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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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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以为比起儿女来,父母更重要些。即便认可那些守旧的道学家所谓的“要一切为了孩子”的说教,其实比起孩子来,孩子的父母也更为柔弱。至少在我家里是如此。尽管我从未奢望过老后能够得到儿女们的侍候和照料,但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在家里总要一味地讨好孩子们。说到孩子,我家的孩子都还年幼,长女七岁,长子四岁,小女才一岁。尽管还小,孩子们已然开始骑在父母头上了,而我们做父母的则像是孩子们的男仆女仆。 夏日里,一家几口都挤在三榻榻米大的房间里闹哄哄地吃晚饭。我不住地用手巾擦去脸上的汗,兀自抱怨道: “记得《俳风柳多留》[江户时代中期到幕府末期,每年刊行的川柳集。也称为“柳多留”。]里有这样的句子:吃饭时冒汗乃粗鄙之态。无奈孩子们这般吵闹,纵然怎样斯文的父亲也会汗流不止。” 孩子妈怀里抱着正吃奶的一岁小女儿,侍候丈夫和两个大孩子吃饭,还要不时地收拾孩子们洒落的饭菜,给他们擦鼻涕,忙得不亦乐乎。 “孩子他爸,我看你的鼻头是最爱出汗的地方吧,要不怎么老是擦鼻子?” 我苦笑道:“那么你什么地方爱出汗?是大腿内侧吗?” “好一个斯文的父亲呀!” “我说,孩子妈,咱们不是在讨论医学问题吗?哪有什么斯文不斯文的啊。” “你知道吗,”孩子妈稍稍收拢起笑容,“在我这两个奶子之间……有个泪之谷……”[引申自《圣经·旧约》诗篇,第八十四篇第六首。原句是:“他们经过‘流泪谷’,叫这谷变为泉源之地;并有秋雨之福盖满了全谷。”解释:朝圣者要到圣殿必须经过“流泪谷”,并没有一个山谷叫“流泪谷”,这是个象征说法。所有来朝见神的人都要在路上挣扎和流泪。我们往往在生活中走过这段荒凉的旅程,才能在神的面前茁壮成长。] 泪之谷! 我无语了,默默地继续吃饭。 在家里时我总喜欢开玩笑,这恐怕正是由于“内心的烦恼”太多,不得不“强作欢颜”的缘故吧。不光在家里,与他人交往时,无论心里有多苦,身体多么疲倦,我也会竭尽所能营造出愉快的氛围来。与人分手后,我便疲乏得恍恍惚惚,思索起了金钱、道德、自杀之类的事情。不对,不仅限于与人交往之时,即使在写小说的时候也是一样。我在悲伤忧郁之时,反而会努力创作出一些轻松快乐的故事来。自认为这是对读者最美好的奉献,谁知人们并没有意识到我的良苦用心,反倒轻看起我来,纷纷褒贬说,太宰这个作家近来也变得轻薄了,只靠着趣味性来哗众取宠,真是肤浅。 一个人甘为他人奉献快乐,莫非是坏事?难道说装模作样,不苟言笑才是好事吗? 换句话说,我无法忍受那些一本正经的、令人扫兴的、尴尬的事情。我在家里也喜欢开玩笑,如履薄冰般讲笑话。与一些读者和批评家的想象不同,我房间里的铺席是新的,书桌整理得井井有条,夫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且不说决无丈夫殴打老婆之举,就连“给我滚出去”、“那我就不回来了”之类的粗俗口角也从未有过。父亲母亲都不相上下地非常疼爱孩子,孩子们也是非常喜欢亲近父母。 然而,这只是表面现象。孩子他妈一敞开胸脯,便露出那泪之谷,而父亲夜里盗汗也日渐严重,夫妻双方都清楚对方内心的痛苦,却都竭力回避着。丈夫一开起玩笑,妻子就会呵呵地笑。 可是,当妻子说出泪之谷时,丈夫便默然无语了。即使他想说句笑话,转移话题,也想不出恰当的词语,只好继续沉默下去,尴尬的气氛越积越多,结果就连“擅长搞笑”的丈夫也终于严肃起来了。 “还是雇个人吧,我看也只好这么办了。”生怕惹妻子不高兴,父亲怯怯地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着。 作为三个孩子的父亲,他在料理家务方面完全不在行,连被褥都从来没有自己收起过,而且只知道说些无聊的玩笑。对于诸如什么配给啦,登录[指日本二战时期的配给制、登录制等。]之类的事一无所知,在家里如同住旅店。只会接待接待来客。有时候带上饭盒去工作室,干脆一个礼拜不归家。尽管他总是把“工作”挂在嘴上,可每天只写出两三张稿纸,其余时间都耗费在了喝酒上。因饮酒过多而导致身体消瘦,终日赖在床上。而且,似乎还在外面到处结交年轻女人。 说到孩子,七岁的长女和今年春天出生的幺女虽说常常伤风感冒,但还算正常。可是四岁的长子却是又瘦又小,连站都站不稳。什么话也不会说,只是咿咿呀呀的,甚至听不懂别人说的话。由于他只能在地上爬行,也无从教他大小便。不过,饭倒是蛮能吃,只是丝毫不见长个儿,老是瘦小干巴,头发也稀稀拉拉的。 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对长子的事都避免深谈,因为白痴、哑巴……这类词语哪怕说出一个,并相互默认的话,都未免太悲惨了。妻子时时紧紧搂抱着儿子,丈夫则常常会冲动地想要抱着这个儿子跳河,一死了之。 “父亲亲手砍死哑巴次子。某日午后,居于某区某町某号的某商铺的某某先生(53岁),在自家六榻榻米大的房间里,用砍刀猛砍了其次子某某(18岁)头部一下,将其杀死,而后,用剪刀刺入自己喉咙自杀,被送往附近医院抢救,尚未脱离危险。该户人家不久前还为二女儿(22岁)招了女婿,但由于次子又哑又傻,父亲出于爱女之心,担忧其有碍女儿婚姻,从而蒙生此绝情之念。” 看了这类新闻,也会让我借酒浇愁。 啊啊,但愿我的儿子仅仅是发育迟缓,不要再有别的毛病就好!但愿这个长子突然间健康成长起来,愤然嘲笑父母的多虑就好!夫妻俩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亲朋好友,只是在内心默默祈祷,表面上则装作若无其事似的逗弄长子。 孩子的母亲自然是竭尽全力地活着,孩子的爹也同样是拼命地活着。 我原本就不是一个高产的作家,只是个谨小慎微之人。可是,却被硬拉到公众面前,不知所措地进行着创作。我写作很辛苦,不免求助于喝闷酒。所谓喝闷酒,乃是因为不能表达自己的想法,感到焦躁、憋屈而喝酒。随时都能直接表达自己观点的人是不会喝什么闷酒的(能喝酒的女人不多,即缘于此)。 与人争辩我从未赢过,每次必输。因为我总是被对方强烈的自信、绝对的自我肯定所压倒,于是我不再争辩。可是细细想来,我也渐渐发现了对方的信口开河,并非只是自己才有错,然而,一想到已经输了一个回合,却执拗地纠缠着对方重新开战,也未免太可悲了。况且,对我而言,争论和打架斗殴一样,总是令我极端憎恶,所以,尽管我气得发抖,却依旧保持着微笑,沉默不语。过后,脑子里便开始想东想西,身不由己地喝起闷酒来。说老实话,我这篇文章虽说写得如此絮絮叨叨,东拉西扯,可实际上这是一篇描写夫妻吵架的小说。 “泪之谷。” 这就是夫妻争吵的导火索。如上所述,这对夫妻莫说是动手了,就连相互对骂也未曾有过,是颇为和睦的一对。正因为如此,他们内心也无时无刻不在惧怕一触即发的危险。这危险如同双方在无声无息之中搜罗着不利于对方的证据一般,又如同对方拿起一张牌瞥一眼之后便放下,再拿起一张牌瞥一眼后便放下,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将一副好牌亮在你的眼前一般。也可以说,这危险使得夫妻之间彼此顾虑重重起来。因此之故,妻子一方姑且不说,做丈夫的宛如越掸便越往外冒“灰尘”的男人。 “泪之谷。” 一听到妻子这么说,丈夫便沉下脸来,可他不喜好辩白,只有一味地沉默。他心里在想:你这话或许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其实流泪的不仅仅是你,我也并不比你对孩子关心得少,我也知道自己的家庭有多么重要。孩子夜里发出的一声咳嗽,我都会惊醒,心里很不好受。我也想换个更像样些的房子,让你和孩子们高兴高兴,可我实在没有那个本事。维持现在的生活,已竭尽了我的所能。我并不是什么凶恶的魔鬼,绝对没有能够对妻子见死不救那般坦然的“胆量”。我也并不是不知道配给、登录之类的事情,只是实在没有那个工夫。 ……父亲独自在心里诉说着这些,却没有勇气说出口来,而且他觉得要是说出口来,万一被妻子转移话题的话,会自讨没趣。因此,才自言自语似的嘟哝了一句“要不雇个人来吧”,稍稍表示一点自己的主张。 妻子是个话少的女人,然而她说出的话里总带有一种凛然的自信(不只是这位母亲,女人大抵都如此)。 “可是雇不到人呀!” “用心找找,肯定会雇到的。依我看,不是没有人来,应该说是没有人在咱这儿待得下去吧。”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会用人了?” “怎么会……” 我又沉默了。其实我真是这么想的,但我没有说话。 我真是希望能雇个人来家里,因为只要妻有事背着小女儿外出,我就必须得照顾另外两个孩子,再加上每天都有十多个客人来家。 “我想去工作室。” “现在就去吗?” “嗯,今天晚上要赶写个东西。” 我并没有说谎,当然也不无想要逃离家里的郁闷气氛的意图。 “今晚我本想去看看妹妹的。”妻妹病重我也是知道的,但妻子去探望妹妹的话,我就得留在家里照看孩子了。 “所以,我才说雇个人……”说了半句,我又把话咽了回去。只要一触及妻子娘家人的话题,我俩的心情就会变得纷乱起来。 人这辈子,真是不容易。时时处处都会碰到枷锁,稍微一动弹,便会血流如注。 我默默地站起身,从六榻榻米房间的桌子抽屉中取出一个装有稿费的信封,塞进和服衣袖里,然后用黑色包袱皮将稿纸和辞典裹好,轻飘飘地出了家门,轻得仿佛没有身体一般。 我哪里还有心思工作,满脑子都在想自杀的事,径直去了喝酒的地方。 “欢迎光临!” “给我拿酒来!今天你又穿这么花哨的条纹衣裳……” “还不算难看吧?我以为你会喜欢这条纹呢。” “今天跟我那婆娘拌嘴,生了一肚子气。快上酒,今晚我就住这儿啦,说住下就住下!” 我觉得大人应该比孩子重要,因为与孩子相比,做父母的更加脆弱。 一大盘樱桃端了上来。 樱桃端了上来。 在我家,是不给孩子吃奢侈的东西的,孩子们也许连樱桃都没见过。这樱桃要是给孩子们吃,孩子们一定会高兴坏的。要是当父亲的给孩子们带些樱桃回家,孩子们该有多高兴啊。要是用线系一嘟噜樱桃挂在脖子上,看上去多像红艳艳的珊瑚首饰啊! 可是,当父亲的吃着大盘子里的樱桃,却难以下咽般一边吃一边吐出樱桃核,他就这样一边吃一边吐着核,心中却为自己辩解似的叨咕着“大人应该比孩子重要”这句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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