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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者  作者:多纳托·卡瑞西

爱丽丝第一次问起她爸爸的事,是在她差不多四岁的时候。

不过,这个问题在她的心里酝酿了好一阵子了。小孩子经常会把疑惑用其他形式表现出来,比如手势或者言辞。爱丽丝在画她的家人的时候,忽然加上了一个她从未听人谈起的角色。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意识到自己有个爸爸的。想必是在和同龄人聊天的时候吧,或者听伊内丝谈起了她丈夫,也就是她外公。如果米拉有爸爸,为什么她就不能有呢?不管怎样,针对这点,她提出的第一个问题还算含蓄。

“我爸爸几岁了?”

这是一种迂回的问法,但主旨仍然非常明确。

过了一段时间后,爱丽丝重拾这个话题,这次问起了他的身高。好像这些特别珍贵的信息会成为她人生的转折点一样。自那以后是接二连三的问题:眼睛的颜色、鞋子的尺码、他最爱的一道菜。

爱丽丝似乎想要慢慢拼凑出她父亲的形象。

这是一个令人精疲力竭的练习,尤其对一个小女孩来说,米拉很清楚。伊内丝开始暗示米拉或许是时候让父女相见了。米拉却一拖再拖,她想等待时机成熟,尽管她也不清楚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前一天晚上,伊内丝又谈到这个的时候,米拉毫不迟疑地同意了,好像她们之前从来没有就此有过争论一样。在她带着恐慌和不安闯入家中之后,米拉觉得自己对爱丽丝有所亏欠。她可能不是个好妈妈,但她不能阻止这个小女孩当个好女儿。

好女儿一定会去探望自己的爸爸。

此外,那个星期发生的事情让她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低语者”的日子。答应小女孩的请求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了。或许她注定要面对过去。又或许,爱丽丝想要告诉她,人不可能对过去的伤痛置之不理。

这也是因为,如果没有那段伤痛,她也不会出生。

道路被蕨类植物的树叶轻抚着,艰难地攀爬在山丘上。

爱丽丝望着车窗外,有那么一刹那,米拉觉得好像在后视镜里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她也喜欢凝视那些稍纵即逝的瞬间。一幅幅画面从眼前一闪而过,只能抓住些许碎片。一栋屋子,一棵树或是一个晾衣服的女人。

母女俩在这段短途旅行刚开始的时候就不怎么说话。米拉从现代的车尾行李厢里取出安全座椅,放在爱丽丝坐的汽车后座上,然后让伊内丝安顿好小外孙女,确认她的安全带都系好了,她最爱的洋娃娃陪着她。

那天伊内丝给她穿了一条棉质的玫红色露肩吊带裙。她穿着白色运动鞋,头上别着一个相同颜色的发夹。

开了几公里后,米拉问她热不热,想不想听电台,爱丽丝摇摇头,把红头发洋娃娃,也就是“小姐”抱得更紧了。

“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对吗?”

小女孩继续盯着外面。“外婆和我说了。”

“我们要去那儿了,你高兴吗?”

“我不知道。”

爱丽丝斩钉截铁的回答让米拉不知该怎么聊下去。别的妈妈应该会去追问原因。别的妈妈说不定会提出打道回府。别的妈妈或许知道该怎么做。然而米拉觉得自己对爱丽丝而言已经是“别的妈妈”了,因为真正的妈妈是她的外婆。

远处出现了那座灰色砖石建筑。

过去的七年里,她去那里探望过多少次?今天应该是第三次。第一次是事情发生九个月后,但她无法走进大门口,最后落荒而逃了。第二次她一直走到了他的房门口,看到了他,但是什么也没有说。毕竟,他们在一起的时间短到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和他在一起的唯一那个夜晚给她带来的伤痛胜过千刀万剐。她体会到的痛苦是毁灭性的,但又是如此美妙和如此强烈,任何一种形式的爱情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他脱去她的衣服,露出她满是伤痕的身体,他亲吻她的瘢痕,把所有的绝望都毫无保留地倾注在她身上,他知道,她会沉溺在其中而无法自拔。

她至少有四年没来看他了。

一个黑人护工在停车场迎接她们。米拉之前已经电话告知她们会来。

“早上好。”护工微笑着问候,“真高兴你们来了。知道吗,今天他好多了。快来吧,他在等你们。”

这是为爱丽丝演的一出戏,这样就不会吓着她。一切都必须看起来很自然。

他们从正门进去。接待台后面一动不动地站着两个私人保安,他们问米拉是否还记得进入建筑物的流程。她交出佩枪、警察证和手机。他们还检查了那个红发洋娃娃。爱丽丝没有抗议,而是好奇地按照他们说的做。随后,母女二人通过了金属探测器。

“他还在和死神搏斗。”护工说的是他们那儿情况最严重的病人。

他们一路经过走廊,两边有好多紧闭的门。空气中有一股消毒剂的味道。爱丽丝时不时会因为跟不上米拉而不得不加快脚步。有一瞬间,她想伸手牵住妈妈的手,但她立刻意识到这个错误,马上把手收回来。

他们乘坐电梯来到三楼。这一层也有许多走廊,但是比楼下更热闹些。房间里传出有规律的声响,那是呼吸器的声音和心电监护仪发出的滴答声。那里的工作人员都穿着白色制服,训练有素地重复着日常工作——加满注射器,更换点滴,倾倒袋子或扔掉导液管。

每个人负责一位病人,直到其生命走到尽头。至少那儿的一位医生是这么对米拉说的。“我们之所以在这儿工作,是因为这些人出生的时候就有问题,能撑到现在他们已经是赚到了。”而在她看来,这算是造物者的一个错误,仿佛生与死在进行一场缓慢的竞赛,它们同时出发,直到死亡获胜。

但躺在那家诊所病床上的人当中,没有人奢望可以在这场旅行中回头。

死去的人不知道自己已死,而活着的人无法离世。米拉是这么跟贝里什描述“灵薄狱”的消失者的。发生在这儿的事情和它并没有分别。

护工把她们带到那个房间。“你们想单独和他待一会儿吗?”

“是的,谢谢。”米拉回答。

米拉往前走了一步,爱丽丝还站在门口,双脚整齐地并拢,紧紧抱着那个洋娃娃。

她注视着那个仰卧在床上的男人,雪白的毯子刚好盖到了他胸口,双臂露了出来,双手掌心向上摊在毯子上面。固定在喉咙处的呼吸管上包了一层纱布,这么做应该是为了避免吓到他年幼的小访客。米拉心想。

爱丽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父亲。或许她想把眼前这个人和她脑海中想象出来的形象对上号。

米拉本可以让她一开始就以为她父亲已经死了,这样对她们俩来说都更容易。不过,这是撒谎。总有一天,她必定要面对那些重要的问题,而答案远不止眼睛的颜色或鞋子的尺码那么简单。同样,她终究要跟女儿解释,那具没什么用处的躯体里困着她父亲被诅咒的灵魂。

好在对她们俩而言来日方长。

爱丽丝一动不动,她的脑袋稍稍倾斜了一下,好像察觉到这个场景中成人无法看到的某个细微变化一样。然后,她转向米拉,只说了一句:“现在我们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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