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吃什么?

相声神探2  作者:王晓磊

自从咸丰十年(1860年)清政府与英国签订《北京条约》以来,先后有英、法、美、德、日、俄、奥、比、意九个国家在天津划分租界,租界失序你争我夺,列强割据好不热闹,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将近一半的地域已被民国政府收回。

最先放弃的是美国,由于美国本身就是自英属殖民地独立的,当时实力未可与老帝国争锋,加之南北战争后忙于自身建设,曾两度向清朝要求退还租界;然而清政府觉得大量涌入的外国人很难管理,又正在搞“以夷制夷”的把戏,竟然不予理会,美国只得将租界转给英国。继而世界大战爆发,德国战败、奥匈帝国解体,这两国的租界被民国政府收回;俄国在战争的影响下爆发了十月革命,新建立的苏维埃政权无暇顾及海外,只能放弃租界换取民国政府的外交承认;比利时的租界面积最小,虽然他们在天津投资电灯、电车、建筑等公共事业,但是由于租界建立较晚,这些公司都设在英国租界,本国的租界一直没建设起来,每年的收入仅能勉强维系开支,成了财政包袱,所以也在交涉归还。至今还在天津拥有大片租界的只剩英国、法国、日本、意大利,其中占地最广、发展最好、公共设施最齐全的是英租界。

英租界建立最早,基础雄厚,在兼并美租界后又继续向西扩展,开辟了三千多亩荒地,经营起一片别墅区。这片地区的规划水平很高,建筑用地不得多过公共面积,街道两旁遍植花草树木,所有房屋均配备水电设施、独立下水道,为了确保治安。该区域内不准开设商铺、工厂、学校,环境十分宁静。所以不但外国人乐于居住,中国人也趋之若鹜,大量政客、富商、学者乃至前清遗老、下野军阀都在这片地区居住,海青家也是其中之一。

海青从“三不管”回到租界,不仅是从喧嚣到宁静,更是从天津最乡土的地方到最西式的地方,宛如穿越到另一个世界。不过他没时间享受悠闲,聚会已经迟到,饶是他迅速换好干净衣服,大栓也开创了拉车速度的新纪录,当洋车停在刘会长家门口时也已将近下午五点。

新兴商会的会长刘文卿是个传奇人物,他是直隶乐亭人,年轻时来天津务工,虽没有海外留学的背景,却在开放的商业大潮中与外商结下亲密关系,靠给洋行担任买办淘到人生的第一桶金。后来独立经商,创建了新泰贸易行,靠进出口生意赚了不少钱。虽然他的资产远远比不上郑秉善,却一直跟军政府保持着亲密关系,无论皖系、直系、奉系,哪一路军阀上台他都能迅速跟当权者打成一片,被委以咨议、帮办之类的职务,可以说他是亦商亦官,他主持的这个新兴商会不是单纯的民间组织,更像是官商乃至外国人之间沟通的掮客。总而言之——在商界中他是官当得最好的,在政界中他是最善于经商的,在政商两界他是认识外国人最多的。

似乎是为配合他亦商亦官的身份,他家房子也盖得半中半洋。整体结构是一座三层的欧式建筑,有点儿乡村别墅的风格,却加了许多中国传统装饰,檐上有兽头,砖上有镂花,起脊屋顶还铺着青瓦,感觉非常怪异,倒也不难看。平心而论这幢房子不是很大,在英租界的众多公馆里只能算下等,但是刘文卿在家乡还坐拥大片产业,而且他有个习惯,永远跟着当权者跑,皖系当权他就在合肥买房,奉系当权他又在奉天买房,天津这栋房子不过是他诸多落脚地之一。

按响门铃的那一刻海青还在为迟到而自责,不过当他踏进那幢建筑时羞愧立刻转化为庆幸——客厅里满满当当全是人,有老有少,或坐或站,或饮茶或交谈,尽是商号老板、银行经理、洋行买办,有些还携夫人前来,甚至还有几位小报记者,人挤人、人挨人,比“三不管”还热闹。不是刘家客厅不够宽大,而是来客太多,他们甚至已经蔓延到餐厅。

仿佛是嫌这场面还不够乱,楼梯对面竖着一架照相机,镁光灯每隔几分钟就“轰”地响一下。利迪尔就倚在楼梯扶手上,笑得很不自然,因为与他合影的人像走马灯一样在换,显然这些人把奥运冠军当成照相道具了。

海青的到来暂时将利迪尔解救,很快就有人转移到他这边:“您是利盛商行郑先生的外甥吧?”“关于最近粮食、棉布的行情暴涨你有什么看法?”“南北局势变化会对贵公司造成影响吗?”“罢工的潮流会继续蔓延吗?”“不知您有没有兴趣再投资一些股票……”

海青努力保持微笑,回答都很简略,“不清楚”“不知道”“不感兴趣”,绝对都是真心话。不少客人失望地走开,并暗自为郑秉善先生难过——未来的继承人是个一问三不知的废物,家门不幸啊!

海青倒不在乎大伙怎么看自己,经过他和利迪尔的共同努力,他们终于各自摆脱纠缠,在餐厅角落的大花瓶后面“胜利会师”。海青蹲在花瓶架子后面一个劲儿道歉:“对不起,我来晚了,迟到一个小时,实在太失礼……”

“一个小时吗?我感觉是一个世纪,上帝会惩罚你的。”

“抱歉,我前面还有个约会,本来想尽快赶过来,可惜我没你跑得那么快。”

“别再提这个,外面那些人除了聊生意就是聊我的腿。”

“哦,曼伦向你问好……”

这时房子的主人突然出现:“谁在花瓶后面?哦,海青……在那儿干什么?”

“花瓶很漂亮,我想仔细看看。”海青红着脸走出来,鞠了一躬,“刘叔叔,您好。”

“你好。”刘文卿身材不高,五十岁左右,身材略有些发福,穿衣风格和他的住宅风格保持一致,中式大褂配西式皮鞋,留欧式的胡子,叼着家乡的旱烟袋,“最近天气不错,桂花都开了,郊外的景致不错,你没出去玩玩吗?”

海青微微一笑:“正有这打算,只是目前有点儿忙。”其实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整日瞎忙什么。

刘文卿又道:“我听说新上映的电影《天涯歌女》挺不错的,欧阳予倩是位天才的导演,你看过了吗?”

“没有……刘叔叔也爱看电影?”

“还行,最近也是机缘巧合,看了许多部电影。其实我还是更喜欢看戏,听说《顺天时报》正在评选五大名伶,我要是投票一定要投给梅兰芳、白牡丹(荀慧生早年艺名)的……”刘文卿跟郑家交往甚久,算是少数的明白人,知道跟海青没有正经事可言,经过一番闲扯最后才问出那句关键的话,“你舅舅怎么没来?”

“他出国了,谈一笔生意。”

“德国?”

“是的。”海青很意外——他怎么猜到的?

“不愧是郑老板,有先见之明。”刘文卿咕哝了一句,脸上流露出钦佩的表情,“哦,你也留下吃晚饭吧。”

在目睹客厅的盛况后,海青实在没信心留在这里用饭:“谢谢您,恐怕我……”

“留下来陪我吧。”利迪尔帮腔道,“你已经迟到一次了,别再让我失望。”

“但是……”

“别操心外面那些人,下午茶很快结束,留下吃饭的只是刘会长的私人朋友。他们也都是俱乐部的常客,一会儿我介绍给你。”

“可是……”

这时刘文卿说出一句很有分量的话:“两个月前我刚聘请到一位新厨师,是餐饮界很知名的师傅。他手艺好极了,朋友们都喜欢,他能做许多菜,就像……有段相声叫什么来着?哦,就像《报菜名》里说的,南北大菜满汉全席!棒极了,哈哈……”

于是海青的决定就这么改变了。

大约一小时后,镁光灯飘出的迷雾散尽,客人走得差不多了,除去海青和利迪尔之外,客厅的沙发周围还剩六个人,五男一女,竟然没有一个中国人,他们分别来自不同国家。

其中最有权势的是英国工部局的董事——格林先生。工部局是租界的行政机构,最高决策层便是董事会;英国工部局共设九个席位,其中英国人五席、中国人三席、美国人一席,均由租界内纳税人推选产生,任期一年,当上董事就意味着成为租界内最有权势的人。格林先生年近六旬,原本金黄的头发已有些发白,他不仅是杰出的商人,据说还拥有什么爵士头衔,在英国侨民中有很高威望,已经连任两届董事。利迪尔介绍,他是一位很和蔼的绅士,但海青没瞧出来,反而觉得这个英国人表情木讷、心事沉重,似乎有点儿不高兴。

这也难怪,此刻他妻子正和一旁的法国人聊得热火朝天。格林夫人比丈夫年轻许多,相差至少二十岁,穿着一身艳丽的百褶长裙,在海青看来这身装束有点儿小题大做,不适合这种聚会,更适用于社交舞会。她有一张活泼可爱的脸,金发碧眼身材小巧,说话声音很小,笑起来很迷人,像只顽皮的小猫咪。

与她说笑的法国人叫高缇耶,四十上下,又高又胖,胖到坐进单人沙发都有些困难,即便穿了一件很宽大的黑西服,还是包不住他肥硕的肚子,于是他又围一条浅灰色的缎面腰封,这才勉强将最下边的两颗扣子系上;他的圆脸上留着两撇上翘的小胡子,并不浓密的黑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紧贴在鸡蛋形状的脑袋顶上,还泛着油亮亮的光,不知抹了多少发蜡,他是利威洋行的经理。利威洋行是一家出售珠宝、钟表的法国公司,总店在上海,高缇耶主管天津分店的业务。他身后还站着个年轻小伙,鹰钩鼻子、褐色头发、相貌英俊、笑容可掬,手里提着个公文包,一直跟着高缇耶插科打诨,那是他手下的业务员,据说是瑞士人,却给自己起了个中国名字——李亚溥。

相较而言,坐在长沙发另一边的两人沉默多了,美国人福克斯和德国人米勒,虽然都不说话,却是两个极端。

福克斯先生大约四十岁,穿着一身花呢格子西装,系着一条花哨的领带,梳大背头,明晃晃的戒指,金灿灿的手表,油亮亮的皮鞋,跷着二郎腿,抽着大雪茄,一副财大气粗、玩世不恭的架势,他是影剧行业老板,到处搞投资,也是这群外国人中唯一不在天津长期居住的,他来中国只是旅游。

米勒先生无疑是所有客人中年龄最大的,恐怕超过七十岁了,留着稀疏苍白的短发,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金边眼镜,穿着一身笔挺的黑礼服,那礼服的款式很老,老到现在的裁缝店已经不做了,穿这身衣服简直可以去拜见慈禧太后!他浑身上下透着严谨刻板,从来都不笑,还随身带来一只大皮箱。利迪尔说他是个房产租赁商,可他看起来丝毫没有商人的随和气质,倒像是退役军官。

听完利迪尔的介绍,海青忍不住想笑,感觉自己仿佛正在参加某个国际会议,或是正在逛动物园。这些外国佬他一个也不熟悉,聊以慰藉的是,除了福克斯以外,其他人汉语说得都很好,看得出都是在租界混了多年的中国通。这些人都跟刘文卿有很深的交往?不像。海青猜测,或许真正吸引他们的是刘家的厨子。

“好了,亲爱的朋友们。”刘文卿微笑着招呼,“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的妻子……”

刘夫人是个身材矮胖的中年妇女,盘着发纂儿,穿青布旗袍,下面是一双半大不大的“解放脚”[解放脚,早年缠足后又放开的脚。]。跟热情健谈的丈夫不同,她非常羞涩,见到众人只是微笑点头,半个字都没说——海青曾听舅舅提及,刘文卿闯荡商海之前就在家乡娶妻生子,刘夫人一直守着老宅,养育儿女操持田产,最近才来天津。刚才有那么多客人,夫人却一直躲在楼上,可见不善交际,不过她也在努力适应新环境,比如配饰方面,她左腕上挂着一串檀木佛珠,右手却戴着一枚西式钻戒,和她丈夫的半土不洋的风格非常契合。海青不禁对刘文卿多了几分好感,发财不娶姨太太,一直和结发老妻相濡以沫,还真是有情有义之人。

绅士们出于礼貌一致称赞刘夫人很美丽,高缇耶甚至想吻一下夫人的手,不过没成功,夫人迅速后退两步,那矫捷的动作与她臃肿的身材极不协调,显然是被吓到了。

刘文卿想制止这混乱场面,张开双臂像赶鸭子一样招呼道:“朋友们!朋友们,已经六点钟了……请到餐厅就座,咱们边吃边聊。”

这时门铃响了。

“还有别的客人?”

“没有啊。”刘文卿摇摇头,“或许有人落下什么东西。”

刘家的仆人把门打开——外面站着一位少女。

这是个叫人一见就难以忘记的漂亮女孩,约莫十六岁,明眸皓齿长发乌黑,笑起来非常甜美,虽是中国人,却穿了一身淡粉色的西式晚礼服,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纤细的裙腰、蓬松的裙摆,越发衬得她亭亭玉立婀娜动人。

面对这样一位可爱的不速之客,刘文卿不知所措,很和蔼地问:“小姑娘,你找……”

“您就是刘叔叔吧?”女孩笑得越发灿烂道,“冒昧来访请多包涵。”她深深鞠了一躬,又转身招呼,“爸爸,快过来呀!刘叔叔果然在家。”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警服的男人随即出现在门口,也爽朗地笑着:“刘会长,好久不见!我刚好从您家门前路过,过来看看……”他的目光迅速而不失礼貌地扫过客厅中所有人,最后落到海青身上,笑容变得有些尴尬。

海青同样很尴尬,他不愿意见到这位老相识——天津警察厅的二把手,曹副厅长。

由于曹氏父女突然来访,晚餐的人数增加到十二位,圆桌坐不下,只能用西式餐桌,即便如此还是拥挤,这主要是拜主人的装饰风格所赐。在刘文卿看来,餐厅似乎不仅是用来吃饭的,也可以用来展示自己的爱好,于是五斗橱上摆了青铜雕像,墙上挂了几幅画,再加上墙角的大花瓶,搞得用餐空间十分狭小。

用长桌子吃中餐是件非常烦人的事,难以保证客人夹到每道菜,刘文卿很有风度,当仁不让坐到窄的一头,这也符合他主人的身份。海青立刻走向另一头,瑞士职员意识到自己身份低微,与海青竞争起来,经过众人七嘴八舌的调解,最后还是海青坐在那里——毕竟是中国人嘛,应该尽地主之谊。仿佛是对他绅士风度的补偿,曹小姐立刻坐到他左手边。

“嗨!我知道你。上次小丑侦探揭露‘三不管’命案,你也在现场,对吧?”曹小姐一落座就兴致勃勃提起此事。

“呃……对,那宗案子给我招来不少麻烦……”海青想起几个月前各种小报纷纷登载“利盛少爷诱拐卖茶少女”的绯闻,有些难为情。

曹小姐无心听他解释,自顾自念叨着:“小丑究竟是什么来历?虽没有亲眼见到,但听说他来无影去无踪,不惧危险伸张正义,就像小说里的亚森·罗平一样,我猜他摘下面具一定是个美男子。”

美男子?海青咬住下唇,竭力不笑出来:“你也知道罗平?”

“我在中西女校读书,看过不少侦探小说。”中西女校是天津著名学府,中英双语教学,采用道尔顿学分制,还经常组织各种文化活动,但是学费高昂,只有达官贵人家的女儿才上得起。

“你也会外语喽?”

“当然,不会的话怎么读罗平小说?但是没想到生活中真有这样的奇人,好想和他见一面呀!”

“恐怕你爸爸不喜欢这个小丑,被他搞得有些难堪。”

“是啊,爸爸到现在还耿耿于怀,发誓要抓到他。”

海青终于笑出来:“恐怕永远也抓不到。”那次事件之后苦瓜把夜行衣和小丑面具藏了起来,发誓再也不管闲事。

“我也希望抓不到,爸爸从不懂浪漫。”曹小姐努努嘴,“有时我也觉得他很无聊,总是想挤进别人的社交,比如今天这场晚宴,还要拉上我给他当翻译。”

海青倏然意识到,曹小姐说漏嘴了。曹副厅长并非偶然路过,他是故意挤进这场聚会的,还考虑到可能有外国客人在场,把女儿带来当翻译,方才大门口的那一幕不过是他们父女合演的一场戏。他为什么非要参加?难道这场聚会与他有关?

经过好一番谦让,所有客人都已就座;因为临时更换餐桌,刘家的仆人忙着重新摆放碗碟。刘文卿觉得这时该说些什么:“很荣幸邀请大家共进晚餐,我想生意方面的事刚才都谈得很顺利,现在让咱们共享清闲时光。各位来自不同的国度,今天却齐聚一堂,我相信只有在天津租界里才有这样的盛况,大家亲密和睦,宛如一家人……”

刘文卿扬扬自得,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个糟糕的开场白,其结果是差点儿导致“第二次世界大战”。

格林先生清了清喉咙,很严肃地说:“刘先生的观点我个人不敢苟同,事实上不是十分和睦,尤其是最近大批德国人回来之后,治安越来越糟。”一次大战德奥战败,两国租界撤销,侨民被迫回国,他们遗留的产业或被民国政府没收,或被英法财阀瓜分。而随着局势缓和,民国政府与德国重新建交,近年来又有许多德国人回到天津,物是人非当然会引发矛盾。

身为德国人,米勒先生不得不捍卫尊严,他的蓝眼珠透过厚厚的镜片直视着格林:“尊敬的董事阁下,这个问题咱们讨论过,我一再声明,我的那些同胞原本都很富有,是战争改变了一切。他们已经失去很多,现在别无所求,只想恢复正常的生活和工作……”

“战争是谁挑起的?”

“导致战争的那个国家已经解体了,即便我国也有责任,但是身在中国的侨民绝对是无辜的……”

“容我插句话。”高缇耶气势汹汹加入辩论,他嗓门非常高,震得桌上的玻璃杯嗡嗡作响,“昨天有一对德国夫妇去了我们公司的员工宿舍,声称那是他们的房子,我说这房子是我从中国人手里租的,已经和他们没关系了,他们要求再转租过去,出的价却低得可怜。我不答应,他们赖着不走,还哭哭啼啼的,搞得附近的居民都来围观,就好像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这很过分!”

米勒微微低头:“仅就此事我向您表示歉意……”

格林先生却见缝插针:“莎士比亚说,少量的邪恶足以抵消全部高贵的品质,害得人声名狼藉。我想对国家而言,这句话同样适用。”

“没错!”高缇耶继续嚷着,“我对德意志民族一向友好,即便你们侵略过我们,我还亲自参加过战争,但我始终认为一切都是政客们搞的鬼,没有谁真的喜欢打仗,时过境迁不该再有仇恨。但昨天的事改变了我的看法,那对夫妇一再搅扰,使我无法安心工作。”

米勒连忙安抚:“别激动!他们并没把你怎么样,不是吗?一切都会过去的,他们只是怀念旧日时光。万事都在改变,毕竟连我们的皇帝都退位了,现在咱们不存在矛盾。”

这番话转移了矛盾焦点,高缇耶的态度立刻转变:“是的,唯独这件事你们做得有风度……不像某些国家,还把封建君主当宝贝。”法国人的目光轻轻瞟向英国人。

“我抗议!”格林先生很生气,“我们有权维护自己的君主,这并不影响国际交往,难道这场战争还不能证明我们的友谊吗?”

“没错,友谊地久天长。”高缇耶以嘲弄的口吻道,“只不过你们在海峡另一边,没看到我们法国的残垣断壁。你们的军队拍拍屁股走了,回家喝着苏格兰威士忌、吃着牛肉腰子饼,而我们却丧失了无数民众,那些保护国家的英雄至今还无家可归,也没有工作,只能在教堂和剧院里借宿,还要承受弹震症的折磨。”

“那你也没关照他们,而是雇用瑞士员工,因为他们不像你们法国人那样动不动就罢工,不是吗?”

“嘿!”高缇耶又愤怒了,“想雇用谁是我的自由……”

“好好好。”格林先生针对的还是米勒,无意与他争吵,“我收回刚才的话,一切都会好转的,《洛迦诺公约》已顺利签署。美国促成并见证了这一切,不是吗?”

美国人福克斯却否认道:“不,或许那不是个好合约,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我作为一个忠诚的民主党人,不赞成。”

格林先生很讶异:“你们民主党不一贯宣扬平等和睦吗?你不应该反对贵国政府的主张呀。”

“是的,可问题是现在的总统是共和党人,所以我反对……”

餐桌上已吵成一锅粥,所有人都自说自话,曹小姐愤愤不平,敲着桌子道:“该抗议的是我们!你们说了半天,别忘记这是在中国,你们还能不能安静吃饭?而且当初巴黎和会为什么不归还山东?”厅长赶紧按住女儿的手:“你就别跟着添乱啦!”他完全错估情况,没想到这些老外不但会说中国话,甚至能用中国话吵架,根本没必要带女儿来。作为主人的刘文卿已完全插不上嘴,海青和利迪尔也不知如何解劝;格林夫人倒一直在劝,但她那猫一样细小的声音已被淹没,根本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刘夫人似乎又被吓到,捻着佛珠不停地念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诸位!安静,安静!”瑞士职员李亚溥站起来,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环顾在场每个人,“按照中国人常用的说法,咱们聚到一起就是有缘。无论战争还是什么更糟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或许彼此之间还有小摩擦,但我们应该抛开成见,珍惜现在的快乐时光,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孟子说要‘与人为善’,相信大家留在这儿是出于对刘先生的尊敬,所以首先我们应该对主人表示感谢。”

海青瞥了一眼这位小职员——天才!真是拯救晚宴的大英雄!

众人都闭嘴了,米勒擦着眼镜,福克斯松松领带,高缇耶在脖子上塞好餐巾。沉默片刻后,众人齐向主人致谢,刘文卿又找回了自信,欣欣然捋着小胡子。只剩下位高权重的格林先生还在喋喋不休:“可有些事不能通融,比如……”

“大卫!”格林夫人柔声呼唤丈夫的名字,“别说了,上帝保佑我们所有人,保佑米勒先生,保佑你,也保佑克瑞格,请看在上帝的分上,少说两句吧。”格林先生轻轻拉住妻子的手,终于不再争吵。

海青有点儿糊涂——也保佑克瑞格?克瑞格又是谁?

“嘿!”曹副厅长灵机一动,找到新话题,“这位瑞士小伙连孔孟的话都能娓娓道来,了不起呀!高先生,您雇到一位好员工。”

“没错!”高缇耶眉飞色舞,“我们利威雇用的都是优秀人才,亚溥是他们当中最棒的,仅仅这个月他就售出十三件名贵首饰,绝对是金牌推销员……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我们的珠宝品质一流。”

“确实不错。”福克斯举起手,向大家展示他手上亮闪闪的蓝宝石戒指。

格林夫人很惊讶:“您也从亚溥那儿买的戒指?”

“是的。”

“我也是!”格林夫人兴奋地举起左手,“刚才我注意到了,刘太太的钻戒跟我的一模一样,这绝对是命运的安排!”

刘文卿笑了:“都是利威出品,亚溥上门卖给我们的。”

李亚溥向刘夫人鞠躬:“您还满意吗?瞧这钻石,晶莹剔透,就像观音菩萨玉净瓶中滴下的圣水……”继而他的目光转向格林夫人,“又像圣母玛利亚纯洁的眼泪。”

海青心中暗忖——不愧是金牌推销员,真能投其所好,比说相声的还会说!

李亚溥绕到福克斯身边,以明显阿谀的口吻道:“蓝宝石代表真理和希望,也是财富的象征,最适合您这样的企业家、冒险家……”说着他已踱到米勒先生身后,“而且宝石坚韧不朽,我一直觉得这跟德国人的传统品德相似……”见米勒先生还是那副刻板的表情,他悄悄走开,又亲切地拍了拍曹厅长的肩膀,“中国南北交战局势动荡,储存宝石也能使财富保值……”最后当他重新落座时目光已经转向海青,“我们的产品采自北非,宝石都是经过精挑细选,首饰工匠也都是一流水准。不但有蓝宝石、钻石,还有红玛瑙、紫水晶、绿松石和黄玉,最棒的是祖母绿,清澈如水,美极了。”

海青低头看了看光溜溜的双手,他生日在五月,祖母绿恰好是五月的幸运石,似乎可以考虑买一枚祖母绿戒指。

李亚溥也没忘记利迪尔,以崇敬的口吻道:“冠军奖牌若能镶几颗钻石,那才叫完美!”

利迪尔不吃他这套:“奖牌只是象征,没必要搞得俗气。”

亚溥不气馁,越发恭维道:“我一直觉得奥运冠军除了艰苦不懈的努力,更重要的是天赋。我有个朋友小时候很爱游泳,发誓一定要成为奥运游泳冠军,也付出许多努力,可现在……”

“他成功了吗?”

“没有,但他找到了发挥他特长的工作。”

“当游泳教练?”

“不,他在威尼斯当交通警察。”

哈哈哈……除了刘夫人,在场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海青也承认这是个好包袱。一直满脸阴郁的米勒先生终于有了笑容,俯身拿起那只时刻不离身的皮箱:“我给大家带来份礼物,是从朋友处借的,可以当餐后节目。”

“什么东西?”

“一部电影!刘先生,我记得您家有放映机,是吧?”米勒把一卷金属盒包装的胶片从箱子里取出,“这部电影叫《诺斯费拉图》,是一部吸血鬼的恐怖片。”

海青瞠目结舌,万没想到这位不苟言笑的德国老人竟有这份闲情逸致,震惊过后,几个年轻人发出欢呼。尤其是曹小姐,不停地拍着手:“我都等不及了,现在就想欣赏电影。”

“请先欣赏我家大厨的手艺,精彩程度绝对不输给电影。”刘文卿自信满满地说。

厨房的门豁然敞开,刘家的四位仆人准备就绪,每人手中一只红木托盘,托着热气腾腾的菜肴,给人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菜还未摆上桌,香味已经飘过来,一时间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暗自吞口水。格林夫人表现得最镇静,她双手紧握举到胸前:“让我们先做祈祷吧。”

祈祷的过程中出现分歧,大多数人感谢的是上帝,刘夫人感谢的是观音菩萨,曹小姐说她只感谢厨子。

第一道菜上桌,是拌菠菜。烫熟的菠菜摆在青花碟子里,上面覆盖着蒜泥和花生碎末,还有几粒鲜红的小辣椒,淋着醋和麻油。东西虽不出奇,但这是时令蔬菜一年中最可口的时候,而且刘家的厨子很注意菜品的造型,红绿相间十分可爱,故而这道菜有个好听的别名——红嘴绿鹦哥。

第二道菜是炒红果。红果就是山楂,这也是秋天的时令水果,这种酸酸的果子似乎不适于烹饪,但是天津人用水把它煮到半熟,加上砂糖炒制,成了一种极具地方特色的小吃。刘家的厨子似乎另外加了蜂蜜,打破单一的酸甜,使味道更为浓郁。

接下来是盐水肝尖、蜜汁排骨、酱焖酥鱼、五香牛肉……都是适合下酒的菜。果不其然,刘文卿叫仆人取来一坛好酒当众启封,不过外国友人显然都领教过中国白酒的厉害,响应者寥寥,格林先生似乎想要喝一点儿,却被他妻子夺去酒杯,此举逗得众人直笑。最后除了不知深浅的福克斯先生以及曹副厅长,其他人均表示力不从心,于是又开了一瓶葡萄酒,那是高缇耶带来的礼物。

据说自清朝乾隆年间以来,官宴是有等级的,最高的一等称“燕翅席”,顾名思义主菜里要有燕窝、鱼翅;略低一等的是“鸭翅席”,主菜自然是鸭子,或蒸或炖,尤其烤鸭时兴以来,这几乎成了宴席上不可或缺的菜品,就连天津的鸿宾楼、燕春楼、会宾楼等清真饭店也以烤鸭驰名。海青完全不晓得自己举杯时说了些什么,全部注意力都在餐桌上,他倒要看看所谓“南北大菜满汉全席”是什么阵势。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轻信别人往往会失望,滑炒银丝、清炒虾仁、醋熘鱼片、油爆猪肚、油焖大虾、芙蓉鸡片、葱烧海参、清汤银耳、香酥鸡腿、糖醋鲤鱼……每道菜都十分精美,却没有《报菜名》里蒸鹿尾、蒸熊掌之类的珍馐,也没见到什么烧宝盖儿、炖吊子之类传说中的菜品。不过海青承认,刘家的厨子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能把饭店里很常见的菜肴烹制得异乎寻常,总能有所创新,这位师傅的手艺不输天津各大饭店的任何一位主厨。而且食材也很好,海参最小的也有中指那么长,瑶柱粒粒晶莹大小一致,还有北方很少见的板鸭、火腿,有一道菜是烩鳎目鱼丁,把鳎目鱼去骨,只取肚腩的嫩肉,切成半寸大小的方丁,然后煎炸烩制,能切出满满一大盘肉丁的鱼得有多大呀!

这菜品对海青来说尚且有吸引力,外国人更不必提。这些金发的、棕发的朋友根本顾不上说话,一个个低着脑袋、张牙舞爪,全神贯注对付眼前的美食。格林先生失去了他高贵的矜持,米勒的蓝眼珠一直盯着盘子里的肉丸;高缇耶是典型的老饕,无论什么都夹一大堆,然后风卷残云般往嘴里塞;而坐在他对面的福克斯却紧锁眉头,似乎内心深处正在挣扎,他实在用不惯筷子,尤其喝过白酒之后更拿不稳,所以在考虑能不能直接下手抓。几乎每道菜只能在桌上停留两三分钟,然后立即就被分抢一空,这场你争我夺的大戏在黄焖鱼翅端上桌时达到高潮。面对这一幕,海青不禁联想,是不是二十多年前这些外国人在中国争夺租界时就是这幅情景?多亏曹小姐怕海青离得太远,总是帮他把菜夹到眼前,他才有幸把每样都尝一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肚子都填得差不多了,餐桌上的人似乎领悟了孟子说的“与人为善”,大伙已把那场饭前争执抛到九霄云外。格林先生与米勒碰了杯,高缇耶与福克斯称兄道弟,格林夫人与刘夫人鸡同鸭讲地聊着天,李亚溥和利迪尔在钻石的问题上不再有分歧,连海青和曹副厅长互相看着也不碍眼了。海青深刻体会到,难怪刘文卿以自家的厨子为荣——这位师傅绝对是他结交达官贵人的重要本钱。

“谢谢您的款待,一切都那么美好。”英国夫妇最先向刘文卿说起感激的话,相较饭前那番感谢,这次真诚许多。

米勒说:“这是我第二次在这里用饭了,和上次一样无可挑剔,我觉得烹饪也是一种艺术。”

“没错!绝对是艺术。”李亚溥附和着,依然不改他逢迎拍马的本色,“刘先生能聘请到这样一位艺术家,同样慧眼不凡。”

“哈哈哈……谬赞谬赞……”刘文卿得意扬扬地叼起烟袋,“这位厨师确实很了不起,他姓丛,叫丛富贵,是餐饮界响当当的人物,著名的鲁菜师傅,曾在多家大饭店担任主厨。后来他为了钻研技艺竟然舍弃高薪,南下江淮两广,还去过四川,到处寻访名厨学习菜肴,一去就是十多年,刚回到天津就被我盯上,为了聘请他我也是三顾茅庐啊!”

“原来如此。”这解开了海青的疑惑——丛师傅做鲁菜融入南方的配料和技法,难怪滋味独特。

高缇耶解下餐巾,仔细擦干净手,松了松腰封,让他塞满美食的大肚子更舒服一些,又小心翼翼清理了胡子,然后将餐巾往桌上一放,郑重其事地说:“在我们法国,如果一顿大餐烹制得非常成功,我们通常会把厨师请过来,敬他一杯酒,向他致以最真挚的感谢。”

“对!”福克斯举起酒杯,用蹩脚的中国话嚷道,“把我们的大艺术家请出来。”

在众人的呼唤声中,刘文卿亲自走进厨房,把丛富贵领出来。不得不说这位大厨改变了海青对饮食行业的偏见——他印象中名厨都是高高的、胖胖的,长着红扑扑的圆脸。丛师傅不是这样,他五十岁左右,身材很瘦,个子不高,脸色黑黝黝的,满口白牙格外醒目,若不是穿着白大褂,系着油乎乎的围裙,戴着厨师帽,说他是顶着太阳拉洋车的也有人相信,这可能是他多年奔波外埠所致吧?迈出厨房的那一刻他还笑盈盈的,但当他看到众人之后,笑容就凝固了,显然见到一群外国人使他手足无措。

格林先生率先伸出手:“谢谢您的款待。”

丛师傅赶紧解下沾满油污的围裙,用干净的那面擦了擦手,才和英国人握到一起。

“太棒啦!”高缇耶一跃而起,给丛师傅献上一个拥抱,由于动作太大碰翻了桌上的酒杯,酒洒在厅长身上,曹小姐赶忙起身帮父亲脱去警服。

法国佬嚷着:“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一餐。”他实在太热情了,光拥抱还不够,竟然在丛师傅的脸上亲了一口,那架势活像一只大狗熊在啃玉米。

众人瞧了忍俊不禁,米勒先生却很感动,蓝眼睛里闪着光芒,感叹道:“有些事、有些人确实一生都难以忘怀,至今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

曹副厅长挽着袖子,颇有感触地点点头:“是啊……”

丛大厨被法国人的热情吓晕了,以至于跟米勒握手时一直颤抖。福克斯早等不及了,而且喝得有些多,冲上前给晕头转向的丛大厨灌了杯酒,并且表示他可以支付更高薪水,希望丛大厨以后为他工作。刘文卿顿时紧张,赶紧示意丛大厨回厨房去,于是这场艺术家见面会戛然而止。

“电影!电影!电影!”曹小姐、海青、利迪尔齐声呼唤下一个节目,于是众人转移战场,乱哄哄地爬上二楼。

刘家二楼除了有间客房,绝大部分空间都被刘文卿的书房占据,其实说书房不如说是收藏室,架子上只有薄薄几本书,其他地方摆满瓷器和雕塑,依旧是土洋结合什么都有。仿制的石膏维纳斯盯着面前的康熙五彩瓶,黄铜拿破仑挥舞长刀,刀尖指向抱着鲤鱼的惠山泥娃娃,北墙上挂着国画《山海图》,南墙却是波斯风格的挂毯,西墙倒是很干净,但是摆在墙边的日本刀架与两侧的沙发毫不协调。

客人们没有质疑主人的品位,反而赞叹主人收藏丰富,尤其是福克斯先生,几乎每看见一件东西都要问价钱,似乎什么都想买,他自从喝下白酒后说得最多的就是“How much(多少钱)?”和“嘛好吃?”刘文卿随口搪塞,忙着指挥仆人摘去挂毯,换上一块白布单做银幕,又亲自把放映机摆在大班台上,固定好电影胶片,调准镜头角度。年轻人已跃跃欲试,干脆直接坐在地板上,成了最前排的观众。

一切准备就绪,灯光熄灭,恐怖电影开始……

任何一部电影,只有在电影院里才能享受最佳观感。刘家的小放映厅无疑印证了这一点,没音乐伴奏,单纯盯着屏幕已使感觉大打折扣,后面再有人窃窃私语就更不好了。最烦人的是必须有位观众牺牲手腕,一刻不停地转动放映机摇杆,这项艰巨的任务交给了专业运动员利迪尔。电影还没开始福克斯就出言嘲讽:“我们美国已经能看到有声电影了,无声片早晚要淘汰。”格林先生也不屑地嘀咕着:“没有任何戏剧比得上我们的莎士比亚,这种歇斯底里的影片纯属恶俗趣味,而且我怀疑吸血鬼的故事是根据我们英国小说《德古拉》改编的。”于是法国佬又向他泼冷水:“我得给您提个醒,《德古拉》的作者是爱尔兰人,贵国几年前已承认南爱尔兰的独立地位。”照这个势头发展,世界大战又要爆发了,而这次米勒先生一言不发,微笑着倚在沙发上,似乎对这部电影的感染力很有信心。

果不其然,很快他们就不再废话了。当吸血鬼从棺材里站起来的那一刻,所有男士都屏息沉默,所有女士都惊声尖叫。大伙已经暗自庆幸这是一部默声片,时而闪现的字幕能缓解恐惧。饶是如此,一幕幕的冲击也令人受不了,海青感觉身后接连响起脚步声,不知是谁承受不住恐怖气氛溜出了书房,好像还不止一人。

随着剧情的推进,海青开始入迷了,这真是一部不错的电影。当然女士的惊叫也接连不断,出乎海青意料,叫得最响的是刘夫人,看来这位太太只是不善言辞,嗓子却很亮,唱歌剧不输给巴里恩托斯[巴里恩托斯,20世纪初著名女高音歌唱家,西班牙人。],唱大鼓不输给林红玉[林红玉,著名京韵大鼓女演员,被誉为“女鼓王”。]。每当刘夫人叫一声,随即就有个苍老的女人声音劝慰:“太太!莫怕!是假的,是哄人玩的……哎呀!吓死俺啦!”像是刘太太的贴身仆妇。曹小姐紧挨海青坐着,一有恐怖镜头就忍不住抱他胳膊,而坐在后面的曹副厅长立刻就将女儿扯开,这仿佛成了一种游戏,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海青不禁回头瞟一眼——屋里黑黢黢的,除了厅长看不清其他身影。书房门没关,走廊里亮着灯,倒是能看见门外有几个人影晃动,似乎刘家的仆人也被电影吸引,站在外面跟着看。

转眼间将近一个小时过去,镜头突然停住。

“怎么了?”

“抱歉!”利迪尔笑道,“我想去趟厕所。”

“开灯,留神别摔倒。”

吊灯再度闪亮,众人都长出一口气,利迪尔慌慌张张跑去厕所,而格林先生、高缇耶、米勒也都不在屋里,可能到外面吸烟去了吧。福克斯倒是老老实实瘫在沙发上,酒劲儿已消退,脸色惨白,似乎被电影吓得不轻;刘文卿用手半遮着脸,也不太敢看;李亚溥依旧是那副笑容可掬的样子,却有些心不在焉,或许他脑子里一直在想他的生意,根本没认真欣赏电影;反倒是女士们勇气可嘉,虽然尖叫不止却一直坚守阵地……海青骤然发觉曹小姐还死死抱着他手臂,轻柔的秀发拂过他脸颊,感觉痒痒的,两人对视不禁脸红。厅长也随即注意到这一幕,赶紧又把女儿扯开:“你今天太不像话啦!还懂不懂羞臊?”海青暗自感叹——多可爱的姑娘,怎么偏偏是他的女儿?

为了缓解尴尬,海青起身走到放映机旁:“让我来吧。”

灯又关上了,放映继续进行。真正摇上放映机,海青才明白这不是个轻松的工作,因为坐在旁边的刘文卿总是问:“累吗?”“要不让我来?”“想不想喝水?”主人太过殷勤,根本没办法专心看电影,其实跟他说话比摇放映机更累!

刘文卿刚安静片刻,利迪尔又回来了:“嘿!让我来吧。”

“你还挺快。”海青低声道。

“那当然,飞毛腿嘛。”

“你摇一个小时了,剩下的交给我吧。”

“你想不想喝点儿东西?”

“怎么都问这句?来一杯吧。”

“让我看看,这儿有白开水、咖啡、乌龙茶,还有……”

“随便,别给我喝墨水就行。”

利迪尔倒了一杯白开水,海青边喝边摇。或许是刚才的停顿缓解了紧张气氛,女士们不再害怕,这段剧情也相对平缓,吸血鬼侵入城镇,制造瘟疫害死许多居民,接着又盯上主角的妻子,这位勇敢的女士决心牺牲自己消灭吸血鬼……

正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这声尖叫并不比先前听到的响亮,特殊之处在于它是从书房外传来的,似乎是楼下。

“怎么回事?”刘文卿第一个站起来。

“听声音像格林夫人,可能是在楼梯上跌倒了吧?”

虽然仆人已跑去察看,但大伙还是不放心,纷纷往外走,挤到门口才意识到应该把灯打开。进行中的影像瞬间消失,海青也只好停下来,尾随众人一起下楼,只剩刘夫人和她的女仆还愣愣地坐在那儿,兀自摸不着头脑:“咋又没了呢……”

楼梯拐角的壁灯亮着,海青不知道是一直开着还是刚刚打开,楼梯上不见格林夫人的身影,众人窸窸窣窣走到一楼,倏然发现餐厅的门敞开着,里面灯光明亮,格林夫人正倚着门框瘫坐在地,一脸惊恐地望着里面。

“怎么了?”大伙匆忙围上去,这才发觉地上尽是碎瓷片——那只摆在墙角的大花瓶摔碎了。

“哈哈,不用担心,那只是不值钱的仿品……”刘文卿以为格林夫人不小心打破了花瓶,还想安慰几句,可是走近才发现,餐厅里面连着厨房的那扇门也开着,丛大厨和他的徒弟以及几位男下人都挤在厨房门口,瞪大了眼睛朝内张望,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惊恐。

刘文卿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这才看清楚。米勒瘫坐在餐厅旁的椅子上,脑袋不自然地歪向一边,眼睛睁着,脸上还挂着一抹诡异的微笑,而额头多了一道伤口,鲜血顺着脸颊流到身上,染红了礼服——他已经死了。

接下来的两分钟场面很混乱。明知没多大希望,曹副厅长还是迅速检查了一下米勒的呼吸和心跳,无奈地摇摇头。顾不上死的先顾活的,众人七手八脚将格林夫人拖到客厅的沙发上,她显然受到巨大惊吓,一个劲儿哆嗦。

刘文卿急得团团转:“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在他家里死了个人,还是外国人,这无疑会带来麻烦,慌乱之中他把曹副厅长当成了救命稻草,“厅长!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叫医生?”他似乎幻想着还能把米勒救活。

“叫医生?”曹副厅长凝望尸体苦笑道,“这里唯一的医生已经死了……”不过他毕竟是久经大场面的人,抛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立刻振作起来,朝厨师等人嚷道,“给我回厨房去,任何人不得再进餐厅,更不能接近尸体,这绝不是意外。”继而又看了一眼手表,“八点三十五分,这是发现被害人尸体的时间。”

“被害人?”刘文卿也开始颤抖,连说话声音都变了,“您的意思是说……他、他是被人杀死的?”

“这还瞧不出来吗?难道花瓶自己飞起来砸到米勒?还是他抱起花瓶,狠狠照自己头上来一下?肯定有人行凶。”

“那、那……您赶紧叫手下人来查吧。”

“不。”曹副厅长无奈地摇着头,“您怎么忘了?这儿是英租界,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快给巡捕房打电话吧。”

刘文卿颤巍巍抓起电话,其他人仍在沙发边安慰格林夫人,曹小姐忽然说:“怎么好像少个人?”

海青不仅被命案吓到,更因另外一件事感到吃惊,听到曹小姐的话才缓过神来,抬头环顾众人——福克斯面若死灰,口中不住自言自语;高缇耶坐在一把椅子上,耷拉着脑袋,苦着脸,再也不大嚷大叫了,他那大肚子活像个泄气的气球,坠在皮带外边;李亚溥站在老板身后,一脸烦躁沉默不语;刘夫人那双“解放脚”走路不便,这会儿才由仆人搀扶着走下楼,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利迪尔也有些手足无措,但还是很贴心地安慰格林夫人……

海青猛然醒悟:“她丈夫呢?格林先生哪儿去了?”

没有人回答。

餐厅里死了个人,另一位客人又突然消失,顺着这思路会得出怎样的结论?这未免太离奇——堂堂工部局董事竟在别人家里将人打死,然后溜之大吉?

曹副厅长快步走到沙发前,尽量保持和蔼的口气:“夫人,我知道您受了惊吓,但这很重要,必须问清楚。您丈夫哪儿去了?”

格林夫人惊魂未定,不住地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

“您是和他一起下楼的吗?”

“不……不……”

“那您刚才为什么要去餐厅?大家明明都在看电影,您为什么离开房间到楼下来?”

“我……”格林夫人兀自颤抖,眼里噙着泪水,“我只是口渴,想找点儿喝的,然后……就看见他死在那儿……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努力摇着头,似乎是想把瞧见尸体的那一幕从脑中抹去。

海青与利迪尔对望一眼——谎言!仆人早预备好饮料和杯子,就摆在放映机旁,她根本没必要下楼找喝的。

曹副厅长死死注视着格林夫人,见她精神憔悴几近崩溃,也不便再追问下去。站在一旁的李亚溥插嘴道:“我猜这件事与咱们无关,一定是咱们看电影时有贼溜进来,本来想偷东西,却在厨房撞见米勒先生,争执之间用花瓶打死了他。这种案子不是很常见吗?”

“在租界并不常见……但也不是毫无可能,我见过来无影去无踪的飞贼,有必要检查一下门窗。”曹副厅长回头瞥了一眼海青。

海青明白,他一定又想起小丑了。

或许是为了避嫌,没人响应厅长的提议,连刘文卿也没帮忙,任由他自己把客厅乃至厨房的窗户检查了一遍。所有窗户都锁得很好,没有一扇破裂,前后门也都关着——这种门锁只能从里面打开,从外面开门必须用钥匙。

“这房子还有别的出口吗?”

刘文卿怔怔道:“厨房后面还有一道小门,通往后院,仆人们住的屋子也在后院,他们通常走那个门。”

“后院也有门通到街上吧?”

“当然。”

“赶紧把仆人们召集过来。”

刘家共有四位仆人,是一家子,和主人是同乡,而且也姓刘。管家老刘和他儿子小刘自晚饭后就上了二楼,布置完放映机就站在书房门口跟着看电影;老刘的妻子刘妈就是刘夫人的贴身老妈子,一直陪在夫人身边;老刘的女儿小凤则在后院跟其他人聊天吃饭——客人也有随从:格林夫妇的汽车司机,给米勒拉车的洋车夫,曹副厅长的勤务警员兼司机李大彪。这些人也要吃饭,所以在后院摆了一张小桌,他们几人连同丛师傅,还有一个给丛师傅剥葱剥蒜、洗菜生火的小徒弟,始终在一起。

经过对众人的询问,曹副厅长的脸色越发阴沉。他们吃饭的桌子就摆在后院,正是厨房的后门口,根本不可能有人从他们身边溜进房子,还是格林先生的嫌疑最大。

这时门铃响了。

“唉!”曹副厅长一声长叹——英国巡捕来了,他的调查只能止步于此。纵然他身份特殊,能调动许多警力,在这一案中他也是当事人之一,要接受巡捕房的调查。

刘文卿迫不及待地冲到前面,亲自开门。

出人意料的是,站在外面的是格林先生!

朦胧月光下格林先生的脸色显得有些晦暗,他看到房子里所有人都出来“迎接”自己,颇感惊讶:“电影结束了?你们怎么都在楼下?”

“您到哪儿去了?”

“我感觉胸闷,出去散散步……发生了什么事?”

“这……其实……”刘文卿正不知如何解释,忽见昏暗的街上射来两道灯光,随即一辆汽车停在门口——这次巡捕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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