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的误算

小异邦人  作者:连城三纪彦

那个传闻,一开始并没有如此夸张。

“水岛课长最近加班不是很频繁嘛。我告诉你,他跟夫人闹矛盾了,所以才会尽量拖延时间,给自己找一大堆文件,整天坐在办公桌前面……”

那是入职两三年的女员工在茶水间里一边喝茶,一边跟新员工闲聊,权当新人指导的话题。

“课长今天又接到无声电话了,对不对?说是无声电话,其实就是他接了电话啥也不说,听完就挂。你不觉得那很奇怪吗?他那个人打电话本来就很冷淡,连高管的电话也是三言两语打发过去,所以这个细节很难被发现。那个电话啊,其实是课长常去的小饭馆的老板娘打来的。每次店里进到了稀罕的东西,老板娘就会通知他‘今晚过来’。你可以注意一下,课长大概三十分钟后就会起身,看似去上厕所,实际是去回电话了。”

这个“一开始”是指水岛十二年前从企划部二课调动过来的时候。

两年后,泽野响子入职,接下来的近十年,她一直忙于制作和细化不可能实现的企划,以及听别人谈论课长的传闻。

因为是传闻,往往毫无根据。比如“课长只有右脚是扁平足,所以每双鞋都是右边鞋跟磨损最严重”。在这栋落座于新宿的摩天大楼,拥有七百余名员工的大型电机厂商总部,谁也不会关注一个平凡中年男人的脚跟,所以毫无根据。

“不过话说回来,他调到我们课之前是个营业能手,甚至有人说他将来会成为公司的栋梁。是他把冰箱销售额推到了巅峰,也是他在美国开拓了电饭煲市场,在出人头地的道路上,他远远超过同期入职的人,成了绝对的领军人物。可是你想啊,不久前的奥运会上,百米赛跑的金牌有力人选不是在跑道上摔倒了吗?课长也一样。在你进公司前不久,他惹出了与竞争公司重复合同的事……”

刚进公司时,响子从女前辈口中听到的这些话与水岛课长散发出的中年白领职员的印象截然不同,让她觉得那已经不是传闻,而是不折不扣的谎言了。不过,那其实可谓唯一贴近真实的故事了……不,说唯一可能有点夸张。后来响子听到的许多传闻都不是纯属虚构,有句话叫“无风不起浪”,大多数时候,总能顺着浪花寻觅到那一丝微风。

比如,他的事业不顺给家庭生活造成了极大影响,因此借口加班,实际只是为了拖延回家的时间。这个完全有可能。另外,水岛每周都会有两三次接到电话不说话,几十秒后放下话筒。还有,虽然谈不上常去,水岛的确会以每年几次的频率光顾一家喝酒唱歌的店。

两件小事结合在一起,就会孕育出一个传闻。有时甚至只需给一件小事添油加醋,再任意捏造几下,就能像蝌蚪变青蛙那样,变得面目全非。

有的传闻如同烟花,转瞬即逝。有的传闻则格外长青,散发出强烈的气味,在空气中久久不散。还有的传闻像害虫甚至流感病毒那样,拥有强韧的生命力,不断改头换面,生生不息。

无声电话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三四年间,传言先是发展成“那是夫人打电话给他报今晚的饭菜。你别看课长那样,直到现在还跟夫人亲热得像新婚一样呢”。继而发展成“那是证券公司给课长汇报他拥有的股份价格。听说课长偷偷买了竞争公司的股票呢”。后来又变成“课长炒股被套牢了,牵扯暴力团伙的借贷公司一直给他打电话讨债呢。那边威胁的声音可大了,坐在旁边的安田君都能听见”。之后有段时间,小饭馆老板娘再次登场,传闻变成“课长跟那个老板娘有染,是她打电话来告诉课长店里进到了新鲜的筋子[筋子是指被卵巢薄膜包裹的鱼卵。]……你记得吗?上个月的欢迎会,课长一直吃筋子。那暗含的意思是‘今晚我早点打烊,你要过来吗?’”……最后演变成了“课长好像跟财务部做杂务的山岸好上了,那通电话是她趁休息时间从外面打进来,问课长今晚要不要去酒店”。

最近这段时间,传闻突然带上了真实色彩。以前那种轻松的玩笑氛围不知为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近乎欺凌的恶意。

跟她同期入职的森田优实说:

“我在洗手间碰巧听到了其他部门的女员工聊天……听说课长跟宣传部的牧原两个人单独乘电梯时,突然从人家背后紧紧抱住了她……牧原吓得大叫一声,于是社长说自己‘认错人了’,还很诚恳地道了歉。我觉得他应该是把牧原当成了大家传闻的山岸小姐吧……我还去宣传部专门看了一眼那个女生,她长得更有肉,个子也很高,看背影也有明显的年龄差距,根本不可能认错。”

这种话一旦压低声音说出来,就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真实感。其中一个原因,是传闻里首次出现了真名。

“那是真的吗?”

响子皱起了眉。“以前不是传闻课长只对年轻的男员工有兴趣吗?……记得是笹木君吧,忘年会那天晚上,喝醉了酒的课长在厕所里从背后抱住了他。还有个传闻,说课长每周都要到新宿二丁目的那种店里坐坐……而且碰巧被人看见他跟一个体格健硕的年轻男子手牵着手从店里走出来。再说,课长对女员工的确挺冷淡的,我觉得那些传闻更可信。”

刚开始也传出过课长跟年轻女性在一起的传闻,说有人看到他和一个年轻女人在横滨外国人墓地一带很亲密地边走边说话。但是后来又传闻,他只是在帮助因交通事故去世的挚友的女儿。她记得自己当时感叹,即使跟年轻女人走在一起,最后也没有传成那种事情,不愧是水岛。当初那个小饭馆老板娘的传闻,也丝毫没有男女之情的内容。

“就是因为平时很冷淡才可疑啊。说不定他比别人都好色,为了掩饰自己,才反倒装出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而且笹木君后来解释了,‘那天课长喝醉了,一时站不稳才靠到了我身上。’我跟你说,恰恰是那种人总是跟女人纠缠不清。听说他跟夫人关系不好也是因为这个。”

响子一言不发地摇摇头。

不仅是森田优实,人们议论他时总爱说“那种人”,可是,响子觉得他们其实不知道水岛课长究竟是哪种人。

当然,响子自己也不知道。这四年多来,她跟课长几乎每天都会见面,但直到现在也觉得他只是个平凡的中年男人。他对工作,对响子等七名下属,对上司,甚至对自己都漠不关心,像老牛吃草一样慢悠悠地完成最基本的工作……他每天只说需要说的那几句话,其余时间沉默寡言,任凭岁月流逝。

企划部二课主要做些一课发来的工作,只需每周开一次会,提出一些企划,但几乎都会被驳回。就算偶尔被采用,最后也会变成一课的业绩。二课平时的工作就是帮其他课查资料、做表格,所以待在这里的都是一群晋升无望的员工。课里偶尔也会调来一些有能力的人,但他们也只是拿这里当晋升的跳板,顶多一年就被调走了。

这个人仿佛融入了周围这种见不到阳光的环境,即使就在身边,也很容易被人忽略。所以响子不明白,他为何会变成传闻的主角。经常出现在传闻中的人,无论好坏,总归有着呆坐不动也会特别惹眼的个性才对。她觉得,可能这个男人没有任何亮点,过分平板、单调,反倒让各种传闻缺少了立脚点,却凝聚在一起形成了神秘的个性,引得大家好奇。

入职四年,原本听传闻的立场也能转变为说传闻的立场,但是响子把这件事交给了同事,自己则与后辈一道,只负责倾听。她不用嘴,转而用脑,思考课长为何会成为大家口中的热门人物……莫非这间办公室里也存在着类似中小学生校园霸凌的现象?

她有这种感觉。这间办公室虽然有大窗户,但平时只能晒到夕阳,一到傍晚就要放下百叶窗,比其他地方更早进入夜晚。人们是否找到了一个弱者,发泄他们在这个房间里积累的郁愤?应该是。水岛曾经有过辉煌的过往,后来因为失足而被剥夺了未来,他就是最合适的弱者。

响子不希望自己变成欺凌的对象,所以选择了默默倾听,与传播这些消息的人站在一起。她虽然不会积极反驳,明确站在课长那一边,但她心里清楚,自己看向课长的目光中时常混着类似温柔的情绪。

响子高中时代经历过很大的挫折。她从小就喜欢排球,梦想是成为奥运会选手。可是在高中的全国大赛上,她脚踝骨折,不得不放弃梦想,直到现在都要轻微拖着右脚走路。尽管如此,她还是靠前辈的介绍来到了现在的公司,开始全新的生活。可是刚入职不久,她又经历了身为女人的挫折。由于入职后工作忙碌,她被闺蜜抢走了从高中开始交往,将来准备结婚的男朋友。

因为有了这样的过去,她才会对水岛产生共鸣吗?

响子曾经对这个沉默寡言、面无表情的上司产生过类似亲近的感觉。

响子发现,自己平时虽然会跟周围的人正常交谈,可是话题一旦涉及运动或恋爱,她就会变得跟水岛一样,面无表情,沉默寡言。

由于这种亲近感,她总会在水岛的传闻中听出恶意,甚至好像自己被说一样深受伤害。她不了解水岛,但是在心中给他描绘了一个形象。响子觉得,水岛不仅对工作失去了兴趣,也对女人失去了兴趣,只想守着家庭的小小幸福度过一生。他绝不是那种对女人上下其手的色狼。小饭馆老板娘的传闻和财务职员的传闻,响子都不太相信。虽然她从不开口,但一直在心里否定。

然而,响子越是否定,传闻就变得越夸张。先是传出了其他课的女员工在电梯里被水岛摸了胸部,接着,每隔两三天就会多出一个受害者……到最后甚至演变成了水岛用他那本黄色笔记本抄下了总务刚刚发行的当年员工名单,并在自己摸过的员工名字上打红圈。如果那是事实,总会有一个员工站出来告发,然而并没有听到那种消息。这就证明传闻是假的。再怎么说,这里面的恶意也太明显了……她想劝告课长查清传闻的出处,但迟迟找不到机会,与此同时,传闻又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课长上下班时不都提着一个旧牛皮包嘛。我听说那里面安装了针孔摄像头呢。女同胞们早晨和傍晚乘电梯时最好小心一点。”

准确来说,这是六年前的七月末,一个名叫清水的同事决定离职回乡继承家业,在为其举办的欢送会上,他代替道别说出的话。彼时距离响子从森田优实口中第一次听到课长性骚扰的传闻,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课长没有参加那次欢送会,当然没有直接听到那番话。但响子很想知道,课长究竟对此了解多少,又作何感想。

响子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课长,可他依旧顶着如同白纸的表情,没有在脸上表现出任何答案。但是过了不久,时间进入八月,快要放年中长假时,响子终于抓住了直接询问水岛的机会。

她在外面跑完业务回到公司,快步跑进马上就要关门的电梯,发现里面只有水岛课长一个人。他按了十二层的按钮,可能要去社长办公室。

他没有理睬响子的问候,直愣愣地站在楼层面板前。

“不好意思。”

响子道声打扰,按了他们课所在的八层,然后走到比较靠里的位置,凝视着水岛的背影。他个子还算高,体格也不差,站在狭小的密室中更显得高大了。半袖衬衫贴在他的背上,形成了一片毫无意义的空白。不,她没心情仔细观察那个沉默的背影,也没有时间。这是她入职以来第一次跟课长独处一室,凝滞的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情绪。

我得说点什么……

“课长。”

她叫了一声。水岛只是微微扭过头,用沉默的侧脸作为回应。

“您知道公司里有您不好的传闻吗?”

她壮着胆子问了出来。

“哪个传闻?”

“在电梯里对女员工做不好的事情。”

一两秒的空白。

“怎么,你害怕吗?难怪刚才你跑进来,表情突然变僵硬了。”

他漫不经心地说。

“不,我不相信那个传闻,只是想提醒您……”

电梯已经到达八层,门开了。

响子低下头,带着说到一半的话语和难以释然的心情,想走出电梯。但是那个瞬间,水岛的手臂就像栏杆一样落到她眼前,把她挡住了。

“你怀疑我,对不对?那就用自己的身体验证吧。”

他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实在太过突然。响子一时没反应过来,身体都僵住了。不,最让她惊讶的并非那句话,而是这个中年男人说话瞬间露出的表情。

与此同时,电梯门关闭了。

她丝毫没有察觉电梯开始上升,满脑子想着“我第一次看见这个人的笑容”,并死死盯着很快又变回一片空白的男人的侧脸。

电梯里什么都没有发生。几秒钟后,轿厢到达十二层,水岛课长为响子按下八层的按钮,只留下一句“再见”,便走了出去。

他是想用这几秒钟证明自己的清白。“用自己的身体验证”,应该是这个意思。

冷静下来想想,正如课长所说,她心里的确有过怀疑,担心自己会被性骚扰。如果课长真的什么都没做,他看到自己传播流言,又兀自担惊受怕的女员工,一定觉得她们都很自恋吧。

课长老练的眼光看透了同样潜藏在响子心中的自恋,所以才会戏弄她。

那一瞬间的笑容的确有种大人看着胆小孩子的玩味。

不过,真的只是这样吗?

后来,课长对响子的态度没有改变,响子也把电梯里的事情当成一件小事,早就抛到了脑后。只不过,他在那个瞬间脱下空白的面具,仿佛失手滑落的微笑,却不可思议地残留在了响子的视网膜深处。那既是大人戏弄孩子的笑容,也是恶作剧被发现时孩子脸上那种天真无邪的笑。

然而,他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并没有笑……黑点似的瞳孔宛如相机镜头,冷冷地窥视着响子……窥视着她体内的东西,试图将之捕捉……

巧事成双,没过多久,公司还在放年中长假时,响子在新宿的百货公司碰到了水岛课长。

当时她正在促销会场挑选夏季衣物,听见有人叫了一声“泽野君”。

响子转过头,惊讶地看见了那张熟悉的没有表情的脸。同是面无表情,他那一刻的脸却像是质地更柔软的白纸。可能因为他妻子和女儿都站在他的身后。

被课长看见自己物色特价商品,响子突然有种奇怪的慌张。水岛倒是气定神闲地对她说:“我们刚扫墓回来,顺便逛逛。”接着,他介绍了妻子和女儿。

“外子承蒙您关照了。”

他的妻子露出微笑,眯缝的眼睛陷进了丰满的脸颊里。

站在旁边的女儿个子比母亲高,据说还在航空公司工作,但依旧散发着一丝未成年的稚气。

母女俩都穿着迷彩印花的T恤,连平凡的长相也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这让响子感到很亲切,并对她们产生了很好的印象。跟这两人站在一起,水岛那张空白的脸似乎也完美融入了家庭的幸福中。

响子此刻再次认定,性骚扰的传闻果然毫无根据。水岛先是对她说了一句“那公司见”,然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继续说道:

“早知道要被公司的人看到我陪家人出来,我真想把你换成造谣我离婚的那个人。”

此时,响子发现水岛妻子的胸前装饰着一枚绿叶胸针,没想到水岛还会继续说话,慌忙中忘了使用敬语,随意问了一句“什么离婚”。水岛似乎并不在意。

“怎么,你不知道吗?有人传闻,内人听说我在公司电梯里做奇怪的事情,气得带女儿一起离开了……只不过我早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内人,还跟她们母女俩大笑了一会儿。原来你还不知道啊。嗯,不过应该快了……”

说完,他与妻子相视一笑。

原来空白的面具微微出现裂痕般的笑容,就是课长真正的面孔。响子心里想着,还是无法忘却她在电梯里看到的一闪而逝的笑容。她感觉……正如他妻子的胸针被埋没在一片迷彩色中,课长也刻意地在身为丈夫和父亲的笑容里混入了那一瞬间的笑容。

不过,公司里有这么多传闻,水岛自己又怎么想呢?他在电梯里问过“哪个传闻”,可见很多传闻都传进了他的耳朵里。而他真的只是用那无表情的面具将之一带而过了吗?不,他刚才还说跟妻子和女儿笑了好久。仅仅是偶尔碰面的短促交谈,他也要专门提起这件事,可见他不仅没有无视,还可能十分在意。

响子隐隐感觉到类似“霸凌”的现象,对本人而言应该更明显。说不定,那张无表情的面具背后藏着深深的伤痛。

她很想问问,但是找不到机会,就这么过去了四个月。十二月开忘年会的晚上,机会终于来了。

第二摊酒会过后,响子独自走向有乐町站,碰巧看见喝过第一摊就离开的课长还在路边拦不到出租车,就主动上前打招呼,还跟他走进咖啡厅聊了三十分钟。

“说好听点是摩天大楼,说得不好听就是水泥牢房。尤其是我们课,又小又闲,很容易成为传闻和坏话的温床……不过正因为狭小,人们无论怎么躲躲藏藏,还是会让我听到。”

听了响子的问题,他略不耐烦地撇着嘴说完,然后笑了笑。“不,我并非不关心。只不过那些都是可以一笑而过的传闻,而且仿佛给了我一种存在感,让我免于成为毫无个性且无人关注的人,所以倒还可以忍耐。不过一听到今年夏天那种传闻,我就……以前跑业务时,我有两三个竞争对手,尤其是岩濑……现在的营业部长岩濑依旧对我充满敌意,所以我认为那些恶意的传闻有可能来自那里……而且我们课的男员工很多都是营业部调过来的。我曾经想找岩濑逼宫,不过真这么做了,不知道又会传出什么话来。”

最后,他叹息着说:“唉,都说传闻是风带来的。对于那种平地而起、任性妄为的风,我只能耐心等待它过去。或者说,那算是季风……对了,电梯的传闻好像是跟夏天一起结束的。”

响子记起来了。七月末留下一个传闻后离职的清水也来自营业部,而且调动后经常跟原来的同事喝酒。她准备下次跟课长说这件事,只是那个“下次”迟迟没有到来,到今天已经转眼过去了六年。

响子与课长的来往也像一场突如其来又转瞬即逝的风,忘年会之夜结束后,两人就回到了上司和下属的关系。可能正如响子所推测那般,清水是传闻的源头之一。因为自从性骚扰的传闻降温后,有两年再也没听到课长的传闻。

两年后的忘年会前后,公司又开始流传课长的传闻。可能因为沉默了整整两年,这回冒出来的传闻全都不堪入耳,也像瞬间的疾风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那些传闻的生命力都比以前短了许多,等到响子想告诉课长时,它们已经彻底消失了……有人看到课长桌下的垃圾桶露出了某团体经常在车站门口派发的传单,就传出了“课长夫人一直都是新兴团体的虔诚追随者,还给丈夫分配了宣传的任务,所以除了工作,平时最好不要靠近课长”的传闻。看到课长的手表换成了高级品牌,就有人结合以前给竞争对手投资的传闻,说他“买股票赚了一大笔钱,马上要盖新房子”。本来听到这里,还让人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正面传闻,但是再往下听——

“所谓股票赚大钱只是课长自己说的。他打算用这个传闻做担保,管以前营业部的同事借一大笔钱。”

又成了宛如谴责他诈骗的,充满恶意的话语。

一个没有将来的男人,连传闻都要从过去挖掘。

关于他被移出晋升通道,后来又有了新说法。传闻那并非工作失误,而是课长喜欢上了平时招待客人去的银座某俱乐部的妈妈桑,他不知道妈妈桑的其中一个金主是副社长,还挪用公司的钱给妈妈桑花。接着又有人说,课长上高中时是棒球部的主力,马上就要去甲子园比赛了,他却在商店偷窃被人发现,因此没能出场。

传闻宛如周刊杂志的内容一般丰富多彩,而且通过这几年从企划部二课调动到其他部门的同事之口,传播范围好像比以前更大了。不知是因为这样导致密度下降,生命力减弱,还是传闻自身缺少了厚度和热量。

传闻就像不再新奇的电视节目的收视率,一点一点下滑。课长依旧面无表情地无视那些话,或许霸凌他的人也因为得不到反应,从而渐渐感到没意思了。

响子自己随波逐流地登上了三十岁的台阶,越来越在意周围人的目光,也顾不上关心课长了。特别是去年,森田优实变成了小仓优实,三名女员工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是单身,让她不仅害怕自己是否代替课长成为人们的猎物。而且,她已经习惯了传闻和课长面无表情的脸,甚至连自己的心情也渐渐僵化。最近听人们说话时,她总会突然发现自己变得跟课长一样面无表情,慌忙装出饶有兴致的模样……

只是,今年从加古这个后辈口中听到的传闻却不能简单地一带而过。课长之前说传闻就像季风,他的话果然没错。一般最容易出现传闻的时间就是春季人事调动结束后的黄金周,还有出勤人数变动较大的盛夏盂兰盆节休假期间,再有就是十二月的忘年会。这个传闻,响子是在黄金周放假前一天听到的。

长假前一天,响子在一个地下店铺吃午饭,偶然遇到了今年三月还在跟她同桌共事的男性后辈。

“营业部那边的新工作怎么样?”

她拍了拍坐在吧台座位上看报纸的加古,问了一句。加古露出她熟悉的亲切表情回答:“还可以。”接着,响子便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你那边如何?”加古把报纸放到了响子面前。

他指着一篇报道,笑着说:

“我在营业部听说……前天发生在目黑的连续袭击路人事件,凶手好像是水岛课长。”

准确来说,警方此时还未断定这是一起连续杀人案。

加古指给响子看的文章先是报道了两天前晚上发生在目黑小巷里的女白领被勒死一案出现了目击者,然后加了一句:

本月,首都圈累计发生三起女性遇害案件,目前警方认为该案与四日发生在相模原的主妇杀害案和十一日发生在深川的护士杀害案有所关联,凶手可能是同一人物,正在以此为方向展开调查。

虽说都在首都圈内,然而凶案现场距离很远,因此警方没有断定。尽管如此,这无疑就是同一凶手犯下的连续杀人案。

三起案子都发生在星期三夜晚,地点都是靠近车站的寂静小巷,杀害方法都是用绳索勒死,再加上被害者年龄相同……由于案件充满戏剧性,媒体已经为之沸腾,响子也对此格外关注,早晨上班前还看了一会儿电视新闻。

最近这种案子已经不稀奇,成了人人自危的潜在危险。特别是现在这起案子,被害者的年龄都是三十二岁,跟响子一样。信息节目都在呼吁“三十二岁的女性请格外小心”,因此她感到了迫近身边的危险。

可是,她还没有想过连凶手都可能近在咫尺。因为犯罪学专家在电视上说过,那可能是与被害者毫无关系的男性无差别行凶。

“怎么可能……”

响子想一笑而过,但是有一丝僵硬留在了嘴角,无法撇去。

加古反倒像开玩笑一样笑眯眯地说:

“这里写着一名便利店员工对那个男人的描述,不是跟水岛课长很像吗?”

两天前案发时,被害者像平时一样在目黑站下车,走进车站附近的便利店,买完东西刚走出去,就被路过的男人叫住,两人站着交谈了大约一分钟。店员隔着玻璃墙看到了那个场景,把男人描述为“身穿灰色薄外套,手提公文包的中年白领职员”。

“这种男人在东京能找到好几十万个吧,光是我们公司,除了课长也有几十人,不对,几百人……你们营业部真的在谈论这些吗?”

见响子较真了,加古顿时有些泄气,严肃地说:

“没有,当然只是传闻而已。”

“你听谁说的?”

“昨天听营业部芳川说的……不过芳川说他是上周在居酒屋偶遇企划部二课的某个人,从他嘴里听来的。我还以为两天前那件事发生之前,企划部就已经传开了……”

“那个芳川听谁说的?”

“不知道……如果你想知道,不如我过后去问问芳川,然后联系你?”

响子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好的,拜托了。”

接着她又说:“我以前听说,营业部的岩濑部长一直视我们课长为眼中钉,还散布关于课长的谣言……现在这个传闻真的充满了恶意,让人感觉背后有敌人在搞鬼。”

“我好像也听说过……不过我想,这次的传闻应该不是来自营业部。”

加古移动目光,略显惊讶地看着气愤的响子。

她之所以气愤,可能因为心中其实有点相信那个传闻。听到加古那番话的瞬间,她的反应虽然是“怎么可能”,但同时也想到了六年前在电梯里看到的那个笑容。在她心中,水岛课长已经快要变成空气一般,唯有那个笑容总会动不动浮现在眼前。孩子气的微笑背后隐藏着暗淡的目光。两天前,那双眼睛是否散发着与六年前相同的诡异阴影,注视着从目黑的便利店走出来的女人呢?

他并没有变成空气。只是无表情的面具下方一闪而过的真实面孔,反倒变成了更厚重的面具,完全隐藏了真正的水岛,使响子无奈放弃了理解。

带着重重心事吃完午餐回到办公室,见到课长依旧面无表情地审阅文件,响子再次回到现实,暗自责备自己竟对传闻信以为真。只不过……明天就是三连休,办公室却显得异常安静。她觉得这一定是因为人们正在酝酿着当着他的面无法说出口的传闻。

而且,这里可能只有她一个人被排斥在了传闻的圈子之外……

明天就是小长假,没有任何安排的大龄女人踏上归途,脚步异常沉重。她总觉得自己不知不觉也成了被同事排斥的人。再加上最近的无差别袭击事件,她只想趁着天亮回到武藏关的出租屋里。然而白天虽然渐渐变长,她在车站门口的超市采购完晚饭食材,出来一看,外面还是已经黑了。穿过车站商店街后,她还要走一段将近百米的偏僻道路才能回到家中。

在一片宛如深夜的静寂中,她的背后传来了节奏缓慢而单调的脚步声……不,那个节奏略有一丝凌乱。其中一只脚似乎会在沥青路上粘连片刻……她突然回忆起刚入职时听到的传闻——“课长只有右边那只鞋的鞋跟会磨损”。这个早已被遗忘的传闻让响子心生恐惧,不敢回头查看,只能拔腿就跑。

她吃过晚饭,呆呆地看着电视等待新闻开播时,加古发来了邮件。

是小仓小姐对芳川说了那件事。我假期一直在公司加班,有事请随时联系。

小仓优实。

优实早在上周就把传闻散布到了营业部?……可是优实每次听到传闻都会先告诉我,为何这次我没有听到?

对了,优实今天请假没上班,听说是跟丈夫回北海道老家了。响子实在太在意了,就给优实的手机打了电话,但是无人接听。可能已经快十点了,所以她才没接。可是小长假期间,响子每天都要给优实打两三个电话,对方一个都没接。

三连休第一天是星期六,响子整天坐在电视机前,马不停蹄地追踪新闻节目。每个频道都特别关注无差别袭击事件,画面上总能看见带有感叹号的“新事实”字眼,然而实际只透露了发生在深川的第二起案件中,那名护士在遇害不久前,也在地铁车站不远处的便利店门前跟一个中年男性白领站着说了几句话。目击者称,那是一个中等身材的普通男性,长相记得不太清楚,但是在路过时听见了他的说话声。那个男人好像在向被害者问路。

星期日,媒体开始集中报道头天晚上发生在高知的一家六口灭门惨案和政府要员对日美问题的失言。高知一案的凶手疑似为抹除痕迹,在残杀一家人后放火烧了房子。节目反复播放邻居碰巧拍摄到的房子被大火吞没的视频,连无差别袭击案也如同被大火吞没,仅留下了“警方基本断定三起案件为同一人物所为”这句短短的报道。

尽管如此,她注视着高知案的烈火浓烟,同时又好像看到了企划部二课那煞风景的办公室里充满了同样的黑烟,水岛的那双眼睛就在烟雾中窥视……

下午,响子下定决心给加古的手机发了邮件。

水岛课长因为迷上银座的妈妈桑,导致当时的副社长震怒,被他调到了企划部。这个传言是真的吗?如果你知道那个妈妈桑的年龄和长相,也告诉我吧。

从星期五开始,响子一直在思考,又想起了不少水岛课长过去的传闻,决定查一查在那些传闻中登场的女人。如果课长真的跟这一连串凶案有关系,那以前出现在传闻中的女人应该跟三名被害者存在共通点。于是,她先在几年前发行的员工名册上找到了财务山岸的名字,发现她跟课长的传闻出现时,此人正好三十二岁。不仅是年龄,她在电视上看到无差别袭击案的三名被害者身材都比较丰满,而且都长着圆脸和细细的眼睛。山岸公江虽然身材偏瘦,但是面颊圆润,双眼如同细丝。响子因此大吃一惊,然后才决定查查跟课长有过传闻的其他女人。

她记得在小饭馆老板娘的传闻中听到过“小峰”这个店名,所以还有点头绪。至于打乱了水岛人生的银座妈妈桑,她却无从调查,只能硬着头皮问加古……发邮件时,她还担心自己这个举动是否过于大胆,但是加古很快就回复了:“好的,我尽量查查,晚上给你答复。”

接着,响子开始在电话簿上查找名为“小峰”的饭馆,找到了两家。其中一家没有人接电话,另一家是个男人接的电话,粗声粗气地告诉她“我们这儿没有老板娘”,然后就挂断了。

她还一直关注电视新闻,但是没有任何新发现。晚上,加古给她回了邮件,也只说:“的确存在水岛课长因为经常光顾银座俱乐部而遭到调动的传闻,但是传闻对象不是妈妈桑,而是那里的年轻小姐。外貌和确切年龄都不清楚。”

不过加古又在后面加了一句:“但当时还传过对方尚未成年,可以确定应该不到三十岁。”

看来,他已经猜到了响子的意图。课长是否对三十二岁的女人有特别的执着……不仅是加古和响子,恐怕“传闻”本身也想知道。为了让它自身的生命成长、壮大……

响子向他道谢,接着又问能否查到“小峰”老板娘的消息,但是突然停下了动作。

传闻会不会就是这样传开的?要是加古对别人说了他们在邮件里讨论的事情,传闻就会增添一层色彩。比如“小峰”的老板娘与三名被害者长相相似,在三十二岁生日那天与课长闹了很大的矛盾,导致留下心伤……她感觉,自己准备发送到加古手机上的内容很有可能变成这种无稽传闻的源头。仔细想想,响子居住的这个单间跟她的公司一样,是狭小密闭的空间。里面停滞的空气会促进黑色霉菌的繁殖……尤其在小长假期间,密室的闭塞感会变得愈发强烈。此时此刻编写邮件的手指就像擦着了的火柴,准备散播新的传闻火种。正如纵火犯将自己平日的郁愤转化为火柴上的火焰,从手中倾泻出去……

响子顿时对自己感到毛骨悚然,可是下一个瞬间,她又摇摇头,暗自劝说自己,她只是为了保护课长不被这个可怕的传闻影响。

第二天,加古只告诉她谁都不清楚那个小饭馆老板娘的身份,再加上无差别袭击案的调查也毫无进展,响子只能枯坐着看了一天电视,结束自己的假期。

晚上九点多,她最后一次给优实打电话,还是无人接听……响子听着空洞的等待铃声,突然想起优实也三十二岁了,脸庞又有些圆润,难道……当然,她很快打消了那个念头,不过单调的铃声还是让她心中涌出了阴暗的担忧。

但是她的担心很快就被证实是白费力气。第二天,优实迟到了五分钟。她匆匆忙忙跑进办公室,仿佛为了解释自己为何迟到,转头就拿出白巧克力开始分发。发到响子时,她主动道了歉。

“对不起,我把手机忘在家里了。你给我打了好多个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响子当时搪塞了几句,一个小时后,又把优实喊到了茶水间。

“你怎么对营业部的人说无差别袭击案的凶手是课长啊。”

“哎,不可以吗?”

优实反问一句,看不出任何罪恶感。

“那当然啊,就算开玩笑也有点过分了。你到底是听谁说的?”

优实皱起了眉。响子以为她不喜欢自己诘问的口吻,然而并不是。

“响子,你在开玩笑吗?……”

优实瞪大眼睛看着响子说:“响子上周不是在这里对我说,深川的案子和相模原的案子肯定都是课长干的……当时你特别严肃,我也有点在意,就对别人说了。”

响子在这个被她当作朋友的女人扭曲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支离破碎的脸。

“这……”

她只应了一声。就在那时,走廊传来了动静,可是现在移开目光,就好像在承认优实刚才的胡说八道,所以响子定定地看着她诡异的眼神。她对此毫无记忆。

优实可能就是这个传闻的出处。因为她心里有鬼,觉得自己被谴责了,所以才会做出如此离谱的反击。

她一定觉得,无论什么样的谎言,只要从她嘴里说出来,就会变成真相。一直以来,人们对谣言的放纵助长了她的傲慢……甚至让她给一个人带上了杀人犯的帽子。

优实的目光让她想到了过去夺走她恋人的闺蜜的眼神,响子连反驳的气力都没有,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茶水间,随后一整天都没有跟优实说话。

午休时间,她一个人去了地下的美食街。她猜想能否在那里遇到加古,便看向一周前他们一块儿坐过的位置,果然发现了体形圆润的加古。他好像也期待在那里见到响子,因为加古一看到她就问:

“你看了A报没?”

“没有。怎么了?”

“A报今天发了条独家新闻。十年前在横滨也有一个跟这次的三个人同龄的女性遭到杀害,而且犯罪手段相似。警方现在把那起案子也加入了调查范围。”

接着,他很自然地继续道:“水岛课长好像是横滨的吧。”

“但他只在那里上完高中,十年前应该已经搬到现在住的久我山了。”

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跟加古聊起了这个案子,不由得突然闭上了嘴。

由于加古很积极,她只是顺着他的话聊,可是,过后加古有可能对大家说:“泽野小姐说案子可能是这样的……”

这天,她若有所思地回到了办公室,看到课长神情如旧,实在不知如何说起案子的事情。于是响子决定再也不管这个传闻。可是当天傍晚,她还是被迫想起了加古的话。

快到下班时间,静冈老家打来电话,说父亲心肌梗死发作了。她申请了早退,赶往东京站并乘上了回声号。列车在新横滨站停车时,响子突然想起白天加古说的报道,同时还想起了刚入职一两年时听到的传闻。就是水岛跟已故朋友的女儿一起走在横滨外国人墓地一带的传闻……她发现,这跟加古说的案件发生的时期很接近。只是她更担心父亲的病情。那天,响子的父亲被抢救回来,第二天早晨病情也稳定了。她在回东京的列车再度经过新横滨车站时,又重新开始思考十年前发生在横滨的事情。当时的传闻是有人看见课长跟一个年轻女人看似很亲密地走在一起,后来才变成了他在陪挚友的女儿。不过,如果那个年轻女人就是十年前在横滨遇害的女性呢?

响子嘀咕了一声“怎么可能”,但她无法阻止自己进一步展开想象。她一开始还以为加古所谓的“同龄”是指横滨的遇害者当时也三十二岁,其实会不会是假设她还活着,今年应该三十二岁?换言之,在横滨遇害的女性当时可能是个二十二岁的年轻女子……

凶手身边可能有一个这十年间已经从二十二岁长到三十二岁的女性……他对那个女性怀有特殊的执着,却不知为何无法直接投射到那个女性身上,只能扭曲地表现出来,对与之同龄且外貌相似的女性发起攻击……再看公司里盛传有可能是凶手的人,他身边也有一个符合条件的女性……假设他十二三年前痴迷的银座年轻女公关当时大约二十岁,也符合这个条件。但并不是她。

回声号穿过了多摩川。河岸上斑驳交错着绿色和泥土的颜色,在响子眼中如同迷彩……六年前她在百货公司特卖会场碰到的男人身后,就有两个外貌极其相似的女性穿着相同的迷彩印花T恤……响子清楚回忆起了她们身上的迷彩颜色。女儿跟母亲一样,长着圆脸和细长的眼睛。如果说她当时二十六岁,完全有可能。而且她脸上的稚气也可能因为成长在过度保护的环境中……由父亲异常的执着一手造就。父亲把无法直接投射给女儿的执着投射到了与女儿年龄和外貌相仿的女人身上。因此,那种异常的执着进一步扭曲变形,最后演变成了杀害。

案件发生在横滨。那本是无差别犯罪,他很肯定没有人看到。可是不久之后,公司传出了他在横滨跟年轻女人走在一起的传闻……那不是单纯的传闻,而是有人看见了。凶手很焦虑,干脆自己把那个传闻加以美化,并且在它扩散之前,又主动散布了新的传闻。就像那个绿色胸针被埋没在一片迷彩之中,他也企图让那个传闻埋没在许多传闻之中……接着,凶手又故意散布了他对女性施展变态行为的传闻,以试探周围的人如何看待自己。他想知道,自己内心对某个女人的异常执着是否被人们察觉到了。她好像在什么书里看过……这类凶手同时也有一种矛盾心理,希望人们真的发现自己的异常,所以才会故意冒那种风险。

然而十年过去了,他在横滨与年轻女人接触的传闻早已平息。凶手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觉事情变得有点无聊。他想发泄这十年来淤积在心中的黑暗面……于是他用一种更为可怕而夸张的形式重复了十年前的罪行,并主动散布自己就是凶手的传闻。

不,凶手不可能冒这么大的风险。传闻有时也会意外地直击真相。或许是凶手一直以来主动编造并散布的传闻不知不觉凝聚出了形态,在毫无根据的土壤上扎根、成长,开始反噬。

列车开始滑入东京站的站台。响子想到这里,摇了摇头。传闻就是靠这种无聊的妄想发展并成熟的……她告诫自己必须考虑现实,然后看了一眼时钟。现在才五点半。明天又是休息日,她决定先去一趟公司,把昨天剩下的工作带回家里,好赶上假期后的会议。

四十分钟后,她到达公司,走进电梯,继而意识到今天是星期三。星期三的夜晚很快又要降临了……今晚可能又要发生案件。想到这里,她回忆起了水岛六年前在这个电梯里露出的笑容。

电梯抵达八层,下一个瞬间,响子忍不住发出了小小的尖叫。因为缓缓打开的电梯门后面,出现了那个笑脸……就像从响子的脑中悄然滚落出来。响子走出电梯,为了掩饰尴尬,飞快地说明了父亲的病情和到公司来的原因。

“我已经锁了办公室的门,工作就别拿了吧。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我找你有点事。”

说完,他略显强硬地把响子推进了电梯里。门很快就关上了。

“有事?”

她的问题与水岛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公司里好像流传我就是目前惊动社会的无差别袭击案的凶手。昨天去洗手间时,我正好听到小仓君在茶水间谴责你就是传播谣言的人。”

“但那是误会……我什么都……”

失重感从脚底涌上来,渐渐转化为不安。课长用背影说:“不用解释了。”接着,他回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那个笑容跟当时一模一样。

验证一下吧。

她仿佛听见了那句话。现在恰好是星期三晚上,可谓绝佳的机会。绝佳的……但有可能是致命的。

但是,她想错了。课长说出了让她意外的话。“我知道不是你。小仓君其实是从榊原君那里听到的,只是她记错了……因为她那人本来就粗心大意。”榊原是课里另一个女员工。接着,课长又说出了更让人意外的话。

“而且我一开始就知道不是你。因为是我把话传给了榊原君。”

接着,他还说:“而且五六年前的忘年会那天晚上,我已经试探出你的口风很紧了。那天我就是想看看,对你说过的话是否会传出去……”

电梯到达一层。三十分钟后,他们走进新宿三丁目一家小饭馆,才继续聊起刚才的话题。那家饭馆门口挂着写有“峰子”的陈旧招牌,响子坐在狭小的店内,忍不住死死盯着六十多岁的老板娘看。此时,课长笑着说:

“这位就是传闻里的老板娘。我上大学时就经常光顾这里……不过为了让传闻更像传闻,我故意改了店铺的名字。”

他又说:“不过那个无声电话,基本是其他人自己想象出来的……我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对方也一直不说话,然后擅自挂断了。”

“那是恶作剧电话吗?”

“嗯。确切地说,应该是对方很享受我的无言。对他来说,那是一种无力的沉默,象征着以前被他打败的竞争对手现在所处的毫无意义的人生。”

“您是说营业部的岩濑部长吗?”

等到水岛有气无力地点了一下头,响子又问:“我听说课长被调动的原因是以前用公司的钱去找银座的妈妈桑。是真的吗?”

水岛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她要吃什么。但是一小时后,等到酒劲上来了,他又说:

“其实那也是岩濑散布的谣言……无论我怎么解释,大家都相信那个传闻。所以我被发配到现在这个课后,干脆利用谣言超过事实的力量,不断用成倍的谣言展开反击。”

“可是……”

水岛用笑容打断了响子的问题,然后摇了摇头。中伤的方法不是只有给对手造谣。反过来散布自己的恶意谣言,并将其推到岩濑头上,可以有效贬损他的人格,造成成倍的伤害……

“不过事情太不顺利了。满公司都是我的传闻,唯独岩濑制造谣言的传闻传不出去。我之所以不去管那个无声电话,也是指望哪天有人发现那个电话来自公司内部,然后发现打电话的人是岩濑。”

说完,水岛又摇了摇头。

“之前有一次,我对你稍微提过岩濑,而你的口风实在太紧了。所以我今天要正式拜托你……请你随便对一个人说,造谣我是无差别袭击案凶手的人是岩濑。”

见响子呆滞地摇头,下一个瞬间,水岛又笑着说:“开玩笑啦,你的表情太严肃了。”

响子最在意的并非课长散布自己的谣言,而是那个无声电话。那个十多年前已经打败了竞争对手,却一直坚持给对方打无声电话的人。还有这个一直沉默着接听那些电话的人……两个人的无言,反倒比任何传闻都可怕。她刚才呆滞地摇头,并不是要拒绝水岛的请求。

“可是我……就算课长不拜托我,传闻也已经散布出去了。我对营业部的人说……这可能是岩濑部长干的。而且我听说,营业部那边已经有传闻了……很快,真的会……”

水岛似乎有点后悔自己酒后多话,先是叹了口气,然后缓缓转过来,对她露出了安静的微笑。

那是他六年前在电梯里露出的笑容。只有眼睛遗忘了笑意,始终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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