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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者  作者:多纳托·卡瑞西

贝里什坐在一片漆黑中听着远处的警报声。

他们在找他,他们在追捕他。待在斯蒂凡诺普洛斯的家里并不安全。很快他的同事就会去那儿搜查,不过不是马上,这会儿他们正忙着在别的地方找他。但考虑到队长让囚犯从眼皮底下逃跑了,无论如何他的公寓都肯定是搜查目标。

当然,他们一定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关键证人会去审讯室见他指控的嫌犯。他们很有可能已经察觉到什么,也开始调查了。不过就算是威胁斯蒂夫,他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目前,贝里什还有一点优势。

他笔直坐着,凝望前方,双手工整地搁在膝盖上,其中一只手攥着他的警察证。

这不仅仅是一张证明身份的证件,它是打开亡者世界大门的钥匙。

贝里什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他站起来,可以动身了。

把斯蒂夫的大众停妥后,他站在那儿注视着前方。

一栋四层楼的长方形公寓楼,屋顶有一排天窗。一扇巨大的门,许多窗户。不过,和迈克·伊万诺维奇的画不同的是,窗户后面没有人影。

不过,他要找的男人就在里面。

国立停尸房是一座孤零零的巨型水泥建筑,主体部分位于地下。

有时候,必须走到地狱尽头才能了解关于自己的真相。

凯鲁斯的那名年轻门徒说得对。贝里什想要去的正是最底下的一层。

他来到入口处的门卫室,里面的门卫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某个电视节目,门厅内回响着观众的笑声和掌声。

贝里什敲了敲玻璃隔窗。门卫没想到这个点还有访客,吓了一跳。“您有什么事?”

贝里什向他出示警察证。“我来这儿辨认尸体。”

“您就不能明天早上再来吗?”

贝里什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没过几秒钟,门卫就决定照他说的做了。

不一会儿,男人打电话通知地下室的同事,有一位访客要下来了。

国立停尸房的十三号房间是安放沉睡者的。

在钢制的电梯轿厢缓缓降到地下时,西蒙·贝里什在思考选择这个数字的理由。

“您迷信吗,探员?”迈克·伊万诺维奇是这么问的。

酒店或者摩天大楼的建造商在给房间或者楼层编号时一般都会跳过十三这个数字。不过在这儿没这个必要。

不,我不迷信。死人也不会迷信,还有什么比死更倒霉的呢。贝里什心想。

下降的电梯在一声橡胶发出的嘶嘶声中停了,在漫长的寂静过后,电梯门开了,露出一位看守红彤彤的脸。

那个男人的身后是一条很长的走廊。

贝里什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白色瓷砖和惨白的氖灯照亮的空间,让访客虽然身处地下几米的地方,还能产生这里很宽敞的错觉,也不会幽闭恐惧症发作。然而,这里的墙壁是绿色的,护墙板上有一排等距离的橙色灯。

“彩色可以避免产生恐慌。”穿着蓝色衣服迎接他的看守边递给他一件蓝色工作服边解释。

贝里什穿上衣服。两人出发了。

“这层存放的尸体主要是无家可归的人或者非法移民。他们没有证件,没有亲属,一命呜呼后被送来这里。他们全都在一号到九号房。”看守解释道,“而十号和十一号房是给像我和像您一样的人的,他们交税,在电视上观看比赛,却在一天早晨心脏病发作死在了地铁上。某个乘客装作去帮忙,其实是拿他们的钱包,瞧,好戏上演了:那个人就这么永远消失了。不过,有时候纯粹是官僚习气惹出的麻烦:某个女公务员的文书工作乱七八糟,把你的亲属叫来认尸,看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尸体。于是,他们会继续找寻你的下落,好像你没死一样。”

贝里什注意到看守想要在他面前出风头,但他不为所动。

“然后是自杀或意外,集中在十二号房。尸体状况可能实在惨不忍睹,以至于根本无法相信那原来是个人。”看守补充道,“不管怎样,法律规定所有人都应得到一视同仁的待遇:在冷冻库里待上不少于十八个月的时间。过了这个期限,如果没人认领或取回遗体,警方也没有进一步调查的需要,他们就能被批准火化处理。”看守背出这项规定。

的确。但对某些人来说事情并非如此。贝里什心想。

“接下来是十三号房的尸体。”看守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

他说的是那些未侦破的凶杀案的无名被害人。

“法律规定,在确定凶杀案被害人的身份前,尸体被视为证据的一部分。”看守说道,“在没有证明被害人真实存在之前是不能判谋杀嫌疑人有罪的。没有名字的尸体是这个人存在过的唯一证据,所以它没有保存期限。这是律师们喜欢的那些吹毛求疵的法律规定之一。”

只要与死亡相关联的罪行不被确定,遗体就不能被销毁或任其自然腐烂。但贝里什知道,如果不是这项自相矛盾的规定,他今晚也不会来这个地方。

“我们管他们叫沉睡者。”

他们是无名的男人、女人和孩童,杀害他们的罪犯还逍遥法外。他们年复一年地等待着某个人出现,把他们从仿佛依然在世的魔咒中解放出来。就像是恐怖故事里的情节那样,解救他们只消一个密语。

他们的名字。

收容他们的十三号房位于走廊尽头。

他们来到金属大门前,看守在一串钥匙里胡乱翻找着,直至找到正确的那一把。门一开,一阵污浊的空气飘了出来。贝里什发现,地狱里充斥着的不是硫黄味,而是消毒剂和福尔马林的味道。

一踏入漆黑的房间,天花板上的一排黄色感应灯随即亮了起来。正中央有一张尸体解剖台,周围环绕着数十个冷冻柜组成的高墙。

那是一个钢铁铸成的蜂巢。

“您得在这里签字,这是规定。”看守边说边递给他一本登记簿。贝里什觉得在那个房间里把个人信息写在一张纸上,真是个残酷的玩笑。

你的名字是你来到这个世上后学到的第一件关于自己的事情。西蒙·贝里什想。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就能辨认出它的声音,知道是在叫自己。随着你不断长大,你的名字告诉别人你是谁,也是别人问你的第一个问题。你可以给自己取个新名字或者编个假名字,但你永远知道哪个才是你的真名,你绝对不会忘记。你死后,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不是你的身体,也不是你的声音,只有你的名字。你做过的事,早晚有一天会被人遗忘。所有关于你的记忆都是用你的名字命名的,没有名字,人们怎么怀念你?

一个没有名字的人不能称之为人。西蒙·贝里什做出了这个结论,然后心不在焉地在登记簿上签名。

“您想看哪一具?”看守带着些许不安问。

贝里什终于开口了:“在这里存放时间最久的那一具。”

AHF-93-K999。

贴着这个标签的柜子在左边那面墙,下面数上来第三个。看守对着访客指了指它。

“在所有的尸体中,他的故事也算不上是最独特的。”看守觉得有必要进一步解释,说道,“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几个男孩在公园里踢足球,球掉进灌木丛里:他们就这样发现了他。头部中枪。没有身份证件,也没有家里的钥匙。面部完全可以辨认,但是没有人打紧急救助电话询问他的下落,也没有失踪人口报案纪录。在等待一个可能永远无法确认的罪犯出现时,唯一能证明罪行的证据就是这具尸体。所以法院决定保存他,直到侦破这个案件,正义得到伸张。”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那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在这里。”

二十年了。贝里什心想。

看守跟他讲这个故事,八成是因为他一直待在这里,很少有机会跟活人聊天。不过,这些贝里什已经都知道了,就在今天早上,迈克·伊万诺维奇的母亲都已经告诉他了。

看守肯定无法想象,几厘米厚的钢板后面隐藏的秘密远不止一个名字那么简单。贝里什之所以在午夜造访停尸房,是因为某个更重要的谜团,因为有太多人因此丧命。

那具尸体就是解开它的关键。

“打开吧,我想看看他。”

看守像是听从贝里什的命令一样,他转动气阀打开柜子,然后静静等待。

沉睡者即将被唤醒。

储尸柜的铰链往后缩,柜身缓缓滑动而出。塑料布套下面躺着的是迈克·伊万诺维奇的母亲不得不向安眠主宰者付出的代价。

那具尸体。

看守揭开他的脸,尽管二十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么年轻。这是死亡唯一享受的特权,贝里什心想,你永远也不会衰老。

根据西尔维娅的描述制成的人像拼图,凯鲁斯的身上没有留下一点岁月的痕迹。

贝里什本该唏嘘的是,这张脸竟成了自己这么长时间来的执念,真正的敌人用一个雕虫小技就能骗他苦苦追寻一个死人的下落,而传道者却继续在他们周围安然自在地作案。

然而,他想到的却是自己竟然在沉睡者中找到了安眠主宰者,这是多么讽刺。

贝里什仍然觉得自己走进了死胡同。直到刚才,关于这个案子的一知半解或是这几天的发现都可能是一个骗局。

他不知道,也无法证实这是不是真的。

这意味着他再也无法找到西尔维娅,更重要的是,他查不出米拉的下落。

“所以,他是谁?叫什么名字?”看守迫不及待地问。

贝里什注视着他。“很抱歉,我不认识他。”

他转身准备上楼,突然感到双腿特别沉重。

看守盖上了尸体的脸,自那刻起,他的名字依然是AHF-93-K999。

有时候,如果你知道恶魔的名字,只要说出那个名字,他就会回应你。

但是,贝里什这才明白,恶魔的秘密恰恰是没有名字。他无计可施,只能离开那里。

看守在他身后忙着推回储尸柜,关上柜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听到一声金属的铿锵声。“那个人也是这么说的。”

贝里什停下脚步。“什么?”

男人耸耸肩,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几天前来这儿的那个警察。他也没认出那具尸体。”

贝里什顿时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问出一句话:“他是谁?”

亡者看守指了指刚才给贝里什签字的登记簿。“上面写了他的名字,就在您的前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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