被命运击败,为了生存下去总会找到出路。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海青受邀到相声场子参与表演。虽然他已经“捣乱”好长时间了,但是第一次正式参与演出,心里既激动又紧张。上午一开场,大眼儿和山药就拿起玉子板,唱了段太平歌词《死要财》,这是个滑稽小段,俩人又别出心裁,一人一句对着唱,很快引来十几名观众。

二人唱完并没打钱,陈大头隆重登场,站到桌子后面吟道:“八月中秋白露,路上行人凄凉。小桥流水桂花香,日夜千思万想。心中不得宁静,清早览罢文章。十年寒苦在书房,方显才高……”说到这儿“啪”地一拍醒木,才接着道,“志广!”

他直工直令、字正腔圆,虽是一首短短的定场诗,竟也引来两声喝彩。大头抱拳拱手略一客套,随即话归正题道:“天儿不早了,人来的也不少了,蒙各位大驾光临,我卖卖力气,给大家说段笑话。为什么刚才要说个寒窗苦读的定场诗呢?因为今儿这段叫《解学士》。解学士何许人也?说出来您兴许有个耳闻,明朝洪武年间,在南京水西门大街有个豆腐房……”

刚说这么几句,突然从观众之中走出一人,笑呵呵朝大头打招呼:“才来呀,先生?”出来的正是小苦瓜——当然是事先商量好的,明明常在一起卖艺却假装不太熟。

大头跟他一起做戏,忙中断表演,回答:“是啊,我才来。”

“你买卖好?”苦瓜接着问。

大头呵呵一笑:“好什么?还行吧。”

“发财?”

“发什么财呀?混口饭而已。”

“混得住?”

“凑合吧。”

“混着啵。”

“是啊!我不在这儿混营生,还能干什么?”

“混了一年还照旧,时光更改胜似先前。”

“倒是比过去强点儿。”

“不扰您了。咱闲时说话,晚上喝茶?”

“好好好,您太客气了。”

“我走啦!”苦瓜朝大头挥挥手,又走出人群。

“慢走……”大头抱拳作揖,待他走远却抱怨道,“这位真是白长眼睛!没瞧见我这儿说相声吗?唉,没办法,不搭理他显得我没礼貌。对不起各位,咱继续说《解学士》,话说明朝洪武年间,南京城水西门有个豆腐房……”

说到这儿又有人过来打招呼道:“才来呀,先生?”这次是小麻子。

“嘿!又来一位。”大头只得中断表演,“是啊,我才来。”

小麻子说得跟苦瓜一样:“您买卖好?”

“还行。”

“发财?”

“发什么财呀?混口饭吃。”

“混得住?”

“凑合。”

“混着啵。”

“是啊,我也不会干别的。”

“混了一年还照旧,时光更改胜似先前。”

“比原先强点儿。”

“闲时说话,晚上喝茶?”

同样的台词,同样的对话,围观之人都觉得好笑。这当然都是设计好的,为的是“圆粘儿”,用重复的对话使场面热闹起来,吸引更多观众来看。可相声的规律是“三翻四抖”,等到第三次对话就不同了,要故意说错逗乐,而这第三个搭讪的人正是海青。

苦瓜说完自己的词儿,立刻挤到他身边:“怎么样?准备好了吗?”

海青擦了擦额头的汗:“有点儿紧张。”

“咳!杀人犯都叫咱办了,这有什么好紧张的?其实说相声跟凶犯是异曲同工。”

“什么意思?”

“凶犯是胆大、不要命!说相声是胆大、不要脸!你越怕丢脸越演不好,放得开反倒出彩露脸。词儿你已经记熟,放开胆子肯定没问题,就算出了纰漏,还有大头托着你呢!”

这时小麻子的表演已结束,说了声“我走了”,回到人群中。

大头揣着手向观众抱怨道:“奇怪,他俩怎么说一样的话?这玩意儿也批量生产呀!让各位久等,实在对不住,咱接着说这段相声。话说在南京水西门有个豆腐房……”

海青还有些踌躇,苦瓜在他背后狠狠一推,竟将他推出人群。眼见众人都以诧异的目光盯着自己,海青双腿发软,舌头都硬了,可是事到临头不能不演,磕磕巴巴道:“才、才来呀,先生?”

“哼!”大头瞟了他一眼,气哼哼地把扇子往桌上一摔,“我今天困在豆腐房里出不来啦!怎么又来一位?这不是成心捣乱嘛!”

观众一阵大笑,也不知怎么回事,听到笑声,海青倏然轻松了,沉住气往前凑了凑,继续表演:“你奶奶……”

“什么?!”大头一瞪眼。

“哦哦哦,我说错了。”海青忙改口,“你买卖好?”

观众一阵大笑,大头不耐烦地撇撇嘴道:“我还以为你骂我呢……好好好,买卖还行。”

“你发了吧?”

“嘿!我犯什么罪你就要把我发了。”

“我是说,你发财了吧?”

“你倒是把那个‘财’字带出来呀!我还以为发配呢。”

海青继续:“你还混吗?”

“就冲你,我也没法混。”

海青连忙摆手:“又说错了,你还混得住?”

“凑合。”

“你就混账吧。”

“什么?!你才混账呢!”

“我是说,混着啵,你没听清楚。”

大头指着他的鼻子:“是我没听清楚,还是你没说清楚?”观众早已笑成一片。

海青继续逗乐:“混了一年……我是你大舅。”

“你是谁大舅?怎么还占我便宜呢?”

“混了一年还照旧,时光更改……你欠我钱。”

“谁欠你钱?说清楚!”

海青假模假式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道:“我这嘴太笨……时光更改胜似先前。”

“哎哟我的妈呀!”大头叹口气,“要都照你这样跟我聊天,还胜似先前?一天不如一天。”

“好了,不打扰你。贤侄说话……”

“贤侄?嘿,你这嘴可一点儿也不笨,又是我舅舅又是我叔。”

“欸!”

“你还答应!”大头抄起扇子作势要打,观众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海青赶紧摆手道:“对不起,对不起。咱晚上喝茶……”

“不去!”

“我走了……”海青说走却不走,绕个弯儿又回到桌前,重复一句,“我走了……”大头装作赌气,翻着白眼不搭理他,海青磨磨蹭蹭又说,“我走了……您别送。”

“谁送你了?”大头吼道,“没羞没臊,滚滚滚!”

这时早已吸引了数十名观众,海青在大伙的哄笑声中钻进人群,回到苦瓜身边问:“我演得怎么样?”

旁人看着或许不错,但在苦瓜看来他浑身上下都是毛病,一言也说不清,又不愿泼冷水,便道:“还不错,就是语速有点儿快,以后说慢点儿,要让大家听清楚,另外表演还可以再放开些。”

海青怯意尽消,反倒跃跃欲试:“一会儿还得让我说个大段吧?”

“呃……你想说什么?”

“《八扇屏》,我练了许久啦。”

苦瓜一咬牙:“行!我给你捧,等快中午时你最后一个登场。”

“嚯!让我攒底?”海青喜不自胜,“这么重视我?”

“不是,中午观众都急着回家吃饭,本来也是要散的,你登场即便说得不好,不影响我们收入。”

“咳……扫兴。”

“你还想怎么?所有学徒都是这么熬过来的,我当初……”苦瓜话说一半忽觉背后有人拍自己,回头一看,原来是顺子。

此时的顺子身穿短褂、头戴草帽,挑着一对箩筐,筐里是韭菜、芹菜、黄瓜,他的脸膛比过去黑了,正咧着嘴笑道:“苦瓜哥,好久不见。”

“哟!你改行卖菜啦?”

“是呀,沙二爸出的本钱,我以后慢慢还他。”

“好好好。二爸搬到哪儿去了?宝子呢?”

“沙二爸在‘鸟市’附近赁了新门面,比这边更大,依旧是顺义斋的老字号。宝子经他介绍去了另一家汉民饭馆,跟一位姓牛的大师傅学徒。他们这两家馆子都常买我的菜,没少照顾我呀!苦瓜哥,你哪天有空,我带你去看看宝子,今后我们还免不了麻烦你。”

苦瓜暗忖——这话不吉利,逊德堂的乱子闹得还不小!说什么以后免不了还要麻烦我,怎么总觉得这俩小子还会出事儿呢!忙转移话题道:“你卖菜会吆喝吗?”

“咳!瞎嚷。”

“我会,教教你吧。”

“好啊。你教我吆喝,我请你吃黄瓜……”

“苦瓜!”又有个人直眉瞪眼走过来——张老七手下的二龙。

光棍儿不斗势力,苦瓜赶紧赔笑道:“二龙哥哥,有事儿吗?”

二龙表情严肃,说话却很客气:“七爷派我来的,让我问你句话,戴面具的究竟是谁?他想结交这位朋友。”

苦瓜皮笑肉不笑道:“既戴着面具,自然不愿意见人,何必多打听?反正都是江湖人呗。我惹不起七爷,也同样惹不起那人,莫说我不知道底细,即便知道也不敢说。”

“唉……”二龙摇摇头,“早料到你会这么搪塞。也罢,七爷领你这次的情,不说就不说吧。另外七爷还有个想法,想邀你入伙。”

“哎哟哟!”苦瓜诚惶诚恐连连作揖,“我算什么玩意儿?不过是说相声的,给七爷提鞋都不配,哪敢与你们这些英雄好汉为伍?恕我这块烂泥扶不上墙,容我嘻嘻哈哈过自己的日子吧。”

二龙岂会听不出弦外之音?笑道:“瞧你这张利口,也不知是骂人还是捧人。”

“咳!我这是自惭形秽,哪敢说您们不是?”

“算了算了,我回去跟七爷说吧。”

“还请哥哥美言。”

“知道。”二龙规规矩矩地向苦瓜深施一礼,“不管怎么样,这次真的很感谢你。”说罢扬长而去。

待他走出很远,苦瓜感叹:“这是一条好汉,多亏他那天救了宝子一命,可惜错跟了张老七。”

顺子冷笑道:“我看张老七的好日子快到头了,‘三不管’的地少了一半,以后他嚣张不起来了。”

“不。”苦瓜无可奈何道,“他收的地钱少了,却因这一案成为新闻人物,还结交了警察厅长,由此便可攀附到更多上层人物,可能还会有新地盘。猫有猫道,狗有狗道,要想根除这帮流氓混混儿,除非结束这乱世……”

而在另一边,海青已被田大叔拉到茶摊上。田大叔尚不了解破案的真相,但报纸嚷嚷得满城风雨,他已经听说海青的身份,再也不骂什么“臭说相声的”,而是满脸堆笑殷勤至极。也不知他从哪儿弄来个白瓷青花的盖碗,推到海青面前道:“快喝!上等龙井,除了您别人花多少钱我也不给。”

甜姐儿觉得她爹太谄媚,很不好意思:“爹!人家什么好茶没喝过,谁稀罕你这个?”

“再不好也是我特意趸来的,是份人心。”田大叔依旧讪笑,“沈少爷,你不知道,甜姐儿天天盼着你来……”

“爹!”甜姐儿脸都红了,“你胡说什么?也不怕人笑话。”

“有什么可笑话的?又没有外人。”

其实桌边还真坐着个外人——刘大栓。海青和苦瓜已答应帮他寻找父亲的下落,但是这件事要慢慢查访,所以海青说动老吴,雇用大栓给郑家拉包月车,自此经常陪在海青身边。

刘大栓见田大叔这副拍马屁的丑态,捂嘴窃笑。甜姐儿越发不好意思地道:“爹,你千万别乱说,救我的是苦瓜。”

“我知道!苦瓜不也是找沈少爷帮忙?你也不想想,没有鸡蛋做得了蛋糕吗?哎呀,沈少爷!我绝不是拿你比鸡蛋,我的意思是说您对甜姐儿挺好的,报纸上都说……”

海青一直苦笑,没说话。他有什么不明白的呢!田大叔嫌贫爱富,想招他当金龟婿,要把甜姐儿嫁给他这个阔少爷,以后就不用辛苦了。平心而论他挺喜欢甜姐儿,也曾偷偷动心,连许多无聊的小报都说他对甜姐儿情有独钟,但是门第相差太大,何况甜姐儿早已对苦瓜一往情深——唉,他们三个人恐怕纠缠不清啦!

想到这儿忽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海青扭头一看,苦瓜正站在他身后,手里攥着一根黄瓜,塞在嘴里用力嚼着。他那目光冷飕飕的,哪是吃黄瓜,简直像是要吃人。

“你干吗呢?”

苦瓜显然已经听到田大叔的话,却不便点破,憋着暗气敷衍道:“没什么,我磨磨牙。”

海青呵呵一笑,揶揄道:“你这办法好,想吃拌黄瓜不用买醋,在我身边一站就吃出醋味儿了。”

“呸!”苦瓜哭笑不得,“你别挨骂啦!”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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