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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异邦人小异邦人 作者:连城三纪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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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柳泽家每天五点一过,出门兼职的母亲回到家中,孩子们的声音就会好似深山的回响,一波接着一波响起。 那天也是。 “你回来啦!” 首先,蹲在门口把玩生锈的玩具跑车的龙生发出了如同引擎的轰鸣……那个声音很快接上了正在门后狭窄的玄关玩过家家的奈美和弥生的二重唱。 “你回来啦。”“你回来啦——” ……十六分休止符过后—— “你回来啦。” 抱膝坐在大屋一角,忙着打电子游戏的晴男阴沉沉地接上了旋律。然后…… “妈,你回来啦。” 坐在大屋中间的旧式矮桌边上,正在写作业的三郎发出了变声期已经结束的沉稳声线……与此同时,正在壁橱前打闹的大个子小学生雅也和小个子高中生秋彦哥齐声喊道: “你回来啦。”“你回来啦。” 身体与声音共振出强烈的不谐和音……现在不是开这种玩笑的时候。 因为一分钟后,那个绑架犯打来电话,让我们一大家子卷入了可怕的事件中。 不过,我也可以用一分钟简单说明电话铃响起前的事情。小二与高二的不谐和音过后,本来应该由初三的我在隔壁小屋弹着电子琴,用A小调的音阶——啦希哆来咪发唆啦……“妈妈你回来啦”接上二人的声音,最后打上完美的休止符。可是大约一个月前,刚进入梅雨季节时,我因为过度节食出现头晕症状,进入七月后,每天放学都要去医院……准确地说,那天是七月四日,也是我过度节食搞垮身体的第一天,我离开医院后偷偷去了麦当劳,那个时间还没回到家——我放学后要绕好远的路到南池袋的医院去看高桥医生,走得肚子很饿。 所以,那天的“你回来啦”合唱,由秋彦哥打上了休止符。 妈妈像往常一样,挨个拍了拍孩子们的脑袋,然后走到大屋正中央,把她从超市拎回来的口袋摆到矮桌上,说: “孩子们,都饿了吧。妈妈这就去做饭,你们先垫垫肚子。今天可是大丰收。” 里面有五六袋过期的点心……以前学校在课上播放纪录片,我曾经看到过一群衣衫褴褛的日本孩子扑向朝他们扔口香糖和巧克力的美军的画面。其实大家都恨不得像那个场景一样扑向点心,却都装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老妈,你就是想用点心骗饱我们的肚子,好少做一点晚饭。太小气了。” 因为每次都这样,所以妈妈也只是苦笑。 “瞎说什么呢,龙生。妈妈会骗的只有走进池袋那家店的男人,那也只是用化妆隐瞒年龄而已。好了,今晚我也要上班,得赶紧把饭做了。最近化妆花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啊。” 妈妈拍了两下手,就在那一刻,电话铃应声响起。 没错,那是一阵迅猛的铃声……不过我们家的电话一直都是这种声音。因为家里穷,只有妈妈有手机,所以电话在家里十分霸道,一点儿都不像其他被手机占领的家庭那样温良谦恭。 我当时还不在那里,不过可以想象,大概是这样的光景—— “好吵啊。” 哥哥边说边拿起话筒。当八个孩子像沙丁鱼一样挤在一起生活,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间也会形成各自的领地……从壁橱到放电话的层柜那大约一块榻榻米的空间,是秋彦哥的领地。 “你好……是的,啊?” 说到这里,秋彦哥就没了声音,然后把话筒递给母亲说: “妈,你接吧。” “谁啊?” 妈妈辛苦地撑起身子,一边接过话筒,一边问。 “不知道。可能是恶作剧,也可能是最近流行的诈骗,一开口就要什么三千万。” 秋彦哥说完,把剩下的一小块仙贝扔进嘴里,兴致索然地说。 “你好。” 妈妈打着哈欠接起电话,一会儿说“什么意思啊?”,一会儿说“搞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到底绑架了谁”。那些话在旁人听来,恐怕都莫名其妙。接着,妈妈又说: “讨厌,怎么挂了,真是的。” 她拿开听筒,看了一眼围在矮桌边的孩子们,然后问: “我们家哪个孩子被绑架了?” 她举起手,仿佛在示意“被绑架的举手,让我看看”,但很快觉得无趣,就又放下了。 “怎么可能呢,大家都在啊。” 就在妈妈喃喃自语的同时,秋彦和雅也再次发出了漂亮的和声。 “啊,袋子不在。” “那孩子今天放学要去医院啊。我记得她说要去打吊瓶啥的。” 妈妈说到这里,突然摇起了头。 “不过拖到现在也太晚了吧?我给高桥医生打个电话。手机……哎,妈妈放在这儿的手机,谁拿走了呀?” 妈妈难得发出了有点歇斯底里的喊声,同时家门洞开,我——袋子用A小调的啦西哆哆唱道:“我、回、来、啦。” 其实我名叫一代,读作“Kazuyo”,但是大家都理所当然地管我叫“一袋儿”,继而又照着我的性格缩短成了“袋子”……听起来是不是很廉价?那简直是对我的侮辱。不过我天性爱面子,对别人都谎称“那只是A小调的简称”。 那时我特别着迷A小调,说话也都是那个调。因为三个月后有社团发表会,我要演奏肖邦的《玛祖卡舞曲》,就是那首A小调的曲子……我特别喜欢那首曲子,它还有个名字叫《小异邦人》[此曲为肖邦《玛祖卡舞曲》中的《A小调Op.17.4》,国内一般译为“小犹太人”(Little Jew)。]。 你说它压抑?那的确是一首悲伤的小调,还有种嫌麻烦、自暴自弃的感觉……就像误入了羊肠小道,极不情愿地在空中飞舞的落叶。曲子的标题和旋律都跟我特别相衬,或者说,那描述的就是我本人。 生我的母亲在我还没懂事时就死了。不久之后,现在的妈妈带着一个男孩子来到了我们家。后来,她又接连生了六个孩子……最小的弥生刚学会走路,爸爸就在去纽约工作时出车祸死了。爸爸生前在一个很大的纤维公司工作,那家公司在丸之内有整整一栋大楼,所以当时我们家也比较宽裕,住在大森的大房子里。可是爸爸死后,大森的房子还没还完贷款,妈妈只能带着八个孩子搬到了现在这个平民区的小房子。从那以后,她每天白天在附近的超市工作,晚上到池袋的俱乐部陪酒,一个人拉扯我们八个人长大。 其中的辛苦,你们可能早就在上个月的电视特辑里看到了。看了那个节目,全国各地都有人写信过来,说什么“这个家庭挤在小小的房子里,反倒凝聚成了团结的力量,真是太让人羡慕了”。这种事真有那么好吗?……这么多人挤在一块儿,睡觉的时候甚至分不清自己的脚和别人的脚,总觉得稍有不慎就会被别人侵占全身,不得不拼尽全力守护只属于自己的东西,哪里还顾得上团结啊……反倒是跟大家待在一起的时候,我会产生落叶飘进羊肠小道的感觉。 何况我正值青春期,又是八个人里唯一与母亲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那种感觉就更强烈了。不仅是我,跟其他孩子同母异父的秋彦哥,甚至其他流着同样血液的六个孩子,可能都觉得自己是大家庭里的“小异邦人”……比如总是缩在角落里打游戏,把自己紧紧封闭在坚硬外壳里的晴男,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龙生和奈美都上小学五年级,生日同是五月五日儿童节[五月五日本来是日本的“男孩节”,后来被指定为日本的国定儿童节。],换言之,他们是双胞胎。但他们是异卵双胞胎,性别、长相和性格都不相同,虽然总是凑在一起,不过玩耍时分处玄关内外;虽然吃饭时坐在一起,但他们中间仿佛隔着看不见的栅栏……给人感觉他们都独自处在不同的空间。 ……没错,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个绑架事件成了我们这个大家庭团结一心的契机。 不过,电话刚打来时,我们都觉得那只是恶作剧。 “什么是绑架?” 快四岁的弥生举手提问,但是没人回答。 “‘绑架’这两个字怎么写呀?”三郎问。 “我上回听说有人放学回家时差点儿被绑架了。”龙生说。 “这个饼干比昨天的好吃呢。”雅也说。 “……”晴男一言不发。 “如果有人被绑架,我们又能上电视了吧。”奈美说。 “就是因为上过电视,才有这种人搞恶作剧。”秋彦哥说。 妈妈没有理睬其他孩子的发言,只对哥哥点了点头,然后问: “刚才电话里的人对秋彦说了什么?” “他说绑架了一个孩子,要我们拿出三千万。” “他没说孩子的名字?” “不知道……我想不起来。” 妈妈啧了一声。 “所以你的成绩才上不去啊。妈妈记得比录音都清楚。” 她得意地说完,复述了刚才的电话。 嗯……最开始是: “你孩子的命在我手上。” 对方没有报名字,只说了“孩子”……然后是: “只要你不报警干蠢事,我就不会动孩子,所以你放心。不过你肯定不放心吧,所以赶紧准备三千万,一手交钱一手放人。要是你敢报警……应该不用我专门说了吧,因为你绝对不会报警。不过,万一你报警了,应该知道孩子会是个什么下场吧。” 啊,不过这不是妈妈复述的内容,而是上周播放的悬疑剧场的台词。 我听妈妈说着,突然觉得有点耳熟,发现那其实是电视上那个绑架推理剧的开篇场景。妈妈是绑架犯演员的粉丝,还专门吩咐我把节目录下来,所以我慌忙找到录好的节目,播放了那个场景。妈妈还没来得及看,所以吓了一跳。“好像啊,简直一模一样……连声音的感觉都很像。对方肯定是模仿电视上的绑架犯,用手帕包住话筒改变了声音。” 不过这种台词在绑架剧里太常见了,也可能是巧合。然而三千万这个金额,以及最后那句话—— “明天会同一时间打电话。若是在此之前准备好三千万,我就通知你交接方法和地点。” 这两样都跟电视剧上一样…… 与电视剧不同的只有两点:一,我家没有失踪的孩子;二,电视剧台词是“圭太的命在我手上”,说出了孩子的名字,打给我们家的电话却只说了“孩子”,故意没说名字…… “对方真的只说了‘孩子’……可是,为什么不说名字呢?只说‘孩子’也太奇怪了吧。” 妈妈说。 “因为……如果说了孩子的名字,你又看到那个孩子在家,不就瞬间暴露了?那个人打电话时,可能猜测家里至少有一个还没回来的孩子,但不知道哪个孩子还没回来,所以说不出名字。要是我们相信了他,表现出哪怕一点震惊或者恐惧,那个人就会以此为乐。” 妈妈听了我的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此时,三郎插嘴道: “如果不是恶作剧电话,而是打错电话呢?” 他补充道: “虽然我们是一大家子,不过现在小家庭居多。假设是只有一个孩子的家庭,绑架犯只要说‘孩子的命’,父母自然知道是哪个孩子,然后害怕得发抖……然而绑架犯打错了电话,接到我们这个大家庭来,才闹了笑话。” 妈妈险些又要深以为然,但很快摇了摇头。“还有一点跟电视剧不一样。刚才那个人说,‘你有八个小孩,该不会认为死一个也无所谓吧。’所以啊,三郎,那一定不是打错电话。”说完,妈妈叹了口气……但马上又摇起了头。 “不,我觉得那就是恶作剧电话。我现在只能想今晚能为大家赚多少钱,除此之外没工夫担心别的。倒不如说,如果绑架犯答应不伤害任何一个孩子,那他真的绑走两三个,还能替妈妈减轻点负担。” 说完,妈妈高声笑了起来。 我们还是不太相信那是恶作剧电话,妈妈好像也一样。她之所以开玩笑,一定是想甩掉萦绕在耳边的那个人的笑声……如果说这是我的预感,那么我的预感完美应验了。 因为第二天,绑架犯果然打来了电话,又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威胁……应该说,那是毫无根据的威胁吧。他号称自己绑架了一个压根儿没被绑架的孩子,对我们发出了不成威胁的威胁。 啊,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讲两件事。 我还没提过另外两个大人吧? 他们分别是医院的高桥医生和学校教音乐的广木老师。虽然话题有点儿绕远,但他们跟事件有关系,所以请耐心听我说。 接着刚才的话,妈妈大笑着走向厨房,在我的帮忙下做了八个人的肉酱和炸肉饼,然后匆匆忙忙化起了妆,准备到店里上班。由于家里没地方放梳妆台,妈妈就在一群吸溜意面的孩子旁边对着小手镜化妆。她正抹着口红,突然停下动作,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接着,她忧心忡忡地问: “一代啊,你身体怎么样?刚才那通电话害我忘了问,高桥医生对你说什么了?” 我刚才已经提到头晕的事情了,还有放学后去医院看病的事情……高桥医生是那家医院上一任院长的儿子,也是妈妈在池袋上班那家店的常客。他们一开始是客人和女公关的关系,后来发现我们家距离医院虽然有点儿远,但也不是走路到不了的距离,于是妈妈就把自己和孩子托付给了高桥医生。 “医生说只是疲劳过度。不过他又说,难得来一趟,干脆做个全面检查吧。” “是吗……太好了。那个医院是不是有很多最新型的器材?医生对此可骄傲了,每次到店里来都要我去做检查,特别烦人。不过就算只是疲劳过度,也不能太放松警惕……这都怪我把妈妈的职责都推给了一代。真对不起。” “没什么,毕竟为了备考高中,最近的学习很紧张,暑假结束后马上就有一场发表会,所以社团活动也很累,主要是这些压力啦。” “哦?不过社团活动多了,见到广木老师的机会也更多,对不对?一代肯定特别高兴吧。” “可我只是开场的钢琴独奏啊。老师整天忙着指挥全体成员演奏的管弦乐训练,现在根本顾不上我。不过不说这些了吧……要是妈妈总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我反而会更累,所以你就别担心了。反正只是疲劳过度,睡一觉就能治好。” 我表面上在微笑,嘴里说的当然都是谎话。其实高桥医生给我做了CT检查,发现脑部存在疑似肿瘤的东西,需要进一步的精密检查。 “这有可能是恶性肿瘤,届时要么做高风险手术,一口气切除,要么避开手术,做可能没什么效果的保守治疗,尽量延长寿命。你还在上初中,一个人无法做决定,所以我要跟你的监护人商量……” 听了高桥医生的话,我说妈妈听了这个消息肯定会吓晕过去,请他暂时用“只是疲劳过度,不用担心”来糊弄过去。如果要找人商量,请找学校的广木老师。 高桥医生很了解妈妈的性格,所以答应了我的请求,决定先与广木老师商量今后的对策……我作为一个青春期的孩子,觉得把自己的人生和生命托付给喜欢的老师真的很浪漫,所以不太担心自己的身体,反倒沉浸在这种戏剧性的现实中。 其实,是广木老师发现了我的音乐才能,决定了我的将来。一年又三个月前,我上初二那年,第一次看到音乐老师走上讲台……我就对他一见钟情了。他有一双充满热情的黑色眸子,还有纤细的鼻梁,宛如音乐的化身,又好似美妙的歌谣。老师上大学时右手被严重烧伤,不得不放弃了成为钢琴家的梦想……每次看到他右手戴着白色手套弹奏钢琴的样子,我就感到胸口抽紧……所以,我们暑假被安排了创作小曲的作业时,为了让老师注意到自己……我就把一开始提到的我们一大家子人的“你回来啦”合唱努力编成了一首曲子交了上去,结果大获成功。老师说我绝对有作曲的天赋,不仅把我带到了自己担任顾问的社团,还教我弹钢琴。 我好像还有弹钢琴的天赋。老师说我进步很快,将来可以报考音乐大学,还给我买了附带耳机的二手电子琴,方便我在家练习,甚至把我带到他家里去,让我弹他的作曲家父亲以前经常弹奏的三角钢琴……由于学校禁止老师带学生回家,所以他只带我去过一次,但是老师跟我约好了,等我上了高中,不再受校规约束,就让我到他家去,尽情弹奏那架跟他的眸子一样黝黑发亮的钢琴。 我并不觉得老师也爱上了我,因为我知道,他只是同情我的家境,才对我格外亲切……只要老师对我有感情,哪怕只是同情,我也觉得很幸福。 还有我的病。反正我只会头晕,没有疼痛,善良的高桥医生又会温柔地对我说话,所以我对病情的危险没什么真实感觉,只觉得这样一来,广木老师就会更同情我,更关心我。我就这样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 对不起。 这个话题绕得太远了。 总之重点在于,家里发生那件奇怪的绑架事件时,我自己也深陷于恋爱事件中……虽说没有真实感,但我的确有种贫病少女的人生突然充满了戏剧色彩的感觉,甚至希望绑架事件也愈演愈烈……各位只要知道,我心里有过这种想法就好。 回到绑架事件上。第二天下午音乐课结束后,我对老师坦白了自己的病情,还有头天晚上那个奇怪的电话。老师说: “今天早上,医院的医生已经给我打了电话。等到今天和明天的精密检查结果出来,我会去跟医生见面商谈一次……现在还只是疑似阶段,你也不需要太过担心。教导主任以前得过类似的病,还做了手术,所以我专门去问了他。那种手术好像没有高桥医生说得那么危险。” 见我点点头,老师又说: “倒是那个自称绑架犯打来的电话有点让人放心不下啊……你家真的没有人失踪吗?毕竟家里有八个孩子,不会看漏了吧?” 老师的表情很严肃,我也没有笑……因为这不是开玩笑,之前真的有过几次数错人数的事情。比如本以为大家都在,结果刚吃完饭,又有一个孩子从外面回来了。又比如像电视上播放的美国电影那样,把某个孩子落在家里,其他人一起出去了……两三年前,好像是奈美吧,她玩捉迷藏躲在洗衣机里,就这么睡着了,也没人发现,第二天早晨妈妈直接打开了电源,险些把她害死。 “这么重要的时候,肯定不会数错。” 我一边说着,一边回想秋彦哥、三郎、龙生、奈美……可是到这里突然就断了。我想不起晴男的脸……他本来就没什么存在感,在我脑中也像失焦的照片,看不清楚面容。仔细想想,我已经好几天没仔细打量晴男的脸了。不……好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说不定好几年了。 我应该有往他那边看过,只是除了缩在角落里打游戏,其他时候晴男大都低着头,很难清楚地看见他的脸。没错,说不定我们家发生的事完全不是看漏了……而是平时一直都漏过,这次真的不见了,却习惯性地以为自己“只是看漏”,以为他其实还在家里…… 我无法回忆起晴男的五官,只有一层淡淡的影子,宛如湿透的纤薄布料一般,紧紧贴在脑海中…… “怎么了?” 老师问了一句,我慌忙摇着头说:“不,没什么……”然后把那张算不上面孔的脸驱赶出了脑海。 我决定看看那个人会不会如约打电话过来,老师吩咐我,如果对方真的打过来了—— “就把通话内容保留成录音。学校也经常接到恶作剧电话,所以我这儿有个好东西。” 说完,他从办公室借来了安装在电话机上的小型录音机。 老师走到钢琴边,轻抚琴键,弹奏出短暂的旋律,填补不时出现的沉默……我很想一直待在音乐室里跟老师说话,但当然也很担心绑架事件,于是快步跑向初一B班,把录音机塞给弟弟三郎,叫他回到家后马上安到电话机上。 三郎是八个孩子里最聪明、最可靠的人,所以那天傍晚,我们录到了自称绑架犯打来的电话。 我放学后去医院做了CT检查,回到家时,看见妈妈和孩子们像昨天一样,在矮桌周围团团围了两圈,正在听录音磁带。 “啊,一代,你快过来听。昨天那个人又说了莫名其妙的话。” 我抱着书包坐到妈妈旁边。 “那我重新播放一遍。” 负责指挥的三郎按下了矮桌正中央的录音机按钮。 “你好。” 妈妈话音未落,男人的声音就压过了她。不,那真的是男人的声音吗?……那个声音跟昨天不一样,听起来机械又高亢,明显经过变声操作了。看来敌人预料到我们会用录音机,自己也使用了机器。 “啊?” 母亲反问道。 “你的声音好奇怪,我听不清。” “我问你,三千万准备好了吗?” “三千万……” “怎么?你忘了?昨天不是说了……你到底准备好没有?” “……还没有。” “‘还没有’是什么意思?是没凑齐,还是一分钱都没准备?” “……” “看来是一分钱都没准备。那可不行。昨天不是说了吗?如果不准备好三千万,人质就要遭殃。” “不行,我拿不出三千万。你不知道我家的情况吗?” “我在电视上看到了,知道你们家人多,而且很穷。”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找我?就算是恶作剧,这也太坏了。” “不是跟你说我在电视上看到了吗?我知道你家穷,但是丈夫很有钱,电视上都说了。” “我丈夫已经死了。” “我知道。但是电视上也说了,你丈夫的父亲,这孩子的爷爷还健在……他原本是有钱人,对不对?而你却不去依靠那个人,只靠自己拉扯孩子,连电视节目都对你赞不绝口。这的确是一桩美事,可是孩子被绑架,不拿出三千万就性命难保的时候,你还梗着脖子不去求他,别人就会说你这母亲简直是恶鬼了。” 妈妈突然发出了“呜呜”的声音。她拼命忍住了气愤的吼叫,才变成了一声呜咽。 “够了,我知道你在恶作剧。” “恶作剧?你再这么说,我可真的生气了。难道凑不到钱,你就破罐子破摔了?” “生气的是我才对。你说的‘这孩子’到底是谁啊?如果你真的绑架了孩子,那肯定不是我家的,麻烦你找别家。” “你怎么如此肯定呢?” “那当然啊,你口口声声说什么绑架,可我家八个孩子无论昨天还是今天都在家里,谁也没被绑架。” “所以我说,你为何能如此肯定呢?” “什么为什么……” “只是那孩子和你都没发现绑架的事实而已。我把话说清楚吧,三千万就是那孩子的赎金。” 听完那段录音,我感到一头雾水,跟妈妈听电话时一样,发出“呜呜”的声音,然后沉默了。 “反正我也不认为你一时半会儿能凑到钱,就等到明天吧。下午五点前凑齐三千万,等我联系。到时候再告诉你把钱拿到什么地方……听好了,这钱只要你开口就能拿到。孩子的命要紧,你最好尽快准备。” 电话被用力扣上的声音…… 三郎关掉开关,与此同时,弥生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被绑架啦,要被杀掉啦。” 她小小的脸皱得像漏气的皮球,哇哇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她把嚼了一半的巧克力吐了出来,弄得满脸都是。姐姐奈美拿起纸巾给她擦脸,然后安慰道:“绑架不是刚才玩的过家家吗?真是个小笨蛋,过家家已经结束啦。” 接着,龙生也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会不会是我被绑架了呀?” 他站起来,把运动裤腿一直拽到膝盖以上。 “你的腿怎么了,摔了吗?” 妈妈瞪大了眼睛。因为龙生的膝盖上有一大块淤青。 “我在学校走廊上被人推倒了。” “被谁?” 由于昨天上班迟到了,今天妈妈还在跟大家聊天时就化起了妆。见到龙生的腿,她放下腮红刷,拿出充当医药箱的点心盒,给龙生抹了白色伤药。 “没骨折吧?痛不痛?怎么样?谁啊,这么过分……” “不知道。我爬起来马上往后看,可是那个人躲起来了,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不过,那有可能是绑架犯……” “为什么?” “今天早上我到学校后,一直觉得有人在监视……” “啊,我也有那种感觉。” 奈美说道。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好几年来,双胞胎头一次表现出了惊人的一致……接着,正在上小学二年级的雅也举起了宛如中年妇女的小腿般浑圆的胳膊。 “我也觉得自己在学校被盯上了。”他用沙哑的声音说。 “绑架犯会不会是小学的人啊?毕竟有那么多可疑的老师。” 奈美说完,龙生用力点了点头。 “我们都被囚禁在小学里了。学校的学生不能随便外出,就像坐牢一样……我们会不会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被人绑架了?昨天也是,今天也是。” “所以绑架犯在电话里才说不出自己绑架了谁。” 三郎加入了小学生的对话。 “为什么?”妈妈说。 “我们家有四个人在那个小学上学,不管绑架哪一个,妈妈都会交赎金,所以绑架犯就不需要特别选一个呀。一定是因为这样,绑架犯才说不出某个人的名字……明白了吗?” 妈妈听了有些半信半疑,但孩子们好像很赞同这个推理。 “老师总说离开学校后要小心被拐走,其实学校里才最容易发生绑架事件啊。那里有很多很多小孩子,而且一查就知道谁家有钱,还能一直监视,不被任何人怀疑。” 龙生兴奋地说道。 “上次看电视,有个日本教育评论家说,‘最近的学校都把孩子当成了人质。’所以无论哪个学校,里面的老师都是绑架犯,学生都遭到了监禁。” 连秋彦哥都难得说出了很有哲理的话,还一脸得意。 “那不叫监禁,叫软禁啦。” 三郎举起日语辞典,像展示水户黄门的印笼[水户黄门是日本江户时代水户藩第二代藩主,在以他的故事为题材的影视剧中,每遇危急时刻,他的随从就会亮出绘有家纹的印笼以示身份。]一样拿给大家看。“因为放学后可以自由外出,大家不也回到家了吗?” “既然你这么说——” 秋彦哥说: “那也可以说,我们被软禁在这座房子里了啊。搞不好这里所有人都被绑架了。” 听了他的话,所有人面面相觑。的确,我们都挤在这里,仿佛几个囚徒在牢房里制定逃狱计划。三郎拍了拍手。 “是有可能啊,哥哥,绝对有可能。凶手说的‘孩子’可能指好几个人啊。” “他说的是所有孩子?”奈美问。 “没错。日语对复数形式的区分不那么明确。有可能因为绑架了‘所有人’,所以绑架犯才说不出名字。” 几乎所有人都点头赞同了三郎的话,显然在转瞬之间产生了同为受害者的感情。 “那绑架犯究竟是谁?为什么要绑架?” 我产生了一点儿好奇,这样问道。三郎最先有了反应,大家先后抬起手,指向了妈妈。 “这……” 妈妈可能当真了,面无血色地说。 “那打电话的人是谁?如果我是绑架犯,那就应该有个打电话的共犯啊。” 三郎指着妈妈一直没放下手,听到那句话后,指尖又转向了我。 “我?”我反问。 三郎得意地点点头。 “因为绑架犯打电话来的时候,袋子不在啊。电话刚结束没多久,你就回来了……录音里的声音也有可能是女声。” 我笑了。 “那就是妈妈找我帮忙,绑架了所有人咯。可是我们为什么要绑架你们呢?” “录音里不是说了嘛,只要我们被绑架,有钱的爷爷就会拿钱出来。妈妈和袋子肯定都想拿到那笔钱,好抚养我们长大吧。” 妈妈很严肃地开口反驳,却被我拦住了。 “既然如此,那也有可能是自导自演。你们七个孩子自导自演了这场戏……大家都假装有个人被绑架了。” 说完,我咧嘴一笑。 “目的是什么?”秋彦哥认真地问,“也是为了爷爷的钱?” “没错,因为大家都很孝顺,也很关心姐姐……要是有三千万,我们的生活该多轻松啊。” “可是……”龙生说,“绑架犯打电话过来时我们都在这里啊。两次都是。” “这就是大家庭容易遇到的情况。如果有一个人溜出去打电话,妈妈也不容易发现。更何况,妈妈当时还被那通莫名其妙的电话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呀。” 我叹了口气,结束了孩子们的推理游戏……不,孩子们的推理游戏依旧在继续,可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 大家的推理其实很有道理,但我就是提不起兴趣。那是因为我对另一件事有很大的兴趣……你们猜到了吗?我讲述了绑架犯两次打电话来的经过,唯独没有提到一个孩子的名字……另外,我在说“大家”的时候,也排除了一个人。 没错,就是晴男。 此时,晴男并没有跟其他孩子一起围在矮桌边上,也对绑架犯的录音毫无兴趣,而是坐在稍远的地方打游戏。我正忙着全神贯注地观察他。 由于他一直盯着游戏画面不抬头,我就更在意了……我总觉得那孩子在努力隐藏自己的脸。他真的是我认识的晴男吗?……不过,我记忆中的晴男已经非常模糊,实在无从比较。尽管如此,我还是想确认一番…… 好久没有仔细观察这孩子了,我发现他的体形已经变了很多。记忆中的他就像忍饥挨饿的难民小孩一样瘦削,现在却肩膀宽阔,露在短裤外面的腿有了一点肉感,成了普通小学三年级学生的模样。可我就是觉得,他好像不是我认识的晴男了……真正的晴男会不会昨天就遭到了绑架,凶手为了瞒住家人,又派了一个长得像晴男的孩子来顶替呢?……我无法阻止自己展开这个毫无根据的联想。 妈妈打扮好自己,好像安慰自己似的反复说了好几次“别担心绑架的事情了,那就是恶作剧,坏心眼的恶作剧”,然后就出门上班了。我正要站起来张罗大家吃晚饭时,那孩子总算抬起了头……由于太过突然,我没来得及调整好视线,原本只打算偷眼瞧,结果跟他对上了目光。 他勾着眼睛看向我,长长的刘海挡住了他的脸……那张脸太陌生了。L形的鼻梁,薄薄的嘴唇,跟我记忆中的晴男一点儿都不像。 陌生的脸冲我笑了。 我惊觉那两只眼睛的形状扭曲了。当我发现那是因为他在微笑时,那张脸再次垂了下去,不让任何人看到自己。 那天晚上,我没睡着。 我躺在我和妈妈占据的三块榻榻米大小的地盘上,睁着眼睛注视黑暗。那本来就是个闷热的夜晚,可是我很害怕,万一闭上眼睛,脑中又会浮现出那张陌生的笑脸……“晴男”弯曲着膝盖,睡在大屋的角落里,但我没有勇气查看他的睡脸,只能呆呆地听着屋外的雨声。梅雨季节应该过去了,是不是雨季离开时,在我家的破屋顶上落下了一片雨云?阴沉的雨声让我感到浑身粘腻,碰撞着融入我体内的A小调旋律,不断发出嘈杂的声响。 妈妈凌晨两点钟回到家,没换衣服就倒在了我旁边的被褥上……没过一会儿,那边就传来了掺杂在雨声中的细细啜泣。我一开始还以为她在店里喝多了喘不上气,但很快发现,那的确是哭声。 “怎么了?” 我问了一句。妈妈猛地坐起身子,下一个瞬间,就扑到了我身上。她双手紧紧抱着我,边哭边重复同样的话。“你是最好的孩子……那一定是因为生下你的人很好。妈妈以前最喜欢你,现在也最疼你。” 妈妈头一回对我说这种话。 我猜测肯定是店里发生了什么,首先想到了高桥医生的脸。 “高桥医生对你说什么了吗?” 我在汗水混合着化妆品和酒精的气味中问道。一定是医生把我身体里潜在的危险告诉了妈妈,而妈妈担心我的身体,才会说那种话…… “高桥医生?” 妈妈突然停止哭泣,冷冷地反问道。接着,她又恶狠狠地说:“那种人是医生里的败类……不对,是人渣。所以你千万不能相信那个人说的话。无论他对你说什么,都不能点头……你必须要拒绝。因为他也拒绝过不少人。” 听到这番话,我猜测妈妈可能向今天光顾夜店的医生开口借钱,然后被冷漠拒绝了。借钱?妈妈难道被绑架犯洗脑,真的要准备那莫名其妙的三千万赎金?想到这里,我对她说: “妈妈,不如我去找爷爷要那三千万吧。因为我依稀记得,爷爷以前好像很疼我……现在他应该知道妈妈不是为了谋取爸爸的钱财了,只要我开口,他肯定不会拒绝。” “不行不行。我没对人说过……连电视节目组的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其实啊,你们的爷爷今年一月已经去世,他的财产都被你们爸爸的兄弟姐妹继承了。” 说完,妈妈长叹一声,还没等我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她的叹息已经变成了哭泣。 “而且那只是个恶作剧电话,我们不需要三千万。我反倒想要一笔买空调的钱。今年这么热,最小的两个孩子又要长痱子了。” 带着鼻音的声音不知不觉变成了平静的鼻息。我觉得妈妈并不认为那是恶作剧电话。只是她很希望那是恶作剧罢了……鼻息不时变成梦呓,一直持续到天快亮的时候。妈妈在睡梦中也一直告诉自己:“那是恶作剧。”“只是恶作剧而已。”…… 没错,其实正如妈妈的话,这件事本应是个单纯的恶作剧,不会真的发生什么……包括我在内,柳泽家的孩子们对真相一无所知,并且应该在暑假开始时,把那件事完全当成“恶作剧”给遗忘掉。我们一大家子人本应重新回到超麻烦、超讨厌,但是超快乐的生活中,只在几个月后突然想起:“那个单方面的绑架犯到底算怎么回事?”然后大家笑着说:“就是啊,好蠢。”而我本来也应该一无所知地忽略掉那件事……如果第二天那个自称绑架犯的人打来电话,妈妈没有说出那句谎言: “是的,我准备好三千万了。” 我还是按照顺序说吧。 翌日早晨,妈妈顶着睡眠不足、又红又肿的眼睛招呼大家吃早饭,还对我说出了与几个小时前截然相反的话。 “一代,你今天也要去高桥医生那里哦。一定要听医生的话。” 她好像彻底忘了自己头天晚上喝醉时说过的话。我只好露出苦笑,像哄小孩一样回答:“知道啦,知道啦。”由于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就说:“妈妈,要是今天绑架犯再打电话过来,你就骗他已经准备好三千万了吧。我想知道对方会有什么反应。” 这只是我的突发奇想,但其他孩子也纷纷赞同,于是妈妈只得点头答应。 “好吧,我们不能任凭那个奇怪的人摆布,得主动出击才行。” 十分钟后,那个人又打来电话问妈妈:“钱准备好了吗?” “是的,我准备好三千万了。” 妈妈按照我的提议骗了他。那人似乎有点惊讶,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真的吗?”除此之外,并没有表现出我所期待的特殊反应。接着,他又冷淡地交代了那天晚上交钱的方法,最后留下一句:“务必照做。”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啊,不过说后续之前,先让我把前面那十个小时的事情说清楚吧。 可能因为头天晚上几乎没合眼,我离开家时脑袋很晕……在妈妈的劝说下,我直接去了医院,没有马上去上学。 头天晚上我以为妈妈跟医生吵架了,但是到医院一看,高桥医生心情特别好,见到我就说:“你来得正好,我也想早点把消息告诉你。你的脑部异常只是CT机的损伤,其实什么事都没有。放心吧,这下你也不用瞒着妈妈了。” 医生把我那天早上的眩晕解释为睡眠不足……虽说我表面装作若无其事,其实真的有点担心自己,所以听到那个消息后,我全身放松下来,精神顿时好了许多。然后,我便去了学校,等到午休时间,立刻去找广木老师汇报这个消息。 “怎么,原来是这样啊。” 老师一脸呆滞,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然后反复确认了好几次:“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其实医生给我检查身体时,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了一块小息肉,不过是良性的,只要等它长大一点再动手术切掉就好。” “意想不到的地方?” “……直肠。” 那可不是青春期少女能大声说出来的身体部位,于是我压低声音回答了老师的问题,然后高兴地说: “虽说是手术,但其实是内窥镜,医生说一下子就好了。” 老师听完我的话,才松了口气。 “总之这是个好消息。那么另一边呢?那件事也没什么吧?” 我拿出录音带,让老师听了妈妈昨天跟绑架犯的对话。 “如果说这是恶作剧,那也安排得太缜密了。不过既然谁都没有遭到绑架,也只能说这是恶作剧吧。” 老师长叹一声,看向手表,然后说:“只能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你也该回教室了。”就在我准备离开音乐室时,广木老师又叫住了我。 “我想确认一件事。你之所以找我商量这些事情,是因为喜欢我吧?” 听到老师提问,我抓着门把手,缓缓转过头去。 “当然啊。” 我回答道:“放长假到老师家时,我亲口说了喜欢老师,不是吗?” 我注视着老师,老师也注视着我。然后,是他先移开了目光。 “的确是……不过我感觉你后来变得有些疏远。” “我才觉得老师……” 由于学校禁止教师与学生私下来往,从那以后,老师似乎一直在躲着我,所以我才找了个借口接近他……我正要这么说,但是老师先开口了。 “那就好。总而言之,那个绑架犯说今天还会打电话来,要是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你要马上联系我。因为我真的很担心你。” 那是我最想听到的话。如果能听到老师对我说这些话,我倒真希望那位自称绑架犯的人多加把劲。我带着这个想法,高高兴兴地回了家……因为今天放学不用去医院,我在现场听到了妈妈和绑架犯的电话。 绑架犯先问妈妈“钱准备好没有”,然后说:“把钱装在纸袋里,表面用报纸盖上……今晚八点放进池袋站东口的寄物柜里。钥匙……附近有一排自动售票机,你把钥匙扔在最右侧的地上。动作要自然,别让其他人注意到。” 说完,他又问妈妈记住没有,然后挂了电话。这通电话也录了音,于是孩子们马上重播了一遍,玩起了吵吵闹闹的推理游戏。 妈妈毫不理睬他们,而是表情狰狞地说: “肯定是个恶作剧。那人只是在玩绑架犯游戏,就像在卡拉OK开演唱会一样。” 说完,她匆匆穿好衣服化好妆,跑出了家门。临走前,妈妈还说:“我已经迟到两天了,今天再迟到要被炒鱿鱼的。”我感觉她那种逃也似的慌张有点不太自然……不过我更在意的是,家里少了一个孩子。 晴男没在…… 我回到家时就没见到他。三郎说:“他的游戏机没电了,是不是出去买电池了?”……可是绑架犯打完电话,我又拨通了广木老师的电话告诉他通话内容,然后又过了一个小时。这都六点了,他还没回来。 “晴男到哪儿去了?” 我一开口,立刻有人起哄道:“晴男被绑架了!” “原来被绑架的人是晴男。” “哇,晴男是被害者啊。” “好可怜哦,我要抓住绑架犯。” 其他孩子也应和道。 我悄悄把三郎喊到自己的地盘上,小声问道: “你说,那个绑架犯的声音像不像晴男?” “啊?为什么?” 三郎圆圆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昨天虽然说是自导自演,不过要把所有孩子……那也太难了。但是换成一个人……如果是晴男一个人,或许有可能。” “可是晴男为什么要打电话呀?” “游戏啊!他不是总玩那些吓人的游戏嘛,现在玩腻了,就玩起了真人游戏……” 三郎马上摇摇头。 “姐,你不是身体出问题了,而是脑子出问题了吧?晴男玩得很起劲的不是吓人的游戏,而是熊猫养成游戏。” “什么熊猫养成?” “比电子宠物鸡复杂一点儿的东西,把体弱多病的熊猫养成健康的大熊猫。” 这回轮到我瞪大眼睛了。就在那时—— “我回来了。” 门口传来了晴男的声音。他虽然话不多,但是跟大家交流得很自然。我探头看向大屋,发现他已经加入了推理游戏的圈子,甚至露出了笑容。我意识到自己没有注意到晴男的全部,而是漏掉了他跟普通孩子一样的声音和表情,不由得羞耻万分……而且两个小时后,我又因为晴男感到更加羞耻了。 晴男注意到我时,跟头天晚上相反,立刻阴沉着脸不说话了……此时我还认为,自己的直觉肯定没有错。 两个小时后,我为全家人做了晚饭,声称“有些事”离开,前往池袋车站东口,并且在晚上八点……准确来说是晚上八点八分,目睹了这起奇怪绑架案的唐突高潮,最后知道“脸红”这个词并不正确,因为极度的羞耻会让人脸上失去血色,变得如同白纸。 这起事件的结局真的很突然。我当时正躲在池袋站东口的自动售票机附近蹲守绑架犯,晴男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我到达池袋车站的时间是晚上七点五十五分,找到寄物柜时已经过了八点……再慌忙去看自动售票机,已经是八点五分了。车站里挤满了人。人们就像电视上的幽门螺杆菌一样,阴沉、坚定、冷漠而滑稽地蠢动着,使我无须躲在阴影中,得以光明正大地监视那个地方……绑架犯指定的售票机右侧地面掉了一些垃圾,但我看不出里面有没有钥匙。当然,我并不指望那里有钥匙。这是一起没有被害者的绑架事件,没有人会把赎金放进寄物柜,也没有人会把钥匙扔在那里。 我心里很清楚这点,却还是着了魔似的来到了这里……因为我有种预感,那名奇怪的绑架犯会制造惊人的奇迹。 奇迹……虽然跟我想象的有点不一样,但是连续发生了三次。 三分钟后,我被人潮挤得疲惫不堪,就想转身回家。可是就在那时,突然有人在后面扯了一下我的裙子……我忍不住回过头,看见了第一个奇迹。 是晴男。 “绑架犯果然就是你!” 他用打游戏时的冷漠表情摇了摇头。 “那是你被绑架了?” 他又摇了摇头,然后总算开口说话了:“被绑架的不是我,是另一个孩子。” “另一个孩子?是谁?” 晴男似乎有点累了,不再仰头看我,而是低下头,抬起了手指。他的食指就是第二个奇迹。他的指尖戳向我的身体……他在指我。 “我?我被绑架了?” 这简直太胡闹了。这时,晴男说:“你看那边。”我转过头去,发现凶手指定的地方出现了一张太过熟悉的面孔。那就是第三个奇迹。那个身穿浅蓝色衬衫的男人从地上拾起了什么东西,若无其事地走开了。我知道他拾起了什么。 “广木老师……老师绑架了我?” 晴男听到我的喃喃自语,对我摇了摇头。但是我没有理睬他,而是朝老师追了过去。那个浅蓝色的背影转眼之间就被人潮吞没,但我知道老师要去什么地方。 我们在不远处亲眼看着老师用捡来的钥匙打开一个寄物柜,拿出了印有百货商场标志的纸袋。不,奇迹还在继续……这明明是个没有被害者的事件,装满赎金的纸袋却像变戏法一样冒了出来,而且广木老师还用双手紧紧抱住了它。老师依旧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没两步就撞上了我,顿时吃了一惊。下午刚见过的英俊面庞霎时扭曲成了我认不出的样子……不过,我的表情比他的更扭曲,而且满脸汗水。老师吓得失手掉落了纸袋,遮挡用的报纸滑落出来……破口处露出了福泽谕吉一本正经的脸。 “绑架犯是老师吗?……绑架了我?” 说着,我回忆起了妈妈的表情。妈妈可能知道是我被绑架,赶在最后时限前勉强凑齐了赎金,放进车站的寄物柜里…… 可是—— “不对。” 一个声音让我返回了现实。说话的人不是老师,而是晴男。连老师也用力摇着头…… “老师只是受害者,绑架犯另有其人……好像叫高桥吧。昨天大家玩推理游戏时说了,那个医生给袋子编了个病名,表面是让你接受检查,实则把你软禁在医院了。然后,那个医生就……呃,高桥就对广木老师说,‘只要你拿出三千万,我就保证不在医院杀了她。’反正医院就是吓唬病人的地方,不是吗?” 后来我们坐进了车站门口的咖啡厅。晴男一边猛往嘴里塞蛋糕,一边继续发表见解。最让我惊讶的不是医生和老师的事情,而是晴男在家里听了大家的话,从中推理出真相……甚至察觉了我和老师的恋爱关系,并且预想到我的行动,今天傍晚一度去我学校找过老师,但是没找着,只好跟踪我从家里来到了池袋车站。 高桥医生只给广木老师打过一次电话,告诉他被绑架的人是谁,然后威胁:如果不交赎金,他身为医生可以对人质施加什么样的危害……当然,这些都是老师坐在咖啡厅里亲口说的。这三天来,老师一直想象医生拿着手术刀、注射器,甚至剧毒药,妄图以检查之名加害于我的场景,并且痛苦万分。而且,从第二次开始,医生就巧妙诱导我做出行动,让我亲口对老师说出绑架犯的威胁,让他更加痛苦。老师甚至怀疑过我是共犯……但是因为今天下午那句话,他已经完全打消了那个想法。尽管如此,他还是犹豫不决,虽然已经把钱放进了寄物柜,但是五分钟后决定对我坦白一切。就在他返回寄物柜收回赎金时,却被我们撞到了。 “难道妈妈也是跟你一伙的?” “不,你妈妈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她可能有所察觉,所以昨天晚上才会说高桥的坏话吧。“可我还是不明白。我又没有一直待在医院,后来也回家了呀,还跟老师单独见过面。可是,你怎么不告诉我呢?只要告诉我,然后报警就好了呀。” “高桥绑架的人不是你。” “啊?那谁才是人质?” 老师敲着额头想了想,然后说: “那孩子不久之后就会引起你的注意,所以我就不说了。”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晴男好像明白了。因为他连连点头。老师用目光对他说“你真聪明”,而我则一脸苍白——就这样,那天算是过去了。两天后的早晨,我不经意间闻到米饭的气味,突然感到犯恶心,趴在水槽边上吐了一点刚喝下去的果汁。 妈妈皱着眉,对我说:“一代,难道你……”那一刻,我仿佛走进了老套的家庭电视剧情节中。我想起老师那句“被绑架的孩子不久之后就会引起你的注意”,紧接着又想起晴男在池袋车站用手指着我……的肚子。 原来,高桥医生在给我检查头晕的毛病时发现了我体内正在孕育的小生命,还瞒着我从酒醉的母亲口中问出了与我交往的对象,然后给广木老师打了威胁电话……他以尚未出生的孩子为人质,对老师说:“如果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搞大了学生的肚子,就拿三千万出来。钱到手后,我就用肠道息肉的名义瞒着她把孩子做掉。如果你不想要这份工作了,那就随便你。”换言之,高桥医生通过一无所知的我,向老师发出了威胁,搞了这么一件非同寻常的绑架事件。而且,一旦孩子的父亲交了赎金,我肚子里的小生命就要被当作息肉除去,而我这个母亲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回到正常生活。 广木老师左思右想之后做出的决定,前面已经说过了。在千钧一发之际,老师舍弃教职,选择了我腹中的小生命。 你们知道吗?现在很多医院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高桥医生试图用采购新器材和改造医院渡过难关,可是债台高筑,已经被逼上了绝路……不过这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情。那天早上,我压根儿顾不上高桥医生和广木老师。晴男玩的“熊猫养成”原来是专为孕妇设计的游戏,可以在玩的过程中学习妊娠知识。正是因为这个,晴男才比我更早发现了我怀孕的事情。但是,当时我也顾不上这个。 那一瞬间,我想到,原来这个贫穷的大家庭也能迎来宛如晨曦般纯净的小生命啊。不,正因为这是一个大家庭,那个小小的异邦人才会安心造访……而回荡在我体内的肖邦A小调,正是这孩子的安眠曲。我哼着那首曲子,心中感叹,这个还不能称之为孩子的小生命尽管遭到绑架,可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于是,我反复对着肚子说:“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真对不起,我把最重要的真相隐瞒到了最后……或者说,只能极其委婉地表达出来。因为对我来说,要说出那天晚上到老师家玩,两人陶醉在钢琴的美妙音色中做了什么事情,简直比直肠的息肉还羞耻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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