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山

惜别  作者:太宰治

这是饮食店关闭令发布之前的故事。

因了这次战争的缘故,新宿附近几乎被火烧得一干二净。不过,不出众人意料的是,废墟之中复苏最快的还要数那些售卖饮食的人家。帝都座后面那个匆忙搭建出来的二层小店(虽说不是临时房屋,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便是其中之一。

“若松屋这里嘛,没有眉山在也不是不可以……”

“Exactly。那家伙,吵死了,就是个fool嘛。”

话虽如此,可我们还是隔三天就去一次若松屋,在二楼那个六铺席大的地方喝个烂醉如泥,再东倒西歪地睡在一起。那是个特别随便的地方,所以我们都爱去。一分钱不带也没关系,只管赊账就好了。理由很简单,那里离我在三鹰的家很近,而且店里的老头子也是我的老酒友,和我家里人也合得来。就是他介绍我去若松屋的。“我姐姐在新宿开了一家新店,去看看吧,以前是开在筑地的。我已经跟姐姐打好招呼啦,你去那边住也是无妨的。”

我随即就去了。喝个烂醉,之后便在那睡了。他所谓的姐姐,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寡淡老板娘了。

不管怎样,能赊账便是弥足珍贵的。我但凡请客,大多都会带客人到那里去。虽说我也是个末流小说家,但来找我的客人却不见得都是些小说家。画家和音乐家也会来,小说家反倒比较少。不,说是聊胜于无也不过分,就是这么一种状态。不过,新宿若松屋的老板娘却把他们都当作了小说家。特别是那个女招待小年,从小就喜欢读小说,宁愿饿肚子也必须有小说看。因此,每当我带着客人上到他们家二楼的时候,她眼睛里总是闪着好奇的光芒,问我:“这是哪一位呀?”

“这位是林芙美子先生[林芙美子,(1903—1951),日本女小说家。生于下关市,尾道高等女校毕业后,当过女工、女仆。1924年起在《文艺战线》等杂志发表作品。1930年发表第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流浪记》,描写自己苦难的经历,因此扬名文坛。作品有《清贫的书》《牡蛎》《晚菊》《浮云》等——译者注]。”

其实那是一位大我五岁的秃头西洋画家。

“可是……”人称宁愿饿肚子也要看小说的小年,一脸狼狈地问道,“林先生……是……一位男士?”

“没错!高浜虚子[高滨虚子(1874—1959),日本俳句诗人,原名清。爱媛县松山市长町新町人,他对现代日本俳句文学的发展有重要影响。——译者注]还是一位老头儿呢,川端龙子[川端龙子,(1885—1966)战前日本画家,俳人。——译者注]还是一位长着八字胡的潇洒绅士呢。”

“都是小说家?”

“没错。”

从那以后,这位西洋画家在新宿的若松屋便被称为林先生了。而事实上,他是二科会[二科会,美术团体。日本大正三年(1914)成立,由石井柏亭、有岛生马等西洋画家组成。——译者注]的桥田新一郎。

有一次,我带了钢琴家川上六郎来若松屋的二楼。中途,我下楼去厕所。只见小年正拿着一个长柄的酒壶,站在楼梯口。

“那位先生,是哪一位呀?”

“真烦人啊,是谁不都一样吗?”

我实在懒得理她了。

她又问:

“是哪一位呀?”

“姓川上。”

我已经发火了,也不想再像平常那样开玩笑,便说了真话。

“啊,我知道啦,川上眉山[川上眉山(1869-1908),本名川上亮,生于大阪。是日本浪漫主义和自然主义过渡时期的“观念小说”作家。作品有《书记官》《表里》《观音岩》等。——译者注]。”

事到如今,我已经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了,她的愚蠢已经把我彻底惹恼。我甚至想要动手揍她一顿。

“蠢货!”我呵斥道。

以前我们总是当面叫她小年,自那以后,就开始改叫她眉山了。此外,还有人把若松屋称作眉山轩。

眉山的年纪,大约在二十岁左右。其人也颇有一番风采:身形低矮,肤色黝黑,面貌扁平,眼睛细小。虽说她浑身上下,无一处可取。但偏偏那两道眉毛,煞是纤细修长,宛如新月一般。这么一来,倒是和她那眉山的诨名很是相称。

然而,在她那愚蠢吵闹还有厚脸皮之中,确实有种让人无法忍受的东西。即便楼下有客人,她还是一个劲儿地往二楼跑。自己明明什么都不懂,却硬要满脸自信地在我们的谈话中插嘴。之前就有过这样的事情:

“可是,所谓基本人权……”我们中的某个人正说着话呢。

她就突然哎的一声冒了出来:“那是什么?应该是美国的东西吧?什么时候能得到配给呀?”

她把人权当成了人造丝[日语里,人权(人権)和人造丝(人絹)读音相同。——译者注]。这下一桌人的兴致都被她扫个精光,大家都皱着眉头,笑也笑不出来了。

只有眉山一个人开心地笑了:

“可是,也没有人告诉过我嘛。”

“小年,楼下好像有客人来啦。”

“不碍事,没关系的。”

“你倒是不碍事,可我们……”

气氛就这样变得越来越糟。

“那家伙,难道不是个白痴吗?”

眉山不在的时候,我们都会骂她泄愤。

“太过分了,无论如何都太过分了。这家店本来挺不错的。可就是有那个眉山…”

“简直是出人意料的自恋啊。我们都那么讨厌她,她竟然一点也不自知,还以为自己很受欢迎……”

“真是受不了。”

“不是这样的吧,说不定是个有点渊源的。据说,是个贵族……”

“什么?这可是头一回听说啊。挺少见的故事啊。是眉山自己说的吗?”

“是啊,给你们说说这位贵族的糗事。也不知道是谁骗她说,真正的贵妇人小便的时候是不会下蹲的。结果这个蠢货就跑到厕所里去试。我的老天啊,弄到到处都是,简直是汪洋大海,把厕所都快淹掉啦。可是事后她还要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你们知道吧,这里的厕所和后面的点心店是共用的。点心店的老板生气得不得了,跑去和楼下的老板娘告状,还料定此事的始作俑者就是我们。还说什么喝成那个样子,真是麻烦得很啊。就是这么回事。这下可好,我们也算当了一回可悲的替罪羔羊啦。可是,不管我们醉成什么样,也不至于做出这等失礼的事情,弄出这一大滩洪水来把厕所都给淹了吧。事情真是蹊跷得很,最后刨根问底,才发现其实是眉山所为。她十分轻易地就向我们招认了,还说厕所的构造不好。”

“可为什么又说是贵族呢?”

“这会儿不都这么传吗?说眉山家是静冈市的名门呢……”

“名门?从上等人到下等人都有的啊。”

“她家住的房子,简直大得不像话。说是在打仗的时候被全部烧掉,如今便潦倒落魄了。据说怎么着也得有帝都座那么大,真是叫人吃惊啊。仔细一问,才知道其实是个小学。那个眉山,就是小学的那位小使先生的女儿。”

“说到这里我也想起来一件事。那家伙上下楼梯简直粗鲁无比。上楼梯的时候,咚咚咚,下楼梯的时候,好像滚下去了一样,嗒嗒嗒。真是烦人透顶。嗒嗒嗒地滚下去,冲进厕所,嘭的一声把门一关,然后就哗啦哗啦。托她的福,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蒙上不白之冤了。那个楼梯下面还有一个房间,老板娘的亲戚上京来做牙齿手术的时候在那里睡过,本来就牙痛,还咚咚嗒嗒地响个不停,那亲戚就跑去和老板娘说要把我们这些二楼的客人全杀了。可我们这些人里面,没有哪个人是那样上下楼梯的呀。话虽如此,老板娘还是把我当作各位的代表提醒了一下。实在没意思得很,我就跟老板娘说,一定是那个眉山,啊不,是那个小年干的。话音未落,站在一边听着的眉山就轻轻地笑了,一脸得意地反驳说,从小就有人教过她,上下楼梯要轻手轻脚。女人那浅薄的虚荣心啊。那一下子我就被惊呆了。是嘛,真的吗?学校教的吗?这么说来就不是吹牛了?小学里的那些楼梯还真是够结实啊!”

“真是越听越让人讨厌,明天我们还是转战别处好了。现在可是好时候,再去别的地方找个根据地吧。”

主意已定,便开始四处寻找别处的小酒馆,可最后又回到若松屋来了。不管怎么说,这里还是可以赊账的呀。因此最终还是朝若松屋迈开了脚步。

一开始被我带来的那个秃顶的林先生(也就是西洋画家桥田),后来也常常一个人过来,成了这家店的常客。此外,还有两三个人也常常来这里。

天气暖和了,过不了多久樱花也要开了。那天,我在眉山轩约了前进座的新晋演员中村国男君谈事情。说是谈事情,其实是在给他说媒。事情稍微有点复杂,在我家里又不方便大声说话,于是便约了他来眉山轩大声论争一番。那时,中村国男君也算是眉山轩的半个常客。因此,眉山满心把他当作中村武罗夫先生[中村武罗夫(1886-1949),文学编辑,小说家,评论家。新兴艺术派的核心人物。——译者注]。

到了店里一看,中村武罗夫先生还没来。林先生桥田新一郎正坐在土间的桌子旁,一个人拿着杯子喝酒。一边喝,还一边冷笑。

“壮观啊,眉山一脚踩进味噌里了。”

“味噌?”

我转头望向老板娘的脸,她正站在那里,一只胳膊肘支在柜台上。

老板娘皱着眉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之后,又无可奈何地笑了。

“像她那样,总是毛手毛脚的,怎么说也没用,一点办法都没有。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眼睛也不看路,突然就扑哧一下。”

“真踩进去啦?”

“是啊。今天才配给的味噌,盒子里装得满满的。也是我没有把东西放好,可只要不是有意去插一脚应该也不会出问题。偏偏她居然猛地一下踹进去了,然后就这么踮着脚跑到厕所去了,还说自己怎么也忍不住了。唉,她要是能不这么冒冒失失地就好了。弄得厕所到处都是味噌的脚印,这让客人见了如何是好……”

说着说着,老板娘就大声笑了起来。

“厕所里都是味噌,味道一定很不好吧。”我一边忍着笑一边说。

“去厕所之前倒还好。从厕所出来之后,那个脚呀,简直受不了。因为眉山的汪洋大海,如今已是人尽皆知了,现在前脚味噌踩进去,后脚出来一定就变成大便啦。”

“什么眉山大海呀,我怎么不知道。哎,总之那些味噌是用不了啦,现在全让小年扔掉啦。”

“全部?这可要紧得很啊,我早上时不时还要来这里享用味噌汤呢。为了今后奢侈的早饭,您可得跟我说清楚才行。”

“全部都扔了。您要是不信,可以看看嘛,我们已经不为客人提供味噌汤啦。”

“我就暂且相信您啦。小年呢?”

“在井边洗脚呢。”

桥田接着说道:

“真是壮烈非凡啊。我可是亲眼看见了,踩着味噌的眉山,也可以算进吉右卫门之艺[这里的典故来自鸟居清忠为歌舞伎所绘的屏风《初代中村吉右衛門 当り芸》,其上画有中村吉右卫门扮演过的经典人物。屏风于大正五年(1916)七月由市村座的田村成义赠送给中村吉右卫门。——译者注]里了啊。”

“不行,这可演不成。味噌这样的小道具太麻烦了。”

桥田那天有事,没过多久就回去了。我上了二楼,等中村赴约。

踩着味噌的眉山,捧着长柄酒壶,咚咚咚地上来了。

“你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一靠近你就能闻到一股味道。是不是上厕所上得太多了?”

“真的吗?不至于吧?”说完,她开心地笑了。“我小的时候,就有人这么说我,说小年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从来没去过厕所一样。”

“因为你是贵族嘛……不过,说实话,我倒觉得你脸上的表情,好像总是刚从厕所里出来一样……”

“啊,您可真过分。”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笑了。

“也不知道是哪一次,衣服都没扎好就拿着长柄酒壶跑过来了。那副样子,文学一点说,就是一目了然。弄成那个样子,还跑来斟酒,本身就失礼之极。”

“您怎么尽说这些事呀。”

然而,她似乎并不在意。

“喂,我说,难道你就不嫌邋遢吗?居然当着客人的面抠指甲。我们好歹也是客人啊。”

“可是,你们也都会抠指甲呀,对不对?你们的指甲都这么干净。”

“这完全是两回事!喂,我问你,你究竟洗不洗澡的?老实回答!”

“洗呀。”她模棱两可地回答,“我之前去了书店。买了这个,上面还有你的名字呢。”

突然间,她就掏出了本文艺杂志。哗啦哗啦地反复翻着页,似乎是在找我的名字。

“住手!”我忍无可忍,朝她怒吼。心中一股憎恶油然而生,真想狠狠地揍她一顿。“你这家伙不明白,那种东西是看不得的。为什么还要跑去买这种东西呢?真是浪费。”

“可是,这上面有你的名字啊。”

“那又怎么样呢?难道你要把所有出现过我名字的书都一本一本地买了收集起来吗?开什么玩笑。”

这种逻辑虽然奇怪,可我还是禁不住感到一阵恶心。我在自己的住处也收到了那份杂志。而我也知道,上面登的都是些批评和非难的论文,说我的小说是屎一样的味噌或者味噌一样的屎。可眉山却像之前一样,若无其事地读着这些文章。不,理由还不止这些。我的名字,我的作品,可不就像眉山一样,处处招人欺负,惹人厌烦,让人忍无可忍吗?不,可能出乎我意料的是,那些嘴里嚷嚷着宁愿饿肚子也要读小说的家伙里,也有很多像眉山一样的人吧。而作者呢,却要汗流浃背,拼命工作乃至牺牲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千方百计地去服侍这样的读者。想到这里,真是让人欲哭无泪,心如死灰。

“总之,赶紧把杂志收起来。不收起来的话就揍你一顿。”

“真过分。”她果然又嘻嘻地冷笑起来,“我不看还不行吗?”

“不行,你都买了,这就是证据,这就说明你是个蠢货。”

“我不是蠢货,我是小孩子。”

“小孩子?你?什么?”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了,一股强烈的愁苦从心底冒了出来。

几天后,我因为饮酒过量,身体状况陡然恶化,在床上躺了大概十天才终于恢复过来。于是,便又上新宿这里喝酒来了。

时间已是傍晚。我在新宿站前,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是之前的林先生桥田。他已经喝得微醺了,脸上带着笑,站在那里。

“眉山轩?”

“嗯,怎么样,一起去?”

我邀他同去。

“不去了,我都已经去过回来了。”

“有什么关系嘛,再跟我去一次。”

“你身体不是不太好吗……”

“已经没事啦,走吧。”

“哦哦。”

这有点不像桥田。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不太情愿。

走在后街的小路上时,我用一种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语气问他:

“脚踩着味噌的眉山,还和以前一样?”

“不在了。”

“啊?”

“今天去看了,不在了。死了。”

我大吃一惊。

“刚从老板娘那里听说的。”桥田一脸严肃地说,“据说她染上了肾结核。当然,一开始老板娘和小年都没有发觉。可她上厕所实在上得太频繁了些,于是老板娘带她去医院检查,检查完了才发现这个病。然而,她两边的肾都染上了病,吃药也好手术也好都已经延误了时机,剩下的日子也似乎不多了。因此,老板娘什么也没告诉她,就直接把她打发回静冈的父亲身边去了。”

“原来是这样……是个挺好的孩子呀。”

说完,我不禁长叹一声。心下十分狼狈,自己说出口的话,最后竟扇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是个好孩子呀。”桥田渐渐沉静下来,意味深长地说,“如今,性格那么好的孩子不多见了。即便是为了我们,她也拼命地工作啊。我们住在二楼的时候,凌晨两三点,只要醒了,就马上跑到楼下去叫她:‘小年,酒。’话音刚落,就听到她回答:‘来啦。’天那么冷,她却一点也不磨蹭,嗖地一下就爬起来拿酒上来给我们。这样的孩子,去哪里找啊。”

我拼命忍住就要流出来的眼泪,说:

“可是,踩着味噌的眉山,这绰号可是你给取的呀。”

“对此我感到非常惭愧。小便频繁,恐怕是因为肾结核的缘故吧。踩在味噌上,好似滚下去一样嗒嗒嗒地下楼去厕所,其实也都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眉山的汪洋大海也是吗?”

“想必是吧。”面对我这些好似挖苦一般的问题,桥田似乎有些不高兴了。“根本就不是因为什么贵族站着小便!她真的就只是想在我们身边多待一会儿才一直忍着憋着,最后才会变成那个样子。上楼梯的时候咚咚咚,也是因为生了病,身体渐渐不听使唤了。可即便如此,她还不是一直硬撑着,辛辛苦苦地服侍我们吗?我们这些家伙,哪一个敢说自己没受过她的照顾。”

我站住了,心中生起一阵悔意,恨不得要捶胸顿足。

“我们去别处吧。在那里喝不下。”

“我也是。”

从那天起,我们就换别的地方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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