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新郎小说灯笼 作者:太宰治 |
||||
日子只能一天一天好好地过,别无他法。别烦恼明天的事。明天的烦恼明天再烦。我想开心、努力、温柔待人地过完今天一天。蓝天最近也湛蓝美丽,美得令人想去泛舟。山茶花的花瓣有如樱蛤[樱蛤:一种樱粉色的贝类。],飘落时会发出声音。今年第一次看到如此动人的花朵,很是惊艳。一切都令人眷恋。只是抽根烟就感动得想哭,于是心存感激慢慢地抽。当然我没有真的哭,只到不禁会心一笑的程度。 我对家人也明显地愈来愈好。以前小孩在隔壁房间哭,我都装作没听到,最近会起身去隔壁房间,笨拙地抱起小孩,摇啊摇地哄他。为了不忘记小孩的睡脸,我甚至会在半夜偷偷凝视他。这是最后一面?怎么可能,但的确是类似的心情。我相信这孩子一定会健康长大。不知为何,我总如此觉得。我心无挂碍。即便外出,也会尽早回来,在家吃晚饭。餐桌上没什么菜,但我却很享受。没什么菜,却很享受,而且刻骨铭心。内人一脸愧疚地道歉,说对不起。我却拼命夸赞她做的菜,说很好吃。内人笑得很无奈。 “佃煮[佃煮:以酱油和砂糖熬煮,成为可长期保存的食物。食材通常是小鱼、贝类、昆布等海藻类。]不错啊。这是虾子的佃煮吧?你居然买得到。” “都已经干扁了。”内人没自信。 “就算干扁了,虾子还是虾子。我最喜欢吃虾子。虾子的胡须有钙质。”我在瞎扯。 餐桌上有佃煮、腌白菜、卤乌贼……仅此而已。而我一味地夸赞。 “这个腌菜真好吃,腌得刚刚好。我从小最喜欢吃腌白菜。只要有腌白菜,我不会想吃别的菜。那种清脆的口感,真是让人欲罢不能啊。” “最近也没卖盐巴的了,”内人还是很没自信,一脸愁苦,“想做腌菜,却不能尽情地用盐。要是多放点盐巴会更好吃。” “不,这样刚刚好。我不喜欢吃太咸。”我说得很坚定。夸赞难吃的东西,觉得很爽快。不过偶尔也会失败。 “今晚吃什么?这样啊,什么都没有啊。这样的夜晚也有一种乐趣。来下点功夫吧。对了,来做海苔茶泡饭吧,感觉挺风雅的。把海苔拿出来。”我想海苔是最简单的东西,所以这么说,但却搞砸了。 “没有啊。”内人一脸尴尬,“最近没有一家店有卖海苔。真是怪了。虽然我不太会买菜,不过最近鱼啊肉的,什么都买不到。我还曾提着空菜篮,站在菜市场哭呢。”她显得非常沮丧。 我为自己少根筋感到可耻。我不知道家里没有海苔,于是怯怯地问: “有腌梅吗?” “有。”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忍耐点,这没什么。只要有米和菜,人就能活下去。日本接下来会变好,愈来愈好。现在我们只要好好忍耐,日本一定会成功。我相信。我相信报上那些大臣说的话,完全相信。他们很努力在拼不是吗?据说现在是最重要的时期。忍耐点。”我嚼着腌梅,一本正经说着众所皆知的话给她听,不知为何,心里感到很痛快。 有个晚上,我在外面吃晚饭,满桌山珍海味令我十分震惊,感到不可思议。我忍着羞耻,悄悄把女服务生叫来,请她帮我包一块牛排。女服务生相当困惑地说:“这在这里吃没关系,可带回去是违法的。”但我还是把温热的牛排带回去了。这种乐趣,我也是到了今年才知道。过去,我是不会带礼物回家的,从来没有。因为我认为这是不洁、窝囊的事。 “我向女服务生磕了三次头,费了一番苦心才带回来的。很久没吃了吧。是牛肉。” “我总觉得在吃药似的,”内人吃得心惊胆战,“引不起任何食欲。” “哎,你就吃嘛。很好吃吧?大家也都快吃。我已经吃很多了。” “看你的脸就知道了。”内人小声说出这句令人意外的话,“我并没有那么想吃,以后别再向女服务生磕头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放心的成分居多。顿时我感到非常放心。不要紧。我决定不再忧愁家里的食物。说什么“这可是牛肉”也太没水平了。不仅是食物,关于家人的未来,我就完全放心吧。小孩一定也能健康长大。我觉得很感恩。 很多大学生会来我三鹰的家玩,里面有聪明的,也有脑筋不太好的,不过都一样是正义派。至今没有一个学生向我借过钱,反倒有学生表示愿意借钱给我。他们完全没有算计,来我家只是想和我聊天。我也从未拒绝过和这些年少朋友见面。无论我工作再忙,他们一旦来访,我都会说“进来吧”。但我也不能否认,过去的“进来吧”,有些是消极的。也就是说,因为我生性软弱,确实也曾无奈笑说:“进来吧。我的工作无所谓。” 我的工作没有伟大到必须断然拒绝、赶走访客。我不知道访客的苦恼和我的苦恼相比,谁比较深。说不定我的还算轻松呢。我怕被人耻笑:“这是干吗?居然沉迷于只是好玩的基督游戏,净说些俗不可耐、假装有深度的鸟话,其实你只是装模作样的利己主义者吧。”因此不管工作多么急迫,我都有起身迎接学生的倾向。但那不是诚意十足的欢迎,而是卑劣的自我防卫。没有任何责任感。只要不惹学生生气就好。我听着学生说话,脑子里在想别的事。不碍事地简短应和他们,不置可否地笑一笑。我一直在算计我的立场。学生或许认为,我是个害羞腼腆的好好先生。不过,最近我变得善良起来,想说的话也会严正坦白地说出来。这和一般的善良不同。我的善良是,毫不斟酌地让学生看到我的全貌。 现在,我有了责任感。来我这里的人,一个也不能让他堕落。将来我站上最后的审判台时,若我敢断言的只有:“可是,我没有让任何一个和我相处过的人堕落。”不知道会有多高兴。最近我豁出去对学生说忠言逆耳的话,也会怒骂学生。这是我的善良。这时我想的是,即使被这个学生杀了也无所谓。杀我的学生是永远的蠢蛋。 我也曾在玄关的纸门贴纸条。 对不起,实在很抱歉。若有事,请限谈三十分钟。这个月我有些重要的工作。 请见谅。 太宰治 因为我认为,若以随便敷衍的好心见他们,是一件坏事。我也想开始好好重视自己的工作,为了自己,为了学生们。一天的生活很重要。 后来学生慢慢不来我家了。我觉得这样比较好。学生离开了我,也认真地在努力吧。 每一天的时间都很宝贵。我想尽可能充实地过每一天。不仅是学生,我开始尽量正直地与世上每个人相处。 我收到一张往返明信片,上面如此写着: 《女人的决斗》《越级申诉》,结果老师的作品,我只能消化成奇怪的小说。我想从老师那里得到启示。请你说明一件事,简单扼要地。 达达主义究竟是什么意思?拜托你。 乡下国民小学训导主任 敬上 我如此回信: 敬覆者: 尊函奉悉。有事相询之际,语气请稍微客气点。一个从事小学教育的人,这样是不行的。 我认真答复您的问题。至今,我从未自称达达主义者。我认为我是个笨拙的作家,为了让人明白我的想法,尝试了各种文体,但我不认为成功。只是笨拙地努力。我不是在开玩笑。书不尽言。 我是抱着这位国小老师读信后,会跑来我家臭骂我的觉悟写的。但过了四五天,我收到这封长信。 十一月二十八日。 昨夜我疲累过度,今晨听到七点的闹钟响也迟迟不起。望着用来当示范教材的竹子水墨画,茫然地想着入伍(×月×日)、文学、花篮等事。××县的地图与这幅墨竹,萧瑟地贴在值班室的白墙上,宛如在对我暗示什么。每当出现这种情绪,我一定会搞砸事情。我忽然想起住在师范学校宿舍时,因为点火烧柴被骂。我想着过去的失败,臭着一张脸穿上拖鞋,去后门外的井水边。我觉得浑身倦懒,头重脚轻,我用手心拍拍后颈,屋外下着倾盆大雨,我戴着斗笠去浴室拿脸盆。 “老师早。” 学校附近部落的两个小孩,在井边洗脚。 第二堂课结束后,我在教职员办公室喝热水,忽然往窗外一看,滂沱大雨中,一位穿着黑雨衣的邮差费力踩着脚踏车,摇摇晃晃地骑过来。我见状立刻出去收信。我收到的是意想不到的人的回信。老师,那时,虽然是很普通的话,我…… (中略) 真的很感谢您。我常常因为自己莫名的不逊态度感到后悔。也因为这个毛病,我给人的第一印象总是很差。我明知不可这样,却总是一个不留神便再度犯错。 我也把明信片拿给校长看。校长说:“这件事,你真的该好好检讨。”我也如此认为。 (中略) 我请求老师。 我请求老师相信我深感惭愧。我不是坏人。 (中略) 就此搁笔,我想用这所学校唯一的小风琴,唱一首《别让那把火熄灭》。 敬启 有些地方我擅自省略了,但以上是那位国小训导主任写给我的信。我很高兴,也写了一封答谢信给他。信中我附带了一句:“无论入伍与否,请努力尽每一天的义务。” 我最近真的认为,要把一天的义务,当作一辈子的义务,严肃地努力实践,不可以敷衍了事。对于喜欢的人,也要尽早不加粉饰地告诉对方。肮脏的算计就别做了。无悔地坦率行动。剩下的,只能交给天意。 日前,我收到婶婶写来的长信,我也回了一封信给她。这封信全文发表在某报的文艺栏上。 婶婶,今早收到您的长信。感谢您关心我的健康状况,以及未来的生活。不过,最近我对未来生活,完全不做计划了。这并非虚无,也不是放弃。若对未来做出奇怪的展望,该往右还是该往左,放在天平上慎重调查,反而会遭致悲惨的挫败吧。 那个人也说,不要为明天忧虑。早上醒来,充分地好好活这一天,最近我只留心这件事。现在我不说谎了,读书也逐渐不是为了虚荣与算计。以前老爱仰赖明天、敷衍当下,现在也不会了。只是一天一天,非常珍惜地过日子。 这绝非虚无。对现在的我而言,一天一天的努力,就是整个生涯的努力。我想战地的人,可能也是同样的心情。婶婶也请别再囤积物品。因为怀疑而失败,是最丑陋的生存方式。我们相信,匹夫不可夺其志。请别报以苦笑。唯有天真无邪相信的人,才能获得平静。我不会放弃文学。我相信会成功。请您放心。 最近,我早上一定刮胡子。牙齿也刷得很干净。脚指甲和手指甲也修剪得很整齐。每天洗澡,洗头发,耳朵经常清理。鼻毛也没多长一分。眼睛有些疲累,会点一滴眼药水,保持滋润。 我用纯白的棉布,从腹部裹到胸部,无论何时都是纯白。内裤也是纯白的平织棉布,连内裤也是,无论何时都是纯白。然后夜晚,一个人睡在纯白的床单上。 书房里,总是插着当季盛开的花朵。今早,我将水仙花插在壁龛的花瓶里。啊,日本真是个好国家。即使没有面包,酒也不足,但唯独花朵,唯独花朵,无论哪家花店,都开了好多好多花,红、黄、白、紫,争奇斗艳。这种美,足以让日本向世界夸耀! 最近,我不再穿破棉袄。一早起床就穿上洁净无垢、条纹鲜明的和服,整齐地系上角带。即使去邻近的朋友家,我也一定盛装前往,怀里也一定放着刚洗好、确实折成四角形的手帕。 最近不知为何,我很喜欢穿绣有家徽的和服外出。 今早,买花回来的途中,看到三鹰车站的广场,有古风的马车在候客,有一种明治鹿鸣馆的氛围。我不禁发思古之幽情,趋前询问马车夫。 “请问,这辆马车是要去哪里吗?” “哪里都去啊。”年老的马车夫和蔼地回答,“这是出租车啊。” “可以去银座吗?” “银座很远。”他笑说,“搭电车去吧。” 我想搭这辆马车去银座八丁逛逛。我想穿着鹤丸(我家的家徽是鹤丸)的家徽和服、仙台平[仙台平:日本宫城县仙台市所做的绢织品,尤以裙裤最为知名,被指定为重要无形文化财富。]的裙裤、白足袋,以这身打扮悠哉坐着这辆马车去逛银座八丁。 啊,最近我每天都以新郎的心态在过日子。 [本文写于昭和十六年(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 (这天早上听到了日本和英美正式开战的报道。) |
||||
上一章:猫头鹰通信 | 下一章:永别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