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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夏日萤火 作者:谢筠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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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早上六点三十分,关月青准时离开家,她的目的地是市里一所重点高中,今天是她上班第一天。从没想过毕业后还会重回校园,何况这次是以生物老师的身份。 进入五月后,夏天的味道越来越浓。关月青打开公交车的车窗,让早晨的清风吹进来,这才感觉有些凉爽。路上尽是些早起赶时间的上班族,关月青默默地看着他们在身边倒退。在休养的这段时间里,像这样风和日丽的天气她肯定还在自家阳台摆弄植物,也许以后只能借寒暑假才能过悠闲的生活了。 今天是她自遭遇车祸以来第一次起这么早。 去年十月,关月青和男友冼驹在旅行途中遭遇车祸,虽然自己只受了轻伤,但冼驹却因为伤势过重,在救护车赶来之前就不行了。尽管身体无恙,可经历了如此不幸的遭遇,关月青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尤其是在最初的一段日子里,由于过度悲伤,关月青整夜整夜地失眠,愈发严重的神经衰弱让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工作。 “不行的话就不要勉强自己。”母亲那时总是这样劝她。 关月青虽然心里不情愿,可她也明白以自己的状态继续工作恐怕是弊大于利。拗不过家人的一再要求,关月青最终还是在十一月初向公司递交了辞呈,回到家中安心调养。 静养的日子里关月青过着十分清闲的生活。作息时间规律,每天都会花些时间收拾打扫,学着做几样简单的饭菜,到了晚上就用阅读打发时间。尽量保持心情平和,慢慢忘却往事,这是关月青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了。 闲散安宁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今年春天,随着情绪日趋平静,即便回忆车祸发生时的情景,她的身体也已经不再有不良反应了。如果身体本能已经能接受,那么人的心理就没必要再囿于困境了。趁着毕业季还没开始,关月青决定尽快找一份合适的工作。 为此,关月青特意回到了曾经的大学。 据她所知,学院的实验室时常人手不足。关月青打算借此机会问问实验室是否需要助理。虽然这不是最理想的工作,但工作内容简单,很适合她这种身心都刚刚恢复的人。 不过,肖馨很快就打消了关月青的念头。 “薪水太少,而且这种工作只要学生来做白工就行了,学院怎么舍得花钱聘用专门人员呢。” 坐在以前上学时两人经常光顾的咖啡店,肖馨一边咬着吸管,一边说道。玻璃杯中的橙汁已被她喝掉了一半。有实验要做的时候肖馨总是化淡妆,今天也一样,身穿一件短袖女式衬衫,下面是一条深蓝色牛仔裤。 果然还是一副学生模样啊,关月青心想。 听到朋友的规劝,关月青也没有感到失望。依当下的就业形势,她早就有碰壁的心理准备。 “不过,你可以试试别的。”肖馨一只手撑在脸颊上,故作神秘地说。 大四那年,肖馨被一家市内外企看中,四月份就入职实习,到了夏天顺理成章地签了正式合同。虽然从事的是和本专业不相关的销售工作,但那年市场形势大好,加上对工作的新鲜感和年轻人不服输的精神,业绩连连攀升,肖馨在职场上狠狠地风光了一段日子。只是从第二年开始,产品的市场反响下滑,公司却没有及时调整战略,几乎是意料之中地陷入低迷状态。由于看不到希望,在伴随公司一起坚守了半年后,肖馨果断递出了辞职申请。 辞职后的她先是在家休息放松了一段时间,接着又用两年来存下的钱做了一次长途旅行。旅途中肖馨也没有停止思考,在分析了当下形势和自身能力后,她认为与其逃离到另一家公司,不如急流勇退,重回校园进修。 借着当年的基础,肖馨突击复习了半年,最后顺利地考上了母校的研究生。仍然是生物学专业,专攻菌类方向。面试通过那天,她还约关月青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餐厅里好好庆祝了一番。 “我从导师那听说,有所高中现在急需一名生物老师,你不是考了教师资格证吗,我有那边的电话,你要不要去面试一下?” “人家应该不会要我吧。” 虽说有教师资格证,但当年考证纯属是盲目地从众行为。关月青毕业之后并没有从事过任何与教育有关的工作,现在忽然说要去当老师,她心里完全没有准备。 “为什么?” “我没有工作经验,而且忽然让我站在讲台面对一群学生,我肯定会紧张得说不出话。” 关月青并没有刻意夸大,毕业后她一直在一家制药企业担任研发工作。在缺少与人交流的环境工作,几年下来她日渐感觉沟通能力大不如前了。 “这有什么可紧张的,那都是一群小孩子,你一个成年人没必要害怕。” “哪像你说得这么容易。”关月青轻咬着嘴唇。 “你听我说。高中的课程你还记得吧,虽然我们毕业已经这么多年,但课本内容改动并不大,就算没有经验,但我觉得你可以凭着印象去讲课,哪怕是模仿自己高中老师也可以。” “谁还记得高中怎么上课啊。” “赶紧回忆回忆,高中课程里最简单的就是生物了,不然也不会到高二才开课。” 话虽如此,关月青却真快忘得一干二净了,努力回忆也只能想起一些模糊的片段。但有一点肖馨说得不错,高中生物课程简单,很多知识到了大学几乎就是基本常识,所以只要是生物学专业出身的人在纯知识层面都能胜任教师的工作。只是教育并非简单的灌输,更需要讲究教授的方式和互动性,一想到这些,关月青仍然信心不足。 “为什么学校会忽然招老师啊?” 教师招聘时间应该会在学年末前后,即使没有从事教育工作,但师大出身的关月青还是对此略知一二的。现在刚进入五月,哪怕说是临近学年末也够牵强的。 “好像是人手不够了。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也不了解。” 虽然等到夏天结束肖馨才会升入研三,但现在已经可以感觉到日程的紧张了。每天除了上课还要在实验室观察培养皿,做记录,当然导师布置的课题也不能疏忽,总之是忙得不可开交。关于学校招聘的事就是她在实验室时偶然从导师口中得知的,印象中导师好像说了句有人突然离职了,目前仅有的生物老师根本应付不过来。 “你有现在的高中课本吗?” 肖馨摇了摇头。 “我至少要知道他们学到什么程度了才行。” “喂,基因工程、细胞遗传、有丝分裂那些东西你还记不记得。” “那当然记得。” “那就拿出点儿勇气来,面试都有运气成分的,赌一次好了,反正即使没被录取也不会有什么损失。”肖馨说着就拍了桌子一下,玻璃杯里的冰块跟着晃起来。 大学时代,关月青和肖馨不仅是形影不离的朋友,学习上也不分伯仲,扎实稳健是两人共同的风格,只不过肖馨胆子更大些,身上总有其他女孩子不具备的果决和魄力。大二暑假那年,学院安排了野外实习。一个系的人分成几个小组在山林做树种调查,没想到却碰到一条缠在树上的黄链蛇。女生们都吓得退到远处,男生即使知道是无毒蛇也没人上前。就在大家束手无策之际,只有肖馨悄悄从侧面走过去,一把握住蛇的脖子扔进了随身携带的袋子里,让在场的人都看呆了。 “我建议先打电话问问,如果可以,你就说是从我导师那得到的消息。”肖馨认真地说。 “能行吗?” “有难度就说明有价值,做老师总比当实验室管理员强,这么好的机会劝你别错过。” “连面试都还是未知数呢。” “不会有什么损失的,大不了就不去了。我帮你问联系方式。”肖馨放下橙汁杯子。 “我倒不在乎通不过面试,我就怕自己无法胜任这份工作。教师可不是份简单的职业,而且还不知道要从几年级开始,万一让我跟着带毕业班可怎么办。” 被昔日最要好的朋友竭力鼓舞,关月青终于有些动摇了。 “你想得可真多,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你先准备面试吧。” “有什么可准备的,你明明就是希望我带着愚勇去见人。”关月青喝了口奶茶。杯子里的冰块化得差不多了,味道比刚才变淡了许多。 “我可没那么说。” “但是你已经向我传达出了意思。” “反正你是同意了对吧?” “嗯,听你的。试试吧。” 看到关月青点头应允,肖馨从包中拿出便签和笔。她摇摇手示意关月青暂时保持安静,然后就拨通了导师的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肖馨直奔正题,询问起了招聘的事情。她一边和导师说着,一边在便签上记录着重要信息,很快便结束了对话。 当天下午,关月青拨通了电话,另一端传来一位中年男子的声音。关月青表明了来意,对方询问了一下年龄、学历,在大致了解了关月青的工作经历后,提出了第二天上午面试的要求。 为了准备面试,关月青找出了当年毕业时的一件职业套装。虽然不知道学校的面试要求,但穿正装总不会有错。肖馨在面试的前一天打来了电话,虽然无法得知面试的流程,但好歹问来了目前高中的教学情况,这让关月青心里有了几分把握。 那天,负责面试的老师似乎并不在意关月青没有工作经验,只是问了一些有关生物课程的问题,关月青也对答如流,整个过程出奇的顺利。最后,关月青被告知五月十三日正式来学校上课,除了负责两个班的生物课程,还担任其中一个班的班主任。 幸运地通过了面试让关月青感到难以置信,还要负责班主任的工作更是超出了她的预想。在休养的那段时间,关月青曾对未来的工作有过担忧。自己暂时不需要对薪水要求太多,只是想先找一份轻松的工作过渡一下,可一旦开始工作难免会遇到身不由己的变动。没想到先前的担心这么快就变成了现实。 今天,就是关月青第一次走上讲台的日子。 从车站下车,步行大约两百米就到达学校了。这里虽说是重点中学,但规模称不上大,和大多数学校一样,学校的大门建得十分气派,在石质拱门的正中间刻着学校的名字,并涂上金漆。 关月青穿过学校大门,沿台阶而上,映入眼帘的是两座灰色教学楼,右侧是初中部,左侧则是高中部,在高中教学楼后面还有一座规模稍小的实验楼。三座建筑都是六层,在高中楼的第四层有两条空中回廊,将实验楼和初中部连接在一起。也就是说,若是从空中俯瞰,这三座建筑构成的图案就像是英文字母“L”,单看每座教学楼又像是假名“コ”。 关月青走进左侧的高中楼,距离七点半的早自习还有十五分钟左右,不时有背着书包的学生从她身边匆匆而过,楼道内一片嘈杂之声,显得乱哄哄的。 办公室位于三楼走廊正中间的位置,不到五十平方米的样子,有序地摆放了十张办公桌和两个储物柜。办公室前后各有一个门,很明显这里以前是间教室。此刻,几位女老师有的正在对着小镜子补妆,有的则喝起了早餐奶,男老师大都坐在椅子上翻看着讲义。显然,大家各忙各的。至少表面上对关月青这个陌生人没有投入过多关注。 关月青不露声色地左右扫视了一遍,每个老师的桌子上和桌前的地板上都堆满了学生的练习册。想到自己即将开始这样的工作,关月青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面对办公室右面墙壁的位置有两张并排摆放的木质办公桌,靠外侧的那一张桌子上空空如也,跟办公室里的格调格格不入,那就是关月青的工位了。 坐在内侧位置的是一位染着棕色头发,穿着入时的年轻女老师,感觉到身旁有人坐下,她立刻收起化妆镜和樱桃红色的唇膏。 “哎,你就是那位新来的老师啊。”她转过头,眼睛睁得老大,长睫毛向上翘着。 被突然一问,关月青马上礼貌地微笑点头。 “怎么称呼啊?” “姓关,关月青。” “你以前在哪所学校,怎么跑来这了,看你不像应届生。”她慢悠悠地说。 “以前不是做教师的。” “噢⋯⋯”她小心地打量起关月青,“那你以前⋯⋯” “就是一般的公司职员。” 她漫不经心地咕哝了一句“哦”,之后仿佛有所察觉似的扭过头,诧异地打量着关月青:“哎,不是教育系统的吗?” “的确不是。”关月青笑着说。 “那怎么跑这来当老师了?” “觉得当老师也不错,而且我挺向往回到学校和学生打交道的。” 不知道对方信不信,关月青随口回答着。 “好什么呀,一天到晚忙得不得了。要是遇上不听话又难对付的学生就费死劲了。” “我还真没想过这个。” “以后你就慢慢体会到了。” “但令人省心的学生总还是占多数吧。”关月青微笑着说。 她身体凑近了些说:“你怎么不找一所好学校呢,来这干吗?” “这里是重点高中,我想无论是学生还是管理都不会差的。” “那倒是,比别的学校好一些。可是招聘的消息才放出去,我听说负责学校还想等等应届的毕业生,你动作还蛮快的,哪里听来的消息?” 女教师漫不经心地说着,两手开始整理桌上的教材和讲义。关月青瞥见上面都印着“语文”的字样。 “这不就阴错阳差地来了。”关月青讪笑着回答。第一次见面就被问这问那让她觉得很不自在,但若敷衍地太明显又不礼貌,只好说一些不疼不痒的话来回答。 就在关月青寻思接下来要面对什么问题时,楼道里传来了预备铃的声音。 “烦死了,今天是我的早自习。” 这位自始至终都没有自我介绍的语文老师手脚麻利地整理好需要的课本和笔记,一只手抱在胸前快步走了出去,在她身后的空气里只留下浓厚的化妆品味。 随后又有几位老师相继离开,办公室和走廊里渐渐安静下来,偶尔可以听到嗓音尖细的老师的讲课声。 关月青从包中取出讲义和笔记摆放在桌子一角,又翻开课本随意浏览着。按照教学进度,现在她要准备讲授的是基因工程和细菌培养的重点部分。这些内容在大学课程里几乎就是常识,关月青早就烂熟于心,让她担心的是能不能深入浅出地讲给学生听。 办公室最热闹的时刻就是课间休息那几分钟,总会有学生一股脑地拥进来,他们拿着练习册跟老师问这问那,尤其是关月青身后位置的两位数学老师,几乎每节课下课都会被团团围住,反复讲着极坐标方程和相关参数的解法。 但愿这群学生不会对生物学感到触头。关月青在心中默默祈祷。 语文老师那边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大概是因为没课,“爱问问题”小姐整个下午都在批阅学生的作业,偶尔会有因为作业的问题把学生叫到办公室问话,这些学生中不少都是那种见到老师就会嬉皮笑脸的问题少年。 “果然高中生不容易对付啊,已经开始懂得和老师打哈哈了,真不明白他们能不能体会到学业的重要性。” 训斥完一名留着三七分发型的男生后,语文老师合上最后一本作业,放到已经堆成一摞的习题册上,然后从包中取出一本铜版纸印刷的时尚杂志,随意地翻阅起来。 关月青并没有接她的话题,此刻她正在为另一件事犹豫不决。 尽管今天没有自己的课程,但身为班主任是不是该去和学生们打个招呼呢?然而左思右想,关月青觉得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像今天这种没有课的情况,如果利用课间时间走上讲台,迎接自己的可能不是全班学生齐声问候“老师好”,最有可能出现的画面是几十张不明所以的脸庞和齐刷刷的茫然目光,“这人是谁啊,不会是咱们的新班主任吧,哦,就长这个样子啊,我还以为是个老太婆”。 这样的情景光是想想都让人觉得尴尬。 还是等到正式上课的时候再说吧,关月青做出了决定。 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在下午五点准时响起,很快办公室外面渐渐变得喧闹起来,背着书包的学生三五成群地从教室拥出来,迅速便占据了走廊。 关月青本打算等学生全部离开后就下班回家了,可是就在挎起包的那一刻,一个念头忽然从她脑子里冒出来:不如去实验室看看。 收到入职通知后,负责人事工作的老师也向她介绍了目前的教学进度和工作安排。再过几周就是理科的会考了,考试内容除了笔试还包括实验。虽说每门课程只考一项实验内容,可由于是抽签决定,高二这一年中学到的实验课程都要重新准备一遍。学生的会考结果会直接决定该学生能否参加高考,事关声誉,学校在这件事上是不会有丝毫松懈的。 由于有空中回廊连接,关月青先沿着楼梯到达高中楼四楼,再从走廊穿行到实验楼即可。 生物实验室位于实验楼的五层,右翼一侧并排有两间朝南的实验室。在建筑的左翼,两间稍大的房间一间用来储存实验物品,另一间专门存放实验器材,主要是类似显微镜、电子天平之类的精密仪器,走廊尽头则是卫生间。在连接两翼的中部位置有一间还算宽敞的房间用来做休息室。 关月青打开一间实验室的门,宽敞教室里的清冷空气立刻让她感觉清爽许多。实验室的窗户没有窗帘,照进来的一道夕阳正落在靠窗的一排实验台上。关月青沿着成排的实验台慢慢走着,手指在老旧的橡胶台面上依次划过。在大学时代,关月青经常会长时间待在实验室,那时主要是在记录数据,观察实验进度,有时忙起来会连饭都顾不上吃。但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是一段让人怀念的好时光。 不知什么时候起窗外已经没了嘈杂的声音,整个校园变得极其安静。关月青从一张实验台下抽出凳子,坐下。实验室整齐摆放了四列实验台,每组实验台下面有两张四方凳。这是高中实验的标准配备了,关月青想。 高中的实验课对学生来说意味着躲开了一板一眼的课堂教学,总是受到学生期待。关月青在高中时总以为到了实验室可以创造出什么新奇的实验现象,但到了大学才体会到高中水平的实验充其量只是起到了辅助教学的作用,真正以探究为目的的实验只能在大学实验室进行,动辄观察几十个培养皿的菌落实验高中可没有条件去做。 坐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该是离校的时候了。 锁好实验室的门,关月青又从右翼绕到左翼,这边的药品室和器材存放室都锁着,但透过门上的一道窄玻璃可以窥见房间内的布置,净是些物品架和玻璃瓶,与一般的存放室配备无异。实验楼的面积和教学楼比起来略小,在连接左翼和右翼的中部还有一间房间,但门上是磨砂玻璃,看不到房间内是什么样子。关月青在楼层内最后巡视了一圈便顺着楼梯下去了。 从实验楼大厅出来,身体立即感受到了傍晚空气的温热。关月青望了眼左面的操场,空荡荡的足球场现在空无一人。她移动脚步朝着右边校门的方向快步走去,就在这时,一声闷响从身后传来。 关月青停住脚步,像是回放一样,脑子快速分析刚才的声音:声音很重,好像是从实验楼后面传来的。 稍微迟疑了一会儿,她最后还是转过身往回走,决定去看个究竟。 然而,当她绕过灰色的墙体,眼前的一幕却令她大吃一惊。 一名穿着校服的男生一动不动地趴在水泥地面,他的头和嘴角都在流血,身下一摊血水把散落在周围的几本教科书都染红了。 关月青倒吸了一口气,尽力稳住情绪。她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实验楼的楼顶,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试探着问“你还好吗”。见对方毫无反应,关月青从包中拿出手机,快速按下急救中心的号码,一边等待电话接听,一边往校门口的传达室跑去。 2 魏立行回到家中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已经是晚上八点四十分了。 这是一间一室一厅的小型公寓,位于城市西边的一片住宅区,距离上班的地方有点远,好在房租不算贵,适合一个人住。去年秋天,魏立行看过房子后就立即搬了进来,一次性付给房东一年的租金。可能是年纪增长的缘故,他越来越不喜欢与人合租。之前住的地方就是因为舍友时常带朋友回家,他才不堪其扰的。 魏立行没有开灯,直接走进卧室,换上一身宽松的T恤衫和运动裤,然后来到厨房,从冰箱上层拿出一罐啤酒。拉开拉环,铝罐立即发出“哧”的声音。 已经渴得不行的他大喝了一口,细密丰富的泡沫不及咽下就在口腔中纷纷爆开,这才感到比刚才舒服些。 回到客厅,他又重重地坐到沙发上,一口接一口地畅饮起来。若是平时,魏立行很少会自饮自酌,只是今天从下午开始就感到心烦口渴。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中能好好喝上一杯才让疲惫的他感到些许的放松。 魏立行抓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机,节目中一个最近走红的年轻歌手正在说着出道以来的感触,没多会儿音乐响起,画面变成他唱歌的样子。 随意切换着频道,晚上这个点儿播的大都是一些无聊的肥皂剧。屏幕的亮光在黑暗的客厅一闪一闪,不知过了多久,频道转了一圈,刚才那个歌手又出现在画面中。 这下,他索性关上了电视机,房间再次归于平静。他摘下眼镜扔到茶几上,舒展着四肢靠在沙发上继续喝起酒来,好像这样才能消除疲劳。今天一早就赶去教委开会,散会后也没能马上回家,长时间在外面处理事情,不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魏立行都感到格外疲惫。 酒还剩不到一半的时候,身体有了些力气,但魏立行也不打算找点儿什么事儿做。正盘算再去厨房拿啤酒时,放在玄关鞋柜上的手机发出了刺耳的震动声。 谁会在这时候打电话呢? 魏立行走到玄关处,拿起手机,来电显示的名字令他眉头一皱。他按下接听键,将手机贴在耳边。 “喂。” “你干什么去了,给你打电话一直没人接。”电话里的声音带着不悦。 魏立行这才想起来手机还一直处于震动模式。 “校长,今天开教研会,我把手机调成震动了,一直没有改回来,真是对不起。您找我有什么事?” “不是小事儿。你听好了,你班上有学生死了。” “是谁?” “叫韩立洋,从实验楼上跳下来了。”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今天放学后。被发现后立刻叫了救护车,但是在去医院的路上人就已经昏迷了。” 魏立行仔细听着,生怕错过什么关键信息。 “先等一下,校长。我不太明白,如果是静校之后跳楼那是怎么被发现的?” “有个老师走得晚,刚从教学楼出来就听见有东西从高处摔下来的声音,没想到是个人。学生家长从刚才就一直给你打电话,没人接最后只好打到我这了。我刚从医院出来。” “是哪家医院,我这就过去。” “不用来了。我刚才想了想,你不来的话反而更好。” “啊?”魏立行愣住了。 “你没看见刚才在医院的场面,那两人已经失控了,像疯了一样。尤其是妈妈,一边号啕大哭,一边朝我喊要我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儿。” “很严重吗?” “当然了,独生子死了。” “能说一下具体情况吗,我想有个心理准备。” “具体的我也不了解,我联系不到你,就让政教处的几个人先过去了,反正他们哭着喊着说这是学校的责任。不过咱们的人也不傻,既然是放学后发生的事情,又没有确凿的证据,说什么都不能承认和学校有关。” “真是对不起。那今晚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太多了。”电话中的声音加重了语气。“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仔细想想这个韩立洋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的行为,或者有没有情绪波动。最重要的是,最近有没有老师严厉地批评过他。明白吗,尤其是最后这一点很重要。” “校长,既然是学生自己跳楼,我们不用担心这些细节吧。这件事和学校没有关系。” “你是这么认为的,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学生家长不会这么想。他们只会觉得孩子死在了学校,那学校就要承担责任。现在的这些家长他们都把学校当成了幼儿园,把孩子送到学校,就要享受二十四小时的保护和照顾,发生任何事情都要由学校来负责,但这是不可能的。总之,你先好好想想,明天学生家长一定会来学校,你要提前做好准备。当然如果真是他自己的原因就最好不过了,但是现在谁也不敢贸然下这个结论。” “我知道了。” 校长王珺的一番分析打消了魏立行心中全部疑惑。 “你明天有课吗?” “全天都有。” “早点儿过来。他们肯定会一早就来学校的。” “好。” “那就先这样吧。” “校长再见。” 挂断电话,房间里立刻恢复了先前的平静,黑暗中只有手机屏幕亮着光。魏立行轻轻按动键盘,屏幕上显示一共有二十多个未接来电。 政教处的那几个老师都是善于察言观色的老油条,今晚他们一定能把事情推诿过去,但是韩立洋的父母绝不会因此而退缩,明天他们来到学校会不会有新的说法了呢。在这种情况下,只要认定是学校的责任,不顾一切地制造出证据也是有可能的。这可比毫不讲理的哭闹还要麻烦。 魏立行把手机放回柜子上,脑海中慢慢浮现出韩立洋的相貌。片刻,他将啤酒罐抵到唇边,一仰头将所剩的酒全灌进了嘴里。 第二天一早,魏立行便来到学校。 穿过校门,走上几节台阶,左前方的高中楼是他授课的地方了。 五年前,魏立行来到这所学校,成了这里的一名生物老师。从那天起他就开始了每天与学生、粉笔打交道的生活。超乎他预料的,这份工作一干就是五年。 其实在两年前他曾有过一次辞职的念头。工作已经满三年,职业的倦怠期如约而至,虽不明显,但只要是站在讲台,魏立行还是能够体会心境的细微变化的。几年来重复讲述着相同的内容,可学生却一届不如一届,体会不到新鲜感和教学成就都令他看不到未来和希望。有时候他也想消极面对就可以了,然而教师的身份像是在提醒他一样,不时让他决定再坚持坚持,哪怕只是讲课给自己听也好。 说起来,教育岗位的工作有利有弊。由于经常需要大声说话,咽喉不适几乎是教师的职业病,如果赶上带毕业班,更是要陪着学生辛苦一整年。至于利,就是寒暑两个假期了,能够在假期自由出行这一点让许多其他行业的人都羡慕不已。另外,工作相对稳定,也是优于其他行业的。但也只是稳定,要知道一个人的工作环境囿于校园,时间久了难免会和社会脱节。 人对于职业始终要做长远的考虑,如果工作热情逐渐消退,却还找不到足以说服自己留下的理由,是不是就应该考虑换份工作呢?毕业后这几年,魏立行和昔日同学已经很少联系,只是偶尔通过网络能够了解其他人的状况。尽管内心排斥比较,可看着别人的事业风生水起,心里的不甘又对当下这份工作产生了动摇。在去留之间徘徊让魏立行困扰了好久。 可就在他犹豫不决的当口,新校长的到来最终让他决定留下来继续任教。 魏立行记得王珺刚一到学校就表现出女强人的一面,她先从教育局那里申请了一笔资金,把学校从里到外翻新了一遍,专门移植了广玉兰和五角枫在校园内间种。打造出“花园式”的校园环境后,在薪酬方面也大幅追加了教职人员的福利,一时间学校的老师们都充满了干劲。 魏立行环视了一下西式风格的校园,想起了昨晚王珺说的那些话。这里俨然成了她一手筑造的城堡,当然是要尽全力守卫。 一进办公室魏立行就看见马震和史磊正在聊天,现在刚刚早上七点,办公室里除了有他们两个,还有三位女老师在。 魏立行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在旁边的马震转过头开口道:“昨天你班上的学生跳楼了。” “消息传得够快的。”魏立行苦笑着,把挎包放在桌子上。 “我也是碰巧听说的。” “怎么个碰巧法?” “来时听传达室的保安说的。”马震轻描淡写地说。 “真是坏事传千里。” “死的是谁啊?” “韩立洋。” 马震发出一个长长的“噢”,恍然大悟的样子。他是韩立洋的化学老师,但对其印象谈不上深刻。成绩处在中游,看上去貌似机灵,却总不愿踏实努力,这样的男生在高中似乎很多。 “为什么要跳楼?”史磊问。 “谁知道呢,现在的学生整天神神秘秘的,不知道他们都在琢磨些什么。” 魏立行叹了口气:“我昨天也想了很久,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平时看上去没什么异常。” “肯定还是有原因的,只是我们看不到罢了。” “要我说,八成是遇到什么困惑了。这个年龄的学生最容易走极端,小题大做,胡乱猜想。没准是遇到了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就爬到楼顶纵身一跃。” “比如说?” “比如说感情方面的。”石磊的小眼睛不住地眨巴。 “他?会吗?”马震反问。 “怎么不会,他那种男生太正常了。”史磊停顿了一下,“是那个挺高挺瘦的吧,我高一时教过他。” 史磊教的是政治课,但文理分班之后韩立洋便不在史磊负责的几个班里面了。 “不,我是说,女生会对他产生感情?” “就是因为不会才想不开的。不要只看外表,他们正处于青春期,这太正常了。你说呢,魏老师。” 魏立行无奈地笑笑:“从昨晚到现在我都一点头绪也没有。我以为作为班主任我比较了解学生,可是现在才知道这种‘了解’太表面了。” “你昨天就知道了吗,学生家长找到你了?”马震继续问。 “嗯。” “王珺知道了吗?” “她知道。” 魏立行本不想扯出王珺,看来是不行了。 “她说什么了?”史磊拽着椅子凑近了些。 魏立行瞟了眼坐在远处的几个女老师,她们似乎并没有在意这边的谈话内容。 “她很吃惊,但是打算静观其变。” “也对,这事和学校无关,主动反而不利。这学生真是麻烦啊,连死都要带来这么多问题。” “发生这种事他家里才是最难受的吧,他好像是独生子。”马震打了个哈欠。可能是办公室人还不多,他把嘴张得老大。 “多可惜啊,年纪轻轻选择了这条路。” 魏立行点了点头。 昨晚,王珺说过今天韩立洋的父母要来,他们会说些什么呢。正承受丧子之痛的父母如果大声质问,自己该如何回答。说是做好准备,可是这种事谁也不会轻易碰上,能做什么准备呢。从昨晚到现在,魏立行能做的只是让自己尽量保持镇定。 “马老师精神不太好啊。” “昨天晚上一直陪孩子玩儿,睡得有点儿晚。” 魏立行瞧了一眼马震桌上的相框,上面是一个穿着向日葵婴儿服的男孩。 “几岁了?”方海明问。 “三岁。正是开始调皮捣蛋的时候。” 史磊拿起相框端详起来,笑着说:“注意身体吧。” 马震一只手按在腰部凸出的赘肉上,故意做出很虚弱的样子:“不行,越来越虚了。” “真的吗,是最近太累了吧。”魏立行问。 再过不久就是理科会考,最近理科班的老师们的确都在超负荷运转。 “有一点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感觉体力不如以前了。” “马老师应该注意锻炼,健身房最缺少你这种知识分子的潇洒身影。” 谈话气氛开始转向轻松,魏立行不由得笑起来。 这时,魏立行的手机响了,他瞥了一眼屏幕,立即接听。 “喂。” “第一节有你的课吗?” “没有。” “来我这边。快点儿。” “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魏立行发现身边二人正一齐盯着自己。 “校长找我。” 魏立行匆匆来到校长室外,敲了敲门,听见一声“进来”后便推门而入。 王珺正坐在对面的办公桌后面,房间右侧的沙发上还坐着一对中年夫妇。三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房间内气氛异常。 魏立行认出那是韩立洋的父母,他们脸色很差。他向二人微微颔首致意。 “你先坐。”校长指了一下右前方的沙发。 虽然已经做过好几次预想,但真正与韩立洋父母相对而坐还是让魏立行一阵紧张,目光都不知该落在何处,最后只好看着褐色的茶几。 “让你来是想从你这了解一下韩立洋在学校的情况。刚才他们也提出了一些疑问,作为班主任,还是你来回答更合适。” “您有什么想了解的尽管问我。” “魏老师,我不觉得我儿子会自杀。昨晚我和孩子母亲检查了韩立洋的遗物,没有遗书,这不可能是自杀。所以我想问问,他是不是在学校遇到什么事情了。你是班主任,应该对学生有一定的了解。” “我知道这件事后也很吃惊。” “你已经知道了是吗?昨天给你打电话一直都没人接,我还以为班主任失踪了呢,需要你的时候连人都找不到。”说话的是韩立洋的母亲。 魏立行的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过。一边是脸色阴沉的男人,一边是面带怒气的女人,一股压抑感扑面而来。对话就在这极差的前奏下开始了。 “昨天在开会,错过了你们的电话真是对不起。”魏立行赶紧低头道歉。 “你开会开到晚上啊。” “之后是我错过你们的电话,是我疏忽了。” 但对方似乎并不领情,从鼻腔重重地“哼”了一声,板起脸扭向别处。 “魏老师有工作可以理解,我们先不谈这个。你刚才说对韩立洋的死感到意外,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我孩子早上还好端端的,到了放学就死了,我很好奇他在学校的这段时间里经历了什么。我不相信他是自杀,也知道学校这边是不会轻易承认他是被谁害死的。所以我刚才已经和校长表达过我的态度了,找出线索,如果确实发生了什么和他的死有关的人或事,我要把他找出来,不然作为一个父亲我是不会罢休的。虽然现在我可以坐在这心平气和地和你们谈,但是其实我的忍耐早就到达极限了。不瞒你们,我从昨晚到现在都没睡过。”父亲韩厥两眼带着血丝,目不转睛地盯着魏立行,像是催促他做回答。 “我觉得他最近⋯⋯”魏立行向上推了下眼镜,略微想了想,“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会不会是有哪位老师批评过当了,如果有这种事的话请如实告诉我。” 虽然料到会被问到难以回答的问题,但没想到对方问得这么直接,或许是那些无聊的客套话已经让王珺说干净了。 印象中,韩立洋家中好像在经营建材方面的生意,家境比较富裕。韩厥已经发福的身体端坐在沙发上,显得十分厚实,polo衫乍一看还算整洁,可衣领处仍有些褶皱。 “据我所知,没有。他虽然称不上出类拔萃,但学习一直在中上游,也比较稳定,不是那种让老师费心的学生。其他课程的老师对他的评价都不错。” “魏老师这话是对所有老师而言吗?” “就我所知,是这样的。”魏立行并不回避对面投来的目光。 “那我儿子为什么会死?” “这⋯⋯” “说这些话没用,你也不用问他们,老师怎么会真的了解学生?就算你们了解,我儿子还是死了,这不是更讽刺吗!” 说话的是韩立洋的母亲,魏立行对她印象不多,可现在也能感到对方是不依不饶,全力进攻的主儿了。 “除去教课,我确信我是平时比较关心学生的精神状态的老师。” “也许是学生自身的困扰,现在的学生心智发育早就超过以往了,会不会是遇到了什么不顺或者是面对升学压力什么的?”王珺试图把话题引向别处。 “那不可能,我儿子心理素质很好,我对他的未来很有信心。就在上个星期他还信心十足地对我说有把握考上重点大学,所以我更不会相信我儿子是自杀。我认为只要高三这一年扎扎实实地准备,他考上国外的名校也是有可能的。” 家长眼中孩子都是万里挑一的,家长过分高估学生能力的情况数不胜数。然而韩厥这么说并非全是他一厢情愿的美化。最近一段时间,韩立洋的一言一行都带着前有未有的自信和欣喜,“有信心考上重点大学”这句话也确实出自他口。 “只要全力以赴,高三这一年是可以改变很多的。”魏立行顺着他们的意思应承着。 “还有件事说出来对学校可能会不好,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说出来。我认为学校在这件事上存在不可推卸的责任,为什么会让学生出现在天台呢,那种危险的地方不是应该锁起来吗?” “三栋建筑中只有实验楼通向天台,如果危险也是韩立洋自己上去的。而且当时已经放学了,没人想到他会去那儿。”王珺说。 “你是说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意思?是他要自杀?学校不用承担一点责任?”齐洁一下坐直身体,瞪着王珺大声质问,眼白上的血丝都暴露无遗了。 “学校有义务杜绝各种安全隐患。我觉得应该锁起来,正常情况都会这么做。” “是应该锁起来,但是没有锁并不代表是学校造成了这次的事件。实际上,禁止私自去天台这样的规定老师会在日常生活里反复和学生强调的。” “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那为什么我儿子会上去?” “学校是不可能做到二十四小时监护一个学生的。”王珺说。 “这是在撇清责任吗?” “如果的确是学校监管不力,那么这次事故的责任一定会由学校来承担。可这不等于学校得盲目承担一切责任。从现场看也很难断定韩立洋的死亡原因,既然这个问题存疑,我们双方都不要急着下结论,也不能强行要求哪一方必须承担责任。我从事教育工作二十多年了,高中阶段的学生有时候我和我们表面看到的并不一样。”王珺看着韩立洋的母亲,“就像您刚才说的,老师不一定了解学生,其实有的家长也不是很了解孩子。” “我们了解。”韩厥口气十分坚决。 王珺无话可说。 韩厥厚实的身躯靠向沙发,双臂抱在胸前,随着呼吸一上一下急促地起伏着。“我们只有这一个孩子,他不明不白地走了,我和他母亲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今天的谈话我也并不满意。我们是带着疑问来的,可学校不但解决不了,还让我感觉根本就不愿意解决。如果这样的话,我们也只能从韩立洋平时关系不错的同学那里试试能不能找到什么答案。” “我昨天就说立即报警,你还非要来这里浪费时间。” “事情还没到这一步,你们希望学校怎么解决这件事。”王珺十指交叉放在桌上。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我儿子会死。”韩厥一字一顿地说。 “学校并没有推卸责任的意思,只是很多事情学校这边也不了解。现在我们都不能对他的死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不停的争论也不能解决问题。事已至此,我觉得最有可能发现他死亡原因的其实还是你们。”魏立行赶紧试着安慰。 “回去吧,今天就不该来。说什么都没有用。报警吧,快点让警察处理。”说着,齐洁已经做出要走人的架势。 “王校长是什么意思呢?” “依现在的情况看,我们谁也无法轻易对韩立洋的死下结论。我觉得你们还是再看看他的遗物,看能不能梳理出什么线索。” 王珺还在试图争取回旋的余地。 “我觉得也是,或许能找到些痕迹。” “也就是说还是他自己的原因?再说一遍,说他自杀我们没法接受。” “因为学校这边的确是没有任何能够说得通的结论。”魏立行说。 “既然学校无法给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结果,我们准备让警察调查。”韩厥坚定地说,像是终于亮出了最后一张牌。 “那好吧。既然当下的焦点是死亡的具体原因,交给警察处理是最好的方案。我们就耐心地等待结果。”能够感觉出不情愿,但这是王珺现在能说出的最体面的话了。 直到二人愤愤的背影离去,魏立行绷紧的神经也没有放松下来。谈判不和是因为自己弄巧成拙吗,况且自己的上级刚刚也被这对夫妇摆了一道,是不是接下来所有的不满会转向自己而来呢?校长室重新归于平静,魏立行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始话题。房间里,两个人都不说话,王珺思独自索着,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 “校长,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下节课是我的。”等了好一会儿,魏立行主动开口了。 “嗯,快去吧。”但王珺马上把走到门口的魏立行又叫住了,“这件事不要再让更多的人知道了,尤其是学生,让他们把精力放在学习上。” 怎么可能,这么小的学校能有什么事是传不开的吗?魏立行心里暗想。 他点头应承着,推门离开。刚在走廊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了王珺的喊声。 “等一下!” 3 “先等一下。” 听到下课铃声,关月青拿起黑板擦,麻利地在黑板上擦出一块儿干净的地方。“关于伴性遗传的问题,我多讲几句。一会儿再下课。” 尽管拖堂已成定局,坐在教室后排的几个男生还是不耐烦地合上了课本。他们的心思已经不在课堂上了。 “已知家兔的黑色毛与褐色毛是一对儿相对性状,有A、B、C、D四只家兔。A和B是雄兔,C和D是雌兔。A、B、C是黑色毛,D是褐色毛。已知A与D的后代全部是黑色毛子兔⋯⋯” 关月青一边侧身在黑板上写下遗传图解,一边频频扭过头为学生进行详细讲解。 就在昨晚,她还在思索该如何克服紧张感与学生畅通交流,然而就在课上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她就发现自己完全是多虑了。 与其说这些学生是在认真听课,不如说是机械地接受更为合适。一开始关月青还因为数十双眼睛一齐注视着自己而倍感紧张,渐渐地她开始明白那些看似专注的目光只能算是一种徒具其表的“礼节”。不论关月青多么生动的讲解都很难从学生的眼神中捕捉到灵动的反馈。师生间的眼神交流几乎成了关月青的奢望。 “这个好难啊,老师,我们还没学过概率统计呢。” 坐在最前面的一个男生开始大声抱怨。他不仅是说给关月青听,更希望自己的想法得到全班的支持,鼓动大家一起抵制这次拖堂。 “没学过也不要紧。根据有丝分裂的特点,每一代都只能得到亲代一半的遗传基因,只要按照二分之一的概率计算就行了。这可比概率论简单多了。” “并不简单啊,老师觉得简单是因为您是过来人,我们可不行。” 不知道是藐视新老师还是成心捣乱,男生开始讨价还价。看来,对方是打定主意破坏纪律了。 “我刚才不是一直在讲吗,你们有没有认真听课?” “老师讲得太抽象,这些问题在实际生活中根本就用不到。” “对啊,一点儿用都没有。”越来越多人加入进来了。 第一天讲课就碰到问题学生,可关月青并不想着急。 “说没用是因为还没遇到问题。试想一下,如果是在医疗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要快速判断某种遗传病的遗传概率,这是最简便的方法。而一旦查出问题的根源,医生可以尽快采取有效的治疗方式。” “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哪还会有医疗条件不允许的情况。” “比如非洲,比如封闭的山区。医疗设备不是人,不会长出腿到处走。分析遗传概率对于医疗工作有很大帮助。” “但是如果将来不想当医生就用不到了啊。” “同样用得到。”关月青大声说,“假如你们将来谈恋爱结婚,遇到对方家中有色盲症、血友病等遗传病史,可以通过计算得出下一代患病的概率,这样可以提前决定是否要领养。” “老师太残忍了。真爱就是即使知道对方有病也要一起把孩子生下来”“现在班上就有人在谈恋爱,老师你快给他们算算吧”,起哄的声音越来越多。 “都给我住嘴!你们懂不懂课堂纪律!”关月青严厉地喊道。 关月青早想过捣乱的学生会得寸进尺,却坚持认为该宽容待之。现在,她终于忍无可忍了。 “就算以后在实际生活用不到,你们即将面对的高考总会考到这部分。为了你们的将来现在也要把遗传规律熟练掌握。现在开始随堂测验,每人拿出一张白纸,快点儿动起来!时间由你们自己掌握,先答完的可以自行下课!” 讲台下不再有人反抗,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呼啦”声,夹杂着几声哀叹,但关月青决定无视这些情绪了。 拖堂一直持续到下节课铃声响起,收完最后一份测验关月青才离开教室。一回到办公室,她就看见桌子正中放着一张巴掌大的四方便签。上面写着下课后请速去校长室的字样。 是要问昨天的事情吗?回想起现场的画面,关月青背后汗毛倒竖。 校长室位于初中部的顶层中部,是一间背阴的房间,一过正午,房间内便渐渐陷入黑暗。王珺刚来的时候曾有人建议在低层向阳的地方腾出一间办公室做校长室,不仅采光好些,也方便进出。但这个提议遭到王珺的拒绝。她好像本来就对高的地方情有独钟似的,平时都在办公室内安静工作。天气好的时候王珺也会走出来,一般就是站在走廊里仰头望望天空。 穿过空中回廊到达初中部,又上了两层楼梯,关月青来到了校长室门外。朝阳斜斜地照进楼道,可以微微感觉到空气中的热度。 校长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谈话声。关月青轻轻敲了两下,听到王珺的应允才推门进去。此时,房间内还有另一位年轻人,两人目光相接时都是微微一怔。 “随便坐。”王珺指着前面的沙发。 “这是昨天跳楼学生的班主任魏老师。”王珺指着魏立行介绍,转而又对魏立行说:“这就是昨天发现学生的老师,她也是咱们新招来的生物老师,以后你们一起负责年级的生物课。” 魏立行点点头。 “那学生怎么样了?”关月青问。 “医生来时就不行了。” 这个答案并不让人意外。昨天现场的情景就让人隐约感到机会渺茫,可关月青还是希望人还活着。现在她只是觉得有点惋惜。 “那么年轻就⋯⋯” “你详细说说事情的经过吧。我都没来得及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昨天放学后我从实验楼出来就听见后面有东西摔下来的声音,我绕到楼后面就看见一个学生趴在地上。” “当时几点?”王珺问。 “我记得离开实验室时是五点半,下楼用不了多长时间,大概五分钟吧。” 关月青的语气介于推测和询问之间。王珺没有说什么,魏立行却在意起另一个问题。 “昨天没有实验课,你去实验楼干什么?” “我想去看看,了解一下实验室的情况。这学期不是还要准备实验考试吗。” 话一出口,关月青顿时后悔。明明自己是刚刚入职报到的新人,却还对实验室水平挑这挑那,实在欠妥。不过,王珺似乎没心情体味这些细枝末节。 “结果就碰上了这种事。”王珺抱着胳膊,轻轻笑了一声后,向柔软的椅背靠去,跷起二郎腿,“还看到别的什么人了吗?” 关月青摇了摇头:“没有。” 王珺垂首思索,半晌,抬起头问:“摔下来之后呢,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没有。我叫了他几声,可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他流了一地血。” “后来呢?”魏立行问。 “我叫了急救,又去传达室那里找来保安。我们守在学生身边一直到救护车来。” 本来关月青是希望保安能抓紧时间采取简单的急救措施,没想到那个保安赶到现场后连凑过去看上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倒像个旁观者一样问了关月青一堆问题。在得知关月青已经拨打急救电话后,他便更加心安理得地站在一旁安心等着救护车的到来。 一开始关月青还建议需要确认一下学生是否还有心跳,可是保安却表现出一副内行人的样子,坚持不能随便移动尸体。他显然是已经认定对方死亡了。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一辆救护车才鸣笛赶到。从车上下来的医务人员抬头看了眼实验楼的高度便立刻开始检查伤势。 按常理来讲,从六层楼的高度跌落,如果是水泥地面,生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所以尽管韩立洋还有微弱呼吸,内出血和内脏震伤随时都会要了他的命。硬撑着被带到医院抢救也只是走个形式,死亡对他来说仅仅是时间问题而已。 最终韩立洋还是被急救人员用担架抬上了救护车。关月青则在一旁把散落的书本收拾好,塞进书包里,交给医务人员一起带走了。 “现场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比如说遗书纸条之类的?”王珺坚信如果能在现场发现可以证明自杀的物证,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关月青微微侧首,试图从回忆的画面中过滤出不寻常的细节,可惜毫无收获。 看到关月青又一次摇头,王珺不再追问。 “真麻烦⋯⋯”王珺像是自言自语,然后又开始思考。 “我觉得没什么,虽说没有证明自杀的证据,但不能认定就是他杀。反正从现场的描述来看,学校没必要对这件事负责。如果有警察找你们了解情况的话,你们如实说就行。” “警察?”关月青有些吃惊。 “学生家长说要报警。不过这样倒好,反正警察也查不出什么,到时候他们就一定会死心的。” 接着,王珺又大谈特谈起来,内容无非是当下的教育制度僵化之类的。在市场化的影响下,学生家长也变得比以前更加嚣张,一副消费者姿态,从心理上就蔑视学校,以为只要花钱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教育成果每况愈下,这其实都是学生家庭造成的,可是承担指责的却是学校,教育工作者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了。 此番牢骚,魏立行已经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但也依然耐着性子不时跟着附和一声。关月青虽然不是很明白状况,可眼看着谈话渐渐偏离主题,身为新人只好耐心地听下去。 抱怨持续了大约二十分钟,王珺终于突然停下来,问:“你们上午没课吧。” “第二节课是我的。” “我也是。” “那你们赶紧回去了吧。” 走出校长室几步,两人都如获新生般地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来这当老师了?”魏立行快速打量了关月青一番,一身休闲装扮,黑色长发只是简单地扎起来,但她似乎变得更加成熟了。 “怎么了,不欢迎啊。”关月青笑着反问。 “说什么呢,只是很好奇而已。” “我也没想到有一天还会走上讲台。”关月青晃着两只白胳膊。 大学时代,关月青和魏立行是生物系的同级生。虽然分在不同班级,可系内的课程都是一起安排的。谈不上相熟,他们只能算是点头之交。刚才在校长室刚一照面,两人就立即认出了对方。 “你之前在做什么?” “在一家制药公司,做研发方面的工作。” “干腻了吗?” “也不是。前段时间身体不太好,休了个长假。这次出来也没有特别想要继续之前的职业,换个领域试试,如果不行的话我就再做回老本行。” “制药公司啊,那可真不错。具体是哪一家呢?” 关月青报上了名字,魏立行马上投来钦佩的目光。这家药厂在同行业中也算小有名气,一直是毕业生的理想选择之一。 “想不到你毕业之后去了那里。” “毕业那年算运气比较好。” “做研发应该比当老师要好。” 关月青无奈地笑了笑。以前经常有人对她的工作表现出羡慕之情,甚至入职之前自己也曾以为今后就可以穿着白大褂每日坐在实验室心无旁骛地做研究,可事实却不是这样。任何工作一旦深入了解都能找到一万个让人离职的理由。 “别人的工作看着都比自己的强。” “不是吗?” “太枯燥了。每天都在和试剂打交道,小白鼠就是最好的朋友。” “那是你心还不静不下来。小白鼠总不会不听话吧,等你被学生烦得连口水都喝不上时你一定会想念小白鼠的。” “别吓唬我!”关月青装出可怜的样子。 “是真的。” “没有百分百顺心的工作。”关月青说,“那你呢,你什么时候来当老师的。” “毕业之后就来了。” “硕士毕业?” “不是。本科。” “啊?”关月青满脸惊讶。 “后来没读。”魏立行回答。 以全系第二的成绩进校,在之后的日子里也从没跌出过前十名。无论什么时候总能在自习室看见魏立行的身影,整个大学他给人最深的印象就是刻苦。大四冬天,魏立行拿到了学校的保研资格,但这件事传开后也没什么爆炸性的效果,可能在大家的心里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了。 “真太可惜了。” “也没什么。就算去读研了,现在也还是要出来工作,我不认为我会一直待在研究领域。既然本科毕业就能找到工作,那何必再浪费时间。” “你现在是班主任了吧。” “第一年就是了。这里老师并不多。” “我也是,我都没准备好。”关月青说。 “恭喜。” “得了吧。”听出来是反语,关月青立即制止,“你倒是跟我说说,当班主任都要做什么,我可是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不需要准备,就是比一般任课老师多操心学生的生活,还有要对他们的学习状态有准确的把握。做到这些就可以了,你管得太多自己会累,也不会有什么成效,毕竟学习这种事儿还是要靠他们自己。” 要说做班主任的经验,魏立行并非没有什么值得分享的。班主任的工作并不意味着复杂和高难度,倒更让人感到琐碎,把将近五十个学生的情况时刻放在心上,需要付出的就是体力和精力,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因此,从工作强度上看,班主任倒成了体力活。而且根据他的观察,有没有担任班主任的区别其实并不是工作中,而在于工作之外。普通的任课老师相对更自由,假期除了可以忙自己的事情,也能在外面担任辅导老师为自己增加些收入。 “你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吗?” 魏立行想了想。“那时候好像根本就没想。反正一旦开始工作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我是说一开始就认为学习主要是靠自己吗?” “那倒不是。”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被这么一问,魏立行发现自己也没有准确答案。印象中刚刚走上讲台的时候自己是把每一个学生都当成充满希望的骄子的,为什么现在会只凭印象就将他们区别看待呢? 魏立行本能地感到造成这种改变的并不是这几年的执教经历。若要深究根源,或许这种认识早就埋藏在自己的认知模式当中了,也就是来自多年学习经历中对身边事情的耳濡目染。 “像你这么聪明,学习肯定是不成问题。” “学习都要付出努力的,任何人都一样。你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你没看到我的付出。” “别谦虚。不同的人付出的程度也是不一样的。像我就只能靠反复积累。” “你是说大学时吗?” “嗯。” “单靠努力也不错啊,越努力越幸运。” 魏立行记得关月青过去的成绩在系里也是排在前面的。 “对了。”关月青好像想起了什么,“为什么学校会突然招生物老师?” “之前负责的生物老师提前退休了。你应该见过吧?” “没有啊,为什么?” “听说面试的时候他也在场。” 关月青回想了一下面试当天的事。“只有一个女的,看年纪不像是要退休的。” “那就是没去。退休的生物老师是个老大爷。” 也不知为何,关月青笑了起来。 “你不问问为什么退休吗?” “退休不就是退休吗?” “当然不是。”魏立行被关月青的天真表情逗笑了,“一般来说是不会在学期中退休的,但是他的身体不太好,实在是讲不动了。从这学期开始就经常由我帮着代课。” “我又不了解。在我看来都是平常的事情,只有你这种有工作经验的人才能发现不自然的地方。” 关月青双手背在身后,迈起轻快的步子,扎起的马尾在后面一跳一跳的。要是以她的个性,就算在学校工作了很久也不会注意到有同事突然离职。她本来就不是把注意力浪费在别人身上的人。 “没想到来这里还能遇到同学,你工作这么多年以后还得多请教你。到时候别不理人啊。” “你尽管来找我就行。”魏立行笑着回答。 走到空中回廊时,一阵晨风从侧面吹来,关月青只穿了短袖T恤,胳膊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在四层楼高的地方风还是挺冷的。 “昨天没有生物课,你怎么还来学校呢?”魏立行问。 “第一天报到啊。说是没事儿就可以早走,但我总觉得不好。” “你放学去实验楼干什么,一般没人去那边。” “我就是想看看实验室什么样子。”关月青倔强地皱起眉头,仿佛是在抱怨自己运气不好。 “你不知道实验室是校园怪谈的主要背景吗,一个人跑去那里不出事儿才怪。” “这能怨我吗,我哪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儿。” “你是什么时候去的?” “快放学时。” “钥匙是哪来的?” 魏立行对同学的行动愈发感到好奇。没有实验课时候,实验室都是锁起来的,如果有实验课也得提前申请才能使用。 关月青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可爱笑容。“我用废银行卡打开的。” “你⋯⋯” “怎么啦?”关月青得意地眨着大眼睛。 用银行卡开门这种技能她在高中时就练得炉火纯青。起初是因为要回教室取忘记带的作业,到了后来心烦意乱的时候也一个人会溜进教室安静一会儿。 “算了,我无话可说。” 关月青忍不住笑了出来。 “然后呢,实验室合你心吗?” “不如咱们大学的,但是以高中的标准而言合格啦!” “不行,只有两间实验室,太少了。遇到重要的实验得连着排上几天的课才能所让有的班级轮一遍,很麻烦。” 正因如此,一些观察性的实验有时候干脆就略过了。虽然这里是重点校,但毕竟是小规模,在教学工作上总会有差强人意的地方,难以和生源多的名校相比。 “我听说为了准备会考接下来也会有很多实验课。” “是的,所以任务艰巨啊。” 魏立行在心里算着日子,最迟两周内也要开始了。 “你在实验楼的时候没注意到天台有人吗?” “没有。要是看见有人上去,再怎么说我也会问一句的。” “说的是啊。可惜了。” “他家里人究竟是什么意见?”关月青问。 “他们坚持认为这不是自杀,要学校负责,王珺也不让步,他们准备让警察调查。” “调查什么?” “死因。” “不是摔下来的吗?”关月青不解地问。 “他们想知道韩立洋为什么会出现在天台,为什么会跳下来。” 未来这件事如何发展将取决于警方调查的结果。但是以当下的情况来看,韩立洋父母的行动对学校而言并不乐观。想到这,魏立行忽然想换个话题了。 之后,两人又聊了聊大学时代的人和事。相互说起曾经同学的近况时,彼此都生出物是人非的感慨。谈话间,下课铃声响起,走廊渐渐被拥出的学生占据。在持续的喧闹声中,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了办公室。 小区内皆是七层高的住宅楼,红色砖墙干净醒目。不过,若是仔细观察便能发现砖红色深浅不一,那是被风雨侵蚀的痕迹。 这些小楼四幢连成一排,每排楼前都修了绿化带和简易的健身设施。外人乍一看每个单元都差不多,想要区分只能靠钉在墙上的号码牌。 柴原和凌沐就在仰着脖子一排一排地确认。 中午,因为接到了家属报案,他们需要来死者家中了解情况。 “好像还得往前走。”凌沐说。 “想不到这小区还挺大的。” 其实柴原昨天就从同事那里听说学校有人坠亡的事情了。因为从现场看已经初步排除了他杀的可能,又不是自己直接负责,柴原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既然接到了报案,他倒想来看看。至于凌沐,作为一介新人,不排斥任何接触案子的机会。 就这样,新老警察经过一番寻找终于来到了韩立洋家楼下。 凌沐扶了扶眼镜腿,望着三楼阳台的窗户,说:“就是那家吧。” “先说好了,你负责安慰家属。”柴原说,每次他都把关怀工作交给后辈。 “我真的不擅长。” “像上次那样就行。” “不一样吧?”凌沐还在推脱。 柴原指的是一个月前的一起盗窃案,失窃金额数目并不是很大,可安抚受害人情绪也费了一番功夫。这回的任务应该更加艰巨。 “要看家属的状态。” 来到三楼,柴原按下了墙上的门铃,里面一个洪亮的男声应了一声,几秒钟后门就开了。 “快进来。”一个已经发福的中年男人探出头,看见两人身穿警服就立马招呼他们进屋。 房子是很普通的两室一厅结构,但有个显眼的特点,那就是大。玄关和客厅算在一起有五十多平,但或许是朝向问题,客厅里显得很暗。柴原站在客厅,透过虚掩的两扇门看了一眼,好像卧室和厨房也挺宽敞。 “事情的经过我们已经了解了。” “是不是很不正常?” “我们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听说是坠落。” “学校说是我儿子自己跑上去然后不小心掉下来的。这绝对不可能,他放学不回家,跑上面去干什么?但凡一个正常人都不会那么做吧?再说有人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这本身不也暴露出学校管理的失职吗?” 见到警察,韩厥积攒的不满找到了倾泻的出口,难以消解的郁结就如石块般滚落。 “还是先问一句吧,知道他为什么放学后去天台吗?” “问题就在这,谁也不知道。” “既然这样,还是应该先查清他去那么高的地方干什么,不然后面的事情很难做判断。现在一味地指责学校也不是办法。” “您这就是和学校一样的口气了。那学校就一点儿责任没有吗?” “厘清责任是后面的事情,该由谁负责会根据事实做出公正的裁决。我们来是为了弄清死者坠楼的原委的。” “那得怎么才能弄清呢?” “听说没有找到遗书之类的东西。” “我先声明一点,我儿子不可能自杀,不然我也不会报案。” “家里找过了吗?” 坐在旁边的凌沐拿出手册和笔,准备记录了。 “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根本没有那种东西!”两根粗壮的胳膊支在大腿上,这架势让韩厥看起来更壮了。 “你们抽烟吗?”韩厥一只手伸进衬衫胸口的口袋。 柴原摇了摇头。 “那我也不抽了。”他把已经快空了的烟盒放在茶几上,“我去给你们倒水。” “也不用了。”柴原拦住他,“咱们还是先干正事儿要紧。我得看看他的遗物。” “都在他的房间里。” “我去看看。你问一下死者昨天行动的情况。”柴原转头对凌沐说。 “咱都过去吧,那挺乱的。我们昨天翻到老晚。” “是吗?”柴原看了眼凌沐,他并无任何倾向,“那就一起吧。” 韩立洋使用的次卧大概有三十多平,除了书桌、书柜,竟然还有一台小尺寸的电视和一张单人沙发,衣柜和单人床都是旧款式。一看就能发现,家具的风格都差得好远。 虽然摆了这么多家具,但对于中学生而言活动空间已经够了。柴原拿起摊在桌子上的书本,挨个查看起来,没有夹着字条信件什么的。 “这些都是昨天从医院带回来的,抽屉里也有。” 柴原拉开抽屉,里面更是乱得一团糟。文具、数码产品、数据线之类的各种杂物毫无规律地放在了一起。 凌沐向韩厥了解韩立洋昨天的表现,如几点离开,是否说过几时回来。从韩厥的回答看,那天死者是和往日一样正常外出上学的。 柴原把抽屉里的东西看了个遍,没有任何收获。既然这样,就不能等闲视之了。 这时候,从房间外传来了悠长的呼喊,引起了三个男人的注意。 “听见了。”韩厥大喊了声,“是我爱人。精神不太好,让她在房间休息了。” “你快去过去看看吧。” “你们先看吧,他的东西都在这儿。” “你也过去。”柴原对凌沐说。 待他们走后,柴原又从书包里取出余下的几本书。死者有在书本上涂鸦的习惯,刚才看过的书里也是,隔几页就会在空白地方看到莫名的几何图案,漫画形象什么的,有的还配上了文字。 柴原耐心地看着,包括书架上的,无一漏过。韩厥和凌沐回来时,柴原检查完一本。“有个问题,他用手机吗?” “为了他的成绩,从这学期开始我就把他手机没收了。” “哦。”柴原把书放回原处,说,“没什么问题了。我们这就走了。” “这就要走吗?”如此直接的告别方式让韩厥措手不及。 “你还有问题吗?” “没了。”凌沐回答。 “那就这样吧。” 韩厥还是觉得太突然了,可留下警察又有什么用呢? “那好,接下来就拜托你们了。” “尽管放心。” 韩厥送两人到门口,临别又一次恳求务必让真相水落石出。这让两位民警跟着说了不少宽慰的话。 “刚才他们说什么了吗?”从单元楼出来,柴原问走在身后的凌沐。 “他们认为学校从昨天开始就在逃避责任,其实他们也不是为了赔偿,而是实在接受不了孩子死得不明不白这件事,让咱们一定查清真相。” “我好像听见哭声了。” “说着说着两个人都哭了。我劝了好一会儿才停住。” “我就知道会这样。” 凌沐不知该说什么好。像刚才那样,话说得好听,但对方并不是因为自己才觉得好受些。 “那我们下面该怎么办,我觉得来这一趟没什么收获。” “本来就不该指望,昨天在现场的人都没发现异常。”柴原顿了顿说,“死者的同学是个切入点。” “那就去学校?” “可以。但最好先不通过学校。” 凌沐和柴原搭档快一年了,虽然这位前辈时常会不按常规出牌,但经验告诉他听命行事不会有错。 4 五月十五日,事发后的第二天。 魏立行手执粉笔,噼噼啪啪地在黑板上快速写下生物方程式和知识要点,口中滔滔不绝地做出讲解。 与此相对的,下面的学生没几个在认真听讲。 已经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了,前面几节课的消耗和临近中午的饥饿让每个人看上去都软趴趴的。学生的注意力很难再集中,放眼望去,大约有一半的人都东倒西歪地趴在课桌上,什么姿势都有。零星几个不时张望黑板的学生还在做着笔记,但一看那生硬的表情就知道根本就是机械的抄录。 工作五年,魏立行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论上下午,最后一节课都比较难上,这早已是所有老师的共识,但身为教师能做的就只有讲好课。 坠楼事件已经过去两天,朝夕相处的同学忽然消失并没有引起太大关注,每个人还都是按部就班地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 也许他们还以为缺勤是因为病假什么的,很可能再过几天就发现不对劲儿了。若是这时候大声宣布韩立洋已经死了的消息,他们肯定会吓一大跳吧。 “好了。今天的课就到这,大家合上书。” 从纷乱的思绪回到现实中,讲台上的魏立行拍了拍手,试图唤醒昏睡的学生。 距离下课还有十分钟,忽然听到老师声调高昂的召唤,睡眼惺忪的学生面面相觑。 “每人拿出一张白纸。” 大概是还没睡醒,学生们像是慢动作一般,一边叹息一边开始行动。 “我也讲了一上午的课,你们就这么睡过去考虑过我的感受吗?都精神点儿,既然我讲你们也没力气听,那咱们就做几道题。” 看到学生们仍然无精打采,魏立行再次催促:“动作都快一点儿。几道题而已,马上就能写完。” 所有人乖乖地加快了动作。因为是班主任的课,没有人愿意带头反抗。 等学生准备就绪,魏立行转身在黑板上写出了题目。有默写定义,也有实验题,都是遗传学相关的内容,只要理解掌握了孟德尔定律,这些题目便可以迎刃而解。 教室里很快安静了下来,趁着学生专心解题的空当儿,魏立行踱步到窗户边,悠闲地向外面眺望。 时间接近正午,阳光变得有些晃眼,天上飘着几朵白云彩,在阳光的照射下好像在反光似的,同样让人无法直视。昨天晚上,一场阵雨意外降临。原本以为下一会儿就停,没想到这场雨绵延到了凌晨时分。 魏立行本来还在担心早上出行的问题,没想到一夜过后就是风和日丽的天气了。 但多亏这场雨,今天的气温居然降了几度,好像又回到了凉爽的四月初。魏立行把视线移到远方,现在地面已经干了,远处的球场上有正在上体育课的班级。看样子他们正在打比赛,对阵的两边踢得十分激烈。体育课安排在最后一节,即使放学,意犹未尽的学生也会自动进入“加时赛”状态。只有在体育课上才不会昏昏欲睡,魏立行心想。 就在他出神远望的时候,一道黑影从他眼角一闪而过。魏立行惊奇地转过视线,刚才那个影子是从实验楼那边闪现的。 今天早上到学校时,魏立行刚好碰到保安。若在平时,两人连眼神交流都不会有,但现在因为韩立洋的关系,魏立行竟然被主动搭话了。 对方似乎对韩立洋的死充满好奇,主动问起了韩立洋寻死的原因,魏立行当然没法回答,只是随口说了几句含糊的话。为了让对方死心,魏立行还透露了以后可能得由警察接手的事情。没想到,这句话反而更加刺激了他的兴趣。那个中年保安突然兴奋起来,先是眉飞色舞地描述了事发当天的情况,然后又竭力吹嘘了一番主动保护现场的明智决断。 魏立行实在听得不耐烦,借口有早自习离开,结果他仿佛是要安慰魏立行似的,凑上前说实验楼通向天台的那道铁门已经被锁起来了,让他放心。 既然唯一的通道已经被锁住,那么刚才看到的又是什么呢?魏立行深信自己不会看错,那个黑影消失的姿态不可能是鸟类。 现在魏立行视线所及的地方只有天台的灰色边缘,没有半个人影。然而这并不能说明什么,站在四楼的位置仰望对面的六楼楼顶本来就存在极大的视野盲区。 过了大约五分钟,已经有动作快的学生答完题了。他们像往常一样,把测验交上来后便收拾东西自行放学。 魏立行回到办公室时,马震正在批改作业,见魏立行进来他瞅了一眼手表。 “提前放学?” 现在距离下课还剩下最后几分钟。 “是啊。一起去食堂?” 魏立行把教材和收齐的测验纸随手放在桌子一角,端起水杯喝了起来。马震搁下红笔,低声说:“警察来了。” 靠在桌子边上才放松了几秒,魏立行却突然弹了起来:“什么时候?” “听说上午就来了,刚才教务主任过来说警察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在接待室那里。” 魏立行当然知道警察的来意。既然韩立洋的父母已经做出了预告,现在警察来了没什么可意外的。 沿着走廊朝初中楼的方向一直走,最里面的一间就是接待室了。房间并不大,若是用来做办公室的话顶多只容得下四个人,但是处在建筑夹角,两面墙上都开了窗户,无论采光还是视野都相当好,因为和教室离得比较远,这里也更加安静。平时,不少老师都半开玩笑地坦露过想要搬去那里办公的想法。 魏立行没有敲门,直接扭动了门把手推门而入,房间内两名身着便装的男子正坐在简易沙发上。一见到魏立行,两人一同站起身。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看上去有三十五六岁,他自称柴原。站在他身旁的年轻警察并没有报上姓名。 简短的自我介绍完,两人和魏立行相对而坐,柴原立刻打开了话题。 “主要是想了解一下韩立洋在学校的情况,你是班主任,应该知道得多一些。” “实在不敢当。作为班主任,我认为自己有失职的地方。” “为什么?”柴原继续问。 “啊?”魏立行被这个警察搞得有点不知所措。 “我是说为什么你觉得自己失职了。”柴原详细说了一遍问题。 这时,那位年轻的警察拿出了笔记本和圆珠笔,看样子要开始记录了。 “我教他已经两年了,自己的学生就这么死了,难道我不能有所触动吗,这是任何一个老师都会有的感想。” “哦。”柴原淡淡地回了一句。 “他平时在学校怎么样?” “你指哪方面?” “都大概说说吧,学习啊以及其他什么的都行,全部介绍一下。” 魏立行干咳了一声:“学习是中等水平,但还算稳定,平时比较活跃,有点儿小聪明。很多老师的看法是只要他肯用功成绩应该还能提高一大块。” “具体是怎么个活跃法儿?” “就像大部分的男生一样,爱玩爱闹。” “嗯。”柴原点点头,“那你认为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吗?” “这⋯⋯”该怎么回答才好,警察是打算根据韩立洋生前的行为判断是不是自杀,可在自己也不了解的情况下贸然回答,会不会让警察对事件的判断产生偏差呢? 从一开始就是柴原在提问,魏立行瞄了眼坐在一旁的年轻警察,他只是在安静地记录。 “我觉得他自己很难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要是和朋友在一起倒是有可能。” “他要好的朋友也都是差不多的学生吗?” “是的。” “嗯。”柴原沉吟着,“那么他最近有没有情绪低落的表现?” “看上去没什么不一样,当然这只是从外表看。老师也不可能每时每刻关注自己的学生,他的内心活动我无法去揣测。” “那是当然。” 柴原看上去有点失望。年轻警察依旧没有说话,在这谈话的空当儿,他正翻着一双死鱼眼看着魏立行。 “韩立洋平时有没有和谁关系很不好,学生或者老师?” “没发现。” 尽管嘴上这么说,魏立行自己也没底儿。说是班主任,但他真正了解的仅限于学习情况,生活情况究竟怎样,老师是很难察觉到的。 “他有没有关系特别好的朋友,你懂我的意思。”柴原的表情变得有点暧昧。 魏立行挤出一个微笑。“我明白了,你是问女朋友吧。我不觉得他有女朋友,平时总看见他和男生在一起。” “这种事儿一定会刻意回避班主任的。” “不管多么隐蔽,男生女生如果有恋爱的倾向还是能一眼看出来的。” “就像警察能一眼看出来人群中哪个是小偷吗?” 魏立行笑着说:“如果两个人恋爱平时在一起的时间就比较多,上课也会频繁地传纸条发短信,一般都是通过这些直观的表现判断的,可是我没发现韩立洋最近有过类似的行为。” “男生呢,总有十分要好的朋友吧。” “和班上很多男生关系都不错,经常看到他和其他人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 “还有一个问题。他以前去过天台吗?” “没有,那边是实验楼,除非做实验,平时都没人过去。”魏立行推了推眼镜。 柴原和身边的警察交换了一下眼神,那名年轻人随即合上了笔记本。 “请问⋯⋯他是自杀吗?”见二人准备离开,魏立行追问了一句。 “这个,现在还不能下结论。有自杀的可能,也不排除是他杀或者意外。” 经过一上午的调查,柴原已经掌握了一些信息,但要为事件定性还为时尚早。根据早上的鉴定报告,韩立洋的确是死于高空坠落,血液中没有发现可疑的药物成分,死亡时间是在下午五点半到六点之间。他死前最后一次被人看到是在五点钟放学的时候,之后他一个人离开了教室。从那时到坠楼的五点半,在这三十分钟内发生的事情和他的死有很大的关系。血液中没有安眠药的成分,也就不存在被人迷晕后从天台推下去的可能。然而这还不足以证明韩立洋就是自杀。毕竟至今都没有发现遗书之类的东西,而且现场的另一处细节也让柴原倾向于非自杀的可能。 柴原模棱两可的说法打消了魏立行继续问下去的念头。走出接待室,两名警察告辞离开,魏立行独自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果然,办公室内空无一人,大家一定是出去吃饭了。魏立行不觉得饿,现在食堂一定人满为患,与其去排长队不如先做点别的。他回到座位,不禁活动了一下脖子,颈骨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魏立行拿起红笔,开始批阅刚才收回来的测验。要是在往常,最多五分钟就能批阅完,可现在魏立行却心烦意乱,难以集中精神。 刚才和警察谈话的时候魏立行瞥了一眼做记录的本子,在记录他的话之前也写了不少字。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已经和别人谈过了呢,倘若真是如此,那么天台上的人影应该就是警察,警察来做调查的事不知道王珺听说了没有。她真的一点儿都不介意吗,这件事最后会不会如王珺说的那样不了了之呢? 学生写出的答案什么样子都有,自己上课时明明已经讲得非常清楚了,现在却又答得一塌糊涂。魏立行心中的不悦止不住地慢慢变大,直到溢满整个胸口。 好不容易批阅完毕,魏立行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间已经接近一点了。他站起来打算出去随便吃点什么。刚走到门口,正好撞见迎面而来的教务主任。 “赵老师。” “你回来了。吃过饭了吗?” 因为出汗,教务主任大脑门上泛着光,焦黄的皮肤都显得比平常光亮了。 “我正要去。” “先等一会儿。有件事儿得和你说。” 魏立行本以来是要谈警察问话的事情,没想到对方一开口就超出了他的预料。 “你班上的学生闯祸了。” 从学院教学楼出来,就看见校园内到处是三两成群的学生。平时肖馨也会像这些人一样,下了课直奔食堂,但今天她转过身拐进了一条向西的林荫小路。 肖馨抬手看了看表,指针显示是下午五点十分。她快步走着,大约过了十分钟,一家毫不起眼的西餐厅出现在眼前。肖馨推门进去,直奔楼梯上了二楼。 外面装饰不明显,西餐厅内部也算不上豪华,两层加起来也不过十二张方桌。只是由于味美价廉,吸引了不少学生前来用餐。肖馨略一扫视就看见关月青正独坐在窗边的位子上发呆。 “等久了吧。我今天下课晚了。” 肖馨刚一坐下就急忙道歉。 “我也没到多久。” 这时,服务员送来了菜单和柠檬水。 “最近课很多吗?” “不少。除了上课还有导师的课题。我的毕业论文也要开始准备了。”肖馨喝了一大口水。 两小时前,肖馨正在专业课上昏昏欲睡,腿上一阵发麻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她拿出手机看到关月青的短信,“五点钟在老地方见”。 老地方指的就是这里。大学时,她们经常光顾这家餐厅。 没有看菜单,关月青点了一份番茄意面和奶茶,肖馨则要了比萨和冰橙汁。菜很快就上来了。 “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来,不用上班吗?” 肖馨拿起轮刀,在比萨上用力横竖划了两下。这家的培根比萨是她的最爱。 “下午没课,但是去做家访了。反正也没什么事儿了,我想过来和你一起吃顿饭。”关月青说,“这次找工作多亏了你,今天我请。” 说完,关月青呷了一口奶茶。 “不用这么客气。我只是提供了信息,最终能顺利应聘还是要靠你自己的能力。” “我哪谈得上什么能力啊,是正好有人离职了,所以说你这信息提供得非常及时。”关月青举起杯子,象征性地在空中往前一伸,算是碰杯致谢了。 “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会突然间招人呢。”肖馨撇了撇嘴。 一对情侣一样的男女在他们邻桌坐下了,不知不觉二楼的餐位已经满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好事上门了,我们就得庆祝一下。” 肖馨叫来服务员,要了一瓶粉红气泡酒。“酒钱算我的,喝不完我要带回宿舍。”她对关月青说。 关月青一展笑容,深知好友性格的她只有从命。 肖馨拿起一角比萨,咬了一口。她用询问的眼光望着关月青:“话说回来,你刚才说去家访是为什么?” 闻言,关月青轻吐一口气。她放下缠好意面的叉子,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直视着肖馨,“先不说这个了。你猜我上班第一天遇着什么事儿了?” “猜不出。我不了解教师的工作。” “和工作无关。” “好事儿坏事儿啊?”肖馨有点不明所以了。 “不是好事儿。” “有小男生喜欢你?” “停!”关月青立马打断,“还有比这更糟的。” 肖馨略作思考。“我猜不出,你快说吧。” “有人死了。” “为什么?” 关月青把发现韩立洋坠楼的前后经过讲了一遍。肖馨安静听着,从头至尾一言不发。 “没什么想法?” 肖馨摇摇头。“搞不懂现在的小孩儿。” “我也是。” “学校打算怎么解决这件事,息事宁人吗?” “可不是吗。学校怎么可能主动承担责任。不过学生家里不接受,还报警了。那就只能交给警察了。”关月青卷起意面,送入口中。 “这也没什么。只要这件事没有传得太远,把事情的影响控制住,学校的声誉不会有什么损失。” “我就是觉得太无情了。” “那也不能瞎承担责任,等警察调查出结果再做打算才行。你也别急着表达意见,你现在是老师,学校的声誉也关系到你的工作。” “你这口气倒是和我们校长差不多。” 不过,肖馨是以一个局外人的心态看待这件事,王珺则是以一种职业本能来规避风险,这两者间还是有本质的不同。 “如果真是自杀,学生家长只能接受。可要是不是呢?” “那就找出凶手。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服务员带着气泡酒和两只郁金香杯,分别给两只杯子倒上酒,一片小气泡附着在剔透的杯壁上。两人各自拿起杯子在空中碰了一下。 “警察可能不会认为这是自杀。”关月青一边拨弄着盘中的意大利面一边说。 “他们发现了什么了吗?”肖馨关切地询问。 “今天上午警察来学校了。因为我是第一个发现的人,所以找我问话。问了好多,还让我描述一下发现时的情景。我说那个学生趴在地上流了好多血,书也散落一地。” 听到这样的回答,柴原又问关月青“书包在不在死者身上”,当听到的是肯定答复时,柴原的眼皮动了一下。 “当时我也没察觉出什么,等到警察走后我也发觉这样好像挺不正常的。要自杀的人应该是了无牵挂地走吧。” 虽然柴原看上去不动声色,但一定在意这个细节了。 “这么一说倒真是这样。”肖馨沉吟着,仿佛正在细细琢磨一个自杀者的心情。 “警察肯定也注意到了。” “但如果真的不是自杀,那你学校就太可怕了。”肖馨喝了口酒。 关月青明白话里的意思。“也不一定,可能是不小心摔下来的。” “有可能。不过这件事就交给警察,你现在应该把精力放在工作上。”肖馨在比萨边上挤上番茄酱,这是她一贯的吃法。 也只有如此了。关月青默默点头。 “你下午是去安慰悲痛中的家长?” “才不是呢。” “咦?” “死了的学生不是我班上的,不用我操心。家访是因为我班上的学生被打了,他和死者生前关系不好,被怀疑和死人的事情有关,所以被死者的兄弟打了。” “原来是热血高中啊。” “可热血了。我班上的学生寡不敌众,最后惨败。家长看见身上的伤今天直接找到教务处了。” 整个上午,关月青都在做着与教学无关的工作。结束了与柴原的谈话,关月青回到了办公室。没想到,一个皮肤暗黄的中年男人正在等着她。关月青这才从这位教务主任口中得知学生打架的事情。 “伤得很严重?” 关月青点点头,把气泡酒喝光了。肖馨拿起酒瓶想要为她再斟一杯,但被关月青拒绝了。本来今天就没有喝酒的打算。 “那你去学生家结果怎么样?” “已经平息了,学生先歇一天。” 关月青以班主任的身份去看望本来就极具安抚性,学生家长也不能将怒气发泄在一个年轻老师身上。 “出手伤人的那几个呢,学校要怎么处理?”说着,肖馨给自己倒了半杯酒。 “不清楚,不是我班上的学生,我只负责安抚情绪,学校另有处理吧。”关月青淡淡地说。 “没事儿就好。” “打人学生的班主任是魏立行。”关月青突然调转了话题。 “咱们系那个?”肖馨略微有些吃惊。 “是啊。”关月青咀嚼着意面。 “研究生毕业之后去的吗?你问他本科毕业之后去哪儿了吗?” “他没读研。毕业就到这学校了。” “怎么会去学校当老师呢,他当年可是保研的啊。” 两年前,肖馨重回学校读研,见到了不少已经将要毕业的老同学,唯独不见魏立行的影子。后来她也问过院里几位相熟的导师,但老师们只知道他没来报到,对他的去向一无所知。肖馨一直都以为魏立行是被别的学校挖去了,或者是干脆去了国外。想到这,魏立行的样貌一点一点浮现在肖馨的脑海里。短发,戴着一副板材眼镜,给人一份很可靠的感觉。毕竟不是同班,这是她对魏立行的全部印象了。 “我也挺吃惊的。他说没去读,直接工作了。可能是有什么事儿吧。” “可惜了。”肖馨正好吃完一块比萨,轻轻地吮着手指。 平心而论,他专业课学得十分扎实,没能在学术领域有所发展,的确是个遗憾。 “那他也应该教生物吧。” “是啊。” “那还挺好,能照应着你。”大概是感觉有些发热,肖馨停止喝酒,重新添了几块冰,她又开始喝起了橙汁。 之后,两人又聊起了最近大学里的琐事。听肖馨说起系里几位老师的人事变动,关月青略感唏嘘。自己已经走上了教育岗位,过去不在意的一些事情现在听起来竟然有了不同以往的感觉。 “我问你件事儿。”关月青双肘撑在桌子,直勾勾地盯着肖馨,“你说我适合当老师吗?” “我觉得还好。怎么问我这个?” “哪里好?” “心细,有耐心。你觉得不行吗?”肖馨追问。 “我只是觉得⋯⋯” “你只是觉得刚一上班还不适应,这种情况谁都会遇到,更何况你学校还出了这种事,任谁都会头疼的。” “我觉得也有我的问题。”关月青摇晃着玻璃杯,里面的奶茶所剩不多。 “被打的那个学生今天没来上课,但我根本没注意到。后来教务处的老师找到我说明情况,虽然他只是在转告我事情的经过,可我心里却在自责。我觉得自己不够关心学生。这几天讲课也让我发现个问题,我还没找到管理这些学生的方法,想想咱们当初上学的状态,好像已经不能用在这一代学生身上了。” “他们捣乱了?不听课?” “本质上是。但是并不直接地表现出来,所以我不能随便就用老师的威严去教训。” “耍无赖啊。” “你说得很对。”关月青惊讶于朋友的敏锐。 “那你也不能用常规手段,必须给小孩子们一点儿颜色。” “要扮演严厉的老师角色?” “可以的!”肖馨露出一抹坏笑。 “你在家休养了半年多,刚刚开始工作,任何事情都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现在肯定会遇到很多问题,别急着否定自己,也别给自己设限,等你将来适应了说不定还会喜欢上这个工作的。” 关月青没再说什么,心里已经宽慰了许多。 从餐厅出来,天已经黑了。肖馨一手握着酒瓶,一手挽着关月青的胳膊,也不管路人好奇的目光,迈着大步陪关月青去车站。 “有个事儿得跟你提个醒儿。”临别,肖馨开口道。 关月青露出疑问的表情。 “你刚才说从现场看可能不是自杀,我想如果是他杀的话,凶手选择在放学后动手,目的就是避开人群,很可能是希望隔天才发现尸体,而你突然冒出来就意味着打乱了凶手的计划。虽然只是一种可能,但你在学校还是多留点儿神。” “应该不会吧。我抬头看了一眼,上边没人。” “我就这么一说,我也希望什么事儿都没有。” 没过多久,公交车缓缓进站。车上只零零散散坐着几名乘客,关月青随便找了个四周没人的座位坐下。从早上到现在忙碌了一天,关月青感到有些疲惫,她把脑袋靠在玻璃窗上,腿斜伸到过道,望着外面的夜景。街上的霓虹在玻璃上映出暗淡的影子,关月青仿佛又看见了黑暗中的萤火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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