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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蔷薇小异邦人 作者:连城三纪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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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墙上的挂钟,她不禁疑惑,刚才都做了什么? 因熬夜变得干涩的眼睛很难聚焦在挂钟的指针上。虽然能勉强看清短针,却因为天花板反射了灯光,无法看到长针。 不…… 那个钟本来就没有长针。 老旧的六角挂钟在钢筋水泥住宅区的一个房间中记录着仿佛早已死去多时的时间。 油漆剥落的木框,褪色蒙尘的表盘…… 奇怪的是,锈蚀的钟摆依旧有规律地摆动着。没错……就像失去了一半羽翼,却还在奋力飞翔的小鸟。 现在的她趴在桌上,像死了一般静止不动,心脏却扑通扑通跳得震耳欲聋。不知是否做了可怕的梦……唯有心脏还被那个噩梦牢牢掌控。 短针就像噩梦中被斩落的一根手指。尽管如此,挂钟依旧未死。哪怕只剩短针,也能告知大致的时间……它正指向靠近“5”的位置,应该是四点四十分左右。 窗外一片漆黑。 夕阳仿佛不久之前还悬挂在窗外,可她记得即使在睡眠中,那刺眼的光芒也让她无比烦躁……由于她已经养成了枕着夕阳在餐桌上睡觉的习惯,所以那也可能是另一天的记忆。 不,应该就是今天。今天是冬至,她昏昏欲睡之时,心里还想着刺眼的阳光马上就要收敛起来了。因为一年中最漫长的夜晚即将降临……最阴暗寒冷的夜晚像浑浊的洪流一般袭来……连夕阳也感受到了时限将至的焦躁,在窗外奋力发出刺眼的光芒……誓要将此前遗落的光芒一口气找补回来。 在这栋毫不起眼的混凝土楼房里,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一名主妇小小的人生总会被所有人遗忘……甚至被她自己遗忘。正如房间里的这扇窗户。直到宛若永恒的长夜到来之前,她才想起自己也能发出光芒,于是奋力绽放……想着想着,睡魔就像往常一样向她袭来。 不,跟往常不一样。 今天傍晚有点特别,她穿上了最近新买的名牌西服——是出门穿的西服。她刚从外面回来吗?还是正要出去…… 悠子环视房间。与厨房相连的起居室,还有隔壁十平方米的和式房间,以及走两步就到大门的短小而狭窄的走廊。 这个位于东京近郊小区的两室一厅的小家里,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东西……这是个过分平凡的房间,住着过分平凡的人。丈夫在中小企业工作;独子复读一年后勉强考上公立大学,今年春天开始了大学、兼职和这个房子之间三点一线的生活。 可是,她遗落了自己。跟一个平凡的男人走进平凡的婚姻,生下一个孩子,把他抚养成人。当那个孩子开始表现出宛如陌生人的距离感时,她成了失去人生唯一所有物的女人——一个早已忘却自己是谁的女人……然而,那个人却让她想起来了。 “平凡?你真的这样看自己吗?” 正好一年前,在涩谷的酒馆里,男人不可思议地歪着头,凝视着悠子这样说道。 我在这里……这双眼睛在看着我。被别人遗落的我,鲜明地倒映在这个人眼中。 想到这里的瞬间,她觉得除了那双眸子之外,一切都不重要了。高中同学会,两人时隔二十多年重逢,又住在同一条电车线路上,所以谁都没有多想,就相约在涩谷再见一面。而且两人都拥有旁人看来还算幸福的家庭……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无法阻碍他们一起走进情人旅馆。 男人的眼眸里散发着欲望的光芒,黑暗而湿润,比镜子更清晰地映照出了悠子的美丽。 那是恰好一年前的冬至之夜。如果她能深深沉浸在那一夜的回忆中,重新陷入安眠,那该多好……如此一来,就什么也不会发生。 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或者说,是我即将做出那样的事? 电话响了。 尖锐的铃声瞬间划开包裹大脑的塑料布,让她猛然记起来了。没错,她在等那个男人的电话。 那个电话终于来了。可是,悠子没有马上站起来。 屋里早已被寂静和寒冷占据,电话铃声仿佛来自空旷的房子,带来阵阵回响……这个时间,丈夫和儿子都没回来,屋子里自然空旷。可是,就算他们回来了,这里也依旧空旷。 只要身边没有那个男人,我就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只要那个人不注视着我,世上就不存在我这个女人。 可是几天前,男人在涩谷的酒店对她说:“我们分开吧。”他还说:“你没有舍弃丈夫和儿子的勇气。你没有发现自己其实深爱着家人……所以我只能选择退出。”真是太愚蠢了…… 悠子站起来,走向起居室的电话,犹豫了片刻,最后伸手拿起话筒。 “你好……是我,能听见吗?” “嗯。” “你在睡?” “没有……怎么了?” “你每次刚刚醒来,都会有点鼻音。” 聪明的男人。可是,如此聪明的男人,为何没有察觉我的决心?为了他,我可以舍弃整个家庭……每次换上外出的服饰,都在一点点抛下丈夫和儿子,就像抛下家常的便服……无法舍弃家庭的其实是男人。这个聪明的男人,为何没有发现呢? “是吗?我有鼻音吗?” 悠子漠不关心地反问了一句,然后问:“你在哪里?” “当然在‘丝绸之路’啊,你忘了?” “‘丝绸之路’是小区背后……”那是一家位于公路边的家庭餐厅。 “没错。你怎么了?刚才是你打我手机说要马上见面,我才扔下公司的事情赶过来了。也是你叫我到了店里之后马上给你打电话啊。” 以前,他们在涩谷的酒店温存过后,男人都会开车把她送回小区,却不舍得就此离别,每次都要跟她在家庭餐厅再喝一杯咖啡。 记忆稍微恢复了一些。她的确打过电话。 “我知道,这就过去。” 不等对方回应,她就挂断了电话。 她抓起放在桌上的包,关掉电灯……就在指尖离开电灯开关的瞬间,她发现了—— 天花板亮着灯。 如果她是黄昏入睡,屋里为何亮着灯……不,难道是有人在她睡着时进来了? 不会是丈夫。这个时间,丈夫应该还在公司,而且先前已经通知她,晚上要陪大客户喝酒,很晚才能回来……莫非儿子雄一今天难得早回家了? 又或者,那不是夕阳,是她在梦境里把刺眼的灯光当成了夕阳?……已经想不起来了。一试图回忆,分不清是脑子还是身体的某个地方就会隐隐作痛……因为那刺眼的光芒,犹如过去的胶片过度曝光,只显现出了一片空白……她茫然思考着,身体自动朝玄关走去。 不足一平方米的地面上摆着一双陌生的女鞋。 不对,这双黑色漆皮鞋是男人在涩谷提出分手后,她买来搭配今天这身西服的……既然他说“你无法舍弃家人”,那就舍弃给他看。于是,她为自己的又一次离家买好了新鞋,一直放在玄关。 刚才跟男人通完电话后,她心想,那一刻终于到来了。 穿鞋时,她无意中看了一眼玄关右手边的房门。那是儿子的房间。门里好像……有点声音。那只是很轻微的响动,缺乏真实感,就像幻听。其实只要打开门就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但是儿子以前对她说过,绝对不可以开他的门,甚至还威胁道:“不管有什么理由,只要不问过我就擅自开门,我马上离开这个家。”几年前,他还突然发起怒来,责怪悠子进了他的房间,拿起一本书砸向坐在起居室的悠子……那本书擦过她的头,打到了墙上的挂钟。古董挂钟落在地上,摔碎了玻璃钟罩,长针也折断了。 悠子穿上鞋,摇了摇头。 就算儿子在里面,现在我也不在乎了。舍弃这个房子,就是舍弃到这一刻为止发生在房子里的一切……舍弃整个过去。 不过,她打开门时,心里还是吃了一惊。因为门把手湿了……就像有人用汗湿的手开过门……难道她打瞌睡时,有人进出过这里? 感觉脚下也有点奇怪。鞋子好像……比购买试穿时大了那么一些。 但这只是感觉……也可能是错觉。悠子摇了摇头,快步穿过了楼房走廊。可是她在电梯门口按下按钮,电梯门很快开启后,她走进去按下一层按钮时……指尖也感觉到了十分轻微的湿滑。如此说来,刚才拿起电话听筒时,好像也有点潮湿……整个小区都分泌着焦躁的汗水…… 不,焦躁的人是我才对。必须尽快赶到他身边去…… 可是,电梯刚开始下降,很快就停住了——从四层走进来一个头戴黄色棒球帽的少年。 这是个生面孔的送报员。 他从个子上看像个小学生,表情却跟高中生一样拧着……是初中生吗? 少年有点笨拙地耸着肩膀站到门边。悠子犹豫了片刻,随意打了声招呼,然后问: “你知道名叫‘丝绸之路’的家庭餐厅吧?平时去那里送报纸吗?从这栋楼的后门走上公路,离那家店更近,对吧?” 少年对前一个问题点点头,又对后一个问题摇摇头……与此同时,悠子叫了一声。因为一本貌似图鉴的大开本书籍从少年怀抱的报纸卷里滑了出来。落地的瞬间,书本打开,露出了里面满满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东西极其怪异,过了一瞬,悠子才明白那是什么,接着,她的表情开始扭曲。 那是些裸体照片。而且照片里的女人都把身体扭曲成了怪异的模样……她们刻意藏起面部,突出下半身,让耻部正对着镜头,仿佛那才是自己真正的面孔。 摇摇欲坠的黑色烂熟果实。试图一口吞下猎物的未知猛兽的唇舌—— 悠子条件反射地扭开脸。不是为了逃避照片,而是避开弯腰拾起书本的少年的双眼—— 少年从帽檐底下窥视着悠子的身体,对她说:“这是你的照片。这些都是你藏在衣服里的东西。” 电梯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巨响后停了下来。那个响声有点像惨叫……悠子使劲拉开正在开启的电梯门,一口气冲到外面。一层电梯旁就是楼梯,背后有一扇铁门,布满了红色的锈迹,似乎很难打开。可她还是一鼓作气抓住把手推了一下。铁门豁然洞开。 黑暗。 外面已经如深夜般黑暗,明明已经离开了建筑物,却伸手不见五指……仿佛被关进了没有一丝光线的密室中。 门在背后关上了。它是自然关闭,还是被人偷偷合上了?随着铁板沉重的响声,有人把她囚禁在了这片黑暗中……是那个少年。 他带着跟刚才一样的浅笑,把我关进了这片黑暗。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阻止她去见那个男人。为此,他还故意弄掉了那本书,用宛如恐吓的照片告诉她:“你去找那个男人,就是为了做这种羞耻之事,对不对?” 但我没有放弃,于是少年把我关进了黑暗的牢笼。 少年的双眼在黑暗中发着光……不,那是儿子雄一的双眼。她在电梯里碰见的不是陌生少年,而是初中外出送报纸赚零花钱的阿雄……阿雄用打工攒下的钱买了父母不给他买的相机,偷偷拍摄了母亲的身体,直到攒成一本书……所以,他才不允许母亲走进自己的房间。 帽檐下的眼睛,是阿雄的眼睛,是从浴室门和卧室壁橱的缝隙中透过相机镜头窥视我的眼睛。 可是她把过去的一切,包括儿子曾经的面容,全部舍弃在了那个房间,所以才没有马上想起来。 与此同时,她又察觉了这种想法的怪异之处,开始感觉眼前这个并非现实。她在做梦…… 刚才我在房间里打瞌睡时,做了个梦。我以为自己在四点四十分从梦中醒来,但其实那个噩梦还在继续…… 噩梦?是一个人被杀死的梦……什么人……她想不起来了。之所以想不起来,是因为自己已经从梦中清醒了吗?不知道。她只知道眼前是一片黑暗。黑暗如同牢笼,将她囚禁其中,又像枷锁,让她动弹不得。 不知为何,坚固的钢铁的黑暗里荡漾着一股甜甜的香气。 总算习惯了黑暗的双眼注意到一些白色斑点。原来,铁栅栏上爬满了枝条,盛开着数量惊人的白蔷薇……蔷薇竟在隆冬时节盛开,这未免太不自然,所以她应该还在做梦。悠子伸手去摘花,藏匿在花影间的黑暗竖起利爪向她袭来。那是蔷薇的刺……她感到了疼痛吗?好像没有……如果真的没有,证明这就是梦境。 悠子被梦境特有的时间之流裹挟着,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公路边。可是,无论她怎么向前走,都看不见餐厅的灯光……她可能已经走了几十分钟。 难道走反了? 她的心中突然涌出疑问。公路笔直向前延伸,没有前后左右……所以一定是走错了。悠子拖着疲劳的双腿沿着原路折返。 车灯不断闪过,红色的尾灯接二连三地抛下悠子而去……一辆车跟其他车一样超过悠子,再前进一段距离后,停在了路边。 一名警官从副驾驶走下来,等待悠子靠近。那只是个勉强能看出是男性的人影,装束也不甚清晰,但一定是个警官。因为那是一辆警车。 “你这是要去哪儿?” 悠子径直走过后,背后传来声音。那个声音里也渗透了黑暗,深不见底。悠子回过头。那人逆着警车的灯光,依旧看不清面容。 “我跟朋友约好在前面碰头……” 对方似乎能看见悠子的脸。而她自己暴露在灯光下,却看不清楚对方。这种恐惧近乎拷问。 “不好意思,我要迟到了。” 悠子微微颔首,逃也似的加快了脚步。背后再次传来声音:“要小心。” 接着,他又说:“这附近会发生杀人案,被害者是女人……” 发生了杀人案?……不对,他说的是“会发生”……“这附近会发生杀死女性的凶案”。宛如预言……可是,警官为何能预言即将发生的案子?她或许听错了……必定是的。 悠子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旁边有块红黄蓝三原色的招牌,形状好似哪个国家的国旗……跟那个情人旅馆招牌相隔数米,护道灌木结束之处,就是丝绸之路餐厅。 招牌跟红绿灯颜色相同,就像用只有三色的蜡笔涂抹了夜的黑暗……那过于鲜艳、过于嘈杂的色彩散发着“谎言”的气息。因为这是梦。那个认知再次闪过脑海……只是,无论这是什么样的噩梦,悠子都不想醒来。她非但不想逃离心中的不安,反倒想看看在不安的夜晚彷徨,前方等待她的将是什么。总而言之,她要继续往前走,直到尽头…… 柊树丛背后就是餐厅建筑物。可是,与道路相连的停车场和屋脚垫高的店铺内部都极为昏暗。 唯有门口的收银台有一盏明灯,以及寥寥几处昏蒙的照明,仿佛餐厅已经破产倒闭……而现在分明是夜幕刚刚降临的时刻。 走上通往餐厅的台阶,悠子又一次在心中喃喃: 这应该是梦。我还在做那个有人被杀的噩梦。但我已经比刚才更清楚了,是梦里发生了杀人案……没错,那个警官说的可能也是那个案子。只不过,警官为何知道我梦里的杀人案……不,他当然知道,因为那个警官也在我的梦里。 可是,谁被杀了……她努力窥视宛如一片黑水的梦境,还是看不清被杀女人的面容。被杀女人?不,警官刚才也说了“女人被杀”…… 她发现自己停在了最后一级台阶上,于是走了上去。很快,自动门无声开启,煞风景的店铺冷冰冰地欢迎了悠子。 没有人。 不,右手边最里侧的洗手间留了一条门缝,里面透出黯淡的灯光,还有人的气息。虽然很微弱,但还是能听到貌似说话的声音……莫非店员在里面偷懒吗? 她不在乎店员。悠子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店里的一个人身上。 最角落的座位上——悠子曾经三次与男人相依而坐的座位上,赫然有个人影。店里并非伸手不见五指,而是弥漫着一股幻影般的光雾,让悠子再次认为这果然是梦。不过,是不是梦已经无所谓了。关键在于,座位上的人影显然就是那个男人……他似乎刻意选择了黑暗最浓稠的地方落座。 那个男人努力躲藏在黑暗中,不想让我发现。 他背对着玻璃墙,墙外突然有一道光,如闪电般划过。那道墙几乎正对着马路,因此那道一闪而过的光其实是车灯。又有几辆车陆续驶过,每次都让男人的面孔在光芒中一闪而逝。悠子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那双眸子正对着自己。 那双只专注在我身上的凝滞的眼睛;如同死鱼般空虚,对一切视若无睹的眼睛。没错,这个男人一直藏在面具下的眼睛只会这样看着我。就连他说愿意为我跟妻子离婚时也一样……车流断绝,男人的脸又一次隐入黑暗。可是,无论他与黑暗融合得多么完美,我都能轻易看穿他脸上的表情。 悠子在黑暗中朝着最角落的座位,朝着男人的影子走了过去。男人在抽烟,黑暗中渗透了褐色的气味。 悠子坐在正对男人的椅子上,用力放下手中的提包。那个瞬间,怒火突然从她内心的最深处喷涌而出……与其说是怒火,倒更像是悲伤。那怒火就像眼泪一样涌了出来。 “我知道你叫我来想说什么。但是我别无办法。还是分手吧。” 男人压低声音,这样说道。 “为什么?” 她只问了一句。 “……” “我在问你为什么要分手。”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你无法舍弃丈夫和儿子……继续这段关系只会让我更痛苦。” “我也说过很多次了。我可以舍弃……而且为了让你相信,我今天离开时,就把一切舍弃在了那个房子里。” “不,你没有发现自己真正的心意。你爱你的丈夫胜过爱我……” “不对,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的不是可以舍弃,而是已经舍弃了……真的舍弃了。” 由于压抑了过多感情,她的话语化作尖厉的叫喊,从口中吐出。 “我已经无路可退,只能跟你向前走。我叫你过来,明明是为了商量我们今后该怎么办……你太卑鄙了。你只是自己想分手,却把责任推给我。无法舍弃家庭的是你才对。男人都这样……一到关键时刻就死死抱着自己根本不爱的老婆。分手这句话,你怎么不说给你老婆听?你真正需要的根本不是老婆,而是我。直到不久前,你还很清楚这一点,现在怎么就忘了?” 喉咙泛起好似呕吐瞬间的疼痛,紧接着,泪水就如同混着胃液的残渣喷涌而出,她的眼睛宛如失禁,不受控制地恣意流淌眼泪…… 悠子不知道这个男人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叫喊有何想法。近在咫尺的脸笼罩在黑暗中纹丝不动,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反倒是悠子自己对叫喊产生了反应。刚发出第一个声音,悠子的脸就像遭到殴打一般扭曲了。这种声音一旦发出来,就再也无法收回……在疼痛一般强烈的悔恨中,悠子叫喊到了最后。 案件。 悠子深深感觉到了它的气息。方才那歇斯底里的喊声就像枪声一样,击中了可怕的重大案件……没错,案件已经发生了,而她就深陷其中……可是,悠子依旧不知道那是什么案子。案件的真相宛如男人的身体,始终隐藏在黑暗中。尖厉的喊声在耳边回响,悠子又一次被声音吓得毛骨悚然。 车灯再次闪过。灯光斜刺着掠过桌面,映照出好似尖刀的物体,瞬间又消失了。那的确是一把刀,不过并非餐厅厨具,而是不良少年带在身上用来威吓的匕首。那把能够轻易将人刺杀的匕首瞬间吸收了车灯的光芒,得意洋洋地放射出危险的反光。桌子上为何会有这种东西?它又是何时出现的? 那把匕首被放在家庭餐厅的廉价餐桌上,显得格格不入。可是,只要这个男人在场,他身边的一切都会显得格格不入。连最亲近的妻子也跟这个男人毫不相衬,甚至他拥有的奢侈品都像假货。 说到底,这个男人身边最格格不入的就是我……那么,我为何会在这里? 车灯再次闪过,照亮了桌上的匕首,还有握住匕首的手。 皮肤宛如皮革般强韧的、野兽似的手。 悠子反射性地站起来试图逃开……可是,男人的动作更迅捷。他几乎同时站起,下一个瞬间就绕过餐桌,向悠子袭来。两人……两具身体碰撞在一起,一个东西刺进了悠子的下腹部……那东西撕裂了她的身体,深入她的血肉。悠子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血液流出……她只感觉到那东西的尖端撕裂身体,长驱直入,就像这个男人在涩谷的酒店里第一次抱她。这个男人跟她的丈夫不一样,好似踏入泥沼一般深入了悠子的身体……一直侵袭到无止境的幽深。跟那时一样,悠子情不自禁地主动缠住了男人的身体。也跟那时一样,她感到意识渐渐远离……没有一丝疼痛,于是悠子对自己说,所以这只是一场梦。然而纵使这是一场梦,梦中的凶案还是将悠子强行推向了终末。她的意识渐渐蒙眬,身体软倒在地。 她眼前出现了警官的脸——那张被黑暗包裹的脸…… “要小心。这附近会发生杀人案,被害者是女人……” 他的确这样说过……杀人案就在此刻。被杀的女人原来是她……同时,她也清楚回想起了四点四十分之前那个梦境的最后一幕。 在那个梦中,被杀的也是我。所以我才无论如何都看不清那张脸。我将在一切开始的四点四十分回到那个梦中的凶案……在那个梦中又一次被杀害……而且在被杀害的瞬间,又一次从餐桌上醒来……再做一遍同样的梦…… 悠子的头从男人的肩膀滑落到胸前……她努力睁开眼睛,抬头看着那个男人。 这个人是谁? 她在心中呢喃。 这不是我爱的男人……这是一张陌生的脸。一个陌生人杀死了我。不,我记得这张脸……我得看清楚一些…… 可是,那张脸突然消失了。双眼落下了黑色的卷帘。灯又灭了……她用最后的意识这样想道。悠子仿佛站在绞刑台上,脚下忽地洞开,身体落入了无底的深渊…… 叫声惊醒了她。 是谁的悲鸣……是我吗? 片刻前的悲鸣已经成了遥远的残响,唯有悸动依旧强烈,仿佛梦境还在持续。 我已经死了……明明是一具尸体,心跳却好似一串惊雷……就像我正半睁着眼注视的挂钟那样。 那个陈旧的六角挂钟没有长针,只有短针……看起来就像死了,钟摆却有规律地摆动着,高唱时间的生命。 可是,就算只有短针,也能想象出时间。 四点四十分。 夜色已经逼近厨房的小窗。她睡着之前……就在不久之前,那扇窗外还充斥着冬日的阳光。对了,今天是冬至日,一年中最长的夜晚已经笼罩了这个房子、这个城市。 那是最后的光,是一天中最后的光……也是我人生最后的光。尸体?人生的最后?……我为何会想这些?我还活着,已经换上了外出的衣服,只是喝红茶时被睡魔征服,趴在餐桌上睡着了。 外出? 我要去哪里?做什么? 越想不起来,她就越焦躁。悸动的残响与不安混合在一起……不用担心。电话铃很快就要响起,一切都将揭晓…… 她摇摇头,想甩掉残留的睡意。下一个瞬间,铃声果然响起。一如预期的声音让悠子毛骨悚然,她一时无法起身,只能呆滞地环视这个两房的小套间。在平凡的小区里,跟丈夫和儿子度过的平凡生活……这个电话铃声试图打破这一切。每一次响起,她的生活就一点点破碎……五次、六次……悠子站起来,在第七次铃声响起时拿起了话筒。第七次。这就是打破这间屋子……这段婚姻生活……这个家庭的信号。 “你好……是我,能听见吗?” 他说。 “你在睡?……有点鼻音。” 他又说。 悠子后悔自己接了电话。就算不接,她也知道男人会这样说……还知道他在距离小区步行只需十分钟的丝绸之路餐厅等着她,也知道自己会回答“这就过去”。所以,她只需马上离开这里就好。她不想在这个充斥着不安的房间里多待一秒钟…… “我知道,这就过去。” 她挂掉电话,抓起提包,关掉电灯……那个瞬间,她突然想:“屋里怎么亮灯了?”不过,那也只是一闪而逝的瞬间。下一个瞬间,她就跑到玄关,穿上高跟鞋,打开门走了出去……她心中闪过一些疑问,但很快又消失了……她感到靠近门口的房门背后传出了儿子的气息……不应该存在的气息。 鞋子好像比刚买那时大了一些。门把手上好像沾着汗水……然而,这些反正都不重要。 最大的疑问,就是她事先已经知道了屋里亮着灯,鞋子有点大,门把手的触感有点奇怪。仿佛她有了预知能力,在穿鞋之前,在触碰门把手之前,就已经知道了那些小小的异常。 她以前有过这种感觉……儿子房门背后隐藏的气息。金属门把手好似出了汗一般冰冷,又散发着潮湿的热气。 她乘坐的电梯在四层停下时,门还没开,她就知道了—— 门外站着一名少年…… 少年抱着沉重的报纸卷,一走进电梯就按了关门键,背对悠子站着。他的脸藏在帽檐底下……预想到的事情一一应验,这比电梯的失重感更让她心慌意乱。 悠子发现少年怀里不只有报纸的瞬间,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与此同时,她听见东西掉落的声音……一本图鉴似的书籍与报纸同时掉落。不,是少年故意失手弄掉了……敞开的页面上赫然印着女人赤裸的下身。他故意让电梯里的悠子看到了那些画面……因为少年在帽檐的掩护下,用剃刀般眯缝的眼睛窥视着悠子的脸,仿佛在期待悠子看到照片的反应……那双眼睛里还带着若隐若现的坏笑。 悠子闭着眼,却看到了一切。不安充斥着她全身,连紧闭的眼睑和睫毛都微微震颤。但那并非因为落在脚下的羞耻照片,而是因为她在书本掉落、少年的目光聚焦在她脸上之前就知道了……种种细节就像拼图碎片一样闪过脑海,几秒钟后就会变成现实的一部分,组成一道光景……为此,她感到无比恐惧。 她是如何走出电梯的? 打开楼梯背后的铁门走到外面时,她也事先知道后院的黑暗中盛开着无数白蔷薇,还闻到了它们散发的香气。接着,她看到宛如纯白的霉菌一样浮现在黑暗中的无数鲜花,顿时感到自己如陷噩梦……此时,她终于想起,刚才在梦中也看到过这些蔷薇。不仅如此,她还想起了刚才趴在餐桌上看到的所有梦境内容。 我在按照梦境行动。 她意识到这一点。梦中看到的场景宛如一盘录像带,在现实中重放……可是,为什么? 四点四十分小睡醒来后记得不太真切的梦境,她已经全部回想起来。没有了长针,仿佛生命只剩下一半的挂钟;男人打来的电话;儿子房门背后传来的气息;鞋子的异样感;潮湿的门把手;在四层走进电梯的送报少年,以及他怀里那本大书……通往后院的铁门,黑暗中盛放的白蔷薇……与眼前这些别无二致的蔷薇。 一切都跟梦境一样。 我在按照梦境行动。 她本以为自己是凭着意志走到了这里。原来,竟是被那场梦操纵了吗? 我要逃离梦境…… 她不断对自己说。她不能再按照梦境行动……就算目的地同样是餐厅,也不能走向与梦境相同的结局。为此,她不能像梦里那样错过那家餐厅……正因为走了好久都见不到餐厅,她才会在看到那个男人的瞬间突然爆发,导致最后的结局——她被杀的结局…… 所以,不能错过餐厅。她很认真地告诫了自己,然后才走上夜晚的国道……她每次走到十字路口,都要仔细寻找餐厅的灯光。可是无论走多远,她都找不到目标,不得不承认自己走过了头,然后原路折返。悠子想……那场梦把她紧紧束缚着,用了比现实还要强韧的绳索。 为了不遇到梦里的警车,她只需不看车道就好……她知道这个想法很愚蠢,但还是坚持这么做了。然而,还是有一辆警车超过她,在相隔几米的前方急刹车停了下来。她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一名警官从副驾驶下了车,等待悠子靠近。 跟梦里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悠子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 “你这是要去哪儿?” 警官问道。他的脸被黑暗笼罩,就像套了一层深色丝袜。最后,他提醒悠子附近要发生女人被杀的案子,路上小心。 一切都跟梦里一样……只是她已经不再害怕,反倒像在重看已经看过的录像,感到有些无聊。不,另一种不安让她的心跳加快了……时间已晚,她错过得太远了,甚至迷失在梦境中,多走了许多路…… 那个人性子急,不会一直等着她。他的性子实在太急了,所以本来可以持续一生的热恋,他只消一年便已厌倦……悠子一心想快点找到餐厅,同时又害怕真的走到那里。因为在餐厅里等待她的不是那个人,而是一起案子……那个人亲手将她杀死的案子。 没错,我正在前往犯罪现场……我就是犯罪现场。刚才的警察说,将要发生女人被杀的案子…… 可是,悠子十分焦虑,已经顾不上梦境。她有种近乎妄想的感觉,担心自己将会迎来跟梦境一样的结局。她知道这个想法很愚蠢,耳边还是接连不断地响起“不要去”“不可以”的声音……然而,身体没有理睬那个声音,自动加快脚步往回走。她的心跳进一步加快,连时间的流动也变得湍急,仿佛现实开始快进,用超过梦境的速度卷走时间……悠子很快就跑到了竖立着奇怪三原色招牌的十字路口。 拐过那个弯,就是一道柊树组成的篱笆,篱笆背后清晰可见餐厅的外墙……可是,餐厅就像停止营业一般,停车场和墙脚垫高的店铺都没亮灯……唯独收银台亮着一盏明灯。 跟梦里一样……所以,她刚才还是错过了。 不过,那也太奇怪了。如果在梦中,家庭餐厅这么早就熄灯,倒也不显得有什么问题。可是,现在不是梦,是现实啊…… 然而,悠子已经顾不上寻找答案。她的终点就在眼前……只要走上这段台阶,走进玻璃门背后的黑暗,她的行程就结束了。时间就像沙漏里仅存的细沙,开始一口气流淌……但是,在终点等待她的,是跟梦境相同的结局…… 那么,我为何不逃走呢?是因为我心里明白,无论怎么努力,一切都是白费吗?因为我不是沿着道路走过来的,而是被那个梦境的传送带运过来的吗? 悠子还是做了最后的抵抗,宛如前往绞刑台的囚徒,努力放缓走上台阶的脚步……她不想思考,也无法思考。不,当一只脚踏上第七级台阶时,她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思考。如风暴般混乱失控的大脑中突然出现了台风眼似的平静空洞,让她在台阶上停下了脚步……为什么她在四点四十分醒来后,一直在做跟梦境相同的行动? 那个谜题,已经解开了。 相反。 这才是梦。我正在做梦。 刚才我认为是梦的光景,其实全都是现实……我今天四点四十分醒来,听见电话铃声,走到这家餐厅跟男人见面,像现在这场梦一样踏上台阶走进店内,对坐在最角落里的男人破口大骂,最后被他用匕首刺杀……我的身体滑落在地,仅存的意识让我做了这个梦……不,这不是梦,是最后一点意识正在试图分析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直到这一刻,她的意识究竟分析出了什么?她只知道这是梦,自己原本在家里小睡,傍晚四点四十分醒来,走过了一段宛如旅途的路,绕了好远才来到这家餐厅,然后遭到杀害,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不,这不是梦,而是第一场旅途充满了谜团,让她仿佛身处梦境。为了解开那些谜团,她才会从最开始……从她醒来,抬头看到只有短针的挂钟那个瞬间开始,细细回想整个过程。在她回溯记忆的过程中,那场旅途中“宛如做梦”的遭遇渗透到渐渐模糊的意识中,让她将其与梦混淆……不,这就是梦。如此一来,就能解释夜幕刚刚降临之时,为何家庭餐厅却像深夜一般熄灭了灯火。 但是如此一来,为何最初那场现实之旅中,餐厅也像深夜一般暗淡……我又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停下了脚步。这不是梦……我只是在回溯记忆。最初那段旅途,我也在台阶最后一级心有所感,停下了脚步。我当时并不清楚自己为何停下脚步,但是在记忆中回溯旅途,我终于明白了。 现在是深夜…… 我醒来的时刻并非冬天的傍晚,而是冬天的深夜……四点四十分。 缺少了一根指针的可怜挂钟指向的是凌晨四点四十分。 所以,蔷薇的香气才会如此浓郁……因为蔷薇在日出之前,花蕾即将绽放之时,会散发出最浓郁的香气……冬蔷薇——冬季盛开的蔷薇。而那个送报少年正在送早报。那个时间,小区门口堆满了住户头天晚上扔出来的报纸和杂志,少年在其中看到成人写真集,一时兴起就捡了起来。她之所以感到那些裸露耻部的照片上都是自己的身体,是因为她在少年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在这种深夜……黑暗堆积在死胡同尽头,凝聚成一团纯黑的时刻出门幽会的自己,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 儿子已经上大学了,屋里也藏着那样的写真集和杂志。当她偷偷走进房间,在抽屉里发现几乎跟那本书中一样的照片时,心里涌出了恨不得捂住自己眼睛的羞耻……她会想起那个仿佛自己的身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羞耻,又将自己与送报少年和那些照片重叠在了一起。 这下一切都清楚了……鞋子之所以感觉有点大,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傍晚双脚肿胀时,鞋子显得有点挤的感觉。而她在路上走过头,也是因为错把时间当成刚刚入夜,以为餐厅会亮着煌煌灯火……不,还有两个谜团,两个巨大的谜团…… 那位警官为何知道我即将被杀害?最大的谜团是,既然我已经被杀害,为何还活着?……我被锋利的刀刃刺中,却没有感觉到痛苦,虽然一度晕倒过去,可后来渐渐恢复了意识,再度回忆起被刺之前的种种经历……难道这就是死亡吗?不对。我的意识已经很清楚了……然而,我还是感觉不到疼痛。刚刚被刺时,也没有一丝疼痛……所以,我才会觉得这是梦……没错,如果那不是梦,这就成了最大的谜团。我已经在现实中被杀害,为何现在还活着,还在追逐这个谜团? 我现在在哪儿……如同做梦般回溯这段记忆时,我究竟身在何处?对了,我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试图解开谜题……为此,我要继续回溯记忆。要像那时一样,走上最后的台阶,穿过玻璃门,走进店里……于是我走上了最后的台阶,穿过玻璃自动门,走了进去。 里面没有人。 但是,右侧通往里屋的门透出了昏暗的灯光,还有说话声。这个时间段客人最少,店里可能只有服务员和厨师,他们躲在厕所里闲聊。既然是凌晨时段,想来也不怎么奇怪。只不过就在那时,她突然察觉到最角落的黑暗里传来人的气息,把注意力转了过去。 此刻也一样。 当她看到最角落的座位上有个人影时,就顾不上其他一切了——无论是深夜时段,还是闲聊的店员…… 接连闪过的车灯照亮了玻璃墙,也让我察觉到男人凝视我的目光。那是一双笼罩在黑暗中,宛如化石的眼睛……不,我才宛如化石。那双眼睛从未把我视作活着的女人……这个男人已经把我刺死了……他只是在凝视自己杀死的女人的尸体……每次车灯像闪电般掠过,好似黑色铜像的人影就获得了生命……一点点蠕动着,缓缓朝我靠近。 不,是我在向他靠近。 我在黑暗中走向了角落的座位,走向男人的影子……正如几分钟前,不,几十分钟前,或许是几个小时前那样。我回溯着那一刻的记忆,不知不觉又一次踏入梦境……只有短针的挂钟仿佛扰乱了时间之流,让我重新回到了“那一刻”…… 我坐在正对男人的座位上,用力放下手上的提包。 与此同时,愤怒伴随着悲伤从体内涌出。 “我们分手吧。你无法舍弃丈夫和儿子,继续这段关系,只会让我更痛苦。” 听了这句话,悠子勉强维持着冷静反驳回去,但是很快—— “我真的舍弃了丈夫和儿子!” 她突然发出悲鸣。不,那是比悲鸣更扭曲、更丑陋的号叫……跟那时一样。 “太卑鄙了。只想把责任推给我,其实无法舍弃家庭的是你才对。男人都这样。” 号叫没有吓到男人,反倒让我自己心生恐惧。发出第一声的瞬间,我就像遭到殴打,连面容都扭曲了……我来这里是为了让一切开始,没想到一切都在这里结束了。声音一旦发出来,就无法收回……在近乎疼痛的悔恨中,我不受控制地号叫。 案子。 我感到了浓浓的预兆。我那歇斯底里的吼声就像枪声一样掀开了可怕案件的序幕……没错,案子已经发生。我已然深陷其中……然而,我还不知道这会是个什么案子。所以我要好好回忆,我必须知道这是什么案子……我必须想起来,自己在那一刻遭遇了什么。 车灯再次闪过。灯光斜刺着掠过桌面,映出了一把匕首……匕首瞬间吸收了光芒,得意洋洋地放射出危险的反光。由于光芒流转,匕首上仿佛沾满了鲜血或是危险的东西……就好像我已经预见到了几秒钟后的案件。是的,只剩下几秒钟了……寄宿在短针缓慢的动作中宛若停滞的时间,忽然跳到了秒针上,开始终点的倒数。还有七秒钟……不,六秒、五秒……我最后的想法,是这个地方为何出现了一把匕首——格格不入的匕首……可是,最格格不入的其实是我。所以,这个男人要除掉我,就像除掉一个障碍……车灯又一次闪过,照亮了反光的匕首,还有伸向匕首的手。 我撞开椅子站起来,想逃离那个地方……可是,男人的动作更快。他也站了起来,下一个瞬间就像发现了猎物的野兽,迅速绕过桌子,朝我扑了过来。两人的身体撞在一起,一个东西刺中了我的下腹部……那东西撕裂我的身体,长驱直入……就像刚才那样。 不,不一样。当时我迷失了自我,连拿起匕首的人都认不出来……我忘了那是自己的手,忘了匕首是儿子初中珍藏到现在的宝贝,忘了刀柄由兽角制成……也忘了我把提包用力放在桌上时,搭扣突然崩开,匕首从里面掉了出来。 是我要刺死那个男人……男人并没有向我袭来,而是看到我握住匕首,撞过来试图控制我。但是我的动作快了一步,将匕首刺进了男人的身体……匕首刺中了男人的腹部,凝聚在刀尖的浑身气力,也反噬了我的身体。刀柄深深陷进了我的下腹部。我突然想起这个男人在涩谷的酒店第一次抱我的晚上……男人的身体长驱直入,让我感觉他不是在抱我,而是要杀死我。 那只是我的感觉,现在也一样。我只是感觉自己被刺中了,并没有真实的疼痛,也不会死去。我还活着,在浅睡中彷徨,像做梦一样回忆着自己制造的杀人案。 在这个案子里,杀与被杀都极其相似。这把匕首夺走了我相处一年的情人的生命,同时也夺走了我自己的生命……我杀死了这个男人,也相当于被这个男人杀死。因为我已经使出了浑身气力,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所以才会意识模糊,仿佛自己遭到了杀害。 跟刚才一样,这个在梦中反复发生的案件不由分说地把我推向了结局……我的身体开始滑落在地,眼前浮现出警官的面孔。 “要小心。这附近会发生杀人案。” 那位警官知道我不是被杀的人,而是杀人凶手……我之所以听错,是因为把“女人杀人的案子”听成了“女人被杀的案子”。可是,在刚才握住匕首之前,我从未想过要把那个男人杀死……那为什么……不,应该说,我为何要在跟那个男人见面时,将一把凶器放在包里?如果我丝毫没有杀死那个男人的打算,为何…… 我太害怕失去意识,便死死抱住了那个谜团,将它当成救命的稻草……可是没有用。我像被刺一般从男人的肩头滑落到胸口,最后抬眼看了一眼他的脸。不,丈夫的脸。我用匕首刺中他的瞬间,那张脸不知为何变成了丈夫的脸……无表情的脸。这个一辈子面无表情的男人,即使在被妻子突然刺死的瞬间,也试图面无表情地死去。我要再仔细看看那张脸,看看他是否真的没有流露出一丝痛苦……可是,黑色的闸门遮挡了我的视线,灯光熄灭……我仿佛站在绞刑台上,脚下的地板突然消失,身体坠入无底深渊…… 悠子醒了。 她在回溯记忆时陷入了梦境,又被梦境排斥,扔回到现实中,伴随着异常清醒的意识睁开了眼。 她躺在一张沙发上……挑高的天花板上悬挂着降落伞似的吊灯。悠子缓缓坐了起来。这里是餐厅最角落的座位,头顶依旧有灯光,玻璃墙另一头是深邃的夜色…… 桌上摆着冷透的咖啡和香烟。 是那个男人平时抽的香烟。烟灰缸里还有两个烟蒂……几乎都没抽几口。那个男人总习惯抽两三口就把香烟摁灭。第一次邀请她到涩谷的酒馆时,男人就是这样。对他来说,女人一定也跟香烟一样……那天,她明明早就想过这点…… “现在几点?” 悠子发现旁边站着一个年轻店员,便问了一句。 “五点……三十三分。” 个子瘦高的年轻人听起来很紧张。他可能是来打工的大学生,还没习惯应对客人……不,不对。他在害怕眼前这个唯一的女客。 “傍晚?还是凌晨?” “早上,早上五点三十三分。” “是吗……那我在这里还没待多久呢。我是刚刚晕过去的吗?” “……嗯。” 店员点点头,用沙哑的声音回答。 “是你把我放在沙发上的?” “不,是您的男同伴。” “是吗……原来那个人心里还有这种温情和这种力量啊。” 悠子拿起香烟,点燃一根,接着长叹一声,吐出了烟雾。 “那个人去哪里了?派出所?还是被送进医院了?” “不……他大约五分钟前结账离开了。” “可他不是快死了吗?我用那把刀刺了他。” 桌子角落躺着一把匕首,仿佛被人抛下的物品。悠子伸长手,把它抓了起来。 “是的,不过刀尖正好刺中了皮带……那位客人没有受伤。” “骗人。” 悠子奋力摇头,把匕首举到年轻人面前。他可能觉得悠子要刺他,忍不住倒退了两三步。 “你瞧,这不是血吗?不仅是匕首,我的手上和裙子上都有……那不是梦。你为什么撒谎?……你看看,这真的是血啊。” 悠子露出了微笑,安心的微笑。这些血证明了她是对的。可是,当她看到年轻人的眼睛,脸上的微笑就成了丑陋的面具。因为她知道青年淡漠的目光里潜藏着什么。 五分钟前沾上的血不可能这么干。那是更早以前的血。那这些血是什么时候沾上的?……真正的案子是何时发生的?我在什么时候,刺死了什么人?…… 悠子奋力摇头。她不是想不起来。她知道那个答案。可是这个瞬间,她不愿意相信这些,只想把它们当作噩梦。悠子重新看向年轻人,又一次奋力摇头。仿佛如此一来,自己所见的现实就会被甩开,一切都会变成梦。 ——在丝绸之路家庭餐厅每周上三个深夜班的大学生安井和彦后来对警察这样说: “是的,她好像直到那一刻才发现自己身上有血。应该不是丧失记忆,而是脑子过于混乱,自己都搞不清楚状况了。因为我听见她嘀咕了好几次‘这不是梦吧’……按顺序说,首先,凌晨四点半之后,店里没有客人了,于是我就关掉了一半照明。但是不久之后,那位男客就走了进来……我想领他到有灯的座位,可他说黑一点更好,就自己坐到了最角落的座位上。接着,他在那里掏出手机,给好像是住在附近的一个人打了电话。大约十五分钟后,先是我认识的町田君到店里来了。他是来送早报的,不过表情很阴沉,还有话要跟我说。为了不打扰到客人,我们就走进洗手间说话了。町田君说,他在附近一个小区的电梯里遇到跟母亲差不多年龄的女人,感觉她特别危险。他一走进电梯就注意到那个女人的裙子上有一片红黑色的东西,不太像是花纹……于是他假装把书掉在地上,趁着捡书的空当仔细一看,发现那果然是血……而且是半干的血。町田君还说,他见那个女人面色苍白,摇摇晃晃,还以为她在家里被刺伤,逃到了电梯里。‘我听她说要到这里来,她来了吗?我一出电梯就用附近的公共电话打了110……但我不太清楚状况,说得颠三倒四,担心如果真的有什么案子,警察会怀疑到我头上,没说名字就挂了电话。’……确切地说,他报警时好像说,‘可能有个女的马上要死在这个小区背后的公路上了……应该是杀人。’我对他说,‘你这样,别人只会以为那是报假警。’但是话音未落,我就听见有人走进店里了……不到一分钟,又听到尖厉的吼声,我就偷偷开门一看,发现那两个人已经打在一起……然后就像我在店里说过的那样了。女人软倒在地,我以为她被刺伤了,没想到只是晕了过去。男人说,‘我没受伤,不需要报警。’然后他就离开了。其后,町田君也一脸不放心地走了。又过了五六分钟,女人醒了过来。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她清醒之后反而好像陷入了梦境,一脸迷茫地喃喃自语,最后又一言不发地走了。我犹豫了好久,还是决定报警。” 十二月二十二日早上六点五分,警方接到丝绸之路餐厅的通报后,于小区电梯轿厢内控制了小崎悠子(四十四岁)。据供述,她离开餐厅后,一度返回了自己居住的五层,但是无法走出电梯,便回到一层,又按下了五层的按钮,如此反复了将近十分钟。悠子说:“它明明只是个金属箱子,我却感觉走进了迷宫,一直出不去。”当然,她的迷宫不在电梯轿厢里,而在自己心中。 她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药物中毒般的浑浊,但是意识已经十分清醒,能够对答如流。她主动告诉警官:“513号房里躺着丈夫和儿子的尸体。他们都是我杀的,可我没有勇气一个人回去,能陪我一起去吗?”尽管她瑟瑟发抖,神情畏惧,但在警官告知门把手上附着了血液时,她露出了害怕的表情。她的视线凝聚在门把手上,难以置信地反复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原来是我的手湿了。我还以为自己碰到的东西有点潮湿……” 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尸体时,悠子反倒很冷静。儿子雄一倒在门口的房间床上,胸部被刺三刀;丈夫隆广身穿睡衣,腹部被同样的凶器刺了两刀,倒在和式房的被褥上。 “昨天大半夜,丈夫喝醉酒回来。我提出离婚,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还说我‘在外面有了男人’,于是我们吵了起来。后来,他很快就睡着了。我听着一阵又一阵的鼾声,心里突然想,如果等到早上丈夫醒来,我就再也无法逃离这个地方……我很害怕,就到儿子房间去,想偷偷拿走他初中时就藏在里面的匕首。儿子当时在睡觉,等我找到匕首时,他突然醒了过来,对我破口大骂,还向我扑来,我一时惊慌失措,就抓着匕首刺了出去……我不记得自己刺了多少下,还是早上跟警官一起回到房间时,才发现儿子死的时候还戴着耳机听广播。杀了儿子之后,我顺便刺死了鼾声愈发响亮的丈夫,然后给还在公司加班的青木打了电话。我当然不打算让青木成为共犯,或是求他帮我伪造不在场证据。只是不管形式如何,我已经完全舍弃了家庭,他一定能理解我的心情,或许愿意跟我一起逃走……挂断电话后,我深受刺激的大脑最后冒出了这个想法,然后宛如昏倒般睡了过去。醒来时,唯有那句话在我心中残留着一丝真实感。其他事情都好像梦境一般,我试图回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青木跟我提出分手后,我天天都睡不着觉,所以为了与青木见面,我离开房间,离开小区,走在国道上,一直都觉得自己处在现实与梦境的交界……我甚至分不清那一刻自己究竟身处哪一边,所以没办法……” 她用回忆往事的语气淡淡地讲述到这里,然后等待一名警官联系本部告知案情,又接着说: “我可以睡了吗?下一次醒来,说不定一切都会变成梦境。包括屋里的尸体,还有警察……” 不等警官回答,她就趴在桌上,下一个瞬间已经发出了安静的鼻息,仿佛陷入沉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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