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医院内外

心路迷宫  作者:张永军

二〇一六年八月三日,星期三,上午

北京,天坛医院附近

陆晓君睡着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了。白天实在太累了,加上这两天都没休息好,她夜里睡得很沉。但是第二天早上不到六点钟,她还是早早地醒来了。

今天天气好了很多,一缕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射到阳光房的藤椅上。陆晓君爬起身来,走到阳光房,拉开米色的粗纱窗帘。天空浮现出北京近些年难得一见的瓦蓝,在几朵薄薄的白云衬托下,空气显得通透清澈、清新怡人。

二〇〇二年夏天,程路明陪她第一次来北京。当年的北京,远没有现在这么发达和现代化,空气也干净许多。彼时的北京街头,马路比现在要窄得多,行驶的车辆也比现在要少得多。十多年后的今天,宽了几倍的马路却显得拥堵不堪,路上挤满了私人汽车、共享单车、电动自行车和快递三轮车。人们走在马路上,感觉都像是加入了一场战争,一场抢夺行路空间和私人时间的战争。日渐忙碌的生活,逐渐丰盛的饮食,日益宽大的腰围,苍白空泛的心灵——也许这就是快速工业化带来的不可避免的后遗症吧。

陆晓君拿起程路明的手机翻阅了一下,通讯录中有林复生医生的联系电话,微信通讯录中也有林医生的名字。

她点开程路明和林医生的微信聊天记录,发现历史信息保留得很完整。陆晓君粗略地浏览了一遍,从这些信息中可以看出,程路明和林医生彼此之间很熟悉,并不仅仅是普通医生和患者之间的关系。里面既有关于程路明病情和治疗情况的互动,也有彼此工作和生活的交流。这些聊天记录维持了快一年的时间,而且在七月十五日程路明去世当天,两人还在对病情和治疗方案进行沟通。陆晓君从头到尾查看着这些聊天信息,发觉程路明在整个治疗期间,虽然也有情绪的波动,但是却从来没有感觉到他有对自己的身体健康和未来失去信心的时候。

八点钟时,陆晓君给林医生打了一个电话,把自己的情况跟对方简单介绍了一下,并希望能够尽快约他见面,请教一下程路明生前的病情。在电话中,林医生的声音显得温和而平稳,而且听起来很愿意与陆晓君见面。

林医生跟陆晓君说,他现在马上要去进行晨间例行查房,九点半左右可以忙完。他让陆晓君去天坛医院附近的尘事咖啡厅等他,那里环境比较安静,适合工作之外的交谈。

陆晓君赶紧简单地洗漱了一下,换上一身干净的裙装。在离开程路明家之前,她观察了一下客厅与家门口之间的门廊,发现在门廊边紧挨家门口的地板上,铺着一块半平方米左右的蓝灰色地毯。这块地毯,估计是为了有人打开家门从外边走进来时蹭掉鞋底的泥垢之用。陆晓君用放在门廊边上的一把刷子把地毯清理干净,然后从书房的花盆里取来一把干燥的细沙,轻轻地撒在地毯上,形成均匀的薄薄一层。这层细沙,看上去像是落在地毯上的浮尘一样毫不起眼,但是当有人从室外进来时,一定会在地毯上留下脚印。

做完这些准备工作之后,陆晓君便离开程路明家,去附近的早餐店买了份早点,然后叫了一辆出租车,往天坛医院驶去。等她坐在尘事咖啡厅二楼一个安静的靠窗座位上时,时间刚刚到了九点钟。

她把程路明的手机拿出来,打开程路明与林医生微信里的聊天记录,再一次仔细地看了起来。医生这个职业,在大部分人心里,都是很值得尊重却又有些距离感的——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但从国内现实的环境来看,与公立医院的医生建立起私人的感情联系,又是如此的困难和不现实。不过,程路明与林医生的交往似乎突破了这个一般性的规律。他们在微信中的交谈内容,不仅涉及对病情的沟通,还有很多病后心理方面的交流,甚至曾多次涉及人的生命意义的探讨。

在这些聊天记录里,有一份今年五月份程路明发给林医生的PDF文件,引起了陆晓君的注意。她打开这篇标题为“生命的意义”的文章,仔细地读了两遍。从微信中聊天记录的上下文来看,这篇文章是程路明给林医生写的一封信。


生命的意义

从去年生病至今,有大半年的时间了。震惊、痛苦、怀疑、绝望、希望……个中滋味他人难以体会,种种极端的情绪在心中来回激荡,对身体健康的担忧、对身边亲人的牵绊、对生命价值的怀疑、对幸福生活的希望,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轮流在心中翻腾、纠缠、战斗和妥协。一点切身体会,与林医生您分享。

在去年生病之前,我总觉得自己拥有整个世界。有自己奋斗十几年积累下来的资源和财富,有自己勤奋学习和总结出来的知识和技能,有自己的母亲陪伴着自己前行,有几次经历过的爱情和自以为悟透的爱情观,有亲身体验的快乐和痛苦……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和深刻,直到知道自己患病的那一刻。

疾病,改变了我心中原有的种种世界观。曾经有段时间,感觉世界已经在离我远去,将要抛弃我。后来在林医生您的鼓励和疏导之下,我的内心慢慢恢复了平静,快乐和希望不再像飘舞的肥皂泡那样虚幻而易碎,而快乐和痛苦的轮回让我能够穿透生活的表面色彩,去探究更加深远和永恒的生命主旨。

一个人的生命,不过是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尘埃,是异常渺小和脆弱的沧海一粟而已。爱、欢乐、悲伤、自信、消沉……每个人的种种情绪,不过是小小尘埃上面的一丝涟漪、一个褶皱,微风吹来就云飞雾散。

既然如此,我们该如何看待自己,以及自己生命的价值,才能够让生命之花盛开得更加丰盈和坚实?

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认为,必要的物质享乐是合理的。他说:“一生没有宴饮,就像一条长路没有旅店一样。”

但是,德谟克利特又认为,幸福和快乐不是纯粹的感性享乐和物质刺激,无约束的物质欲望,是暗淡而粗糙的原子刺激的结果,虽然有时是必需的,但往往又是带来与人的幸福的愿望相反的后果。为避免这种后果,首先要节制欲望。他说:“节制使快乐增加并使享受变得更加强烈。”其次,他主张生活的目的是灵魂的安宁,人要想办法找到心灵的安适和宁静。他认为这种安宁,和某些人追求的表层快乐并不是一回事——由于有了这种安宁,灵魂才能平静安泰地生活着,不为任何迷信、恐惧或其他情感所困扰。

希勒尼学派却持有与之截然相反的看法。这个学派的基本哲学主张是感觉主义。其创始人希勒尼认为,人生的目的是寻找快乐,故被称为“唯思乐派”。其所说的快乐包括肉体快乐和精神快乐。他们认为,最重要的快乐是身体的快乐,和直接的当下的快乐。但我感觉快乐不是无节制的,人们应当成为快乐的主宰而不能让快乐主宰人,不然可能会反得痛苦。

十五六世纪被称作欧洲的文艺复兴时期。此时哲学的研究对象从面向神,转变为面向人和自然。在批判神学的斗争中,以人和自然为中心的人文主义、自然哲学思潮蓬勃兴起。

人文主义的基本精神是抬高人的地位,贬抑神的地位。他们称颂人的价值尊严,反对盲目信仰。享受现实的幸福,追求肉体的快乐,满足尘世的生活,是人文主义者所了解的人之本性的重要内容。

彼特拉克大声疾呼——“我不想变成上帝,或者居住在永恒中,或者把天地抱在怀抱里,属于人的那种光荣对我就足够了。这是我所追求的一切,我自己是凡人,我只要求凡人的幸福。”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方面,就是所谓性爱。薄伽丘说:“在所有的自然的力量中,爱情的力量是最不受约束和阻拦的。”

自从进入现代社会,随着科技革命的不断兴起,世界上的物质财富,也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增加。逐渐地,人们更多地将眼光放在财富的积累,以及现实的物质享乐上,却忽视了对生命意义的追寻与探索。也许这就是所谓人的异化吧。现代的人,正在逐渐失去所谓万物灵长的地位,并沦为物质和金钱的奴隶;而他们失去的东西,并不是以金钱和财富所能够衡量的。

以我个人的成长经历而言,我曾在大学和研究生阶段感受过纯粹的快乐。那种快乐的来源有两个,对未来的期待和单纯美好的初恋。这两种来源都萌生于自我的本能,没有任何尘世俗物的沾染和玷污,想来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刻了。但好景不长,等我毕业准备工作时,这两种来源打起架来了。对未来的期待,促使我来到北京寻找更好的职业机会;而我心心相印、彼此依恋的初恋情人,却希望我陪她留在济南工作生活。锥心的痛苦!从我的角度看,明明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两种幸福要素,却偏偏彼此不能相向而行。无尽的失落!工作后的几年时间里,我都几乎很难走出这种情感的创伤。

后来,我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工作和工作技能的提升上,这使得我的事业比同龄人更早地有了突破,我早早地成为团队leader,并随之成为一个咨询机构的总负责人。随后的两段感情,一次以和前妻的离婚为终结,一次正在接受此次重病的折磨和考验。

对我来说,似乎上述哲人提到的物质享受和爱情快乐,都没有真正同时得到过。一次是期望的职业追求和倔强初恋在打架,一次是两个同样重视职业追求的灵魂在格斗,还有一次是职业有所成就之后的爱情,被自己的病痛所折磨。

这个世界上,有真正幸福、完满的人生吗?

林医生,这段时间以来,跟您交流很多,很有知己之感。您也对我谈到您的生活经历和心路历程,很感谢您对我的鼓励和帮助,我很重视和在意您的友谊和观点,期待下次与您见面时,聆听您的见解!

---程路明

---2016.5


陆晓君静静地把这封信反复看了好几遍,一股压抑不住的苦涩味道,从口中慢慢地往食道延伸,最后感觉到胃在隐隐作痛。

胃疼是她的老毛病了,尤其在她感觉压力过大或情绪剧烈波动的时候,这个小小的器官总会出来提醒她,她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每个人应对压力的身体表现各不相同,有的人是偏头疼,有的人是嗓子发炎,而陆晓君每次都是胃部疼痛。她记得很清楚,自己人生第一次感觉到胃部不适,就是在大学毕业跟程路明闹分手的时候。那次持续了很多天的撕心裂肺的疼痛,真是让她毕生难忘,而且从此以后时不时的胃疼,总会提醒她回忆起大学四年初恋时的种种。

她明白,现在这突发的胃部疼痛,是因为程路明信中的几句话——“我曾在大学和研究生阶段感受过纯粹的快乐。那种快乐的来源有两个,对未来的期待和单纯美好的初恋。这两种来源都萌生于自我的本能,没有任何尘世俗物的沾染和玷污,想来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刻了。但好景不长,等我毕业准备工作时,这两种来源打起架来了。”

嗯,虽然胃部有些不适,但她的眼睛却散发出明亮柔和的光芒。十多年过去了,陆晓君在与程路明分手后,心里边一直埋藏着一个问题——“路明,你到底爱不爱我”这个问题,她无数次地在心中问过自己,也多次回到当年大学里曾经留下两人甜蜜足迹的大树下,向那个倾听过两人甜蜜低语的树洞寻找答案。

久违了的爱情波浪重新涌上她的心头——内心的战栗,手心的汗珠,发干的咽喉,皮肤因为燥热而迭起的层层丘疹,女人眼中最美的闪闪波光。爱与恨,似乎融到了同一个轨道。爱的温度,在陆晓君独自一人的内心升腾;恨的影子,却已不知投射到谁的身上。

程路明明明像自己爱他那样,深深地爱着自己;他当年明明和自己那么痛苦一样,因为失恋而备受打击;自己明明知道,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人让自己深爱,却直到今天才真正把心底的恨意驱逐得烟消云散;自己的内心和身体一直在提醒着她,那就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情人,但年少倔强的自己,却总以为终有一天,会遇上让她更加疯狂的男人。

没有了,那样的爱,那样的男人,那样的美妙感觉,再也不会有了……

陆晓君的目光,穿过咖啡厅的窗口,落到外面茂盛的古槐树冠上。在一根向斜上方蜿蜒生长的树枝上,挂着两条红色的细长绸布。南风徐徐吹来,两条红绸都在空中飘向北方。南边那根稍稍短一些的绸布,每当微风拂来,努力往北飘起,去触碰北边稍长的布条,但无奈那条长布条也同时被风吹起,所以两根布条只能偶尔轻触一下,却是不能缠结在一起了。两根布条,总会有交集的时候吧?也许等北风吹起,长布条去追逐短布条的时候,可能性会大一些吧。这么小小的可怜布条,完全不能自主决定自己的命运,只能随风飘荡、随波逐流。但即便风再大,二者不能相向而行的话,也永远不能真正拥抱彼此……

就在陆晓君出神地盯着布条时,耳边响起了温暖的男中音——“请问是陆晓君女士吗?”

陆晓君匆忙回头,一个穿着蓝白斜纹短袖衬衣的男人,微笑着站在她的桌边。她急忙站起身来,对对方说:“是的,我是陆晓君,您是林医生吧?”

两人握手寒暄了一下,便在桌边坐了下来。

虽然是完全陌生的两个人,但因为程路明的关系,陆晓君和林医生很快就不再拘束地交谈了起来。从林医生的话中,陆晓君发现他是很了解自己的情况的——这一方面是因为程路明早先跟他谈到过自己;另一方面刘立鹏警官前段时间在调查程路明去世的案件时,曾经向林医生了解过程路明的病情和个人生活状况,并让他看过程路明的遗嘱。

林医生是个和善、稳重的男人,嘴角总是挂着一丝微笑,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他身材瘦长,脸色有些苍白,两道浓眉下是一双明亮的眼睛。

虽然自己的心情因为程路明的变故而阴郁冷寂,但林医生温暖的话语和他与程路明的友情,却让她内心感受到一些难得的慰藉。

“陆法官,您约我见面,我想不外乎是想了解路明的病情,以及他在治疗过程中的心路历程吧?”林医生微笑着说。

“林医生,不用叫我陆法官,您叫我晓君就行。您说得没错,在上周日刘立鹏警官联系我之前,我对路明的病情和他遭遇的变故一无所知。虽然我最近几年与路明联系得很少,但我实在想不出,像他那样的人,怎么会选择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更不用说是在没有安排好身后之事的情况下了!”

“嗯,我很理解您的这种感受,而且说实话,我对路明的去世也感到有些困惑。我先把路明病情的诊断和发展过程跟您说一下吧。

“去年九月初的时候,我的一个同学把路明介绍给我,那是路明第一次来找我看病。随后的二十多天里,我给他做了几项检查,逐渐确诊了他的病因,是在脑颅颞叶后部的肿瘤。但通过当时的外部拍片和扫描成像检查来看,并不能确定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我建议他进行手术治疗,并在肿瘤切除后进行进一步的活检,以确定后续的治疗和康复方案。

“但路明自己对于手术治疗一直有些犹豫,到今年五月份的时候,路明感觉头部有些不适,我又给他做了详细的检查,并建议他还是要进行手术治疗。直到七月十五日那天上午,经过进一步检查后,我跟他说一定要尽快手术,否则病情会有恶化的风险。他的病情比较复杂,只有做完手术之后,才能进一步制定有针对性的治疗方案。

“当时路明听到我的诊断建议后,并未表现出很大的情绪波动,还跟我说当天下午要回公司参加重要的业务会议。他离开我的时候,跟我约好第二天会联系我,以确定具体的手术时间。但是,谁知道他在当天晚上就去世了呢……

“说实话,他的病情,并没有马上致命的危险,我还有很大的机会来让他恢复健康!”

林医生的情绪有些激动,脸上露出非常懊恼的表情。他用右手使劲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因为手上用力过大,而使得手背上的血管显得突出而清晰。

看着林医生因为激动而变得红润的脸,陆晓君心里不由得涌上一股暖流。

“林医生,看得出您对路明很关心,这让我也很受感动。那从去年九月份检查出患病之后,路明的心情应该也有很大的波动吧?您能把这大半年来路明的心理变化过程,给我讲一下吗?”

“心理波动是肯定会有的,这种情况我见得太多了。任何一个一直保持健康的正常人,在突然检查出重大疾病之后,都会面临严重的情绪波动和心理重建过程。有的人会因为过度震惊而拒绝接受现实,有的人会表现得愤怒而怨天尤人,还有的患者甚至会做出伤害自己和身边其他人的失控举动。大部分病人在经过初期的震惊和愤怒期后,会逐渐接受患病的现实和进一步的治疗。但是随着病情的反复和治疗过程的深入,很多病人的情绪都会出现周期性的反复,甚至有些人会因为情绪上的低落和失望,而完全失去对于治疗和恢复健康的信心。

“但是在我见过的所有重症病人中,路明是唯一的例外。他虽然在刚刚得知患病时也有些失落,但几天之后来找我复查时,我发现他已经恢复了平静和治疗的信心。当时他镇静而坚强的表现,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所以我更加希望能够帮助他重新恢复健康。在此之后,我跟他的交流非常频繁,我们几乎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除了他的病情,他还跟我聊起了很多他的经历和故事。

“路明的病情,虽说看起来很严重,也存在着恶性肿瘤的可能,但是毕竟没有经过确诊。如果是良性肿瘤的话,手术是完全可以保证让他恢复健康的。退一步讲,即使手术后确诊是恶性肿瘤,但因为发现和治疗的时间比较早,经过科学和系统的治疗,他也能维持较长时间的寿命和较好的生活质量。

“这些话,我都曾经对路明说过,再加上他又是一个坚强而成熟的男人,他完全能够以平和的心态来面对后续的手术和治疗。所以当刘警官告知我路明去世的消息,并来找我询问路明病情的时候,我很难理解和接受他自杀身亡的结论。但是,刘警官后来告诉我,经过负责该案的专案组周密而细致的工作,完全排除了他杀的可能,而且他把发现的证据都跟我说了,听起来确实无懈可击。

“但是呢,在我的心里,确实感觉有些疑惑。难道说,是路明去世当晚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在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而临时起意决定自杀?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都显得非常蹊跷,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听完林医生这一番话,陆晓君的内心更感欣慰。看来林医生真的很熟悉程路明的情况和性格,听他讲述过去一年程路明的遭遇和心路历程,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像自己一样如此地理解程路明,这对因疏于关心程路明而愧疚不已的自己来说,也算是一种内心的补偿和安慰吧。

“林医生,关于路明的病情,我在他留下来的病历中,已经通过您写下的诊断意见大体了解到一些,再加上您刚才的一番介绍,我基本上搞清楚了他的病情和心理状况。对路明死于自杀的结论,我是深表怀疑的,但现在因为缺少确凿的证据,我也没法去向警方提出正式的申诉。过去几年,我和路明的联系并不多,对他身边亲近的人和发生的事也不了解。去年至今您与他联系紧密、交流很多,您能跟我介绍一下他身边来往密切的都有哪些人,并发生过哪些重要的事吗?”

“嗯,晓君,我很明白你的想法。他曾经多次跟我在这家咖啡厅深聊过,除了交流他的病情之外,他还跟我谈起他的生活和感情经历。除此之外,路明还通过微信给我发过信件,探讨他对生命意义的感悟,以及他心理世界的变化起伏。

“说实话,对于我来讲,路明既是一个值得深交的朋友,还是一个珍贵的病例研究对象。他不但有丰富的学识和成功的事业,而且还拥有极具个性的灵魂和坚强的意志。我非常乐意观察像他这样的人,在面对脑瘤重症和后续治疗时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以及这些反应会如何反过来影响他身体的病症发展。

“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个乐于学习、善于思考的人,不但具有扎实的专业知识和理论基础,而且很擅长把这些知识运用到实际中去,他并不是一个学院派学者。

“最近一年,除了工作伙伴之外,似乎与他走得很近的人并不很多。据他所言,他前几年跟前妻离婚后,本来已经对感情和婚姻不抱太大的期望,但是两年多以前,他遇到一个彼此都很欣赏的女人,两人恋爱了并且感情非常稳定。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女朋友,也不知道她的具体情况。对于路明身边的其他人呢,我了解得就不多了。”

“林医生,我在路明的手机通讯录和微信联系人中,仔细查找过那个女人的信息,但一无所获。这真的很奇怪,他们平常是怎么联系的呢?”

“那我就不大清楚了,看来你要去想其他办法了。”

陆晓君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跟林医生询问更多的信息,因为她自己对于想要了解的问题也尚不明确。她决定暂时先跟林医生告别,等有了更多线索之后,再来找他探询也不迟。

陆晓君站起身来,对林医生表示感谢,并约定后续必要时,还会来打扰并咨询他的意见。林医生欣然同意了,两人便结账走出了咖啡厅。

在咖啡厅外,两人握手道别,陆晓君转身便欲离开。等她走了几步,林医生突然回头叫住了她——“对了,晓君,路明曾经跟我说过,你是最了解他的人,而且你也是他最近的亲人。希望你能早日把发生在他身上的谜团,完全破解开来!”

林医生握紧右拳,高高地举起,脸上露出了鼓励的笑容。

陆晓君紧紧地抿着嘴唇,用力地冲他点了点头,用左手擦掉模糊了她双眼的泪水,转身匆匆离去。

在与林医生道别之后,陆晓君便从咖啡厅门前的胡同小道走出去,很快就转到了天坛医院东侧的一条马路上。马路两侧排列着郁郁葱葱的古树,粗大的树干上,覆盖着因历经风雨而皲裂的粗糙树皮。从东边天空斜射而来的阳光,努力地想要穿透茂密树冠的屏障,偶尔从密集的树叶缝隙逃逸出来的几缕光线,在地面上形成一个个黯淡的光圈,像来自他乡异客孤寂的眼神,寂寞而悲伤。

陆晓君的脚步慢了下来。

刚才林医生对她所讲的程路明生前那些事,尤其是程路明患病之后种种坚强的表现,并不出乎她的意料。对程路明性情的深刻了解,早就在她脑中刻画出一幅幅生动的画面,既有程路明面对病情的喟叹和不甘,又闪现出他震惊之后决心坚强应对的笑脸。

但林医生谈话时提到的一点,却深深击中她内心一直小心翼翼、不愿触碰的部分。当林医生说起他本来很有把握能够治好程路明的疾病,并让他在后半生拥有良好的生活质量时,陆晓君的内心感到撕裂般的疼痛和无尽的懊悔。

如果自己从来没有离开程路明,他是不是会生活得更幸福?这个问题,已经在她心里浮现过无数次。如果自己一直陪着程路明,她肯定不会让他在一个男人最光彩照人的年华,轻易地离开这个世界。

内心虽然感伤不已,但大脑却提醒她,现在还不是悲伤和缅怀的时候,她还有责任去揭开程路明去世的真相。就像林医生临走时所说的那样,程路明在去世前之所以留下遗嘱,把他大部分的财产留给自己,这就意味着在他心里一定把自己当成了最亲的亲人。更何况从自己的角度来说,又是如此刻骨铭心地深爱着程路明,这份爱就足以让她克服一切障碍,去寻找程路明去世谜团的答案。

陆晓君轻轻地摇摇头,把皮包从肩头摘下来用左手提着,然后用右手拉开皮包的拉链,准备从里边拿出自己的手机。她在往外掏手机的时候,不小心把包里一张折叠的白纸也带了出来,掉到了地上。一阵风刮过来,那张纸被吹往路边的水沟。

那是程路明的遗书!陆晓君急忙转身往路边追去。当她刚追出去没几步,身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辆黑色的轿车,毫无预兆地全速向她撞了过来。当陆晓君听见车辆全力加速的马达轰鸣声时,那辆车离她也就只有两三米的距离了。陆晓君赶忙往路边躲避,她敏捷地用力往前一跳,一下子躲到了路边的一棵大树后面。

那辆车并没有减慢速度,而是一直加速朝她的身后冲了过来。当陆晓君躲到大树后面的同时,那辆车的前保险杠左侧,也同时撞到了大树粗壮的树干上,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这条路上的车辆和行人非常稀少。在附近视野范围内,只有几十米之外有一位老年环卫工人正在用扫帚清扫路上的垃圾。听到那辆轿车撞击大树发出的巨响后,扫地的大叔把手中的扫帚扔掉,就向陆晓君这边跑了过来。这时那辆轿车快速往后倒行两米,车上的司机既不理会陆晓君有没有受伤,也不管自己的车辆是否受损,径自加速一溜烟地往前开去。等那位大叔跑到陆晓君身边时,那辆黑色的轿车早已经冲出去好远了。

在大叔急切的询问声中,陆晓君用右手压住“扑通扑通”直跳的心脏,往那辆车逃走的方向看去——那是一辆没有车牌的老款黑色雪佛兰轿车,很快就跑得不见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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