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尽头

小异邦人  作者:连城三纪彦

“一张票到白马岳。”

说完,女人马上摇了摇头,左右迟疑了两三秒钟,改口道:

“还是两张吧。两张票到白马岳……”

须崎坐在窗口内侧,说道:

“女士,没有白马岳这个车站。倒是有个白马站。”

他的声音照旧扁平而缺乏感情。须崎是个平平无奇的男人,穿上制服便是日本铁路公司职员,除此之外别无特征。这个工作日午后来到中央线沿线小站绿色窗口前购票的女人,看起来也像是个三十多岁、随处可见的文员。

“那就到白马。在新宿能坐上特快车吧?”

“是的。您要买今天的吗?”

“不,下周的……”

“那请您在那边填一下表。”

他的目光指向玻璃窗另一头的盒子。女人像是回应他的目光,抬起了右手。现在正值六月,女人的手上却戴着手套。乍一看,是几乎要与皮肤相混淆的白色薄手套。她的手腕处露出了绷带……似是要告诉他,自己受伤了,写不了字。

“那您口述吧。”他要女人口头报出时间和日期,正打算输入电脑,突然担心起来。

“您要到白马岳的什么地方?有比较靠近白马的前一站或下一站的地方……”

“嗯……我要去山峡酒店这个地方。”

女人放在柜台上的包里露出了酒店的小册子。白马山峡酒店这几个字吸引了须崎的目光……但那只是一瞬间。“那在白马站下车就行。”他说着,打出车票和特快票,递向窗口。

他报了金额,女人没有理睬。那只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悄然一伸,抓住了那两张车票。

下一个瞬间,须崎站了起来。

“喂,女士!”

他的嘴巴里蹦出了少有的喊声。本来担心她不给钱就跑,但是女人很快停下了脚步。

“您还没交钱。”

女人回过身,似乎不理解他说的话,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口另一头的职员的眼睛。

几个空白的瞬间流逝了。须崎又报了两次金额,女人则把票放在嘴边,似是咬着票面一角,成了一幅静止不动的画。不一会儿,她喃喃自语道:“我忘了。”随后,她拿出两万日元,再接过他给的找零,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了。

事情就到此为止。

事实上,当时他也不觉得这算什么事,看到后面还有一位貌似家庭主妇的客人在等候,便在转移注意力的同时,忘却了那个女人。

他只记住了“白马”这个地名,还有女人低声呢喃的“两张票”。

女人犹犹豫豫地买下了第二张车票。它会被交到一个有妇之夫的手上吗?

须崎一边接待后面的客人,一边瞥向身后的办公室。

里面有一名背对他的女职员,正在整理资料。说是办公室,其实只是一个依附在小站边缘,同时充当了绿色窗口的狭窄房间。身着罩衣的女人的背影近在咫尺,但他还是感觉无比遥远……

石冢康子。她已经三十四岁了,但在年近五十的须崎眼中,那个背影依旧充满了年轻的张力,似乎不适合称作女人,而更像女儿。

但是,须崎此时感到的距离并非来自年龄差距,而是一个月前康子说的话。

他与康子一个月前住进白马山峡酒店,第一次发生了性关系。康子在酒店和回程的车厢里露出了工作时绝对见不到的快乐表情,兴高采烈地依附着须崎的身体。可是,在接近东京时,康子说了一句话。

“以后我们每月旅行一次吧。”

等到须崎点头,她又说:

“可是这种肉体关系只能发生在旅途中哦。从离开东京开始,到返回东京为止。”

几分钟后,他们在新宿车站走出特快车厢,康子马上践行了自己的话。

她轻轻推开须崎靠过去的肩膀,留下一句“明天上班见”,独自快步离开了站台。一个月过去了,她始终用冰冷的背影对着须崎。

然而,他们并非下班后完全不见面。

这天他们也约好了。须崎下班后在吉祥寺车站下车,走进了闹市区边缘的弹子店。

店铺开在深巷的转角处,散发着一股偏僻廉价的气息,但还是用艳俗的霓虹灯和厚重的噪声粉饰出了活力。曾经不过是吵闹的东西,如今竟有了活力的感觉。不为其他,单单因为这里是他与石冢康子唯一的约会场所。

他与康子走在一起的机缘,也来自这家店。从两三年前开始,须崎就以每月一两次的频率在下班后光顾这家店,玩上一个小时放松身心。起因是有一回他去看电影,回家路上心血来潮走进去,一把就赢了钱……之后,他发现自己好像跟这家弹子店十分合得来。因为站在这里的游戏台前,他会感到格外放松,运气也比在其他店好。

四月那一天,他的运气也不错,拿着赢来的弹子走向柜台兑换奖品时,他不小心撞到了正在物色游戏台的女人。那人当时胡乱挎着肩包,一副女职员下班后出来打发时间的模样。

女人忙着打量游戏台,顾不上理睬撞到自己的人,倒是须崎一眼就认出来了。不过,这个女人完全卸去了上班时的冷漠。

她相中一台外形好似宇宙船的新游戏台,坐下来开始放弹子。手指的动作和盘腿的姿势都异常娴熟。就在女人从包里掏出香烟叼在嘴里时——

“这台机子得瞄准这里才行。”

须崎弯腰指着一个地方,在她背后说道。

石冢康子惊讶地回过头,发出一声轻呼。烟雾随着声音吐出,径直扑向了须崎的脸。须崎被烟呛到,康子笑了。她可能觉得此时只能用笑声掩饰尴尬,因而笑得十分勉强。但是隔着烟雾,须崎竟觉得她的笑容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刚才我一时没认出你来。”

他坐在隔壁的游戏台前,又打起了弹子。不知不觉,两人说起了话。

“你跟我平时见到的石冢小姐感觉太不一样了,看着很习惯这种玩乐。”

“平时?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啊。如果您说的习惯玩乐意思是看起来不乖,那我上班时也总是偷懒,不抽烟完全是因为公司禁烟,我会趁休息时间在咖啡厅抽。”

“是吗?我看着不像啊。”

康子用目光追逐着弹子,侧脸对着他笑了起来。

“须崎先生恐怕一次都没有正眼看过我吧。”

“……不会……”

“好啦,您就别搪塞了。其实不仅是须崎先生,别的男人也不会正眼看我。我早就知道了……不过可能因为这样,我很喜欢这种地方。”

“这种地方?是指弹子店吗?”

“对,还有赛马场。我去世的父亲很喜欢赌钱,可能也遗传给我了吧。但关键在于,男人在这种地方不会刻意去搜寻女人,对不对?……他们都死命盯着弹子或者马匹,所以就算被无视,我也很自在。”

不知是秘密暴露之后彻底放下了,还是受到弹子店的轻松氛围影响,康子的语气变得很轻快。“我还没对现在这个公司的人说过。”她先提了一句,接着说出了两年前之所以调动过来,是因为之前在新宿站跟上司关系不好。接着,她又说起了自己的家人。她的父亲刚刚去世,家里有个漂亮的姐姐,而父亲只疼爱姐姐,所以她从小就觉得自己没有父亲。她说这些话的节奏就像机台里的银色小球一样轻快。

他一直认为这个女人把自己紧紧封闭在了呆板、冷漠的外壳之中,没想到她竟轻易打破了那层外壳。更让他惊讶的是——

“你说男人从来不正眼看你,其实你也一样吧。”

自己竟也用同样轻快的语气对她说了这样的话。他从来都对女性,比自己年轻的女性,尤其是三十多岁,还沾着一点年轻的边的女性很不知所措,因此这两年里,他从未与康子有过工作以外的交谈。

“这两年来,你不也没有正眼看过我吗?”

“……”

他以为沉默就是默认,可是过了一会儿,康子说道:

“真的吗?倒也不是。我刚才想了想,有没有唯独我知道,别人都不知道的须崎先生的小秘密呢?然后想到了一个。”

“……”

“就算只有一个,那也是我正眼看了须崎先生的证据。”

“什么小秘密?”

“您一紧张,就会用手指搓两三下眉毛。”

两人对话时,都在注视着自己的游戏台,所以康子依旧侧着脸开口道:

“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是对须崎先生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刚才也说了,我这人从小缺乏父爱,可能比较喜欢须崎先生这个年龄段的人。”

须崎也侧着脸答道:“你好过分啊,刚才不是说你父亲已经七十多了吗?”

“啊,对不起。我是想说您身上也散发着父亲的气息。”

“没什么……那也是彼此彼此。我可能也有点喜欢跟女儿年龄相仿的女性,一直觉得自己在跟女儿打弹子呢。”

“可是您女儿跟我不一样,还是个年轻热辣的小姑娘吧。”

“那可不好说。她今年才参加成人仪式,所以年龄上算是很年轻。但是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好像一点儿干劲都没有,或者说已经厌倦了人生。她也很少主动说话。”

“我觉得那是针对父亲的态度吧。”

“你跟她一样大的时候也这样吗?”

“我现在也还这样……就算想看看爸爸的照片,也刻意不往佛龛那边瞧。”

康子笑着说完,又补充道:“所以如果您不嫌弃,可以把我当成女儿呀。”

那句话也可以理解为表白的话语,但更有可能只是打弹子时漫不经心的玩笑,所以须崎没有当真。

那就是当晚最后的对话。片刻之后,康子看了一眼手表说:

“今天状态不好,还有个想看的电视节目,我先走啦。”

她拿起剩下的一点弹子,全都倒进须崎那台机器的盘子里,留下一句“明天上班见”,就离开了弹子店。须崎看着她的背影,感觉她已经把刚刚碰到公司上司的事情忘在了脑后。

然而须崎也一样,虽然看到石冢康子让人意外的一面,心里多少有些惊讶,也对她刮目相看,但老实说,他并没有觉得这段时间过得有多快乐。他甚至有点后悔,因为后来离开时,他倒输了五千日元,全都因为刚才留下来陪她玩了。可是回到家后,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女儿可能正如康子所说,带着绝对不会在父亲面前流露的活力表情,忙着跟大学的朋友玩耍。至于妻子,要么跟闺蜜出去玩了,要么在附近的超市打工攒出去玩的钱。

他走向迎接他的黑暗,在冰箱里翻找出一些残羹剩饭给自己做了晚餐,突然感觉石冢康子那句漫不经心的话语就像一盏小灯,或是火柴上微小的火焰,慢慢渗进了这片煞风景的夜色中。

吃完饭,他准备洗澡,目光蓦然停留在更衣间的镜子上。镜中映出的当然是自己的脸,可他抬手搓了搓渐渐稀疏的眉梢,又好像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面孔。须崎时隔不知多少年,第一次仔细打量起镜中的自己,试图在脸上寻找残留的青春痕迹。

康子住在井之头线久我山车站附近,下班换乘时经常光顾那家弹子店。

须崎在那天晚上听她说出这个信息,便在一周后的星期二晚上中途下车,走向了弹子店。上次他们没有约定什么,但是康子坐在同样的地方,并且马上发现了须崎,还抬起了娇小的手,似乎早已经在等待着他……很快,他们就形成了每周星期二和星期四在店里碰面的习惯。铁路公司的工作分早班和晚班,两人只有这两天同上早班,可以六点钟一起下班。

一开始,他们只是各玩各的,玩上一个小时快要回去时,才转移到相邻的位置交谈片刻。没过多久,他们坐在一起打弹子、聊天的时间占去了一大部分,很快,他们甚至配合彼此结束的时间,一起走到附近的咖啡厅,再聊上将近半个小时。彼时,康子已经不再对他使用敬语,而是换成了跟朋友说话的方式。

他们从未专门商量过这件事,只是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这样。

大约一个月后,四月最后一天的晚上……

“今天先到此为止吧,赢太多了。”

康子叫来店员帮忙,推着满满当当的弹子走向柜台,不一会儿就拿着漂亮的印花信封走了回来。她开玩笑似的把信封轻轻一抛,让它落在了须崎的上衣口袋里。

“这是啥?”

他从口袋里拿出信封并打开一看,里面竟是酒店的住宿券——白马山峡酒店,大床房。上周他们看到奖品柜台里贴着“可兑换高级温泉旅馆住宿券”的纸张,康子还说过:“最近连这种东西都有啊。”

“你跟夫人去吧。”

她露出了平时那副僵硬的笑脸,勉强弯起眯缝的眼睛,仿佛硬生生折断了用直尺画出的线条。

“可以在结婚纪念日那天去呀……有效期一直到七月底呢。”

“为什么?”

“平时我弹子没了,你都分一半过来。不过这只是弹子店的奖品,房间应该不算很好。”

“不……我是问你为什么知道我的结婚纪念日在有效期内。”

“不是七夕吗?你不记得去年七夕那天在公司跟同事提起过?说什么‘七夕结婚是不是不太好啊,牛郎织女可是每年只有一天能见面’……”

“我说过那种话?”

其实他想起来了,但是不好意思承认,便试图蒙混过去。

“你说过啊,当时的表情跟你现在一样。”

“……”

“你瞧,我可一直在认真关注须崎先生,对不对?”康子说完,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从须崎的台子上拿了一颗弹子,转向游戏台。

“讨厌,今天走运了。”

她的声音被中大奖的音乐盖了过去。“不过最好还是在运气用完之前离开。”

她独自喃喃着,把机器吐出的弹子移到须崎那边,留下一句“再见”,就转过身去。可是,她很快又转回来,对他说:“你可别说是我送的哦。”

康子离开后,须崎犹豫再三,还是将印花信封塞进了公文包深处。他没有告诉妻子,而是等到两天后的星期四,把信封拿到了康子面前。那时他们已经从弹子店出来,坐在了咖啡店的座位上。

“为什么?”

康子坐在对面,把信封推了回来。“你夫人不愿意去吗?”

“不,我没对老婆说。”

“……为什么?”

“如果我说了,她一定很高兴,但接着必然会说,她其实更想跟闺蜜或女儿去……反正到最后都不是夫妻俩去,我觉得不能浪费了你的好意。”

“那也行啊。反正就算还给我,我拿着也没用。”

“不,我不是要还给你。”

连他也知道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小。康子发出疑问的声音,但他迟迟说不出后面的话。早知如此,他就应该在弹子店漫不经心地说出来。他躲开康子的视线,凝视着被遗弃在桌上的信封。

就在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口时,康子抢占了先机,伸手过来按住了须崎正在揉搓眉梢的手指。

“别紧张啊。”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指竟不知不觉动了起来。

“须崎先生,你可能觉得是你在诱惑我,其实反了。是我在诱惑你,而须崎先生你已经上钩了。”

他看着康子光滑、丰满的手,顿时觉得自己的手更显苍老、孤寂……他抬起目光,发现康子似是一脸怒容。

“你还记得我说过自己喜欢赌博吗?把信封交给你也是一种赌博。你好像跟夫人关系不太好,我就赌你不会告诉夫人,要跟我一起去……刚才你就想这么说,对不对?”

须崎跟不上康子的话,只能呆滞地点点头。

“我又赌赢了。这段时间运气一直好得让我害怕……要不再到店里去一趟吧?说不定能赚到去白马的路费。”

说着,她发现须崎还处在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忍不住笑了。

可能他们十分合得来吧。

两人极其自然地从同事变成了一起玩耍的伙伴,继而有了男女关系。这一切都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

黄金周结束后,他们装成一对夫妻,用假名住进了白马的酒店。晚上,在一片东京体验不到的无底静寂中,他们抱紧了彼此的身体。虽说一切都显得如此自然,但须崎本是个死板之人,除了妻子没碰过别的女人,因此在出发前很是不安,怀疑自己能否自然而然地触碰女人的身体。他们在餐厅吃过晚餐,回到房间闲聊时,须崎还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变得无比僵硬,甚至有点后悔来到这里。他及时发现自己又抬起手想搓眉毛,便将手放到肩膀上揉搓起来。康子见状问道:

“须崎先生,要是肩膀不舒服,不如我给你按按吧?”

她说,父亲虽然对自己很冷漠,但至少直到死前都很欣赏她的按摩手艺,然后主动伸手触碰了他的身体。只要等到按摩结束时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就能顺利走到下一步。

须崎不仅松了口气,甚至感到身心都得到了满足。康子的身体远比他想象的更年轻,还保留着恰到好处的弹性。那不是恨不能将对方弹开的小姑娘的任性弹力,反而温柔包裹了须崎那副行将枯朽的身体。他认为,这不仅仅是因为康子的年龄。两人即使挤在一床被褥里,他也没有感到过去与妻子同床时的憋屈,顿觉他们连身体都如此般配。

然而,他不能一味地高兴。既然已经发生了肉体关系,他的出轨就成了决定性的事实,同时也形成了负担。由于自己老实了一辈子,他生怕沉溺于这个女人的身体,这份不安对须崎的年龄来说不啻为一种重担。他恐怕再也无法以平时那种轻快的心情走进公司和弹子店,甚至在回程的列车中面对比去时更欢快的康子时,生出了一丝厌烦的感觉……然而,在这一点上,两人也极其相似。康子似乎也产生了与须崎类似的感觉,之所以表现得欢快,应该是为了掩饰心中的真实想法。

“我这人缺乏魅力,你可能很快就会厌倦,所以——”

她开了个头,然后说出了那句话:“这种肉体关系只能发生在旅途中哦。”就这样过了一个月,两人的关系只停留在同事和弹子店的玩伴之上。

他甚至感觉,两人在弹子店反倒有了距离感,正在变回最开始的状态。上班时的冷漠也显得很刻意,让他不禁担心康子是不是在第一次旅途中就厌倦了他这个中年男人,已经开始疏远他。所以,那天遇到女客购买白马的车票后,须崎产生了一个想法,若是在弹子店碰见康子,他就主动邀请她去第二次旅行。那天,康子比须崎晚来了三十分钟,她一边用手帕擦拭头发,一边说:

“外面下雨了。看来东京也进入梅雨季节了啊。”

说完,她极其自然地在旁边打起了弹子,侧着脸对他说:“这个时期没什么游客,旅馆应该很便宜。我们再出去一次吧。”

“我想到北边去。”

她说。

“为什么?”

须崎问道。

“因为我讨厌梅雨前线[从五月到七月,日本列岛由南向北带来梅雨天气的锋面。],想尽快逃出那个范围。”这个回答说不清是否在开玩笑。十天后,他们踏上第二场旅途时,天气完全背叛了康子的希望。已经进入梅雨季的东京那天阳光灿烂,他们前往的磐梯山却阴云密布。两人在郡山下了新干线,准备换乘磐越西线时下起了雨,到达目的地翁岛车站时,雨势已经很大了。本应能在出租车窗外看到的猪苗代湖和磐梯山都笼罩在阴霾中,没有露出真容。不仅如此,他们在网上订的廉价旅馆房间小,浴室也小,十分扫兴。但正因为如此,两人得以整夜待在房中,沉浸于欢爱。

翌日早晨,须崎比康子早起一些,拉开窗帘,看见磐梯山竟近在咫尺。下了一夜的雨化作氤氲的晨雾,包裹着山脉的强韧轮廓,让小小窗户里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为之震撼。那些轮廓在强韧的同时,又拥有女性般柔软的弧线,更显得山中丰饶美丽。康子的身体也比白马那一夜更丰盈温热,或许是因为他已经有了第二次的游刃有余……他如此想着,试图用手指描绘山脉的线条,同时回想起康子昨夜的身体曲线。

康子就裹着凌乱的浴衣睡在旁边,一眼望去,她只是个平凡的职员。但是几个小时前,她雪白的身体在昏暗的夜色中起伏,宛若名山的完美线条,让须崎震撼不已。

回到东京以后,那些线条依旧在须崎身上缠绵。但是这趟旅行,还有一条让他难忘的线。

不是别的,正是铁道线路。

他与康子站在偏远车站的站台上等待回程列车。彼时,康子低头看着铁轨说:

“如果顺着这条线路一直往前走,可以到达稚内呢。不过中间要绕好多路。”

“记得是宗谷岬吧?从东京乘列车到最遥远的海角,要花多长时间?”

“乘坐一大早的新干线,再转特快列车,然后从稚内坐将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到达海角也要深夜了吧。”

须崎从长椅上站起来,重云之间洒下的阳光在满是摩擦痕迹的轨道上反射出黯淡的光芒。

“如果安排两晚的行程,应该能到。”

她嘀咕了一句,然后又说:“下次去个更靠北的地方吧。再下次继续往北……最后到最北端,我们就分手吧。”她的声音很小,险些听不清楚,但须崎还是抬起了目光。

康子没有理睬他的目光,笔直地伸开双臂,缓缓走了起来。她还故意晃动手臂,假装自己走在铁轨上……

我们才刚开始,瞎说什么呢。

他很想这样说,但开口之后,话却变成了——

“能走到这么远吗?”

康子就像在喃喃自语,无论他怎么反驳都没有意义,而且“分手”是两人一开始就默认的结局,就算去不了最北的边界,就算他们在这个车站分开,也毫不奇怪。现在,康子就独自行走在幻想的轨道上。

“是啊,说不定还没越过津轻海峡,须崎先生就厌倦我了。”

她说。

“那很难说。我还觉得你这么年轻,会先厌倦我。”

他说完,又笑着补充道:

“就算我们没有厌倦彼此,也可能在路上遇到事故或大雪,还没到稚内就被迫下车。”

康子闻言,也笑了起来。那本是不久之后乘上列车时就该忘却的玩笑话,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回到东京之后,他也经常回想起来。

他回想起第一次在温泉旅馆触碰的康子的身体,那些线条与他在小站看到的铁轨重叠在一起,唤醒了那句“我们就分手吧”。而且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个声音越来越逼真了。

回到东京几日后,临近七月的末尾,他下午独自坐在窗口,呆呆地回想着康子的话。他在想,康子为何要说那种话?就在那时——

“到磐梯山。”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没有叫磐梯山的车站,倒是有个磐梯町。”

“那就到磐梯町。新干线能一直坐到郡山再转车吧?”

“是的。您要今天的票吗?如果是预约,请在那边填表。”

说着,须崎抬头看到了女人的脸。小巧的五官,平凡的长相——那张脸已经完全从他记忆中消失,但是声音和说话的方式他还有些印象。她的声音总是带着一丝沙哑,仿佛染了风寒。而且,此前他也参与过同样的对话……

“可是……”

女人又不动声色地把右手放在了柜台上。没错,她就是六月买了白马车票的人……此时梅雨季已经过去,城里整日酷热难当,女人也换上了短袖衫。然而,她的右手依旧戴着白色手套。

此时,他还只把这件事当作巧合。因为磐梯山的范围很大,去的地方不同,下车的站点也会不一样,可他嫌麻烦,没有再仔细询问。他打好两张一周后前往磐梯町车站的票,那只白色的手轻轻一晃就拿走了。他慌忙叫住转身就要离开的女人,女人也莫名其妙地停下来看着他,一切都跟上次一样。

须崎告诉她还没给票钱,女人这才反应过来,把手伸进了包里……

很快,发生了跟上次不一样的事情。

女人递给须崎的不是钱,而是一张传单。那座温泉旅馆的名称,以及酷似民宅的简陋外表,他都非常眼熟。尽管如此,他还是一副好像第一次看到这座旅馆的样子。须崎不明就里,呆呆地看着女人的汗水粘附在手套上的痕迹。

女人一言不发。

但是当须崎抬起头,看向她那双宛如黑点般细小的眼睛时,女人缓缓露出了微笑。

康子似乎忘记了上次提到的分手,八月刚过一半,她就提出:“不如下次去仙台吧。七夕祭已经结束了,那边应该没什么人。”他们在仙台的大街小巷穿行,晚上住在被人们称为“奥座敷”的秋保温泉周边,体验到了胜过前两次的快乐。十月,东京总算有了一些秋日的气息,他们去了平泉的中尊寺,还专门泡了花卷温泉。十月末,他们去了盛冈,先行一步享受深秋的风情。

他们的确信守诺言,一点一点往北走,但是看着康子笑谈“我们好像樱花前线一样哦……偷情前线”,他又不禁感觉在宗谷岬分手只是一句玩笑话,是一个太爱做梦的三十多岁女人试图给再平凡不过的男女关系渲染上浪漫色彩。每次踏上旅途,他都会反复回想起那句话,偶尔实在难以迎合康子的笑脸,表情就突然阴沉下来。

“你怎么了,有心事吗?……上次在花卷温泉,你也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他们住在盛冈市西侧那个人造湖畔的旅馆里。须崎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旅馆传单,康子突然在旁边问道。

“你在担心夫人吗?”

“没有……”

他毫不担心妻子。第一次旅行时,他就谎称“公司给我安排了每月一次的夜班”,并一直沿用至今。妻子非但没有怀疑,反倒觉得这样更方便自己和闺蜜出门玩耍,还总是缠着他问:“你这个月怎么还没上夜班?”

“那你在担心钱吗?如果这个旅馆太贵,我可以出一半。”

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须崎只负责旅途中的住宿费用。因为康子坚持要“出一半”,所以交通费都由她来负责。

虽说只需出住宿费,但须崎工资不高,两个人的费用也让他感到有点吃力。不过他瞒着妻子存了将近四十万私房钱,总归有办法解决。“我只是有点感冒。东北的秋天真冷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向康子的身体寻求温暖,但是心中暗道:“不,其实就是钱的问题。”

这趟旅行的车费的确是康子支付的。但是回到东京没几天,须崎还是要花掉这笔钱……

自从盛夏的那天以来,只要他们出去旅行,那个女人几天之后必然会出现在窗口,报出同样的地名,购买同一个车站的车票,一分钱也不给就转身离开。

“到仙台……”“到花卷……”

就好像她在售票窗口无票乘车……不,其本质更可怕。

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威胁。

女人从未说过疑似威胁的话。可是七月的那一天,正是她的沉默让须崎感到无比恐惧。女人见状,此后每次拿出酒店传单,都会沉默不语。因为她知道,酒店的名称胜过无数威胁的话语。

她之所以不写预约单,恐怕是担心哪怕用了假名,字迹也会成为证据。

那是个考虑周到、操作娴熟的威胁者。

目前,须崎认为那个女人可能是弹子店的常客,碰巧听到他和康子的对话,利用那些信息来威胁他。她从对话中应该能得出两人之间存在不纯洁关系,何时准备前往何地旅行,以及两人的公司何在……七月那天以后,须崎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弹子店里的客人,但没有发现那个女人。然而,女人可能有同伴,若是带着这种想法观察,店里满满当当的客人都变得十分可疑。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她抢走车票能干什么用。这个月初,女人前来索要“两张票到花卷”时,甚至开始提出要往返车票,因此金额就翻倍了。须崎猜测可能是一个家庭主妇跟什么人联手,搞这种把戏赚点零花钱,但那种金额作为零花钱也太过分了。去花卷那次他花了五万两千日元。如果马上拿到别的窗口去退票,或是卖给票务站,她就能拿到将近五万日元的现金。

去磐梯山那次,他借口“忘了收乘客的票钱”,只写一份检讨书就算过去了。从八月份的“到仙台”开始,须崎只能用自己的私房钱补上那个女人以买票形式夺走的金钱。现在只是五万日元,倒也还能承受,若偷情前线再往北移动,威胁者所要的金额就会更高,他的私房钱转眼就要见底……届时他只能操作系统蒙混过去,但那可是违法行为。

没错,正因为还能承受,所以才会这样……须崎反省道。那个盛夏的白天,他定定地看着女人淡然离去的背影,心中竟产生了一种想法:“现在还可能只是巧合,况且这点钱自己也能垫上,还是看她下次会不会再出现吧。”后来逐渐变成了“再下一次”“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每次他从钱包里掏出车票钱时,总会后悔为何不鼓起勇气对抗那个女人。然而,他很快又用一句话安慰自己:

“不,我现在已经等同于那个女人的共犯,相比被发现出轨造成的损失,这点钱不算什么。”

他不敢对任何人说这件事,尤其不想让妻子和康子知道。要是知道了,妻子不知会做何反应,康子的反应他也轻易能猜测得到。她一旦得知须崎因为自己遭到威胁,必然会提出分手。可是从仙台之旅开始,须崎已经发现自己这具四十八岁的身体里仅存的青春正在渐渐偏执于康子的肉体。面对身体任性的执着,成年人的理性根本派不上用场……

可是,从盛冈回来的第三天,那个女人又出现在窗口,要求购买四张车票时,须崎认为必须跟康子谈谈这件事情了。这个威胁者见须崎唯命是从,竟然狮子大开口……

不仅如此,女人还在沉默中拿出一颗弹子店的钢珠,放在柜台上把玩起来。那天,女人戴着与外套同色的黑色手套,那黑色的手指来回滚动着钢珠……

相比对方索要的金额,更让须崎害怕的是那颗小小的钢珠。记得是在花卷的旅馆里,他脱衣服时发现口袋里掉出了一颗钢珠。钻进被窝后,康子一时兴起,在须崎赤裸的胸膛上玩起了钢珠……结束之后,须崎又翻出卷进床单皱褶里的钢珠,在康子的身体上把玩起来。他让钢珠缓缓滑过汗湿的皮肤,穿过每个下凹的部位,每次那具身体都会轻轻颤抖,然后流露出细小的呻吟。

他甚至有种感觉,仿佛那个女人用相机拍下了当时的光景,在正午的人群中举到他面前。

现在是午休时间,办公室里没有人,但玻璃窗另一头是熙攘的人群。快速列车穿过高架桥,轰鸣声震动了小小的屋子,还有须崎的身体。

那天,须崎破例在上班时间抓住他与康子独处的机会,跟她约了晚上在吉祥寺的咖啡厅见面。然后,他走到与平时不同,显得更大、更空的咖啡店最深处的座位,再次确认了周围没有别人。

“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因为不想让你担心。”

他开口道。

康子的表情冻结成了轻微的恐惧,等到须崎说完,她便喃喃道:

“是夫人。”

须崎皱起了眉。

“你说,这是我老婆派别人干的吗?”

康子似乎被自己的话吓着了,轻轻摇了一会儿头,然后才说:“不然还能是谁?谁还有机会知道我们两个什么时候去哪里旅行?”

“我老婆怎么会……”

“她想让我们分手。这么做一定是为了夺走我们的旅行费用,让我们再也去不了。”

为了不让妻子发现,须崎从来不用手机与康子联系。但的确有可能是妻子知道了这件事,派朋友过来打探。然而,这种迂回的报复手段并不像妻子的性格。尽管他觉得不太可能是妻子,但从结果来说,他与康子确实要分手,所以这的确可能是威胁者的目的。不……那天晚上他们并没有提到分手。

“上回说要去函馆,要不等到明年再说吧。”

康子听了须崎的话,稍微冷静了一些,点点头说:“是啊,那样可能就不会有人来威胁了。我们暂时也不要在弹子店见面,先观察一段时间吧。”

那天晚上分开时,康子对他说:

“从明天起,我们在公司也要比以前更谨慎。”

话虽如此,即便他再不情愿,从第二天起也不得不疏远康子。

翌日早晨,康子给公司的女前辈打了请假电话,声称由于家庭原因,年内都无法上班。到了十一月中旬,她还瞅准须崎休息的日子,到公司提交辞呈,并把自己的工位收拾好,然后离开了……

“她夏天那会儿得意洋洋地提起过,可能是回家结婚了。不过竟用这么不负责任的方式离开,倒也挺像她的性格。别看石冢小姐长得老实,工作认真,其实……”

须崎在窗口接待旅客时,几个康子的女性前辈在背后这样议论道。

康子离开后,须崎反倒更加无法忽视她,总会偷偷看一眼已经清空的工位。他很在意女职员的背后议论和“结婚”这件事,但关键在于,他有一天突然想到,会不会是康子跟那个敲他竹杠的女人有关系?

她当时突然说“是夫人”,会不会因为心虚,慌忙之中想把须崎的注意力转移到妻子身上?后来他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妻子,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跟那件事有关的痕迹。

可是,康子为什么……

他很想亲自去问,但已经无从联系。不过须崎感觉康子还会去那家弹子店,几乎每天他都想中途下车,可就是无法踏出敞开的电车门。因为他觉得,那个陌生女人就在什么地方看着他。他担心那个人的威胁尚未结束,那只像穿戴皮肤一般始终裹着手套的手正像某种硕大的虫子躲在黑暗中悄悄繁殖……

他的担忧应验了。时间飞快来到十二月中旬,那个女人再次出现,跻身在一群提前预约返乡车票的乘客中,用异常悠然的语气对他说:

“到函馆。”

但是这天,须崎也有一个很大的收获。

他在输入车票信息时,需要离开座位查看时刻表,正好听到办公室里的同事说:“哎,那不是砂原君的夫人吗?”

“砂原?”

“对,我在新宿站工作时认识的后辈。那肯定就是他夫人。”

须崎记住了“夫人”和“新宿”这两个关键词,随即若无其事地回到了窗口。他打好四张到函馆的车票,那人却将其中两张退了回来。

“这次只要两个人的。”

说完,女人又拿出了旅馆的传单。那是汤川温泉附近的“临海庄”,他从未去过。

他的确跟康子说过要去函馆,但一直没有定下住的地方。不过,如果他们真的去了函馆,康子一定会选择这家旅馆。须崎想,这个女人果然跟康子有关系……康子那天在吉祥寺的咖啡厅脱口说出“是夫人”,说的有可能是那个砂原的老婆。随后她发现自己说漏嘴,才顺势换成了须崎的妻子……

他想起康子曾经提过,以前在新宿站上班时跟上司关系不好。紧接着他意识到,那天从白马回来,列车停靠新宿车站时,康子突然冷冷地背向他,其实是害怕被以前的同事看见。

后来他听同事提到了“砂原”具体是哪两个字,还知道那是比自己小五岁的男人。另外,他又听说砂原的妻子看起来显年轻,实际已经快四十了,以及那个同事之所以记得十年前只见过一两次的后辈的妻子,是因为她在新宿车站的便利店偷东西被逮到,才发现有问题。

“你那个后辈还在新宿站工作?”

“对。虽然出过那种问题,但他还是升得比我快,我见到他都要低头行礼了。”

他一边应付同事的感叹,一边暗自决定二十九日到函馆去一趟。砂原的妻子买了二十九日的车票,他那天能调休,而且他早有这个打算,因此只退了一张砂原妻子退回来的车票,还留着另外一张。

尽管如此,他还是一直犹豫到了二十九日新干线发车前一刻。虽然最后在铃声的催促下上了车,但二十分钟后,他在大宫下车了。他给砂原的妻子订了指定席位的车票,但是那个座位上没有人。他一开始还认为砂原的妻子,甚至康子有可能上车,但是扑了个空。他看着一片拥挤的回乡乘客中唯独空出的那两个座位,突然感到那一抹空白吸走了他与康子的所有旅途回忆,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去那些地方旅行过。

当晚,电视上碰巧出现了大雪覆盖的青森站。车站里还有一些人,但是画面切换到港口后,只能看到空旷的灰色海面与白色积雪,显得无比冷清。须崎后悔了,他应该继续乘坐那趟列车,亲眼去见证那个荒凉的世界。如此一来,他一定就不会再纠结康子把自己当成了砂原的替身,又在发现他无法继续当替身后,将他如同废纸般抛弃的行为。

唯独他的身体感到疲惫不堪,仿佛真的舟车劳顿去了青森。那种疲惫一直持续到年后。一月中旬,连妻子都久违地关心道:“你最近没什么精神啊,要不到医院看看?”

那天下午,那个女人再次来到窗口,对他说“到札幌”。须崎第一次拒绝了她。

“您是砂原女士,对吧?我有话对您说,请您到旁边的咖啡厅稍等片刻。”

女人闻言,面色微微一变。十分钟后,须崎走出办公室,发现女人在高架桥下,两人简单交谈几句,须崎就得到了所有答案。所谓“所有”,其实也就短短一句话。

“那个女人跟我丈夫每月出去旅行一次。跟你不过是重温了那些旅行。前年雪之祭典,我直接找到札幌的酒店让他们分手,但是女人好像一直忘不掉他。”

她后来又说:“所以,她调到这个车站后,我也一直盯得很紧。去年四月,我丈夫又变得有些奇怪,于是我找认识的侦探查了那个女人,发现她找了新情夫,还一起去了白马……也就是她跟我丈夫第一次去的地方。”

接着,她还说:“我并不想为难你。只是猜测你肯定会告诉那个女人,然后她会感到为难……我只是想从那个女人手里夺回我丈夫跟她出去旅行用掉的东西。”

但是这些话他几乎都没听进去。

她跟砂原已经去了札幌,跟自己却连海峡都没看到。这件事让须崎莫名感到心情沉重。那天晚上,须崎时隔两个半月,又在回家的途中下了车,走进那家弹子店。他觉得能在那里碰到康子,并且真的在角落的机台前看到了她的侧影。即使有所预料,他还是感到很唐突,忍不住停下了脚步。接着,他缓缓走过去,说了一声:

“好久不见。”

接着,他又说:“今天我听砂原的夫人说出了真相。”但是康子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依旧用侧脸对着他,专心致志地打弹子。她的弹子一直命中,使机器频繁发出吵闹的音乐声,说不定她真的没听见他说话。不过,须崎还是说了下去。

“你好会骗人啊,我一点都没发现。

“为什么不说话?既然这么会骗人,最后说一句‘其实我真的喜欢你’应该很简单吧。你还可以骗我说‘一开始的确把你当成了砂原的替身,但是中途就动了真心’,或者‘去仙台时,我已经好喜欢你,恨不得跟你结婚了’……像我这种男人,肯定会上你的当,然后毫无怨言地同意分手。”

他努力保持冷静,但还是感到嗓子发堵。即便如此,他也无法打破女人冷漠的侧脸。须崎看了她几秒钟,最后拿起一颗钢珠,投进了机台。其实他很想把钢珠扔进康子的大衣后领,让它顺着她的身体滑落。但是想到在花卷那一夜用钢珠彼此爱抚,可能也只是在重复她和砂原的记忆,他顿时觉得这么做毫无意义。

须崎投进机台的钢珠理所当然地落进了无奖的洞里。他转过身,用同样缓慢的脚步离开了机台和女人的侧脸,离开了弹子店。

又到了三月中旬,公司内部开始讨论赏花活动,须崎也恢复了一些精神。一天,他对妻子说:“要不咱俩出去泡个温泉?”她竟意外干脆地答应了,还说:“去哪里好呢?你这么专业,选几个出来给我挑吧。”于是那天傍晚,他坐在窗口,思索有什么好温泉。就在那时——

“到稚内。”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两个人。”光听对方报上出发时间的声音,他就认出来了。须崎一一输入了那些信息,但只打出一张车票,从窗口递了过去。

“我说要两张。”

那个声音响起,须崎却摇了摇头。与弹子店最后那次见面相反,须崎始终避开了她的视线。尽管如此,他还是察觉到康子是一个人。康子在那里呆立了许久,似乎想说点什么,然而,原本除了须崎以外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突然传来了响动,她慌忙放下票钱,转身离开了。须崎一边接待后面的乘客,一边总算抬起目光,只是康子早已不见了踪影。黄昏的斜照驱赶了淤积在电车高架下的黑暗,柔和的光芒预示着樱花前线和春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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