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师之妻(第一话·篠)

宵待草夜情  作者:连城三纪彦

昭和四X年,东京都中央区银座六丁目的施工现场发现了人的右大腿骨及胫骨,由于人骨上可以看出人为切断的痕迹,以及被推断为将近百年前的遗骨,一时间成为媒体的话题。发现的场所邻近堪称日本第一繁华街的银座大街,这一点也增加了它的娱乐性。发现地在银座大街再往里去一点,白天车辆的声音很遥远,甚至颇有寂静之感,但一入夜,这里举头便能看到四丁目十字路口近代的霓虹灯。

发现人骨是拆除停车场、兴建商务旅馆的工程开始没多久的事。推土机从地下将近一公尺深的地方,挖出了长度不足六十公分的右腿骨。由于毕竟已经过近百年的岁月侵蚀,一切已无从准确判断,根据大致的推定,右脚骨的主人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

从报纸上看到这则报导时,我认为是骗人的东西,但半月后又看到一本周刊时,我终于确信。周刊上刊载了一位名叫K的中年作家题为《银座近况》的简短随笔,大略讲述了对二战结束,刚刚开始复兴时期的银座的回忆,最后K这样写道:

“前些日子发现似是明治初期部分人骨的地方,对我来说也有深刻的记忆。我不知道停车场是什么时候建起的,战后没多久时,那一带是广阔的空地,空地中央种了一株樱花树,就好像演戏的小道具。那樱花树可能是垂樱,纤细的枝条一直披拂到地面,冬日凋零时,与银座的名产柳树几无区别。春天来临时,纤细的枝条就如同串起珍珠的细线,串起雪白的樱花。在我看惯了焦土的眼中,樱花的颜色是那么耀眼。之后数年,一说起赏花,对我来说就是赏那株樱花。樱花很美,洒满春光的空地上,仿佛铺上了一层白沙,花影摇曳,这景象至今想起来,仍不禁叹息。

由于前些日子的人骨事件,我久违地重访了那片空地。樱花树已无迹可寻,周边已近代化到几乎认不出了。但我追寻了一下模糊的记忆,发现挖出白骨的地点确实就是种着那株樱花树的地方。有传说说,樱花树根下埋着尸体,那株樱花树下也埋着一小片人命。这样说来,我记得那樱花花蕾殷红如血,花开时却雪白到如有洁癖。当时我也曾抱有一种印象,觉得那仿佛是人生命将终时的鲜血,在花开时升华成一片雪白。”

读了这篇随笔,我想,埋在樱花树下的那脚骨,或许就是明治二十二年以离奇的方式被杀的年轻能乐师藤生贡。

然而,藤生贡这个名字也好,藤生流这一流派也好,都没有载入能乐的正史。只有大东亚战争爆发那年故世的鹰场伯爵在他的回忆录里提过寥寥数语,说他年轻时(明治初期)曾支援过藤生贡之父,名为藤生信雅的能乐师,以及明治二十二年,在鹰场伯爵结束五年欧洲生活归国的贺宴上,贡继承前年去世的父亲的遗志,演出了《井筒》[《井筒》取材于《伊势物语》,故事是讲一个云游僧(配角)在大和的在原寺与一村女(前主角)相遇,村女讲述自己与歌仙在原业平的故事,并说明自己就是纪有常女(井筒),说罢就消失了。井筒的亡灵(后主角)穿着在原业平的贵族男服出现,在井里的水中映现了自己的影子,思慕业平而跳起舞来。这是描写井筒对风流好色、与无数女子相恋的在原业平纯真的爱情故事。]。

因此,以下是我依靠少量文献得出的想像。藤生流似乎原本属于金刚流或喜多流[能乐主要有观世、金春、宝生、金刚、喜多五大流派。],德川时代中期独立出来,离开江户,在近江附近建立了独立的流派。一直到这次的战争开始,滋贺县的一角还确实留存有藤生流残留的记录。

贡的父亲信雅究竟是藤生流的直系,还是分支的末裔,无由得知。这个暂且不提,信雅其人于明治维新前后,三十五六岁时来到东京,意图在崭新的时代洪流中点燃崭新的能乐之灯。说到新时代,那正是明治维新之后不久,能乐步上衰微之途,濒临灭亡危机的时期。观世流由于对德川家的忠心而隐退至静冈,能乐世家大多离散。在这能乐历史上的黑暗时期,单身来到东京的藤生信雅心中所存的,是将能乐之灯守护到底的决心,还是乘这个机会,让长期在五大流派的阴影下默默无闻的藤生流在世人面前崭露头角的野心,无从定论。但来到东京后信雅的艰苦则不难想像,他似乎是联合了已经停业的春藤流等二三分支,与河滩乞食无异地在神社院内或空地上坚持上演能乐。

但幸运的是,鹰场伯爵注意到了他。鹰场伯爵此人因明治维新之际的秘密活动受到重视,虽然身份不甚高贵,却被授予三等爵位称号,之后终明治之世,他也一直暗中支持政府的一切举措。可能是这样的境遇令他对一个默默无闻的能乐流派产生共鸣,亦或信雅自己也才艺卓绝,毕生独身、唯一的爱好就是能乐的鹰场伯爵开始给予藤生信雅相当的援助。

明治十年时,藤生信雅获得小川町原德川藩主的一所宽敞邸宅,地基内有一座小型能乐堂,生活也安定下来。他是属于被伯爵蓄养的情况,还是对外也很活跃,这一点也已无从知晓,总之,明治十年到明治十五年是藤生流的鼎盛时期,殆无疑问。然而,这朵能乐之花[能乐大师世阿弥著有能乐理论著作《风姿花传》,以花喻能乐艺术,故小说中多处以花为喻。]只短暂开放了数年。

明治十七年,鹰场伯爵决定出洋,信雅与伯爵约定,在伯爵五年后归国的贺宴上,将为伯爵演出他心爱的曲目《井筒》。然而在伯爵离开日本的同时,好运仿佛也悄然溜走,之后信雅连续遭到不幸。先是家里失火,邸宅内木理犹新的能舞台烧了一半。因为这起火灾,嫡子信秀神经受创,两年后发疯死去。翌年妻子纪世也追随儿子之后一般病故。信雅本人因火灾腿骨受伤,渐致起卧亦不能自理。雪上加霜的是,心脏的情况也很差,伯爵归国一年前,终于卧床不起。

讽刺的是,恰好从这时开始,社会上能乐的复兴征兆日益鲜明。逆能乐的历史在黑暗中开放的花儿,也将逆时代的趋势而凋落。信雅最后的依靠是年已十五岁的次子贡。贡自幼即显露出不凡的能乐才华,当时已习得比哥哥信秀更扎实的技能。信雅必定希望设法将还很年少的贡教授到足以演出《井筒》的程度。《井筒》是名曲,也是唯一连信雅自己也未能穷其秘奥的难曲。要还未到年龄的贡演出《井筒》,几近不可能。信雅想将好不容易通过自己的手绽放的能乐之花留存到后世的愿望,或许是生命末期的焦躁和纠缠的执念所致。他强撑病体,勤勉地指导贡学习能乐。

信雅终究于明治二十一年底去世。但或许是一念动天,一年后的秋天,按照当初的约定,贡在鹰场宅邸举行的归国贺宴上出色地演出了《井筒》。当时在庭院内设置了临时舞台,清冽的晚风中,枫叶如点点绯色水滴飘落,看到贡于其间舞蹈的姿影,鹰场伯爵评价说“此景非尘世所能有”,并给予了最大的赞赏:“虽然技艺尚有生硬青涩之处,但信雅散下的能乐之花,无疑已由年少的贡传承下来。”倘若如此发展下去,藤生流很可能在近代能乐史上占得一席之地,但藤生信雅就如字面所示,赌上生命要守护到底的能乐之花,只在贺宴之夜刹那盛开,不久就以意想不到的姿态被碾碎了。

贡于贺宴之夜后的第三天失踪,约十天后发现了他的尸体。

或许是不忍提及这位年轻能乐师突如其来的死亡,鹰场伯爵的回忆录里丝毫没有记述当时报纸之类对这轰动一时的事件的反应,只写了贺宴上演出成功的愉悦,贡能将技艺发挥到如此程度的背后,有名为深泽篠的女子的助力,以及对那女子的盛赞。由鹰场伯爵的回忆录完全无法得知深泽篠的身世,但提到深泽,有一个在明治初期能乐衰退期断绝的同名能乐分支,或许她就是那一流派的末裔。不管怎样,她似乎对仕舞和谣曲颇有心得。根据回忆录寥寥的记述,她在信雅去世前不久以正妻的身份嫁入藤生家,作为贡的继母在其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担负起对贡的指导之责。

深泽篠和藤生贡的名字之所以流传到后世,与其说是缘于能乐史,毋宁说是缘于犯罪史。

深泽篠当时三十六岁,与殁年五十四岁的藤生信雅相差十八岁,与贡也有二十岁的年龄差距。如果用现代的感觉来说,这位继母本人也可以说尚属年轻。她在堪称贡初舞台的重要舞台演出成功后第三天,将贡——也就是想像中面容还带着少年稚气的十六岁继子杀害,切割了他的尸体,埋在附近的樱花树根下。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杀人分尸事件,在当时的社会情况下,似乎是相当轰动。

尽管当时的报纸夸大其词的报道不足采信,但事件仍留下了几份可靠的记录。综合那几份记录,事件的经过如下——

贡于伯爵宅邸的贺宴过后第三天失踪。有一个在信雅死后未几进入藤生家,名唤多加的年轻下女看到贡半夜伫立在庭院里,那是他最后一次被人看到。

藤生家的庭院里,直到事件发生前数月一直种着一株高逾土墙的樱花树。(记录里丝毫未述及樱花树的种类,但这将整个事件如花吹雪般吹拂而去的樱花树,后来不知为何,令我联想到一种叫做“江户彼岸”的樱花,那种樱花花瓣纤细单薄,带着少许寂寞之感。)事件发生那年春天,藤生家失了火,因火势不大,家里未受损失,但樱花树在这场火灾中被烧,烧后的残骸埋在了土里。据说贡就伫立在土刚翻动过没多久的地方,戴着能面[能乐表演时戴的面具。]的脸仰望上空,仿佛在沐浴着月光之露。

贡那时也戴着能面的原因,与明治维新后不久发生的一起事件十分相似,带着传说的味道,但应该是事实。据说贡因春天的火灾,半边脸被烧伤,他羞于以溃烂的面目示人,在人前一直戴着能面。在藤生家的没落上,火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那场火灾之后,贡的性格日益阴郁,用类似弱法师[一种男性能乐面具。]的闭目能面隐藏起自己的全部感情。

——次日早上,贡不见了踪影,但篠并未显出忧色,给了多加三天假,说是让她回家。篠应该是在这期间将贡的尸体切断处理掉了。

五天后,当时的警察署收到一封从外面投进来的信,信上写明要警察去挖位于小川町外某处神社院内的樱花树根。警察去挖了一下,从土里挖出一只白净的手腕。翌日,又从附近的樱花树根下偶然发现了半个身体,之后数日间,在市民的协助下,除了一只手腕和一条腿,其他大部分都从小川町附近的樱花树根下挖出来了。余下那只手腕和腿此后好像一直没有发现。最后警察又收到一封信,据此从衣悬桥畔的樱花树下找到了贡的头。埋在土中的头戴着能面,正当变红时节的樱花叶宛如殷红的鲜血,飘落从黑暗的地下剥出的雪白能面上。——报纸如是记述。

能面下现出的那张脸,一半覆着像要融入地下黑暗中的痣,另一半则白净得与能面难分难辨,由此判定必是藤生贡无疑。报纸称检视这颗头时,篠与其说神色丝毫不变,毋宁说唇边浮着毫无顾忌的笑意,但这是判定篠为犯人后的记述,不足为凭。这个暂且不谈,之后又过三天,也即十月最后一天时,出现了几个证人,证言在发现贡的胸部和一只手腕的地方见到看来是深泽篠的女子在挖土,因而断定了是深泽篠的犯行。

负责官员在贡的葬礼当天踏进了藤生家。可能因为出殡时间迫近,而且直接七零八落纳进棺材里的尸体也令人毛骨悚然,葬仪社的人抓紧钉着钉子,多加则抱着棺材号哭。多加向负责官员诉说请等到夫人回来,负责官员询问情况时,她说从昨夜开始就没见过篠的影子了。不止如此,多加还说,篠是从贡最后伫立的地方,也就是庭院里埋有樱花树残骸的所在消失了。昨天晚上安排完葬礼事宜后,篠依然坐着不动,俯视了片刻月光流溢下的庭院,多加走过去时,她忽然自言自语般喃喃说“贡在呼唤我”,穿着足袋[穿和服时用的日式短布袜,大趾与其他四趾分开。]就走向庭院,像被什么附身了似的一直走到埋有樱花树的所在。篠的背影与贡那时同样浸在苍白的月光中,静立片刻后,不久,唰地一下融入了月光中,消失了踪影。之后只余下那片土地。

多加慌忙叫来几个客人,从庭院到邸内到处寻找,但各处都没有篠的影踪。正门和玄关门口也有几个吊唁的客人在,里面的木门之类也依然从内侧上着门栓,毫无外出的迹象。

当时报纸的报道夸张得宛如怪谈奇闻。与其说是多加这样讲述,更可能是报纸的创作。报纸把篠当作了稀世的鬼女。我想即使真的发生了类似的事情,作为一个爱好仕舞的女子,一定能身轻如燕地越过土墙逃走。

据说在里间找到了一封留书,上面记述说:“是我杀害了贡。我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追寻我的去向也是徒劳无益。希望把贡的骨灰撒在我消失的樱花树根下。”我觉得这也是报纸过于文饰的巧妙之辞,不可轻信。但留有承认杀人的书信则在警方相关的记录上也有记载,不妨认作事实。

葬礼前夜失踪的深泽篠此后不知是在某处自杀,还是一直逍遥法外,得终天年,但总之,她未被捕获,就此行踪不明而终。

有关深泽篠的身世,也已无法正确判明。似乎有种种臆测流传,说到其中足以相信的,大概是这样一种说法:深泽篠住在离藤生家所在的小川町约一里远的下町下方千贺町的一间杂院里,近十年来一直是信雅的妾侍身分。据说信雅之妻纪世生下贡后,身体一直很弱,那段时期信雅又受伯爵保护,颇有钱财,正是最富有的时期,故而有充分的可能性。

根据多加其后的证言,篠借口练习能乐,一直虐待正妻之子、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贡,甚至到了流血的程度。这一事实披露后,世人将篠视为苛待继子的残酷女人,将事件本身也视为由此发生的猎奇事件而遗忘了。

但报纸上印出的篠的容貌画像却与鬼女这一形象相去甚远。我不认为画像是如实映现了篠的容颜,虽然描绘的眼神里潜藏着刀锋般残忍的光芒,但秀气的鼻子和小巧的嘴却留有类似少女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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