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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者  作者:多纳托·卡瑞西

所有人都愿意和西蒙·贝里什谈心。

他有某种特质,能促使人敞开心扉向他透露最私密的细节。这并不是最近的新发现,回想起来,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有这种天赋。比方说,他的女老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只对他一人透露了她和副系主任有婚外情。虽然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但是意思就是那个:“西蒙,乔丹先生那天在我家读了你的论文。他说你文笔真好。”

还有一回,学校里最可爱的姑娘温蒂只告诉他一个人她吻了她的女同桌。然后她评价道:“那太神妙了。”温蒂甚至发明了一个形容词来向他透露最令人烦扰的真相。可是为什么偏偏要告诉学校里最书呆子气的小男孩呢?

其实,在温蒂和女老师的事发生几年前,他的父亲就做过几乎一模一样的事情。“要是哪天你没听到我汽车的声响,别为我担心,好好照顾你妈妈就是了。”事实上,这不是该对一个只有八岁的男孩说的话。他父亲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让孩子担起责任,而是从自己身上卸下重担。

那些记忆突然间全部回来了,现在,万千思绪如潮水般涌向他的脑海。它们算不上是悲伤或者不快的回忆。只是过了那么长时间,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朱利叶斯酩酊大醉,走错了牛棚,盯着他的不是一头奶牛,而是一头一吨重的公牛。”方丹在这个小故事的结尾玩味地笑了,贝里什附和着,即便他在这个奇闻轶事说到一半的时候就走神了。在过去的半小时里,方丹说的都是农场的奇遇。这是一个好迹象,表示这个农夫开始放松了。

“你种多少燕麦?”贝里什问。

“收割季的时候我能填满两个带升降机的谷仓。要我说还不坏。”

“天哪,我没想到有那么多。”他恭维道,“今年怎么样?听说你们碰上了降雨的问题。”

方丹耸耸肩。“收成不好的时候,我就勒紧点裤带,增加休耕地的比重,隔年种玉米从头再来。”

“我以为现在都用循环耕种法了。”贝里什用上了他还记得的高中农学课内容。不过他的知识已经快要用尽了。过去的一个小时里,他们已经熟络了不少了,绝不能让两人的关系冷掉。不过,他必须转换话题了,而且不能太突兀。“我打赌,你挣的钱有一半都用来缴税了。”

“是啊,那些王八蛋总把手伸到我的口袋里。”

税收,一个绝好的话题,屡试不爽。它能产生共鸣,这正是他需要的。于是他进一步深入下去。“有两个人打电话给我的时候会让我直冒冷汗:我的会计师和我的前妻。”

他们一同笑了。其实贝里什从来没有结过婚。他撒了谎,以便进入关于妻子这个禁忌词的话题。

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他们还没有聊到这个。尽管这才是他们在那里的真正原因,为此西蒙·贝里什赶了足足七十公里路。他想,要是现在有谁看到他们,可能会以为他们两个刚在酒吧吧台认识,正在喝着啤酒聊天打发时间。只不过他们现在待的地方离酒吧相去甚远。

乡村派出所的审讯室空间狭小,里面一股烟臭味。

这里或许是唯一几个能抽烟的公共场所之一了。贝里什答应让方丹带上烟和卷烟纸。他的同事们把香烟视作一种奖励。根据法律,他们不能阻止嫌犯去厕所,要是对方提出要求,他们也必须提供食物和水。所以,警方会想方设法拖延允许嫌犯上厕所的时间,或者只给一小瓶热水,味道就像是尿一样。不过,他们总是要冒风险被指控滥用逼供手段。而抽烟并没有被列在那些权利当中,如果被审讯的对象不幸是个老烟枪,那么禁烟可以成为一项有用的施压工具。贝里什不信这一套,他也不相信威胁之道或者唱红脸唱白脸的战术。或许这是因为他从来就不需要类似的雕虫小技,又或许是因为他认为在压力下说出的口供并不完全可信。有的警察就此满足了。但贝里什觉得认罪只有一次,只会在唯一一个地点在唯一的时间段发生,有些罪行是不可能分期供认的。

尤其是一时冲动的谋杀。

所有之后发生的,包括给律师的口供或者是在法庭审判各个阶段为了陪审员的利益而重复的口供,都只是出于对自己妥协的需要而避重就轻地草草认罪罢了。因为真正困难的并不是面对他人的审判,而是要在余生的每个日日夜夜时刻想着自己并不是那个自认为的好人。

所以,为了从这个意识中解脱出来,只能期盼仅有的一个神奇时刻。

方丹的那个时刻已经快要到了,贝里什可以感觉得到。他从农夫听到“妻子”这个字眼的反应就能明白。

“女人真是麻烦。”贝里什用颇为乏味的方式评论道。就这样,他为伯纳黛特·方丹的鬼魂打开了门,她走进审讯室,默默坐在他们中间。

这已经是她丈夫第四次被叫来解释为什么她近一个月杳无音讯。这不是失踪,更别说是谋杀了,因为缺少证据证实其中任何一种假设。

她这种情况用正确的法律术语来说叫作“失联”。

每次有人承诺带她远离那个浑身肥料味的愚蠢丈夫,伯纳黛特都会离家出走,这已经是她的习惯了。这些男人通常是货车司机或者出差的生意人,他们发现她对花言巧语毫无招架之力,哄骗着说她是如此可爱聪明,不该待在一个肮脏不堪的乡下小地方。她每次都会上当,和他们一起上了货车或者汽车,但最远也就到过路上的第一间汽车旅馆。他们在那里住上几天,逍遥快活过后,那些人甩给她两个巴掌然后把她打发回娶她的废物那里。方丹什么都不问,连一个字都不说就重新接受了她。也许,伯纳黛特因为这点更瞧不起他。贝里什想。说不定有那么一次,她很想被打个耳光。然而,她这辈子得到的只有一个从来没有爱过她的窝囊废,这一点她确信。

因为认真去爱的人会由爱生恨。

她的丈夫是她牢笼的看守。他用婚姻拴住她,深信反正她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人。看着方丹的每一天甚至是每一秒都让她想到,就算自己比别的女孩更漂亮更聪明,她这辈子也只配和他在一起。

不过,伯纳黛特每次离家出走最多持续一个星期,可最近这一次比往常的要长。

她和一个化肥销售代表逃跑以后,假如有几个人说没看到她回农场的家,并没有人会怀疑什么。但是她再也没有去镇上买东西,也没在星期天去做弥撒。就这样开始有传言说方丹终于厌倦了白痴老公的角色,把她宰了。

当地警察对这些流言蜚语信以为真,因为据伯纳黛特的一位女性好友说,她为了弄明白为什么她不接电话也不露面,曾去她家一探究竟,发现她所有的东西都还在那儿。而当一支巡逻队去那儿搜查时,她的丈夫确信地说她是在深夜离开的,身上只穿着睡衣和睡袍,光着脚,一分钱也没带。

显然,没有人相信这种鬼话。但是鉴于伯纳黛特曾经数次离家出走,警察并没有将方丹定罪的证据。

如果他真的杀了她,要毁尸灭迹的话最容易的办法就是把她埋在农场的一块地里。

警方带着搜尸犬搜寻了其中一部分,但考虑到小农场的面积,这个工作需要上百人花好几个月。

就这样,方丹被叫来警察局三次。他们轮番拷问了他几个小时,但都一无所获。他总是坚持他的版本。每次他们都只能让他回家。到了第四次审讯,他们从城里叫来了一位专家。许多人都说他是这方面的高手。

所有人都愿意和西蒙·贝里什谈心。

贝里什知道,他的同事把事情搞砸了。因为最难让一个嫌犯供认的并不是谋杀,而是藏尸的地点。

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有百分之四的谋杀案找不到尸体在哪儿。所以,即使他让方丹承认自己杀了年轻的妻子,他也没法从他那儿套出关于藏尸地点的只言片语,这一点他很清楚。这是一种常见的行为。通过那种方式,凶手不会被迫接受他犯下的罪行。招供变成了一种妥协:我告诉你们是我杀的人,而你们允许我把被害人从我的生活中永远地除掉,让她待在她现在待的地方就是了。

当然,从法律角度来讲,绝不可能达成类似的协议。不过贝里什很明白,所有负责审讯的警察都会让嫌犯产生这种错觉。

“我只结过一次婚,对我来说,一次也太多了。”贝里什讽刺地说,继续他的表演,“三年的地狱生活,所幸没有孩子。不过,我现在不得不负担她和一只吉娃娃的开销。你想象不到那条该死的狗要花掉我多少钱,而且那条狗还恨我。”

“我有两条杂种狗,很好的看门狗。”

他换话题了,这可不妙。贝里什心想。他必须在他偏离谈话主线之前把他带回来。“几年前我买了一条霍夫瓦尔特犬。”

“那是什么品种?”

“它的名字意思是‘守护庭院的卫士’。是一条漂亮的金色长毛大型犬。”贝里什没有说谎,他给它起名叫希什。“我老婆的狗像蚊子一样没用。但我爸爸总是说:把女人娶回家,你就要对她和她爱的一切负责。”事实不是这样,他那个混蛋父亲不愿承担他的义务,把责任推到一个只有八岁的小男孩肩上。不过,现在他的故事需要一位诚实正直、能够给出难忘的人生训诫的父亲。

“我爸爸教会了我繁重的工作。”方丹变得忧伤起来,说道,“我之所以会变成现在的模样,完全是他的缘故。我继承了田里的活儿还有所有干这行要做的牺牲。这种生活一点儿也不轻松,相信我。一点儿也不。”男人歪斜着头,慢慢地摇了几下,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悲伤中。

他正在封闭自己。

贝里什感觉伯纳黛特的鬼魂盯着自己,似乎在责怪他不该让他失去谈话的兴趣。他必须赶快补救,不然就没办法与他交流了。只能铤而走险了,但如果没有正中目标,那么一切都结束了。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方丹的父亲和他父亲一样是个混蛋,于是说道:“我们之所以会变成现在的模样,并不是我们的错。这得看看在这个该死的世界上,我们的父辈是什么样的人。”

他引入了一个重要的概念,就是“过错”。如果方丹是一个敏感易怒的家伙,或者他认为他的父亲是全世界最棒的,那他一定会生气,而长达六个小时的“闲聊”就白费了。但如果他痛恨自己一直这么软弱,那么贝里什刚刚给了他一个机会,把自己的错误怪罪到别人身上。

“我爸爸很严厉。”方丹说道,“我必须五点起床,在上学前抓紧干完农场的活儿。他希望事情都按照他的方式做好。如果我搞砸了那就惨了。”

“我也尝过巴掌的滋味。”贝里什怂恿他继续说下去。

“我爸爸不是,他用的是皮带。”他失落地说,没有一丝仇恨,“但他是对的。有时候我脑子不太正常,或者做些白日梦。”

“我从小就一直想着太空旅行,特别喜欢看科幻漫画。”

“可我连自己在想什么都不知道。我要花很大力气才能集中精神,但过了一会儿脑子就不好使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老师也说我迟钝。可我爸爸听不进任何理由,因为田里的活儿是不能分神的。所以,每次我做错什么,他都会教训我,这样我就记住了。”

“想必从那以后你就再也没有犯过错。”

方丹停顿了一会儿。

然后,他近乎小声地说:“距离沼泽地不远的地方有一块地,今年应该是长不出任何东西了。”

贝里什有一刹那不相信他真的说出了这句话。他没有作答,任由他们之间的寂静像幕帷一样落下。如果方丹觉得这惹人厌的话,那么应该由他来移走这幕帷,向他展示背后的东西,也就是剩下的那部分可怕的故事。

方丹继续说了下去:“这很可能是我的错,我用了太多除草剂。”

他把自己和“过错”放在同一句话里。

“能带我去沼泽附近的那块地吗?要知道,我很想看看它……”贝里什冷静地提议。

方丹点了点头,然后抬起头,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这样就对了。隐瞒那件事令人身心俱疲,他终于解脱了,不用继续伪装下去。

贝里什转过身。伯纳黛特的鬼魂消失了。

不一会儿后,巡逻警车就迅速地开到田里。坐车过去的一路上,方丹似乎很平静。这份宁静是他应得的。贝里什想。方丹尽到了他照顾妻子的义务,现在伯纳黛特会有一个葬礼,然后用更体面的方式入土为安。

所有人都愿意和西蒙·贝里什谈心。

不过,更准确的说法是,所有人都愿意向西蒙·贝里什坦白他们干的一些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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