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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调查重启心路迷宫 作者:张永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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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六年八月四日,星期四,凌晨至上午 北京,阳光花园和公安局 陆晓君从叶静雯家里出来回到对门程路明家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八月四日凌晨两点钟了。夜沉似水,小区里寂静无声,除了对面楼上一两个“夜猫子”家里的窗口还隐隐地透出几缕灯光,其他人家早就已经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甜美的梦乡?对于此刻的陆晓君来说,那是不用奢望的事情了。 陆晓君站在书房窗口,只感觉一股苦涩的火焰沿着喉咙直插胃中。她静静地站着,嘴里咀嚼着这种由绝望、寂寞和烦躁所混合起来的痛苦,以窗外一望无际的黑暗为佐料。 经过刚才与叶静雯的促膝长谈,陆晓君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她除了找到一个可以交心和倾诉的伙伴,更是可以完全排除掉叶静雯伤害程路明的嫌疑。 这么说来,她这几天一直所围绕展开调查行动的基本构想,其基础已经不存在了。按照她原来的想法,那个S——也就是现在她所熟悉的叶静雯——应该是最具伤害程路明动机的嫌疑人。所以她一直把找到S的下落作为破解程路明疑案最重要的线索。现在,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了。 要重新考虑,那要从何处着手呢?陆晓君脑中一片迷茫,恰似窗外无边无垠的黑暗。这时窗外有一只纤细的花蛾,扑腾着薄如蝉翼的翅膀,竭力想冲破纱窗飞到房间里来,以便绕着房顶的灯光翩翩起舞。 这只弱小的花蛾,都自有其飞舞的方向和目标。自己应该往什么方向进发,才能找到正确的道路呢? 程路明身边的这些人,自己都已经直接进行了接触,或间接地通过第三方做过了解,似乎没有合理的理由和证据来指向某一个特定的可疑对象。 这么说,除了自己亲自发掘的线索和证据,只能想办法去求助于其他人了。 什么人呢?求助于刘警官和他背后的专案组,应该是一种可行的方向。因为他们自接到报警电话那一刻起,就会掌握许多外人难以接触到的信息——从进入程路明家中发现程路明去世的现场,到通过公安人员身份调查得到的证据,以及向相关证人收集的证词和线索——他们能够得到的信息和证据,都是自己所缺乏而急需的。 可是,作为一名从事法律工作十多年的从业者,陆晓君已经在心中多次否定了这种想法,因为她深知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展示给刘警官,恐怕他是不会轻易把这些机密的资料与她共享的。这不符合法律程序,她知道。 夜已深,但是陆晓君却没有丝毫的睡意。宝贵的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溜走,她必须要争分夺秒了。 陆晓君在书房中间的书桌前坐下,把笔记本、程路明的电脑和自己收集到的其他材料,都分门别类地摆在桌面上。 她的笔记本上,清楚地记着刘警官曾对她说过的五条证据—— 第一,他留在家中卧室桌子上的遗嘱,经过权威机构鉴定,确实是他的笔迹。 第二,专案组调用了小区六号楼三单元门口的摄像头连续拍摄到的监控视频资料。我们对七月十五日程先生去世当晚每一名进出该单元的人员,都一一进行了排查和确认,但这其中没有一个人是去往程先生家的。 第三,我们对程先生家中大门和常用器具上残留的指纹进行了采集和鉴别。他平时是独自居住在这个房子里的,房中除了每周来做一次保洁的阿姨所留下的指纹,剩下的都是程先生自己的指纹。而且经过我们核实,保洁阿姨事发之前的五天里都没有来过程先生家中,这也就意味着事发当天,只有程先生进出过自己家。 第四,事发当晚程先生的家门是从里面反锁的,而他家又住在十五层,家中所有的窗子都是没法从外面打开的,这也就排除了其他人进来作案后,又偷偷离开的可能性。 第五,也是最直接而重要的一个证据。经过法医检查,程先生是喝了掺加大量安眠药的咖啡后去世的,而经过对他卧室里咖啡杯中残留的咖啡进行分析,证明里面的致命成分——苯二氮卓类合成物,与他枕边药瓶里安眠药的主要成分是完全相同的。 另外,在陆晓君的笔记本中,还记录着她在昨天晚上按照溯因推理法的原理推导出案件的核心假设,以及该假设与其他证据间的关联关系—— 第一条关于遗书的真实性,肯定是不会出错的。而第二、第三和第四条证据,却都是建立在第五条证据——也就是路明是在家里喝了掺有安眠药的咖啡——的前提之下的。这样看来,这第五条证据成为整个证据链的核心假设。那么,这个核心假设如果不是事实,或者如路明的书中所言,这个假设并不完全正确或者偏离了事实本源的话,那么整个证据链就完全崩塌了。 好了,现在要回到这个核心假设上来——假如程路明是在回家之前喝了掺有安眠药的咖啡,那就可以像玩多米诺骨牌游戏一样将所有的障碍依次推倒,把面前的谜团层层揭开。 嗯,如果真是程路明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回家之前喝了掺有安眠药的咖啡,那就有两个可能的方向,可以展开更深入的调查—— 一个可以调查的方向,是当晚程路明与叶静雯分别后,是否又与其他人见过面?这个问题,需要再向程路明的司机李晓明去核实。 另外一个方向,是程路明回到家中之后,在他睡觉之前都做了哪些事情?即使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喝下掺有安眠药的咖啡,但总会有一段清醒的时间来做些什么事情吧。据刘警官所说,他们第二天在程路明卧室的桌子上发现了他留下的遗嘱,难道那封遗嘱是程路明当晚临睡前所写的吗?除此之外,他还会做些什么事情呢? 陆晓君拿出手机,找到李晓明的手机号不假思索地拨了过去。她想尽快向他核实一下,程路明去世当晚在回家之前是否还见过其他的人。但是电话没有接通,李晓明的手机关机了。 嗯,这也不能怪他,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大家早就进入了梦乡,等明天再跟他联系吧。 那另外一个方向呢?程路明当晚回家后,按照他的生活习惯,他也许会做这些事—— 程路明是个爱干净的人,回家之后肯定会先去洗澡。然后呢,也许会躺在沙发上休息一下,喝点冰镇的啤酒?一边喝酒,一边回想一下当天经历过的事情——上午去医院与林医生讨论过的手术问题,下午与客户开过的几个会议,晚上与叶静雯不甚愉快的晚餐,以及在回家之前见过的某个或某几个神秘人?然后呢,接下来他要写好自己手头的这份遗嘱。也许,还有其他的事情…… 但是,一个人如果服下大量的安眠药,会有这么长的清醒时间来做这么多的事情吗?他会一板一眼地写好遗嘱,然后才去躺下休息吗? 恐怕不会! 陆晓君猛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何,总是感觉不知道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这整个逻辑推理的过程,总是有一些说不过去的地方。 陆晓君站起身来,在书房中来回转了几圈。她把右手举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强行把烦躁的情绪压了下去。 她用力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又重新坐回到书桌边的座椅上。陆晓君把程路明的电脑打开,又一次打开了日志星软件。对于这款软件里面的内容,陆晓君在希望它能够带来思路上的启发之外,似乎还把它当成了她内心深处的安抚物——这些日志让她感觉到程路明好像就陪在自己的身边,给她带来难得的温暖和宁静。 她打开日志星软件的个人首页,程路明所写的几十篇日志的标题就这么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摆在她面前。每一篇日志标题的前边都有一个蓝色的卡通小星星,每个星星好像都在眨着眼睛,是那么神秘和顽皮——就好似过去上大学时程路明凝视她的眼神,总感觉会轻松地穿透她的内心。 忽然之间,陆晓君半靠在椅背上的背脊挺直了,眼神也一下子变得专注起来。 因为,她发现这些日志都有一个共同的规律。这种规律,既不是来自内容的异同,也不是源于写作风格的变化,它比这些都要简单得多——这几十篇日志,每一篇日志的写作时间都是在周五的晚上。 陆晓君很了解程路明的性格和习惯。他从上大学的时候起,做事就一直很有计划性,而且每个细节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这些日志写作时间上的规律,陆晓君在前几次进入日志星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因为当时她都急于阅读和了解每一篇日志的内容,这可真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了。 陆晓君之所以对这些日志的写作时间这么敏感,是因为她很清楚地知道——程路明去世的那天,也就是七月十五日,同样是个周五! 那是不是存在着这样一种可能,即七月十五日当天晚上,程路明也会按照自己的习惯,写下一篇日志呢?如果他当晚真的曾经写过日志,现在的电脑上肯定是没有的——这很容易理解,因为当时这台电脑是放在程路明单位办公室里的,当晚他并没有把电脑带回家。根据陆晓君的记忆,她在这几天反复翻阅和搜索程路明的手机时并没有发现日志星的App版本,所以当晚他没有通过手机上传日志到日志星软件。 那么,如果程路明在那天晚上像平时每个周五那样写下了一篇日志,他会存放在哪里呢? 程路明家里没有其他的电脑,也没有发现IPad等电子设备。他如果要写日志的话,只可能在陆晓君手头的这部手机里操作。陆晓君打开了程路明的手机,再次在文档管理和备忘录等文本类软件中查看,却都没有发现所期待的内容。 陆晓君颇感烦恼地皱着眉头,双眼微闭,她身体前倾,用双臂半靠在书桌上,把手机放在一边。 过了几分钟,陆晓君坐直身体,重新拿过手机。这一次,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打开了程路明手机上的电子邮箱客户端。根据提示,电子邮箱需要密码才能进入,她又输入了跟程路明电脑一样的密码——七九一二一二。果然,她顺利地进入了程路明的邮箱。然后,她用右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打开了电子邮箱的发件箱。 天哪,她要找的那篇日志,正以一封已发邮件的形式,躺在程路明电子邮箱的发件箱里,这也是程路明生前发出去的最后一封邮件——邮件的标题是“今天的简短日志”。从这封邮件收件人的名字来看,邮件应该是发给了路明自己的另外一个邮箱,邮件发出的时间是七月十五日晚上的十点二十一分。 陆晓君迫不及待地打开这封邮件,点开附件中的日志内容,快速地浏览了一遍。这篇日志篇幅很短,不过短短三四百字,但是对陆晓君来说,却是价值千金。或者可以这样说,这篇日志的内容,完全可以印证陆晓君几天来的猜想——程路明不是自杀的!他是被人害死的! 哦,感谢上苍!苍天有眼,总会还世人和万物以公平;朗朗乾坤,自有其运行的法则和定律。公平和正义也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这篇短短的日志,内容如下—— 今天有些累,等会儿需要早点儿休息,就先少写一点文字吧,等明天再把内容补齐。 今天上午,我去医院和林大夫讨论了我的手术问题,我相信他的医术,我也相信自己的身体和意志,我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加油! 今天晚上,我在和静雯吃饭的时候,她好像有点不高兴。呵呵,可爱的傻孩子,你总是这么单纯可爱,我难道还不明白你的小心思吗?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知道我爱你,我虽然让你回去照顾你的前夫,但是并没有说我将来不娶你呀。我才不会那么傻呢,把世界上最爱我的女人置之不顾。等会儿我要发个信息给她,以消除她的心结,呵呵。 嗯,另外呢,我把今天写的遗嘱带回来了。在遗嘱里,我把房子和宝马车都留给了晓君,其他的财产留给了我妈妈。呵呵,虽然我相信自己的身体会没事的,但是未雨绸缪以防万一总是好的嘛。将来见到晓君,我要把这个故事当成玩笑告诉她,她会怎么想呢?哈哈。 奇怪,刚才已经喝了大半杯咖啡了,怎么还是越来越困啊,眼睛都睁不开了。算了,明天再给静雯发信息好了,先躺下睡觉吧,明天早上还要早点儿起来去跑步呢。 看完这篇日志,陆晓君的心里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其中既有对程路明英年早逝的心疼和惋惜,也有对幕后凶手的气愤和怨恨。她把手机放在桌面上,双手狠狠地握成拳头,因为过于用力,手上的指关节都变得煞白,一如此刻她的脸色。她暗暗发誓,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揪出这个狡猾而残忍的杀人凶手。 可是,要去哪里找到他呢? 就现在的情况来看,陆晓君找到的这封邮件,虽然还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法律证据,但是显然已经有足够的说服力,可以让刘警官和专案组来重新审查这个案件。 陆晓君心中如火烧一般,她迫不及待地从手机通讯录里找出刘警官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但是她马上意识到一个问题,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这个时间打电话不合适。于是,她在电话接通之前,就把它挂掉了。 好吧,趁着这点时间,先睡一会儿吧,明天肯定是更加忙碌的一天。 三个小时后,也就是八月四日(星期四)的早上六点钟,陆晓君准时醒了过来。虽然这几天没有休息好,但是昨天晚上的重大发现还是让她异常清醒。现在,窗纱外边的天空刚刚呈现出一抹亮色,还没到人们起床的时间。 陆晓君在沙发上又躺了一会儿,她的大脑出奇地冷静。她在自己心里合计着等会儿如何跟刘警官联系的问题。这时,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可能会帮上她的大忙。 前几年,陆晓君在工作繁忙之余,去中国人民大学攻读了应用心理学专业的在职研究生学位。花两年的时间来攻读这个学位,对陆晓君来说既是工作上的需要,也是她个人的兴趣爱好所致。 当时她们班里的每个学生,都需要通过接近二十门课程的学习和考试,其中最受同学们欢迎的一门课,是一位兼职教授所讲授的《犯罪心理学》课程。这位兼职教授名叫孙世平,他本人是北京市公安局副局长,同时也在大学课堂上开设了与他工作领域密切相关的课程。因为孙局长本人工作经验极为丰富,在刑事犯罪实战领域具有传奇般的履历,再加上他本人又颇具专家风范和学者气质,在理论研究方面的功力也很深厚,因此几乎每个同学都特别喜欢上他的课。 陆晓君上过孙局长的课后,也非常钦佩他出色的工作能力和渊博的专业知识,所以经常会拿自己工作中遇到的一些实际案例来向他讨教。孙局长对陆晓君的聪颖好学甚为欣赏,也很愿意就她提出来的问题进行细致的解答。后来,在陆晓君研究生二年级的时候,孙局长答应了陆晓君的请求,成为她的论文导师。陆晓君毕业后的几年中,也经常与孙局长联系,每次到北京出差时,她都会去孙局长家里看望导师和师母。孙局长的爱人是一位资深的医学教授,她也很喜欢陆晓君的谦逊好学,所以陆晓君跟这两位长辈之间一直保持着深厚的友谊。 现在,陆晓君觉得自己应该去寻求孙局长的帮助。她把程路明这件事情发生的始末和目前发现的线索编辑了一条信息,发送给了孙局长。 不到三分钟,孙局长的电话就打了过来,看来他早起锻炼的习惯还是一直保持着。 陆晓君赶忙接起了孙局长的电话,也来不及寒暄,便把程路明疑案和自己这几天的调查情况详细地介绍了一遍。孙局长听完陆晓君的介绍,认真而细致地询问了几个关键的细节问题,便答应会尽快找到负责该案件的警官来协调这件事情。 等孙局长挂完电话后,陆晓君感觉到心里变得踏实了不少。她非常了解孙局长的做事风格,可谓严谨到极致,但处事又非常懂得灵活变通。 果不其然,等到陆晓君洗漱完毕并吃了一点简单的早餐后,她的手机响了起来。陆晓君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的来电人姓名是“刘立鹏警官”。 陆晓君马上接起了电话,刘警官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对她这几天以来所做的事情和搜寻到的证据,刘警官明显感到非常吃惊。他说孙局长已经跟他们专案组沟通过大致的情况,他会马上赶到阳光花园小区,来跟陆晓君进行面对面的交流。 是的,陆晓君心里很清楚,自己确实完成了专案组没有做到的一些调查,这一点也许会让专案组的警官们感觉到有些难堪。不过,程路明的遭遇委实非比寻常,这对陆晓君来说,可不仅是一个案子那么简单。查清案件真相,并为自己深爱的男人讨还公道,这是陆晓君目前唯一的心愿,其他的事情她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还差几分钟才到八点钟的时候,刘警官已经到达阳光花园小区。陆晓君来到小区北门——也就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与他见面,两人在小区西侧的小路上边走边聊,一直往南走到了阳光树咖啡厅旁边。 陆晓君详细地向刘警官介绍了自己这几天来的调查过程,以及她所取得的种种进展。当然,不管对孙局长还是对刘警官,陆晓君都没有提及叶静雯——不管是她这个人,还是她与程路明的关系;因为陆晓君内心深处非常同情静雯的遭遇,而且她也很喜欢叶静雯。陆晓君可不希望叶静雯在陷入巨大悲痛的同时,还要承受来自他人的打扰。 当陆晓君谈起她在程路明邮箱里所找到的那篇未曾上传的日志时,刘警官平时略显严肃的脸庞稍微有些泛红,露出了钦佩而又有点尴尬的神情。很明显,他既佩服陆晓君身为一个非刑事侦查人员所表现出来的强大侦破能力,也为自己和专案组所遗漏下的那些线索深感不安。但是,刘警官一点也没有试图掩饰专案组的过失,他真诚地向陆晓君道歉,保证会尽快回单位向领导汇报,并召集专案组的成员开会讨论,以便及时地启动本案的复查。 在刘警官离开之前,陆晓君向他表达了自己参与专案组调查的意向,以及希望能够尽快拿到专案组原有的一些证据——比如原来调查时的所有案卷和相关材料。刘警官做了会跟领导传达她所有请求的承诺后,便匆匆忙忙地驾车回公安局去了。 事到如今,陆晓君几天以来内心一直紧绷的那根弦才算有所放松。找到组织、被人理解和支持的感觉真好,她终于不用再孤身一人、独自奋战了。 夏日清晨的微风拂来,吹在身上舒服极了。陆晓君来到咖啡厅东侧的白杨树林,站在程路明十几年前刻下“丘比特之箭”图案的大树边,嘴里泛起一股苦涩却又甜蜜的味道。这棵白杨树在过去的十多年时间里长高了不少,陆晓君踮起脚尖把手伸高,手指尖将将可以够到图案中箭头的位置。 恍惚之间,程路明当年那略显稚气的清秀脸庞,又一次在她眼前摇曳起来。风景依旧在,斯人已无踪——这种感慨,在这几天里屡屡浮上她的心头。 陆晓君在树下的长椅上坐下来,仰起头看着白杨树巨大的树冠,那繁盛茂密的枝叶看上去郁郁葱葱、无边无际。从树冠边缘的缝隙中,她再一次看见了程路明家的阳台。如果程路明现在还活着该有多好,哪怕他以后是与叶静雯在一起生活,他们能结婚生子、尽享天伦之乐,那也是自己所期待的——只要他还在,就一切安好。 陆晓君从包里掏出手机,连上耳机,打开了自己常听的歌库,挑出她最喜欢的一首新歌,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熟悉的旋律在她耳边响起—— 我听见雨滴落在青青草地 我听见远方下课钟声响起 可是我没有听见你的声音 认真呼唤我姓名 爱上你的时候还不懂感情 离别了才觉得刻骨铭心 为什么没有发现遇见了你 是生命最好的事情 也许当时忙着微笑和哭泣 忙着追逐天空中的流星 人理所当然地忘记 是谁风里雨里 一直默默守护在原地 原来你是我最想留住的幸运 原来我们和爱情 曾经靠得那么近 那为我对抗世界的决定 那陪我淋的雨 一幕幕都是你 一尘不染的真心 与你相遇好幸运 可我已失去为你 泪流满面的权利 但愿在我看不到的天际 你张开了双翼 遇见你已注定 她会有多幸运 青春是段跌跌撞撞的旅行 拥有着后知后觉的美丽 来不及感谢是你给我勇气 让我能做回我自己 虽然歌词里说“我已失去为你泪流满面的权利”,但是随着音乐旋律的推进,陆晓君那不听话的泪水,还是再一次从眼角滑落。 陆晓君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十多年前的倔强、嘶吼,七八年前的怨恨、较劲,一直到近几年成熟之后的遗憾、期待,皆如这首名叫《小幸运》的歌曲中所唱,这些画面慢慢地浮现在她眼前。 几天来,这已经不知道是陆晓君第几次流泪了。她本来已经下定决心要变得更坚强,可是每当触景生情,或者为程路明感到遗憾的时候,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陆晓君就这样一直坐着,哪里也不想去,什么也不愿多想,一直到了快十点钟的时候,手机里清脆的铃声才让她回过神来。她急忙把手机拿过来,是刘警官的手机号码。 陆晓君接起电话,电话里刘警官的声音显得急切而兴奋,他告诉陆晓君说,专案组领导已经批准了她所有的请求,现在邀请她去公安局一起交流案情。 陆晓君到路边叫了一辆出租车,不到半小时就赶到了公安局,刘警官在单位大门口等着她。陆晓君在接待室进行个人信息登记之后,两人便走向办公大楼,乘电梯来到了六楼的一个会议室。 会议室不算大,房间的布置也很简朴,只有一个长条的会议桌和十多把黑色的椅子,桌上摆着几杯水和一些档案材料。 会议室里的会议桌旁,已经坐着三位身穿警服的男人。刘警官分别把他们介绍给陆晓君,坐在中间的是重案组吴处长,他看上去有四十多岁,脸上一直挂着客气的笑容,习惯性眯起的眼睛里所透出的老练和精明,让人感觉印象深刻。另外两位年轻一些的小伙子,都是分局里参加过本案调查的刑警。 吴处长向陆晓君表示了欢迎,并对专案组原来工作上的一些疏漏向她表示了歉意。他把原来对该案调查的一些情况,向陆晓君详细地做了介绍;然后说经过与孙局长的沟通,他决定重新启动对程路明案件的调查,并且邀请陆晓君一起参与后续的调查过程。据吴处长所说,本来专案组还有几位技术人员,但他们几位现在正参与其他案件的调查,而且考虑到程路明一案中可能暂时不需要更多技术方面的支持,所以会等后续需要时再让他们参与进来。 吴处长介绍完了基本情况后,向陆晓君询问她是否有什么要求和建议。陆晓君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是希望让刘警官先陪着她,把所有已有的案卷和材料都仔细地研究一遍,然后她再来跟专案组交流下一步的工作。 吴处长答应了,并把这个会议室专门安排给陆晓君,作为她临时的办公场所。吴处长让刘警官负责配合陆晓君的工作,并特意叮嘱给她办理一张可以自由进出公安局的临时工作证。然后吴处长和另外两位年轻刑警就离开了,留下陆晓君和刘警官在会议室里准备下一步的工作。 刘警官去了一趟资料室,很快就把该案的书面档案材料取来了。所有的资料放在桌子上,摞起来足有二十厘米厚。 档案材料的最上面,有一份资料清单目录,陆晓君拿过来仔细地浏览了一遍。看完资料目录后,陆晓君从所有的材料里面找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一些内容,仔细地翻阅起来。其中,她最关心的一部分是记录着专案组在进入程路明家之后所发现的现场景象的描述,以及里面夹着的几十张照片。 陆晓君刚把这些照片拿过来看了一眼,就感觉心中如受重击。虽然这几天她在脑中一直想象着程路明去世的样子,但是当她真的看到程路明去世后躺在床上的照片时,那种蓦然袭来的巨大悲痛差点儿让她昏厥过去。刹那之间,陆晓君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脸色变得煞白,两耳轰鸣、咽喉抖动,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刘警官敏锐地发现了陆晓君的变化,急忙过来拍了拍她的后背和肩头,并递给她一杯温开水。陆晓君机械地把水喝下去,过了几分钟后,才终于从刚才的悸动中恢复过来。她用右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抬起头看到刘警官关心的目光,感激地向他点点头,情绪这才稍稍平复了一些。 陆晓君坐直身体,把这些照片又看了一遍,然后从里面挑出了两张。这两张照片拍摄的分别是放在桌上的咖啡杯和程路明枕边的安眠药瓶。她把两张照片拿过来,放在明亮的灯光下仔细地观察。 在第一张照片里,主要镜头是咖啡杯的特写。咖啡杯是一个以白色为主色调的漂亮纸杯,程晓君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咖啡杯上的图案——这是一张蓝天白云的图片,空中有一只鸟在自由飞翔。咖啡杯上图案的旁边印着咖啡厅的圆形LOGO和“云咖啡”三个蓝色大字。在杯子的中上部,套着一圈厚纸壳做成的棕色隔热垫,隔热垫上也印有云咖啡的LOGO。 陆晓君知道这个云咖啡,这是最近几年兴起来的一家连锁咖啡店,采取所谓社群经济模式,颇受年轻人的欢迎。 在另外一张照片中,可以看到程路明枕头旁边放着的安眠药瓶。 陆晓君仔细地琢磨了一会儿,又按照档案资料目录的提示找出了记录程路明去世当晚进出阳光花园小区六号楼三单元一楼楼门的所有人的资料。根据档案中记载,专案组在调查时发现,程路明于当晚九点二十八分进入了单元门口——这个时间,是通过调用三单元门口外的摄像头拍下的监控录像来最终确定的。在当晚九点二十八分到凌晨零点,档案里一共记录了二十二个进出三单元楼门的人员名单,里面详细地列出了他们的名字、身份、联系方式、所去往的房间号、进出该单元的事由、被拜访人的证明等信息。 在这其中,陆晓君特别注意了当晚从九点二十八分到十点二十一分之间进出三单元楼门的人员——因为十点二十一分是程路明发出那封邮件的时间。她数了一下,一共有十二个人。根据档案的记载,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去拜访路明的。 这真是奇怪极了! 如果说当晚没有人来拜访过程路明,也就意味着在这段时间里,是不可能有其他人动过他的咖啡了。这是否可以推断,如果有人蓄谋在程路明的咖啡里动手脚,只剩下一种可能了——也就是在他进入三单元楼门之前,有人接触过他手中所拿的咖啡杯? 想到这里,陆晓君急忙拿出自己的手机给李晓明拨了一个电话。这一次李晓明的手机接通了,陆晓君开门见山地问他,程路明七月十五日晚上在离开松海楼之后、回家之前,是否见过什么人? 李晓明稍微沉吟了一下,回答说程总当晚并没有见过其他人。 陆晓君又问他,当晚程路明的咖啡是在哪里买的,是他自己买的吗? 李晓明停顿了一下,然后回答说是的,是程总自己买的,就在阳光花园小区北门对面的云咖啡买的。据李晓明的回忆,当时他送程路明到达阳光花园小区的北门,程路明自己下了车,跟李晓明说他要去云咖啡买一杯咖啡,并让李晓明开车离开;至于程路明去买咖啡以及其后的事情,他就不大清楚了。 陆晓君又接着问他程路明下车去买咖啡的时间,李晓明说具体时间不记得了,九点出头的样子。 陆晓君向李晓明表示了感谢,然后挂断了电话。 看起来,到现在为止,需要陆晓君去核实的事实,就剩下从程路明下车后去买咖啡开始一直到他进入小区单元门为止,这不到半小时的时间里所发生的事情了,对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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