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走了

相声神探  作者:王晓磊

两天后,天津河东中学。

操场上扯起一道道幕布,挂着数十幅书法、绘画作品,真草隶篆花鸟鱼虫,这些字画都出于同一人之手——白宗巍。

白宗巍坠楼案经《大公报》《益世报》连续报道,早已轰动津门,世人皆知直隶督办的亲哥哥强抢民妻,逼出人命。虽说白宗巍的悲剧一定程度上也是他自己导致的,但还是博得了广大民众的同情。一时间激起了反对军阀、反对官商勾结的热潮。正是在这种情势下,社会名流纷纷搜集白宗巍的作品,举办书画展,并给这次展览取了个响亮的名字——“艺术的不幸”。

观展之人络绎不绝,竟使宽阔的操场显得有些拥挤,京津两地不少文人墨客专程来欣赏字画,但更多的人纯粹激于义愤,特意来悼念这位不幸的艺术家。展会正中央悬挂着白宗巍生前的自画像,还有他跳楼前写的那份控诉书。摩肩接踵观者如堵,叹息、愤慨、咒骂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海青和苦瓜也在观展的人群中,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聊的完全是另一桩案子。

“没想到陈督军最后会饮弹自尽,倒还有点儿气魄。”

“气魄?”苦瓜不这么认为,“关进监牢,能有什么好结局?就算不判他死罪,不把家产耗光才怪!自杀反倒省事,死了一了百了,至少不会拖累家人,现有的那些昧心财尚能保全。”

听他这么一说,海青也觉得有理,便回话道:“是啊,妻儿老小若嫌名声不好可以变卖产业迁往南方,照样过有钱人的生活。”

“哼!他们过好日子,可被杀之人的亲属过着什么生活?有皇帝的年头不好,但我觉得官员犯罪株连家小却是有道理的。”

“回顾那晚陈督军、曹厅长的表现,那些人的弯弯绕一点儿也不比‘三不管’少。”

“没错,何处不是江湖啊!”苦瓜这句话透着无奈,“昨晚小梆子告诉我,李长福伤重不治,死在牢里了。”

“到现在我还不大明白,你究竟是如何发觉李长福是凶手的?”

“唉!”苦瓜未开言先叹气,“马尾拴豆腐——甭提啦!其实这一案很简单,咱们把它想复杂了。在我发现崔大愣、王三和贾胖子三者的联系后就认定李长福是凶手了。原先我怀疑崔大愣、王三和贾胖子之间有不可告人之事,实际上根本没有,他们彼此也不熟悉,兴许还没我了解得多呢。要说崔大愣和王三有共同点,那就是事发时他们都独自睡在帐篷里。在‘三不管’这地方,晚上搭篷过夜不奇怪,但独自一人就很罕见。留宿者都是成群结伙,变戏法的、练把式的,人多互相照应。可话又说回来,篷里的情况外面人看不见,不知道篷里有多少人也就不敢轻起歹念。凶手既敢肆无忌惮下手,必定事先了解,知道他们独自过夜。”

“这与李长福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当初我抱怨查到的事情没用,你说现在看或许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以后可能很重要。还真应了你这话。想想咱查到的情况,陈大侠设圈套要撵走崔大愣,去跟贾胖子商量此事,虽说他俩在小屋里偷偷嘀咕,但我猜伙计们还是听到了,就算没听到也不要紧,后来陈大侠退货,明确提到崔大愣已被赶走,再往后崔大愣投奔假金牙,晚上帮忙守夜,只要一打听就能知道这些情况。这还不算什么,王三的情况更清楚,还记得宝子是怎么说的吗?老五央求贾胖子配药时,他们三个伙计就贴着门缝偷听,老五陪老婆孩子住店,老四天天夜里耍钱,王三独自睡在篷里,他们都知道。更耐人寻味的是第三个被杀的贾胖子,他是三名死者中唯一没独自过夜的,却是逊德堂的掌柜,把这三起命案联系起来你会得出什么结论?”

“凶手就在逊德堂的三名伙计之中。”

“对呀!说来惭愧,从一开始咱就落入了凶手的诡计。他在杀死贾胖子后故意把后门敞开,制造外人行凶的假象,而且我以前干的营生也误导了我。事后仔细想想,后面灶台上那扇窗户确实可以爬进爬出,却不是谁都能办到,我爬窗户毫不费劲儿,换别人很麻烦,还会弄出很大动静,飞贼可不是人人都能当的。”

海青笑了,又一次忍不住好奇地问:“你跟谁学的偷盗功夫?又为什么改行说相声?”

“小孩没娘,说起来话长。”苦瓜明显不想说,“与此案无关,以后再告诉你吧。”

“好吧。”海青也不再追问,转而道,“逊德堂有三名伙计,你怎么认定凶手是李长福?就因为你对宝子、顺子了解得多吗?”

“也不尽然。我承认我跟宝子、顺子关系不错,从心里不认为他们会行凶,但更重要的是线索明确指向李长福。”

“什么线索?”

“首先是性格。沙二爸是个了不起的老家伙,看人非常准,还记得他对三个伙计的评价吗?宝子聪明细致,顺子大大咧咧,长福是个心里有事儿的闷葫芦。哈哈!的确如此。回忆一下咱第一次去逊德堂调查时的情景,我每提出一个问题,顺子的答案都很模糊,或是说错或不清楚,因为他粗心大意,根本不留意细节,每次都是他说完宝子又纠正。长福呢?他总在宝子明确答复之后支支吾吾随声附和,似乎很符合胆怯懦弱的性格。只有一次他一反常态,回答得非常肯定,那就是他提到后门没关的时候!这对他太重要了,是他设的圈套,所以一定要把这个情况咬死,转移调查者的注意力。更关键的是睡觉时的位置,长福睡在外侧,宝子、顺子睡里面。几个人睡在一张床板上,唯有长福能在不打扰其他二人的情况下起来活动。宝子说过,长福刚到药铺时经常早起,打扫完卫生再叫他俩起床。在宝子、顺子看来那是长福照顾他们,其实不然,长福是在试探他们睡得如何。在确定这俩小家伙每天都睡得跟死狗一样之后,他就可以放手行动了。实际上半夜溜出药铺的不仅有贾胖子,还有李长福。”

“是啊,他深更半夜杀死了崔大愣和王三,而且干得很漂亮,随便找件重物,悄悄进入帐篷照脑袋上一砸……”说到这儿,海青不禁打个寒战,“这样杀人太迅速了,本来是随机行动,他却事先摸清情况,知道要杀的都是独自一人。锁定明确目标,从溜出药铺到杀完人回来也就不到一刻钟,别说宝子、顺子感觉不到,就是有所察觉他也可以谎称自己是方便去了。”

“作为陈督军的副官,李长福……或许他根本不叫这名字,到现在咱们已无从得知他的真名实姓了。反正他是个训练有素的军人,不像看上去那么窝囊,而且很狡猾,他知道再严谨的伪装也会有破绽,沙二爸不就曾断言他有亏心事儿吗?所以他欲盖弥彰,精心设计了一个故事,声称自己以前杀过人,是负罪潜逃来到天津的。这真是奇思妙想,意想不到的包袱!用一桩虚假的罪行包装自己,去遮掩另一桩真实的罪行。但他还是失算了,也可能是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以为咱们只是胡闹,根本没料到我会挖坟验尸,证实三起命案的关系。当咱们调查一大圈又回到逊德堂时,他终于慌神儿了,意识到事情马上就要暴露,所以在戏台后面偷袭,想用刀枪架子砸死我……”

海青扬手打断苦瓜道:“偏偏这时我不在场,你怀疑是我干的。”

“没怀疑多久。”苦瓜赶忙辩解,“事后细想想,咱俩在一起的时间很多,你要下手没必要非在那个时候。你可以在我吃面时下毒,可以把我推到电车道上让车撞死我,可以在路过海河时把我……”

“停停停!我没你想得那么恶毒。”

“举例子嘛。”

“那我也不爱听。”

“好好好,不说了。总之那天上午我刚在逊德堂提到三起命案有关联,下午就遭到暗算,这不很明显吗?他混入‘三不管’之前肯定杀过人,但那是在战场上,谋杀可能没干过。他第一次杀人其实很谨慎,崔大愣在天津无亲无故,死了也没人用心调查,杀这个人毫无风险。可问题是崔大愣的死没造成任何影响,所以第二次他又向王三下手,‘快手王’在‘三不管’小有名气,这次是有风险的。虽然老五无意中透露情况,但他无法确定那一晚老四是否去赌钱……唉!老天不开眼,又叫他得逞了。这次有了点儿影响,开始有人为‘三不管’的治安担忧了,但还远没收到陈督军需要的效果。于是那俩副官登门示意,他终于向贾胖子下手了。这事儿越想越可怕,其实从贾胖子收留李长福那天起就已经给自己判了死刑!陈督军早就决心豁出那两座破房子,放火是最后手段,此事一出必然见诸报端,引发民众对‘三不管’的反感,从而促成改造卖地的决议。而他一定已经暗中打点,早已向高官许下回扣,到时候‘三不管’的地会优先卖给他。”

“真厉害!姓陈的比直接杀人的李长福更凶恶。”

“没错。”苦瓜露出一丝惨淡的微笑,“前天晚上,当李长福对顺子说出那句‘对不起’时,我相信那是真心的。毕竟他跟宝子、顺子相处几个月,也可怜这俩孩子,尤其是准备散伙时宝子、顺子替他着想,还多分他钱。他说‘大恩大德容图后报’或许不是空话,试想陈督军若是得到那片地,他给两个孩子安排一个差事就很容易。而且回想逊德堂那场火,他根本没必要亲手杀贾胖子,只要将前后门锁死,放一把大火,除他以外的三人都活不了,本来就是闹得越大越好,死人越多越好。为什么他还要单独杀贾胖子,把宝子、顺子叫醒一起救火?”

海青领悟到了:“因为他不忍心杀俩孩子,跟他们长期相处有感情了,可又需要闹出人命,只好单独把贾胖子杀了……唉!这样一个人,可惜啦!”

“有什么可惜?段子本身不好,‘现挂’[现挂,指相声中临场发挥的笑料。]响了有什么用?就算他良心未泯,也不能掩盖滥杀无辜的事实。他依旧是人渣,顶多是个良心未泯的人渣。”

海青没反驳,心里却在想——这世上有谁是天生的人渣吗?说到底不过是地位不同、想法不同、利益不同,彼此少几分了解和同情罢了。试想李长福若不是陈督军的麾下,或者到“三不管”后与陈督军断了联系,恐怕不会是这个结果吧?世人不论穷富贤愚,只要他不是故意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敲骨吸髓,都是可以做朋友的。

苦瓜突然又笑道:“今早我听到个传闻,南运河捞出两具男尸,还不清楚是谁,但以后若查明是陈督军身边另外那俩副官,我绝不会感到意外。”

海青想了想:“张老七干的?”

“还能有谁?陈督军自尽,李长福作为凶手被关进牢里,如今也一命呜呼。张老七若不亲手了结一两个,如何彰显他在‘三不管’的霸道?如何震慑其他‘锅伙’?也幸亏他出手,姓陈的杀害三个人,可连他自己在内赔进去四个人,这样的买卖才划算。但经此一案,张老七更威风了,逼死陈督军有他一份力,一个混混儿头子竟然也上了报纸头条。”

“那也没你威风呀!这两天报纸广播都在猜测揭开真相的神秘人物是谁,报上还有你戴着面具、趴在窗户上的照片呢。有人给你起了一个外号,叫‘小丑神探’,有人评论你是中国的罗平。”

“罗平是谁?也是‘荣点’[荣点,江湖春点,指小偷。]?”

“亚森·罗平,小说里的怪盗侦探,跟福尔摩斯是对手。”

“没听说过……管他那么多呢!反正这事儿结束了,以后小丑再也不会出现了。”苦瓜信誓旦旦。

“我看未必。”海青微微一笑,“或许哪里有不平之事,他还会再冒出来,这谁说得准?其实最倒霉的是我。托你的福,我也跟着上报了,却成了真正的小丑。报上说我贪图卖茶姑娘美貌,色欲熏心花钱买放,还说我被小丑吓破了胆,仓皇逃跑撞上警车。简直把我说成了一无是处的花花公子。”

“难道你不是吗?”

“嘿!得便宜卖乖,我那是给你‘量活’呀!不撞那一下,把众人的注意力引过去,你怎么逃跑?”

“哈哈哈,我知道……这个给你。”苦瓜从怀里掏出个小袋子。

海青接过一看,里面装着钱,连钞票带银圆足有三十块:“哪儿来的这些钱?”

“你以为那天我就偷了两张茯苓霜的纸?我还在陈督军书房里转了一圈,翻了几个抽屉搜刮来的,这钱算是我还你的。甭管多少,你就收着吧,这下咱就两清了。”

“嘿!偷钱还账。”

苦瓜嘻嘻一笑:“这怎么叫偷呢?是我应该拿的。他是元凶正犯,调查费当然得从他身上出。”

两人正说笑,忽见前面观展的人群中挤出一个中年人,身材魁伟,方额广颐,宝蓝色大褂,礼服呢布鞋——不是张寿爷吗?想起前几天那顿训斥,苦瓜扭头就跑。

“站住!”寿爷早看见他了。

“嘿嘿嘿,师叔……”苦瓜怯生生地转过身来。

寿爷走到近前,又看见海青,便道:“你也来了?”

海青也有点儿紧张,连忙鞠了一躬道:“您千万别责怪苦瓜,他本来想好好‘撂地’的,是我非要拉他看这个展览。”

出乎二人意料,寿爷竟然夸奖道:“很好!年轻人爱学习、关心时事,这很难得。”

苦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您不责骂我?”

“我为什么要骂你?”寿爷笑了,“艺人在外面胡混的多了,吃喝嫖赌,谁到这种地方来?看来我以前错怪你了,你们不是胡闹,是知道上进的好孩子。”还特意指着海青道,“能交到这样一位有文化的朋友,是你的幸运,要珍惜呀!”

苦瓜还是第一次被寿爷当面夸奖,连脖子都红了,一向口齿伶俐的他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笑嘻嘻挠着头皮。海青却显得从容不迫:“您也是特意来看这个展览的?”

“是。”

海青心里冒出个异想天开的念头,试探道:“难道您想把这桩案子改编成相声?”

“没错。”

“可这是一场悲剧呀,艺术的不幸。”

“悲剧就不能变成喜剧吗?”寿爷回头望着白宗巍那篇字字泣血的控诉书,“这世上有许多不幸,正义未必能伸张,但是公道自在人心。现实中遗憾的事情,我们用相声来让他圆满,伸张大家心中的正义,给大家一个盼头,为大家出气,这不也是一桩美事吗?”

海青连连点头,不禁思绪万千——或许我把相声看得太浅了。这宗技艺固然以逗乐为本,但在开怀一笑之间若能有所思、有所得,岂不更好?寿爷无愧当今相声第一人。

“你们听说没有?‘三不管’连环命案告破了。”

苦瓜和海青相视一笑——岂止是听说?

寿爷一脸欣慰道:“那个小丑不知是何方高人,替咱们艺人出了一口恶气,真痛快!”

“是啊。”苦瓜心中得意,不禁眉飞色舞,“更重要的是陈督军鲸吞‘三不管’的阴谋破产,大伙的饭碗保住了。”

“那倒未必。”

“嗯?”苦瓜一怔。

“姓陈的是完了,还有姓赵的、姓钱的、姓孙的、姓李的,觊觎‘三不管’的何止一人?这块地迟早会被人买去。”

苦瓜得意不起来了:“难道无论如何都保不住?”

“哈哈,小家伙,何必太悲观?”寿爷拍拍他肩膀,“‘三不管’改造也未必是坏事,抛开其中的利益纠葛,那地方实在太脏太乱,也太不安全了。凡事也要往好的一面看……”说着他抬手漫指校园,“你知道这座中学的来历吗?这片地区原本也是租界,庚子赔款后割让给奥匈帝国。这个大院是奥地利军营,直到世界大战奥匈帝国解体才归还咱们。孙洪伊[孙洪伊,民国时期教育家、政治家,曾担任民国政府的教育总长。]先生把它买下来开办中学,倡导文明推广教育,为国家培养人才,这不就是沧海桑田变害为利吗?改造‘三不管’也一样,昔日整个南市都是臭水坑,若不填坑改造,哪儿来的地?现在又该变了,平地起高楼,茶摊变剧场,露天‘撂地’的饭碗固然砸了,却也促使大伙更加勤奋,只有磨炼技艺才能到更有档次的茶楼、剧场演出,才能迎合更有品位的观众。苟日新,日日新,时代的脚步不等人呀!”

苦瓜愁眉稍展,又感觉到一丝希望:“我从小没了师父,会的东西太少,您多教教我吧!”

“可以,但我只能给你念段子,并不能教你别的。拜名师也只是扯虎皮做大旗,最好的师父不是某个人,而是生活,要有一颗热爱生活、发现趣味、乐观向上的心。你小子记住,努力未必成功,但不努力肯定不会天上掉馅饼。”

苦瓜郑重抱拳道:“我一定会努力的。”

海青竟也颇有所悟,笑道:“我也一定牢记您的话。”

“好,你们都是有出息的好小子。”寿爷低头看了看表,“时候不早了,我还得赶一个堂会,咱们改天再聊吧。”走出几步突然回头,望着苦瓜道,“对啦!我考虑再三,还是觉得该给你一次机会。我已经应了歌舞楼、新世界等几处剧场,将来等中原公司、劝业场开张,邀我演出的地方还会更多,肯定赶不过来。所以我打算推荐你到几处茶馆、剧场演出,你可得好好干,别给我丢脸。”

“是!”苦瓜欣喜若狂,待寿爷走远后兴奋得蹦起来——到剧场演出跟“撂地”大不一样,证明自己的艺术得到认可,观众愿意买账,这是扬名立万的机会。

“恭喜恭喜。”海青也很高兴,“今后我也不必再遮遮掩掩往‘三不管’跑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剧场找你。”

“好啊!多来捧场。”

“那当然,到时候我一定揣着银钱去。但现在你可以教我说相声了吧?连寿爷都说了,要珍惜我这样的好朋友。”

“不行不行,交情是交情,买卖是买卖。”

“小气鬼……”话虽这么说,海青心里有数,这些日子苦瓜已给他讲了许多江湖内幕,解析了许多段子,说了许多笑话。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其实苦瓜一直在教他!

二人心情畅快,这才兴致勃勃地观看字画,在展会上浏览一圈,将近傍晚才离开这所中学。刚一出大门就有个拉洋车的迎上来道:“两位先生坐车吗?”

海青听了发笑:“你一辆车怎么拉我们俩?不坐,散散步。”说着便走开了。

哪知拉车的竟不走,就在屁股后面跟着他们道:“您还是坐车吧。我知道,您家在英租界,这趟可不近。是不是,郑家少爷?”

海青闻听“郑家少爷”四字顿时一惊:“你、你认识我?”回过头仔细打量这车夫。

此人身材不高,而且很瘦,戴着一顶草帽,头压得很低,瞧不见他的容貌。只见他又把头扭向另一边道:“这位是‘三不管’说相声的苦老板吧?或者该叫您另一个名字……小丑侦探?”

苦瓜后退两步,倒抽一口凉气——除了海青、甜姐儿,这世上怎么还有第三人知道小丑的秘密?但他脑筋转得很快,眼珠一转立刻想道:“你就是三天前在饭馆对面监视我们的那个人!”

“借一步讲话,有东西给你们。”

二人没办法,跟着他走进一条僻静的胡同,车夫这才摘掉草帽——竟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小鼻子小眼,稚气未脱。他从车座下面取出个灰布包裹,递到海青面前:“这是您的。”

海青解开包裹,见里面是一只棕白相间的镶拼皮鞋,立时想起来:“你是……”

“对,我是十天前在银行门口拉您的那个车夫,用您的话说……怯拉车的。那天摔您一跤,还弄丢您一只鞋,真不好意思……”说到这儿他还有些羞涩,“其实鞋没丢,后来找着了,一直想给您送去,又不知道您在哪儿住。后来有一天,我在官银号附近瞧见您,还没来得及凑上前说话,您就上了别人的车,而且那天我没带这只鞋,也不好贸然交谈,就拉着空车在后面跟着,想看看您住哪儿,改日给您送去。可您好像发现有人跟踪,特意去法租界绕了一圈,弄得我更不敢轻易接近您了,而且……而且……”他越发不好意思,“我发现您一直和这位说相声的苦老板在一起,神神秘秘的,好像在调查什么事情。我实在是好奇,想知道你们干什么,后来就……就……”

“唉!”苦瓜猜到了,“就总到‘三不管’跟踪我们?”

“也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的?”海青苦笑,“那天早晨跑到我家门口听打我情况的也是你吧?”

“是……”这位跟踪者出奇地老实,赶紧道歉,“对不起。”

“你究竟知道多少关于我们的秘密?”

“我知道得也不多,只知道苦老板装扮小丑去陈督军的宅子,郑少爷乔装打扮到处送信,好像是你们破解了‘三不管’的命案,在登瀛楼演了一场戏,而且……”

“这还不多?”苦瓜气得鼻子都歪了,“你可真够无聊的,不好好拉车,天天盯着我们干吗?你吃饱了溜大圈——撑得难受啊?”

哪知此言一出,拉车的“扑通”跪下道:“我不是穷极无聊,也绝无歹意,其实是有事相求。”

这一下倒把海青、苦瓜吓一跳,他俩忙伸手相搀。

“我不起来!实不相瞒,我姓刘,叫刘大栓,是从滦县来的。我爹在开滦煤矿做工,两年前因为一件公事来天津,就没了下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娘忧郁成疾,半年前病死了,我还有个不懂事的弟弟呢!活不下去就来天津投奔拉洋车的二叔,也为查我爹的下落。可不巧二叔也病了,只能由我拉车养家,可是……我真的很想找到爹。这些日子我看出来了,你们是有本事的人,而且乐于助人,能不能帮我找到爹爹?求求你们。”

海青拽着他的胳膊道:“起来,有话慢慢说。”

“不!”刘大栓很犟,“你们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你们是好人,就可怜可怜我们兄弟吧,爹没了,娘也死了,我们现在简直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啊!”

无父无母的孤儿……

这轻轻一句话钻入苦瓜和海青耳中,牵动二人的心。这小子死活不起来,而且已经知道小丑的秘密,这事儿怎么办?两人四目相视,沉默片刻竟同时说出四个字:“‘把点开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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