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头鹰通信

小说灯笼  作者:太宰治

我平安完成了一项大任务。你不知道我完成了什么大任务吧?毕竟我只在明信片写了一句:“我接下来要去旅行。”甚至都没告诉你要去哪里。因为我很害羞,也生怕你知道了会像以往那样担心,给我什么忠告,开始教训我,所以我故意不说目的地就出发去旅行。日前,我那篇甜蜜的短篇小说在电台播出时,我祈祷不要让任何人注意到。尤其是被你听到的话,我真的要找个地洞钻进去。因为那真是很甜蜜的小说。我平常小气吝啬,但花起钱来却又挥霍无度,所以始终存不了钱。总是为了省一圆钱反而花了一百圆。况且我忍受贫穷的能力很弱,做不来的工作也会硬接下来。因为我想要钱。像我这种乡下人,根本无法写电台播放用的小说,明知如此我还是接了下来。这是乡下人憧憬绚丽事物的可悲弱点吧。我不希望让你听到日前的广播,见了你也只字不提这件事,尽量隐瞒,可是运气不好,你竟然碰巧在上野的牛奶店[大正、明治时期,日本政府为了改善国民体质倡导民众喝牛奶。主要以提供牛奶为主的饮食店,后来发展成标榜怀旧气氛的轻食店或咖啡厅。]听到这个广播,隔天写了一篇相当直截了当的感想文给我,看得我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关于这次的旅行,我也不想让人知道,打算永远保密,但生性胆小的我实在无法隐瞒到底,反倒把这次旅行的丢人事件全盘说给你听。我想这样比较好,说出来心里也会舒爽许多。即使能瞒得过一时,总有一天一定会被拆穿。广播的事也是如此。所以我决定以坦然磊落的态度来面对。我正下榻在新潟的旅馆。这家旅馆似乎一流,我的房间也是旅馆里最好的。我被当作“东京名士”款待。今天下午一点,我在新潟的高中做了一场两小时的演讲。我说的“大任务”就是这件事。而我也完成这项大任务,此刻回到旅馆,正在提笔向你忠实报告。

我于今晨抵达新潟,两个学生来车站接我,好像是学艺社的委员。我们从车站走到旅馆,大概有几百米吧。你也知道,我很不擅长测量距离,无法正确告诉你有多远,总之大约走了二十分钟。新潟的市街干燥多尘,丢弃在路上的报纸随风翻飞,犹如模型军舰快速賓士在宽广的道路上。道路宽得有如河川,因为没有电车的车轨,看起来更白、更宽阔。我也走过万代桥[万代桥:新潟信浓川上的名桥,被指定为日本重要文化遗产。],看到信浓川的河口,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这里比东京冷了点,我很后悔没带披风来,只穿了久留米絣的裙裤来,也没戴帽子,手提包里只放了毛围巾和一件厚衬衫。抵达旅馆,我立即就寝,但不知为何就是睡不着。

快到中午时,我起床吃饭。生鲑鱼很好吃,好像是在信浓川捕的。味噌汤的豆腐又软又嫩,美味极了,于是我问女服务生:“新潟的豆腐很出名吗?”她回答:“不知道啊,没听过这种事,是!”这个“是”的说法很特别,感觉像片假名,有些生硬。将近下午一点时,学生们驱车来接我。听说学校盖在海边的沙丘上。我在车里问:

“上课也听得到海浪声吧。”

“听不到。”学生们面面相觑,不禁失笑。或许是在笑我这个老派的浪漫主义者吧。

到了学校正门口下车,放眼望去,校舍是青柿色的木造低矮建筑,犹如躲在沙丘阴影处的兵舍。我发现三四个女人的笑脸,在玄关旁的窗户偷看我们,可能是办事员吧。早知道我就应穿着体面前来。步上玄关时,我也对自己粗劣的木屐感到难为情。

来到校长室后,我只顾着四处张望。带领我的学生告诉我,以前芥川龙之介也曾来这所学校演讲,那时他对讲堂的雕刻赞不绝口。我想我也得赞美个什么,于是四下张望,但找不到想赞美的东西。

不久后和前来的班导师打过招呼,便前往会场。会场里除了学生,也来了一般市民。有五六个女人坐在角落处,我一进去,她们就拍起手来。我报以微笑。

“我这次来没有特别准备,在旅馆躺着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具体内容。我料到可能会有这种情形,所以从东京带来两本我的作品集。看来也只好读这两本作品集了。我在读的时候或许会想到什么,想到的话,我再和大家分享。”

我读了初期作品《回忆》的第一章,然后稍微谈了一下私小说,也谈到告白的限度。我拼命压抑满腔的难为情,结结巴巴地说着闪过脑海的只字片言,也说了一些暴露自己底细的爱情故事。但说了一会儿之后,我愈来愈不想说,因此常常中断。我喝了四五杯水,拿出另一本作品集,是近作《跑吧,梅勒斯》,大声朗读。读着读着又有想说的事,于是喝了水,这次谈的是友情。

“青春,是友情的纠葛。想努力证明友情的纯真,往往弄得彼此痛苦不堪,最后落入半疯狂的纯真游戏。”我如此说道,然后谈到朴直的信赖,并告诉学生们一首席勒[弗里德里希·席勒(Friedrich Schiller,一七五九—一八○五):德国十八世纪著名诗人、哲学家、历史学家和剧作家。]的诗,向他们说不要放弃理想。说到这里,我已经竭尽心力,演讲也到此结束。前后花了一个半小时。接下来应该会有座谈会,但委员向我建议:

“您好像很累了,休息一下吧。”

但我说:“不,我不要紧。反倒累的是你们吧。”

引来哄堂大笑。我已疲累不堪,但依然硬撑下去。这一点和你一样。

于是大家坐着休息十分钟后,我将座位移到学生当中,等候大家发问。

“刚才您提到书写幼年时代的事,要变成小孩的心来写,这很难吧。所以身为作家还是会以成人的心思铺陈吗?”这个问题问得真好。

“不,关于这件事,我倒是很放心。因为我到现在还是小孩。”大家都笑了。我并非有意逗大家笑,只是认真说出我的悲叹。

由于发问并不踊跃,迫于无奈,我只好像独白般说了很多话。譬如人们为何非得说“谢谢”、“对不起”之类的客套话。觉得该说的时候,人们认为一定要说,不说就无法互相理解,这是很扫兴的事实。卑屈并不可耻。一般称为“被害妄想”的心理状态,也未必是精神病。自制、谦让是一种美,但一脸满不在乎的国王也很美。哪个比较接近神?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了很多,也谈到罪恶感。不久,委员起身说:“那么,座谈会到此结束。”这时,一种宛如在说“搞什么嘛”似的无奈又安心的笑声,在观众席蔓延开来。

我的任务就这样完成了。不,晚点还得和自愿陪同的学生,一起去街上的“意大利轩”西餐厅吃晚餐,之后才能真正自由。演讲结束后,我在掌声中离开会场,来到微暗的校长室,和班导师聊了一下,收到一个用红白花纸绳系得漂漂亮亮的纸袋。走出校门时,看到五六个学生呆呆地站着门边。

“我们去看海吧。”我主动开口,径自走向海边。学生们默默地跟上来。

日本海。你看过日本海吗?黑色的水,结实的浪。佐渡岛,犹如卧牛[卧牛:百合科沙鱼掌属的多肉植物,叶片形似有白色突起的牛舌。]般悠哉地横躺在水平线上。天空低霾。那是无风静谧的黄昏,但天际飘着朵朵乌云,一片阴郁景象。此时我也颇能体会芭蕉吟唱“荒海啊,天河横佐渡”的伤心。但这位老爹是很狡猾的人,说不定是在旅馆轻松惬意地做了这首诗,不能轻易相信。夕阳逐渐西沉。

“你们看过旭日吧。旭日果然也有这么大吧。我还没看过旭日呢。”

“我爬富士山的时候,看过旭日上升的景象。”一位学生回答。

“那时怎么样?也有这么大吗?像这样宛如血在沸腾颤动吗?”

“没有,好像有点不一样。没有这么悲怆。”

“这样啊,果然不一样啊。旭日果然是伟大的,而且是新鲜的。落日就有点腥味,一种疲倦了的鱼的腥味。”

沙丘慢慢暗了下来,远处可见点点的散步人影。但看起来不像人的身影,比较像鸟。据说这片砂丘逐年遭海水侵蚀,已经往后退了许多。这是灭亡的风景。

“这个好,会是我难忘的回忆之一。”我装模作样地说。

我们告别海边,走向新潟市区。不知不觉中,我后面已经跟了十多个学生。新潟市区有一种新开发地的感觉,但到处可见老旧废屋,连拆都嫌麻烦地被搁在那里。看到这幕景象,会让人有种不可思议的文化感,意识到这是明治初期繁荣一时的港口,连我这种迟钝的旅行者都看得出来。进入巷子后,路中央有宽约十米的河流。大部分的巷子里,都有这种河流。水流缓慢,慢到让人看不出流向。很像大沟渠。水很浊,看起来很不干净。两岸一定有成排的柳树。柳木很大,比银座的柳树更像真正的柳树。

“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我又开始说无聊话,“不过水这么脏,鱼也待不住吧。”

“有泥鳅吧。”一位学生答道。

“泥鳅?怎么,这是笑话吗?”他是想说柳树下的泥鳅[柳树下的泥鳅:是日本谚语,意指偶尔在柳树下抓到一只泥鳅,不一定会有下一次。比喻不能因一次幸运就如法炮制。]这种俏皮话吧,但我不喜欢这种无聊笑话,而且年轻学生开这种无聊玩笑而扬扬得意的心态,我也觉得很窝囊。

我们到了“意大利轩”。这家餐厅很有名。你或许也听过这家餐厅,据说是明治初期一位意大利人开的。二楼的大厅,挂着这位意大利人穿着绣有家徽和服的巨幅照片,看起来很像葡萄牙海军士官莫拉艾斯[莫拉艾斯(Wenceslau José de Sousa de Moraes,一八五四—一九二九):葡萄牙第一位驻日本大使,在日本娶妻,并终老于此。]。据说他以外国马戏团的团员身份来到日本,被马戏团抛弃,后来发愤图强在新潟开了餐厅,而且相当成功。

我和十五六个学生,以及两位老师共进晚餐。学生们说话也愈来愈放肆。

“我原本以为太宰先生是更离谱的人,想不到还挺正常的嘛。”

“生活上,我尽量过得合乎常理。因为苍白忧郁,反而显得俗气。”

“您不觉得摆出作家的样子生活是一件坏事吗?我想也有人渴望当作家,但却忍耐去做别的工作。”

“这刚好相反。应该说做什么都做不来,所以才成为作家。”

“那么我有希望喽,因为我做什么都不行。”

“你至今没有失败过吧?究竟行不行,要自己实际做做看,跌倒了受伤了才能说这句话。什么都没做就说自己不行,这只是怠惰。”

吃完晚餐后,我和学生们道别:

“上了大学后,遇到什么困难,欢迎各位来找我谈。作家或许一无是处,但这种时候,说不定能派上一些用场。好好用功念书。临别之际,我能说的只有这个。各位,好好用功念书吧。”

和学生们告别后,我想喝点酒,走进一栋房子。那里的女人看到我的装扮,不经意地说:

“你是剑道老师吧?”

剑道老师一脸正经,现在回到了旅馆,脱掉裙裤,立刻坐在桌前,写这封信。外头开始下雨了。若明天是好天气,我打算去佐渡岛看看。我之前就想去佐渡看看。这次我接受新潟高中的邀请来到这里,其实是企图顺便去佐渡看看。演讲不太能成为一种修行,剑道老师当一天也就够了。

猫头鹰,在秋日黄昏,独自笑了。我想这是其角[宝井其角(一六六一—一七○七):江户前期的俳句诗人。]的俳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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