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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请您吃个便饭相声神探2 作者:王晓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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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清末以来,天津的“三不管”就是热闹之地,金、皮、彩、挂、评、团、调、柳,各路江湖人云集于此,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尤其底层的民间艺人,在此“撂地”维持生计,可谓“一块杂八地,养活无数穷骨头”。民国以后的“三不管”有了很大变化,许多空地被商人买下修建茶馆酒肆、妓院宝局,近几年又出现了戏院、电影院,能供艺人露天表演的地儿越来越少,于是茶馆成了新兴舞台。 南市附近大大小小的茶馆有几十家,还不包括简易茶棚,许多地方聘请艺人演出。追溯起源,艺人在茶馆演出只是“借地求财”,甚至有了收入要向茶馆交“地钱”,可后来茶馆老板发现演出使生意更加兴旺,不但引来更多客人,茶水点心的消费也增加了。于是有些茶馆逐渐演变成小剧场,茶钱已不再是主要收入,而是依靠表演向客人收费,所得收入全归茶馆,然后向艺人支付一定数额的佣金,行话叫作“包银”。一传十、十传百,采取这种经营办法的茶馆越来越多,竞争也日趋激烈。茶馆为了争夺客人必须丰富节目,什么单弦、大鼓、相声、双簧、戏法儿,甚至还有京剧清唱、练把式的、练杂技的……统统招进来,还要尽量挑选有名的演员。同样,艺人在茶馆里演出也提高了名气,渐渐有了自己的忠实观众,他们到哪儿演,忠实观众就追到哪儿。所以越是水平高、名气大、能叫座儿的艺人,请他演出的茶馆就越多,他要的“包银”也越高。“三不管”就像一个庞大的演艺竞技场,茶馆与茶馆竞争,艺人与艺人较劲儿,各茶馆从早到晚演出不断,节目排得满满的,说、学、逗、唱、耍、弹、变、练,知名艺人往来奔波,有的每天要赶四五家。 同乐茶楼就是其中很知名的一家,这家茶馆距露天市场很近,两层的木建筑,已没人记得它建于哪年,店面装潢陈旧,占地也不算广阔,但它在曲艺界的地位很高,十多年来,在此献艺走红的艺人数不胜数,是风水宝地。这儿的观众比在明地上围观相声的人富裕多了,至少没有底层劳工,试想兜里没点儿闲钱谁能到茶楼消费?观众相应地欣赏水平也高,所以同乐聘请的都是技艺精湛的演员。虽说近年来租界的百货商场里有了更高级的曲艺场,但仅就“三不管”而言,这里仍是顶级舞台,一般水平的艺人根本进不来。 今天小苦瓜首次在同乐茶楼献艺,沈海青吃过午饭就来了,抢到最靠前的茶桌。戏法儿、时调、单弦,你方唱罢我登场,节目一个接一个,海青却根本看不进去,只是心不在焉地啜着茶水——昨晚苦瓜喝醉了,回到住的地方已昏睡不醒,他把苦瓜弄到炕上盖好被,再折腾回自己家都半夜一点了,一觉醒来上午九点半,管家老吴在他床边好一顿啰唆,也没顾得上再联系苦瓜。这小子现在怎么样?能不能登台?会不会影响表演?今天这场演出相当于考核,如果演砸了不但今后无法在这儿献艺,传扬出去连现有的“蔓儿”也折了。 胡思乱想间台上的岔曲唱完了,有个茶房在观众的喝彩声中默默登台,将一张桌子横摆在舞台中间位置。紧接着小苦瓜笑盈盈地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他“撂地”的搭档小麻子。海青的心立时提起来,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下午两点半!曲艺园子有规矩,越是好角登台越晚,重量级的演员三点半之后才登场,以苦瓜的身价还远远达不到,但两点半这个时间太不利了。午后演出开始,到这会儿已演了许多节目,观众们全神贯注看了一个多钟头未免疲乏,有的犯困,有的聊天,有的买小吃,有的想上厕所,这时要抓住大家的注意力很不容易,博得满堂彩就更难了。或许茶馆老板故意挑这个时间段让苦瓜登台,好考查他的水平。 海青想到这儿越发担忧,但他强打精神,兜足气力喊了声:“好!”天津人喜欢相声,更喜欢起哄,许多观众虽不认识苦瓜和麻子,但听到有人叫好,便下意识也跟着喊。一时间此起彼伏,三四声碰头好,场面还挺热烈,众人目光都集中到台上。海青心道——哥们儿,我只能帮到这儿,下面靠你自己啦! 可能是宿醉的缘故,苦瓜脸色有点儿发黄,但精神还是很足,声音也很清脆:“诸位老少爷们儿,说相声的给您请安,今儿头回在这儿献艺,献不好就变成现眼啦!全仗各位捧场。有喊好的朋友可能认得我,我叫小苦瓜。” 麻子接过话茬儿:“你怎么叫这倒霉名字?” “没办法,从小受苦……诸位可别误会,虽然我叫苦瓜,但长得可不像苦瓜。您瞧,我这气色像苦瓜吗?” 麻子道:“你这苦瓜长老了,都黄啦!” 海青心中暗赞——好!化被动为主动,脸色不好反倒成了包袱。 苦瓜又介绍:“他叫小麻子。不用解释,您瞧他这张脸就明白,一脸的大麻点。” “咳!你提我这个干吗?” “能不提吗?明摆着。诸位仔细瞧……”苦瓜指着他脸,“大麻子套着小麻子,小麻子里有小小麻子,小小麻子里有坑儿,坑儿里还有小黑点,这是三环套月的麻子。” “你贫不贫?” “有麻子也罢了,还长得这么丑,瞧着就恶心。诸位有所不知,自打认识他之后,我就再也不吃烧饼了。” 有的观众笑了,麻子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我满脸芝麻呀?呸!” “别啐!你这大麻脸一喷口水,我又想起喷壶了……” 随着笑声越来越响,海青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却有些疑惑——“垫话”已经响了,可以进入“正活”了,他俩要说哪一段呢? 苦瓜不慌不忙,依然拿麻子的脸找笑料,一会儿说像筛子,一会儿说像漏勺,麻子越听越气,把脸一扭假装不理他。苦瓜又朝麻子作揖:“怎么了?生气了?别不理我呀!没捧哏的这段相声还怎么说?我向您道歉,行不行?您帮我说完,下了台我补偿您。” 麻子这才扭过脸来:“怎么补偿?” “我给您做件衣服。” “行啊。” “可我不知您穿多大尺寸。” “白说了。” “我给您买双鞋。” “也可以……” “又不知道您穿什么尺码。” “咳!” “要不我给您买顶帽子?” “帽子?”麻子摸摸头顶。 苦瓜托着下巴,一副很为难的样子:“也不行,我不知您是喜欢白的,还是喜欢绿的。” 观众哈哈大笑,麻子急了,跳着脚地嚷:“白的是丧种,绿的是王八!你才戴那帽子呢。还是拿我取笑,是不是?” “不不不。”苦瓜连连摆手,“我这人嘴笨,不太会说话,真是实心实意向您道歉。这样吧,我请您吃个便饭……” 听到这儿海青心里有数了,苦瓜要表演《报菜名》。这段相声又叫《菜单子》《满汉全席》,行话叫“空啃”,逗哏的假意请捧哏的吃饭,背出一大串菜名,最后却因为没钱吃不了。这个段子历史悠久,据说早年间的菜单并不长,经历代相声艺人逐渐添加,如今竟扩充到二三百道菜,不同艺人的菜单略有不同,但是都要求逗哏演员一口气背诵下来,是典型的“贯口活”。 相声讲究“三翻四抖”,苦瓜先说请麻子吃春饼,配上摊黄菜、炒合菜、炒香椿、酱肘花,后来又改口说请客吃炖肉,砂锅炖牛肉、黄焖栗子鸡,继而又改口说吃面条,三鲜打卤、肉丁炸酱,每次都因为吝啬而反悔,其间笑料不断。最后苦瓜竟还倒打一耙:“你这人太不像话!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你到底要吃什么?” 麻子一掐腰:“是我不吃,还是你不请呀?我看你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别急别急,瞧你这没出息样儿,一说吃饭这么心急……刚才那是跟你闹着玩儿,大丈夫一言九鼎,哪能不舍得花钱?真请客不能在家吃,咱们去饭馆,吃好的去!” “吃什么?” “南北大菜满汉全席。” “嚯!好大的口气。满汉全席别说吃,你连见都没见过,还有脸说请我。” “怎么没见过?我说几样菜名给你听听。” “你说。” “头一道大菜就是蒸羊羔……” 开始背菜名了,海青又紧张起来——他昨天喝得烂醉,脸色还这么差,不会出错吧? 苦瓜气定神闲满脸微笑,口中却滔滔不绝:“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晾肉、香肠儿、什锦苏盘、熏鸡、白肚、清蒸八宝猪、江米酿鸭子……锅烧猪蹄儿、炖吊子、烧连筋、烧肝尖儿、烧肥肠儿、烧宝盖儿、烧心、烧肺、油炸肺,全份下水,一百单八样,都带小竹牌子……”贯口不单是卖弄伶牙俐齿,一味追求快,还要有韵律,说是“一口气”背诵下来,其实不可能不换气,只是呼吸巧妙难以察觉。苦瓜磨练多年,基本功扎实,咬字清,归音准,气息匀,声调足,刚开始节奏较慢,后来逐渐加快,快而不乱,慢而不断,通顺流畅,举重若轻,如行云流水一般,“一品肉、樱桃肉、马牙肉、红焖肉、黄焖肉、坛子肉、烀肉、扣肉、松肉、罐儿肉、烧肉、烤肉、大肉、白肉……”长长一份菜单已临近末尾,苦瓜的语速越来越快,海青的心也提到嗓子眼儿,“炖羊肉、酱羊肉、烧羊肉、烤羊肉、五香羊肉、煨羊肉、氽三样儿、爆三样儿、烩银丝、烩散丹、熘白杂碎、三鲜鱼翅、栗子鸡、尖氽活鲤鱼、板鸭、筒子鸡!” 随着最后一句“筒子鸡”出唇,茶馆里响起震耳欲聋的喝彩声,反倒是海青忘了叫好,只是长出一口气,手心都攥出汗啦! 因为观众反响太过热烈,苦瓜不得不停顿片刻,待彩声稍止才接着说:“这些菜你爱吃不爱吃?” 麻子嚷道:“爱吃!” “想吃不想吃?” “想吃!” “想吃也没法儿吃。” “怎么呢?” “我兜里没钱!” “你别挨骂啦!” 观众又是鼓掌又是叫好,苦瓜和麻子满脸堆笑连连作揖,好半天才下台。海青随即起身,往桌上扔了一把铜子就往后台跑。有个茶房正守在后台门口,抬手阻拦,海青连忙抱拳:“辛苦辛苦,我拜望朋友。”这句话真灵,茶房立刻让路,掀开门帘往里一瞅——苦瓜和麻子肩并肩站在墙边,耷拉着脑袋,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怎么回事?难道这都没能通过考核?海青悄悄走进去,才发现他俩正对面有张桌子,左右各坐着一人,左边是位老者,右边是当今最知名的相声艺人张寿爷。苦瓜之所以能到茶楼演出,也是寿爷极力推荐的。 “张先生,您也来了……”海青很仰慕这位大师,想客套两句,却见他一脸严肃,很生气的样子,便把话咽了回去。 寿爷面沉似水,双眼死死盯着苦瓜,好半天才开言,那语气阴森森的:“不像话!你昨晚喝醉了,是不是?” 苦瓜一怔——刚才在台上全神贯注,不知师叔到了后台,今晨起来又没和他见过面,他怎么知道我喝醉了?又不敢问,只是低声道:“是,我不该喝酒。” 寿爷仿佛能看穿苦瓜所思所想,冷笑道:“你是想问,我怎么知道的吧?不错,你穿戴很整齐,身上也没有酒气。但你脸色惨黄,刚才不还拿这找包袱吗?” 苦瓜忍不住发问:“脸色黄跟喝酒有关系?” “当然。人之五脏——心、肝、脾、肺、肾,各有所主,酒多伤肝。你没见凡是有肝病的人都脸色发黄吗?还有人直接把肝病叫黄病,这类病传染,难治得很。你小子身体结实从无宿疾,怎么突然脸色惨黄?眼角还有血丝,必是昨晚喝酒,而且喝了不少,肝脏克化不动。” “原来是这样。”苦瓜咧嘴一笑,“您老真是无所不知……” “少跟我嬉皮笑脸!明知今儿登台,昨晚上还灌一肚子猫尿,可见你不知轻重,不明事理。是我推荐你来的,这要是演砸了,不但你‘折蔓儿’,连我这张老脸都没地方搁。” “我知错了。”苦瓜满脸委屈,偷偷瞟了海青一眼——都怪你! 海青心道——是我拉你去的俱乐部,可酒是你自己喝的呀!想帮忙解释两句,可是一瞧寿爷这副怒气冲冲的架势,海青心里也害怕。前辈艺人教训子弟,哪有外人插嘴的份儿? 这时坐在桌子另一边的人开了口:“算啦算啦!孩子年轻,正是‘混不吝’的时候,想不叫他出去撒欢儿,可能吗?台上‘拔份儿’就行,你别太‘勒掯’。”海青一进后台就觉得此人眼熟,这时仔细打量,见他年逾五旬,身材清瘦,一嘴纯正的北京话,手里攥着一把三弦琴……突然想起——这位是当今曲坛最著名的弦师韩先生!俗话说得好,红花还得绿叶配,再好的鼓曲艺人也离不开伴奏。韩先生有“三弦圣手”之美誉,京津的鼓曲艺人多以师礼待之,连“鼓界大王”刘宝全、“梅花鼓王”金万昌也对他格外恭敬。以前海青见他时,他都是坐在台边伴奏,这还是头一次近距离接触,竟一时没认出来。 韩先生在旁讲情,寿爷的愠色缓和了些,叹道:“罢了,反正你也长大了,什么道理不明白?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碗饭是吃还是砸,你自己看着办……”说到这儿他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放下茶杯时已换了和蔼语气,“刚才茶楼老板跟我说,你小子还行,在台上挺有人缘的,以后可以在这儿演了。” “太好了!”苦瓜闻此言不禁欢呼,麻子也拍手而笑。 “别翘尾巴呀。”寿爷又把脸一沉,“给你二两朱砂就要开染坊,你以为刚才那段《报菜名》使得不错?实话告诉你吧,我在后台听得一清二楚,毛病大啦!你也就贫嘴滑舌有本事,一入‘正活’就出错,简直不是人话!” 对相声艺人而言,“不是人话”是很严重的批判,一般是指台词逻辑上有重大错误。苦瓜立时笑不出了,却不明缘故:“哪儿错了?” “哼!亏你还有脸问我。”寿爷从袖中掏出一把折扇,轻轻摇着,“登上同乐的台,你大小也算个角儿了,岂能连自己说错什么都不知道?我不告诉你,自己悟吧,倒要看看你小子够不够聪明。” 苦瓜低着头,把刚才的表演从头到尾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并未发觉任何错误,不禁自言自语:“究竟错在哪儿呢……” 寿爷与韩先生对视一眼,露出一丝笑容,用扇柄敲了敲苦瓜的肩膀:“别像木头棍子一样在这儿杵着,出去逛逛吧,到外面溜达两圈你就明白了。” 迈出茶楼的那一刻海青的心情甚是舒畅,感觉阳光都比平时更加明媚,街上小贩的叫卖声像歌曲一样悦耳。对他而言,与苦瓜交往的最大障碍是身份差距,富家少爷岂能衣冠楚楚地往“三不管”跑?那样招人耳目也不安全。故而每次去相声场子他都换上旧大褂,偷偷摸摸,唯恐舅舅发现;今后苦瓜在茶馆演,再来看就方便多了,至少不必再找老吴借旧衣服。 苦瓜却高兴不起来,满脑子都是刚才那段《报菜名》,恍恍惚惚走了几步,就见甜姐儿迎上来。 甜姐儿是苦瓜的青梅竹马,也是穷苦人,从小跟着父亲在“三不管”摆茶摊,就在相声场子附近。因为姓田,笑起来又很甜,故而喝茶的人都叫她甜姐儿,苦瓜与海青之所以成为至交好友,其中还有她一份“功劳”。今天苦瓜试演,她也一直揪心,不顾父亲劝阻跑到茶楼门口等消息——封建年代女子紧守闺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无论戏院还是茶楼,只接待男客;民国以来风气开放,女性也开始走进剧场,原先还是男女分坐相隔甚远,近年来逐渐解除,但曲艺园子里依旧罕有女宾。因为曲艺词句中包含市井俚语,尤其相声有不少“臭活”[臭活,荤段子。],女子听了甚是不雅,所以甜姐儿不便进去,在外面守候。 “怎么样?没出错吧?以后能不能演?”甜姐儿满脸关切,“你倒是说话呀!” 海青见苦瓜不言语,替他答道:“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真是一炮而响啊!” “那怎么跟霜打了一样?” “没什么,寿爷教训他几句,正反省呢。” “顺利就好。”甜姐儿抚着胸口,这才安心,“你们不知我在外等着有多着急,又不敢进去。” “没关系,这儿是同乐茶楼,跟‘撂明地’不一样,嘴上有把门的,你进去看看也无妨。” “那也不进去!贫嘴滑舌,谁稀罕?”甜姐儿瞟了苦瓜一眼。 苦瓜还是蔫头耷脑不说话,海青又道:“不稀罕你还来?” “我是盼着他多挣点儿钱。” “原来如此。你不喜欢他说相声,就盼着他挣钱,等挣了钱好挺直腰板跟你爹提亲,是不是?” “呸!”甜姐儿脸一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天天跟着他混,学不出好来。我就不该搭理你们,走了。”说着转身便去。 “开个玩笑,你急什么?” “我爹一人看摊儿忙不过来,我得赶紧回去,改天见!” 待甜姐儿走远,海青才扭头对苦瓜道:“她忧心忡忡等了半天,你怎么连句话都不说?” “烦着呢!”苦瓜紧锁眉头,“究竟哪儿不对?你有没有想法?” “你这‘老合’都不‘清头’,我一个‘海青’怎么知道?” “别看我在台上夸夸其谈,菜名背得挺多,其实那些菜我根本没见过,更别说吃了。你家不是很有钱吗?一定都吃过喽。” “我也有一大半没见过,什么‘炖吊子、烧连筋……一百单八样,都带小竹牌子’,闻所未闻。” “哼!我还以为你家有多了不起呢。” “谁家天天熊掌鹿尾?等着吧,以后我若有机会见到这些菜,一定告诉你,要是知道市面上哪家饭馆有卖,我请你吃……不过这月不行,昨天雇汽车送你这醉鬼,把半个月的零花钱都搭进去了。” “嚯!昨天我坐汽车回去的?” “是啊。坐汽车回‘三不管’小店的,估计你是第一个。” “这我可真有的吹啦!穷说相声的哪儿享过这福分?坟头上浇开水——欺祖啦!” “没关系,反正你也不知道自己祖宗是谁。” “等哪天我要是知道自己姓什么,一定得把这件事写进家谱。你用得着这么破费吗?” “不雇汽车怎么办?我怕你坐洋车翻跟头!要是跌破脸,更没法儿上台了。瞧昨晚那情形,刚才我真怕你背错。” “放心,自小下的苦功,就是喝醉了照样报菜名。”说到这儿,话题又绕回来,苦瓜自己跟自己较劲儿,急得抓耳挠腮,“我背了这么多年,不会出错呀!难道是‘垫话’有毛病?” “放轻松。寿爷不是让你出来逛逛吗?那你就开开心心散步,兴许一会儿就明白……” “我开心得起来吗?” “那就想想开心的事,以后可以多赚钱了。” “你还是‘血空’[血空,外行。],不明白这里的事儿。像我这种小角色在茶楼演出赚不了多少,无非就是‘扬蔓儿’,让更多观众认得我。鼎鼎大名的同乐茶楼还怕招不来说相声的?能叫我登台就很不错了,这还是看师叔的面子,给不了仨瓜俩枣。而且这份钱我还得交场子里,大伙均分。”如今苦瓜跟小麻子、小土豆、小傻子等几个师兄弟在一处“撂地”,掌穴师兄姓陈,绰号叫大头。 “凭什么呀?”海青不理解,“那是你挣的钱!” “不凭什么,这是规矩。我既是场子里的人,挣来的钱就是大伙的钱。你想想,我和麻子在茶楼演,场子里就少了一对,其他人就得多辛苦,背着抱着一样沉。如果人人都把外面挣的揣自己兜里,谁还在场子卖力气?人心不就散了吗?我们是攒鸡毛凑掸子,互相都得有个照应,有肉不能埋在饭里。” “话是这么说,但我觉得有点儿冤。” “没办法,将来我若‘响蔓儿’,包银提高,一天能赶三四家茶馆,那就可以脱离场子了。可是现在我还得靠‘撂地’活着,一切都得按规矩办,哪能没发财先忘本?” “唉!我还以为你能陡然而富呢。” “没富,饿得光剩下抖了……” 这时一个拉着洋车的少年凑过来:“少爷,您不是还有约会吗?咱回家吧。”这少年叫刘大栓,十三岁,本来是从滦县到天津寻父的,无意中发现海青和苦瓜的“秘密”,海青看他可怜,便雇他拉包月车,生活上颇为照顾。 海青扫了一眼手表,明知已过三点,却说:“还早,不急,我陪苦瓜随便逛逛。”一来他觉得商界的聚会很无趣,二来也想弄明白刚才那段《报菜名》错在何处。 两人严格遵照寿爷的指示,绕着露天市场遛开了弯儿,一边走一边聊。可苦瓜哪儿放得下这桩心事?总是爱搭不理,海青一个人说东道西,渐渐就没得可说了。这会儿正是“三不管”最热闹的时候,外围都是各种做小买卖的,什么卖梳子的、卖膏药的、卖包子的、炸馃子的、修鞋的、补伞的、剃头的、拔牙的……逛市场的人更多,那些在货站码头干重活的人都散了工,陆续聚集到这儿,或是买东西,或是看玩意儿,或是纯粹瞧热闹,仨一群五一伙的,简直摩肩接踵。 一圈还没遛完,海青已满头大汗,掏出手绢擦脸,不禁抱怨:“实在太吵了,也太热,我衣服都汗透了,一会儿还得换新的。这倒霉天气,已经八月份了,咋还这么热?” “俗话说得好,秋老虎赛过伏,中秋之前都别打算凉快。”说完这句话苦瓜突然顿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回头望着海青,“对啊,现在是秋天……秋天……” “怎么了?” 苦瓜默然片刻,猛然一跺脚:“我明白啦!” “你踩我脚啦!” “我总算明白错在哪儿了。” “哪儿错了?” 苦瓜顾不得跟他解释,转身就往回走,刚开始还是走,后来也不管挡着多少行人,有缝儿就往前挤,惹得众人纷纷埋怨:“走路不看人吗?”“嘿!长没长眼?”“挤嘛?奔丧呀!”他是不管不顾钻过去了,海青跟在后面光剩下赔礼道歉了。 好不容易回到茶楼,两人急急跑到后台,却只见韩先生独自坐在桌边。 “师叔呢?” 韩先生擦拭着三弦:“训了麻子几句就走了,估计是赶场。” “您老不赶场吗?” “我今天歇着,没应场,到这儿来也是给徒弟把关,一会儿就轮到他了。”说到这儿,韩先生把琴往桌上一放,“怎么样?悟出来没有?” “唉!”苦瓜狠狠扇自己一巴掌,“我说的确实不是人话。” “错在哪儿?”海青还糊涂着。 “时令不对!我第一番说请客吃春饼,可现在已经入秋了,哪儿还有吃春饼的?炒合菜、炒香椿,这月份香椿老了,根本吃不得,也没有卖豆芽菜的。幸而还没到冬天,若是十冬腊月,外面飘着雪花,我在屋里说请客吃春饼,岂不成了笑话?” “哈哈哈……”韩先生仰面大笑,“你小子果然机灵,这两圈没白逛,还真‘醒攒儿’了。” 海青不以为然:“这也太细致了,鸡蛋里挑骨头嘛。” “不!”苦瓜断然道,“相声就是要以假作真、入情入理,说出的话若连自己都觉得情理不通,又怎能打动观众?” “说得好!”韩先生一跷大拇指,“咱们作艺的必须直工直令、精益求精。许观众不在意,不许咱们出错,一万个观众里哪怕有一个挑刺儿的,问出来也是咱的短处。你小子悟性不错,又知道上进,难怪寿爷一个劲儿夸你……” “师叔夸我?”苦瓜有点儿不信。 “是啊。”韩先生笑道,“瑕不掩瑜嘛。虽说有点儿小纰漏,但大体上很不错,铺平垫稳,贯口流畅。寿爷刚才在后台听着,说你近来大有长进,日后不可限量。” “真的?” “我这一大把年纪,还能哄你?别看他嘴上训你,其实心里把你当宝贝疙瘩,甭提多喜欢呢!他这人呀,就这脾气。” 苦瓜赧然道:“他是怕我骄傲,故意不给我好脸。其实……” “嘘!”韩先生突然抬手,打断苦瓜的话。这时只听前台传来悠扬的曲声,三弦、四胡、琵琶、鼓板,继而有人唱起来,原来是梅花大鼓《鸿雁捎书》: 塞北沙陀凛冽风,我表的是出了塞的昭君盼想还宫,在心中恼恨奸贼毛延寿,将哀家的《美人图》献与番营。昭君她玉石琵琶就在怀中抱起,她眼含珠泪进了雁门关城…… 苦瓜心知是韩先生的徒弟在伴奏,便不再说话,海青也在一旁呆呆站着,连大气儿都不敢出。只见韩先生闭着眼睛凝神聆听,继而又挺直腰板,架起二郎腿,左手在上,右手在下,跟着前台的唱腔虚比画着,上手搬、捻、揉、抹,下手弹、挑、撮、扣,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宛如在台上一样……忽然他双眼一睁,轻轻叫了声:“妙!” 果不其然,他这“妙”字刚一说完,前台就传来叫好声——观众里不乏行家,也听出了好处。其实这只是一段过门,艺人并没唱,单凭伴奏赢得彩声甚是难得。韩先生似乎松了口气,不再跟着比画,一脸傲然地对苦瓜道:“你也算半个行家,听听这弦儿!这才叫慢如秋叶荡漾,快如疾风骤雨,比你嘴皮子还溜呢。我这徒弟强爷胜祖,日后造诣还要在我之上……” “是是是,我哪儿敢跟您的徒弟比?”说相声和弹弦根本不是一个行当,怎能相提并论?苦瓜只是见他欢喜,故意顺着他说。 这段《鸿雁捎书》演完,观众反应甚是热烈,好半天才见通往前台的帘子掀起,唱曲的艺人当先下来,朝韩先生行礼。又过片刻才见弹弦的慢吞吞下来,一手抱琴,一手扶着门框,脚下试探着路——原来是个盲人。 江湖人中有不少失明者,尤其以鼓曲伴奏居多。一是因为他们行动不便,又不能读书,很难从事体力或文案工作;再者他们眼睛看不见,听觉反而更灵敏,乐感优于常人。这弹弦的二十多岁,很懂礼数,听到其他人打招呼,忙停下脚步,原地“打千儿”:“师父,您老人家来了。” “呸!亏你还有脸叫我师父,别不害臊啦!”韩先生刚才还有说有笑,一见徒弟立刻板起面孔,表情变得比翻书还快,“糊涂!你不单眼瞎,心更瞎!这程子没敲打你,怎么‘回楦儿’了?唱曲儿的和弹弦儿的,谁是保驾的,谁是‘坐纛’的?怎么连这都择不清?把腔儿托稳了才要紧,你自己抖什么机灵……” 海青掩口窃笑——背后夸赞,当面斥责,亏您刚才还说寿爷,原来你们这些当师父的都一个毛病! 苦瓜拉了拉海青衣袖,示意他不要旁观老先生“夹磨”徒弟,两人不声不响下楼。刚一出茶馆大门,刘大栓急急迎上来:“我的大少爷,都三点四十了,您还去不去赴约?” “糟糕!迟到了。”海青急匆匆跃上洋车。 苦瓜已解开心结,又变得眉开眼笑:“我还没‘响蔓儿’呢,你都已经赶场啦!佩服佩服。” “昨天跟利迪尔定好了,必须去。” “记得跟飞毛腿说,曼伦向他问好。” “好的。”海青往椅背上重重一靠,“唉!我这一下午都为你提心吊胆,聚会虽然无聊,但总算可以轻松一下了……”话未说完,大栓已提起车把飞奔而去。 然而海青想错了,更提心吊胆的事正等着他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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