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小小小小的火  作者:伍绮诗

在珀尔眼中,那些日子被蒙上了一层浓郁的性色彩,就像充满杂质的蜂蜜。连新闻都受到了污染,《今日秀》的一位主持人整天拿总统的绯闻说事,还提到一条不干净的蓝裙子,用“雪茄”指代总统的某个部位,指出“雪茄”绝对不能乱放。各所学校纷纷派出社工,“引导年轻人正确看待他们听到的东西”,然而西克尔高中走廊里的气氛却始终是欢乐的,学生们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比尔·克林顿和螺丝刀有什么区别:螺丝刀能上螺丝,而克林顿可以上……?”之类的问题。珀尔有时甚至怀疑,整个美国都有可能变成一个巨型舞台,上演一场盛况空前的《斯普林格秀》,留给嘉宾的问题是——“假如泰德·卡辛斯基(连环爆炸杀手。)和莱温斯基(美国前总统克林顿的绯闻女友。)结婚,会生出什么样的孩子?”参考答案——“爽爆了的口交!”

数学、生物和英语三节课的课间,学生们像交换棒球卡的小孩那样竞相分享各种黄色笑话,而且越来越直白:“你们知道白宫椭圆办公室里的雪茄有多么特别吗?涂了润滑剂呢!”“莫妮卡问干洗店的工人:你能帮我洗掉这块污渍吗?干洗工:又是他弄的?莫妮卡:不,这块是芥末。”虽然脸红了,但珀尔还是假装已经听过这些笑话,她发现,每个人似乎都相当热衷于大声讲出那些她连小声嘟囔都不敢的词汇,仿佛一夜之间变成精通双关语的讽刺大师,这也证实了她一直以来的猜想:关于性方面的问题,大家暗地里其实都懂得很多,只有她不懂。

二月中旬的那天下午,珀尔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情,一个人走进理查德森家的房子的——因为伊奇去了米娅家帮忙处理照片,占据了米娅的注意力,珀尔可以趁机溜出家门自由活动;穆迪没有通过关于《简·爱》的知识点测验,留在学校重考;莱克西更是像平时一样不知所终。这天在学校的时候,珀尔路过莱克西的储物柜,莱克西对她说:“回头见,今天布莱恩和我要——出去玩。”这句话中间的停顿让珀尔浮想联翩了好一会儿,甚至踏进理查德森家的大门时还在回味。只有崔普在家,他懒洋洋地躺在阳光房里的沙发上,伸展着修长的四肢,旁边的靠垫上摆着数学书,脚上的网球鞋已经被他踢掉了,但还穿着白色的运动袜。珀尔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很喜欢崔普现在的样子。

一个月前,遇到这种场合,她会迅速退出门去,把崔普一个人留在那里。但她明白,假如换作别的女孩,她们会告诉崔普让一让,然后从容不迫地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所以今天她没有走,而是站在那里犹犹豫豫地下着决心: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这个想法让她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嘿。”她终于开了口。崔普抬起头,朝她咧嘴一笑。

“嘿,书呆子,”他说,“来这儿坐,帮我个忙。”他坐直身体,给她让出坐的地方,随手把他的笔记本递给她。珀尔接过本子,看了一遍上面的题目,她敏感地察觉到,两人的膝盖是靠在一起的。

“很简单,”她说,“求x的值——”她低头指着笔记本,崔普看着她。过去,在他眼里,她就像个小老鼠,虽然可爱,但不是他特别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女孩,女性魅力不够,缺少青春期女孩特有的荷尔蒙,然而今天他却觉得珀尔有点儿不一样,气质似乎产生了些许变化,眼神变得敏锐又明亮——还是原来就是这样的?他有点儿记不清了。她把一绺头发向耳朵后面拢了拢,他突然很想碰碰那绺头发,轻轻地,像抚摸一只小鸟。为了强调重点,她在题目上画了三条线——横线、竖线和一条蜿蜒的曲线,让他联想到嘴唇、臀部和身体其他地方的曲线。

“明白了吗?”珀尔问,崔普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明白了。

“嘿,”他说,“你很擅长做题啊。”

“我擅长很多东西。”她说。话音刚落,崔普就吻了她。

崔普把她推倒在沙发上,书被他碰到地上去了,手伸进她的裙子里。过了一会儿,珀尔扭动身体,从他身下钻出来,拉起他的手,带他走进了他的房间。

崔普的床没有收拾,地板上堆着昨天的衬衫,没开灯,阳光透过拉了一半的窗帘射进来,照在两人的身体上。珀尔把自己完全交给了本能来控制,她的身体似乎有生以来第一次脱离了大脑的指挥,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所以,相较而言,崔普反倒成了犹豫的那一个。他笨手笨脚地摸索着抓住她的胸罩搭扣,虽然此前他已经解开过许多个搭扣。她立即意识到了他的紧张,显然这一次对他而言是特别的,珀尔觉得很甜蜜。

“告诉我什么时候该停。”他说。珀尔说:“别停。”

他的体重压在她的身上,她的膝盖擦着他的胯骨。那一刻来临时,痛苦转瞬即逝,当他颤抖着伏在她身上,脸贴在她的脖子上时,她也感受到了快乐。他紧靠着她,似乎离不开她,想到刚才他们做了什么、自己对他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她就觉得激动。她亲吻着他的耳廓,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慵懒地朝她笑笑,这个笑容让她很想和他一起睡着,每天早晨都这样在他身边醒来。

他们迅速而沉默地穿好衣服,这时候珀尔才开始感到尴尬:她母亲会不会知道?自己看起来会不会和以前不一样?别人能否从她脸上看出异常,进而猜出她做了什么?崔普把她的T恤抛过来,她把衣服套到头上,突然想起他刚才打量着她的身体的样子。“我得走了。”她说。

“等等,”崔普说,他轻轻地把落在她衣领上的头发拂开,“好了。”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都有些羞怯,然后同时看向别处。“明天见。”他说。珀尔点点头,轻手轻脚地溜出门去。

那天晚上,珀尔谨慎地观察着母亲的表现,在此之前,她已经对着浴室的镜子察看了许多遍,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外表和往常有什么不一样。真正改变了的是她的内心。尽管如此,米娅每次看着她的时候,她都会紧张。刚吃完晚餐,她就声称有许多作业要做,立刻退回自己的房间,回想今天发生过的事。现在她和崔普算是在约会吗?还是说他只想玩弄她?抑或是——这个想法更让人困惑——她玩弄了他?不知道下次见到他时,她会不会像以前一样吸引他。如果再次看到他时,他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甚至当面嘲笑她,她又该怎么办?她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当天下午的情景:他们双手的每一个动作、说的每一个字、每一次呼吸。她是需要和他谈谈,还是应该躲着他,直到他主动来找她?这些问题搅扰了她一整晚,次日早晨,穆迪来叫她上学,她没敢直视他的眼睛。

上课时,珀尔尽量维持常态,始终趴在本子上做笔记,但没有像平时那样举手回答问题。每当下课铃响,她都会把自己事先想好的话默诵一遍,以免在走廊里遇到崔普时不知如何是好,然而两人一直没有碰面,所以听到上课铃响之后,她又会如释重负地叹一口气。坐在珀尔旁边的穆迪只觉得她比平时安静了许多,猜她也许是心情不好。枯燥的高中生活一成不变地继续下去,放学后,她告诉穆迪自己不舒服,直接回了家。无论下次看到崔普时会发生什么,她都不希望当着莱克西和穆迪与他见面。米娅也注意到了女儿反常的安静,以为她得了感冒,早早催她上床休息,但珀尔睁着眼睛躺到天亮。早晨洗脸时,看到眼睛底下出现了黑眼圈,她觉得崔普再也不会理睬她了。

然而,这天快要放学时,崔普出现在她的储物柜前。“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他几乎是害羞地问道,珀尔的脸红了,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和穆迪在一起待着。”她拨弄着密码锁的表盘,状似漫不经心地回答,紧接着又做了个大胆的尝试,“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吗?”

崔普的手指划过漆成蓝色的储物柜门缝:“你妈妈在家吗?”

珀尔点点头:“伊奇也会去我家。”崔普把可以去的地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发现都可能遇到别的人,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知道一个地方,我们或许可以去试试。”他从口袋里掏出传呼机,又从书包里拿出二十五美分,西克尔高中严禁使用传呼机,这条规定一出,所有的“酷”学生纷纷配上了传呼机。“等你收拾好东西,就到投币电话那里找我,好吗?”他快步走开了,珀尔整理了一下柜子里的课本,锁好柜门。她的心跳得很快,仿佛有个小孩在里面调皮地又蹦又跳,虽然她也不知道现在是崔普在追求她,还是她在追求崔普。她从写有“出口”二字的走廊来到校门口,那里的礼堂外面有一部投币电话,珀尔走过去的时候,崔普刚刚挂掉电话。

“你给谁打电话?”珀尔问,崔普突然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你知道蒂姆·迈克尔斯吗?”他问,“我们从十岁开始就一起打橄榄球,他父母晚上八点才回家,有时候他会带着约会对象到他家地下室的娱乐室去。”他没再接着往下说,珀尔立刻明白了。

“他有时也会让你带约会对象过去?”她问。

崔普红着脸上前一步,几乎像是搂着她。“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说,“现在我只想带你过去。”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尖从她的锁骨上缓缓划过,动作极为虔诚认真,一点不像他平时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的样子。就在珀尔忍不住要亲吻他的时候,传呼机响了,屏幕上出现一串数字,那些用传呼机的孩子会用数字作为密码来传递信息,崔普在投币电话键盘上也按出一串数字,发给对方,意思是:“我能用一下你家的房间吗?”正在储物柜准备换衣服打篮球的蒂姆看了一眼嗡嗡作响的传呼机,挑起眉毛,他不记得崔普最近和什么女孩搞在一起,就回了一条消息:她是谁?但崔普没有回答就把传呼机放回口袋。

“他答应了,”崔普拽拽珀尔的书包带,“去吗?”

珀尔突然发现自己一下子不在乎崔普的那些前女友了。“你开车?”她问。

他们把车停在蒂姆·迈克尔斯家的后门,下车时她才想起穆迪,他一定在想她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像平时那样在科学楼等他,和他一起走回家。他会等上一阵子,然后自己回家,发现她也不在那里。珀尔意识到,自己必须对穆迪有个交代。这时,崔普从门口的垫子下面拿出备用钥匙,敞开后门,扯起她的手,她立刻又忘记了穆迪,跟他走了进去。

“我们是在约会吗?”走进蒂姆·迈克尔斯家的娱乐室,她在他身后问,“还是别的什么?”

“怎么,你希望我把答案印在我的夹克上吗?”

珀尔笑了:“不,”她又正色道,“我只想知道,我们这是在做什么。”

崔普深棕色的眼珠直视着她的眼睛,眼神很清澈。“反正我不打算和别人约会,这是你想知道的吗?”

她从来没见他如此真诚过。“好吧,我和你一样,”过了一会儿,她说,“穆迪会吓坏的,莱克西也是,大家都会吓一跳。”

崔普考虑了片刻。“好吧,”他说,“我们没必要告诉所有人。”他低下头,和她前额相抵。不过,珀尔知道,这仅仅是暂时的,他们迟早要面对外部世界,这个世界上可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不介意保守秘密。”她吻了他。

崔普遵守了他的诺言——虽然蒂姆·迈克尔斯经常打探,还套他的话,但他拒绝透露神秘女友的名字,当其他朋友问他放学后干了什么的时候,他就用别的理由搪塞过去。珀尔也没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她又能怎么说?她有点儿想要告诉莱克西,让莱克西明白自己对性并非一无所知,她们两个是属于同一群体的,但莱克西会逼问她各种细节,然后透露给塞丽娜·王,不到一周,学校里的每个人都会知道。假如伊奇听说了这个消息,一定会觉得恶心,而穆迪——绝对不能告诉他真相,因为她已经渐渐感觉到,穆迪对她有意思,和她对他的感觉不一样。一个月前,他们去电影院看热映大片《泰坦尼克号》,影院大厅里全是人,他把手伸到背后,紧紧攥住她的手,防止两人走散。虽然很愿意被人保护着穿过拥挤的人群,但她觉得穆迪的手过于用力,而且动作有点儿暧昧。她被他拉着走进放映厅,借着从包里拿唇膏的机会,不动声色地摆脱了他的手。看电影时——片子演到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给裸体的凯特·温斯莱特画肖像,镜头给了车窗上的手一个特写——她发现穆迪的身体僵硬起来,还偷偷瞥向她这边。为了化解尴尬,她假装剧情无聊,把手伸进袋子里拿爆米花。看完电影,穆迪提议到阿拉比卡咖啡厅坐坐,她告诉他自己必须回家。第二天上午,在学校里,一切仿佛又恢复了正常,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她只能把这个秘密像保存尖利的玻璃碎片一样小心地包裹起来,尽量不去触碰它。

由此她学会了说谎。每隔几天,当她和崔普去迈克尔斯家(蒂姆·迈克尔斯不在家)约会时,就会在穆迪的储物柜中留一张字条:“我放学后得留在学校,下午四点半去你家找你。”后来穆迪问起,她就给他一个含糊其词的理由,比如为一年一度的意大利面餐会筹款制作海报,和英语老师讨论论文什么的。实际上,每次幽会之后,崔普会开车把她送到距离理查德森家一个街区的地方,珀尔像往常那样走到理查德森家,崔普自己去参加曲棍球训练,拜访朋友或者等上几分钟再开车回家。

他们只被别人看到过一次。那一天,公交司机杨先生下班后,开着他的浅蓝色“土星”汽车拐进帕克兰路,看到一辆切诺基停在路边,两个青少年坐在里面,举止十分亲密。他从切诺基旁边经过时,他们才分开,女孩敞开车门走出来,杨先生认出她是楼上邻居米娅的那个文静、漂亮的女儿。这不关他的事,他想。但那天下午,他不时回忆起自己在香港度过的青少年时代,每天下午,他都会和贝特西·蔡偷偷溜进植物园约会,他从来没把这事告诉别人,这些年来,他时常怀念那段梦幻般的时光。无论什么时代,世界上的年轻人都是一样的,他暗忖,然后就换了挡,继续向前开。

自万圣节派对以来,莱克西和布莱恩也一直在偷偷摸摸地约会——训练结束后,周末时,甚至连期末考试的那一周也会见面——比如在莱克西考完物理、布莱恩考完西班牙语之后抽个空。“你该不会是得了性瘾吧?”塞丽娜·王揶揄她。让莱克西十分烦躁的是,每次她和布莱恩想要独处,理查德森家的房子里总是有别的人,但布莱恩的父亲在医院值班、母亲晚上加班的时候,他们可以去艾福瑞家过二人世界。有时他们也会在莱克西的车里亲热,两人把车开进一个荒废的停车场,挤到后排座,钻到莱克西专门为这个目的准备的一床旧被子底下做爱。

对莱克西而言,这样的生活近乎完美。与布莱恩难舍难分地道别之后,回到家,躺在床上,她会幻想自己和布莱恩将来的生活图景:在他的怀抱里睡着,在他的身边醒来,肯定像天堂一样。她想象不出比这还要美好的未来,脑海中的景象几乎如同高潮的余韵一样令她飘飘欲仙。未来的他们自然会拥有一座小房子,她可以在后院晒日光浴,车库大门的上方还得有给布莱恩投篮用的篮筐,她会在梳妆台上摆一瓶紫丁香,床上铺条纹床单。钱、房租和工作都不是问题,既然现实生活中她无须考虑这些问题,在幻想生活中更不用担心。有一天——这时她幻想出了一片被烟花点亮的夜空——他们会有一个孩子,长得就像布莱恩的母亲搁在壁炉架上的那张照片里的小孩,那是一岁的布莱恩——卷毛、胖乎乎的小脸、棕色的大眼睛,眼神却很温柔,看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心都要化了。布莱恩会把孩子抛到空中和他玩,他们会去公园野餐,推着婴儿车在草坪上散步,草叶挠着孩子的脚底板,逗得他咯咯直笑。入夜后,他们会把孩子放在大床中间,搂着这个温暖、柔软、散发着奶香的小东西睡觉。

西克尔高地的每个学生都会接受不止一次——足足五次——的性健康教育:五年级和六年级的时候,因为校董会认为需要对青少年进行“早期引导”;七年级和八年级的时候,这是所谓的“危险时期”;第五次在十年级,学习生理卫生课的同时,学生还要了解营养学、自尊自爱和涉及到申请工作方面的知识。尽管如此,莱克西和布莱恩毕竟只是青少年,没有预估和防范风险的经验,他们太年轻,只知道彼此相爱,而且被美好的未来愿景冲昏了头脑。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的莱克西除了憧憬未来之外,不会考虑其他更实际的问题。所以,每当她和布莱恩见面,发现没带安全套时,也不会停止亲热。“没关系的,”她小声对布莱恩说,“我们可以……”

于是,三月的第一个星期,莱克西来到药店,打算买一支验孕棒。

她从底层的架子上拿了一盒两支装的EPT,用钱包挡着,走向收银员。女店员大概只有三十多岁,但嘴唇周围已经满是皱纹,所以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直噘着嘴。“请不要问我任何问题,”莱克西暗自祈祷,“请你假装没有注意到我买了什么。”

“我还记得发现自己怀上第一胎的时候,”女人突然开口道,“我在公司的厕所偷偷验了个尿,结果紧张得吐了。”她把盒子放进塑料袋,交给莱克西,“祝你好运,亲爱的。”这份始料未及的善意差点儿刺激得莱克西哭出来——但她不确定自己是因为耻辱和恐惧而哭泣,还是由于担心测试的结果。她一把抓过塑料袋,快步冲出门外,连“再见”都没有说。

回到家,莱克西锁上浴室门,打开纸盒。说明书很简单:一条线代表否定,两条线代表肯定。就像魔力八号球,她想,只是后果更严重。她把打湿了的小棍子放在浴室柜上,低头细看,空白处渐渐出现了浅粉色的两条线。

有人敲浴室门。“等一下。”她说。迅速把验孕棒用厕纸包好——几乎用掉半卷纸,塞到垃圾桶的底部,等她冲完水、洗干净手,终于打开门的时候,伊奇还站在走廊里等着。

“你在对着镜子自我欣赏吗?”伊奇朝姐姐身后的浴室里面张望,仿佛有人藏在里面似的。

“你知道吗?”莱克西说,“有些人就是喜欢多花一点儿时间,仔细地梳梳头发,下次你也可以试试。”她从伊奇身边走过,一头钻进卧室,关上门,坐在床上,抱着被子思考对策。

莱克西有些想要留下这个孩子,她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因为此前的所有问题都有人帮她解决。她掰着手指算了算,估计预产期应该在十一月,也许她可以把进入耶鲁的时间推迟一个学期,或者直接让父母带孩子,自己去上大学,放假时再回家看孩子,抑或是——这是最好的方案——让布莱恩转学到耶鲁,或者她自己转到普林斯顿,这样他俩就能租个小房子,甚至把婚结了。她摸摸肚子——现在还是平的——想象着受精卵分裂发育成胎儿的过程,就像生理课上的录像播放的那样。她的肚子里有属于布莱恩的一个细胞,来自他的小火苗,是他送给她的礼物,也像一个承诺。既然她已经打算未来和布莱恩一起生活,为什么不接受这个迟早会来的爱情结晶呢?

她开始意有所指地谈论米拉贝尔。“简直不敢相信,她的手指头是那么的小,布莱恩,”她说,“还有那些小指甲,像个玩具娃娃,抱着她的时候,你甚至会害怕她融化掉。”然后她又提起最近见过的其他婴儿,还翻开《人物》杂志,枕在布莱恩的肩膀上,把里面的婴儿照片指给他看,评出哪一个最可爱,偶尔还会征求他的意见。

“你知道谁会生出最可爱的小孩吗?”她问,心也开始怦怦直跳,“我们。我们的孩子会是全世界最可爱的,你不觉得吗?混血儿童总是出落得非常漂亮,也许这是因为我们的基因非常不同。”她继续翻动杂志,“上帝,连迈克尔·杰克逊的孩子都那么可爱,而他本人看起来却是那么可怕,这说明混血小孩是多么有魅力。”

布莱恩折起他正在读的那本书的其中一页。“迈克尔·杰克逊根本不像黑人,照我说,他这个孩子看上去完全是个白人。”

莱克西靠进布莱恩怀里,把杂志拖过来细看,照片里的迈克尔·杰克逊坐在金色的宝座上,抱着一个婴儿。“可他看上去多么可爱呀,”她顿了顿,“你难道不希望我们现在就生一个混血小孩吗?”

布莱恩一下子坐起来,莱克西猝不及防,差点儿仰躺在地。“你疯了,”他说,“这是我听到过的最疯狂的话,”他摇着脑袋,“别再这样胡说八道了。”

“我只是想象一下,布莱恩。老天爷。”莱克西觉得喉咙发紧。

“想象孩子?我还想象克里夫和克莱尔会杀了我呢,他们甚至连碰都不必碰我,只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就死了,立刻、马上一命呜呼。”他挠挠头发,“你知道他们会说什么吗?我们把你养大,可不是为了培养生孩子的工具的。”

“你真的觉得这个主意听起来很糟糕吗?我们一起生个小宝宝?”莱克西的指甲紧掐着杂志的书脊,“我还以为你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

“我当然希望。我是说,也许吧。但是,莱克西,我们才十八岁,你知道别人会怎么说吗?噢,快看,又一个黑人小子把白人女孩的肚子搞大了,他高中都还没毕业呢。现在的未成年父母越来越多了,他们很可能得退学了。大家只会这样说。”布莱恩用力合上书,丢到桌子上,“我可不想成为那种人,没门。”

“好吧,”莱克西失望地闭上眼睛,有点儿担心被布莱恩看出端倪,“我又不是说我们现在就生孩子,我只不过是想象一下我们的未来可能会是什么样子的。”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知道他说得对。西克尔高地的高中生很少有生孩子的,他们都在忙着预修大学课程。八年级的每个学生都听说过一件事:嘉莉·威尔逊怀孕了,嘉莉十七岁的男朋友为此从克利夫兰高中退学了,嘉莉最好的朋友狄安娜·琼斯向好几个人证实过这是真的。嘉莉·威尔逊本人也经常神秘兮兮地抚摸自己的肚子。可几周之后,副校长埃文加德先生召集全年级的学生开会。“我知道现在谣言满天飞。”他扫视着人群说道。学生们的面庞是那么的稚嫩:有的戴着牙套,有的生着粉刺,有的刚刚长出细软的胡须。这些孩子们,他想,他们把这件事当成笑话。“没有人怀孕,”他告诉他们,“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的女士和先生们不会如此不负责任。”果不其然,过了几周,嘉莉·威尔逊的肚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坦,最后大家也全然忘记了这件事。在西克尔高地,青少年要么不怀孕,要么极为擅长隐藏怀孕的事实,因为人言可畏,连学校里的小孩都会叫你“荡妇”。尽管莱克西和布莱恩已经年满十八岁,属于法定的成年人,而且很早就在一起了,还是有人骂她“妓女”。邻居们倒不会对她谈恋爱发表意见,但假如她年纪轻轻就挺着大肚子或者推着婴儿车,难免招来风言风语,有人唏嘘,有人辱骂,甚至戳到她母亲的脊梁骨。莱克西明白,以她的心理素质,根本承受不了这些。

所以,现在只剩一个选择,她蜷缩在床上,极不情愿地把幻想中的粉色气球戳破,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渺小纤弱、任人摆布的鸡尾酒虾。

那天晚上,理查德森太太在饭桌上宣布她要去匹兹堡——“作些调查”。她告诉家人:“我要写一个关于伊利湖的斑马贻贝的报道,匹兹堡现在面临着外来物种入侵的问题。”她绞尽脑汁想了个似是而非的借口,确保没有人会提出质疑,其实,除了莱克西之外,大家都没怎么在意她说了什么。听到母亲的话,莱克西闭了一下眼睛,露出“感谢上帝”的表情。第二天早晨,她故意磨磨蹭蹭地不急着出门,等其他人一走,她就给医院打电话,电话号码是她前一晚现查的。“十一号,”她告诉医院的人,“必须定在十一号。”

她母亲去匹兹堡的前一晚,莱克西给珀尔打电话。“我需要你帮个忙。”她说,虽然只有她和崔普共用这一条电话线,而崔普这时不在家,她还是压低了声音。

依然保持着万圣节派对后的警惕的珀尔叹了口气。“什么事?”她问。她想象不出除了借吊带背心和口红之外,莱克西·理查德森还会有什么事找她帮忙,总不会是请她提建议,莱克西从来不征求别人的意见,反而很愿意给别人提建议,无论人家需不需要。

“我需要你,”莱克西说,“明天陪我去医院吧,我得打胎。”

珀尔沉默了很久才消化掉这个消息。莱克西怀孕了?她突然想到了自己,那天下午,她和崔普刚刚在蒂姆·迈克尔斯家幽会过,珀尔有点儿担心他俩的防护措施做得不够,莱克西这样的人选择堕胎也让她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莱克西一直那么喜欢小婴儿,而且最爱评判别人,前几天莱克西还刚刚表示贝比犯的错误是不可原谅的。

“你怎么不让塞丽娜陪你?”珀尔终于开口问她。

莱克西迟疑了一下。“我不想让她去,”她说,“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她叹了口气,又说:“我觉得你更理解我,你不会随便评判别人。”

珀尔意外地觉得有些自豪。“我当然不会评判你。”她说。

“所以,”莱克西说,“我需要你,你愿意帮我吗?”

第二天七点半,莱克西把车停在温斯洛路的出租屋门口,珀尔已经遵守诺言,站在马路边等着了,她告诉母亲,莱克西要过来接她上学。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珀尔问,她觉得假如自己是莱克西,一定会被怀孕的事实吓得手脚发凉,一个星期都缓不过来。

莱克西直视着挡风玻璃,没有看她。“我确定。”她说。

“这可不是小事,你知道吧,”珀尔思索着莱克西可能理解的比喻,“打掉了就没法拿回来,这可不是买毛衣。”

“我知道。”

莱克西在交通灯前放慢车速,珀尔注意到她脸上的黑眼圈,她从未见过莱克西如此疲惫和严肃的样子。

“你没告诉任何人吧?”汽车再次加速,莱克西问。

“当然没有。”

“穆迪也没告诉?”

珀尔想起昨晚她对穆迪撒的谎——“明天早晨我要看牙医,你自己去学校吧。”穆迪看上去并不怀疑,他从来想不到珀尔也会说谎,珀尔松了一口气,但也有点儿受伤:他一次又一次地轻易相信了她,因为他不觉得她有能力应付真相之外的事情。

“我什么都没告诉他。”她说。

医院是一座低调的米黄色建筑,窗户干净明亮,门口有花坛和一个停车场,来这边的人有检查眼睛的、和保险经纪人见面的,还有申请免税的。莱克西把车停在停车场边上,将车钥匙交给珀尔。“拿着,”她说,“到时候由你把车开回去,你带着临时驾照吧?”

珀尔点点头,没说什么,虽然她很想提醒莱克西,临时驾照的持有者必须在拥有正式驾照的成年人陪同下才能开车。莱克西拿钥匙的手指苍白冰冷,一股同情的冲动涌上珀尔心头,她一下子抓住了莱克西的手。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她说。两人一起走进医院大门。

前台的护士粗壮结实,头发是古铜色的,她怀着善意的同情看着两个女孩。这种情况她一定见得多了,珀尔想,惊恐的女孩们跑过来打胎,令她们畏惧的是假如不打胎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你们预约了吗,亲爱的?”女人问,她友好的目光扫视着珀尔和莱克西。

“我预约过,”莱克西说,“八点钟。”

女人敲了几下键盘:“你叫什么?”

莱克西似乎感到羞于启齿,她沉默了一阵子,终于回答:“珀尔·沃伦。”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仿佛报出来的真的是她自己的名字似的。

珀尔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大脑一片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莱克西避开她的目光。女人看了看电脑,问:“有人开车送你回家吗?”

“有,”莱克西说,她朝珀尔那边歪了歪头,仍旧不敢看珀尔的眼睛,“这是我妹妹,她会开车送我。”

妹妹,珀尔想。她和莱克西长得没有半分相似,没人会相信她——瘦小、卷发——和高挑漂亮的莱克西是姐妹,好比硬要说苏格兰梗和灵缇是同一种狗。女人怀疑地看了她们一眼,但是并没有说什么。

“填一下这张表,”她递给莱克西一摞粉色的表格,“几分钟后就开始。”

当她们终于坐在距离前台最远的椅子上安静地等候时,珀尔向莱克西那边斜了斜身子。

“你竟然用了我的名字。”她咬牙切齿地低声说。

莱克西往椅背上一靠。“我吓傻了,”她说,“给医院打电话预约时,他们问我叫什么,我想起我妈妈认识那里的院长,你知道吧——我爸经常和麦卡洛家的人一起上电视新闻,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是谁,所以我就随口说出我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个名字,那就是你。”

珀尔并不买账:“现在他们都会以为打胎的人是我了。”

“不过是个名字而已,”莱克西说,“我才是那个遇到麻烦的人,哪怕他们不知道我的真名。”她做了个深呼吸,却显得更萎靡不振了,珀尔注意到,连她的头发都失去了光泽,无精打采地垂下来,遮住了她的半张脸。“你——你的名字没有那么起眼,他们不会知道你是谁的。”

“噢,看在上帝的份上,”珀尔从莱克西手中夺过表格,“给我吧。”她开始填表,首先填的就是她自己的名字:珀尔·沃伦。

还没填完,走廊尽头的那扇门就开了,一个穿白衣的护士走出来。“珀尔?”她查看着手中的文件夹问,“你可以进来了。”

在表格的“紧急联系人”一栏,珀尔潦草地填了她母亲的名字和她们家的电话号码。“给你,”她把表格塞回莱克西手中,“好了。”

莱克西慢慢站起来,神情恍惚,好像在梦游。两个人各扯着表格的一端,珀尔几乎可以肯定,她能够感觉到莱克西沉重的心跳顺着表格下面的木质写字板传递过来。

“祝你好运。”她轻声对莱克西说,莱克西点点头,接过表格。走到门口,她又回过头来,似乎想要确认珀尔还在那里,她的眼神好像在说:“拜托,拜托,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求你一定在这里等着我,等我出来。”珀尔很想上前拉着她的手安慰她,陪她一起进去,仿佛她们真的是同甘共苦的好姐妹。

“祝你好运。”她重复道,这一次提高了声音,莱克西再次点头,跟着护士走进门去。

女儿在医院换上打胎的手术服的时候,理查德森太太按响了乔治·赖特夫妇家的门铃。她驱车三小时,马不停蹄地赶到匹兹堡,一路上都没有去过厕所,但她心中还是留有些许忐忑:我真的要这么做吗?她不完全肯定自己应该对赖特夫妇说什么,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想从他们那里探听到什么信息,但她清楚一点——赖特夫妇是解开“米娅之谜”的关键。她以前曾经为了写报道出过几次差:去哥伦布市了解州里的预算削减计划,到安娜堡采访一位在那里代表俄亥俄大学对战密歇根大学橄榄球队的西克尔高中毕业生。这一次和平时工作出差没什么两样,她告诉自己,目的都是为了客观公正地了解一件事。

赖特家的大门一开,理查德森太太就意识到自己没有找错人:赖特太太看上去和米娅很像,只不过发色淡了一些,而且留的是短发。理查德森太太觉得,再过三十年,米娅的眼睛可能会变得和她母亲的眼睛一样。

“赖特太太?”她说,“我叫埃琳娜·理查德森,是克利夫兰一家报社的记者。”

赖特太太警惕地眯起眼睛:“你有什么事?”

“我要写一篇专题报道,关于青少年运动员的职业生涯,我想和你谈谈你的儿子。”

“沃伦?”赖特太太半惊半疑,“为什么?”

“我在作调查时看到他的名字,”她小心翼翼地说,“有好几篇报道都说,他是几十年来出现的最有前途的青少年跑卫,有成为专业运动员的潜质。”

“有些球探会跑去看他比赛,”赖特太太说,“还说了很多赞扬他的话,在他死后。”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她重新抬起头,怀疑的神色被已经逐渐变得淡漠的自豪感取代,“好吧,进来说话吧。”

理查德森太太对这个进展早有预料,她相信自己可以跟随直觉的引领,主导谈话的方向,从被采访人那里获取想要的信息。这是她多年来练就的本领,就像驱赶一头体形庞大而且不听话的奶牛:在领着奶牛走上正确道路的同时,你还必须让牛产生错觉,以为它才是领路的那一个。出乎她意料的是,赖特夫妇非常容易上钩,几杯咖啡和一碟饼干下肚之后,他们变得非常健谈,几乎是争先恐后地讲起了沃伦的往事。“我的愿望是让他永远活在人们的记忆中。”理查德森太太动之以情地说,然后便抛出一连串的问题,对方滔滔不绝的答复简直让她记都记不过来。

没错,沃伦是橄榄球队的跑卫;没错,他还是冰球队的前锋,他七八岁时就开始打球,讲到这里,赖特夫妇热情地问理查德森太太要不要看沃伦的照片;沃伦天生具有运动才能,他们根本没有训练过他。赖特先生本人并不擅长运动,他更喜欢看比赛,但沃伦不同——他天赋异禀,教练说,假如努力训练,他可以凭借体育特长进入一流大学,假如事故不曾发生……

讲到这里,赖特夫妇齐齐陷入沉默,理查德森太太既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故,又真心觉得同情他们。她低头看向沃伦·赖特穿橄榄球衣的照片,这是赖特太太从壁炉架上取下来给她看的。他那时大概只有十七岁,也就和崔普那么大,两人虽然长得不太像,但沃伦歪着脑袋的样子和嘴角挂着的调皮笑容让她想到了自己的儿子。“真是太让人心碎了。”她喃喃地说。赖特太太点点头。

“我自己也有孩子,”理查德森太太情不自禁地说,“我儿子和他当时的年龄差不多大,真为你们感到伤心。”

“谢谢你。”赖特太太又仔细地凝视了照片很长时间,把它放回壁炉架,小心地调整好角度,擦掉玻璃面上的灰尘。这个女人忍受过许多痛苦,理查德森太太暗忖,她有点儿想要合起笔记本,盖上笔帽,起身告辞,但是最后她犹豫了一下,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假如是她自己的女儿离家出走,在外面过着隐瞒身份的生活,假如是她自己的女儿给那些善意的人们制造了麻烦——她觉得自己当然不会责怪那些追查她女儿身份的人。想到这里,理查德森太太深吸了一口气。

“我还想和沃伦的姐姐谈谈,”她说,假装低头看笔记,“她叫米娅,是吗?你们愿意告诉我她的电话号码吗?”

如她所料,赖特夫妇不安地对视了一眼。

“抱歉,我们和女儿已经很久不联系了。”赖特太太说。

“噢,天哪,真是对不起。”理查德森太太扫视着他们俩,“希望我没有触动什么禁忌话题。”她无声地等待着,任由三人之间的那种不自在的沉默一圈圈地扩大,依照以往的经验,她相信没有人可以长久忍受这样的沉默。假如等得足够久,必定有人率先开口说话,给你进一步突破的机会,你可以长驱直入,挖出你想知道的东西。

“不算是禁忌,”过了一会儿,赖特先生说,“但沃伦去世后,我们确实已经很久没和她说过话了。”

“太遗憾了,”理查德森太太说,“但这种事很常见,灾难过后,某位家庭成员往往受到的打击最大,很可能不愿再和别的人联系。”

“可米娅的事与沃伦无关,”赖特太太插话道,“沃伦的死是事故,小孩子容易莽撞,而且那天下大雪。米娅——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当时已经成年了,有权自己作出选择,乔治和我……”赖特太太眼中涌出泪水,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们可以说是不欢而散。”赖特先生补充道。

“太糟糕了,”理查德森太太向前凑了凑,“对你们来说一定很难接受吧,同时失去两个孩子。”

“她让我们别无选择,”赖特太太脱口而出,“在那种情况下丢人现眼。”

“瑞吉娜。”赖特先生说,但赖特太太不愿停下来。

“我告诉她,我不管那个瑞恩家的人有多么好,反正我不允许,卖掉自己的孩子本身就是不对的。”

理查德森太太拿着铅笔的手僵在半空。“什么?”

赖特太太摇摇脑袋。“她想把孩子送人,然后继续过日子,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我有两个孩子,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虽然那时我还没有失去沃伦。”她搓了搓鼻梁,仿佛那里有一块她想要抹除的印迹,“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放弃自己的孩子,那是你的骨肉。”

理查德森太太觉得有些头晕,她放下笔。“不知道我理解得对不对。”她说,“米娅怀孕了,想要让一对夫妇——他们姓瑞恩——收养孩子?”

赖特夫妇再次互相看了一眼,但这次两人的表情似乎在说:不如告诉她吧。凭借专业人士的经验,理查德森太太看出他俩愿意谈谈这件事,这也许是因为他们早就想和别人说说这件事了。

“不完全算收养。”赖特先生说。随后三人又沉默了很久,终于,他继续说:“那也是他们的孩子,他们没法自己生孩子,米娅是给他们做代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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