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丽吉特·皮尔斯坐在厨房里，下巴离桌面六英寸，尽可能快地把“跳跳糖”倒入嘴里。父亲坐在她对面。在半导体工厂工作了整整一周后，父亲的手指甲里满是黑色的污垢。母亲坐在他俩中间，双手时而握紧，时而松开。这是一个表示她要开口说话的明确信号。“给我闭嘴，”布丽吉特心想，“只要闭嘴就好。”

“就在山上，杰克。”

“山上，该死的山上。”布丽吉特的父亲拿起蓝白色的陶瓷调味罐，往蛋上拍了点盐。母亲把黄油碟子往他那边推了推，好让他够得着。母女俩看着他涂黄油。他掰了吐司的一角放在蛋黄上，咬了一口，舔着嘴唇上的一抹蛋黄，痛苦地呷了一口咖啡，然后把茶杯放在茶碟上。

“她在牛顿有一些朋友，杰克。她整个夏天都可以在山上玩。”

“她在这里的朋友有什么不好吗？”老男人第二次往蛋上撒盐，大声地咀嚼着裹了培根肉的蛋黄吐司。当他开口说话时，布丽吉特能看到他牙齿间残留的早餐，“也许是布莱顿配不上她？”

“没人那么说。”

他头也不抬地招呼道：“过来。”

科琳出现在门口，在两腿上移动着身体重心。

“我说‘过来’！”

布丽吉特的母亲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科琳慢慢挪进房间。他用两腿勾住她，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然后让她转过去直视着她的母亲。

“你是想跟着她一起去山上吧，凯特？”

布丽吉特母亲的目光在她丈夫和女儿之间游移。她想找一个逃避之所，但没有找到。

“这之间没有关系。”

“撒谎。这之间大有关系，该死的，她心知肚明。”布丽吉特记得去年夏天母亲离开那一天时肩上背着的挂在铁丝衣架上的廉价衣物，凯文在她耳边冰冷的低语，以及科琳抓着她的裙子时发出的能剥落墙壁油漆的尖叫声。布丽吉特眼神空洞，她眨了眨眼睛，看着她的父亲。在自己的妻子走出大门时，他只是在房间的暖气边待着。她离开了三天。在这段时间里，老男人一直坐在客厅里放哨。第一个晚上，布丽吉特偷偷溜下床，只为了看看他是不是还在那里。她看到他的香烟在黑暗的紫色云雾中忽明忽暗，她一直数到他吸了十口烟，才肯溜回床上。

第三天下午，母亲回了家。汽车滑下山坡时，布丽吉特正坐在她家的屋顶上。这是一辆刚洗过的小汽车，它停靠在路边时，铬合金保险杠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方向盘后面坐着一个男人。布丽吉特看着他们紧拥着倒向汽车的一侧，她的母亲压在男人的身上，紧紧抓着他，不让他开车离开。此刻，布丽吉特对她母亲厌恶到了极点。母亲走上钱普尼大街，衣服依然挂在衣架上，只是现在全皱了，被夹在手臂底下。布丽吉特爬下屋顶，独自坐在厨房里，听着她母亲拖着脚走进屋子，关上卧室的门。那一晚，老男人撬开一瓶没开过的威士忌的瓶盖，喝掉大半瓶，不停地抽着烟，没从客厅挪开过一步。第二天早晨，布丽吉特的母亲回到厨房做早餐。老男人坐在桌子边，把她端给他的东西全吃了。没有人再提起那件事。有什么好说的呢？等有了再说吧。

“苹果不会落到离苹果树太远的地方，不是吗？”杰克把科琳的一小撮光滑的发卷绕在自己的一根手指上。

“别碰她，杰克。”

他抓了一把女儿的头发，捂在自己的鼻子上：“她连闻起来都很像你。”

科琳发出一声轻轻的呜咽。布丽吉特从椅子上站起来，踢了一下她放在脚边的书包：“放开她。”

老男人的眼睛扫过桌子：“你在跟谁说话？”

“布丽吉特……”

“闭嘴，妈。马上放开她。”

科琳突然找到了一些勇气，徒然地挣扎着，想要自由。

“别怕，”布丽吉特说，“他不会伤害你的。”

“伤害她？我为什么要伤害她？”杰克把科琳转过来对着自己，当她是从游乐场赢来的玩具娃娃似的研究了起来，“谁会伤害这样一件东西？”老男人摸索着女儿脸上纤细的骨头，大拇指在她的脸颊上移动，直到在她的眼睛下方找到一处凹陷，然后按了下去。科琳发出一声尖叫，双膝弯曲。

布丽吉特身子往前倾了一点儿。父亲的眼神向她逼近，双唇间伸出粉色的舌头：“你想用那个捅我，小狗崽子？”

布丽吉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紧握着的黑柄菜刀，然后抬头看着父亲那张充满复杂表情的脸。是愤怒、害怕，还是期待？也许三者都有。

“放开她。”布丽吉特说，语气平静、沉着、坚定。她会拼了命，即使在星期六的早晨，在一张早餐桌的旁边。它就在那里，一个百分百虔诚的、完全新生的、皱纹里和贪婪里充满着丑陋的家伙。它舔着嘴唇，咬着牙，嗷嗷待哺。一切都会在它面前破碎崩溃，即使能再次站起来，也不再是刚才在房间的那个样子，永远不再是。她父亲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些，所以他放开了科琳。科琳跑出房间时，老男人的脸因某种私人的悲伤而抽搐着。然后，他继续吃早餐，第三次在蛋上加盐，问妻子是否能给他看一眼那该死的《环球报》。母亲拖着脚去把那些她能找到的报纸都拼凑了起来。布丽吉特把书包甩到肩上，跟着妹妹出了门。

两个女孩偷偷溜上房子后面的楼梯，通过一个木头梯子爬到屋顶。布丽吉特带路——踩在松散的砖头堆上，低头避开叉状的电视天线。她俩像两只鸟一样栖息着，往下凝视着橡树广场和广场周围纵横交错的街道。寒风已经变得刺骨，大片大片地斜吹过屋顶，冰冷而凛冽。布丽吉特依然拿着书包，把书包抱在胸前。科琳冻得瑟瑟发抖。

“我快冻僵了。”

“快点。”

从屋顶可以俯瞰他们的院子，还有一个黑乎乎的烟囱可以提供栖身之处。布丽吉特双腿交叉地坐着，科琳靠着粗砖墙，蜷成一团，骨瘦如柴的双臂抱在胸前，双手塞进腋窝。

“谢谢你。”她的声音在风中飘荡，但布丽吉特听得很清楚。

“他不会伤害你的。”

“我怕他。”

“你什么都怕，所以你会成为目标。”

“我不想成为目标的。”

“那么你得坚强起来。”

科琳皱了皱鼻子，眨了眨眼睛。姊妹俩看上去很像，只是科琳是一件完成度更高的作品——有着精雕细琢的五官和更好的比例；而布丽吉特刚好相反，好像从烤箱里早拿出来了半小时——粗拙、黯淡、有一点儿畸形的半成品。

“你为什么总是爬上这里？”科琳问。

“这叫隐私。你根本不懂。”

“我懂的比你以为的多。”

布丽吉特瞥了一眼妹妹，她正在秘密的重压下颤抖。

“你什么都不懂。”布丽吉特说。

“我知道你喜欢波比。”

“谁？”

“住在外婆的出租车公司里的波比。我看到你注视他。”

“我没有注视他。”

“有，你有。就在屋顶这里。”

布丽吉特把书包搬到膝盖上，打开：“难怪大家都讨厌你。”

“没人讨厌我。”

“谁都讨厌你，妈妈，爸爸，每个人。”

“你胡说。”

“他们也讨厌我。你以为我会在乎？我能照顾我自己。”

“爸爸以前还把他领来的圣水给我。”

在科琳还不到初次领取圣餐的年纪时，父亲每次从教堂回来，都会一声不吭地把水瓶灌满，喝一小口，然后让她也喝一点儿。母亲说，他用他的方式把耶稣的血带给女儿。

“了不起。”

“是了不起。”

布丽吉特能听出妹妹声音里的绝望，她一阵脸红。父亲的指印在科琳脸上留下了紫红色的印迹。

“你太容易受伤了，小科。”

一大滴泪珠从科琳的鼻尖滴下，沿着她嘴唇的弧线滑落。布丽吉特张开双臂，让妹妹依偎着她，用外套袖子裹着妹妹。太阳从云层后面露出了脸，在屋顶上投下移动的影子。

“你是一个漂亮的孩子，”布丽吉特轻声说，“妈妈说你漂亮得都可以去拍广告了。”

科琳突然抬起头：“你骗我。”

布丽吉特嘘了一声，打消了她的念头。

“妈妈真的那么说吗？”

“她当然那么说了。”

科琳再次靠着墙坐起来，一边抽泣，一边擦着鼻子。她依然感到沮丧，但不由自主地有些得意。

“感觉好些了吗？”布丽吉特问。

科琳点点头：“我喜欢做你的妹妹。”

“嗯？”

“你很凶，但你照顾我。你喜欢做我的姐姐吗？”

“我有别的选择吗？当然，我喜欢做你的姐姐。”

“对不起，我取笑你和波比的事。”

“没什么。你想看样东西吗？”

“什么？”

布丽吉特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大大的蓝色医学辞典。

“你为什么上哪儿都带着它？”

“因为我喜欢它。”布丽吉特喜欢关于血与肉的一切。她脑袋里装满了动脉与器官的地图，一卷卷肠道，还有内脏和大脑的横截面。心脏的运作原理令她着迷，她好奇它到底为什么会跳动。

“你不会再哭了？”布丽吉特一边问，一边将辞典迅速翻到她作了标记的一页。

“不哭了。”

“你肯定？”

科琳点点头，摆出一副聪明好学的样子。布丽吉特指着一个词条问：“你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

科琳凑上前，眯着眼看了看：“‘先’什么。”

“先兆子痫。它是高血压的另一种叫法。肚子里有宝宝的女人有时会得这种病。”

“宝宝？”

布丽吉特漆黑的双眸里闪烁着某种本能的东西。

“是的，宝宝，你知道宝宝是什么。”

科琳挪近了一些，好像她俩正围着一堆篝火，或者在图书馆之类的地方。

“先兆子痫。”布丽吉特又指了一下那个词条。科琳跟读了一声。

“好，现在，你知道它为什么很重要吗？”

科琳摇了摇她的一头卷发，不是为了摇头说“不”，而是因为她的卷发是那么丰盈，每个人都爱听它们摇动的声音，同时也是因为布丽吉特讨厌她摇头。

“它很重要是因为妈妈得过这种病。”

一道阴影投向科琳的眉间，她光滑的额头上挤出一道皱纹。

“妈妈？”

“她在怀你的时候得过这种病，先兆子痫。”布丽吉特拉长了念出每一个音节，“你一点儿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

布丽吉特快速合上辞典，说：“这导致了她的失明。在生下你之后的六个月里，妈妈什么都看不见。”

“妈妈没有看不见。”

“这就是为什么在你小的时候她从来没抱过你。”

“她抱我的。”科琳皱了一下眉头，接着完美的上唇颤抖了一下。

“你说过你不会再哭了。”

“对不起。”

“过来。”布丽吉特又一次张开双臂，科琳扑了进来，蜷缩在姐姐的怀抱里。姐姐亲了亲她的额头，轻柔地安慰她，一边解释，一边道歉，直到她再次恢复平静。姐妹俩坐在一起，在清晨的寒冷中相互依偎，凝视着平坦的屋顶和空荡荡的街道。科琳有着完美的长相，喜欢玩她自己的游戏，但她不了解什么是痛苦，还不够了解。她会学着了解，她俩都不得不学着了解。即使只有十二岁，这种命运里的必然性依然令布丽吉特感到背脊发凉，她知道没有别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