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阳光照在白杨树上

心路迷宫  作者:张永军

二〇一六年八月三日,星期三,下午

北京,阳光树咖啡厅

在华贸中心匆匆吃了份快餐后,陆晓君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下午快四点钟了。

她离开华贸中心,步行走回阳光花园小区,也不过是十几分钟的路程。陆晓君来到昨天晚上探访过的阳光树茶餐厅,从院子西侧的大门走了进去。

阳光树是座两层的徽式建筑。一楼是茶餐厅,主要用来接待顾客就餐;二楼是咖啡厅,里面摆放着不同颜色的圆形绒布沙发,三三两两的沙发中间,放置着古色古香的实木桌案。咖啡厅布置得安静优雅,适合客人闲暇时在此静静地消磨时光。

陆晓君在二楼咖啡厅找了个东侧靠窗的座位坐下。

咖啡厅北侧部分是前台和操作间,西侧靠墙摆放着几个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和杂志。在下午这个时间段,咖啡厅里的客人很少。为数不多的几个客人散坐在不同的角落里,没有人发出太大的嘈杂声。

陆晓君朝着前台方向招了下手,一个身穿淡蓝色裙装的大眼睛女孩儿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把手里的茶水单递给陆晓君。她随手点了一杯咖啡,并用手机支付了账单,女孩儿把茶水单拿走,去安排准备咖啡了。

陆晓君打开电脑包,把程路明的笔记本电脑拿出来放在桌上。她打开电脑,找出电脑里面的照片文件夹,从中挑了一张程路明的生活照。

几分钟后,等大眼睛的女孩儿端着托盘送咖啡过来的时候,陆晓君微笑着低声对女孩儿说:“您好!我想请您帮个忙好吗?”

女孩儿腼腆地笑了一下:“没问题,请问有什么能帮您的?”

“您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吗?我有一个朋友就住在旁边的阳光花园小区里,他经常来这里喝咖啡。前几天我的手机坏了,找不到他的联系方式了。我现在有急事要联系上他,只好来您这里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碰到他。现在我想请您帮忙看看电脑里他的照片,不知道您是不是认识他呢?”

“嗯,我在这里工作快两年了。好的,没问题,希望能帮到您。”

陆晓君把电脑屏幕转过来,让女孩儿看了一下程路明的照片。

女孩儿一下子笑了起来,“是啊,认识啊,他是程先生呀!程先生是我们的老顾客,也是我们的长期会员呢。”

陆晓君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是吗,太好啦!他最近来过吗?”

“嗯,我想一下。应该有十多天没看见他了吧,原来倒是经常过来,几乎每天下班后都会来我们这里坐一会儿呢。”

“您还记得他最后一次来这儿是哪一天吗?”

“具体是哪一天嘛,那我要想一想……十几天前……我记得他那天来的时候好像是下着大雨呢。他当时还因为给一起来的程太太撑伞,自己的衣服湿了大半边呢,那是哪一天来着?”

陆晓君心头狂喜。“哦,程先生不是一个人来的呀?”

“对呀,他和太太一般是一起来的,都是下班后过来坐一会儿。您先稍等一下,我去查一下我手机里的微信信息,就知道是哪一天了。因为那天的雨实在是太大了,我在晚上下班时让我的朋友来接我,现在应该还能查到当时给朋友发的微信。”

女孩儿转过身去,走向前台去查手机里的信息去了。陆晓君几乎可以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女孩儿的身影。

不一会儿,女孩儿就回来了。

“女士您好!我查到了,那天是七月十四号,星期四。”

“啊?七月十四号?那他第二天,也就是七月十五号晚上又来过吗?”

“第二天呀,没有来了。我记得很清楚,从七月十四号那天之后,我就没有见过他了,昨天我和我们店长还在聊呢,怎么程先生最近没有再来了。他原来可是经常来这里呢!”

听到这里,陆晓君知道这个女孩儿对程路明本人的情况,不会有更多了解了。但是,她似乎把平时与程路明同来的女人当作了路明的太太。那个女人,应该就是程路明日志里提到的静雯——也就是自己急着要找的S了。

“哦,是这样呀。您刚才提到的程太太,最近来过吗?”

“程太太一般不自己来的,都是与程先生一起过来。她呀,从七月十四号之后,也没有来过呢!”

“嗯,刚才您提到程先生是你们的长期会员,那他应该留下他自己或程太太的联系方式了吧?你们电脑里能查得到吗?我实在是着急联系上他们,能否麻烦您帮我查一下?实在是太感谢了!”

女孩儿稍微犹豫了一下,抿着嘴想了想,看了看陆晓君微笑的双眸——这是一双让人信赖的眼睛——便转身往前台走去了。

不一会儿,女孩儿手里拿着一张纸条走了回来,她把纸条递给陆晓君,说上面就是程路明在办会员卡时留下来的电话。

陆晓君接过来看了一下,这个电话号码很熟悉,就是程路明日常用的手机号码。可是这个号码对她没什么帮助,程路明的手机还躺在她的皮包里呢。她想要的是静雯的联系方式,可是又不能告诉这个女孩儿自己的真心话。

“太好了,谢谢您啦!我马上联系程先生,对了,他留在你们这里的联系方式,只有这个电话号码吗?”

“是的,女士。”

陆晓君心里一阵失望。这个静雯,简直就像个影子一样,让陆晓君感觉到她几乎是无处不在,只要是程路明出现的地方,都会有她的身影。但是当陆晓君追到了这个地方时,那个影子却总是化成一股淡淡的轻烟,随风飘走。

陆晓君感觉到内心的焦虑情绪在不断发酵,她用力地摇了摇头,然后转过身,从咖啡厅的窗子往外看出去。

窗外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阳光树茶餐厅东边的白杨林。虽然现在已经快到傍晚时分,但盛夏时节下午的太阳光依然强烈。阳光照射在白杨树光滑的树干上,看上去感觉有些刺眼。

白杨树——阳光树?陆晓君的脑中,忽然好像有些东西一闪而过。那是什么东西呢?她皱着眉头,努力想要在脑中抓住它的身影,以便仔细地看个究竟。

这片白杨林,在自己的记忆里,一直有清晰而难忘的深刻印象……最大的一棵白杨树上面,留着程路明十三年前刻在上边的丘比特之箭的图案……这片树林被程路明称为阳光树林……昨天自己来过阳光树林……今天自己因为程路明电脑里的一篇日志来到阳光树咖啡厅寻找静雯的踪迹……对了,程路明的电脑!里面另外一篇日志,还提到了阳光树!

陆晓君从电脑包中取出路明的电脑,重新启动起来。她打开日志星软件,在程路明所写的几十篇日志里搜索起来。不一会儿,她就找到了那篇刚刚在自己脑中一闪而过的日志——


生活日志6——2015.12.25晚,圣诞节,周五

静雯,由于有了你,这一年半多的时间,对我而言,是如此的幸福而特殊!

我至今很清楚地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那也许是上天的恩赐,让我能有机会帮你做些事情,并由此认识了你。在我生命中那段灰色而平淡的岁月里,你的出现,像是上帝之手在一片光秃秃的荒漠中洒下了一滴圣水,刹那间荒漠变成生机勃勃、五光十色的多彩世界。

认识你之后,我了解到你从小成长的经历。你出生在北方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古城,五岁的时候,跟随着父母去了南方一个以文娱和美食著称的城市。所以在你身上,既有故乡历史名城所特有的敦厚与温良,又有江南水乡浸润而成的灵秀与热情。高考之后,你去香港一所著名的大学读书,这种多元化的文化融合,造就了今天美丽善良、知性优雅的你。

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你。随着我们交往的逐渐增多,我越来越坚信你就是我的最爱。可是,那时在我们之间,存在着那么多的障碍。你说你当时不知道怎么选择,你很彷徨、很害怕,患得患失、进退维谷。

但是,爱情是世界上最不可阻挡的力量。我们终究冲破了重重阻力,走到了一起。虽然因为种种原因,我和你只能够偷偷地交往,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但是从一开始,我就认定你是我永远的爱人。

自从和你在一起,我就体会到了世界上最极致的快乐。你曾经不止一次地问我,我到底因为什么爱你。

我爱你,因为你温婉羞涩的微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急匆匆地从我身边跑过,怀里抱着一个生病的孩子,到路边叫出租车要赶去医院。那时正是下班的高峰时间,我看到你焦急、无助的样子和孩子因高烧而潮红的脸庞,便主动提出来开车送你去医院。你的脸上,露出了感激而羞涩的微笑。正是那一抹微笑,一下子击中我心中最柔软的部分。那是我见过最美丽、最温暖的笑容,我从来没想过会这样爱上一个女人。温婉似水、羞涩如梦,这正是我心中最美丽的女子所应该有的样子。

我爱你,因为你的善良和包容。从第一次见面之后,我们很快就熟悉了起来。虽然有很多障碍,但我们还是无法抗拒爱情的力量。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喜欢这种爱情,简单而有力量;爱与被爱,都是那么细致、温暖和快乐。从小到大,我迫于生计、步履匆匆,穿梭于各个城市之间,应付着学习、工作与生活中的种种压力,从未停下脚步好好想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爱情、什么样的女人。遇到你之后,我完全懂了,你身上表现出来的所有特质——善良、温柔、细致、包容……都是外壳坚硬的我,所真正向往的心灵归宿和幸福港湾。

我爱你,因为你与我有共同的梦。从来都没有想到,我们有那么多相同的爱好和那么多共同的梦想。在你我共同的梦里,男人就像一座山,应该撑起家庭的天空,让这个家有一道坚固的围墙,保护着家庭的安全和空间;女人恰似一泓水,用她的细致和温柔,梳理着家里的一切,让围墙里绿草如茵、井井有条。男人要有一定的张力,让家庭大的方面无忧;女人一定要细致,让家庭小的细节有序。男人要有自己的事业,同时要拿出时间照顾家人、享受天伦之乐;女人愿意为家庭而付出,同时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以免与世界脱节。男人用汗水呵护自己的女人,女人用温柔融化男人的身心,丝丝相扣、恋恋不舍,那才是我们心目中完美的夫妻之道。

我们相识相恋后,我曾经给你讲过我与晓君的故事,带你看过十几年前我在白杨树上留下的图案,你也对我和晓君当年没有结局的初恋表示惋惜。我们曾在那么多个夜晚,一次次地徜徉在白杨树林,我们依偎着坐在树林里最西边的长椅上,抬头数着阳光花园小区里高高的楼层,找到我们的房子后,看着房间阳台上的灯光照在窗帘上。窗帘上的太阳花图案,在夜空中显得分外清晰……

真是希望,所有的这一切,都能成为永恒!


再次看完这篇日志后,陆晓君静静地盯着外面的白杨树林,半天没有发出一丝动静。程路明喜欢什么样的爱情,喜欢什么样的生活,自己现在都已完全明了。爱情真是一幕男女间的悲喜剧,剧中人经历着各种悲欢离合,有时却如雾中看花一般,无法看透彼此的真实内心;而站在舞台外边的人们,虽然无法体会剧中人的切身感受,却更容易穿透迷雾、看清真相。

程路明在十多年前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来到北京寻找工作和未来的方向。他与自己分手时肯定非常痛苦,但是却苦于不能梳理清楚自己真实的梦想,更不能把他的梦想准确地传递给自己。那自己呢,纠结于他是否真正爱着自己的困惑中不能自拔,却完全忽略了程路明对幸福的渴求、对爱情的期待。

时过境迁,自己在十多年后的今天,终于完全看懂了路明内心深处的渴望,却再也没有一丝机会,找出回到过去的时光之门。

陆晓君轻轻地摇了摇头,把思绪从过往的遗憾中拉了回来。

从这篇日志来看,程路明和静雯应该是在二〇一四年的上半年认识的。他们的相识,源于程路明帮助怀抱孩子的静雯去医院看病。这么说来,静雯应该是个结过婚的女人吧?她抱着的是她自己的孩子吗?此外,如日志里所言,他们两人的交往是私下秘密进行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内情究竟如何,是否也是因为上面所说的这个原因呢?

还有更重要的疑点。日志中讲到,程路明和静雯经常在晚上一起来白杨树林散步和静坐,那就说明静雯也是住在程路明家里的,对吧?而且咖啡厅这个大眼睛女孩儿也说过,静雯经常与程路明一起来咖啡厅消遣,这几乎可以旁证他们俩同居的事实。但有一个让人疑惑的问题是,如果程路明和静雯是住在一起的,他家里怎么没有一件静雯的日用品?而且警察从他家里,也没有找到静雯的指纹,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关于这两个问题,仔细想来,有这么一种可能——七月十五日程路明去世当晚,有人曾经在程路明睡着或去世后,潜入他家中,把静雯的物品全部取走(但可能唯独遗漏了程路明求婚的那枚钻戒),并且把静雯在程路明家留下的指纹全部清除掉了。如果再考虑到昨天晚上,陆晓君发现似乎有人进入程路明家中翻看笔记本这个细节,那么这种假设是有其可能性的。但是呢,这种推测有一个难以说通的疑点,即根据专案组的调查记录来看,七月十六日下午当警察进入程路明家中搜查时,大门是从里面反锁的。这个疑点,看起来直接把这种假设完全推翻了。

进一步来讲,如果程路明和静雯两人是住在一起的话,他怎么可能有机会服用过量安眠药自杀,而静雯却不知情呢?根据松海楼客户经理马群莉的说法,七月十五日——也就是程路明去世的那天晚上,他是与静雯一起在松海楼餐厅共用晚餐的;而程路明的司机李晓明却告诉晓君,晚饭后是他开车送程路明一个人回家的,那么静雯当晚去了哪里呢?

这个静雯——也就是那个神秘的S,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在程路明去世这件事情上,她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程路明去世至今已有两周,她的内心里,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想来想去,陆晓君也没想出个究竟。程路明去世带来的痛苦、急于查明事实真相的焦灼和睡眠不足造成的疲倦,种种压力纷至沓来,让她突然感觉头疼欲裂、胸闷不已。

陆晓君站起身来,把桌上的物品收拾了一下,跟咖啡厅的女孩儿打了个招呼,便快速地穿过白杨林,经过阳光花园小区的南门,回到了路明的家中。

陆晓君用钥匙打开程路明家的大门,她没有急着进入室内,而是打量了一下屋里铺在地板上的那块地毯。那块地毯紧挨着大门处低低的门槛,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没有一丝褶皱。陆晓君往前迈了一大步,跨过这块地毯进入室内,然后转身把大门关好。她打开门廊的顶灯,然后蹲下身体,仔细地观察自己早上离家外出时撒在地毯上的那层细沙。薄薄的细沙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完全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看来今天没有其他人进来过。

陆晓君把随身携带的东西收拾了一下,用水壶烧了点热水,然后从程路明的酒柜中找出一个玻璃茶杯和一盒茶叶,用热水把茶泡开。等茶稍微凉下来之后,她喝了一大杯热茶,很快就感觉头疼好了许多。

陆晓君又把水壶里的热水往茶杯里添了一些。程路明收藏的这盒茶叶,是今年的西湖龙井新茶。西湖龙井素以色绿、香郁、味甘、形美之“四绝”闻名于世,在玻璃茶杯中用热水泡开时,茶叶均匀成朵、浮沉舒展,一旗一枪、交错辉映,茶汤清碧、悦目动人。

陆晓君用双手捧着茶杯,透过茶杯的玻璃杯壁看着茶叶翻起漂浮到水面,又一片一片下沉。茶叶在水中逐渐伸展,上下沉浮、姿态优美。看着看着,陆晓君的眼角不知不觉地湿润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悄无声息地滴落到茶杯中,溅起小小的水花。

一个人的命运,与这水中翻腾浮沉的茶叶何其相似。而这一片片小小的茶叶,尚且还有眼下片刻姿态优美的盛放之时,那程路明呢?也许最近几年短短的事业巅峰,以及若干个美好的爱情瞬间,就是他留给这个世界和他自己短短的生命旅程里,为数不多的浅浅印记吧!

感伤之余,陆晓君看着手中的茶杯,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根据刘警官的说法,七月十五日晚上,程路明是喝了掺在咖啡里边的过量安眠药致死的。那么按照常理推想,会有人自杀时把大量的安眠药放到咖啡里面,等药完全溶解了之后,才喝下去吗?他为什么不直接把安眠药放到嘴里,用咖啡冲咽下去呢?毕竟即使用滚烫的咖啡来溶解安眠药,那也需要不短的时间呢,甚至未必能够完全溶解掉。当然了,除非他把安眠药都研磨成粉末再放到咖啡里,对吧?

另外,不知道刘警官他们接到报案后,是否在程路明家里,发现过研磨安眠药的器具和研磨过后留下的安眠药残渣呢?这又是一个疑点,陆晓君把这些问题都记到自己的笔记本上。

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之后,陆晓君的头疼完全消除了。她站起身来,把家中各个房间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看上去确实没有任何一点静雯在此生活所留下的印记。

这真的是太奇怪了!

陆晓君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来,在心中仔细地推敲了一下这个奇怪的事实。然后,她拿起程路明的手机,在通讯录中搜索了一下,果然找到一个叫作“保洁郑阿姨”的联系人。

她毫不犹豫地给这个号码拨了过去。很快地,手机里就传来了一道惊讶的女声,这声音听起来略显苍老。陆晓君记得很清楚,前天跟刘警官去公安局的路上,他跟自己提到曾经对郑阿姨进行过调查,向她了解过程路明生前的一些情况。所以,手机中郑阿姨的声音之所以如此惊讶,明显是因为她知道程路明已经去世,而自己现在用这个手机联系她,让她非常意外。

陆晓君赶紧自我介绍了一下,并向她说明了联系她的原因。郑阿姨这才释然,然后非常配合地回答了陆晓君提出来的一些问题。

据郑阿姨介绍,近几年来,除非有特殊的情况,她平时都是每周日来程路明家打扫一次卫生。在七月十五日(周五)之前的那周,她也是周日来的,也就是说,她是在程路明去世五天前,来做过最后一次卫生保洁。

下面是郑阿姨对陆晓君提出来的问题,所提供的答案——

“路明平时是一个人生活吗?”

“是呀!程先生这几年都是一个人生活,我每次来做卫生保洁时,从来没有见到过其他人在程先生家里出现过。”

“您知道路明生病的事情吗?他最近一年心情怎么样?”

“嗯……程先生倒是没有跟我提到过他的病情,但是有一次我曾经在收拾书桌时,在桌面打开的一份病历上无意中看到他生病的记录。我当时还问过他呢,他说身体没有大问题,我也就没往心里去。他最近一年的心情嘛,我倒是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我觉得跟前两年没有太大的区别。”

“那您知道路明家里存有自己冲泡的咖啡吗?他平时喝咖啡多吗?”

“我没有在程先生家里发现他买过需要自己冲泡的咖啡。不过有几次收拾垃圾桶的时候,倒是看见过他扔掉的咖啡纸杯,看起来像是从外面买回来的冲好的咖啡。”

“哦,那您注意过他扔掉的那些咖啡纸杯上面印的是什么品牌的标志,或者是咖啡店的名字吗?”

“哎呀,我没注意呢,因为我收拾的时候,都是在垃圾桶里发现的,所以没有在意这些。不过呢,我记得有些纸杯的外面印着绿色和白色构成的图案,好像图案里面最显眼的位置,是一棵看起来很高大繁茂的大树。除此之外,我记得还有其他颜色的咖啡杯,但是上面到底印着什么图案或者文字,我确实是没有印象了。”

陆晓君又跟郑阿姨聊了一会儿,然后挂掉了电话。

这么看来,程路明这几年确实是一个人生活的喽?因为根据刚才郑阿姨的说法,她这几年从来没有在他家里见到过其他人。可是据她所知,程路明和静雯经常在晚上去阳光树咖啡厅消闲,以及在白杨林中长椅上静坐,并一起抬头看着家里的灯光,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另外可以确认的是,程路明确实没有自己冲泡咖啡的习惯。那么他平时在家所喝的咖啡,都应该是在外面咖啡厅买回来的。根据郑阿姨刚才电话中所言,她打扫卫生时发现的部分咖啡杯上印着绿色大树图案,似乎就是阳光树咖啡厅的品牌LOGO。陆晓君刚才去阳光树咖啡厅时,注意到茶水单和前台墙壁上都印着这个图形的LOGO。

可是,根据阳光树咖啡厅里那个大眼睛女孩儿的说法,七月十五日晚上,程路明是没有去那里买过咖啡的。那他当天晚上喝的咖啡,是从哪里买来的呢?

陆晓君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想给刘立鹏警官打个电话,询问一下专案组在程路明家里发现的咖啡是哪家咖啡店的。但是当她在手机上找出刘警官的电话号码,准备给他拨过去时,却又停住了。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法官,陆晓君心里非常明白,如果自己没有确切的证据来证明程路明确实不是自杀的,那么现在给刘警官打电话,去询问一件已结案案件的相关证据,他几乎是不可能回应自己的。

心下烦恼之余,陆晓君走到房中南侧的阳光房。她把窗子打开,上半身趴在窗口的护栏上,往楼下看去。天已经黑了,小区南边的白杨林笼罩在四周楼房的阴影里,显得有些幽静阴暗,只有树林里小径上的路灯,闪烁着昏黄而微弱的光芒。白杨林西边的茶餐厅和咖啡厅倒是灯火通明,已经开始营业了,看上去生意很不错,进出的顾客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陆晓君的目光从茶餐厅那里收回来,又回到了白杨林的方向。粗大的白杨树树冠高大、枝叶茂盛,林中小径蜿蜒曲折,散落的长椅上坐着三两个乘凉的老人,手中还摇着扇子。

陆晓君心中忽然一动,她把阳光房的灯都打开来,拉上窗帘,然后穿好衣服走出家门。她到了一楼,又穿过小区南门走进了白杨树林。

她走到树林里最西边的长椅边,找了个没人的位置坐了下来。对面椅子上坐着一位身穿黑色长裙的女人,她扎着长长的马尾辫,手拿一个亮着屏幕的手机,低头在看着什么。

陆晓君靠在椅背上,抬起头来,眼睛搜索着阳光花园小区里程路明家的房子。她一幢楼一幢楼地数过来,找到了位于六号楼三单元十五层的一五〇二房间。没错,阳光房里的灯都亮着,这就是程路明的家。

窗帘虽然都拉上了,但是阳光房中明亮的灯光,透过米色的窗帘仍然显得非常温暖。陆晓君一直抬着头,眼睛定定地盯着那宽大的落地窗。根据程路明日志中所写的内容,他经常会与静雯坐在这里,像她现在一样,抬头看着家中的灯光。

陆晓君闭上眼睛,想象着程路明的样子,回忆着他在日志中所说的话——“静雯,我们相识相恋后,我曾经给你讲过我与晓君的故事,带你看过十几年前我在白杨树上留下的图案,你也为我和晓君当年没有结局的初恋爱情而惋惜。我和你曾在那么多个夜晚,一次次地徜徉在白杨树林,我们依偎着坐在树林里最西边的长椅上,抬起头数着阳光花园小区里高高的楼层,找到属于我们的房子后,看着房间阳台上的灯光照在窗帘上。窗帘上的太阳花图案,在夜空中显得分外清晰……”

太阳花图案?

陆晓君猛地睁开眼睛,眼神瞬间变得明亮而凌厉起来。程路明家的窗帘上面,是一片浅浅的格子图形,根本没有什么太阳花图案。这是怎么回事?

是自己找错了房间吗?她又根据阳光花园小区里楼群的方向、不同单元的分布和楼层层数重新确定了一下程路明家的位置。没错,刚才自己仔细观察的那个房间,就是程路明家的房子。可是,为什么窗帘上边没有太阳花图案呢?是程路明生前换过窗帘吗?

陆晓君站起身来,往四周看了看。树林中消暑的人们大多已经散去,对面长椅上的女人也不见了。她慢慢地挪着脚步,踱向林中最高大的那棵白杨树,程路明十几年前刻下的“丘比特之箭”图案就在自己眼前。她踮起脚尖,伸出右手去抚摸随树木长高而变宽的刻痕,泪水又一次模糊了她的双眼。这片阴暗的树林,死一般的寂静。

几分钟以后,陆晓君感觉到胸口如覆巨石,几乎透不过气来。她把右手握成拳头,狠狠地砸在树干上。她现在只想离开这片树林,她真的受不了心中这种孤独的感觉——就好似被扔在了一片一望无际的沙漠,放眼望去渺无人烟,毫无生机和希望。

陆晓君抬手擦了一下眼角,往程路明家的窗口看了最后一眼,准备迈步逃离这个伤心之地。

这时,程路明隔壁邻居家的灯光亮了起来。陆晓君一下子呆住了,迈出去的右脚停在半空——隔壁邻居家的窗帘,在刚刚亮起来的灯光照射之下,赫然显现出清晰的太阳花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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