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再出发

消失的另一半  作者:布里特·本尼特

他们给死者起名叫弗雷迪。

他二十一岁,六英尺二英寸高,一百八十磅重,死于心脏扩大。实验室对其更病态的称呼是“死者弗雷迪”。在明尼苏达大学,所有医学生都会为尸体起名。教授说这样能给予死者个性化的身份,为不体面的死亡、不体面的科学过程赋予尊严。这是人们捐出遗体以供研究时设想的情景: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有说有笑,为名字集思广益,每年至少有一组人很懒,戏称你为“掘墓人”,然后就不改了。奇怪的是,命名“弗雷迪”后,在裘德看来,这具尸体显得不那么沉重了。这不是他的本名。他在生存和死亡时成了完全不同的人,除了表格上的细节以外,他们对他的其他事一无所知。他的人生几乎还没开始就戛然而止。现在,在地下室的实验室台面上,他或许过上了一种更有趣的生活。

在能忍受气味后,裘德喜欢上了和尸体一起工作。她不必透过开玩笑来掩饰不自在。她看着尸体从不会感到恶心。课堂令她昏昏欲睡,但在实验室里,她总是精神饱满;每当教授请人操刀,她总会自告奋勇,第一个抓起手术刀。人们栖居在自己的身体里,但对身体的了解其实非常有限。你永远无法了解自己身体的某些部分,也没有人能了解,除非等你死了。她深深着迷于解剖的奥秘和挑战。你要找出难以寻觅的细微神经。这几乎像一场迷你的寻宝游戏。

“好恶心,宝贝。”里斯说。她回家时带着福尔马林的味道,总让他避之不及。他让她洗完澡才能亲他,他不想让裘德用刚摸过尸体的手摸他。他一直都很感性,至少她这么认为。直到有一天下午,妈妈打电话来,说外婆去世了。她站在没有窗户的办公室里,电话贴在脸上。那个学期,她在做助教,得到了一间她很少使用的办公室。她只把电话号码告诉了里斯和妈妈,以免有什么紧急情况。妈妈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知道只有一件事会让她打到这里来。

“你知道外婆生病了。”妈妈说。她试图安慰裘德,或减轻她的震惊。

“我知道,”裘德说,“但是……”

“死得很安详。她笑着和我说话,一直到离开。”

“你还好吗,妈妈?”

“哦,你知道我的。”

“所以我才问。”

妈妈笑了一下。“我没事,”她说,“那个,葬礼是这周五。就跟你说一声。我知道你在学校很忙……”

“周五?”裘德说,“我飞回去……”

“别,你那么远回来也没用……”

“外婆死了,”裘德说,“我得回去。”

妈妈没再劝阻她。裘德松了口气。妈妈通知她外婆过世的消息,仿佛觉得在给她添麻烦。在妈妈看来,她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连外婆去世这种事都不能打扰她?挂断电话,裘德来到走廊。学生们吵吵闹闹地经过,一个生物系的朋友走进休息室前朝她挥了挥手中的咖啡,一个留着橙色乱发的女孩在公告板贴上绿色的示威活动海报。这就是关于死亡的事,只有细节让人难受。普遍意义的死亡构成了背景噪音。她就这么站在死亡的沉默之中。


巴里上次打电话时说,西好莱坞就像一座墓园,每天都有人行将就木。

有一些你认识的人,比如贾里德——“海市蜃楼”的那个倒酒慷慨的金发酒保,他总会一边抛媚眼,一边把金酒倒进你杯子里,仿佛他对你特别好,仿佛对别人绝不会这么慷慨。他的追思会在鹰岩举办。还有里卡多(人称伊西卡)这样的前任或敌人,玩球的女王,巴里总是他的手下败将,虽然他不愿承认。他要求死后火化,巴里站在曼哈顿比奇的海边,看着他被撒入大海。然后是你爱的人。路易斯刚被送进好撒玛利亚人医院,裘德打电话时,他一直在说,一位护士告诉他鲍比·肯尼迪死在了那儿。

“你能相信吗?”他说,“好家伙,一位总统死在了这里。”

她没有勇气告诉他,鲍比·肯尼迪从未当过总统。他在竞选期间去世,年纪轻轻,前途无量。

“没那么年轻,”她之后打电话给巴里时,后者说道,“都四十多了。”

“那还不年轻?”她说。

他不置可否,她后悔说了这些话。

裘德会在周末参加活动人士举办的激昂会议,他们组织请愿、信访和游行示威,致力于改变政府的冷漠态度。她加入了一个学生团体,帮忙在明尼阿波利斯市区分发避孕套和清洁针头。她会拜访没有家人的病患,给他们带去杂志和扑克牌。她持续思考死亡,但外婆去世的那个下午,她却发现自己无法触碰那具尸体。这太傻了,但她甚至无法直视他。裘德满脑子都是外婆躺在某个地方的台面,了无生息的样子。外婆绝不会捐出遗体用作研究。她一定不喜欢陌生人触碰她的身体,何况,她还是天主教徒,相信火葬是一种罪过。她的身体将在审判日复活,她需要保持原状。

“把我装在一只旧松木箱子里,埋在后院就好。”外婆这么说过。那是几年前,她刚意识到自己病了的时候。她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时起时落。

那一年,裘德读遍了所有她能找到的有关阿尔兹海默病的书。她拼命研究这种疾病,仿佛弄懂它,就能让事情迎来转机。当然不可能。她只是一年级的新生,而且她的目标是成为心血管病医生。心脏是肌肉,她了解心脏。大脑则让她困惑。尽管如此,她还是从医学图书馆借来了很多书,努力钻研。在外婆的大脑内部,蛋白质碎片硬化成了神经细胞间的斑块。脑组织萎缩,海马体中的细胞退化。最终,随着疾病扩散至大脑皮层,外婆将失去日常的自理能力。她会失去判断力,无法控制情绪和语言。她将不能自己吃饭,不能认人,不能掌控身体机能。她会失去记忆,她会迷失掉自我。

“别把钱浪费在我身上,”她外婆说,“反正我也看不到。”

她不在乎穿什么寿衣,墓碑上刻什么经文,或用什么花装饰坟墓。但火化不行,绝对不行。这一点她坚决不退让。裘德虽不理解,但也从未劝她改主意。既然上帝能重组腐烂的尸体,为何不能让灰烬复活?但她也不愿想这个画面,外婆被烧成灰烬,骨头和皮肤的碎片在骨灰盒中飞扬。她提早离开了实验室。

回到家,里斯在炉子上搅拌着汤。他光着膀子,光着脚,穿一条牛仔裤。这些天,他总喜欢光着膀子。你会以为他们住在迈阿密的棚屋里,而非冰冷的北方。

“你会得肺炎的。”她说。

他笑着耸了耸肩。“我刚洗完澡。”

他头发还湿着,肩上点缀着细小的水珠。她环抱他的腰,亲吻其潮湿的后背。

“我外婆死了。”她说。

“天哪。”他转过身,“我很抱歉,宝贝。”

“没事,”她说,“她病了很久……”

“但是,你还好吗?你妈妈还好吗?”

“她没事。大家都没事。葬礼在这周五,我想飞回去。”

“当然,要回去。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法想,我甚至不能看那具尸体。是不是很傻?我是说,我知道那是一具从前的尸体。但今天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你在说什么?”他说,“今天当然不一样。”

“我跟她其实没那么亲。”

“不重要,”他抱住她,“亲人就是亲人。”


那天下午,伯班克化妆拖车里的电话响了七次,美发师从挂钩上拿起电话,推给坐在椅子上的金发女郎。“我可不是你的私人秘书。”他大声耳语道。他不懂这位艺人怎么这么不尊重他的时间,怎么总是迟到,怎么不告诉纠缠她的男友,告诉那个不停打电话的人,稍后再来打扰。她说她不知道会有人打来,但还是接起了电话,发型刚处理一半。几十年后,每当她在网上看到《太平洋湾》的模糊片段时,这发型仍令她不忍直视。

“喂?”她说。

“我是裘德。”电话里说,“你外婆死了。”

傻傻的肯尼迪最先想到的是奶奶,奶奶早在她小时候就去世了,那是她第一次参加葬礼。“你”字让她犯了傻,她没说“我们的外婆”。她的外婆,她从未谋面的外婆,再也不会谋面了,死了。她靠在柜台上,遮住了眼睛。

“上帝啊。”她说。

发型师感受到了悲剧的气息,默默走了出去。终于只剩下她自己,肯尼迪拿起一包烟。她一直在努力戒烟。她妈妈终于戒掉了,现在总劝她也戒了。有时她下决心一鼓作气,扔掉了所有香烟。但之后,她总会在抽屉里,或在汽车杂物箱里发现几根,那是她为了防止自己无烟可抽时放下的。她觉得自己像个瘾君子。只有戒烟时,她才感觉到烟瘾的存在。但晚点戒也无妨吧。她外婆死了。她有权抽根烟,不是吗?

“你真该改改你报丧的态度。”肯尼迪说。

电话另一端,她想象着裘德在笑。

“对不起,”裘德说,“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说。”

“你妈妈还好吗?”

“还好吧,我想。”

“上帝啊,对不起,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不用说什么,她也是你外婆。”

“不一样,”肯尼迪说,“我没像你一样跟着她长大。”

“好吧,我还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是,”她说,“明白。”

“你会告诉你妈妈吗?”

肯尼迪笑了。“我什么也没告诉过她吧?”

例如,她没告诉妈妈她还会和裘德通话。虽然算不上频繁,但联络也不少。有时,肯尼迪打电话给裘德,在答录机上留言。她每次都说:“嘿,裘德”,因为她知道这让她抓狂。有时,裘德也会先打来电话。她们的对话总是这样:吞吞吐吐,相互吐槽,然后才亲近起来。她们从不会聊个没完,也不会安排见面。有时,通话过程似乎无比敷衍,就像为另一个人把脉,手指放在对方的手腕上几分钟,然后松开。

她们没告诉各自的妈妈两人通话的事。她们会保守秘密,一直到双胞胎走完各自的人生。

“说不定你妈妈会想知道。”裘德说。

“相信我,她不想知道。”肯尼迪说,“你没我了解她。”

秘密是她们之间的唯一语言。肯尼迪的妈妈通过谎言表达她的爱,肯尼迪也有样学样。她再没提过葬礼上的双胞胎照片,尽管她收好了那张褪色照片,尽管她会在外婆去世那晚拿出来端详一番,而无人知晓。

“我一点也不了解她。”裘德说。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裘德让里斯和她一起回家。

她抚过他浓密的眉毛,抚过他许久未刮的胡须,她开始叫他伐木工。他一直在不停变化——下巴的线条更锐利了,肌肉更紧实了,胳膊上的汗毛越来越浓密。他每次走过地毯,都会吓她一跳。他甚至闻起来也不一样了。自从两人分手以来(她搬往明尼苏达州之前),她注意到了他身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当时他不想离开洛杉矶,不想像个摆脱不了的重担,跟随她去中西部。他对她说,她有一天会意识到自己比他强得多。

整个春天,他们都在慢慢分手,每次分开一点点。他们总因小事争吵,然后和好,做爱,循环往复。有两次,她差点搬去巴里家。她对自己说,如果迟早要分,不如现在就分,但每一次。她还是会在里斯的床上入睡。她在任何别的地方都睡不着。

那年的初雪来得比她预期的早,万圣节那天,细小的雪花从天而降。她透过慕斯塔楼的窗户向外张望,学生们穿着校服匆匆来去。她想到她的牛仔,想到他在那个拥挤的派对里坐在沙发上的样子,再次努力忍住泪水。那晚,他出现在她公寓门外,背着帆布包,黑色针织帽上落着雪花。

“天杀的,”他说,“我有时候真是蠢得要死,你知道吗?”

她在大学结识的一位黑人内分泌医师同意给里斯开睾酮。为了负担这个药,他们每个月都过得捉襟见肘。但谢拉医生说,那些街头药物会损坏他的肝脏。她直言不讳,也和蔼可亲,她写处方时对里斯说,他让她想起她儿子。

现在,裘德躺在他身边,吻了吻他的眼睑。

“你怎么想?”她问。

“真的?”他说,“你想我去?”

“没有你,我不知道怎么回去。”

她十八岁就爱上了他。三年来,她从没和他分开过一个晚上。在纽约肮脏的旅馆房间里,她慢慢解开他的绷带,屏住呼吸,让冷空气亲吻他的新皮肤。

阿尔兹海默病是遗传疾病,这意味着德西蕾也要时刻担忧自己患上这种病。她会开始玩填字游戏,她在一本女性杂志上读到,动脑解谜可防止记忆衰退。

她告诉女儿:“你得像锻炼肌肉一样锻炼自己的大脑。”

女儿没有勇气告诉她大脑其实不是肌肉。在她想象史黛拉在地球的某个地方活着的时候,她已经开始遗忘,而裘德尽了最大努力帮她寻找线索。

裘德·温斯顿的家乡从来不是一座小镇,如今,那个地名已不复存在。尽管如此,它看上去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厄尔利在拉菲特接到他们时,他的皮卡车让她吃了一惊,她本以为还会见到那辆埃尔卡米诺。“那辆车的岁数比你都大,”厄尔利笑道,“只能当废铁卖了。”他穿着炼油厂的工作服,这也让她吃了一惊,厄尔利居然穿起了工作服。他握了握里斯的手,把她搂进怀里,亲吻了她的额头。他的胡碴像记忆中一样扎人。

“看看你,”他说,“都长大了,简直不敢相信。”

他看上去还是很壮,但头发已经斑白,银丝也蔓延到了络腮胡上。她调侃他时,他笑起来,摸了摸下巴。“我得刮了它,”他说,“搞得像个圣诞老人,还不如娃娃脸呢。”

“妈妈还好吗?”她说。

他擦了把额头,戴好棒球帽。

“哦,她没事。”他说,“你知道你妈妈,她很坚强。她会撑过去的。”

“我如果在就好了。”她说。但她不确定是否发自真心。在外婆身边,她从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她想陪着妈妈,她不该独自面对这一切。外婆临终时,应该有两个女人给她安慰,一边一个,一人握着她一只手。

“没事的,”厄尔利说,“你也没什么能做的。现在你回来,我们都很开心。”

她捏了捏里斯的大腿,他也捏了捏她的。他望着窗外,嘴唇微张。她知道他想念这个,不是日光浴的海滩,不是寒冷的城市人行道,而是平坦的棕色旷野,绵延不绝的林地。白色的纵排房子出现了,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但外婆不会坐在门廊迎接他们了,一念及此,那房子又显得有些异样。她的死亡一浪一浪打来——不是洪水的大浪,是扫过脚踝的浅浪。

两英寸深的水也能淹没你。也许哀恸正是如此。


裘德整晚都在帮妈妈准备葬礼的膳食。厄尔利和里斯去殡仪馆敲定最后的安排。她透过厨房的窗户,看着两个男人钻进皮卡车,不知道他们能聊些什么。

“你们过得还幸福吗?”她妈妈问,“他对你好吗?”

德西蕾问她的时候并没有看她,弯腰从烤箱里拉出山药托盘。

“他爱我。”裘德说。

“我问的不是这个,这是两码事。你以为你永远不会伤害你爱的人吗?”

裘德正在切芹菜丁做土豆沙拉,她感觉到了熟悉的愧疚感。有四年时间,她知道了史黛拉的事,却什么也没说。她从没想过史黛拉会自己现身,也没想过那天早上妈妈会声泪俱下地打来电话,控诉她撒谎。她一再道歉,即使妈妈答应原谅她,她也知道她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在妈妈眼中,她长大了,不再是她的女儿,而成了一个有自己秘密的独立而完整的女人。

“你觉得呢?”她停下来,把芹菜刮到碗里,“你觉得爸爸爱过你吗?”

“我觉得每个伤害过我的人都爱过我。”她妈妈说。

“你觉得他爱过我吗?”

妈妈抚摸她的脸。“爱过的,”她说,“但我没法等在那里。”


葬礼的早晨,裘德在外婆的床上醒来,因为妈妈说,在她家,两个没结婚的人不能睡一张床。她还在旁敲侧击,如果这种明摆的催婚也算旁敲侧击的话。她不知道其实裘德和里斯谈过一两次结婚的事。他们结不了婚,除非里斯能拿到一份新的出生证明,但他们还是谈过这件事,就像小孩子过家家式的谈论,心怀憧憬。她妈妈以为他们是时髦的知识分子,认为婚姻太老土。这么想总比让她觉得他们过于浪漫要好。

裘德把干净的床上用品拿到她的旧卧室,帮里斯整理了床铺,她甚至没指出在法律和教会眼中,妈妈和厄尔利也没结婚。她一直到天亮才入睡。她傻乎乎地想着自己能否感觉到外婆的存在。但什么也感觉不到,这更让她难过。

她在走廊上转过身扎头发,里斯帮她拉上黑色礼服的拉链。

“昨晚你不在,”她说,“我几乎没睡。”

他亲吻她的后颈。他穿着他的黑色西装。她妈妈请他帮忙抬棺材。昨晚她刷牙时听到两人在厨房说话。妈妈对里斯说,不管办没办婚礼,她都把他当儿子看待,但她希望他至少别让她永远当不了外婆。

“我不是说必须现在,”她妈妈说,“我知道你俩都忙。但希望有那么一天,仅此而已。在我老得哪都去不了之前。你会是个好爸爸,你不觉得吗?”

他沉默了片刻。“希望如此。”他说。


阿黛尔·维涅临终前给德西蕾讲了一些她童年的故事,故事栩栩如生,德西蕾怀疑母亲把肥皂剧情节当成了她的经历。她讨厌的一个女同学曾试图把她推入井中。她的兄弟们会穿着全黑的衣服去偷煤。一个穷苦的男孩送给她康乃馨胸花,带她参加高年级舞会。她会在电视机前说出这些奇闻轶事,而每天下午,她都坐在那看她的肥皂剧。对她而言,那些剧集堪称完美。故事每天都在缓慢推进,但一周过去,又基本没什么变化,每个角色还和上周一模一样。

母亲第一次叫她“史黛拉”时,德西蕾刚扶她坐下。她去沙发垫上找遥控器,突然停下。

“什么?”她说,“你叫我什么?”她过于诧异,甚至喷出了口水,“是我,妈妈,德西蕾。”

“当然,”她母亲说,“我就是说你。”

母亲似乎为口误感到不好意思,似乎只觉得有些失礼。布伦纳医生说不要纠正她。她说的就是她相信的,纠正她只会激怒她,或让她困惑。一般情况下,德西蕾都不会纠正她。比如她母亲把厄尔利叫作“莱昂”的时候,或忘记某个寻常物品(煎锅、钢笔、椅子)的称呼的时候。但母亲怎么能忘了她?忘了这个二十年来和她同住的女儿?这个给她做饭、扶她进浴缸、慢慢喂她服药的女儿。布伦纳医生说,这个病就是这样。

“他们会记得很久远的事,”他说,“没人知道原因。就像日子在往回过。”

往回过的故事是这样的:现在及其沉闷的后撤,一次次的看医生,吃不完的药,让她眼中闪光的陌生人,她永远看不懂的电视节目,照看她的女儿。每次她从椅子上起身,每次她要去任何地方,德西蕾都要跟着起来。她发现自己身在最陌生的地方。她出去散步,在田野里睡几个小时,直到女儿哭着用毯子包起她,带她回家。或许她成了婴儿,女儿成了妈妈,或姐姐。阿黛尔每次看德西蕾,后者的脸都会切换一次。过去是两个人,也许现在还是两个人,也许每次阿黛尔闭上眼,都会出现一个新人。她只记得其中一个的名字——史黛拉。她星光熠熠[史黛拉“Estella”源自拉丁语,意为“像星星一样”。],遥不可及。

“你去哪儿了,史黛拉?”她有一次问道。

此时已经接近尾声,或者说接近开始。她正等待莱昂从商店回家,他答应给她带水仙花。史黛拉坐在她身边,在她手上涂着乳液。

“哪儿也没去,妈妈。”她说。她不会看向她。“我一直在这儿。”

“你去了,”阿黛尔说,“你去了什么地方……”

但她想不起是哪里。史黛拉和她一起爬上床,让她的胳膊搂着自己。

“没有,”她说,“我没离开过。”


人们会说德西蕾·维涅放弃和离开了马拉德,仿佛她的离开很意外似的。但她刚回来时,没人相信她能待一年以上,但她待了近二十年。然后她母亲走了,她终于受够了,决定离开。也许失去双亲后,她已经没法生活在童年的房子里,尽管其父母的最后时刻有天壤之别。她父亲死于医院,临死还盯着杀他的凶手。她母亲只是睡了过去,再未醒来。她可能还在做着梦吧。

但除了被回忆驱赶以外,她也在畅想未来。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抬头往前看。因此,埋葬了母亲后,她卖掉房子,和厄尔利搬往了休斯敦。他在康菲炼油厂找了份工作,她入职了一家呼叫中心。她已经三十年没坐过办公室了。上班的第一个早晨,在吹着空调的办公室里,她想着要说的脚本,拿电话的手都在发抖。但她的上司,一个三十多岁的金发女郎,说她做得很好。这赞扬让她不好意思,她低头盯着办公桌。

“不知道,”她对女儿说,“只是觉得该往前看了。”

“但你喜欢那里吗?”

“这里不太一样,交通、噪音、到处都是人。你知道的,我很久没见过这么多人了。”

“我知道,妈妈。但你喜欢吗?”

“有时候我想,我应该早点离开故乡。为了你,也为了我。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我本可以像史黛拉一样,过上精彩的生活。”

“我很高兴你跟她不一样,”她的女儿说,“很高兴我身边的人是你。”

她每天早上在呼叫中心坐下,看着列表上的号码,逐一拨打电话。上班首日,年轻上司告诉她这份工作并不轻松。你必须忍受客户的拒绝,挂电话,甚至劈头盖脸的辱骂。

“不会比有人当着我面骂得更难听。”她说。主管笑了。她喜欢德西蕾,所有年轻女孩都喜欢她,她们叫她“德妈”。

第一个星期结束,她终于记住了脚本。她一直在默默背诵,不管是坐在办公室外的长椅上,还是等厄尔利接她的时候。您好某某某,永远不要让人觉得这是不分对象的推销,我是德西蕾·维涅,来自休斯敦皇家旅行社。我们现在有一项季节性促销——我们将在达拉斯-沃思堡-阿灵顿都会区送出三天两夜的酒店住宿。您肯定觉得这是什么套路,对吧?她总会在这里停一下,笑一笑,既让听者感觉亲切,也给他们挂电话的机会。但很多人都会听她说下去,她觉得很惊讶。

“你声音很甜。”有一次,厄尔利隔着门廊,笑着对她说。

但更有可能的是,人们很寂寞。有时,她想过打匿名电话给史黛拉。她能认出她的声音吗?她的声音还像史黛拉自己的声音吗?史黛拉会不会很寂寞,让她一直说下去,只为了隔着电话线听另一个人说话?


阿黛尔·维涅被埋在圣保罗公墓的黑人区一侧。没人指望会有任何不同,一直都是如此,白人埋北边,黑人葬南边。没有人抱怨,直到有一年,公墓的所有者、白人教堂的圣体牧师为“追思节”清理了墓碑,但只清理了北边的。马拉德举行了示威抗议,执事不想惹是生非,于是派了两名满腹怨言的祭坛男孩,提溜着四处乱溅的水桶,擦洗了黑人区一侧的墓碑。妈妈讲给裘德听时,她几乎笑出来,这就是他们的解决方案,不是废除墓地隔离制度,只是清洗两边的墓碑。一场强飓风袭来,墓地就可能被淹,旧棺材就会裂开,冲进脏水。掘墓人会在泥地里搜寻金表和钻戒,惊叹于自己的好运气,他们会踩过一摞摞尸骨,不分黑白。

在墓地,她看着里斯抬起外婆。厄尔利在另一边,后面跟着另外四位抬棺者。牧师在空地对面为死者祈福,手在空中划出十字,然后外婆就被放至墓穴中。她抚摸妈妈的背,希望她不要转过脸来。她不能直视妈妈的脸,此刻不能。葬礼期间,她一直握着她的手,想象另一个女人坐在那张教堂椅上,史黛拉提着一串念珠,和姐姐一同默哀。

镇上的人聚在阿黛尔·维涅的房子里参加丧宴,他们等着一睹那个从马拉德出走的女儿的风采。她妈妈说她进了医学院。一半人都等着她穿白大褂现身,剩下的半信半疑,觉得德西蕾·维涅在吹牛。那个黑姑娘怎么可能做到德西蕾说的那些事?

但他们没在死者家里看见她。她牵着男友的手,从后门溜了出去,他们穿过树林朝河边跑去。太阳徐徐落下,天空染成橘黄色。里斯一把脱掉了背心,太阳温暖着他的胸膛,那里还是更白一些。时间久了,他的疤痕终将消失,皮肤也会渐渐变黑。到那时,再看着他,她会忘记有过一段他不肯与她赤膊相见的时期。

他脱下她的丧服,在一块岩石上叠好,然后,两人尖叫着涉入河中,任由冰冷的河水漫至大腿。和所有河一样,这条河也记住了它的流向。他们漂在浓郁的林荫下,乞求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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