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塔基州,曼森

消失的女孩  作者:克里斯蒂安·怀特

从前

1990年4月3日星期二,杰克·温特在楼上的浴室里小便,他的妻子莫莉在几米外洗澡。透过磨砂玻璃看着她,看着这个他曾经认识的女人的模糊轮廓,似乎很适合。这听起来也不错。

莫莉关上水龙头,待在玻璃后面问道:“你好了吗,杰克?”

“马上就好。”他洗了洗手,“你没必要躲在那儿,你身上什么地方是我没看过的?”

“没关系,我等你。”她站在玻璃后面,双肩前倾。她的姿态让杰克想起了他看过的和“二战”有关的一些书里面的描绘——关于精神崩溃的大屠杀幸存者,或者站在一大片尸体中间的朴实的乡村女孩。

她当天的衣服挂在浴室门的后面:一件长袖的粉红色毛衣和一条厚重的粗斜纹棉布裙子,裙子长度到她脚踝上方两厘米,整体带着五旬节教派[新教教派之一,产生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国,因相信五旬节(复活节后第七个星期日)圣灵降临于耶稣门徒身上,由此相信在礼拜时圣灵会降临于信徒身上而得名。]的雅致。

曾几何时,在萨米出生之前,莫莉总是兴高采烈、喜形于色,但最近她似乎变得冷淡,很少待在家里。她在某个方面非比寻常:即使家里的药店经营良好,用不着她工作,有着三个漂亮的孩子,有信仰可以让她倚靠,但她仍旧能找到让她烦恼不已的事情。

莫莉将淋浴间的玻璃门打开一点点,向外窥探。她的肩膀起了鸡皮疙瘩。

“啊,拜托,我快冻死了。”

“我这就走,这就走。”他说着,走进大厅,关上了身后的门。

他发现两个孩子坐在楼下的电视机前,全神贯注地看着《忍者神龟》[1984年发行的美国漫画,后陆续推出电视动画版以及电影版。],以至于都没和他道早安。

斯图,九岁,脾气暴躁,正患着感冒。他披着一条羊毛毯子,拿着一盒纸巾,双眼圆睁,盯着屏幕,嘴巴微张。

“嘿,感觉好些了没有?”杰克问道,把手背贴在斯图的额头上,但他一声不吭——忍者神龟们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萨米,两岁,圆胖可爱,同样目不转睛,但她似乎只对她的哥哥感兴趣。她的眼睛从动画片转向斯图的脸。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忍者神龟》四只神龟中的一只。他的武器是两把双节棍,可以变形成锁镰。]说了句俏皮话,斯图笑起来,她也有样学样,不仅笑得一样大声,连节奏也毫无二致;当史莱德[Shredder,《忍者神龟》里的大反派。[4] Naproxen,具有抗炎、解热、镇痛的作用,可用于轻、中度疼痛,如痛经等。]实施他的险恶计划,斯图屏息时,萨米也大气不出一声。

杰克不愿打扰他偶然撞见的家庭幸福场景,悄悄退出了房间。

他的大女儿艾玛正在厨台边吃玉米片,她用一只胳膊环绕着她的碗,就像他想象中的,监狱里囚犯吃饭时的样子。他想知道,这就是这所房子给她的印象吗?她在等待刑满释放吗?不过,有时候杰克也深有同感。

“早上好,亲爱的。”杰克边煮咖啡边说,“哈里斯教练昨天来药店了。他说你又有经前期综合征,所以不能去健身房训练。需要我带一些萘普生[出自《圣经·马太福音》第七章第十六节。]回家吗?”

艾玛咕哝了一声:“两个大男人居然可以堂而皇之地谈论我的经期,我真是不解。”

“难道不是你又把经期当老掉牙的借口,来逃避健身房训练吗?”

“这不是老掉牙,爸爸,这叫屡试不爽。再说了,哈里斯教练是个十足的讨厌鬼,他总是让我们做绳索训练好看我们走光。对了,我需要你给我签个字。”

她把背包翻了个底朝天,掏出一张批准单,递给杰克。

“申请参加科学与进化研究?”杰克念道,他降低音量,“你给你妈妈看过这个没有?”

“没有。”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笔,迅速在批准单上签了字。

“别让你妈妈看到。”

艾玛把纸条折起来,小心翼翼地塞回背包。

尽管理论上杰克和莫莉都是心内之光教会的成员——莫莉是后天受洗,杰克则源自家庭传统——但莫莉更加重视宗教信仰。每个礼拜三次的仪式,她一次都不落。这对后天加入这一教会的人来说很是稀奇:他们通常只在有一个需要填补的空洞时才会这么做。

杰克在青少年时期就开始和心内之光教会渐行渐远,艾玛出生后则彻底不参加仪式。他解释说这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心内之光教会摆弄毒蛇,使用不同种类的毒药,这些都是礼拜仪式的一部分,但这种环境对儿童而言并不健康,所以他选择留在家里照顾孩子,让莫莉我行我素。不过为了防止自己与父母、莫莉断绝关系,他仍然自称心内之光教众。尽管他的解释听起来不算太糟,但实际上,他早就放弃这个信仰了。

莫莉下了楼,穿着她的粉红色毛衣:“早上好,艾玛。”

艾玛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哈里斯教练和你父亲说,你又拿经前期综合征当作不去健身房训练的借口,这是真的吗?”

“爸爸已经教训过我了,你就省省力气吧!”

“那么,我希望你爸爸也和你说了,说谎也是一种罪恶,而且学习是你现在的首要任务。”

“耶稣基督啊,你又来了。”

“艾玛!”莫莉一拳打在厨台上,“‘凭着他们的果子,就可以认出他们来。心里所充满的,口里就说出来[出自《圣经·路加福音》第六章第四十五节。]。不可指着我的名起假誓……’”

“‘……亵渎你神的名’[出自《圣经·利未记》第十九章第十二节。],”艾玛用疲倦懒散的语调接了下一句,“‘言语证明我们对上帝的诚笃,言语是最真实的自我。’[该句源自一句古老的教会格言,出处已不可考。]这些我都知道,谢谢。”随后她把碗放进水槽。

“我得走了,去见雪莱。”她拿起自己的背包,穿着脏兮兮的查克·泰勒帆布鞋[由匡威公司生产,身为篮球运动员兼匡威产品推销员的查克·泰勒改进了鞋的设计,并在19世纪20年代成为该产品的代言人。]消失在门外。

“你应该帮我说句话的。”莫莉对杰克说。

“但我觉得你处理得游刃有余。”他搂着她的肩膀,试图忽略她在他的触碰下渐渐变得僵硬的身体。

“我很担心她,杰克。”

“她还不是无可救药,”杰克说,“只是有点儿迷失方向。你还记得你在她这个年纪是什么样的吗?再说,她也不会一直对我言听计从。我记得在哪儿看到过,当女孩进入青春期,某些东西会在她们的大脑内被触发,然后她们会得到改造,变得讨厌自己的父亲。据说这是一种进化,目的是防止乱伦。”

莫莉的脸色变得阴郁起来,说:“这让我更加不相信进化论了。”

萨米用力拽了一下杰克的裤腿。她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身后拖着一只毛茸茸的大猩猩填充玩具。

“爸爸,”她喊道,“什么是乱伦?”

莫莉笑了起来。听到她笑真是太好了。

“你好好应付萨米吧,我去看看斯图怎么样了。”

莫莉离开厨房后,杰克把小女儿抱在怀里,把她紧紧拉向他的脸。他的胡楂儿和呼出的热气使她扭动着身体,咯咯直笑。她闻起来就像是新鲜的滑石粉。

“乱伦是什么?”萨米重复了一遍。

“乱伦,”杰克说,“你知道的,就像蚂蚁或者甲虫那样[蚁后有时会和自己的后代交配生下工蚁,甲虫则会和兄弟姐妹进行交配。]。”

温特一家开的药店在主街和巴克利路的拐角处,占据着曼森购物区的中心。商场设有大型停车场,能快速到达主街,这意味着有足够的人流量。人难免生病,所以药店生意一直很好。

杰克赶到时,德博拉·肖什费夫斯基正在前台把顾客买的药品装进袋子里。德博拉是杰克最年轻、最信得过的店员。她穿着单调,眼睛睁得大大的,这让她看起来总是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

“早上好,老板。有一大堆药需要配,处方在钉子上。”

“谢谢,黛比。”

她翻了个白眼,大笑着告诉她的顾客:“他知道我不喜欢别人叫我黛比,所以一逮着机会就故意这样叫我。”

杰克溜到柜台后面时对这个女人礼貌地笑了笑。他正要披上他的白色上衣,一只骷髅般的手伸过柜台,抓住了他的小臂。

“我的关节疼得厉害,杰克。”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声音,气喘吁吁的。

格雷厄姆·凯西一直住在曼森,杰克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看起来就已经老态龙钟了。他假牙松动,说话时发出耄耋之人的临终喉音,就像杰克祖父去世前几年那样。

“我觉得我的骨头在惩罚我,但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杰克,你这里卖的药对我都不起作用,给我一些比这些垃圾货色更厉害的。”他举着一个空的止痛药药袋和一支用来缓解表皮疼痛的加强型止痛膏说道。

“你看过医生吗,格雷厄姆?”

“你想要我专程开车去科尔曼,然后带一张阿特医生开的废纸回来?得了吧,杰克,我知道你这儿有我想要的东西。”

“我这儿不是什么药都卖。再说,谁说你一定要去科尔曼?雷蒙德医生就在曼森。”

“我和雷蒙德说不到一块儿去!”

杰克向德博拉使了个眼色,德博拉咯咯一笑。格雷厄姆·凯西宁愿开着他那辆油老虎政治家[Statesman,澳大利亚霍顿(Holden)汽车公司生产的一款高档汽车。]驱车三十公里去科尔曼,也不愿意让黑人女医生雷蒙德给自己开处方。

“对不起,格雷厄姆,我不能开处方,我只能按方给药。”

在他们谈话的整个过程中,格雷厄姆一直都没有放开杰克的胳膊。他的手指枯瘦如柴、冰凉刺骨,杰克觉得那像一只只死掉的白色毛毛虫。

“你不知道对老人家应该有所尊重吗?”

“那是违法的。”

“噢,违法的,我没听错吧?我知道这套把戏,杰克。那些放在你柜台后面的处方你可以随意处置,难免不会丢掉几张——它们要么不见了,要么被老鼠咬了,还有可能过期了。”

“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嘛……我想告诉你,桑迪在这儿卖药的时候,可不是这么不懂变通的。”

杰克听到母亲的名字,感到脖子后面升起一股热流。温特药店是在杰克出生前两年开业的,门上“温特药店,始于1949年”的标牌每天都在提醒着他。大学毕业才四年,他就正式参与了药店的经营,但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药店是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

即便是在身为药剂师的母亲退休后,这种感觉还是没变。他母亲每隔一个礼拜就会突然出现在药店,买一瓶阿司匹林或一大包厕纸,然后在过道上晃荡不休。

“哦,你怎么把抗组胺药放这儿了?”有一次,她甚至用食指沿着后架检查灰尘,就像一个严格的英国保姆。

格雷厄姆可能在杰克的眼中看到了些许怒意,所以他缓和下来并且松开了杰克的手。他的手指在杰克的皮肤上留下了白色的印痕。

“好吧,那个,我就再拿一包这种狗屁玩意儿吧!”

杰克笑了笑,拍拍格雷厄姆的肩膀,他发誓他看到这个老傻瓜的旧外套上扬起了灰尘。

“你听到他说什么了吧,黛比?”杰克说,“给凯西先生一包狗屁,快点儿。”

“马上,老板。”

杰克回到座位上装药,但仍旧没有放松下来。格雷厄姆·凯西揭开了他的旧伤疤,他现在大为恼火。

一个从小没妈疼没妈爱的大男人,他想,满嘴老掉牙的陈词滥调。

这不是老掉牙,他听到女儿艾玛的声音,这叫“屡试不爽”。

杰克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但当他从钉子上取下第一张处方时,还是因为走神而几乎把它撕成两半。幸运的是,重要的信息仍然清晰可辨:安德里亚·阿尔比,氟西汀[Fluoxetine,在临床上用于治疗成人抑郁症、强迫症、神经性贪食症等。],维持剂量[指在首次给药时血药浓度达到稳态水平的剂量之后,按给药周期给予的用来维持有效血药浓度水平的剂量。]。

他拿起一个小塑料杯,穿梭在店后一排排高高的药架之间,然后带着安德里亚·阿尔比的抗抑郁药回到桌前,给他桌上的大块头电脑接通电源。电脑嗡嗡作响,艰难地启动了。几分钟后,黑色背景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绿色目录。他在数据库中找到氟西汀,点击“打印副作用”按钮——这是要贴在瓶身一侧的。

打印列表时,打印机左右摇晃,发出嗡嗡的响声。荨麻疹、焦躁、发冷、发热、嗜睡、心律不齐、抽搐、皮肤干燥、口干。安德里亚·阿尔比到底抑郁到了什么程度?为了让自己的大脑麻木呆滞,忍受这么多的副作用真的值得吗?——氟西汀并不能让人感觉快乐或舒适,这和流行的观点恰恰相反。

德博拉把头伸向杰克的办公桌:“老板,有电话找你。在这里接听吗?”

“好的,谢谢,德博拉。”

她的眼睛比平时睁得更大了:“你竟然没叫我黛比!”

杰克给了她一个微笑,和他刚刚给格雷厄姆·凯西的如出一辙。德博拉把来电转接到了他办公桌的电话上。

“我是杰克·温特。”

“嗨,杰克,”这个声音杰克立刻就听出来了,“有空一起吃个午饭吗?”

下午2点,杰克把车停在梅里湖东侧的停车场,靠在他的红色别克·雷塔敞篷车上等着,艾玛亲切地称这辆车为他的“中年危机座驾”[通常指成功的商业人士在经历中年危机时,为了让自己重新感受年轻状态而买的车,通常为昂贵豪华的敞篷跑车。]。这个地段被四百米长的茂密丛林遮盖着,在干道上无迹可寻。这里几乎总是空无一人,即使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乍寒回暖的春天,人们开始回归水上活动了,也是如此。

十分钟后,特拉维斯·埃克尔斯开着他的工业清洁面包车赶到了。他从面包车里出来,穿着一套宽松的白色工作服,在挡风玻璃的倒影中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他有一个眼眶黑了,看上去凶神恶煞的。

“见鬼,你这是怎么了?”杰克问。

特拉维斯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瘀伤,疼得龇牙咧嘴:“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

杰克双手抱着特拉维斯的头,检查他的伤势。他的脸肿了,这让他看起来有些像他哥哥。“疼不疼?要不要来一点儿艾德维尔[Advil,惠氏旗下的一款止痛药。]?”

特拉维斯耸了耸肩:“不用,我没事。”

“这是艾娃干的好事吧?”

特拉维斯没有理睬他,相当于做了肯定的回答。

艾娃·埃克尔斯是特拉维斯的母亲,嗜酒如命,疯疯癫癫,时不时就喜欢对人拳脚相加。有流言说,她和曼森一半的男人都上过床。

特拉维斯的父亲是美国空军的一名机组人员。1983年,在北卡罗来纳州东南沿海地区的一次训练演习中,他乘坐的CH-53“海上种马”直升机不幸坠毁。机上无人生还。

特拉维斯还有一个哥哥,名叫帕特里克,因为被指控犯下严重伤害罪,正在格林伍德监狱服刑。还有他的几个堂兄弟,要么从大学辍学了,要么在贩毒,或者是干些其他违法的勾当。

这样的家庭可真够呛,杰克想。但特拉维斯没有步入歧途。他才二十二岁,还年轻,还可以离开曼森。看门人的工作对谁来说都不甚理想,晨兴夜寐,工资微薄。他有时态度生硬粗暴,但有时也很善良风趣——虽然他的这一面并不为很多人所了解。

特拉维斯把面包车的侧门打开,印在上面的红色大字“标准保洁”只剩下“标”和“洁”两个字。他站到一旁,说道:“你先上。”

杰克俯瞰着湖面。一阵疾风吹过,湖边挨着科尔曼一侧的常青树左右摇摆,但湖水仍波平如镜。湖面上空无一人,这里只有他们两个。杰克爬上面包车,坐在后面,特拉维斯紧随其后,关上车门。车里温暖宜人。

上一章:澳大利... 下一章:澳大利...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