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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者  作者:多纳托·卡瑞西

摄像机藏在柜子里的档案堆中间。

贝里什觉得没必要把它藏起来,最好把它架在三脚架上放在显眼的地方。但“法官”听不进去,她这么做只是为了强调她才是调查案的主导者。

办公室隔壁的房间里,乔安娜·肖顿站在第一排,准备欣赏监视器前的直播画面。鲍里斯和米拉站在后面,距离她一步远。米拉还在为走廊里和贝里什的争论而心绪不宁,但她依然希望他能成功。

让这场噩梦到此为止吧。她在心里替他鼓劲。

目前屏幕上只有贝里什一人,出于安全考虑,他把办公桌上可能被迈克·伊万诺维奇拿来袭击他或是弄伤自己的东西都收走了。贝里什在桌上零散地放了几份文件,免得桌面看起来太干净,他还留了一本笔记本、两支铅笔和一部电话,但距离迈克坐的位置保持了适当距离。

他之所以选了一间普通的办公室,是因为不希望让受审者觉得自己处于一个敌对的环境。

不一会儿,两名探员扣住迈克·伊万诺维奇的手肘把他押送进来。

他拖着步子,因为脚踝上的脚镣让他无法自由活动。两名探员帮他坐下,随即离开房间,剩下他和贝里什两人。

“这样坐舒服吗?”贝里什问。

作为回答,迈克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因为手腕上戴着手铐,费了些力气才把右手肘搁到桌子上。

贝里什没有坐在他对面,而是坐在他旁边的那把椅子上。隐藏的摄像机可以拍到两人的上半身。

“你情况怎么样?他们给你吃的和喝的了吗?”

“喔,给了。他们都很客气。”

“很好。我是特别探员贝里什。”他朝他伸出手。

伊万诺维奇先是盯着那只手看,然后有点费劲地伸出带纹身的手臂,和贝里什握手。

“我可以叫你迈克吗?”

“当然,那本来就是我的名字。”

“我敢打赌,今天你被问了很多问题,但我不想骗你:现在这个也是一次审讯,迈克。”

囚犯安静地点点头。“我明白。是不是有台摄像机在拍我们?”他一边环顾四周一边问。

贝里什指着摄像机说:“它就藏在那些档案里面。”

看到那个男孩朝着他们的方向挥手打招呼,肖顿怒气冲冲地说:“都是他,害我们看起来像一群白痴。”

“你的律师非常优秀。”贝里什看着手表说,“五十分钟后你就能离开这儿了。现在你想聊些什么呢?”

伊万诺维奇觉得很有趣,继续配合他玩下去。“我不知道,您来定吧。”

贝里什装作思考的样子。“消失二十年可能也有积极的一面。比如,可以有许多不同的身份,你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谁都不是,而且那种情况下还不用交税。”他眨眨眼睛,“你知道吗,在我小时候,失踪是我最大的愿望之一。它排在第二位,第一个愿望是拥有隐身的能力,这样可以偷窥别人,但不会被人发现。”

伊万诺维奇咧嘴笑了。他似乎有些好奇。

“我真希望能消失一回。”贝里什继续说,“一天天过去,再也没有任何消息。我会漫无目的地在树林里晃悠,我那时候特别喜欢露营。过了一两个星期后,我会回家。我相信,大家看到我以后都会如释重负。我妈妈一定会落泪,连我爸爸也会大为感动。我奶奶会给我准备我最爱吃的甜点,然后我们一起和亲戚还有邻居庆祝。我住在北方的表兄弟们也会来,就算我从出生后最多只见过他们两次。所有人都会为我的归来到场祝贺。”

伊万诺维奇轻轻鼓起掌。贝里什点头以示感谢。

但肖顿不喜欢眼前这一幕。“他在干什么?跟嫌犯说他的事吗?应该反过来才对。”

米拉知道,贝里什正在想法建立他和嫌犯共同的对话基础。她瞥了一眼时钟,期望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已经过去五分钟了。

“这故事真不错。”伊万诺维奇说,“那您后来这么做了吗?”

“你问我有没有离家出走?”

囚犯点点头。

“是的,我离家出走了。”贝里什严肃起来。“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我逃跑的时间绝对不到一个星期,事实上只有几个小时而已。我觉得时间应该够长了,于是回到了家,可是,根本没有人在那儿迎接我,甚至没有人发现我不见了。”

贝里什静静等待,给迈克一些时间思考他最后那几句话。

“但对你来说事情不是这样的,对吗,迈克?你当时才六岁,那么小的年纪不会离家出走。”

伊万诺维奇沉默不语。

米拉发现,屏幕中迈克的表情发生了变化。贝里什正在试图刺激他,他起身,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一个小男孩在秋千上被人绑走。没有人察觉异样,也没有人看见,包括他母亲在内,即使男孩玩耍的小公园就在她工作地点的正对面。她一直带儿子去那个小公园和别的孩子玩。但是那天只有小迈克一个人,他的母亲当时在打电话,所以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二十年来,没人知道那个小男孩去哪儿了。事实上,过了那么久之后,人们把他忘了。只有两个人知道真相。其中一个是小迈克,这些年他已经逐渐长大成人。另一个就是那天带走他的人。”贝里什停下来,注视着迈克的眼睛。“我不会问你那人是谁,反正你也不会告诉我。但或许你愿意告诉你母亲。你不想再见见那个生下你的女人吗,迈克?她赋予了你生命,你难道不觉得她有权知道真相吗?”

迈克·伊万诺维奇沉默不语。

“我知道他们把她接来了。她现在就在外面,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让她进来,我们还有时间。”这是谎话,但伊万诺维奇信以为真,或者装作信以为真了。

“她为什么要见我呢?”

贝里什找到了一个突破口:这是迈克第一次向他提了一个与自己有关的私人问题。贝里什紧抓住这一线希望。“这些年来她备受煎熬,你不觉得应该让她从自责中解脱吗?”

“她不是我妈妈。”

米拉注意到伊万诺维奇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嫌恶,贝里什抢下了一分。

“我明白了。”贝里什顺着他说,“那就算了。”

他为什么突然停了?他好不容易才和迈克建立互动。米拉不明白。

“你不介意我抽烟吧?”还没等对方回答,贝里什就从外套里拿出一包万宝路和一个打火机。

米拉先前看见他问另一位警官借了这些东西。但贝里什没有点烟,只是把它们放在桌上。

伊万诺维奇将目光投向打火机。

“我可没同意他这么做。”乔安娜·肖顿叫起来,“他不可以冒这种险,审讯到此结束!”

“等等,请您再给他一分钟吧。”鲍里斯恳求道,“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从没看到他失败过。”

屏幕中的贝里什把双手放在口袋里,在迈克身边转来转去。囚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漠不关心,可他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桌上的打火机,他无法抵挡火的诱惑,就像探测水源的人无法抵挡水的诱惑一样。

“你喜欢足球吗,迈克?我特别爱看球赛。”贝里什没来由地问。

“您为什么问我这个?”

“我只是不知道你这二十年干了什么,仅此而已。你应该有什么爱好。人一般都会有一个兴趣或一件热衷的事情来消磨时间。”

“我和他们不一样。”

“啊,这我知道。你很……特别。”

贝里什过于夸张地强调最后那两个字。

“您不抽烟吗,探员?”

“再等一会儿。”贝里什装着在思考别的事情草草地回答,但也许他想要的恰恰就是那个结果。

尽管如此,米拉却担心起来。伊万诺维奇渴望看到火,而贝里什正在把打火机当作施压工具,想借此从他那儿问出什么。不管他在打什么主意,目前看来并没有起作用。

伊万诺维奇从办公桌上拿起一支铅笔,心不在焉地在笔记本上涂写起来,这证实了米拉的焦虑。

“你在古列维奇督察家里对瓦斯克兹探员说过一句话,它让我很好奇。”贝里什继续从一个话题转到另一个没有明确逻辑关系的话题。

“我不记得了。”

“别担心,我来帮你回想一下……你当时问她知不知道火能够净化灵魂。”贝里什露出不屑的表情,“我觉得这句话也没什么了不起。也许你不那么认为,但我觉得它乏味得很。”

“我不那么觉得。”迈克反驳道。

贝里什走到那包万宝路旁,抽出一根。他把烟放到嘴里,然后拿起打火机,在两手之间抛来抛去,迟迟不点燃它。伊万诺维奇的视线跟着打火机移动,像个被变戏法的人迷得团团转的小孩子。

“他在干什么?给他催眠吗?”“法官”轻蔑地开玩笑说。

米拉希望贝里什仍然能稳住局面。

贝里什点燃打火机,举到他们俩中间。“火里有什么,迈克?”

囚犯的脸上露出邪恶的笑容。“所有你想看到的东西。”

“这是谁告诉你的?凯鲁斯吗?”

纵火狂的眼睛闪着光,照亮了他的瞳孔。然而,那不是点燃的打火机在他眼中的倒影,它更像是从他灵魂最深处燃起的火光。与此同时,迈克还在漫不经心地涂写着什么。

贝里什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他像个魔术师那样,左手手腕轻弹了一下,在囚犯眼前打开那张纸。上面是安眠主宰者的人像拼图。他把纸凑近打火机。

“他想干什么?”肖顿抗议道,“再过两分钟,我就终止审讯!”

与此同时,屏幕里,迈克像个迫不及待想开始玩一个新游戏的孩子,脸上洋溢着激动的神情。

“你的导师还跟你说了什么?”贝里什坚持问。

迈克似乎走神了,笔记本上的手在颤抖,铅笔快要把纸给捅破了。“有时候,必须走到地狱尽头才能了解关于自己的真相。”

贝里什逼问他:“地狱尽头有什么,迈克?”

“您迷信吗,探员?”

“不,我不迷信。为什么问我这个?”

“有时候,如果你知道恶魔的名字,只要说出那个名字,他就会回应你。”他手里的铅笔像压力指针一样,在纸面上不断快速移动。

为什么贝里什要由着他装疯卖傻?米拉不明白。他正在让迈克·伊万诺维奇有机可乘,证实他确实患有精神疾病,让他所有的努力白白浪费。而他们的时间所剩无几。

“你们到那儿去给我终止这出闹剧。”“法官”下令,“我已经看够了。”

然而,贝里什并没有给他们时间干涉审讯。他吹灭火焰,取出嘴里的万宝路。伊万诺维奇脸上的狂热像被控制住的火势一般消失了。

贝里什把打火机放回口袋,把人像拼图揉成一团。“好了,迈克。我想就到此为止吧。”

米拉哑口无言。乔安娜·肖顿看起来坚决要贝里什好好给她一个交代。

克劳斯·鲍里斯转向米拉。“很抱歉。”

随后,他们一起去了用来审讯的那间办公室。

迈克·伊万诺维奇刚被带回牢房,走廊里就响起“法官”对贝里什说的攻击性言辞。“你完了,而且不只是这件案子。我会亲自确保你再也不会搞破坏。”然后,她的话更伤人了。“你就是个失败者,贝里什。我们多年前有机会把你撵走的,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手下留情。”

米拉发现贝里什没有打断“法官”,他还是和往常一样对那些指责无动于衷。忽然,她有一种可怕的感觉,这场闹剧会不会是贝里什在报复他们?他在报复古列维奇,古列维奇贪污受贿,却把罪责推在他的头上。他在报复肖顿,她为了自保一直袒护真正的罪人,即使在他死了之后也在保护他。最后,他在报复整个警局和它代表的体系。

更糟的是,米拉愚蠢地以为贝里什只是想挽回自己的名誉,没想到在他实施这个复仇计划的时候她助了他一臂之力。

贝里什整理了一下领带,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准备离开办公室。肖顿显然不习惯被人忽视,立刻挡住了他的去路。“我还没说完。”

贝里什礼貌地避开。“你听说过意念动作效应吗?”

他的提问激怒了肖顿。“那是什么?你的另一个人类学大发现吗?”

“嗯,确切地说是精神分析学。”贝里什强调,“指的是想象中的画面会产生下意识的行为。”

肖顿正打算开口说话,但让她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直觉让她乖乖闭嘴。

贝里什继续说:“审讯官的某个动作或某句话会引起受讯者的某种行为。所以我才让他看到火焰。”

“所以呢?”肖顿傲慢地问。

“这就像是你在餐桌上和人聊天时会把盘子里的食物摆成某些形状,或者在打电话的时候下意识地用面前的纸和笔涂鸦。通常来说,你画的东西没有任何意义,但有时候并非如此。所以,如果我是你们,我现在一定会仔细看看那个……”

他指着他们身后的某样东西。米拉第一个转身,然后是鲍里斯和“法官”。房间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盯着桌子上的同一个位置。

迈克刚才涂写的笔记本。

纸上画了一栋长方形的四层公寓楼,屋顶有一排天窗,一扇巨大的门,还有许多窗户。

其中一扇窗后面有一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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