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II•权柄1 第一章 身世之谜

新宋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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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州是大宋河东路重要边防州郡。在雁门山古长城一线以北,它与辽国西京道辖下朔州、应州、蔚州三州接壤。在民间传说中,代州是“杨家将”抗辽的主要场所,杨五郎出家的五台山,也就在代州境内。所谓的“杨家将”虽然多属传说附会,但代州于大宋边防之重要性却并非虚构。代州失守,则太原可危;而太原失守,则关中、洛阳震动,大宋形胜之地,都将沦为战场。

因为代州如此重要,所以宋朝沿代州边境由东向西修筑了瓶形寨、天石寨、雁门寨、西径寨、阳武寨、楼板寨等等数以十计的军事据点。而在其辖境内的禁军、厢兵、乡兵,亦是数以万计。各种忠烈社、弓箭社,更是遍布各乡各村,民风之剽悍,殊不可轻侮。自从王安石执政以后,除了置将法、保甲法之外,更是在代州边境修缮要塞,增建军事据点,以巩固边防。辽人对于此事实是隐忍多时,但因当时河北诸州守臣皆是宋朝一时名臣,而辽国的实力也支撑不起一场与宋朝举国相争的战争,因此一直只能静待机会。

到了熙宁七年十月,也就是辽国耶律洪基在位的咸雍十年之时,眼见宋朝大灾之后,元气大伤,兼之王安石罢相,政局不稳,辽主耶律洪基与魏王、枢密使耶律乙辛相议,要趁火打劫一番,遂下令枢密副使萧素坐镇西京大同府,遣林牙萧禧往代州,诬赖宋人修城寨侵入朔、应、蔚三州境内,意图不善,要求宋国停止修筑城寨、重议辽宋边界,并赔偿白银二十万两、钱二百万贯、绢二十万匹。且扬言已屯兵十万于边境三州,若宋人不予,则是自坏和议,辽军当自己来取。

这是宋朝二十六岁的皇帝赵顼第一次面对强大北邻的军事威胁。虽然自小心怀大志,锐意收复幽蓟,但当敌人在一个不是由自己选择的时机发出恐吓之时,赵顼却显得有点色厉内荏。连羌人那种小小的反抗,都会让这个皇帝寝食难安,何况是自五代以来就让人谈之色变的契丹人!偏偏在此之时,他的政事堂与枢密院的主要成员们,没有一个人有过与契丹人打交道的经验。

这一次,是赵顼很无奈的前往慈寿宫。太皇太后曹氏的智慧,很多时候,是赵顼所必须倚重的。

“辽人如此蛮横无理,实在可恶!”赵顼向曹太后介绍完事件的大概之后,犹自显得愤愤不已。

曹太后却只是平静地望着赵顼,皇帝的生气,在多大程度只是为了维护天子的尊严?又有多少是为了掩饰自己心中的恐惧?她把一切都收到眼底,只是用安静详和的目光凝视着自己这个贵为天子的孙儿。宫女乖巧地将从江西上贡来的金橘用玉盘盛着,小心地放到赵顼伸手可及的地方。赵顼此刻哪有心思吃东西,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吓得那宫女脸色苍白,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连忙退到一边。

高太后忍不住轻轻皱眉,用略带责怪的口吻道:“官家亦是已为人父了,遇事须要沉得住气。”赵顼在熙宁六年,两子夭折后,终于得第三子,取名赵俊,就在熙宁七年二月,赐封永国公。

赵顼听到高太后斥责,忙红着脸起身恭聆。

曹太后用眼色止住高太后,又叫赵顼坐了,道:“官家既知契丹索求无厌,又有何计议?”

“这等要求,实是答应不得,但若不从,不免兵祸连结,因此不若继太祖、太宗皇帝遗志,挥师北伐,先发制人。”赵顼说得非常豪迈,但却始终有点底气不足。

曹太后不置可否,只问道:“既如此,那么官家,而今国家储蓄赐与,可曾备足?士卒甲仗,又是否精利?”

赵顼被问得一怔,寻思这话中深意,只觉得便似一盆冷水迎头浇下来,呆了一会,方勉强答道:“这些事,现在筹办也不迟。”

曹太后在心中微微叹息了一声,委婉地说道:“官家,先圣有言:吉凶悔吝生乎动。一旦兴事,结果是好是坏,将来是否感到后悔,会否遭受耻辱,都难以预料。便以用兵而言,若北伐得胜,官家不过是南面受贺;而万一挫败,所伤实多。我想那辽国若容易打败,那太祖、太宗之时,应当早已收复,何必等到今日?幽蓟之事,不若缓缓图之。”

当此国家元气大伤之时,赵顼心中,又何曾真有战意?只不过种种不甘、屈辱、冲动,在心中交织,又碍于皇帝的脸面,一时犹豫难决而已。他虽然贵为皇帝,但此时的心态,其实与那些怀着雄心壮志却又缺少实力的普普通通的年轻人无异,不过是自己无力面对这一切,所以需要得到可以信赖的长辈的帮助、决疑,仿佛这样做了后,那巨大的责任,就不再是由他一个人来承担了。

曹太后又道:“而今两府诸公,都难问北事。我不过一妇人,见不及长。官家何不召魏国公韩琦问策?其余富弼、文彦博、曾公亮等一干老臣,亦可备询。古训有云,兼听之明……”


河北大名府。府衙。

白色的布缦结满府前,进出之人皆披麻带孝,在街上都能隐隐约约听见自内宅传来的哭声……

潘照临日夜兼行,当他在大名府府衙前滚身下马之时,已是筋疲力尽,然而没有什么比眼前的景象,能够更让他心惊胆颤的了!

“韩琦,你可不能死!”潘照临在心中不停地祈祷,疾步走向门房,递过名帖,道:“学生潘照临,求见侍中,劳烦通报。”

不料那个门房接过名帖,便放声大哭,“侍中、侍中他仙游了!”

“啊?!”眼前之情形,虽让潘照临早有不好的预感,但他还怀着万一的侥幸,可事实却是如此的冷酷。任谁也没有想到,历事三朝的元老重臣,魏国公、侍中韩琦,竟然在这关键时刻死了!

“人算不如天算呀。”潘照临心里泛起苦涩的感觉,“看来,只有去洛阳了。”


代州城,寒风萧索,落叶纷飞。

太常寺少卿[文臣寄禄官,正四品上,无职掌。]刘忱与吕大忠坐在同一辆马车上,闭目养神。他一闭上眼晴,就不由自主的想起崇政殿中皇帝召见的情形。

那天是在崇政殿,皇帝对他说道:“朕已命秘书丞吕大忠知代州事,大忠正逢父丧,朕得不已方夺情起复,卿往代州,当与大忠齐心协力,断不可轻启边衅,有负朕望。”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答道:“臣既受命,便往枢府考核文据,未见本朝侵辽人一寸之地。臣既为使者,必当据理力争,若辱使命,臣当死在代地,以报圣上。”

然而就在启程前,皇帝内降指挥,给他的手诏上写着:“辽理屈则忿,卿姑如所欲与之。”

一个使节,临行前居然收到一份如此让人灰心的手诏!刘忱心里百感交集,到代州后,他一直把手诏深藏,绝口不提。这几天揣见吕大忠为人,倒也是志节慷慨之辈,但知人知面难知心,他依然犹豫着要不要和吕大忠说明情况。今日是辽国枢密副使萧素亲自前来,自己和萧素的第一次交锋,若告诉吕大忠,万一挫了锐气,反为不妙。他咬咬牙,暗道:“罢了,不奉诏的罪名,我一人担了便是!”

不多时,马车便到了驿馆。二人下了马车,便见辽使萧禧早已在门口迎接。见着二人下车,萧禧忙拱手相揖,笑道:“刘大人、吕大人,请。”二人亦自揖逊回礼。这是宋辽之间通用的外交礼节,这简单的揖逊之礼,亦表示两国是平等的外交关系。刘忱因见萧禧一身戎装,不由得轻轻冷笑一声。吕大忠却是神色自若,竟似是浑然不觉。

入了大门,辽国枢密副使萧素已率众随从在中门相候。刘忱远远打量,见那萧素约是四十来岁,方额浓眉,双眸精光内敛,一看就知道是个厉害人物。站在他身后的却是一个身披镀银铁甲、腰佩长剑、相貌英俊的年轻人,曾经出使过大宋的萧佑丹,竟然还站在少年之后。刘忱心里一惊,不由得多留意了几眼,再看吕大忠,却见他也有诧异之色。

当下双方又行过揖逊之礼。萧素拱手笑道:“刘大人、吕大人,远来辛苦。”吕大忠亦拱手回礼,淡淡回道:“萧大人说错了,此是宋境,是萧大人辛苦。”

萧素哈哈一笑,抬手道了声“请”,将刘忱、吕大忠等人迎入厅中。

刘忱等人走进大厅,却见厅中早已布好酒宴。萧素往主位上一站,高声吩咐:“奏乐,请刘大人、吕大人入坐。”有侍者立即走了上来,把二人往客位上引。

刘忱与吕大忠对视一眼,却都不肯动身,刘忱凝视萧素,道:“萧大人,你又弄错了!”

萧索一脸愕然,问道:“本使哪里弄错了?”

刘忱缓步走到萧素面前,昂然道:“此处乃大宋国境,驿馆亦是大宋欢迎邻国使节的驿馆,于情于礼,应当请萧大人坐客位。”

萧禧在一旁听到这话,不由悖然大怒:“岂有此理!既是我大辽设宴,焉有反坐客位之理?刘大人莫非是有意轻慢?!”

刘忱却不看他,只盯着萧素,从容道:“若是私宴,自然能坐主位,不过萧大人代表大辽皇帝,在下代表大宋皇帝,这是两国之宴,既然在宋境,自是宋使坐主位。”

萧禧却不答应,“刘大人莫要逞苏秦之辩,天下之事,理为同一,我等设宴,自是我等坐主位。”

刘忱知道这第一次交锋,事关双方锐气,如何肯退让半步,当下冷笑道:“大宋的国土,大宋的驿馆,若要设宴,自然由它的主人来设,这宴会所费几何,不必由贵国出。”

萧禧趋前几步,声色俱厉,道:“刘大人这等小节都一步不让,如此不近情理,可是没有诚意谈判么?”

“本使千里迢迢持节而来,如何说没有诚意?!想辽国亦是大国,岂能不顾礼义,为天下所笑?天下万事万物,都抬不过一个理字。鹊巢鸠占,反宾为主,到底是本使缺少诚意,还是贵国缺少诚意?!”

刘忱舌辩滔滔,萧禧一时竟被他驳得说不话来。那银铠青年多看了刘忱几眼,刘忱回视之时,却见他眼神中竟有赞赏之色,不由得一怔。却听萧素笑道:“既是二位定要争这个主位,我看两家七十余年交好,亦不必为些些小事伤了和气。只不过本使设宴,客位也是断然不坐的。素性明日在雁门山古长城以北重新设宴,再请二位与会。未知意下如何?”

刘忱与吕大忠对望一眼,道:“如此,明日必准时赴约。”


次日,辽国朔州马邑边境。

刘忱骑在一匹黑马上回头眺望,险峻的雁门山已被远远的抛在身后,跟着自己的只有几个幕僚与三十名军士。为防不测,吕大忠并没有随行,而是在雁门山以南的西径寨接应。刘忱不禁又一次想起身上肩负的使命,既要维护国家的利益,又要不至于引起战端,而面对咄咄逼人的辽国,自己身后的国家与皇帝,都显得孱弱了一点!

刘忱乃是进士出身。此时连朱熹都未出生,科举的内容更没有限制于四书五经之内。宋朝建国一百年来,能考中进士的,都称得上是一时一地之人杰,对于华夏族之典章故事,自然都是非常清楚的。这马邑之地,纵是匈奴强盛之时,也一直在汉朝的疆域之内,当年汉武帝曾经在此伏兵三十万,以待匈奴。此时身临其境,而境遇不同如此,刘忱环视四野,不由怀古慨今,抚绺长叹:“未知要何时,我大宋方能有三十万雄兵,再临此地,以邀单于!”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一阵号角长鸣,北方的原野上扬起一阵灰尘,轰隆的马蹄之声由远及近而来,刘忱心知这是迎接他的辽人来了,忙挥令属下军士勒马列队,向前迎进。果然,不多时,远方便出现了百余骑辽人。辽人占据幽蓟之后,虽渐染汉化,但毕竟是马背上的民族,素重骑术,非宋人能比。这百余骑是从萧素的亲兵卫队中挑出来的佼佼者,其军容气势,更是令人见之夺魄。

刘忱心知这是萧素在炫耀军威,隐隐含有威胁之意。他回头见属下军士,都有畏怯之意,不禁眉头一皱。他素有智略,此时便佯为不经意,勒马停步,扬鞭指着辽军,嘲笑道:“契丹素称善战,然亦中衰矣,某看这些骑兵,较我大宋捧日军差得远了!”

这些军士何曾知道“上四军”之一的捧日军是何等军容?只是人人都知道上四军的兵都是禁军中千挑万选的,这位刘大人从京师来,既然说捧日军强悍,心里不免就信了七分。虽说捧日军再强,也远在千里之外,所谓远水难解近渴,但众人却感觉有了依靠一般,士气竟为之一振。

刘忱见计策奏效,立时寒下脸来,扫视众人,厉声道:“诸君随某出使敌国,国体便系于诸君,若畏惧怯敌,非止是君一人之耻,亦是堕了我大宋国威,祖上宗族,亦要蒙羞!刘某来此之前,便听说自古代地多慷慨之士,诸君能让契丹胡虏笑我大宋无人么?!”

这些军士见刘忱不过一介书生,却如此慷慨激越,胸中无不热血沸腾,一个士兵忍不住高声回道:“大人放心,代州军队,也没有孬种!绝不敢有堕国威!”

其余众人也紧跟着高声答道:“绝不敢有堕国威!”

刘忱满意地看着众人,高声道:“果然都是好男儿!待见到辽人,不论文武,若有胆怯畏惧者,回代州之后,某必以军法处置!若不辱使命,某亦将给诸位请功!”说完勒转马头,厉声喝道:“列队前进!”

也不过几瞬的功夫,辽人便已到面前,刘忱定晴望去,领头的人却是萧禧。萧禧见着刘忱,远远便哈哈笑道:“刘大人,一路辛苦!”

刘忱便在马上回了一礼,道:“有劳贵使远迎。”

萧禧看了一眼刘忱身后,见随从军士都精神抖擞,士气高昂,不由得对刘忱又高看了几分。又看他身旁,见吕大忠不在,当下故作惊讶的问道:“吕大人如何没来?”

“吕大人乃代州知州,守土有责,不可轻出辖区。本使是大宋皇帝钦命的谈判使者,出国会议,本使一人持节便可。若在代州境内,则由吕大人会同谈判。”刘忱不亢不卑地答道。

萧禧已知此人辞锋甚健,再说下去自己也讨不了好,只怕还会自取其辱,哈哈一笑,便不再纠缠此事,引了刘忱向北而行。

然而没走多久,萧禧便即按捺不住,自矜地看了身边的精骑一眼,又问道:“刘大人见我大辽的军容如何?”

刘忱笑道:“契丹骑兵,天下闻名,然亦不过与我代州之军差相仿佛。若较之诸班直、上四军,只怕要大辽皇帝的御帐亲军方得比拟。至于震天雷、霹雳投弹之神威,则是古今所无,只恐贵国无器可比。”

萧禧也曾听说过震天雷、霹雳投弹之名,这两种武器,若真论威力,倒也不至于能左右胜败,只是当时之人,却不免要骇于物听,为传闻所误。加上河州之围,玛尔戬在震天雷、霹雳投弹之下,大吃苦头,更被人传得神乎其神。吕惠卿正是以此为借口,给陈元凤叙功。萧禧因只是闻名,不知虚实,却不愿堕了自家威风,只好强梁着说道:“似震天雷、霹雳投弹之类,只怕多有夸大。”

刘忱微微一笑,道:“贵使哪日出使汴京,问问玛尔戬便知虚实。”

萧禧被他说得脸上一红,连忙纵声大笑,掩饰自己的窘状,“刘大人辞锋之利,真是不亚苏秦。在下以前只听说南朝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的大名,不料刘大人之才,似不在此三位之下。”

刘忱哈哈大笑不止,却不作答。

萧禧明知若是相问可能会被他讥笑,却又忍不住好奇,脱口问道:“刘大人为何发笑?”

刘忱摇头笑道:“某笑贵使不知我大宋之能人贤士。似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那是天纵之才,刘某岂能望其项背?石、马、苏之辈,在大宋,也就只有三人而已,若以刘某之才,大宋以车载,以斗量,不可胜数。”

萧禧心知他故作夸大之语,不由得嘲笑道:“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确是天纵之才,不过一在杭州、一在洛阳、一在岳州,却不知大宋朝廷为何如此处置天纵之才?若是三人在大辽,必然官居二府。”

刘忱脸上微红,嘴上却毫不示弱,“古来贤君用人,必先试之州郡,再劳之部寺,进退以观其志,三人各居州郡,又何足为怪?!”

萧禧明明占理,却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心里也不得不佩服。二人便这么一路唇枪舌剑,边谈边行,没多久,登上一道小坡后,萧禧执鞭指着前方,笑道:“大营便在那里了。”

刘忱闻言,连忙眺目远望,这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眼前契丹的营帐,竟是连营数里、旌旗密布!他曾与吕大忠商议,以为辽国十万大军之说,不过是虚张声势,但眼前此景,单在马邑,便至少有五六万的大军!

他脸上依旧素然自若,与萧禧一路谈笑,心里却暗暗思忖:“辽人如此劳师动众,怎么可能是为了争这数百万贯的钱财,数百里的疆域?难道他们竟另有所谋?!吕大忠道细作全然不知辽人十万大军在何处,却又为何突然出现数万之众于距雁门寨不过百十里的马邑边境?”他左思右想,却总是不得要领,只觉种种不合情理之处,令人生疑。自古以来,都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谈判之先,能多知道对方一些底细,至关重要。此时突然见到这连营数里的大军,刘忱不得不三思。

但辽人却不肯给他细细思考的时间。萧禧不断和他东拉西扯,大营越走越近,没多久,数百号角齐鸣,声彻原野,只见营门大开,两列甲士荷戈而出,森严立于营门两侧,萧素一身戎装,率领帐下之官员,迎至营门。

刘忱只得收回思绪,翻身下马,整整衣冠,迎上前去。

萧素如逢故交般地将刘忱等人迎入帐内,分宾主坐下。刘忱打量辽国众人,却还是萧素为首,那个银铠青年为次,其次方是萧佑丹与与萧禧等人,心里不禁暗暗称奇。他与吕大忠猜测了许久,一直没有弄清楚那个青年的身份。

简单的寒暄过后,萧素突然便收起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劈头道:“贵使奉大宋皇帝之命前来,想是已答应敝国的要求了。却不知何时交接银钱,何时划定边界?”

刘忱愣了一下,随即知道这是萧素先声夺人之计,当下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某奉大宋皇帝之命而来,乃是不忍两国七十年之邦谊毁于一旦。凡北朝先前一切指责,皆属无中生有;索赔银钱之事,犹为无理!愿北朝皇帝陛下毋受兴事之臣所弊,听信谗言,启无穷之祸。”

萧素登时把脸一沉,寒声道:“南朝在边境修缮城寨,侵占我疆地,还说什么两国七十年邦谊?我主本欲兴兵讨伐,念及先帝之盟,又以为南朝皇帝会念在两国交好,停止挑衅之举,才遣使交涉,不料贵使之意,竟是全不认账!既是如此,又有甚好说的?!”说罢,作势便要翻脸。

刘忱却毫无惧意,从容道:“枢使不必动怒,大宋若不重视两国邦谊,何必遣某前来?只是北朝所求,绝无道理。北朝说大宋修缮城寨便是挑衅,天下实无此理,各国修缮城寨,以备盗贼,不过平常之事,百年以来,宋辽两国,都未曾间断。以北朝所言之事,雄州外罗城,已修了十三年,昔日既无一言及之,今日如何便成挑衅?北朝既然不欲,吾主念及邦谊,已下诏停止修筑;白沟馆驿之箭楼城堡,亦已拆毁,屯兵亦已撤回。北朝何至咄咄逼人?”

萧素一时语塞,不好再说此事,只厉声问道:“那贵国侵入我大辽疆界,又要如何说?”

刘忱冷笑道:“宋辽两国,向来以古长城为界,如何说侵入大辽疆界?大宋未曾占北朝一寸之地。”

萧素却是知疆土之事,最可以混赖不清,当下道:“公莫要混赖,辽宋之界,一向以各山分水岭土垄为界,未曾听说以古长城为界。若以古长城为界,我武州岂不归南朝所有了?”

刘忱看了萧素一眼,回头对随从道:“取地图来!”左右连忙取出地图打开,刘忱指着代地边界,对萧素道:“枢使请看,此乃仁宗之时的地图,当时两国疆界如此。”

萧素晒然一笑,看都不看一眼,也喝道:“取地图!”

不多时辽人也摊开一幅地图,萧素道:“刘公请看,此乃本朝十年前地图,当时两国疆界如此!”

刘忱凑上前一看,辽人竟是在地图上将代州与朔州交界的西部边境,前推到了黄嵬山,与旧地相距数百里!这黄嵬山正当要冲,在代州境内西边一条官道附近,可以据此俯视阳武寨和楼板寨,直接威胁宋朝之原平乃至忻州。辽人之居心实不可言。

刘忱见这地图纸张甚新,墨迹未干,显是新作,自是辽人故意混赖。他本欲断然拒绝,可转念一想到这数里连营,却只得强自忍耐,道:“这图只怕不是十年前之物。但既是疆界有争议,倒不难解决,枢使遣一胥吏来代州,会同代州守吏一同勘察疆界,便知是非。”

萧素见刘忱语气放缓,得势更不饶人,道:“如此可是缓兵之计么?我十万大军,每日空耗粮饷,哪里经得起慢慢勘界?”

刘忱正要说话,却见身后一个士兵动了动嘴唇,欲言又上。他心上一动,走到那个士兵跟前,问道:“你可是有什么要说的么?”

那士兵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大人,小人是代州土著,代州北部诸山,多数有分水岭而无土垄,黄嵬山更是没有土垄的。”

这士兵声音虽然不大,却也是满帐皆可听见。萧素等人只顾漫天要价,想当然的以为凡山皆有土垄,却不料黄嵬山偏偏没有,这时被人揭破,好不尴尬。好在萧素颇有急智,他不待刘忱说话,便抢先说道:“咳!我方才一时口误,黄嵬山的确没有土垄,而是以分水岭为界。”

刘忱岂能相让,“只怕黄嵬山本不是北朝土地,历来分界,毕竟是古长城为准,若不然,为何又怕勘界?”

萧素恼羞成怒,怕案高声道:“足下一步不让,竟是为何?勘界亦是分水岭为界,不勘界亦是分水岭为界!”

刘忱昂然冷笑:“有理不在声高,阁下岂能指黑为白?”

双方谈到此处,皆不愿意相让,眼见就要谈不下去了。


雁门山以南,西径寨。

夕阳西斜,似火烧的云霞挂在雁门山的那一头,吕大忠不安的在寨中走来走去,探马报告马邑一夜之间出现数里连营之后,吕大忠已经下令代州各寨加强戒备。西径寨中更是如临大敌,士兵们手中的弩,都已装满了箭矢,全神贯注的盯着北方。这里扼住了雁门山通往代州的大道,如若有警,必然是西径寨最先燃起烽火。

“那数万大军,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究竟是疑兵之计,还是实有这支军队存在?”这个问题不断的折磨着吕大忠,刘忱去了一天了,还没有回来,虽然吕大忠相信不会有太大的意外,但肩负守土之责,却不能不防万一。

“再派一拨人马去五十里外接应刘大人!”吕大忠向西径寨寨主吩咐道。

“末将即刻派人前往。”

话音刚落,了望的士兵便大声呼喊起来:“刘大人回来了!刘大人回来了!”

吕大忠快步登上了望台,远远望见果然是刘忱一行人。他忙不迭地吩咐道:“快,开寨门,迎接刘大人!”


宋辽在马邑的第一次谈判,没有取得任何成果。双方不欢而散,只有约定择日另行谈判。但为此感到困扰的,却绝不仅仅只有刘忱和吕大忠。

当晚,马邑城。

萧素对银铠青年恭敬地说道:“殿下,这个刘忱,实在难缠。”

他口中的“殿下”便是太子耶律濬。便听耶律濬笑道:“此人胜在颇有胆气。这本是父皇投石问路之策,试一试南朝皇帝究竟是何等人物,所得多少,倒不必在意。”

萧素却心知并非如此简单。朝中耶律乙辛原本是希望借机挑起战端,以便他进一步掌握兵权的;不过辽主耶律洪基却否定了轻率用兵的建议,定了一个投石问路之计。这个计策虽然未必是太子耶律濬献的,但多半与耶律濬身后的萧佑丹有关。

萧禧却不知道这中间种种勾心斗角,只笑道:“可惜了布的那个疑阵,数里空帐,佑丹兄的妙策却没有吓倒刘忱!”

萧素笑道:“那倒未必无效,南朝一向畏惧我朝,便明知是疑兵之计,心里却总怕是真的。有了这番做作,刘忱虽然强梁,别人未必能如他强梁。”

萧佑丹背着双手,心里苦笑。这投石问路之策,无非是虚张声势,大声恐吓,趁火打劫捞些好处;又可看看南朝君臣有何等的胆色器局;最主要的则是防止耶律乙辛借机加深他对军队的控制,称得上是一石数鸟之策。以萧佑丹对宋廷的了解,他也知道好戏才刚刚敲锣,但不知道为何,他心里总有隐隐的担忧,却又不能确切的知道自己在担忧着什么……


与此同时,汴京皇城。

当赵顼看到韩琦的儿子、户部判官韩忠彦一身孝衣走到自己面前之后,终于不得不接受魏国公、侍中韩琦已经死了的事实。国失社稷臣啊!仿佛一根顶梁的柱子,就这么轰然倒掉了。赵顼在这个时候,才真正感觉到韩琦对于宋朝是何等的重要。他心里回顾着韩琦的一生,仁宗朝抵御西夏,主持庆历新政,力保先帝承嗣;先帝英宗朝时,更是忠心耿耿,不惜得罪曹太后强迫曹太后归政……虽然在自己继位后,他反对新法,自己不得不加以贬斥,但是,韩琦对大宋朝,对赵家社稷,对濮王一系,都是有大功劳的!

尤其在大宋朝遇到危机之时,如韩琦这样才能与忠诚都无可挑剔的老臣,便是他赵顼可以信赖的对象。太皇太后还说让他谘询韩琦,但诏书尚在路上,斯人却已西归……赵顼亦不觉伤感,既是为韩琦,也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苦苦支撑却依然孱弱的大宋朝!

韩忠彦低泣着递上韩琦的遗表,道:“先父临终之前,知道北面胡虏挑衅,陛下或会下问,留下遗表令臣代呈,盼能于国事有所裨益。先父遗言:不能再为陛下分忧,有负陛下之恩,请陛下善自珍重。”

赵顼戚然动容,接过韩琦的遗表,恸声道:“韩琦三朝老臣,朝廷失此梁柱,是朝廷失一梁柱,社稷失一忠臣,朕失一肱股!”

“陛下!”韩忠彦又是悲痛,又是感动,竟已是泣不成声。

赵顼默然提笔,沉吟了一会,写下“两朝顾命定策元勋之碑”十字篆文,令人赐给韩忠彦,沉声道:“国难思良臣,惟韩琦当得起这十个字!”又对侍立一旁的韩绛、吕惠卿等人道:“追赠故司徒兼侍中、太师、魏国公韩琦尚书令,配享英宗皇帝庙,发丧之日,朝廷为之辍朝一日,以示哀悼!韩琦的丧典、谥号,交有司详议,要备及哀荣。”

韩、吕诸人连忙躬身道:“遵旨。”韩忠彦更是哭泣着拜倒在地,呼道:“谢主隆恩!”


待韩忠彦退下之后,赵顼这才翻开韩琦的遗表,细细览读。韩绛在一边窥见皇帝脸色,却是眉毛时皱时缓,脸色似喜似忧,也不知道韩琦在表中说了什么。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赵顼才放下韩琦的遗表,顾视众人,道:“故韩侍中在遗表中说,北虏不足为虑,朝廷只须不亢不卑,既不示弱,也不逞强,从容以对。又荐石越、司马光、范纯仁等数人,辽人素重司马光之名,遣之使辽,必能不辱使命;又荐范纯仁志德纯虑,可为御史中丞、知制诰;石越稍加磨励,可为……”赵顼说到这里,想起韩琦在表中是说石越“可为宰相之备”,这时说出来却多有不妥,忙改口道:“……可当大任!”

赵顼从容说来,韩绛倒还无事,吕惠卿的脸色却顿时微微变了一下。韩琦的遗表,分明是要把旧党与石越结成更紧密的同盟。司马光如若出使辽国,解决了当前的边界纠纷,那么以他的名声,皇帝再把他召入朝中,委以重任,就是顺理成章的事。而石越到目前为止,仕途之上,几乎是一帆风顺,在新法遭受重大挫折之际,这两人若同时入朝,皇帝会不会因此变心,那真的是难说了。更何况司马光与他是冰炭不相容。一念及此,吕惠卿立即出列,委婉道:“陛下,臣以为方今刘忱、吕大忠正与辽人会议,临阵换将,实是兵家大忌,请陛下三思。”

他话音方落,便见吴充已出列道:“陛下,臣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故韩侍中遗表所言,愿陛下听之信之。司马光便不为使者,亦不可闲置西京。”

吕惠卿正要驳斥,却见蔡确已出列,亢声道:“陛下若欲变法,召回司马光亦不会受命。况未闻司马光有通晓北事之名,朝廷何至于无人?”吕惠卿正奇怪蔡确为何替自己抢着出头做这招人忌恨之事,却听蔡确又道:“至于石越,素为朝野称誉。陛下使居州郡,是试其之能,察其之志。而今一届之期未满,便召回京师,恐遭物议。臣以为亦非石越之福。陛下何妨一纸诏书,问他对策?若有良策,再召未迟。”

众人都吃了一惊。蔡确一向和石越不对眼,忽然委婉同意召回石越,其心思实让人捉摸不透。只有吕惠卿已知蔡确其实不过是欲引石越为助,来抗衡自己。

冯京却知机会难得,也出列附和道:“石越之能,为陛下所深知。愿陛下三思。”

韩绛低着头,张嘴欲言,却终于没有说什么。王珪也默默不语。吴充从眼角瞅见二人神态,知道韩绛是顾念王安石的面子,他与吕惠卿同是新党,吕惠卿入政事堂不久,二人还没有大的矛盾,因此不愿意表态;王珪却是明哲保身,不愿意卷入吕、石两个新贵的冲突之中。他心里颇为不屑,正要发表自己的意见,赵顼却已先开口了:“前者石越于救灾诸事上,颇有功绩,有功不可不赏。朕意先加石越龙图阁直学士,超转左谏议大夫,晋爵开国子,食邑五百户,实封一百二十户。再遣一使者,谘以北事,众卿以为如何?”

赵顼这番话淡淡说出,许多人的眼睛都红了。按宋代之制,龙图、天章、宝文三阁,龙图最居前,由宝文阁改龙图阁已是恩宠;而石越本是礼部郎中,礼部郎中带待制以上职当转右谏议大夫,而右谏议大夫中资历浅者,再转左谏议大夫——石越的所有官秩,几乎是数级数级的跳,但是他既有这样大的功绩,杭州考绩,又皆在优等,兼之还有圣眷,谁又能阻挡?蔡确若在平日,或还会加以阻扰,但是此时却不欲与石越为敌,因此竟缄口不言;吕惠卿心里虽然不乐,但是此时情势,他却也不愿与石越结下深怨,使将来没有退步。

反倒是吴充道:“臣以为石越晋升太速,于国于身,皆非幸事。”

“国家名器,朕亦爱惜。但若是有功之臣,朕又何惜爵赏。赏功罚过,要在公正。有功而强抑之,何以激励后进?于国家朝廷,所得者少,所失者大……”赵顼的辩护冠冕堂皇,但他的臣子们却早已心不在此。皇帝突然找借口给石越加官晋爵,究竟是什么意思?左谏议大夫是四品官,按惯例,参知政事的本官最低一般是右谏议大夫!也就是说,经过皇帝这道看似不经意的任命,石越担任参政,在资历上已经不存在任何障碍了!这真是偶然么?


西京洛阳。

韩国公富弼的府邸,是洛阳人人皆知的所在。在富府的后花园,有凌霄花攀延所成大树,亭亭可爱,纵在大街上,都能望见。这棵大树也成为富府身份地位的一种标志。但富弼在洛阳,有的绝不仅仅只是尊重与荣华。从潘照临留意的消息知道,河南府知府李中师与富弼有着极深的宿怨。当年富弼在皇帝面前揭穿李中师结交宦官,导致李中师一直无法升迁。不料怨家聚首,富弼致仕定居洛阳,李中师再次为河南府知府,趁着王安石变法的机会,要报那一箭之仇。免役法颁行后,他便要求富府与普通官户一样按例份缴纳免役钱。无论是李中师还富弼,都不会把这点钱放在眼里——富弼每年资助《西京评论》的钱,是这笔钱的数百倍还不止——要紧的是面子难堪。偏偏富弼还不可能为这等小事向皇帝诉苦!堂堂的韩国公,真是憋了一肚子的恶气。潘照临时常带着恶意的猜想,富弼如此激烈的反对免役法,也许不过是想为自己挣回这个面子而已。

一面想着这些有关富弼的故事轶闻,一面牵着马穿过洛阳的大街,感受着这座与汴京完全不同的城市。“卖报!卖报!韩侍中病逝,谥号忠献,备极哀荣……石学士救灾、治杭有功,加官晋爵……最新的《西京评论》……”一个男子背着个大竹篓,放满了报纸,沿街叫卖。

潘照临数日来都在马上度过,忙叫他过来,要了一份《西京评论》,又道:“《新义报》和《汴京新闻》我也各要一份。”

卖报的竟是愣了一下,半晌才笑道:“这位官人,俺这里是西京,官人要买《嵩阳学刊》,小的这里倒是有几本,《新义报》和《汴京新闻》,不去驿馆事先订购,却是没得卖的。”

潘照临不由怔住了,洛阳与汴京相距并不远,不料《西京评论》在汴京可以沿街叫卖,而《汴京新闻》在洛阳却是这般光景。他无奈地笑了笑,打开手中的报纸,当街浏览起来。只见整整一期报纸,倒有一半是在追悼韩琦。由《新义报》转载来的韩琦遗表节略,更是在极显著的位置。潘照临匆忙读过,见韩琦推荐司马光、范纯仁、石越三人,不禁心中暗喜,笑道:“天助我也!”又找到石越加官晋爵的报道,一眼扫过,微一沉吟,不由大喜,心道:“此事已成了五分。”本是疲惫已极的人,精神一振,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不多时便到了富府之前。富弼府宅之大,让潘照临都不觉慨叹!整整一条街道,便只住了富弼一户人家。粉壁朱墙,高高耸立,大门之前,门戟森严,共有八个家丁穿着一色衣服,守在门口。见潘照临牵马过来,一个看门的家丁立时喝令一个小厮去给潘照临牵马,自己整整帽子,迎了上来。

“久闻富弼善治产业,有良田数千顷,看来所言不虚。”潘照临暗暗思忖,一面递过自己的名帖,对家丁道:“在下真定潘照临,奉龙图阁直学士、杭州知州石大人之命,求见韩国公,烦劳通报。”

那家丁听到“龙图阁直学士”几个字,不敢怠慢,只欠身回道:“这位潘先生来得不巧了。我家相公抱恙在身,不便见客。相公早有吩咐。凡来的官人,得罪之处,还乞恕罪则个。”却不敢去接名帖。

潘照临早知富弼致仕后,罕见外客,未必便会接见自己。这时连忙取了一小锭碎银,悄悄塞进家丁手中,笑道:“原是不当打扰,但念我远道而来,还要劳烦通报一声。韩国公断不致于见怪的。若是韩公果真不愿见了,我亦不敢打扰……”

当时通用铜钱,银价甚贵。那家丁接过银子,不由喜笑颜开,这才接过名帖,笑道:“但我家相公见与不见,我却是做不得主的……”

潘照临笑道:“只要劳烦通报一声,便感激不尽了。”

那家丁听他这么说,方欠身笑道:“如此请潘先生稍候。”说罢从偏门急急进去通报。

潘照临便在门前静候,不多时,便见那家丁一路小跑出来,对潘照临笑道:“先生请,我家相公有请。”一面又打量潘照临,咋舌笑道:“先生定不是常人,我家相公素不见客的,今日竟是为先生例外了。”

潘照临方才松了口气。他知道这个家人并非虚言,富弼交接宾客,无论贵贱,一律一视同仁,致仕以精力不济,不能尽数接待宾客,又不愿厚此薄彼,竟是干脆闭门谢客。自己这次来,若非赶在一个极为敏感的时刻,只怕也只能吃闭门羹。他随着家人从偏门进去,豪门大宅,不比寻常,走了百余步,方到中门,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在中门相候,见潘照临过来,抱拳彬彬有礼地说道:“绍庭久仰潘先生之名,不料今日有幸得见。家父腿脚不便,不能出迎,还望见谅则个。”

潘照临已知他是富弼之子富绍庭,连忙还礼,道:“不敢,有劳德先兄。”

富绍庭又客套了几句,便将潘照临引至后院内室。方进了厅门,潘照临便闻到一股浓烈的檀香味,富弼须发皆白,一身道袍,坐在主位,见潘照临进门,勉强站起身来迎接。

潘照临连忙拜倒参见:“晚生潘照临,拜见司空。”富弼是仁宗朝的名臣,三朝辅臣,年轻之时,才量俱佳,他的许多举措,一出台就成为宋廷的典范。虽与王安石政见不合,但致仕退居洛阳之后,赵顼也经常遣使者问起居,有时还会召往京师相见;而富家更是《西京评论》的最大后台,对大宋的政局,依然保持着巨大的影响力。潘照临心高气傲,但对富弼却是十分服气。

富弼微微抬手,笑道:“不必多礼,早就听说过潘潜光的大名,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潘照临笑着起身落座,又问富弼起居,富弼叹道:“韩稚圭[即韩琦。]已经去了,接下来,轮也当轮到老夫了。”

潘照临笑道:“朝廷正当多事之秋,司空是天子素所敬重的重臣,当为朝廷保重身体。”一面说一面打量四周,室内最显眼的,便是一幅旌旗鹤雁降庭图,他心里不由微微一笑,这幅图说是的富弼出生之日,其母梦见旌旗鹤雁降到自家庭院之中,其后富弼果然贵达。

富弼老眼迷蒙,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事。老夫自归故里,也就天天念佛颂经,或练丹求仙而已,朝廷之事,哪里是老夫应当管的。”

“果然是老狐狸。”潘照临心道,口里却笑道:“司空过谦了,便是司空有南山之志,皇上、朝廷毕竟是不许的。”

“朝中有韩绛、吕惠卿、蔡确,又有石子明这等奇才,哪里还用得着老夫。老夫老矣,只愿悠游林下,不问世事。”富弼笑眯眯地说道。他知潘照临前来,必是石越有求于己,他便耐心等着对方先开口。

潘照临望着富弼,半晌,忽笑道:“我家学士尝论及本朝人物,以为故韩侍中、司空皆为本朝第一流人物,但却都还不及范文正公——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范仲淹《岳阳楼记》中这一段话,道出了当时多少士大夫的抱负。而范仲淹于富弼,更是有过知遇之恩、同志之义的,当年范仲淹便曾亲笔眷写《岳阳楼记》一篇,勉励富弼。此时潘照临慷慨吟来,富弼隐藏于心中至老不死的理想抱负,那些历经宦海生涯而不得不深埋于内心深处的书生意气,都不由得翻腾起来。他回想自己的一生,因范仲淹之推荐而试茂材科及第入仕,而后昭雪刘平之冤,以一书生游说辽主却十万雄兵,与范仲淹共同推行庆历新政……

“哎!当年之事……范文正公的确是本朝人物第一……”富弼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却被敏锐的潘照临捕捉到了,他凝视富弼,正色责怪道:“范文正公以天下之己任,故进亦忧,退亦忧,司空岂得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而推卸肩上之责任?学生随石学士游,常听学士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况司空三朝元辅,为天下士大夫所寄望者?”说罢,顿了顿,又慨声道:“司空当年以一书生游说北朝狼主,却十万雄兵;与文正公辅佐昭陵[指宋仁宗,其陵名为永昭陵。],推行新政,慨然欲澄清天下……‘富韩’‘富韩’,侍中临死尚不忘国事,遗表无一言及于私;司空如此,却是富不及韩矣!”

富弼久经宦海,人老成精,早已看出潘照临是在用激将之法,他眯着眼睛,叹道:“人老万事空,什么雄心壮志,数十年岁月,都足以消磨得一点踪迹也不见。争强斗胜的心,也早没有了。烦潘先生转告石学士,好好辅佐圣主,江山社稷,毕竟要靠年轻人。”

他倚老卖老,打了个太极,竟是滴水不进。潘照临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富弼非言语所能动者。但他却绝不相信富弼是死心塌地的不问世事——资助《西京评论》、接见自己、还有那旌旗鹤雁降庭图……这些都证明富弼的心还热着呢。他心中一转念,既不能动之情,便只得诱之以利,当下心一横,开门见山地说道:“司空虽如此说,但姜毕竟是老的辣。如今便有一桩大事,非得请教司空不可!”

富弼知道潘照临终于忍不住了,捋须笑道:“潘先生言重了。”

潘照临道:“司空可知辽人提兵十万于边境,要求割地赠款?”

“略有耳闻。”

“昭陵时,司空主持北事,深知契丹虚实。恕晚生冒昧,敢问司空,而今朝中有何人可当北事?”对于辽国,的确是“富”胜于“韩”,但富弼与曹太后之间的恩怨,却让他很难成为曹太后心目中值得信赖的对象。

“朝中可当北事者……”富弼微微摇头。

“北边之事其实不及庆历时严重。庆历时,辽主屯兵边境,索取关南,当时又有元昊为祸,朝廷汹汹不知所为,司空以一书生,主动请缨出使北朝,辞折辽主……学生遥想当年之事,心折不已。便我家公子也以为,若能请司空复出……”潘照临毫不吝惜高帽子。

“一个七老八十的人复出,岂不让辽人笑我大宋无人?”富弼摇头笑道:“辽国所谓十万之兵,依老夫看来,多半是虚张声势;辽主虽昏庸,却非无能之辈,彼亦自知并无实力与我大宋进行举国之战。契丹一向自许大国,节制着众多的属国部落,若蛮不讲理的开战,会失信于天下,所得不足以偿所失。况契丹内部,岂能没有矛盾?当年契丹要的是关南之地,要的是增加岁币,而今却不过争边境之地,赔款数百万贯,更可见他们底气不足。只要朝廷稳住阵脚,一面暗加戒备,一面遣一硬气能言的使者,向辽主说以利害,最多给一二十万贯钱,为辽主留点面子,便可解决。”

“可侍中遗表却是说……”

富弼摆摆手,道:“韩稚圭还是存了一个怕的念头。对契丹人,不能怕。他们也害怕和我们打仗。一要讲理,以礼义折服之,契丹非不讲礼义的胡狄可比;一要气壮,气壮则人不敢欺。若非朝廷元气大伤,无力北伐,否则竟是可寸步不让。”

“朝廷今以刘忱、吕大忠为使,司空以为如何?”

富弼说了这么久话,气力已有点不继。富绍庭忙递过一碗参汤,富弼轻轻啜了一口,笑道:“这高丽参还是你家石学士托人千里迢迢从杭州送来的,可生受了……”其实当时并无吃参的习惯,便连以人参为补,也是石越告诉富弼的。

“刘忱、吕大忠……若两府胆小怕事,使者又有何用?”富弼一针见血地说道。

“执政如此,使者再佳,亦是白费力气。”潘照临附和道,又试探道:“侍中荐司马君实为使,司空以为?”

富弼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他自然知道,潘照临名义上是问司马光,实际上却是在问石越!

“韩稚圭举荐的人,自然是不错的。”富弼模棱两可的答道。

潘照临微微一笑,道:“学生也觉得侍中为国远谋,不可谓不深远。不过司马君实在朝中得罪的小人太多,只怕终难如愿。我家公子常说,范家三杰,皆是朝廷栋梁,只是范尧夫持身清高,皇上亦不能屈其志,可惜了。”说完,意味深长的望了富弼一眼。富范两家交情,非比寻常,范仲淹四子,长子最佳,可惜早死,其余三子,各有才具,以范纯仁最为出名。

富弼是何等人物,闻弦歌而知雅意,潘照临是石越府中的重要人物,他刚刚看到皇帝对石越加官晋爵的报道,潘照临就来求见,虽然言语谨慎,但是绕了无数个弯之后的本意,富弼又岂能不知?石越是韩琦名义上的女婿,虽然石韩关系并不是十分紧密,但怎么说也要略胜于旁人,外人更不可能知道内中虚实,富弼再精明,也想当然把韩琦上表推荐石越这些事情都联系起来了——石子明这是要向庆历老臣示好!

“范家三子,皆有乃父之风,老夫并不替他们担心。似老夫到了这把年纪,深受国恩,若说还有担心的,便是盼皇上不要受奸人所骗,乱了国事!”

富弼开始还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下子又变成了担忧皇帝为奸人所骗了,潘照临笑道:“我家学士也常说,当今是大有为之主。凡有雄才大略的君主,若只知谏止,这也不成,那也不行,反为不美。君子不能见容,小人自然趁虚而入,国事就这样坏了。似比干死谏自是忠臣,但进谏应有许多种,死谏直谏之外,还当有智谏。如今的朝局,不变法已是不可能之事。但是这个法,如何变,由谁来主持变,变的是什么,不变的又是什么,却是大有文章之事。国事的兴废,便全在其中了。”

富绍庭听到这番话,不禁插嘴赞道:“这却是高论!”

富弼瞪了他一眼,笑道:“石子明之志,果然了不起。”

“司空过奖了。我家学士还说,司空平生所虑之事,其实也可以解决,且正在解决。”

富弼诧道:“老夫有何平生所虑之事?”

“我家学士说,司空平生所虑者,是人君权力太大,惟有用天命才可以制约。但有些人却鼓惑圣主不惧天命,司空最担心将来人主为所欲为,无所约束,害了国事。所以《西京评论》常常说天命,并非无因。”

富弼真正吃了一惊,这的确是富弼最重要的政治主张之一:以强调天命来制约皇权!虽然他在奏疏中常常直言不讳,却一向没有引起别人的重视,想不到被石越注意到了。“石子明倒是老夫的知己!”富弼忍不住叹道,“不知又有何良方可以解决?”

“清议、报纸、礼制、法律!”潘照临吐出四个词。

“这些有用?”富弼怀疑的问道。他的政治智慧,让他敏感地注意到了报纸的作用,于是断然出资创办《西京评论》,但是说要用来制约皇权,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似乎有点大不敬。

“天命虚无飘渺,难为人主相信。清议与报纸,代表的是民意,明君要尊重民意是天经地义的;而礼制与法律,代表的是习惯、经验与圣哲的主张,也应当为明君所尊重。若能让国家形成一种习惯,无论是皇帝或者宰相,都尊重民意、习惯、经验与圣哲,岂非远胜于天命?”潘照临说这些的时候,感觉自己象桑充国。

但富弼却不是那些容易接受新主张的学生,他不置可否的一笑,道:“老夫宁可希望皇帝畏惧天命。不过石子明能想到这些,那他便不是一个一味逢迎人主的人。潘先生请回去替老夫问候石学士,便说老夫对本朝贤士的看法,与韩稚圭完全相同!”


代州边境的谈判,几次拉锯之后,陷入僵局。

耶律濬的金帐中,生着一盆巨大的炭火,耶律濬一身戎装,与萧佑丹、萧素、萧禧等人围坐火边,商议对策。这些天来,虽然谈判没有取得进展,但耶律濬却颇有收获,他对人和蔼,体恤士民,朔州守军将士,对这位太子都非常爱戴,甚至连萧素,对他的好感也与日俱增。若他一直身处耶律洪基身边,或者在孤立无援的朝廷上,是绝对得不到这些人心的。

“刘忱一直不肯让步,诸位大人以为应当如何是好?再拖下去,这虚张声势的疑兵之计,就要被揭穿了。” 耶律濬望着萧佑丹与萧素,问道。

“殿下说得是,十万人马空耗粮饷却无所作为,宋人也不是傻子。”萧禧笑道。

萧素道:“但也不能真的杀了过去,刘忱风骨这么硬,实是棘手。”

“与南朝开战,是两败俱伤之局,只能让夏国得利,万万不可。前几日有公文,道效忠朝廷的生女直部节度使阿库纳重病之中,万一死掉,而朝廷又与南朝开战,好不容易镇压下来的生女直,只怕又要有反复,其他各部落,也是蠢蠢欲动,反叛此起彼伏,这几年都没有停过。而且……”萧佑丹这么顿了一顿,众人都知道这个“而且”,是指当权的魏王耶律乙辛,不过此时却不能明言,萧佑丹又道:“南朝王安石方罢,又经大灾,刘忱不过书生意气,不肯相让,但其两府中,首相韩绛是最胆小的,枢密使吴充亦无过人之材,吕惠卿、冯京、王珪据说颇有矛盾,既然主上本意是投石问路,问的也是南朝皇帝和他两府大臣的路,不若我等干脆避开这个刘忱,借口谈判僵持不下,派使者入汴京,试试南朝皇帝的胆色器局!”

萧素听他说完,赞道:“好计!我也让三千兵马,盛布旗帜,每日东出西入,西出东入,在马邑大布疑兵之计,让南朝更摸不清虚实。”

耶律濬也笑道:“既是十万大军久驻边关,要价太低,未免让人小瞧。让使者见机行事,再增加岁币十万贯、绢十万匹!”

“殿下英明!”萧佑丹赞许地看了耶律濬一眼,这段日子以来,耶律濬处事的才干,明显有所增长,决断事务也更加果断。更可贵的是,太子以前虽然勇武,但是处事却颇有书生的温文,而现今却多了几分军人的豪气。

“那,派谁去汴京呢?”萧素笑问。

萧禧对耶律濬笑道:“殿下,这个差使便给我罢。”

“好!”耶律濬点点,拿来一皮袋酒来,递给萧禧,道:“便以此酒为君饯行!”

萧禧接过酒来,喝了一大口,还给耶律濬,耶律濬也喝了一大口,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刘忱与吕大忠坐在马车上,相视无言。久议不决之下,辽人突然要求见京觐见皇帝,刘忱只好急报朝廷。朝廷立时答应了,且让他与吕大忠一同回京。吕大忠本想在代州监视辽人,但接到诏命,也只好安排防务,与刘忱一同返京。二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刘忱抗诏谈判,早将荣辱置之度外,但想到有可能前功尽弃,心里也不禁颇为沮丧;吕大忠却是担心着代州的防务。

耶律濬派来的使者是萧佑丹与萧禧,名义上萧禧为正,萧佑丹为副。此时,萧佑丹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那天晚上众人散去之后,萧素留下耶律濬和萧佑丹,跪在耶律濬面前,以刀刺臂,发誓效忠。萧佑丹知道,萧素是在赌博,他把自己的前程,压在了耶律濬能战胜魏王耶律乙辛,顺利登基之上。只要耶律濬顺利登上大辽皇帝的宝座,他萧素的前程也不可限量,但若失败,必是族诛之罪。这个选择,辽国的重臣们,都要做,迟早要做。在这个时候,能够有萧素这样的重臣投入自己的旗下,可以说是耶律濬的一大胜利。考虑到耶律乙辛绝无可能在这个时候生变,为了显示对萧素的信任,萧佑丹干脆决定离开一段时间,再次前往大宋的京城。

萧素与耶律乙辛的关系并不好,他投入太子这一边,应当是可以相信的……

萧佑丹一面担心着国内的局势,太子的地位;一面随着摇摇晃晃的马车,经过陈桥驿驰入了汴京城——一座辽国所有的城市都比不上它的繁华的城市。

2

杭州。知州府九思厅。

石越、彭简、薛奕、张商英、蔡京……杭州的重要官员,几乎都到齐了。

蔡京向石越汇报着市舶务的情况。“……台风季节过后,新船加入船队,下官与薛世显商议后,分成两支,又走了高丽、日本国两趟,托赖大人洪福,一切顺利,收益颇为可观。虽然途中撞礁折损一只大船,损失了一百单三名水手,但除去抚恤之后,赢余亦将近七十万贯。两国对天朝物产,非常渴慕。只是……”

“只是什么?”居移体,养移气。石越汴京之时,可以说只有上司,没有下属。而到了杭州后,却是只有下属,没有上司。近两年的时间,高高在上,言谈举止中,便多了几分威严,少了几分谨慎。

蔡京笑道:“只是朝廷有严令,儒教经典,重要的政令史书典籍,不可卖给夷人。便是契丹求书,或靠走私,或求恩赐,法令上是不准卖的。而民船之中,因为两国对天朝文物非常渴慕,其贵人往往以数百金之高价求书,私自贩书者因此屡禁不绝……”

石越倒怔住了。他只知道一千年各国恨不得把自己的文化推销给别国,称之为“软力量”,哪里还记得中国古代曾经有这种禁令? 他想了想,笑道:“高丽使者金德寿曾屡次求书,今竟在西湖学院乐不思蜀了。朝廷对高丽一向另眼相待,想来卖给高丽《九经》、子、史等书,必会恩准。市舶司事繁任重,元长似不必为此小事伤神。”

蔡京揣摸石越之意,倒似颇有放纵之意,连忙答应。彭简也咀嚼着这番对话,不由得看了石越一眼,通判一职,本有监视知州之意——实际上宋朝州郡政务,究竟是由知州做主还是同通判做主,完全是因人而异,他彭简不过是倒霉,碰上了一个位高权重,还勤于政务的知州,所以才于杭州政务几乎等同于看客一般,但若是石越公然违背朝廷法令……彭简不由想起家里吕惠卿那封充满暗示的书信。不过,对于高层的权力斗争,彭简还是有点投鼠忌器,他并非傻瓜,亦不愿被人当枪使。

石越却根本没有理会彭简,对众人笑道:“七十万贯,除去本钱之外,补足盐茶之税,绰绰有余了。某已向朝廷给蔡元长、薛世显请功,皇上特旨,蔡、薛二人本官各两转,赐绯,以为奖励。”

众人立时啧啧称羡。所谓“两转”,就是本官升两级。连升两级,已让人羡慕,而皇帝特旨、赐绯,则更是极为难得的恩宠。蔡京、薛奕都不由得喜出望外,连忙拜谢。

石越又道:“于有功之臣,朝廷向来不吝爵赏。众位当自勉之。”座中顿时一片附和之声,他偏过头,对薛奕道:“世显,明春出海,你有何建议?”

薛奕正感恩戴德之时,忙道:“夏、冬二季在港操练水手,春、秋二季出海经商,正是以军养军之道。下官以为,往高丽、日本国的航线,往返数次之后,已算是熟门熟路。自不能放弃,然而末将以为,这两国国穷民贫,贸易之量有限。若还似今年这般,则是涸泽而渔,非长久之道。然,节流不若开源,明春之后,下官请自领一队,前往大人著作中所说的南洋诸国,开拓新的航线,但高丽、日本国这边苦于无得力之人主持,水手若无人节制,难免上岸滋事,甫富贵虽晓夷语,能经商,却少威严,且无朝廷之令,亦不能让其领军。”

石越疑道:“船队中的船长,竟无一个可用之才?”

“彼辈领一只船尚可,若要率领船队,代表朝廷与海夷交涉,却是不成。”

“此事再议吧。”石越心里也明白,人才的确是可遇而不可求。

薛奕又道:“此外官船水手挟带私货屡禁不绝,下官与蔡元长商议,以为既然禁之不绝,不如干脆允许水手携带定量私货,亦得提高水手士气。还要请大人示下。”

石越道:“这等小事,你们两个决定便可。”他说完,正要继续处理公务,便见管家急匆匆跑进来,禀道:“大人,有圣旨!”

众人不由一怔,忙一齐站起,石越整整衣冠,大声喝道:“开中门接旨!”


赵顼一脸愠色。

吕惠卿低着头,装作没有看见赵顼的脸色,继续转述接见刘忱、吕大忠的情形,韩绛满脸尴尬,怨恨地望着吕惠卿。

刘忱、吕大忠回到汴京,席不遐暖,便被召至两府问事。

二人先至枢府,见了枢使吴充、副枢使蔡挺等人,汇报过情况后,吴、蔡等人亦不问二人意见,便点汤送客。二人又到了中书,结果中书诸相问了出使谈判经过后,韩绛、王珪、冯京都口口声声“不宜轻启战端”,惟有吕惠卿一人闭口不肯表态。刘忱据理力争,以为黄嵬山以北至古长城的土地,代州都有档案,枢府亦有存档,本是宋朝土地,绝无割让之理。结果反被一心想做太平宰相的韩绛训斥,还说“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中书诸相一味的怕事求和,听到吕大忠与刘忱怒不可遏,二人在中书省当场发作,吕大忠对着韩绛冷笑,道:“相公好一个‘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辽人派个使者来我汴京,便可索我五百里之地,数百万贯赔款;若是魏王耶律乙辛亲来,岂非要给他关南之地!”刘忱更是尖刻,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反正关南之地,乃周世宗所恢复,给辽人又有何妨!只不过下官既为使者,纵死不敢奉诏!诸位相公先请皇上收我使节,再去欲取先予吧!”二人将中书诸相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竟扬长而去。韩绛等人可以说是颜面扫地。

听到吕惠卿转叙刘忱那可以说是极为无礼的话,赵顼苍白的脸孔瞬间变成通红,好不容易才没有立时发作,只问道:“辽使那厢如何?”

因为这是枢府的事情,吴充忙回道:“辽使甚是无礼,萧禧甚至说,若无结论,他便不回辽国,是战是和,全由我朝决定。”任凭韩绛、冯京等人拼命使着眼色,吴充也自低着头,全当没有看见。

“浑帐!”赵顼的怒气终于不抑制地暴发了,“那便告诉他,他们要战,朕便和他们打一仗!朕受够了!朕要亲征北伐!”

崇政殿中,顿时死寂般的沉默,只有赵顼的咆哮声在殿中回荡。

“刘忱、吕大忠便是慷慨的大丈夫?他们这是讥刺朕甚至比不上周世宗!契丹人咄咄逼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传诏,召回王韶!召回王韶!”

哗地一声,崇政殿中跪倒黑压压地一片。韩绛连声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北伐之举,万万不可!便是辽使不恭,陛下决意断交,也只需诏大臣议边防,亲征北伐,不可不慎!请陛下先息雷霆之怒,三思而后行!”

“请陛下息怒,三思而后行!”众人也跟着一齐劝道。

赵顼望着跪拜在地上的大臣们,心里忽然莫名的生出一种极度抑郁的感觉,他突然想起石越、王安石,若这两个人在,又会怎么样呢……北伐,北伐,那也只一时气愤之言罢了。良久,赵顼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敕枢府议边防战守之策!王韶为枢密副使,即日回京,熙河军事暂由高遵裕代理。以韩维为翰林学士。章惇为知制诰兼判军器监。”

皇帝一口气连下数诏,韩维是韩绛的弟弟,按例韩绛本当拒绝,但他抬头看到皇帝的脸色,竟是不敢说半个“不”字。嘴唇张了半天,终于吐出一句话来:“遵旨!”

赵顼面无表情的抛下他的两府大臣们,朝着殿外走去。“起驾——”内侍又尖又长的声音在崇政殿中响起。在踏出崇政殿的那一刻,赵顼忽然咬了咬牙,沉声道:“遣使者问富弼、王安石、石越、文彦博、曾公亮、司马光、范纯仁边防之策!”


朱雀门附近的夜市,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南朝繁华,真令人称羡。”萧禧感慨道。

为了防止辽使刺探国情,刘忱与萧禧、萧佑丹一直寸步不离,他听萧禧感叹,笑着指着前面一家酒楼,道:“那家店子的沙糖冰雪冷丸子,味道最佳,二位可要尝尝?”

萧禧望了萧佑丹一眼,见他点头,便笑道:“那真是大有口福了。”

刘忱笑着引二人进了店,除沙糖冰雪冷丸子外,又顺手点了旋炙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鲙、野狐肉等几样下酒之菜,要了几壶黄酒,三人竟是在夜市上对酌起来。

萧禧待菜上来,便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粒沙糖冰雪冷丸子,放入嘴中,闭着眼睛细细咀嚼品味,半晌,方赞道:“果然美味。”

刘忱劝了二人一杯酒,又给自己满了一杯,举杯一饮而尽,叹道:“今日能与二位在此饮酒,全赖两朝通好七十余年,至今未绝,他日一旦断交,便为寇仇,那是誓不两立之局了。”

萧禧与萧佑丹不禁一怔,不料刘忱突然说起这些话来。二人这些日子与刘忱朝夕相对,都很佩服刘忱的风骨才学,虽是各为其国,亦有点惺惺相惜。萧佑丹是契丹第一智士,此情此景,顿时让他想起庆历时富弼使辽,辽国接待他的使者竟然对富弼惺惺相惜,帮助他促使辽国退兵的故事,心中暗暗警惕。

萧禧却没这多心机,只问道:“南朝真要为区区数十里之地,自绝两国欢好?”

刘忱正要说话,忽听到街中有人呦喝:“卖报、卖报,《新义报》最新报道——枢密副使王大将军奉诏回京……朝廷诏准高丽使者来京进贡——《汴京新闻》专题报道,通商高丽百利无害……”

萧佑丹脸色一沉——难道南朝皇帝真的不惜一战?高丽为何在此时遣使入贡?

偏偏便在此时,又听旁边有人隐隐约约说道:“故韩侍中临终前荐司马君实、范尧夫、石子明三位大人……”

萧佑丹心中一凛,假意向刘忱问道:“听闻故韩侍中故世之前,荐司马、范、石三位,不知在大人看来,三人之中,以谁最贤?”

“这三位之学问品行,非在下所能评判。”刘忱不假思索的答道。

萧佑丹见刘忱没有否认韩琦推荐三人,心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石越!石越……”萧佑丹在心里暗暗计算着。


不仅萧佑丹不希望石越进入宋朝决策层,在宋廷中,抱这种想法的人也大有人在。

“听说皇上下诏问元老重臣边防之计,富弼自韩琦之后,又向皇上推荐石越,相公不可不防!”邓绾似只巴儿狗似地跟在吕惠卿身后,吕惠卿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自顾自地逗着笼中的鹦鹉。“石越此人,阴险狡诈,虚伪矫情,真是个活王莽。当今皇上最信任的人是谁?是相公么?恕在下直言,皇上对相公的信任,还不及皇上对王安石的信任!而皇上对王安石的信任,绝对不会高过对石越的信任!”邓绾提到石越的名字时,便不由自主地咬着牙,仿佛要把那两人字咬碎一般。

吕惠卿的手忽然停了一下,他想起冬至郊祭之时,为了试探皇帝心意,他故意援引郊祀赦例,荐王安石为节度使。不料立时被皇帝训斥:“王安石并非因罪去职,何故用赦复官?” 皇帝心中,对王安石依然有很深的感情。这个邓绾,说得倒并没有错。

邓绾知道吕惠卿已被说动,又道:“为相公计,要固宠,一是要斥王安石、石越于朝廷之外,时日一久,什么样的恩信都会淡忘;一是要在皇上身边有人,能影响皇上,当年王介甫用的就是此策!”

吕惠卿缓缓转过身来,看了邓绾两眼,忽然笑道:“邓文约,你以为我和你一样么?皇上是英明之主,王介甫与我有师徒之谊,石越是朝廷栋梁,为了争宠固权,你就劝我去陷害自己的老师、朝廷大臣,欺骗皇上。你看错人了。”

邓绾再料不到吕惠卿大义凛然的说出这番话来,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相公,我、我……”

“你回去吧,以后做人做事,持心要正。”吕惠卿沉下脸来,训斥道。

邓绾还想再说什么,吕惠卿已背转身去,不再理他,只得垂头丧气的告辞而去。邓绾才出门,吕升卿便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笑道:“大哥,为何要把邓文约给赶走?”

吕惠卿头也不回,逗弄着鹦鹉,不去理他。

吕升卿道:“一只哑巴鹦鹉,有什么好玩的?”

“但哑巴鹦鹉绝不会出卖你!如邓文约那种人小人,若引之为心腹,将来只须有个好价钱,他便能毫不犹豫地卖了你。”

吕升卿似懂非懂的望着吕惠卿。

“可惜我不该把陈履善派到地方上去,否则……”吕惠卿叹了口气,又问道:“和你交情最好,学问也最好的朋友,是谁?”

吕升卿愣了一下,回道:“是沈季长。”

“沈季长?王安石的妹婿?”吕惠卿皱了皱眉。

“对,就是他。”

“既如此,我就向皇上推荐沈季长与你为崇政殿说书。皇上聪明好学,你的学问应付不了,两个一起,若有疑难,或可由沈季长替你回答,遮掩一二。”吕惠卿道,当年王安石为相,就是把他安排在崇政殿说书的位置上,来代替王安石影响皇帝;但是如今他的周围,除了陈元凤外,已找不出一个像样的人材安排在那个位置上了。

“太好了!”吕升卿不禁喜上眉梢,崇政殿说书是一个极受人尊敬的位置。

“好什么好,多少人在那个位置上被皇帝问得汗流浃背,你以为那是个好呆的位置么?”吕惠卿训斥道。

吕升卿不敢回嘴,忙转换话题,道:“大哥,朝廷对辽国的战和,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吕惠卿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大哥,你忘了,石越向皇上提出那个什么法子后,我家在河北买了一座矿山,亲戚中在那边或合股,或自己出钱买矿山的都不少,万一打起仗来,岂不什么都完了?”吕升卿讪讪笑道。

“求田问舍,胸无大志!”吕惠卿忍不住骂道,顿了一会,才道:“朝廷元老上书,或主战或主和,纷纷不决。蔡挺、王韶、富弼和石越主张对辽人强硬,一面修战备一面谈判。司马光、王安石之辈,皆支持和议……”

“那太好了!司马光和王安石都主和,那定是打不起来了。依我说那几百里无主之地,有什么好争的。”吕升卿笑道,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

“你知道什么?!见识还不如邓绾!”吕惠卿对这个弟弟,真是失望之极。鼠目寸光!若两府没有一个有份量的人主张强硬立场,那朝野之中那些主张强硬的“清流”们,必会自觉不自觉的去寻找一个有份量的代言人,当今天下,这个代言人除了石越还会是谁?到时石越进中书,可真的要成众望所归了。

“我不会让这种局面出现的。”吕惠卿轻轻地对那只哑巴鹦鹉说道。


好不容易被激起了一丝豪气的赵顼,在王安石、司马光、范纯仁异口同声反对开战的奏疏之前,彻底动摇了。王安石与司马光,无论是在朝还是在野,在那一个世代的大臣之中,是赵顼心中最信服的臣子,这一点,也许连赵顼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除了武臣之外,没几个人支持打仗。”赵顼似乎在喃喃自语。

新任的知制诰兼判军器监章惇低着头,答非所问地说道:“陛下,苏辙、唐棣、陈元凤、蔡卞以及沈括等人之前一直负责着军器监改革,今已初见成效。标准化生产逐步推行,改良弩机也试制成功,若要说到军器的准备,现在唯一缺少的就是钱。弓、弩、箭、震天雷、霹雳投弹等军器成本高昂,是一笔不菲的开销。陛下若给臣足够的钱,臣与苏辙合作,两年之内,臣便能让王师装备精良!”

“两年?那也还要两年!”赵顼立时就听出了章惇的言外之意,这是在委婉的劝他,不要急于开战,再等一等。

“武臣想建功立业,自然不怕打仗。国家战和之策,臣妄言,似不应当以武臣的意见为主。其实富弼、石越,也并没有主张与辽国开战,他们不过是认定辽人是虚张声势,不敢开战,所以才主张强硬。”章惇又说道。

“但王安石与司马光都以为不必激怒辽人,辽人生性蛮不讲理,万一恼羞成怒,反坏国事。文彦博、曾公亮等人,也说要争取谈判解决争端为上策。”赵顼犹疑道。

章惇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的神色,欠身笑道:“陛下是觉得王安石、司马光、文彦博、曾公亮懂辽务,还是富弼、石越通辽务?”

“这……”

“石越姑且不论,富弼在昭陵时主持北面防务,出使北朝,此老的意见,微臣以为,陛下应当重视。石越自侍奉陛下以来,几乎是算无遗策,臣的愚见,石越的建议,陛下不可以等闲视之。”

一直站在旁边侍候的李向安猛的听见章惇竟然偏向石越,不由暗暗称奇。章惇奉旨招抚荆湖,可以算是王安石新党中的重要人物,王安石倒台之后,章惇不助吕惠卿、蔡确、曾布等人也就罢了,居然倾向于石越,李向安虽然见惯了权诈之术,也觉得匪夷所思。不过以李向安的见识,自然也无法理解章惇这种人的心理,更不会懂得何谓政治投机?在新党排位战中靠后的章惇,自有他自己的考虑。

赵顼听章惇的话,觉得颇有道理,正要说话,一个内侍走了过来,叩首禀道:“陛下,吕惠卿求见。”

“宣。”

内侍答应着退去,不一会,吕惠卿便在内侍的指引下走了过来,参拜之后,赵顼便道:“朕方才与章惇论及北事,卿以为要当如何应付?”

吕惠卿用眼角瞥了一眼章惇,笑道:“臣以为,天下之物,什么都割让得,就是国土割让不得!”

吕惠卿小心看了看赵顼的神色,又正色道:“昔日匈奴有冒顿单于,为强邻所迫,强邻索以美女财货,冒顿皆如其所欲,而当其索要荒土之时,冒顿竟斩许割地之臣,断然拒绝,引兵开战,终成霸业。冒顿,不过一胡虏,尚知土地人民为国之根本,虽荒野之地尺寸之微,不可与人,陛下不可不察。”

赵顼沉吟道:“此事朕已知之。不过勾践亦曾有卧薪尝胆之日,大臣们多以国力不足、战备未修,反对开战。”

吕惠卿笑道:“陛下可知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之理?当年景帝平七国之乱,何曾准备充分?澶渊之役时,又何曾准备充分了?况且臣之主张,也不是要立即绝关市,拒使者,伐幽蓟。臣是主张断然拒绝辽使的无理要求,同时内修战备,以防万一。”

自契丹启衅以来,赵顼几乎每日都要接见两府大臣,商议对策。吕惠卿之意见,他原也问过,当时吕惠卿亦是说过国土不可割让的话,只是他那时回答得极为委婉,远不如今日之坚定明快。赵顼用吕惠卿,看重的原只是他在内政上的才能,于外事上并无寄望,因此也不曾放在心上。其后政事堂以首相韩绛为首,屡次奏对,在此事上亦无分歧,无非是让他学勾践。这番吕惠卿的对答,实是大出赵顼意料。

吕惠卿又道:“得陇望蜀,人心苦不知足。今日若轻易许了契丹,日后索求无厌,中国更无宁日。还望陛下三思。”

赵顼默然不语。吕惠卿与章惇的回答,并不能帮助他下定决心,反让他更加犹豫。朝野当中,畏惧怯敌主张顺契丹所请的,慷慨激昂主张强硬拒绝的,叫嚣着北伐决一死战的,都是大有人在。如韩绛之流,一味的畏敌怯战,只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赵顼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且如吕惠卿所言,担心契丹人得寸进尺,开了头没法收场;至于兴兵北伐,那更是所谓的“孤注一掷”,拿社稷存亡开玩笑,赵顼自然不会采纳,他容忍这些声音的存在,不过觉得这股士气民心甚为难得;但果真如富弼、石越、吕惠卿等人所请,拒绝契丹所请,后发以制人,赵顼也觉得底气不足。章惇就说得明白,至少两年之内,宋朝没有与契丹一战的本钱。而如韩绛等所言,万一真的激怒契丹兴兵入侵,河北、河东都沦为战场,即使最终能击退契丹人,也是两败俱伤之局。宋朝的损失,也不是现在契丹所要求的这点东西所能比的。而且这会让西夏坐得渔翁之利,王韶在熙河的经营,甚至赵顼先西后北的策略,都可能毁于一旦。

皇帝不说话,吕惠卿与章惇也不便说话,二人便叉手侍立,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两天前,章惇便听说有御史弹劾韩绛,指责他之所以是怯敌避战,是因为韩家产业都在河北,害怕一旦发生战争,其家产玉石俱焚。虽然这份奏章被皇帝压了下来,但是韩绛在陕西遭败仗,居相位又碌碌无为,现今又传出这种诛心之论,韩绛的圣眷显是要到头了。章惇甚至还听到一些小道消息,说弹劾韩绛的御史是得到了吕惠卿的暗示。他又联想刚刚吕惠卿的对答,心里登时雪亮似的——只要皇帝最终没有采纳韩绛那一味畏惧求和的主张,那么依照宋朝的惯例,韩绛就要主动辞职。如果他恋栈,皇帝只要将那被压下来的奏章发给他看看……在这一刹那,章惇犹豫了一下——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岂非正好是在帮吕惠卿的忙?他用眼角瞥了吕惠卿一眼,不料吕惠卿也偷偷在看他,四目相交,一闪而过,章惇一咬牙,便打定了主意:便是被吕惠卿利用了,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他正琢磨着要怎么样向皇帝开口,却听赵顼忽然说道:“昨日朕召见韩维,他却是个糊涂人,没甚么主张。朕在东宫时,韩维是记室参军,无论诗文时务,他都没甚主张,凡事必引王安石之见。这点毛病七八年了都不曾改过,朕问他北事,他便只知道向朕推荐石越……”

章惇心中一动,忙笑道:“臣以为这正是韩维之长处,懂得藏拙、不妒贤忌能,单这两条,便甚为难得。臣还是那点愚见,石越非百里才,不宜久居外郡。朝廷日前已准高丽使者金德寿入京,陛下何不下诏,令石越将郡务暂时移交杭州通判处理,陪同金德寿一共赴京。待事毕之后,是留之于京师,还是回杭州,陛下尽可从长计议。”

吕惠卿心中一凛,正要择言阻挠,却听赵顼已说道:“韩维也是这么个主意,朕昨日已令人传旨了。”

章惇忙颂道:“陛下圣明。”吕惠卿竟似嚼了一口黄莲,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他却不知道,此时高丽使团早到了应天府,距汴京不过数日之程。是冯京暗中让应天府留住高丽使团,等待石越来“陪同”进京。

3

熙宁八年正月。汴京城万家同喜,举城欢庆。在普通的老百姓看来,大旱过去,灾民留在汴京的已经非常少,物价也渐渐平稳,一切又回到了太平盛世的模样。至于宋辽边境纷争,因为宋廷对谈判的进程严格保密,禁止报纸报道,普通的老百姓,只知道辽国的贺正旦使照旧来到汴京,大多数人都相信战争还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但事实却离此相距甚远。宋辽之间的关系,正在急剧地恶化。

先是契丹副使萧佑丹不知什么原因忽然提前回国,然后自代州传来消息,辽主对萧素十分不满,已经将其召回,令另一个枢密副使杨遵勖来主持谈判。随后,萧禧便向宋朝下达了最后通牒,要求宋朝在两个月内做出最后的决定。

与耶律乙辛关系密切的杨遵勖,对于挑起一场战争,没有任何顾虑。耶律乙辛利用辽主对萧素久而无功的不满,进言换上杨遵勖,其目的就是要将“投石问路”之策演变成双方都骑虎难下的局面,最后挑起一场宋辽之间的战争。若非耶律濬的制约,这最后通牒的时间绝不会有两个月那么长。

但宋朝君臣并不清楚辽国内部的权力斗争。便如萧佑丹所嘲笑的,在契丹大军未打到黄河之前,宋朝君臣都很难下定任何决心。他们的小算盘打得太多了。

而更没有人料得到的是,一场针对石越的阴谋,正在悄悄地发酵中……


吕惠卿闭目养神着。他并不介意是战是和,那不会动摇到大宋的根本。与石越不同,当时的精英们国土观念并不强烈。不论是韩绛们,还是富弼们,他们从来都没有国土神圣不可侵犯的观念。他们的分歧,在于种族荣誉感的强弱不同,对形势判断的不同,以及各自的政治利益不同。不过吕惠卿也清楚,史官会赞美种族荣誉感更强的人,但他也无暇为此感到高兴——石越即将抵达汴京;皇帝日前突然问起王安石的幼弟王安上,若皇帝重用王安上,那无疑就是皇帝想重新起用王安石的信号,形势会更加的复杂……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外边传来,吕惠卿睁来眼睛,见吕升卿已经到了门外,手里捧着一叠东西,一脸兴奋。“进来吧,又有什么事?”吕升卿应了一声,掀开珠帘,快步走了进来,笑道:“大喜之事!大哥看看这个——”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的东西放到吕惠卿身边的案上。“这是何物?”吕惠卿瞥眼望去,却是一张揭贴,还有几本小册子。小册子有一半旧得发黄,另有一半却是新印的,封面上都写着“石氏家谱”四字隶书。他心中一凛,打开揭贴,细细看去,不由大吃一惊。“这是哪来的?”

“汴京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这新的《石氏家谱》,也到处都是,倒是这份旧家谱,我费了点心思才从一个姓石的手里买回,为的是和这些新的对证一下前面的,看看是不是伪造……”吕升卿面有得色地笑道。

“这竟是想置石越为死地!”吕惠卿悚然道,“这会是谁做的?”

“管它是谁做的,这揭贴是说石越是石敬塘之后,一份族谱造得滴水不漏,在这节骨眼,真是天赠大礼!”

“石敬塘之后并没什么了不起的。五代十国之后,不见得是天生的罪过,反而让石越的身份更加尊贵。”吕惠卿指着揭贴,叹道:“最狠最毒的乃是这一段——说石越来大宋之前,先拜会过辽国贵臣,密约复国,为辽人所拒,才来大宋;又说石越之志,非止是光复祖宗帝业,而是想建立一个括有汉唐疆土的强国,辽人识破其志,才会拒绝,不料大宋竟为所欺……奇才!真乃奇才!石越为大宋尽心尽力,若说他私通外国,皇上如何肯信?他所作所为,哪一样不是为了大宋好?这写揭贴的看到了这关键,反说他要做曹操、王莽,如此一来,石越的尽心尽力,反倒成了他的罪证了!此人才华,不在我之下,究竟会是谁?!”

吕升卿笑道:“既如此,那明天我便上呈皇上,再找人参石越几本,石越定然熬不过这一关。”

吕惠卿听到这话,霍然一惊,盯着吕升卿,见他兀自洋洋得意,不由叹了口气,道:“万万不可!”

吕升卿愕然道:“为何?”

“此人竟是将我也算计在内了。我若出头攻击石越,人家定怀疑是我在陷害石越,他诚心让我们二虎相争!”

“难道,难道是王……”吕升卿跳了起来。

吕惠卿点点头,“十之八九便是王元泽。除了他,还有谁有这种能耐,有这种毒辣?还有谁同时忌恨我与石越?又知道我素来忌惮石越?想不到他大病之中,竟还能……仅凭这无凭无据的揭贴,皇上未必会杀石越,可纵然不杀,将来用起石越来,亦难免会心存疑虑,不敢大用,如此便是绝了石越的进身之路。同时又给我下了一个饵,我若上钩,借机对付石越,是使天下人疑我,以石越之能,临死前反咬我一口,只怕我也就从此完了!”他以己度人,越想越觉得是王雱所为,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那我们就这样放过石越?”吕升卿有几分不甘心。

吕惠卿思忖一会,忽问道:“你说这种揭贴遍布汴京?”

“单相国寺就发现数十张,其余各地,到处都有,开封府几乎全部出动了,正在收缴。韩维刚刚坐上开封府,便碰上这档事……”吕升卿幸灾乐祸地笑道。

“抓到人没?”

“一无所获。”

吕惠卿笑道:“那就不用担心。事情闹得这么大,怎可能不传到皇上耳中?这件事情,你切记不可以出面。只要辗转托人去找邓绾或唐坰,把这些东西交到他们手中。这两人自会找自己相熟的御史去对付石越。”吕惠卿轻轻啜了一口茶,闭着眼睛,悠悠道:“这次我不仅不攻击石越,还会不痛不痒地保他一本。”


唐康和秦观几乎是一路闯进桑府的,进到客厅,却发现厅中除了桑充国外,还坐着几个人,都是平素认识的。东边第一个座位,坐的是明理院院长程颢,紧接着坐着的是守孝完毕刚回汴京的欧阳发;西面坐着格物院的正副院长沈括与蒋周。五人正谈笑风生,似乎在聊什么高兴事。见二人不请而来,众人都不由怔了一下。因有师徒名份,唐康二人也不敢怠慢,忙先给五人行礼完毕,唐康便道:“表哥,揭贴你可曾见到?”

他没头没脑这么一句话,众人都是一怔,桑充国愕然道:“什么揭贴?”

唐康与秦观对视一眼,知桑充国等人还不知此事。秦观便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递给桑充国。桑充国连忙接过,只看了一眼,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又递给在座众人,传阅一圈,众人都知此事非同小可,尽皆沉默不语。只有程颢道:“这是陷害!”

唐康点点头,他年纪虽小,但行事已非常果决,此时只是目不转睛的望着桑充国,等桑充国说话。桑充国知道唐康是石越义弟,对石越非常敬服,这般作为,是对自己有见疑之意。他心里也不禁苦笑,他妹子嫁给石越,若石越要谋反,族诛之罪,他这“妻族”岂能逃脱?但唐康却有不放心的理由——谁知道桑充国会做出什么事来?表兄弟俩默默对视着,室中的气氛顿时变得异样起来。沈括与秦观都是所谓的“石党”,此事牵涉身家性命,自然关心。便是程颢、欧阳发、蒋周,都是聪明剔透之人,立时便明白了这依然是此前的心病所致。这时一句话不对,唐康这等年轻气盛的人,真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事来。

欧阳发轻咳一声,打着圆场笑道:“这不过是奸人陷害子明,《汴京新闻》断不会是非不分的。长卿,你明日要去接新娘,报社之事,有程先生与我在,尽可放心。”

桑充国摇摇头,苦笑道:“我的事不要紧,王旁会护送妹妹来京,我让家里再多派人去便是了,这次我一定留在汴京,为子明辩污——只可惜,我没有个好弟弟,否则倒可替我跑这一趟。”

唐康听到这酸溜溜的话,却总算是放下心来,笑道:“弟弟替哥哥迎亲,于礼不合——这程先生是知道的。小弟还有要事,就此告辞了。”说罢团团一礼,扬起衣袂,与秦观转身离去。

桑充国望着二人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欧阳发知道他的心事,轻声道:“但凡坚持理想者,难免被人误会。”

“我明白。”桑充国摇摇头,“我只是担心子明。”

“但愿他能挺过这一关。”

“一定能的!”桑充国对石越的信心,可能比石越自己还大。


陈留附近的汴河之上,几艘官船逆水而行。岸边行人远远望去,官船的仪仗上,隐隐约约写着“龙图阁直学士石……”、“高丽国……”这样的字迹。

再有一天,便可以到汴京了。石越陪着金德寿,站在船头,无限感慨:“我又回来了,汴京!”

金德寿是高丽国中受汉化较深之人。高丽国自五代时建国,便依着传统请求中原王朝敕封,其遣使者来往宋朝,自建隆二年起便开始了,而大宋皇帝也不断赐高丽国王国书、文物。此时的高丽国王叫王徽,赵顼在给王徽的诏书之中,称其为“权知高丽国王事王徽”,视同藩属,而王徽也居之不疑,可以说四夷之中,宋朝对高丽格外的另眼相看;而高丽也是最心慕中华的。但饶是如此,高丽使者在宋朝境内逗留之久,也要以金德寿为最。他在杭州与官员唱和,在西湖学院与学生一起听课,穿汉服,讲汉话,俨然便是一个汉族士大夫。而对于石越这个二十余岁的龙图阁直学士、杭州郡守,金德寿更是非常的钦服。能够与中原王朝声名鼎盛的人物同船,对于区区一高丽使者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荣幸了。而大宋皇帝特意让石越陪他入京,不知内情的金德寿,更是受宠若惊。

“大宋山河的壮丽,真是让人赞叹!真不愧是中土上国。”金德寿站在石越身旁,指点两岸风光,大发感叹。

石越微微颔首,想起千年以后韩国与中国,不由平兴感慨,便向金德寿询问高丽国的风俗历史政事,石越或有所问,金德寿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交谈正欢之时,忽听到岸边有人呼喊道:“那是龙图……学……石……送高……者……船……吗?”声音略显稚嫩,随江风传来,隐约听不太真切,但又似乎颇为熟悉。石越连忙走到舷边,循声望去,却见岸边有二三骑随着船前进,一面有人便在呼喊。

石越忙叫过护送的指挥使,指着岸边,问道:“你听得清岸边那人喊什么?”

那指挥使连忙倾耳静听,半晌,方说道:“听得在问是不是大人的船。”

“问问他们是谁。”

那指挥使忙叫过几个士兵,一齐喊道:“这是石学士的官船,你们是谁?”一连喊了几遍,才停下来,听岸上的人喊道:“我……康……”

石越吃一惊,“唐康,是唐康!快,把船停下来,划个小舟过去,把他们接过来。”

那指挥使答应一声,连忙派人去办。石越却在心中暗暗疑惑,不知道唐康来此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小舟把唐康等人接上船来,石越定晴一看,是唐康、秦观,还有几个仆人,唐康一见到他,便道:“大哥,借一步说话。”

石越心中一惊,却依旧从容不迫地等秦观等人参拜完毕,这才向金德寿告了罪,将唐康与秦观叫进船舱,问道:“康儿,出什么事了?”

秦观从袖中取出揭贴,递给石越,道:“此事非同小可。”

石越见秦观都说得慎重,心中更是惊疑,接过揭贴,细细读了,背上不觉冒出冷汗。“这是要置我于死地!”一面问道:“这是自何处得来?”

唐康道:“昨晚一夜之间,此物遍布汴京城。大哥,此事当如何是好?皇上若有疑心,今日不死,迟早也是灭族的大罪。”

对于后果,石越知道得比唐康更清楚。自古以来,皇帝最忌讳的就是曹操、王莽,虽然赵顼断不会为了这无凭无据的揭贴而杀自己,但是想想自己在朝中政敌林立,若有人再构陷其中,后果便不堪设想。石越背着手,踱了几步,一个念头浮上脑海:若此时折转船头,或投高丽,或者干脆夺薛奕之印,或往冲绳,或往台湾,击破土人自立为王,毫不困难——这念头一闪而过,竟是把石越自己给吓了一跳。“我两世为人,有什么可怕的?我若这样一走,谋反之名坐实,一切心血,立时就要全毁了,还不如一死,成全一个好名声……可是我死了不要紧,梓儿呢,她岂不也要……未必会有那么严重吧,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一时之间,各种念头纷至沓来,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石越知道在此时是一点也犹豫不得的。其实宋朝的祖训只是不杀言事者,但因宋朝的确甚少诛杀士大夫,所以这当儿石越竟是记混了。他想来想去,赵顼毕竟也不是昏君,他最多也就是罢官流放的罪,既是这样,真到了海南岛再另做打算也不迟。当下道:“皇上自会还我清白。如今之计,是以不变应万变——康儿,你怕不怕死?”

唐康与秦观哪里知道石越一瞬间转过如此多的念头,见石越顷刻之间便从容如此,心中更是佩服。唐康握了握腰间剑柄,笑道:“兄长不怕,我也不怕!”

“少游,你呢?”石越把目光转向秦观。

秦观笑道:“我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成仁取义,当能从容应之。”

石越走到二人跟前,笑道:“你们都是好男儿,日后必是我大宋的栋梁。放心,绝不会有事的,你们就随我一道回去,平日如何,日后依然如何,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


石越抵达汴京之后,刚刚将金德寿送至驿馆,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府,就接到旨意,宣他立即晋见。

在东华门前下马,便碰上不少官员,若是往常,这些官员必然亲切的招呼,但碰上这等时候,人人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官员中间较好的,也只是淡淡的打个招呼,便匆匆走开。他虽然知道世态人情,本就如此,实不足深怪,但一直少年得意,几曾有过如此光景?心中亦不免有郁郁之意,只是强打精神,装出笑容,不肯让人小觑了自己。他刚刚要进东华门,一个人满脸笑容,朝他走来。他定晴一看,原来是吕惠卿。

吕惠卿远远便拱手揖礼,亲热地说道:“子明,你终于又回来了。”

此时石越纵明知他虚伪,却也生不出半点排斥之意,只是答礼道:“吉甫,久违了。”

吕惠卿走近来,在石越耳边放低声音,笑道:“奸人陷害,子明不必介意。今上是英明之主,断不会受人挑拨。某已在皇上面前,力保子明忠心。”

石越大出意料,亦不觉感动,连忙道谢,又道:“皇上召见,不便久留,请恕罪。”

如此入了东华门,直趋崇政殿。所谓“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琼玉的台阶,镏金的檐壁,石越在内侍此起彼伏、尖声宣唱“宣石越入见——”的声音之中,万分感慨的拾阶而上,进了崇政殿。

“罪臣石越,叩见吾皇万岁。”

“爱卿免礼平身。”熟悉的声音中,似乎有一点情绪的波动。

“谢陛下。”例行公事的参拜之后,石越终于站起身来,打量皇帝——赵顼今年已经二十有七,脸色依然苍白,毫无血色。赵顼也在打量着石越——石越的脸上,有三分憔悴,七分成熟……

“子明,你在杭州做得不错,朕很欣慰!”赵顼突然叫着石越的表字,夸奖道。

“全赖陛下之洪福。”

“朕知道外面有人陷害你,你不必放在心上,朕已着韩维缉拿歹人。”

石越连忙拜倒,“臣粉身碎骨,亦不能报此知遇之恩。”

“谁是忠臣,谁是奸臣,朕心中清楚,别人想离间,也离间不了。”赵顼亲手挽起石越,温声笑道。“卿在杭州,朕听说市舶司官船通商高丽、日本国,获利倍于盐茶之税,高丽使者前来,除入贡之外,卿可知他还有何事?”

石越忙答道:“国朝与高丽交通,海道已经熟悉,据海商所说,从四明或杭州,若得顺风,二三日入洋,五日抵达墨山入高丽境,自墨山过岛屿,七日至礼成江,又三日抵岸,再四十余里,便至其国都。往返一次,约四五十余日。而倭国,向来倭人至我大宋者有之,而大宋至其国者少,海道风险略高。但高丽国所产,是人参、水银、石决明、茯苓、鼠毛笔等物,获利远不及倭国。倭国有丁八十八万三千余众,多金矿,生丝、糖贩至彼国,获利近十倍。故杭州市舶司官船,往往分走高丽、倭国两处,往返一次,获利超过杭州府一年茶盐之税。杭州市舶司行此事之后,臣思逐年减少百姓科赋,使两税法名副其实。至于高丽使者来华,除了朝贡之外,主要是求皇上赐书。”

“赐书?”

“高丽国一向心慕汉化,臣以为不妨许其国使者买《九经》、子、史类书,而陛下可以要求高丽国贡马,或许可大宋官民从高丽买马。”石越答道。

“高丽也有马?”赵顼奇道。

“高丽国产马,倭国产水牛……”


石越回到府邸之时,天色已经全黑。

君臣二人相谈如此之久,在外人来看,那也许是证明着石越恩宠未衰,但石越自己却非常的明白,赵顼已经有猜忌自己之意。几个时辰的交谈,全是说石越在杭州的政绩,与外国交通的利弊,没有一个字涉及到与辽国的边境纠纷,更没有对石越的任何任命!皇帝召他回来,难道是在乎他在杭州的政绩吗?

下了马车,管家石安早已率领家人,在门口恭候。侍剑见着石安,便问道:“安叔,房间收拾好了么?”

“已经收拾好了。”石安笑着迎石越进府,一面说道:“最近桑府又送来了一个厨娘,竟是张八家的庶支,端的好手艺,小的已叫她准备了晚餐……”一面走着,两旁的家人纷纷请安。丫环婆子等女眷,则在中门以内给他请安。石越心里不甚喜欢这些排扬,进了中门,也没有注意看,就随口说道:“不用多礼,都散去吧。”

不料回答他的,竟是一阵莺声燕语:“谢学士大人。”

石越愕然抬头,这才发现跪在他面前的,除了几个熟悉的丫环婆子外,更多了一群红绫绿衣的歌姬,一个个都长得美艳动人。当时官宦之家,便是个县官,蓄养歌姬,也不过平常之事,但是石越府中却从来没有养过这些人。石越的脸顿时沉了下来,指着那些歌姬,冷冷地对石安的老婆问道:“安大娘,这是怎么回事?”

石安家的见到石越动气,忙道:“公子,这些婢女是石安叫养在内院,等公子回来再处置的。老奴便拨给她们一座院子,平时并不许她们随便走动的。”

石越见她说得不明不白,更加恼怒,“这事潘先生可知道?”

“这是潘先生出门之后的事……”

“二公子呢?”石越说的二公子,是府内对唐康的称呼。

“二公子一向不进内院的。”石安家的见石越生气,声音越来越小。

石越冷笑道:“好本事,潘先生不在,倒也算了,二公子就在汴京,为什么不问过他?你去叫石安来见我。”说罢也不理会,便往厅中走去。石安家的从来没有见过石越发这么大的脾气,连忙跑出去叫石安。

不多时,石安便急匆匆走了进来,侍剑知道石越动气,忙抢先道:“安叔,那些歌姬是怎么回事?内院怎么可以养来历不明的人?”

石安看见石越脸色阴沉沉地,也吓了一跳,忙陪笑解释道:“非是小的敢乱招人进来。公子的家规,小人是明白的,平时便有人送礼都是一概拒绝。便有人丢下礼品,小人也一定会找到府上,给他送回去,绝不敢乱收人家东西。”

侍剑见他说得明白,道:“既然如此,那些歌姬又是怎么一回事?瞅着这些歌姬,至少也要几千贯钱,难道是自己跑进咱家的?”

石安笑道:“倒也不是自己跑进咱家的。她们也是一位大人送的,送来还没有几天,那位大人留下名帖,还有一封信。只是小人坚拒不受,送的人却不闻不问,丢下便走;小人按名帖上留的姓名打听,却说不是京官,只好养在府内,等公子回来定夺。”一面说一面递上一份名帖与信函。

侍剑接了过来递给石越。石越听他这么说,脸色稍霁,当时官员之间,互相赠予歌姬,是十分平常之事,甚至不被人当成贿赂,他自己也是经常要给一些重臣们送礼,只是一向以来,却并不怎么收礼。当下随手打开名帖,看见上面的名字,却不由一皱眉,“彭简?!”——石越万万料不到,这批歌姬竟然是彭简送来的!他也不知道彭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忙把信拆开,细细读去。侍剑在一边瞅见他的神色,却是一边看一边不住的冷笑,待看完之后,石越随手把信揉成一团,往地下一丢,低声咒骂道:“狗拿耗子!”

“公子,我在杭州时,和彭家的书僮说过话,知道彭简有个表亲在京师,开了一间大酒楼……”侍剑随石越多年,主仆之间颇有默契,早知石越心意,便轻轻笑道。

石越不待他说完,便举起手,略带嘲讽的说道:“明天你们寻着那家酒楼,把这些歌姬给我送回去。告诉彭简那个什么表亲,让他转告彭简,这等粗陋的女孩,还入不得我的眼!以后别往我府里乱塞。”

侍剑和石安都不由一怔,不料石越居然说出这种不给人台阶下的话来——须知石越平日对人,都是非常懂得留余地的。彭简与他在杭州同僚这么久,表面上并无矛盾,不过送几个歌姬给他,也是一番好意,如何便说出这种重话来?

侍剑迟疑道:“公子,这……这话似乎不宜说得太过……”

石越瞪了他一眼,沉了脸,喝道:“照我的话去办便是,有什么过不过的?”

侍剑与石安见他发作,也不敢再说,连忙应道:“是。明日就去办。”

石越这才不再说什么,吩咐道:“等一会让人把最近的报纸送到我卧室,侍剑,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说完,转身便往卧室走去,他也自知心绪太乱,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才能好好地迎接这次的挑战。

石安连忙答应,出去吩咐人进去服侍石越睡觉。待人手安排妥当,这才又回到厅中,却见侍剑站在那里,拿着石越揉烂的信在看。他便凑了过去,问道:“侍剑,你说姓彭究竟怎么惹我们家公子了?生这么大脾气,以前也不是没有收过歌姬的,都是客客气气的送回去……”

“安叔,有些事你不知道,也别问。公子最近心情不好……”

石安又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外面传的那码事?”

侍剑眉毛一挑,问道:“外面传的什么事?”

“说公子是石敬塘之后……”

“安叔,你乱说什么?!”侍剑厉声斥道,石安虽然是管家,但是在仆人之间,到底只有侍剑是石越最亲信的人。

石安笑道:“侍剑,这不是我乱说,外面满大街的在传,有些人更是说得天花乱坠。信的人也有,不信的人也有……”

“这种谣言,也有人相信?真是无知!长了眼的人,也知道有人在陷害我家公子!成百上千的揭贴,攻讦朝廷大臣,他们以为皇上会相信吗?!”侍剑愤愤说道。

“皇上信不信,倒也难说。”一个声音从厅外传来,侍剑与石安转身一看,原来是唐康与秦观,二人连忙行礼:“二公子、秦公子。”

“我大哥呢?”

“公子已经休息了。”

唐康与秦观对望一眼,笑道:“大哥倒真有几分谢安的风度。” 秦观也笑着点头。他们没有看到石越方才恼怒的样子,倒以为石越根本没有把这么大事放在心上。只是石安却茫然不知所谓,而侍剑虽然也读过一些书,却同样不知道谢安是什么人物,二人也不敢多问。侍剑想起方才唐康所说之话,便笑问:“二公子,为何说皇上信不信也难说呢?我听说皇上是英明之主,这种事情,皇上能相信吗?”

唐康年纪虽小,但是他的师长朋友,都是石越、程颢、苏辙、桑充国、晏几道、秦观这样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加上生性聪明,论到见识,远非一般人能比,平时行事果决,有时候竟让人觉得便是石越也颇有不如。这时候见侍剑追问,不由叹了一口气,说道:“隋文帝杨坚,何尝不是英主?不过因为一句童谣,一个梦,就诛杀多少姓李之人?身居高位者,对能干的下属,有几人能没有猜忌之心?”

隋文帝的事情,侍剑与石安倒是都知道,当时坊间讲评书的,也就有人讲那一段的。石安不由就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公子会不会……?”

唐康望了他一眼,心中一动,嘻嘻笑道:“安叔不用担心,我大哥圣眷未衰呢。我方才看到那边院子里有十来个歌姬,若是咱们家有事,别人避之惟恐不及,能有人来送礼么?”

他提起那些歌姬,石安与侍剑不由相对苦笑。唐康见二人神态甚是古怪,不由笑问:“这又是如何?那些女孩子有什么古怪么?”

石安便笑着把经过说了一遍。唐康听完,便问道:“侍剑,信中写了什么?”侍剑脸色尴尬,却不说话,只把信给递给唐康。

原来彭简以为石越入京,必然会被皇帝加以大用,他便想趁机巴结石越——自来少年新贵,没有几个不好色的,而且韩梓儿与石越成婚经年,却一直没有生育,若在杭州,碍着韩梓儿的面,还不好冒然送歌姬,此时他们夫妻相别两地,石越枕边寂寞,他便让京师的表亲买了十几个色艺双全的女孩子,抢在石越回京之前,送到他府上,料想必能投其所好……但是他却不太懂得含蓄之道,石越与韩梓儿结婚两年多,虽然谈不上如漆似胶,却也是恩爱非常,他在信中隐约暗示韩梓儿没有生育,对梓儿已是颇有不敬之意,这些话让平日对梓儿百般维护的石越看到,自然非常生气,所以才说出那等话来,意思是告诉彭简:“那些女孩子没有我老婆好。”

侍剑看到这些,本来就是非常尴尬了,事涉他的主母,哪怕是转叙别人的话,说出来也是不敬。何况韩梓儿平素对下人非常和气,在仆人中,也得颇得好感的;而站在他面前的唐康,更是韩梓儿的嫡亲表弟,唐康平素与梓儿感情最深,是石府众所皆知的事情。

果然,唐康接过信来,略略读了一遍,就不由怒从心生,恨声道:“大哥骂他,已是客气了,真是小人。明日便照样告诉他就是了。”

秦观凑过身子,看了信一两眼,便已知端倪,他却毕竟是旁观者清,笑道:“贤弟,石学士此时似乎不宜过多树敌,把这些女孩子,好言好语送回便可以了。”

唐康毕竟年纪还小,心里虽然知道秦观说的有理,却依旧气鼓鼓的说道:“就这样送回,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二公子,俗语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石安虽然不知道详情,但也是不主张做得太过份的,只是石越有令,他却不敢违拗,便盼着唐康出来做主。

秦观见唐康还有不平之意,当下微微一笑,走到茶几边上,用手指沾了剩茶,在几上写了几个字,笑道:“明日便把这几个字交给彭简便是。”

三人上前一看,秦观写的却是“燕婉之求,蘧篨不殄”八个字。唐康是读过《诗经》的,看到这句话,不由一怔,转念一想,才明白秦观的意思,不由莞尔,击掌笑道:“妙哉!如此才算出了我胸中的恶气。”侍剑与石安,却是莫名其妙。他们自是不明白,秦观引了《诗经•新台》中的这句诗,也是在嘲笑彭简——“你给我送枕边人,鸡胸驼背之人我可不喜欢!”


杭州,早春。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彭简一身便服,带着两个小厮走在杭州南郊的田间小道之中。江南的田野风光,让彭简亦忍不住赞道:“真是好所在!”

两个小厮却是一脸茫然,“这又是什么好所在了?杭州十里八郊哪里不是这样的地方?”

彭简笑骂道:“你们又懂什么,风雅之地,有风雅之人。龙必潜于深渊,兰必生于幽谷。我们可是来找一个兰心慧质的美人儿。”

“什么美人?还用得着老爷您亲自来寻?”

彭简笑道:“你们不知我费尽辛苦才找到她隐居之所,若非我亲自来,必然请不动她。”

一个小厮咋舌道:“难不成是什么公主娘娘,哪有这么大的驾子?官府相请,也敢不来?”

彭简显得心情极好,笑道:“倒也并非什么尊贵之人,不过却是子明学士的红颜知己,以前也是京师有名的歌姬。我听说她脱籍回了杭州,便让人查阅户薄,终于找到。”

“那怎么竟住在这种地方?难道是什么屋藏什么?”那小厮奇道,另一个小厮啐骂道:“那叫‘金屋藏娇’!”

“可我听石府的下人说,石夫人最是好脾气的一个人,怎么还用……?”

“你懂什么?石夫人这么久都没有一儿半女的,将来若一直不生育,便难免犯了七出;要是石学士收了小妾,后来先有了儿子,难免有一天她的诰命不保呢……便是不被休出,恩情转薄,妇人哪有不妒的?”

两个小厮竟是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石府的家事来。彭简的心思却早已转到了别处,他托表亲送歌姬巴结石越,那边托驿馆送来急信,说石越把歌姬送还,还有“燕婉之求,蘧篨不殄”八字回复,彭简也是读书之人,马上便想到石越毕竟是有名的才子,寻常女子,入不得他的法眼,恰好有门客提起石越在京师结识名妓楚云儿,而这个女子也听说已经脱籍回杭州。彭简巴结上司,倒有一种契而不舍之心,便发心非要把楚云儿寻出来,好从中给他们做一个冰人,由此不仅一举博得石越的好感,更可以让楚云儿一生都感谢自己,留下一个大大的内援。只是他那表亲,却忘记在信中告诉他,京师有关石越的流言……

彭简一行出了田间小路,又穿过一个村庄,便见眼前出现好一片翠绿竹林,郁郁葱葱,一条石径小道,直通幽微之处。彭简已知这便是楚云儿隐居之所,他知楚云儿艳名冠于一时,既然能自赎其身,想来积蓄不少,购下这片竹林田产,倒也并不稀奇。只是一般女子,谁不愿得嫁有情郎?此次前来,只要动之情,必有希望。

他令小厮在林外等候,自己整整衣冠,沿着林间小道,一路逶迤前行,这片竹林甚大,走到深处,已是非常的幽静,只隐约听到有泉水流动的声音,伴着自己踩着竹叶发出来的沙沙声,真是雅致之极。若不是知道楚云儿是石越旧人,彭简几乎便想将此处夺为己有。

走了数百步之后,便到了竹林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好大的院落,便座立在离竹林约百步的地方,一条小溪绕着院子流向远方。院子后面,是一望无垠的田地,此时未到农忙,田地里并无农人的身影。彭简朝院子走了几步,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在井边吃力地打水,忙走过去,抱拳问道:“敢问小哥,这里便是杨家院吗?”

那少年扭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你是外地来的?找亲还是访友?”语气虽然生硬,声音却极是娇软。

彭简吃了一惊,细细打量,不觉好笑,原来这少年竟是个小女孩,长相清秀,一双漆黑的眼珠咕溜直转,透着几分江南人特有的灵气。他既不知这女孩和楚云儿有什么渊源,此时为博得楚云儿的好感,便加倍的客气,笑道:“原来是位姑娘,多有得罪。在下前来,是想访一位芳名楚云儿的姑娘……”

那女孩听到“楚云儿”三个字,却将水桶放下,转过身来,对彭简笑道:“这位官人,我找看你是找错地方了,这里是杨家院,哪有什么楚云楚雨的?”彭简笑道:“姑娘莫要诳我,我若非打听清楚了,怎敢冒然来访?实是特地来告诉楚姑娘一位故人的消息,且有重要事情相商。若是姑娘与楚姑娘有什么渊源,还劳烦通报才是。”他说完,见小女孩依然在狐疑,又笑道:“楚姑娘改了姓,现时叫杨云,不过杭州户薄上,两个名字都标着,断然错不了的。”

那女孩显得有点吃惊,上下打量了彭简一番,狐疑道:“你又是什么人?官府的户薄你怎么知道?”

彭简嘻嘻一笑,捋须道:“在下彭简,现任杭州通判。”

这女孩叫阿沅,原是楚云儿在杭州旱灾时收养的孤儿。楚云儿回杭州后,已寻不着亲人,便用积蓄购置了一些产业在此安身。待听说石越来杭做知州后,她便让人去户薄上改了名字,怕的是石越检视户薄时看到自己的名字。她却不知凡是改名的都会留下档案,若是石越细查户薄,焉能不知?那改名之事,实是多此一举。因此彭简轻易便能从户薄中寻出她下落。楚云儿在京之事,她随身的丫头,偶尔也和阿沅说起过。兼因阿沅聪慧可爱,楚云儿也教她些文字歌赋之类,平时楚云儿总要让人去杭州购买或抄录邸报,凡与石越有关的报纸、书籍,必要珍重收藏,阿沅视楚云儿为亲姐姐,便常常主动替她关注这些东西,因此这杭州通判彭简的名字,她倒并不陌生。只是却不知道这么大官前来找自家姑娘,所为何事?难道是石越托他前来?

想到此处,阿沅心中一动,脸上却假装迷糊,道:“杭州通判是什么呀?”

彭简却以为她是乡村的小女孩,不知官职,笑道:“便是杭州的父母官,和杭州的知州大人一起,管理杭州百姓的官。”

阿沅装得吃了一惊,“原来你就是官呀?”

彭简见她如此不知礼数,几乎要笑出声来,笑道:“对,我就是官。可肯替我通报?”

阿沅却摇着头,道:“你要告诉我是什么事才可以通报的。我家姑娘说,她从来不认识什么官的。”

彭简见她言语中已承认是楚云儿的家人,心里暗喜,笑道:“我的事必须和你家姑娘当面说。你说你家姑娘不认识官,那可未必,石学士和你家姑娘便是旧识……”

“什么石学士木学士呀?我家姑娘哪里便认识这么大官,我看官人是找错人了。”阿沅依旧摇头,转身作势欲走,连水桶都不管了。

彭简忙道:“断不会找错人的,你快去告诉你家姑娘,以免误了大事。”

“我们乡村之人,哪有什么大事可误?这样,官人,我帮你说一声,你在这儿等着,找没找错人,得问我家姑娘才知道。对不?”

彭简是有求于人,打狗看主人,忙点头道:“正是,正是。姑娘通报时,切记转告你家姑娘,此事与石学士有关。”

“知道了,你等着便是。”阿沅笑着答应了,也不再多言,转身往院中走去。


彭简背着手,在井边等了好一阵,阿沅却一直没有出来,他正心急间,却见一个男仆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对他揖了一礼,道:“我家姑娘有请彭大人,不便亲迎,还望大人恕罪。”

彭简见楚云儿不肯亲迎,心中微觉不快,却又不便发作,只好略端着架子,道:“无妨。”

“那大人这边请——”

随着男仆进到院落之中后,彭简才发现这个院子并非普通的农家院落,院子的西北角上,盖满了一座座类似于作坊的房子,而时时能听到牛骡驴等牲畜拉磨的声音,而作坊中,堆满了甘蔗与甘蔗渣。彭简这才知道楚云儿还经营制糖业。制糖业在当时本就是高利润行业,自从石越通商日本国之后,因日本国不产糖却需求极大,糖更一跃成为可以与丝绸相提并论的暴利产业。当时台湾被称为琉求,并未正式纳入大宋行政版图,大陆种植甘蔗,首推广东福建成都三路,唐家更是在老家蜀中大力发展制糖业,只是当时生产效率低下,产量远远不能满足需求。两浙地区的甘蔗种植,虽然比不上三地,所制之庶糖,质量亦显低下,但是因为节省运输费用,卖到高丽、日本国,其利润也相当可观,因此民间颇有百姓以此为业。彭简料不到楚云儿竟然颇善经营,已是吃惊;而杨家院外示清幽,内实热闹,更出乎他的意料——他哪里又能知道,楚云儿一颗痴心寄托在一个不可能的人身上,再也没有办法接受别的男子,若是隐居山林,不与人来往,整日无所事事,胡思乱想,便不早夭,亦是生不如死。她实是刻意寻一个避世而又热闹的所在,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来打发难捱的光阴。因相思而寂寞的时候,最怕一个人独处。对于楚云儿来说,若能看着旁人的热闹,虽然不能减相思分毫,却至少可以让自己感觉到世界的生气。

那仆人见彭简打量院子,忙解释道:“西北角是作坊,做的蔗糖产量并不太大,不过略略可以让村里补贴家用。我家姑娘却是住在东南角竹泉旁。”

彭简唔了一声,拿腔道:“某也料到你家姑娘本是清洁高雅之人,毕竟不与群芳相同,怪不得石学士与她相善。”

那仆人见他说话文绉绉的,便有几分听不懂,只是猜到是夸奖的话,因笑道:“大人过奖了。” 他却也不敢再说话,默默地把彭简引到院中东南角溪边一处宅前,道:“便是这里了。”

彭简定睛打量这座宅子,却见粉墙柳树,虽然不大,却也非常的幽致。不由暗暗点头,见那仆人不进去,不由奇道:“你不进去么?”

那仆人笑道:“我们是不住在府里的。”

彭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却见大门“吱”的一声开了,阿沅换了一身光鲜的装束——却依然是男装,走了出来,对他笑道:“彭大人,我家姑娘有请。”

“有劳。” 


彭简随着阿沅走进客厅坐下,打量客厅,却见西面墙上挂着一幅字帖。他不由站起身来,细细欣赏,只见虽然是龙飞凤舞的狂草,但是字迹中却自有妩媚娟秀之意,显是女子所书,上面写的是一首词,彭简不由轻声读道: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如许。更南浦,送君去。 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再读落款,却是“调寄《贺新郎》,某日楚云醉书石词”,彭简不由心中暗喜,石词流传甚广,这阙词外间却从来没有人听说过,可见石越果然与楚云儿交情匪浅,而楚云儿对石越,也绝未忘情。

正在想入非非之际,却听身后有人柔声道:“彭大人远来,多有怠慢,还请恕罪。”

彭简忙转过身去,见一个眉目如画的美丽女子,正朝着他盈盈下拜,他已知是楚云儿到了,连忙还礼,笑道:“冒昧打扰贤主人,还望见谅。”

楚云儿又还了礼,请彭简坐了,方才问道:“贱妾何人,敢劳大人枉驾,不敢问大人屈尊,有何赐教?”

彭简却不回答,只指着那幅字帖,笑道:“方才读到一首好词,敢问姑娘是何人所作?下官竟是从未听过。”

楚云儿瞥了那幅字一眼,淡淡地回道:“彭大人见笑了,那不过是一个故人所作,不足为外人道也。”一面对侍立一旁的阿沅道:“阿沅,把那幅字收起来。”

彭简看着阿沅去取那幅字,一面笑道:“这字倒是可以收起来,可心里的人,又如何能收得起来?”

楚云儿身子一震,旋即笑道:“贱妾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大人若是没什么事情,奴家一个妇道人家,不便留客……”

彭简却端坐不动,笑道:“楚姑娘不必急着下逐客令,下官这次前来,全是为了姑娘好——你就真的不想和写那首词的人再见上一面么?下官不妨直说,若是姑娘答应,在下愿意做个冰人……”

“彭大人。”楚云儿背转身去,打断了彭简的话,“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恕贱妾不敢留客。”

彭简不料她不问情由,便如此断然拒绝,不禁愕然,道:“下官可是一片好意,错过这个机会,只怕姑娘后悔。”

“奴家后悔不后悔,不敢劳彭大人费心。”

彭简只道马到功成,却不料碰了个钉子,不禁有点恼羞成怒,正要发作,转念又想到她与石越的关系,总算硬生生的忍住,又道:“姑娘三思,只要你应允,某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胜过两地相思,整日守着空闱……”

“彭大人美意,我心领了。阿沅,替我送客。”楚云儿竟是不容他多说,说完便往内房走去。

彭简一脸尴尬,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也不待阿沅相送,站起身来,哼了一声,甩袖而去。阿沅也顾不得彭简,连忙往内室走去,却见楚云儿坐在铜镜前发呆,她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搂着楚云儿的肩膀,笑道:“姑娘,我看那个姓彭的,也是好意,为何……”

楚云儿勉强一笑,淡淡道:“阿沅,你还小,不懂人间的险恶。若是他果然于我有意,他知道我的性子,自会亲自前来,便不能亲自前来,也会有一纸手书。何必去托别人?姓彭的不过是看他青云得意,想拿我做工具罢了,我又岂能在他面前自甘下贱,为他所轻?”

“姑娘,他真有那么好么?不就是官大么?既然他这么无情无义,不如另找个人嫁掉便是。天下未必没有好男人。”

楚云儿听她说得轻松,不禁苦笑,“有些事情,不碰上是不会懂的。我也不必嫁人,现在这样,一样挺好,不是么?”

阿沅嘟着嘴,摇了摇头,“我看你心里苦得很,有什么好的?我听说石夫人一直无子,或许……或许有一天,他会念着旧情吧?”

楚云儿微微摇了摇头,“傻孩子……你不明白他的心有多大!比起他的理想来,就算他喜欢我,也不会娶我,何况他对我,不过是朋友的感情罢了。况且,我也不能和桑家小妹妹去争他的,那个女孩……”楚云儿淡淡的说道,嘴角竟还挤出一丝微笑来,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但是便是阿沅这样的小姑娘,也知道她的心,此时是碎的!

在痛苦的时候强颜欢笑,其实是一件最容易不过的事情。


彭简郁郁回到府中,一肚子的闷气无处发泄。似他这种人,若是吃了上官的脸色,还能若无其事;但若是吃了下位者的脸色,却不免要百般的烦闷与气恼。

气冲冲的走进中堂,管家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禀道:“老爷,有京师的来信。”

“什么京师的来信?别来烦我。”彭简没好气的喝道,寻又对管家喝道:“把家里的那些歌姬,每人打十板子。”

管家完全不知道那些歌姬怎么就惹着彭简了,只是当时家养的歌姬地位低下,被主人打骂,实在是寻常不过的事情,管家也不敢触彭简的霉头,连忙答应:“是。”弯着腰便要退出去,刚刚走到大厅门口,却又听彭简喝道:“回来。”他连忙又跑了回去,听彭简训道:“你跑什么跑?”

管家一面暗叫倒霉,一面给自己打了几个耳光,低声下气的说道:“小人知错。”

彭简皱眉看了他几眼,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罢罢,方才你说京师的信,什么信?”

“是京师表舅爷的信。”管家连忙把信递上。

彭简接过信来,拆开细读,才读到一半,脸上已是由阴转晴,“原来姓石的竟然也有倒霉的一天!哈哈……”彭简几乎畅快地笑出声来,“石敬塘之后,有异志……”突然,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连忙冲到书房,铺开一张白纸,也来不及磨墨,便用墨笔沾点唾液,将在楚云儿家看到的那首石词默了出来。

写完之后,彭简又细细读了一遍,他的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惊喜之色,“好你个石越,难不成真是石敬塘之后,居然敢写反词!”一面又取出一支朱笔,在石越盗用的张元幹的那阙《贺新郎》上圈点。

“故宫离黍?谁的故宫?这兴亡之叹,从何而来?……昆仑倾砥柱?我大宋还好好的,石越到底在感叹什么?……什么又叫天意从来高难问?……什么又是万里江山知何处?”

彭简越圈越惊,越点越喜,惊的是石越写出如此词来,只怕当真是什么石敬塘之后;喜的是这么一宗大富贵,竟然落到了自己手上!

喜不自禁的彭简,一面叫来心腹手下,暗暗监视石越家眷和楚云儿住所,一面赶忙写了一份弹劾石越的奏章,用加急密报,连夜差人送往京师。

4

汴京大内。

赵顼受到的压力越来越大。诚如《汴京新闻》所说,这次的事件,肯定就是有人在陷害石越!但是是谁在陷害石越是一回事,陷害的内容有没有可能是真的,是另一回事!若石越真的是石敬塘之后,既便他本人没有野心,但是这种谣言出来后,若是石越权势日重,就难免有一天某些贪图富贵之辈,给石越也来一次黄袍加身!这种谣言只要存在,总会有人想让它变成真的。但是赵顼也不愿意就这样杀了石越或者不再重用石越,他可不希望遭到后世的讥笑,况且君臣之情,人材难得……都让赵顼不愿意冒然做出任何决定。

这些天他几乎每日都要召见石越,君臣纵论古今四海,了解石越对一些政务的想法,更让赵顼越发的珍惜石越这个人材。但是关于辽事,他却不愿意问石越的意见。战争是野心家的机会,赵顼不希望石越在这件事上,加重自己的疑惑。

“国家现在的状况,臣自出知杭州后,感受实深,朝廷养兵百万,却常患无兵可用;赋税多如牛毛,却常患国用不足;官吏十倍于古,却常患无官可用;百姓便遇丰年,也往往今日不知明日的死活……”

“卿有无良策以救此弊?趁着还来得及,咱们君臣合力,还可以改,可以变……”

赵顼闭着眼睛,回想着和石越的对话,眉头锁得更紧了。忽然,听到内侍的报道:“启禀官家,韩丞相与三位参政求见。”

“宣。”赵顼霍然睁开双眼。

未多时,韩绛与吕惠卿、冯京、王珪联袂走了进来,叩拜见礼。

“丞相,有何要紧事要禀奏么?”赵顼看着他们的表情,便知道出了大事。

“陛下,这里有杭州通判彭简的急奏……”韩绛双手把一份奏疏托过头顶,恭恭敬敬的递上。

赵顼接过内侍递来的奏折,奇道:“彭简?什么事值得惊动卿等四人一起前来?”

韩绛苦笑道:“这件事,臣等有争议,故此要请陛下圣裁。”

“唔?”赵顼一面打开奏折,才看了几眼,脸就沉了下去,奏折中所叙,正是弹劾石越写反词,而且说石越通商高丽、日本国,是欲结外援以自固;训练水军,其心更属难测——字字诛心,直欲置石越于死地。

“臣认为,本朝一向恩遇士大夫,例无以言罪人之事,似彭简折中所说,一来并无实据,二来多属附会,实在不足以惊动圣听,本欲对彭简严加训斥,但是吕参政却颇有异议……”韩绛一面说,一面把目光投向吕惠卿。

赵顼“嗯”了一声,望向吕惠卿。

吕惠卿连忙出列,朗声道:“陛下,若在平常时候,这等折子上来,的确不必深究。才子词人,自写自的兴亡之叹,本也平常……但这个时候,臣虽然相信石越是个忠臣,只是众口烁金,臣以为还是应当问明石越,或使御史查明此案,使清浊自分……”

“问明石越?”赵顼意味深长的问了吕惠卿一眼,反问道。

“正是。”吕惠卿一时竟拿不定皇帝打的什么主意。

赵顼冷笑一声,把奏章丢到一边,对韩绛厉声道:“丞相可去告诉彭简,人家自写自己的词,干他甚事?石越通商与练水军,是朕知道的!水军提辖,是朕亲派的!那些捕风捉影的话,不是他彭简身为朝廷大臣所应当乱说的!”

吕惠卿听到皇帝声色俱厉、几近于训斥的话,已知皇帝对石越还有保全之意,但是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他怎肯放过,连忙跨出一步,说道:“陛下——”

“吕卿还有什么要说的?怀古之词,实在不必大惊小怪。”

“陛下圣明。但臣也有疑惑的地方——依彭简所说,这首词是在石越交好的歌妓楚氏处寻着,而偏偏此词,坊间流传的几种《石学士词钞》,皆无收录;教坊歌女,亦从无传唱者。若是平常之作,为何又秘而不宣?陛下可以细读这首词,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冯京忍不住说道:“一首小词,未流传于坊间,也是平常。”

“若是我与冯参政的词,不能流传,倒并不奇怪,但这是石九变的!”

赵顼细细思量吕惠卿说的话,不由也有几分疑惑起来。冯京见皇帝犹疑,急道:“陛下,本朝祖宗以来,未尝以言罪人,况且石越一介书生,若说有反意,他又凭什么造反?”

吕惠卿看了冯京一眼,徐徐道:“现在不能,不代表将来也不能。臣也以为石越人才难得,因此要尽量保全——但他牵涉这么多事情,若不辩明,就难以大用,用之也不能服众!陛下或者就此一切不问,让他去太学做教授、白水潭做山长,或者给一散官闲置,不使他掌大权;或者就要让他辩明一切,使清浊分明……”

韩绛本来并没有想为石越分辨的意愿,但他十分恼怒吕惠卿风头太健,这时候忍不住道:“陛下,臣看彭简亦不过是在一个歌女家看到这首词,是不是石越写的,都还难说——许是彭简与石越在任上有隙,怀恨构陷,也未尝没有可能!若就这样捕风捉影让石越自辩,形同污辱,不如先遣人去审那个歌女,看是否真有其事,再问石越不迟!”

赵顼想了一想,点头道:“丞相说得有理。”

吕惠卿见皇帝认可,不敢继续争辩,忙道:“陛下圣明,臣以为可让彭简去查明证据,也可稳妥。”

冯京冷笑道:“让彭简去查,又如何能公正?不如由两浙路提点刑狱公事晁端彦去查。”

吕惠卿却故意迟疑了一下,摇头道:“臣听说石越在两浙路官员中威望甚高……”

王珪见二人争执,韩绛又朝自己打眼色,知道自己终究是不可能置身事外了,只得出来折衷道:“陛下,臣以为可着晁端彦将那个歌女提来京师,令韩维审理,再钦点两个御史去旁听,如此该回避的人都回避了,若有人想污蔑石越,石越就在京师,也可以对质……”

赵顼心里苦笑:“弄清楚了又怎么样?若真的是石越所写?朕还能杀了他?这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真凭实据?徒乱人意罢了!”但他此时已听出他几个宰执之间的争执,想想这也是折衷之计,也不再多问,点头道:“就依此言!这件事情,要快点弄清楚。”


杭州钱塘,市舶司。

“你说什么?”蔡京腾的站起来,犀利的目光逼视着他的家人蔡喜。几个歌姬被吓坏了,一下子都停止了弹唱,不知所措的望着蔡京。

蔡喜望了那几个歌姬一眼,又望了望蔡京。

蔡京把袖子一挥,对那些歌姬喝道:“都退下去吧。”

蔡喜望着那些歌姬都退了下去,这才低声说道:“大人,断不会错的,小人在迎春楼与彭简家的两个家人喝酒,听他们说的……”

“彭简敢派人监视石大人家眷?!”蔡京站起身来,背着手思忖。

“不止是石大人家眷,还有杨家院的,一个叫楚什么的女子。”

“楚?……楚云儿?”蔡京突然想起楚云儿的名字,追问道。

蔡喜忙不迭的点点头,“正是,正是楚云儿。”

“姓彭的想干什么?”蔡京凭直觉就知道彭简敢这样做,一定有大问题。

蔡喜却以为蔡京在问他,小心答道:“依小人之见,一定是不利于石大人!”

“难道朝中有什么不对?”蔡京心道,但他马上就打定了主意:大丈夫不能五鼎食,便当五鼎烹。他被石越举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石党了!这时再犹疑,也来不及了。他走到蔡喜跟前,压低了嗓子,沉声说道:“我亲自去石府和陈先生商议,你立即安排心腹差人,多带人手,赶去杨家院,说楚云儿涉及市舶司一桩走私案,将那个地方看管起来,把彭简的人全部赶走。我见过陈先生,再去那里计议。”

“是,小的立即去办。”蔡喜连忙答应。

蔡京点点头,寒声道:“你知道我的规矩,不要怕什么,把彭简的人全部赶走,不许他们带走杨家院的任何东西,有什么事情,我来担着!”

“大人放心,小人是办惯事的人,岂能不知道轻重?”蔡喜答应着,作了个揖,便匆匆退了出去。

蔡京目送着他离开背影,忍不住冷笑道:“彭简这个蠢货!既然要对石大人不利,却又如此束手束脚、瞻前顾后,不管你有什么打算,蔡某也能让人证物证,一齐消失!”一面高声喝道:“备马,去石大人府!”


蔡京刚刚在石府前下了马,未及让差役通传,忽然听到北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转瞬的功夫,一白两黑三骑呼啸而至,“吁——”的一声,勒马停在石府大门前十步左右的地方。马上的三个骑客熟练的翻身下马,箭步直奔石府大门而来。

“侍剑?”蔡京望着为首的那个少年,不禁失声唤道——这时候遇上石越的心腹书僮,真的是又惊又喜了。

侍剑听到有人叫他,向这边转过脸来,见是蔡京,急忙走了近来,笑着行了一礼:“蔡大人。”

蔡京却不敢受他的礼,不待他拜下,便已经扶起,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随学士去京师了么?”

侍剑笑道:“我是特意回来报平安的。”一面高声向另外两个家人说道:“你们先进去,告诉夫人和陈先生,我回来了。等会儿就去参见。”

这会功夫,蔡京的心思已转了几转——石越特意让亲信的书僮回来报平安,可见京师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平安的事情!否则的话,石府多的是人差遣,怎么可能让侍剑受这来回奔波之苦?

他看了一下四下无人,不由低声问道:“京师里一定发生大事了,是不是?”

侍剑淡淡一笑,道:“蔡大人不用担心,没什么大事。若有大事,我还报什么平安?”

蔡京见他如此神态,不由也放了几分心,他知道侍剑做事老成,多问无益,便不再追问,转过话题,说道:“没什么事便好。杭州却是出了几件怪事,我来此,正是要找陈先生商议。”

侍剑眉毛一挑,道:“怪事?”

蔡京点点头,却不再多说,道:“此处不是说话之所,先进府再说吧。”

“也好,我去叫了陈先生,到他的书房说话。那里很幽静。”侍剑听蔡京的语气,知道必是有密事相商。


石越入京后,杭州石府的事务,一向便由陈良负责打理。这时候见侍剑与蔡京竟联袂而来,陈良心中便已有了不祥的预感。待听蔡京说完蔡喜报告的事情,侍剑毕竟年岁还小,对于事情所见未深;而陈良又不太懂得权谋机变。二人听说彭简如此大胆,竟是一时都呆住了。

蔡京一向自视甚高,对二人如此反应,倒也不以为怪,他只望着侍剑,再次追问道:“侍剑,你在京师,果真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侍剑这时知道已不能隐瞒,思忖一会,方道:“京师的确有谣言,但是皇上极信任我家公子,几乎每日都会特意召见,这样的恩宠,天下少有。”说着,便把京师发生的事,简略的说了一下,不过他出发时,彭简的奏折还没到汴京,他也不知道更多。

蔡京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道:“依在下之见,必然是彭简也听到了一些风声,在搞什么古怪,而这个古怪,又必然与楚姑娘有关……”

“可是他又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呢?”陈良疑惑的问道。

蔡京微微一笑,道:“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我们在这里想是想不出来的。但不管他玩什么花样,我们都要抢得先手。彭简心怀忌惮,所以不敢乱来,这就给了我们机会——我已经嘱人,说楚姑娘涉及市舶司一桩走私蔗糖案,去杨家院将彭简的人赶走,把杨家院控制起来。等一会儿,我再自己去一趟,看看能不能从楚姑娘口中,探听出点什么来?”

侍剑与陈良见蔡京如此胆大妄为,又是吃了一惊,但此时他们却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得依他行事。侍剑知道石越与楚云儿交情非常寻常,生怕蔡京乱来,想了一想,说道:“蔡大人,楚姑娘与我家公子交情非同寻常,大人去若是探不出什么话来,便让小的去一次,或者更容易让楚姑娘相信些。”

蔡京岂能不明白他的意思,虽不以为然,却亦笑道:“如此甚好。”

“那——这些在本府周围的人,又要如何处置才好?”陈良问道。

“很简单。”蔡京望了屋外一眼,冷笑道:“胆敢监视朝廷重臣,他们是御史台还是皇城司?统统抓起来,严刑拷问,拿到证据,凭此一条,日后便能让彭简吃不了兜着走。”

陈良与侍剑听到他的话,都不禁心中一寒,蔡京却若无其事的继续说道:“杭州的情况,要修书急送京师,报与石大人知道。我们三个,都在石大人的船上,有些事情,石大人不方便做的,我们要替他做了,似彭简这样的蠢货,本来就不配做石大人的对手……”

侍剑低着头,想了半晌,抬头望了陈良一眼,咬咬牙,道:“陈先生,这件事情,就照蔡大人的主意办了,我看这样处置,再差也不可能给公子惹麻烦的。”

陈良沉默良久,终于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这两件事情,的确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蔡京见二人答应得勉强,不由暗暗冷笑,心里便有几分看不起陈良,当下略带嘲讽的说道:“若是陈先生觉得下不了手,其实倒有更好的办法,陈先生只需将这些人抓起来,送给晁美叔,然后自己亲自去看晁美叔审案——自然有人替我们用大刑的!到时候,还有一个人证在那里,看彭简如何脱身?!”

侍剑却没有听出来蔡京嘲讽的语气,拍手笑道:“这个计策好!既然说定,我们就分头行事,先辛苦蔡大人去一次杨家院;陈先生去安排官兵抓人;小的还得先去见夫人,想来夫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侍剑刚出了西花园,就被一个丫头一把拉住,嗔怪道:“侍剑,你跑哪去了?让我好找,夫人等你好久了。”

侍剑连忙赔礼,笑道:“姐姐容我去换件衣服。”

“哪还顾得了这么多呀?先去见夫人吧。”丫头也不容分说,拉着他便入内院走去。

侍剑心里暗暗苦笑,不管他在外面怎么样,到了屋里,却始终是个书僮——被丫头连拉带扯,到了后园,也来不及整整衣冠,就听那个丫头高声叫道:“夫人,侍剑来了。”

“让他进来吧。”却是梓儿的声音。

侍剑连忙随便拍了一下衣服,快步走进后堂,见梓儿坐在厅中右侧上首的椅子上,手里拿着针线和一只未绣好的香囊,却是一直没有下针。侍剑叩了个头,道:“给夫人请安。”

“嗯,你起来吧,一路辛苦了。”梓儿柔声道。

“谢夫人。”侍剑站起来,拆开随身带着的包裹,取出两封信来,递给梓儿身边的丫头,笑道:“公子让小人回来,给夫人报个平安,京师一切安好,请夫人毋念。这里有公子和舅爷的家信,另外老夫人给夫人带了一些东西,不知道已经送进内堂没有?”

梓儿从丫头手中接过信来,笑道:“已经送进来了,我让他们两个去休息了,你再辛苦一会儿,我还有话问你。给侍剑看个座。”她后一句,却是对丫环说的。

“不敢,夫人吩咐便是,小人站着侍侯就行了。”

梓儿一颗心思早已飞到石越身上去了,哪里还听得见他在说什么?先拆开石越的家书,默默反复读了几遍,石越却是尽捡好的说,无非是一切平安,好得不能再好,让梓儿在杭州好好照顾自己,不用挂念之意,除此之外,便是些夫妻之间的相思情话。梓儿读完之后,张嘴欲问侍剑,想想不妥,将石越的书信珍重折好,交给丫头,又拆开桑充国的家书,细细读来:

“……近日朝野间虽有不利于子明之谣言,但以愚兄之见,则子明圣眷未衰,不足挂心。且奸人陷害之意甚明,皇上圣明,当不会为宵小所欺,贤妹大可放心。开封府已经通缉奸人,愚兄与《汴京新闻》亦全力为子明辩污,便是《西京》报,亦难得深明大义。愚兄相信不久一切将水落石出,子明必受大用,贤妹在杭,须得保重身体,勿为流言所扰……”

——桑充国根本不及石越十分之一了解他妹子,虽然他信中是关切之意,却全然没有想到,梓儿远在杭州,高门大院,虽然自有丫环婆子多嘴,可也不可能这么快听得见什么流言。反倒是他这封家书,让梓儿的心一下子就悬起来了。

“侍剑,公子在京师,究竟怎么样?”梓儿一面把桑充国的信收起来,一面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

侍剑瞅见梓儿读信的神色,心里早已惴惴不安,这时也只得硬着头皮道:“一切都好。”

“你是大哥用惯了的人,若是一切都好,为何让你千里迢迢跑回来?”梓儿一下子就发现了其中的破绽,她心里一急,张口便把“大哥”给叫出来了,脸上不由一红。

侍剑陪着笑回道:“夫人想想,若是有什么事,公子怎么会让小人回来呢?那边不更需要人吗?让小人回来,是公子顾念夫人之意。”

“那京师朝野的谣言,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侍剑知道瞒不过了,他立时想到必是桑充国在信里说了什么,心里一面暗暗怨怪桑充国,一面避重就轻地说道:“那是小事,公子说怕夫人担心……夫人尽可放心,小人回来之前,皇上几乎一日一见,君臣之间相谈甚欢,绝不会有什么事的。”一面又略说起揭贴的事情,梓儿听得胆战心惊,直到知道皇帝并没有降罪之意,这才稍稍放心,但心里却忍不住感到一阵难受。她知道石越关心自己,不愿意让自己担心,所以瞒着自己,那不过是一种体惜之意;但是她终究是不能为他分忧,不免自觉得自己竟是多余,甚至是石越的累赘。心思百转,不免平添自怨自艾之意。

梓儿性子温柔,遇上不开心的事情,也断不肯迁怒别人,却又没什么闺中密友,无人倾诉,又要顾着在众人面前不要失态,眼泪涌上眶来,也只得生生忍住,低声对侍剑道:“你休息几天,还是辛苦一下,赶回京师。京师气候比南方要冷,我缝了件貂袍,你替我带过去。替我告诉公子,我只要他平平安安便好。”

侍剑连连点头答应,欲要宽慰她几句,却有身份之隔,正要告退,一个女子掀开珠帘,闯了进来,看见侍剑,劈头就问:“侍剑,你回来了?”

侍剑抬头见是阿旺,忙笑着答应,一面打着招呼。

阿旺走到梓儿身边,将手里一堆东西交给一个丫头,笑道:“夫人,这是给您买的颜料与笔、纸,还有琴弦。”

侍剑吐吐舌头,笑道:“这些东西还要你亲自去买?”大户人家,丫头侍女亦有大小之别。

“别人买的不合适。”阿旺却是转过头,向侍剑问道:“刚刚进府的时候,看到府中的官兵在外面抓人,听说竟是胆敢觑视咱们府上的,不料天下竟有这么傻的贼——太岁头上动土!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侍剑不由暗暗叫苦,支支唔唔说道:“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梓儿见他这神态,一颗心又提了上去,问道:“侍剑,你老实告诉我罢。”

侍剑见梓儿问得虽然温柔,但是神色却甚是坚定,他知道这个夫人颇有点外柔内刚,不能相瞒,只好说道:“夫人,这件事情……”说着往左右看了一眼。

梓儿见他如此,心中更是担心,往左右看了一眼,对丫环婆子们说道:“你们都下去吧,阿旺,你去外面看着点。”

待众人一一退下,侍剑这才把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末了,又叮嘱道:“这件事本不当告诉夫人,但小的又怕夫心担心,想得太多。只是此事,便是再亲密的丫环婆子,亲戚朋友,都不可以说的,否则公子就麻烦了。”

梓儿这时却早已听呆了——她还是第一次知道有楚云儿这个人的存在!“我理会得。”梓儿勉强一笑,说道:“你说那个楚云儿姑娘,现在在杭州?”

“是啊,在杭州杨家院,我们也不知道彭简要搞什么鬼。”

梓儿想了一想,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想去见见她。”

“夫人?”侍剑吃了一惊,他哪里能明白女人的心事?

梓儿柔声说道:“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依你所讲,以前大哥烦恼的时候,也常去她那里,我猜大哥没有娶她,也不过是因为身份地位不相配,既是她能明白大哥的心思,替大哥宽心解闷,我又有什么舍不得把她收进府中呢?”梓儿说到此处,心中一痛,脸上却依然装出极其勉强的笑容。

“这,这……小的以为公子绝对没有这种意思才对。”侍剑碰上这种事情,不由有点语无伦次了。

梓儿强笑着看了他一眼,把头转过一边,道:“你说我是那种只会妒嫉,不识大体的女子么?”

侍剑慌得连连摆手,“不、不是,夫人温柔贤淑,上上下下无不知道的。”

“那就行了。我帮不上大哥什么忙,反累得让他替我操心……”梓儿说到此处,神情黯然,转又强笑道:“你不知道,但凡一个女子,只是惟愿她喜欢的人好的。我去见见她,有些事情你们男人说不通,也许我就能说通了。”

侍剑知道梓儿真要主意拿定,再也阻挡不住,只好说道:“那夫人容我去安排一下。这件事,要隐秘一点好,也不能带太多的人,到时候,只说去拜佛。”

“你去安排吧。”梓儿微微点头,柔声答道。侍剑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那些丫环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都没有注意。她坐在哪儿,望着绣包上的鸳鸯发着呆。凭着直觉,梓儿知道石越遇上了大麻烦,她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岂能看不透事情?只是一直被幸福的呵护着,没什么太多的世事经验罢了。她担心着石越的安危,责怪自己不能够为他分忧——特别是当她想起那个叫楚云儿的女子之时,心中更是一阵阵的刺痛。没有人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喜欢的人,但是如果自己的丈夫,真正喜欢的,竟是那个叫楚云儿的女子呢?一直以来,石越有什么烦恼,从来不会向自己倾诉,自己只是如一个小妹妹一样被呵护,连称呼也是“大哥”、“妹子”……

如果真是那样,也许自己能做的,是悄悄的躲在一边吧?梓儿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杨家院。

蔡京赶到之时,杨家院以外三里的地方,都已在市舶司的控制之下。

蔡喜给他牵了马,笑道:“彭简的人都是饭桶,一直在旁边转悠,根本不敢光明正大的出现,一来就被我赶跑了。”

蔡京冷笑道:“人家没犯什么事,他就敢光明正大的围村?不怕官逼民反?楚云儿呢?怎么样?”

“小人没敢惊动。”

“你引我去见见她,我们终不能一直围着这个地方,久了必生事端。”蔡京一面走,一面说道。


楚云儿早就意识到不对。

自从彭简来过之后,十几个陌生人便在杨家院附近鬼鬼祟祟的出没——杭州现在虽然也是人来人往,商贾云集的地方,但在杨家院这样的乡下,若有陌生人出现而不立时被乡民们知道,那才真是奇怪之极的事情。到了今天,事情更是越发的闹大了,杭州市舶司的差役,也不说原由,如狼似虎的把杨家院围住,说是要办什么案子——她却不知道那些鬼鬼祟祟的陌生人,也被这些差役给赶走了。整个杨家院的百姓,都惴惴不安,奇怪的是,那些差役却并没有入院子里骚扰。

“姑娘,有个官儿在外面求见,自称是提举杭州市舶司公事蔡京。”阿沅走到她身边,轻声说道。

楚云儿望了阿沅一眼,见她脸上有担忧之色,她轻轻拍了拍阿沅的小脸,微微笑道:“别担心,他们不敢乱来的。去请他进来吧。”她言语之间,竟隐隐有一种傲然之气,几乎让人不敢相信,这个女子以前竟是一个歌妓。

阿沅强压住心中的忧虑,笑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去吧。我在大厅里等他。”说罢,楚云儿随手往肩上搭了一件披风,往客厅走去。


没多久,便见阿沅领着一个俊雅的年轻官员走进客厅,楚云儿早早站起身来,敛身说道:“奴家不便远迎,还请蔡大人恕罪。”

蔡京抱拳还了一礼,淡淡的说道:“是蔡某打扰。”

二人说了几句客套话,分宾主坐下,蔡京却不说话,只是静静打量厅中陈设。却见客厅布置,虽然精雅别致,却也没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

楚云儿对石越这两年在杭州的事情,了若指掌,自然听说过蔡京是石越跟前的红人,只是她见惯了各色各样的人,却绝不会对人轻易相信。见蔡京如此,便试探着问道:“不知蔡大人枉驾前来,所为何事?奴家听说,市舶司的官差,已将敝府团团围住,却不知又是为了哪桩?”

蔡京见她语气温柔,辞锋却是犀利,不由一笑,道:“蔡某前来,便是为了解释这件事情。”

“解释?不敢当。”楚云儿的话中,已略带讽刺之意。

蔡京是何等聪明之人,哪里听不出她话中之意?这时却只装做听不懂,他不敢冒然相信楚云儿,也不肯以实言相告,抱拳笑道:“有人举报说,杨家院涉嫌走私蔗糖……”

楚云儿不由一怔,再也想不到竟有这个罪名,不由反问道:“走私蔗糖?”

“正是。”

阿沅见蔡京说得郑重,不由在一边冷笑道:“蔡大人,可有证据?”

蔡京也不看阿沅,只盯着楚云儿,淡淡笑道:“下官正是来取证了。”

“那大人是取到了,还是没有取到?”楚云儿向阿沅使了个眼色,制止她再说话,淡淡问道。

“差人还在外面做事。”蔡京随口答道,顿了一顿,突然笑道:“我特意来此,其实是想问问楚姑娘,外面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是怎么回事?”

楚云儿奇道:“蔡大人,贱妾还以为他们也是市舶司的呢?”

蔡京眉头微皱,追问道:“楚姑娘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那彭简彭大人,楚姑娘你总知道吧?”言色之中,蔡京对楚云儿已有疑忌之意。

楚云儿微微点头,“他前一阵子来过一次。”

“敢问楚姑娘,他来此与你说了什么?”蔡京紧紧盯着楚云儿,追问道。

楚云儿不由微觉愠恼,那天彭简和她说的话,她怎么可能向蔡京转叙?“蔡大人,这些与走私案有关么?”

“有没有关系,要说了才知道。而且这件事多半与另一个人有关。”

“与谁有关?”楚云儿冷笑道。

“楚姑娘冰雪聪明,心里自然明白。心照不宣吧。”

楚云儿站起身来,冷冷的说道:“蔡大人,民女没有做过作奸犯科之事,要如何处置,悉听蔡大人之便。若想问彭大人的话,何不自己去找彭大人?”

蔡京见她发作,也不生气,只站起身来,抱拳说道:“楚姑娘实在不肯说,也罢了,想来我自有办法知道……下官告辞,这几天便请姑娘留在府中,不要到处乱跑,以免下人不识,多有得罪。”说罢竟是扬长而去。

楚云儿哪里知道,蔡京在这一瞬间便已定了一个釜底抽薪之计,若是万一不行,便要将她构以重罪,用刑伤于大堂,再让她死在狱中,报一个染病而死,也是事属平常。然后将她家产充没,让彭简无论是玩什么花样,都死无对证!

一个歌女的生命,在蔡京眼里,根本不值几文。

5

汴京,石府。

田烈武加入禁军上军之后,俸禄已经比较优厚。禁军诸军将校,分为二十三等,最高的每月俸禄为三十贯,最低者与士兵一样,只有三百文,相差一百倍。田烈武现在的身份不高不低,做了一个小小的指挥,管着四百骑兵。他是忠臣之后,皇帝钦点,又是武进士,而且又是石府二公子的武术教头,晋升起来,自然比旁人快一些。

石越的谣言传开之后,《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在客观上帮了石越的倒忙——虽然这两份报纸竭力为石越辩污,但反而吸引了东西两京的人们来关注这件事情。相对而言,老百姓更愿意相信石敬塘之后这样有传奇色彩的传说——人类有时候,是不喜欢讲证据的。

因此当田烈武去石府给唐康教骑射的时候,总有同僚好心的劝他:“你是上军的指挥,避避嫌对你和石学士都有好处。”田烈武却总是置之一笑,照常来往于石府。他也不懂怎么样辩驳,像他这样的人,只会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

不过田烈武也能看到一些人情世故:来往于石府的官员急骤减少,石府前人来人往的,大部分倒是白水潭的学生。而另一方面,石越也很少出去拜客,除了进宫见皇帝外,连白水潭也不去讲课,只是在家里与唐康、秦观谈古论今,有时候田烈武也会坐在旁边静听。

田烈武对石越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钦慕,有一次,石越看到他在那里招呼人削马掌,便立即叫来一个铁匠,仿着马蹄打制了一块铁块,将铁块烙在马掌之上——铁块比马掌谁更耐磨,是显而易见的!田烈武回营后,立即命令本营军马,全部铬上铁马掌!没几天功夫,京师的禁军、甚至民间,都知道了这个方法。

而当石越和他们讲海外的奇谈之时,讲薛奕带回来的高丽、日本国见闻之时,不仅仅唐康、秦观,便是田烈武,都有点羡慕起薛奕那小子起来。虽然他更喜欢的,还是骑在马上奔驰的感觉。

这一天,田烈武便和秦观、唐康一起,坐在院子中,听石越讲异国的奇闻物产。

“……猫儿睛这种宝石,一般都是如同拇指大小,莹洁明透,像猫儿的眼睛,所以叫猫儿晴,它的产地,主要是南毗、锡兰等国……”

“大人,南毗、锡兰又在哪里?”田烈武这是第一次听说这两个国名。

唐康从袖子中掏出一张老大的地图来,铺到桌面上,一面对地图指指点点,一面对田烈武说道:“田教头,你来看,这里便是我们大宋中土,这下面,这,便是锡兰,那便是南毗……”

田烈武望着那张地图,不由大吃一惊!“我们大宋西边还有这么大的地方?”

秦观笑道:“这是石大人在杭州时,汇集了大食商人的海图,加以自己的见闻画的。你看,东边这两块大陆,还有南边这个大岛,是大食人也不知道的。”

田烈武不可思议的摇着头,感叹道:“可惜隔这么大的海,要不然就不愁穷人没有田耕了。”

众人听他说得天真,不由莞尔,正要说话,却见石安急冲冲地走了进来,笑着向石越禀道:“公子,潘先生回来了!”

石越霍地站了起来,与秦观、唐康对望一眼,三个人的心中,竟是闪过同一个念头:“他终于回来了!”


石越的书房布置得非常的简洁。北面靠墙,是一个很大的檀木书柜架子,上面摆着各种各样的书籍、文卷、笔墨纸砚;书柜前面是一张黑色的书桌。东北角斜放着一个架子柜,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玉器。在玉器架旁的东面墙上,挂着一把宝剑。东墙正下方,摆着两张椅子和一只茶几,坐在椅子上,可以看到西边墙上,挂着苏轼手书的“君子自强不息”六字草书条幅。

石越坐在书桌后面,无意识的看了那幅草书一眼,叹道:“潜光兄,世事变化无穷,真是不可逆料呀。”

潘照临微微一笑,又看了门外一眼,秦观与田烈武早已经相约去喝酒了,唐康在书房外二十步远的亭中读书,实际上是为了防止下人打扰。潘照临确认无人靠近,这才说道:“公子,不必过于忧心,这个世界上,岂有解不开的结?”

石越这些天来,一直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心中根本没有底。他见潘照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才稍稍放心,道:“京师揭贴的事情,想必先生是知道了。彭简上书一事,先生还未知吧?”

潘照临苦笑道:“《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连篇累牍,我岂能不知?用不多久,必然传遍大宋。不过彭简上书,却又是何事?”

石越将事情详细的说了一遍,道:“现在京师知道此事的,不过皇上与宰执而已。这还是李向安悄悄传出来的消息,我也不好上折自辩。”说罢,又苦笑道:“那首词的确是我送给楚姑娘的,不知为何竟为彭简所知。其实倒没有必要去提楚姑娘来京,实是多此一举!”

“公子自然不能上折自辩,这种事情,说不清楚的——有罪没罪,全在于皇上。皇上不直接降诏问公子,而是千里迢迢去提楚姑娘,那是不相信彭简,至少是不愿意相信彭简。”潘照临沉吟了一会,问道:“现在给晁美叔下诏的使者出发了未?”

“三天前出发的。”石越对这件事,只能淡然处之。

潘照临又思忖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其根本,还是因为有公子身世的谣言,这首词才会成为问题。我既然不能抽身去处理这件事情,侍剑又已经走了,如今只有辛苦二公子了。”

石越奇道:“辛苦他做什么?”

潘照临微微笑道:“当然是让他去杭州。一来和陈良、侍剑说一下京师的情况,再则让他抢在晁美叔之前,见一次楚姑娘。如果可能,让楚姑娘销毁证物,来个死不认账。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反攀彭简诬告,至少可以加重皇上对彭简的怀疑。”

“这……”石越不由有点迟疑,“若是死不认账,只怕会受刑,她一个弱女子……”

潘照临望了石越一眼,知道石越顾念旧情,便笑道:“公子不必担心,只需销毁证物,没有物证,韩维自会给公子几分薄面,不至于让楚姑娘受苦的。”

石越心里依然犹疑,道:“可是……”

“公子,这件事情,我们也不过是尽尽人事罢了,若能够从源头上击败彭简,我们的胜算就多一分;反过来,若是唐康去时,一切都已经晚了,那么到时候公子就直承其事,把一切交给皇上来处置——至于皇上到时候是信公子,还是不信公子,就看皇上圣明与否了!”

“只是……只是……如果皇上在楚姑娘来京之前,突然问我呢?”

“那也简单,公子就承认是自己写的。到时候即便楚姑娘说不是公子写的,皇上也只当是一件风流佳话——楚姑娘有情有义,不肯连累公子,所以矢口否认,想来皇上也未必会责怪。”

石越站起身来,走到玉器架前,信手拿了一件玉器把玩,定睛一看,却是一只玉玦!他心中一震,终于点头,道:“如此,我便修书一封与楚姑娘……”

“不行。”潘照临立时制止,“公子想想,彭简如何知道楚姑娘那里有公子的词?没有了解真相之前,便是楚姑娘也不能相信,焉知她不会由爱生恨?公子只让唐康带一件信物去便可,绝不可再授人以柄。”

“她应当不会……”石越虽不相信,却也收起了写信的念头。

潘照临也不愿再去纠缠这件事情,轻轻啜了一口茶,正色说道:“公子,此事就这样处置了,等会我和二公子说明关键,他聪明果决,自然会处理好。我们现在应当想想如何应付那铺天盖地的谣言。”

石越沉默良久,摇头道:“我已经想了很久,终无良策。也许只能用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了,等到尘埃落定,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那不是好办法。”潘照临抬起眼皮,断然否定,道:“我们等不起,再者问题始终存在,并没根本解决。”

石越无可奈何的说道:“那又能如何?”

潘照临抿着嘴,右手紧紧握着茶杯,沉声道:“公子,你真的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了?”

石越脸上泛起一丝苦笑,转过头来,看着潘照临,道:“不记得了。”脑海中,却如电影一般闪过现代生活的种种画面,父母、亲人、女友、师友……每个人的面孔竟是特别的清晰,他又怎么能真的不记得了?

潘照临眯着眼睛望着石越,也默不作声。

二人相对无言,沉默了许久,潘照临突然咳了一声,用极低的声音,一字一句的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行一险计!”

“险计?”石越眉毛一挑,冒险实在不是他的性格。

“不错,若是成功,公子的身世日后不仅不再是阻碍,反而将成为一大助力;若是失败,就是欺君之罪,公子最好的下场,就是发配边州看管!”潘照临脸上的表情有着从未有过的郑重与严肃。

“到底是什么计策?”石越紧紧的握着玉玦,手心里沁满了汗。

潘照临凑到石越耳边,用极低微的声音细细说着。石越一面听,一面已是目瞪口呆!

“这——这——”

“此计成功的关键,全在于富弼!若是富弼肯合作,那么便是弥天大谎,我们也能圆了它!而这件事,从头到尾,也可以只有我们三人知道!”潘照临仿佛没有看见石越吃惊的表情,说完之后,竟从容的品起茶来。

石越又望了一眼手中的玉玦,问道:“富弼凭什么要帮我?”

潘照临点点头,“不错,也许富弼的确不会帮我们。”

“那么……”

“但是富弼也有要帮我们的理由。”潘照临不待石越说完,继续不紧不慢的说道。

“他有什么理由?”石越奇道,他完全想象不出来,有什么样的利益和大义,值得富弼去平白冒这么大的险。

“公子可知道富弼这个人的生平?”潘照临突然问道。

“富弼是本朝名臣,我当然知道。”

“我在洛阳,和富弼前后见过三次面。”潘照临缓缓的说道,“此公给我的感觉,是四个字!”

“哦?哪四个字?”

潘照临嘴角一动,微微笑道:“不甘寂寞!”

“我所听到的传闻中,富弼是个忠直的人,他曾经当着仁宗的面,直斥自己的岳父晏殊为奸臣。”

“我还没见过完美无缺的圣人,公子。”潘照临恢复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富弼从小家贫,因为范文正公举荐,试茂材制科出身,其后在危急之时,出使辽国,脱颖而出,从此出将入相,为国家栋梁。若观他一生的所作所为,称得上是才华出众,胆色非常!”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富弼少年时代依附范文正公,后来又娶晏殊的女婿,听说他少年做举子时,王冀公以使相的身份,镇守洛阳,他去围观王冀公车驾,感叹说:王公也是个举子呀!我这次去他家里,他家中还挂着旌旗鹤雁降庭图,可见富弼一生,都是名利中人。”潘照临口中的王冀公,是指宋朝名臣王钦若。

石越也点头笑道:“我送给富弼的礼物,他从没拒绝过。”

潘照临莞尔一笑,道:“我观富弼一生之中,有两件事可以说是纠缠他一生。其一是边事。他以边事而发迹,但若别人说他是因为出使辽国而发迹,他却会引以为耻。虽然他暗暗得意于出使辽国,折服辽主的壮举,可心里又对于达成增加岁币的和约深以为耻!所以他曾劝朝廷斩元昊的使者,对西夏采取强硬的政策。他劝皇上二十年不言兵事,绝非是因为他不想一雪朝廷的耻辱,他只不过是想学勾践之事罢了。富弼一辈子都没有真正看得起辽国过,若是有人能够替他达这个心愿,富弼未必不会对此人另眼相看……”

石越把玉玦放回玉器架上,摇摇头,道:“富弼绝不可能为了这个理由而冒此大险!”

潘照临点头道:“不错。若只有这一个理由,富弼毕竟不再是侠气的少年,断不可能为此冒大险。但还有另一件事……”

石越信手拿起另一件玉器,细细观赏。

“富弼位列两府,三朝元老,与韩魏公同时在朝,二人又是数十年的交情,可是为什么韩魏公死后,富弼既不遣人吊祭,也不在洛阳遥祭?又者,富弼与欧阳修,交非泛泛,为何欧阳修死后,他也不去吊祭?”

“他的理由,是老病吧。”石越放下手中的绿玉老虎,淡淡的答道。

“那不过是向世人的交待。富弼不去吊祭这两个人,是因为刻骨铭心的怨恨,若公子是韩魏公的亲女婿,只怕他会连公子一并恨上。这中间,涉及到仁宗、英宗及至本朝三朝的宫廷政治!富弼毕竟不过是一个贫家子弟出身,在这些政治角力中,他根本比不上世家子弟的韩琦,若非资历才望超过欧阳修,甚至可以说他连欧阳修都比不上……”

“若论治民的能力,治军的能力,出将入相的本事,韩魏公不如富弼。但是若论说到政治角力,富弼因为仁宗朝废后之事,替范文正公说话,而间接得罪如今的太皇太后;至和年间,仁宗病危,立英宗为储,本来也有富弼参预,富弼召韩魏公入枢府,本想共谋其事,不料富弼丁忧,韩魏公早早议立英宗为皇子,独享其功;其后英宗朝,英宗得病,当今的太皇太后垂帘,英宗待内侍甚严,内侍怀恨构隙,富弼竟然谏英宗,说‘伊尹之事,臣能为之’,英宗不得已忍气吞声,而韩魏公因此对富弼颇有疑惑,一日趁英宗病愈,当着百官之面,用智迫使太皇太后撤帘归政,而身为枢使的富弼事先竟不得商量,他以为韩魏公欲致他于族灭,由此对韩魏公恨之入骨。其后又有濮议,欧阳修首议追尊濮安懿王,富弼竟断然反对……”

潘照临如数家珍一般,向石越讲叙着富弼在仁宗、英宗两朝废立大事中的立场与结果。石越以前虽然听说富弼的事迹,又如何能明白这许多的内情?不由叹道:“难怪皇上对韩家与对富家,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不错。英宗策立、亲政,韩魏公居功至伟。而当今皇帝之立,也有韩魏公的功劳。两代策立之功,岂同寻常?所以皇上无论如何,也要和韩家约为婚姻,而韩琦再怎么样反对新法,皇上也不会将他真正的罢黜。所以夫人一旦成为韩魏公的义女,便是郡主,也要退让三分……所以皇上才会给韩魏公亲写碑词!所以富弼,虽然与韩魏公一样的资历,却只能提前致仕,退居洛阳。若再对比一下富弼之子富绍庭与韩忠彦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富弼对功名的垂意,他心中若不介意,岂非咄咄怪事?”

“都说‘富韩’‘富韩’,不料富韩竟然相差如此之远!”石越感叹道,“可是,这与我们计议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潘照临脸上泛起一丝冷笑,“富弼若不介意,便罢了。若是介意,那么他想要儿子辈孙子辈,都能使富家赶上韩家的话,现在就是一个机会!”

“机会?”石越转过身来,望着潘照临。

“不错,就是机会。”潘照临冷冷的说道:“这件事情,富弼若是做了,既便事情败露,毕竟不是谋反,最多不过是流放安置,他富弼反正也没有几年好活了;若是成功,谁都知道公子前途无量,公子又岂会亏待他的儿孙?何况这件事情,只有我们要担心他富弼出卖我们,他富弼根本不用担心我们会出卖他……风险对富弼而言,如此之低,而却可以为子孙保几十年的平安富贵,我想不出他富弼有什么理由去拒绝。”

石越想了一会,突然笑道:“富弼难道不担心我们有一天对付他的儿子,杀人灭口吗?或者等他死后,我不再照顾他的儿孙?”

“这些事情,就取决于富弼对公子的印象了。不过富弼也应当知道,我只要去找他开了这个口,那么他与公子,就只有两条路了,非友即敌!富弼若是聪明人,自然就会懂得怎么选。”潘照临将茶杯端起,笑道:“天下哪有什么绝对会成功的事情?公子你也需要早下决定!”

石越垂下头,反复思忖,许久,终于抬起头来,说道:“我只希望富弼能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之中!”

潘照临嘴角似乎隐隐露出一丝笑容,“我想他会的,除非他认为他儿子的智慧,能够用好这个秘密!”

“富弼自己也曾经被流言所攻击,历史真是讽刺!”石越走到东墙边上,取下宝剑,刷的一声,拔出剑来,顿时寒光四溢,“天下的确没有绝对能成功的事情,这次若是失败,也许就真的用得着你了……”石越望着手中锋利的宝剑,暗暗想道。


杭州杨家院。

楚府的男仆们一大早起来,便看到一个身着白素羽衣、盘着一头乌黑的秀发,约二十来岁的少妇站在楚云儿的幽居之前。这个女子身后还跟着四个丫头,全是一身白衣;另有一个身材高挑,身着白衣,丫头打扮的女子,在大门之前,轻轻的叩响门环。这些仆人们虽然看不见那个少妇正面的模样,但在众人环簇当中,都能感觉到那少妇有一种别样的气度。若是他们知道世间有雪莲花这一样花儿,必定感叹,那个少妇便如同雪山上的雪莲花一样,冰清玉洁,让人见之而生怜爱,看似柔不禁风,实则坚韧非凡。若他们能从正面再看得一眼,一定能从她的闪烁的星眸中,读出一种聪明狡黠的可爱处。这个少妇,与他们的主人楚云儿,是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女子。

这些男仆们正踌躇着,未及前去询问她们的来意——便听吱的一声,大门开了。阿沅睡眼矇胧的把头探出门缝,柔媚的嘟噜道:“是谁呀?这么早——”

她这幅神态,不由惹得那四个女子都掩袖偷笑,白衣少妇也不禁肩头微耸,显然也是忍俊不禁。敲门的女子更是放肆的笑出声来,柔声道:“姑娘,我家主人特意前来,求见楚姑娘。”

阿沅听她说的一口汴京官话,不由一愣,睡意也消了半分。她勉强睁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敲门的女子一眼,又往那边站立的五个女子望了一眼,不自禁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才问道:“你们又是谁呀?”言语之中,依然带着几分将醒未醒的样子。

来访的女子,几曾见过这样天真烂漫、毫不掩饰的女孩,她们自小秉承的教训,都有诸如“笑不露齿”等等维持淑女风范的礼仪教条,那个少妇虽然少女时代,也是个调皮淘气的女孩子,可毕竟也不会如阿沅这般,毫不介意的在客人面前打着哈欠——众人不由都忘了自己的来意,轻轻笑起来。

“不知这位姑娘怎么称呼?”白衣少妇的声音,非常的清澈。

“我叫阿沅。”阿沅丝毫没有意识到她们在笑什么,随口答道。

“原来是阿沅姑娘,可否劳烦你通报一声,就说石夫人求见楚姑娘,盼她能赐一见。”

“哦,石夫人——”阿沅心中一个激灵,睡意顿时全消,她张大了嘴,看着眼前这个不施粉黛,温柔可亲的女子,呆道:“你就是石夫人?石学士夫人?”

“正是妾身。”梓儿微微颔首,笑道。她正在孝中,所以一府皆白,不施粉黛。这次前来,也不敢太过张扬,只带了阿旺和四个心腹的丫头。侍剑等人则远远的在村外等候。

不料阿沅知道是石夫人之后,反倒将脸一沉,冷冷道:“你们能不能给人过一天安稳的日子?不见。”说罢,也不多说,将门一合,又关上了。

梓儿料不到这个阿沅会如此的讨厌自己,心道:“若是我石大哥前来,只怕便不会如此了……”心里不由又有几分莫名的刺痛。

她见阿旺脸上有不忿之色,抓紧门环还要敲门,连忙止住,道:“阿旺,你过来。”

阿旺心不甘情不愿的走过来,愤愤道:“那个小丫头太无礼,便是蜀国公主,对夫人也是礼敬有加的——”

“说这些做什么?”梓儿淡淡的说道,转过头,对一个丫头吩咐道:“去将阿旺的筝取来。”

那个丫环答应着,走到十数步远的马车之前,从车上抱出一把十三弦的秦筝,交给阿旺。

“阿旺,你替我在此奏一曲吧。我记得你曾编过一曲《望月怀远》……”

阿旺点点头,找了块青石,席地而坐,将云筝架在身边,又在琴边燃了一个香炉——这本是宋代大户女子出行必备之物,这才俯首轻调琴弦,素手翻转,鸣筝弄响,兹弦一弹,筝声含着一种哀怨相思的婉转,一种无可奈何的期待,所谓“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所有的人,竟都不禁要被这筝声中洋溢出来的情绪所感染。梓儿默默的站在阿旺身边,听着筝声,不由想起远在汴京的石越,不知祸福,心头亦不禁相思百转,又不知道自己深爱的人,爱的究竟是自己还是在眼前这宅子中的人?心中抑抑郁郁,竟似要把心都想碎一般。她不欲多想,便在心里默默念道:“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阿旺一曲终了,楚宅内外竟显得格外的寂静,仿佛所有的人都还沉浸于这筝声之中,过了好一会,宅中忽然传出一阵清彻的琴声,琴声清韵如风,让人们心中刚才的郁郁,顿时消散,而那表面的淡然恬静之中,更有一种落拓的骄傲!梓儿与阿旺细听一阵,不由相视一眼,见双方眼中,都有诧异之色。阿旺精通音律,梓儿悟性本就极高,与阿旺相处几年,于音律也颇有领悟。这时听到这琴声,二人竟都有似曾相识之感!

“这是由王相公的《暗香》改编的曲子,我曾经在京师听人弹奏过,但是没有人能出这位楚姑娘之上。”阿旺轻轻的赞许道,其实她和楚云儿,倒是见过的,只不过一时没有想起来罢了。

但梓儿心中却是另有所思,“新婚之夜的琴声,原来便是她所奏。”梓儿在心里摇摇头,悲伤的想道:“大哥,你明明知道,为何却要瞒着我?”

然而这曲《暗香》,楚云儿终是没有弹完。阿旺的话音刚落,便听到铮的一声,琴声截然而止,显是琴弦断了!

“心境若不能溶入琴境之中,琴弦难免折断。”阿旺惋惜的叹道。

“有些事情,阿旺你是不明白的……这个楚姑娘,一定是个倔强的女子。”梓儿淡淡的说道,她话音未落——“吱——”的一声,楚府的大门,终于打开了。一个身着淡黄色丝袍的女子,亭亭走到门口,敛身说道:“石夫人,多有怠慢!”

“是你?!”梓儿望着亲自出门来迎接的楚云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不错,是我,数年之前,大相国寺,我们曾有一面之缘。”楚云儿微微笑道。

梓儿摇了摇头,自嘲的笑道:“原来大家都知道,就我一个人不知道!”难道幸福真的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吗?梓儿已经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了。

“知道了未必是好事,不知道未必是坏事。”楚云儿幽幽叹道。

梓儿默默的摇了摇头,良久,才对楚云儿笑道:“可以让我进去吗?”

“请进来吧。”楚云儿微微笑道。不知为何,她心里面对梓儿,竟没有一点的怨恨。迎着梓儿进厅中落了座,楚云儿问道:“石夫人来找贱妾,是有什么事么?难道……”虽然明明知道会惹起梓儿不快,可是语气中,毕竟有掩饰不住的关心。

梓儿微微点头,柔声道:“我来找楚姑娘,的确是有事情。不知可否摒退左右,我们单独说说话?”

“有什么话是见不得人的么?你们只知道欺负我家姑娘!”阿沅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泛起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她爱护楚云儿心切,竟是不顾礼貌,出言相斥。

她这话说出来,梓儿倒还罢了,阿旺和几个丫头,脸上就难看了。只是石府平素家规甚严,在外人面前,颇知进退礼数,也不敢随便口出恶语。

梓儿望了阿沅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又转过头去望着楚云儿,脸上尽是殷切的期望。

楚云儿对着梓儿微微点了点头,对阿沅道:“阿沅,不可无礼。你出去招待一下这几位姐姐,我与石夫人说会话。”

“姑娘——”

楚云儿把脸一沉,喝道:“快去。”

阿沅无可奈何,只得退下。阿旺等人在梓儿示意下也一一退下。楚云儿见众人走了,方又问道:“石夫人……”

“楚姑娘,我想先问你一件事?”

“请说。”

“你平素怎么称呼我大哥,我大哥又怎么称呼你?”梓儿望着楚云儿,很认真的问道。

楚云儿不由一怔,待要拒绝回答,望见梓儿那双清彻剔透的眼睛,心中又着实不忍,迟疑好久,才叹道:“我也叫他石公子、石大哥;他有时候叫我楚姑娘,有时候叫我云儿……”

“他叫你云儿吗?”梓儿又似问楚云儿,又似自语自语,不由痴了。

“石夫人,你别误会,他的心里,只不过当我是个朋友一般。”楚云儿黯然道。

“朋友?”梓儿不由一怔,终是不愿意多想,因为每想一次,都是让自己的心痛一次。她也不愿意在楚云儿面前显出自己的软弱来,便勉强笑道:“楚姑娘,你、你喜欢他么?”

楚云儿万料不到梓儿会这么直接的问自己这样难堪的问题!若说喜欢,是当着人家夫人的面。何况她始终是个女子,如何说得出口?若说不喜欢,不免又是自欺欺人。

好在梓儿并没有一定要她回答的意思,又继续道:“我是想问楚姑娘,若我想把接你进府,侍候他,你愿不愿意?”

这次却是轮到楚云儿愣住了,她望着梓儿,见她脸上虽然勉强笑着,可在眉尖,在眼中,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楚。楚云儿岂能不明白那种难受的感觉,她缓缓走到梓儿身边,柔声道:“石夫人,我可不可以冒昧,叫你一声妹子?”

梓儿点点头,道:“你比我大,我叫你一声姐姐,也是应当的。”

“妹子,你真是个好人。”楚云儿搂着她的肩膀,轻轻说道。

梓儿咬着嘴唇,直是摇头,黯然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好人,我不过是想,你若在他身边,或者他烦恼的时候,可以有人让他开心一点。”她的眼泪,几次涌到眶中,几次生生的抑住。

“傻妹子,他娶了你,最能让他开心的人,是你呀。”楚云儿柔声道,“我不会答应你的。”

梓儿未料到她会拒绝,愕然道:“为什么?你不喜欢他?”

楚云儿摇了摇头,默不作声。

“我是真心的。”梓儿又说道。

“我知道。”

“那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工具,包括成为你讨好你丈夫的工具!”楚云儿在心里说道,“若是他喜欢我,他会自己和我说。我不愿意看到他眼中,有一丝一毫对我的嫌恶!”但这些话,她是不愿说出来的。只是淡淡道:“我在这里住惯了,已经不想嫁人,去奉迎别人。”

“可是,这样子你太苦了……”

楚云儿淡淡一笑,“妹子,什么是苦,什么是乐,很难说的。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这些天不断有人来找我,妹子,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梓儿迟疑一会,终于没有隐瞒,道:“大哥在京师遇上了一些风波,我们怀疑彭简想要陷害大哥,但究竟是为什么,一直没有弄明白。因为他来过你这儿,所以我们怀疑,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楚云儿冷笑道。

“你别误会,我相信你……”

楚云儿摇摇头,似笑非笑的问道:“妹子你来,也有一半是为了这件事吧?”

“嗯……”

“那你放心,便是让我死了,我也不会做半分害他的事情的。”楚云儿淡定的说道。


钱塘市舶司。

蔡京的书房,正墙上挂着一幅并不精确的海图,桌子上放着几本崭新的线装书,书名是《动物志》。西湖学院首批翻译的两套书,分别便是《几何原理》与《动物志》,第一批印出来的书,除了卖给太学、白水潭学院、嵩阳书院、横渠书院、应天书院等书院以及赠送给皇家藏书外,只有少量流传到市面,蔡京因为是市舶司的重要官员,与译书关系密切,所以才得到赠送一套。只不过蔡京拿到手后,那部《几何原理》他随手翻了几页,便丢在书架上,永不再看了;倒是这部《动物志》,他还勉强有兴趣读读。

此时蔡京背着手,正在看从杭州通往南洋的航线,“若能将泉州、广州全部置于管辖之内,那么利润不知还可翻几番!”蔡京在心里感叹道。历史上从未有政府组织进行的大规模贸易活动,一旦得逞,不免让人食髓知味。当年石崇靠抢劫海商,富可敌国,蔡京在提举市舶司的职位上,又是大宋现在最有活力的市舶司,他都不用怎么伸手,一年下来,几十年的俸禄也早已经入了腰包。无论从公从私,蔡京都真心希望海外贸易能更加繁荣。半晌,蔡京才意识到蔡喜在他身后,漫不经心的问道:“有什么事么?”

“今天早上,石夫人去看那个楚云儿。是侍剑陪着去的。”

“哦?”蔡京转过身来,问道:“知道她们说了什么么?”

“不知道。”蔡喜答道,“不过石夫人出来的时候,是楚云儿亲自送到门口,二人神情,似乎颇为亲密。”

“颇为亲密?”蔡京冷笑道:“妇人之事,不必理会。只是暂时不要孟浪行事。”

“小的明白。”

“彭简那边可有动静?”

“彭简几次行文给我们,但他一个杭州通判,毕竟管不着我们,也拿我们无可奈何。不过他似乎已经生疑,从他家人那里,打听不到什么东西。”

蔡京笑道:“石府抓了他的人,他不生疑才怪。晁美叔那里,彭简又岂能要到人?”

“公子料事如神。”蔡喜也笑道:“我看彭简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了。明天晁美叔就正式审问那几个家伙,只要一用刑,彭简就等着挨参吧。陈先生也够狠的,听说他把杭州知州衙门、以及两浙路在杭州开府的大大小小的官员,包括彭简,都请去听堂了。”

“我也想去看看彭简的丑态!”蔡京嘲讽的笑道,“可惜市舶司的事务,的确太多了。”

6

晁端彦的审判没有任何波澜。晁端彦才威胁要用大刑,堂上的犯人便全部招了,一齐指证是受彭简指使,彭简虽然想否认,可这些人都是他彭家的家人,实在不是可以脱赖得开的。晁端彦虽然没有权力立即剥夺彭简的官职,却可以将供状案卷随着一纸弹文,送往京师……不过彭简倒并没有惊慌失措,他一面写折子谢罪自辩,一面还在等待着朝廷对石越的处分——只要那份弹章能够扳倒石越,那他一定会是笑到最后的。

就在此数日之后,唐康与朝廷的使者,竟在同一天抵达杭州。差不多就在使者进入杭州北门,前往提点刑狱衙门宣旨的同时,唐康在石府门前,翻身下马,和出门送侍剑返京的陈良、蔡京等人,撞个正着。

  “二公子!”众人看见风尘仆仆的唐康,心中都是一惊。难道京师又出什么事了?

唐康让随行的两个伴当牵了马,先进府中。一面对众人见礼,抬眼见侍剑一身行装,知道这是要返京了,又笑道:“侍剑,你且慢行一步。”

侍剑见唐康突然出现在杭州,早已知道走不成了。众人簇着唐康又转回石府,唐康低声对侍剑道:“只叫靠得住的人,去后厅相谈。”他一向在京师,并不知道杭州的人,有谁是信得过的,因想去找楚云儿必然也是大费周章之事,又不能不劳师动众——他却不知道这边的人,早将楚云儿握在手心了。向侍剑低声说罢,唐康便停步朝众人团团一揖,笑道:“请恕在下失礼,我须得先去拜见嫂子。”说罢又是一揖,竟径往后面去了。

侍剑见唐康走远,方转过头来,对陈良道:“陈先生,请随我去一下后厅,小的有点事情请教。”又环视众人一眼,目光停在蔡京脸上,又望了陈良一眼,见他微微点头,心中迟疑了一下,终于道:“蔡大人,不知可否劳动尊驾,去一下后厅?”

蔡京早将二人这细微的表情收入眼底,他知侍剑这么一迟疑,便是已经认可他能算是石越的心腹之人了,心中不由暗喜,只是他城府颇深,脸上却不动声色,矜持的点点头,道:“不敢。”

三人在后厅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唐康才走了进来,抱拳说道:“恕罪,久候了。”目光却停在蔡京身上。

陈良知道唐康不认得蔡京,忙道:“这位是提举市舶司蔡元长蔡大人。”又对蔡京笑道:“蔡大人,这位是石大人的义弟唐康时。”康时乃是唐康的表字。

唐康早听说过蔡京之名,知道是石越举荐之人,又见陈良与侍剑引为亲信,便抱了拳,笑道:“久仰,蔡大人提举杭州市舶司,早已名动京师,今日得见,果然风采过人。”蔡京连忙谦逊。二人客套了几句,唐康笑道:“事情紧急,这里都是自己人,我便开门见山,诸位可知楚云儿姑娘隐居杭州?”

他张口说出“楚云儿”三字,三人不由相顾一笑。唐康心知有异,不待他们回答,便又问道:“想必是知道了?莫非此间又有什么变故?”

侍剑忙从头到尾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唐康这才知杭州之事,竟已不足为虑。待侍剑说完,他也将京师的情况拣着能说的,简略的说了一下,众人至此方知彭简竟然如此包藏祸心。但唐康生性谨慎,那首词究竟是不是石越所写,他却语焉不详,众人也不敢追问。

蔡京心里知道那首词多半就是石越所作,却也不敢说破,只皱眉道:“眼下奇怪的,是彭简如何便攀上了楚姑娘?这件事情,只怕非问本人不能知端详。”

唐康望了蔡京一眼,笑道:“我来杭州,便是为了此事。就怕彭简污蔑楚姑娘,打听清楚中间的隐情,日后也好为楚姑娘周旋,免得官府偏听一面之词。”他把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顿时让蔡京刮目相看,笑道:“如此,就由下官领路,带公子去见见楚姑娘。下官想,我衙门杨家宅的走私案,看来也是查无实据,现在可以销案了。”

唐康微微一笑,点头道:“如此有劳了。”


自从那日梓儿来过之后,楚云儿府上便难得的清静了数日。这日阿沅领着一个男仆到院子外面来打水浇花,竟发现那些将杨家院围得密不透风的官差全都不见了。“阿弥陀佛!”阿沅不由念了一声佛号,长出一口气,说道:“这些个瘟神,可都走了。”

男仆也笑道:“这定是亏了石夫人。”

阿沅听到这话,脸顿时沉了下来,嘴角一撇,冷笑道:“你就知道是亏了什么石夫人木夫人?我看她不是好人。”这些男仆素来不敢和她争辩,也不敢再接话,只默默去提水。阿沅心中兀自不快,愤愤道:“也不知道石学士看上她哪一点?听说她也不过是个商人之女。”直到二人各挑了一担水往回走,阿沅还是心有余忿,但想着和一个男仆说这些,又没什么意思,满腔的忿忿郁结于心不能发泄,当真是难受得要死。眼见着那男仆挑着满满两大桶水都健步如飞,她挑了两小桶水竟被远远抛在后面,心里更是莫名地感觉到不痛快。一不留神间,

忽然脚底一滑,“哎哟”一声,她整个人竟摔在了路边水沟当中,两桶水全洒在了身上,一股泥臭更是扑鼻而来。

阿沅虽爱男子装束,可到底也个容貌颇佳的女孩,眼见身上又脏又臭,心里又气又急,竟是忍不住几乎要哭了出来,再看那男仆,早已走出视线之外了。她生怕别人看见自己糗样,遭人取笑,只好硬着头皮爬起来,左顾右盼的往回走,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口,见没人看见,方松了口气,伸手正欲去推侧门,忽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二公子,这里便是楚姑娘府上。”

阿沅暗暗叫苦,也不敢回头。却听另一个男子“哦”了一声,突然用惊讶无比的声音问道:“这位是……?”阿沅听他声音中有惊奇之意,好奇心起,一时不及多想,回头望去,却见数步之外,有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子,正朝自己抱拳相问——她顿时满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这两个男子,正是蔡京与唐康。唐康见到阿沅满身是泥,黑一块白一块的,几乎忍俊不住,只是初次见面,对方又似是楚府的人,倒也不好嘲笑,只得生生忍住,勉强正色说道:“敢问这位兄台……”

阿沅见唐康一脸的正经,可是眼中却有掩饰不住的笑意,不知为何,她心里呯地一跳,竟莫名地便恼羞成怒。她也不管是否冒昧,怒道:“我知道我的样子很好笑,你要笑便笑,何苦想笑又不敢笑,没半分男子气慨,哼!”说完使劲一推门,便跑了进去。

唐康一时竟是目瞪口呆。他听她声音柔软,骂人亦似唱歌一般,明明便是江南少女——女孩子穿着男装在唐康看来倒不稀奇,有几次他便看到他表姐穿过,但这么弄得浑身是泥的,他却是头回见着。他平生所见女子,多半是大家闺秀,行止节制,讲的是淑女风范;便是丫环使唤,也是自有家法戒律;只有歌妓妓女,才有故作放肆之态,以示与众不同的,可那种女子,再也不能和刚才那个女孩那种天真烂漫相提并论。半晌,唐康这才回过神来,向蔡京摇头苦笑。

便是蔡京也不禁失笑道:“好个野丫头。我若没记错的话,方才那位是楚姑娘的贴身侍女阿沅。”

“阿沅?”唐康轻轻念道,又问道:“她没有姓的么?”

蔡京一愣,摇摇头,笑道:“是人都有姓,只是下官却不知道她姓什么。”

唐康也不觉一笑,道:“咱们还是办正事要紧,有劳蔡大人相送。”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下官在竹林之外等候二公子,一同返城。若是晁美叔的人来了,自会有人来通知二公子。”蔡京微笑答道,告辞而去。

唐康待蔡京走远,方走到大门之前轻扣门环。不多时,便有一个丫头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来,见扣门的竟是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脸不由自主的便红了,低声问道:“请问公子找谁?”

唐康从怀中取出一个木匣,递给那个丫头,笑道:“烦劳姐姐将这个送给你家主人楚姑娘,就说京师故人托人来访,还盼赐见。”

那个丫环红着脸伸出手来接过匣子,道:“请公子稍候。”吱的又把门关上了。

唐康背着手,一面打量周边景色一面等候。他生于四川,其后随父亲又到杭州呆了两年,熙宁五年到汴京,屈指一算,如今也已有两年多了。这次回杭州,虽然明知道父亲在杭州,却也没空相见,更不用说细细品味这杭州的风景了。这时候见此处环境幽雅,让人心旷神怡,不由得竟生出几分喜爱。他正想走远几步,门吱的又开了,先前那个丫环走了出来,敛身说道:“公子,我家姑娘有请。”

唐康微微颔首,笑道:“有劳姐姐带路。”跟着那个丫环,进了楚府。那个丫环带他逶迤而行,过了几道门,尚不见客厅。唐康心里暗暗纳闷,不知道这个楚府竟有多大。正在揣测,便听那个丫环笑道:“公子,这便到了。我家姑娘在厅内相候。”

唐康抬头打量,这才明白,原来那个丫环竟是带自己直往内厅相见!他知道这是楚云儿另眼相待,连忙整了整衣冠,走进厅中。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唐康循声望去,一个肤如凝脂的女子站在主位前,正向自己敛身行礼。他知此人便是楚云儿,连忙还礼道:“在下唐康,是石大哥的义弟。”眼角却瞥见楚云儿葱指上,正挑着一小串念珠。他带来的盒子,打开放在桌子上面。想来里面装的,竟是一小串的念珠。唐康自是不知道这串念珠,是楚云儿从大相国寺求给石越的,上面更有楚云儿亲手所刻“寿考维祺,君子万年”八字。因此楚云儿一见便知是石越遣他来的,自然要另眼相待。

“他还好么?”楚云儿一面请唐康坐了,抿着嘴唇,轻声问道。她心里怦怦跳得厉害,前几天桑梓儿刚走,石越便遣他义弟千里迢迢而来,却不知所为何事?

唐康坐下来,轻叹了口气,苦笑道:“只怕称不得一个好字。”

“怎么?”楚云儿的语气虽然淡淡的,可是紧紧抓住念珠的手指却出卖了她的感情。

这些细小的动作怎么能逃过唐康的眼睛,他低下头,沉声道:“前一阵子,皇上召大哥回去,本是预备大用。我甚至在大哥的书房里,还看到过一篇关于本朝役法的文章——大哥显是想有一番作为的;不料一夜之间,京师间谣言四起,说大哥是石敬塘之后,有不臣之心,如今皇上虽不至于要杀大哥,却也明显心存疑虑。雪上加霜的是——”

楚云儿听到“不臣之心”四个字,心立时就紧紧揪起来了,这时见唐康欲言又止,忙追问道:“是什么?”

“是有人上了一封弹章给皇上,里面附了一首据说是大哥写的词,说这首词不仅能证明大哥是石敬塘之后,更能证明大哥心存不测之志!”

“啊?”楚云儿脸色惨白,急问道:“那皇上……”

“楚姑娘不用担心,皇上现在还不确定这首词究竟是不是大哥所写。”

楚云儿脸色稍霁,“这就好,这就好……”

唐康一直留神观察楚云儿神色,见她关心石越,不似作伪,心中不由有几分不忍。只是事关重大,他却断不敢轻信任何人,便又问道:“楚姑娘不想问我的来意么?”

楚云儿听唐康问得奇怪突兀,不由怔道:“公子的来意是?”

“有一桩祸事,便要临门。我大哥特意让我来知会楚姑娘,早做准备。”

“祸事?”楚云儿淡淡一笑,神情中似有点失望,“生死贵贱,平常之事。我与世无争,又能有什么祸事?”

唐康苦笑道:“姑娘可知树欲静而风不止?”

楚云儿微微摇头,不欲争辩,道:“那公子说的祸事,又是什么事?”

“楚姑娘,你可知那个小人给皇上的词是哪一首?”唐康喟然长叹,不待楚云儿相问,便自己回道:“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

楚云儿听到此处,身子不禁摇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低下头,看了手中的佛珠一眼,挤出一丝笑容来,问道:“那个小人,便是彭简?”唐康轻轻点了点头,抿着嘴,听楚云儿继续说道:“我已经知道公子的来意了。可是想问我为何这首词会流传出去?”

唐康摇了摇头,苦笑道:“姑娘不要误会,这首词会被彭简所知,我大哥深知绝非姑娘本意,而且这件事情,倒也不必深究。只是我们听到消息说皇上亲自下诏,要求晁提刑晁大人将姑娘带回汴京作证。我大哥担心姑娘的安危,但是他此时的立场,出来说话,只能更加坏事,所以……”

楚云儿突然微微一笑,平静的说道:“看来事情还有转机,皇上宁可千里迢迢提我这个民女入京,也不肯去问石大哥……唐公子,若我一口咬定那首词并非石大哥所写……”

“只不知道那首词有多少人见过?若是见的人多了,迟早会泄露。”

楚云儿蹙眉道:“我一向少见外客,大哥手稿珍不视人,也是因为一时不察才让彭某见着一幅字帖,那是醉后草书,我身边的女孩子,便是识得几个字,也断不认得草书的。”

唐康这才略略明白端详,他见楚云儿主动愿意合作,心中不由一宽,道:“主审此案的是开封府韩维韩大人;还有两个御史陪审。韩大人倒也罢了,断不会为难姑娘,只怕那两个御史……若是作证,倒也罢了,若是否认有这件事情,只怕彭简那厮反咬一口,到时候姑娘就会受苦了。”

楚云儿倦倦的一笑,“唐公子不必担心。”

唐康迟疑了一会,担心的望了楚云儿一眼,心里不住的权衡风险,这么娇柔的一个女子,真不知……楚云儿抿着嘴,并不说话。唐康又看了她一眼,似乎是下定了决心,道:“楚姑娘,既然如此,就请将原稿和字帖等一干字迹毁去,再找一幅别的字帖来顶替——官府来人的时候,自然会将物证一块要走的,府中人多,难保没有人卖主,这可抵赖不得。”

楚云儿心中突然似刀绞一般剧烈地疼痛,脸上却笑道:“如此,请公子随我来。”

望着楚云儿打开那幅字帖,痴痴的看着,目光中似有千种柔情、万般相思,唐康心中忽然非常的惭愧,在眼前这个女子面前,自己似乎是一个无耻的小人了。

自两年前跟随石越之后,唐康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白水潭学院亲眼目睹各种不同思想的交锋碰撞,他还很清楚的记得第一次在辩论堂听人辩论的震憾,在技艺馆第一次参加比赛时的兴奋与激情;跟随在石越这个义兄、表姐夫的身边,感染着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理想与抱负,听他讲一些新鲜的思想与故事,想象着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竟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唐康早就不知不觉的成为了石越的信徒,他很愿意跟随着石越,去一起创建《三代之治》所描叙的理想世界!

而从现实的一面来说,自己曾经因为石越的缘故,几乎要推恩受封勋号,因为石越坚持拒绝,才最终作罢,但是便连皇上也知道石越有自己这么一个义弟。唐康深深的明白,自己的前途,自己家族的前途,与石越是紧紧的绑在一起了。

因此唐康在为石越谋划之时,从未有半分的犹豫与迟疑。他看过石越书房中的《役法剳子》,那是比王安石免役法、助役法用心远要纯正的役法改革方案,若他的改革能够实现,那么千万百姓都要从中受益!自己站在义兄一边,于公于私,都是正确的!

但这一次,望着楚云儿的神态,唐康感觉到自己是在亲手剥夺一个人的幸福!望着楚云儿的手一松,那幅字帖滑落到火盆之中,唐康竟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冷战!

楚云儿低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到石越亲自赠给她的手稿上。

五年前,五年前……那座酒楼上,那个手足无措的男子……她的眼睛已经晶莹。楚云儿轻轻的抚摸着那本手稿,目光近似哀求的望了唐康一眼,可不待他回答,眼睛一闭,手一松,那本手稿便向火盆中滑去……两行清泪,再也无法抑制,从紧闭的双眼中,夺眶而出。

“楚姑娘。”唐康抱愧地唤道。

“公子,请回吧。我会另找一幅字出来代替的。”楚云儿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这本手稿……”

“手稿已经烧掉了,就不要再提了。”

“手稿没有烧掉。”唐康望着自己一时冲动伸手夺回的手稿,心里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什么?”楚云儿霍地睁开双眼,见唐康手中果然拿着那本手稿,她一把抓过,紧紧的抱在怀里,低声哭了起来。

唐康叹了口气,“姑娘情深意重,让在下汗颜。我把手稿中有那首词的那一页撕了,别的就请姑娘好好保存吧。”


汴京大内,天章阁之东,群玉、蕊珠殿之北。宝文阁。

宝文阁内供奉了宋仁宗、宋英宗两代皇帝的御书、御集,赵顼此时坐在阁中,面前放着一堆的御书,所有的御书,全部与一个人有关——武襄公狄青!

国难思良将!

赵顼推开桌上的书卷,喟然长叹。“有狄武襄的画像么?”

“有。”李向安小心的应道,将一幅狄青的画像打开。赵顼端详良久,目光凝视在狄青额上的刺字之上,叹道:“真英雄也!”

“小人听说外头传说,都讲狄武襄公是真武神转世。”李向安顺着皇帝的语气笑道。

“是啊。可惜当年狄青麾下,能用之人,只剩下一个张玉张铁简了。”张玉军中外号“张铁简”,勇力过人,当年是狄青帐下猛将,现为宣州观察使,副都总管,亦在熙河地区。

随同的知制诰苏颂笑道:“陛下,臣听说狄青有六个儿子,次子狄谘与三郎狄詠,武艺颇佳,有乃父之风。自古以来,天下未尝无人,但观人主能否简拨于草野之中罢了。”

李向安也陪着笑,小心的说道:“官家常说仁宗朝人材鼎盛,可是老奴也听说,本朝的人材,竟一点也不逊于仁宗朝呢。”

“哦?”

苏颂笑道:“最近汴京的书坊,报童,都在卖两种画,一种是仁庙名臣像,一种便是本朝名臣像。也不知道是哪个画工,妙手画得,竟是惟妙惟肖,亏他认得这么多大臣。”

赵顼不由来了兴趣,笑道:“卿说说看,都有谁?朕也想知道,百姓心中的名臣都是什么人?”

“官家,那画前天老奴便让人买了回来,是否就取出来御览?”李向安感觉自己得了个好采头。

“快呈上来。”赵顼一面吩咐,一面对苏颂道:“卿说狄青有六子,都在做什么?”

“回陛下,狄青长子狄谅袭爵,现在汾州西河老家耕读;次子狄谘与三郎狄詠,均为阁门使,狄谘在禁军当中任职,狄詠在王韶军中,此次颇有军功。四郎狄惠与五郎狄说弃武从文,幼子狄谏,现在白水潭学院格物院读书。”

赵顼沉吟道:“将狄詠调入禁军,赐带御器械。”

“遵旨。”

苏颂话音方落,李向安就捧着两幅卷轴走了进来。四个内侍不待吩咐,连忙上前,一人拉着一边,将画卷展开,供皇帝观赏。赵顼走近观看,却见两幅画上,各画了一二十人,每个人像的左上角,皆用小楷注明人物的官职名讳。他顺着看去,见仁宗朝的,无非是范仲淹、韩琦、富弼、包拯、狄青等人。

苏颂在旁笑道:“世传仁宗朝有‘四真’——富弼为真宰相、包拯为真御史、欧阳修为真学士、胡暖为真先生。陛下你看,这个就是胡暖……”

赵顼把目光移过去,点点头,笑道:“听说当年礼部取士,十之四五,便是这个‘真先生’的门生,他旁边的徂徕先生石介,可是那个写《太历圣德诗》的石介?”

“正是此人。”

“听说仁宗不敢让他做谏官,怕他玉碎石阶,可见定是个性子孤介的人。”赵顼与石介虽然是两个时代的人,但是倒也听说过一些仁宗朝的掌故,他一面说一面心里暗暗奇怪:“这个石介眉目之间,似乎隐隐有点熟悉。”赵顼慢慢看完仁宗朝的名臣像,这才走到《熙宁名臣像》之前,第一个便是王安石,第二是司马光,第三个是石越,赵顼站在石越像前,突然停住了,仔细端详画像一会,忽然向苏颂道:“苏卿,卿来看石越的画像。”

苏颂连忙过来细看,但细细看了半晌,却不知道皇帝的用意,只得笑道:“这画工画得很像。”

“的确很像。”赵顼点点头,又走到石介的画像前,看了一会,指着画像,问道:“卿看看,这两人眉角之间,是否有点相似?”

苏颂看看石介的像,又看看石越的像,果然竟觉有几分相似,他不由点点头,道:“倒的确有几分像。不过石介看起来,就显得孤傲;而石越,则温和许多,二人不可同日而语。”

“这倒是。”赵顼莞尔一笑,不自觉地摇摇头,继续去欣赏其他的画像。


银白的月光洒在地上,满地树影重重,沓无人声,石府的花园中,甚是寂静。石越挂了一件披风,从纱窗望了出去,天空如洗,没有一丝云雾,只见到满天的星斗密密麻麻。

“公子还没有睡?”

“潜光兄?你怎么这么晚来花园?”石越转过头,见是潘照临,不觉有点奇怪。

“刚刚整理了一下本朝官制,到这里来看看。”潘照临脸上似乎也有一丝的倦容,“公子在担心什么?”

“侍剑刚刚回来,说楚姑娘大约明天到京。”

“公子不必担心,晁美叔弹劾彭简私自派人监视大人官邸,皇上勃然大怒,两府、翰院、兰台都指责彭简胆大妄为,本朝头一次有这样的丑闻。皇上既然驳回了彭简自辩的折子,那么这件事应当告一段落了。”潘照临的语气,让人觉得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我担心的是吕惠卿。他一有机会,就一定不会善罢干休。现在彭简已经被提回京师,若能在开封府证实那首词是我定的,他未必赢不得同情。本朝自太祖立国以来,就恪守‘道理最大’的祖训,便是皇上,也不能因为讨厌彭简而拿他怎么样。杭州事务,由晃美叔代理,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公子何必杞人忧天?”潘照临笑道,“康时信中说楚姑娘外柔内刚,坚韧节烈,他年纪虽轻,但是看人向来很准。”

“过刚则易折。”石越喟然长叹,“我却是怕她太过刚烈。开封府的衙役,已经托人打点妥当了么?”

“已经妥当。是以秦观的名义出面,不会授人以柄。田烈武也去和他的弟兄们说了,万一要用刑,他们自有分寸。”

石越这才稍稍放心,但是心中的愧疚之意,却不曾减得分毫。

“公子,若皇上果然要大用,改革之事,你以为当从哪里开始?”潘照临不经意地把话题岔开。

果然,说到此事,石越精神便为之一振,“我这些天反复考虑,以为本朝之事,千头万绪,而改革须以三事为根本。一则改革官制,使名实相符;一则创立学校,以培养人材;一则完善选举,可使朝廷得人。”

潘照临击掌笑道:“这三件事,头两件在朝中断无阻力,本朝官制名实不符,早已被众人所深恶痛疾,新党旧党,尽皆盼着厘清。若能趁着改革官制的机会,为以后的改革埋好伏笔,那定能事半功倍。创立学校,自白水潭以来,有近五年之功,并非难事。只是选举之法,关系朝野利益甚巨,须当慎重。”

石越点点头,道:“我若要改革,既不能使旧党认为我要步王安石后尘,而只能举庆历新政之旗号,循序渐进;又不能使皇上等不急,心里不耐烦……”说到此处,石越忽然自失的一笑,自嘲道:“现在麻烦不断,居然奢谈这些。”

“大丈夫便在最困难的时候,亦不可忘其志。皇上已经看到了名臣画像。富弼前天上书,请求皇上录忠良之后,皇上下诏录赵普、狄青、包拯三人之后各一人为官,几天之后,富弼会再次上书,请求录石介、欧阳修之后。计划到现在,进行得非常的顺利,公子的志向,必有一日能够大展。”

石越忽地想起一事,“我怎么可能和石介长得像?”

“嘿嘿。”潘照临悠悠笑道:“不是公子长得和石介像,而是石介长得和公子像。”

“啊?”

“石介死去二十余年,他死的时候,正好得罪夏竦,很多文稿都被烧毁,他的画像更是一幅也没有留传,事隔二十年余年,我听富弼介绍石介的模样,在画石介像的时候,略略在眉目上改了几笔,也不过举手之劳。这画像连富弼都觉得甚像,别人又如何去分辩真假?”潘照临似笑非笑的低声说道,显是极为得意。

石越不由暗呼侥幸:“幸好中国画不同于油画。”

潘照临抬眼仰望着夜空中的繁星,道:“这些事情迟早会过去。真正让我担心的,是皇上最终顶不住压力,向契丹人示弱。司马梦求,怎的还不回来?”


翌日,崇政殿。

“昨晚刘忱与萧禧争论到深夜,萧禧始终不肯让步……”韩绛小心翼翼的说道,他低着头,不敢看皇帝的眼色。

“今日两府三司学士院御史台都在这里,一定要有最后的结论。”赵顼冷冷的说道。“辽人既不肯让步,朝廷是准备边防,还是要忍气吞声?诸公都是朝廷大臣,事到临头,岂可噤若寒蝉?”

皇帝的话,却是说得很重了。韩绛连忙出列,首先说道:“与辽国轻启边畔,臣以为是下下之策。”他话未说完,吕惠卿已然厉声反对:“臣以为要断然拒绝辽人无理之求。”冯京、王珪对望一眼,齐声说道:“臣以为不可轻启战事。”吴充迟疑了一会,也道:“臣亦以为不可轻开边衅。”

他三人一表态,枢密副使蔡挺、王韶不由相顾色变,二人上前一步,厉声道:“臣等以为辽人索求无厌,不可遂其愿!”

赵顼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把目光投向曾布。曾布连忙出列,道:“臣还是以为要持重。”

蔡确略一踌躇,也出列道:“臣请陛下下旨备战。”

殿中的大臣们终于一一表态,吵成一团,但主张议和的力量,终是远远超过主张强硬的大臣。赵顼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半晌,终于无力的说道:“姑从其所欲。”

“陛下圣明!”歌功颂德的声音立时在崇政殿中响起,赵顼听到耳中,却觉得说不出来的刺耳。

王珪又禀道:“刘忱、吕大忠持议甚坚,朝廷若主和议,只恐不能夺其志。”

“那就换人吧,让刘忱归本职,让吕大忠回家终制。”赵顼无可无不可的说道。

“臣以为可遣天章阁待制韩缜为使者……”王珪又继续说道,吕惠卿、蔡确默不作声的冷笑着。

“准奏!”赵顼挥挥手,便欲退朝,忽然一个大臣“卟”的一声,倒在殿中。“蔡大人,蔡大人!”崇政殿中,顿时乱成一团。赵顼走下御座,才看清原来是枢密副使蔡挺当殿晕倒!他心里一惊,连忙高声呼道:“御医,快传御医!”

站在崇政殿内的史官,注视着殿中略显混乱的情景,默默地观察着每个人的动作。回到史馆之后,他在一张纸上写道:“熙宁八年二月某日,……帝使韩缜如河北议界……枢密副使蔡挺议事崇政殿,疾作而仆……”

数日之后,史官又提笔写道:“……枢密副使蔡挺以疾罢为资政殿学士,判南京留司御史台……”

史官所不知道的是,蔡挺在病中,曾经大呼:“奇耻大辱!奇耻大辱!”而就在蔡挺罢枢密副使的当天,富弼的表章抵达京师;石越词案,在开封府秘密开审……


吕惠卿的目光停在政事堂北面墙角的一台座钟之上,钟的式样是青铜制的孔子雕像站在一条蜿蜒九曲的河边,在河的旁边,有一棵铜树,从树枝上伸出一根纤细的钟摆,钟摆上是一只黄铜打制的小鸟,小鸟就在这河边的树下,来回不停的摆动着。钟面是瓷质的,嵌在树枝中间,标明了十二个时辰。在树干上,刻着“逝者如斯夫”五字篆文。

“咯当咯当”的响声,是安静的政事堂唯一的声音。

这架座钟,是做为贡品进贡给朝廷的。它在东京的售价,是五百贯;在辽国与大理的售价,是三千贯;在高丽与日本国的售价,是五千贯。

“当”——金钟铜磬一般的一声巨响,几乎将吕惠卿唬了一跳。他不易觉察的皱了皱眉,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不太习惯座钟每个时辰一次的报时。他又瞅了一眼王珪,后者果然很准时的,每到整点报时,必然起身往院子中走一圈。

“禹玉兄,听说富公又请皇上录石介、欧阳修之后了。”吕惠卿在王珪散完步,回到政事堂后,笑着问道。

“这是等闲事。”王珪微微一笑,漠不关心。

“果然是个‘三旨相公’!”吕惠卿心里鄙夷,不再相问,埋头继续批阅公文。王珪在相位,被朝中喜欢开玩笑的大臣们讥刺为“三旨相公”,讲他上殿进呈,说一声“取圣旨”;皇上决定后,说一声“领圣旨”;退殿后吩咐禀事之人,说一句“已得圣旨”。他凡事皆以皇帝之是非为是非,既无创见,也无主见,徒然文章写得好而已。在中书诸相之中,王珪也是最没有威胁的人。

“三旨相公”见吕惠卿不再相问,正待回位去整理公务,却见一个中使急匆匆走来。“王参政,吕参政,有旨意——”

“臣——”王珪与吕惠卿连忙拜倒接旨。

“圣谕,召王珪、吕惠卿迩英殿见驾。”

“遵旨。”

当王珪与吕惠卿赶到迩英殿偏殿的时候,发现殿中还有几位知制诰、以及翰林学士元绛等人。甚至连崇政殿说书吕升卿、沈季长也在场。待二人参拜完毕,皇帝将目光投向元绛,道:“元卿,你继续说罢。”

“是。”元绛欠了欠身,继续说道:“……石介本是兖州奉符人,进士及第……入为国子监直讲,学者从之甚众,太学因此益盛……因杜衍、韩琦推荐,为太子中允、直集贤院。曾著《唐鉴》以戒奸臣、宦官、宫女,指切当时,无所讳忌。庆历年间,章得象、晏殊、贾昌朝、范仲淹、富弼及韩琦同时执政,欧阳修、余靖、王素、蔡襄并为谏官,石介喜朝廷得人,做《庆历圣德诗》,诗中暗斥夏竦为奸臣。”

王珪与吕惠卿这才知道原来皇帝在听元绛讲本朝典故,却不知把他们二人召来又是什么意思,心下纳闷,然而皇帝不问,也只好叉手侍立。吕惠卿偷眼瞧见吕升卿满脸通红,心里早料到必是皇帝有问,他回答不出,才劳动翰林学士元绛亲自讲故事,心里亦不免有几分羞恼。

“……不久石介病死,正逢狂人孔直温谋反,官府搜其家,得石介书信。夏竦怀疑石介诈死,北走契丹,请发棺以验……”

赵顼皱眉道:“这未免有点过份,想是夏竦挟怨报复?”当时的人们,对入土为安是非常重视的。

王珪与吕惠卿等人自是知道这件事的,夏竦非但是因为石介称颂庆历诸君子,骂自己是奸人而怀恨在心,而且更是想借机中伤杜衍、富弼等人——当时杜衍便在兖州,所以才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行事。但是他们哪里肯说破这些事情。便是元绛,也只是淡淡应道:“陛下圣明。”又继续说道:“于是朝廷下诏,要求地方查清石介之存亡真相,兖州掌书记龚鼎臣愿以阖族保介必死,杜衍与提点刑狱吕居简,以及地方民众数百人,也保其必死。由是方免于斫棺之辱。石介死后,族中子弟羁管他州,其家本来贫苦,妻子几乎饿死,是富弼、韩琦一起买田赡养。”

虽然元绛故意用平淡的语气,尽量简略的介绍石介的生平。但便是赵顼也知道,这后面实有一段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实际上也是庆历新政中“君子”与“小人”斗法的一部分。而石介便是庆历新政诸君子中,最有名的激进分子,他的遭遇曾经得到诸君子的广泛同情,他当年讲学时的学生,此时也有不少人在朝中为臣。

“难怪富弼特意上书,想为石介之子石起谋个封赏。”赵顼暗暗想道。富弼在表中说到石介的事迹,与元绛所说,大体相合。且说石介之妻已经亡故,仅有一子名石起,在家耕读。

“众卿,还有一件事,不知众卿可有耳闻?富弼说石介病故之年,有一侍婢有三月之孕,因有破家之祸,害怕株连,逃亡他处,不知所踪。”赵顼迟疑了一下,终于问出口来。

元绛想了一会,目光望向王珪,王珪摇了摇头,道:“陛下,这等近三十年前的石家私事,臣等不甚了了。石介妻子向来由富弼照顾,富弼如此说,想来不假。”

“朕颇怜其身世。”赵顼叹道,“富弼说石介之妻为防夏竦报复,想为石家留一脉骨肉,才遣其逃亡。仅有半片和田绿玉独角兽,与石起所有半片,合为一对,以为他日信物。此事便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其妻死前,方托嘱富弼查访。”

“既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臣等更无由得知。”吕惠卿笑道,“只是如今要查访此人,只怕也是海底捞针一般。”

赵顼点点头,“朕找王卿、吕卿来,便是想问此事,可否由朝廷下榜寻访?若能找到这个遗孤,亦是一桩美事。”

吕惠卿笑道:“陛下仁德,只是石介病故于庆历五年,至今日已近三十年。其子便是庆历六年出生,现在也有二十八九岁了,其母更不知是否还在人世。若由朝廷下榜,只恐寻不来真人,反倒引出不少妄人来冒充。”

元绛也知道这终究是一件难事,道:“朝廷顾念忠臣,本是一桩美事。陛下何不从富弼之议,召欧阳发、石起一见,若其才华可用,则授以官职,也好报效朝廷;若资质平庸,则赠以金帛。如此也足以鼓励天下世道人心了。至于石介的遗孤,上天眷顾,必能找到,臣之愚见,以为不必大费周章。”

赵顼想了一会,点头充道:“如此,便遣使者诏欧阳发、石起来集英殿,朕要亲自见上一见。听说那个欧阳发,也是个出了名的才子。”


午时过后。

开封府。

韩维望了一眼外面的天空,浮云满布,淡一块、浓一块,坐在开封府衙之内,也能感觉空气的潮热湿闷。韩维不自觉的摇了摇头,心道:“真不是一个好天气!”他侧身望见前来听审的御史蔡承禧与监察御史里行安惇,二人正在窃窍私语。蔡承禧倒也罢了,安惇却不过是太学上舍及第,上书言学校之事,得皇帝赏识,又为吕惠卿所荐,遂居美职,也是个平步青云的小人。韩维在心里叹了口气,抓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喝道:“开堂!”

衙役立时拖长声音喊道:“威——武——”

蔡承禧与安惇也连忙整整衣冠,正襟危坐。

“带人证楚氏上堂——”韩维高声喝道,故意加强了“人证”二字的语调。蔡承禧不置可否的眯着眼;安惇脸上却不免微微变色。

不多时,楚云儿便由衙役领上堂来。

“堂下可就是楚氏?”

“民女楚氏,拜见大人。”

“民女?你不是歌妓么?楚氏。”安惇语带讥刺的问道。

楚云儿低着头,冷若冰霜的答道:“回大人,民女早已脱籍。”

安惇讨了个没趣,讪讪不言。韩维接过话来,例行公事的核实了楚云儿的身份。这才问道:“楚氏,本府奉旨将你从杭州召来,你可知为了何事?”

“民女不知。”

韩维“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惊堂木,厉声喝道:“你真的不知?”

“回大人,民女的确不知犯了什么罪?还请大人明示。”楚云儿的话中柔中带刺。

韩维放缓语气,道:“若是犯了罪,岂无枷锁?是让你来做人证。此事干系重大,你须得从实说出。若说实话,是有功无过;若有虚言,这个罪责,你担当不起!你可知道?”

“回大人话,民女不敢欺瞒。”楚云儿心中冷笑不已。当真官命似泰山,民命如鸿毛,不过是做个证,又没有犯事,便不由分说,让她千里迢迢入京。

“知道就好。”韩维使了个眼色,班头立时跑了近来,拿过一张写满字的白纸,递给楚云儿。“楚氏,你可见过这首词?”

楚云儿接来纸来,见上面写的便“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亦不由一震,当下伪装不识,细细读完,将纸还给班头,迷惘的摇了摇头,道:“民女从未见过这首词。”

她这句话说出来,韩维心中一喜,暗暗松了口气,又肃然问道:“你再细细想一下,果真没有见过?”

楚云儿假意思索了一阵,依然摇摇头,道:“民女的确没有见过。”

安惇忽然冷冷的说道:“楚氏,你可知道欺瞒官府,是什么罪过吗?”

“民女不敢欺瞒。”

“既是不敢欺瞒,为何有人在你家厅中见过这首词的字帖,你却说不曾见过?”安惇沉着脸,厉声喝问。

“回大人话,既是在民女家中见过,想必有物证。两浙路提点刑狱衙门,将民女家中翻箱倒柜的抄查,想来大人已有证据,何不取来与民女一观,也好让人心服。若是无凭无据,民女却也不敢担这罪责。”

两浙路呈上来的物证,倒有几十幅字画,可其中并无一幅有那首《贺新郎》。安惇被楚云儿反驳,脸面羞得通红,怒道:“好你个泼妇,长舌倒是利害。你将物证毁去,谁能查出?”

楚云儿反问道:“既无物证,大人说有人亲见,想来必有人证,何不让他来对质?”

安惇望了韩维与蔡承禧一眼,韩维不置可否,心中已是怒他多事;蔡承禧却假装没有看见,他平时附风弹劾石越倒有可能,遇上这种大事,蔡承禧早已打定主意,绝不做出头鸟。邓绾前车之鉴,明明皇帝有维护石越之心,他身为御史,怎敢逆圣意行事?御史御史,便是皇帝制衡百官的工具,对于这一点,蔡承禧比谁都清楚。“你安惇恃着有吕惠卿这座靠山,你就去闹吧。”蔡承禧暗道。

安惇见二人都不表态,心中不免也有几分犹豫。脑海中一瞬间又想起吕和卿的暗示,一瞬间又是石越的权势……他权衡一阵,终于咬咬牙,狞笑道:“楚氏,你可是以为本官没有人证和你对质么?”

楚云儿微微抬起头,轻蔑的看了他一眼,道:“民女既无欺瞒,亦不怕对质。大人若有人证,便带他上堂当面对质;若无人证,亦不必虚言恐吓。民女也想知道是谁在污蔑我!”

韩维见楚云儿神色坚毅,眼中颇有决绝之色,心中一动。他又看安惇,眼中已有狂怒之态,他担心楚云儿不知轻重,越发激怒安惇,忙接过话来,道:“既是如此——”他顿了顿,提高了声音:“请彭大人[通州,通判某州军州事的简称。]上堂。”

楚云儿不料彭简竟然与自己差不多同时到京,心中真是吃惊不浅。她转过头去,见彭简一步三摇走进大堂,望见她跪在堂中,“哼”了一声,抬着头从她身边走过,向韩维等人揖礼参拜:“下官见过韩大人、蔡察院、安大人。”他接到降罪责问、召他入京的圣旨后,一路昼夜兼行,赶到汴京,一方面是为了提前打点,一方面便是等待今日能翻盘。

韩维与蔡、安二人抱拳还礼,道:“给彭大人看坐。”待彭简在堂中坐了,韩维方转过头来,向楚云儿问道:“楚氏,你可识得彭大人?”

“民女认得。”

“如何认得?”

“数月之前,彭大人来过民女府上,说是与民女商议一件事情。”楚云儿语带讽刺的说道。

彭简见韩维问到此事,脸上早就一阵红一阵白,尴尬万分。韩维却装作没看见,继续问道:“商议的是什么事情?”

楚云儿冷笑道:“彭大人是来为民女作伐!想将民女嫁给石子明学士为妾。”

韩维脸上不由泛出一丝蔑笑,瞥了彭简一眼,彭简早已忸怩不安了。蔡承禧淡淡的问道:“彭大人,她说的可是真的?”

“这……”

“彭大人,你回去等着弹劾罢。”替一个歌妓出身的人做伐,本来就很失大臣体面了;而且还是为了讨好上官,那就更加不堪。蔡承禧若是知道了还不弹劾,只怕用不了多久,就有人因此来弹劾他了。

安惇也有几分地不屑望了彭简一眼,轻轻咳了一声,道:“还请韩大人继续问案。”

韩维点点头,转向楚云儿,问道:“那么,彭大人是来过你的府上了?”

“是。”

“彭大人说,那天在你府上,便曾见过这一首《贺新郎》!”韩维厉声质问道。又转头问彭简道:“彭大人,是这样吧?”

彭简连忙应道:“正是如此。”

楚云儿讥道:“回大人,只怕是彭大人记错了,民女府上那天挂的,的确有一首词,不过民女记得清楚,是一首《菩萨蛮》。民女从来没有见过这首《贺新郎》,我一个女子,亦不能挂这种怀故国之思的词于厅中。”

“胡说八道。明明便是《贺新郎》,当时我看得一眼,你便让你的丫环收起。”彭简高声斥道,“韩大人,可宣她的丫头来对质便知。”

韩维点点头,拍了一下惊堂木,发下一支签来,喝道:“宣楚氏府上丫环下人十名上堂。”

早有衙役将阿沅等十名丫环下人,引入堂中,一齐跪下。韩维又向楚云儿问道:“那天有哪个丫环在场?”

“是阿沅。”楚云儿答道。

“哪个是阿沅,可上前来听问。”

阿沅应了一声,走上前来,韩维打量她一眼,问彭简道:“彭大人,可是她?”

彭简对她印象本深,点头道:“正是她。”

“阿沅,你可曾认得这位彭大人?”

“认得。他那日来过我们府上。”阿沅却不那么通礼数,径直回道。

“嗯,那日你主母可曾让你收过一幅字?”

“让收过。”

“你可识得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不认得草书!”

韩维点点头,问彭简道:“那字可是草书?”

“正是。”

韩维沉下脸来,“啪”的一声,喝道:“楚氏,你又怎么说?”

“回大人,民女并未说谎,民女当日让阿沅收起的,正是一首《菩萨蛮》!”楚云儿从容答道。

安惇在旁边冷笑道:“是什么《菩萨蛮》,这般见不得人?”

楚云儿淡淡答道:“回大人,是陇西公的‘花明月暗飞轻雾’,似乎不太方便让男子看。”

韩维等人都是饱学之士,自然知道李煜的那首词,是描写一个女孩与情人幽会的情事,若说不便让彭简看到,倒也讲得通。而且楚云儿本是著名的歌妓,她府上有这样的艳词,倒似乎不足为怪。在韩维等人心中,这种词只怕更符合楚云儿“应有的”品味。

安惇一时语塞,他屡屡被楚云儿言辞所攻,又一心想迎合吕惠卿,不由恼羞成怒,道:“我看你分明是设辞狡辩,若不用刑,量你不会说真话!来人啊——”

韩维与蔡承禧不由一惊,止道:“安大人,岂能对证人用刑?”

“若以彭大人为原告,那么楚氏非止是人证,也是被告。”安惇冷冷的答道,继续喝道:“给我杖责二十,看她说是不说!”

楚云儿早将一切看淡,见安惇如此,只是淡淡一笑,神色中尽是蔑视。

安惇更是暴怒,红着眼睛喝道:“给我重重的打。”

阿沅跪在旁边,听明白竟是要对楚云儿用刑,心中大急,站起身来,指着安惇质问道:“你这个官人,好不讲道理。我家姑娘犯了什么事?凭什么用刑?”唬得众人目瞪口呆。

“好大的胆子!果然主仆皆是刁民!竟敢扰乱公堂,指责官府,给我掌嘴,撵了出去。”

那些衙役多数受过打点,这时迟疑了一下,见韩维没有发话,连忙拥上,抓住阿沅,狠狠的抽了四个嘴巴,将她撵出大堂。一干衙役如狼似虎地将楚云儿按倒在地,但见手起板落,楚云儿背上已被打得血肉模糊,昏死过去。虽然有过打点,没有伤及筋肉,但是皮肉之苦,她那么娇弱的人,又如何受得了?

安惇早已豁出去,又让人将楚云儿用冷水弄醒,狞声问道:“你到底说不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

“你若要倔强,本官自然奉陪到底?”安惇重重的“哼”了一声。

楚云儿勉强睁开双眼,轻蔑的望着安惇,却没有力气说话。

韩维与蔡承禧对望一眼,二人不易觉察的点了点头。韩维向安惇意味深长地说道:“安大人,适可而止吧。”

蔡承禧也沉了脸,道:“便是她在大刑之下又翻供了,又要如何服石越之心?何况似她这样的柔弱女子,若是再用大刑,只怕抵不过先死了,反而生出事来。”

安惇见二人都反对再用刑讯逼供,知道强拗不过,只得心有不甘的点点头。他冷冷的扫视了楚府丫环一眼,喝道:“你们谁敢不说实话,小心有大刑伺候!”然而那些丫环,又能知道些什么?总之关键之处,终是不得要领。韩维待他全部问完,便让这些丫环退出大堂,盯着彭简,冷冷地问道:“彭大人,你可还有别的证据?”

彭简见韩维与蔡承禧都似已经信了楚云儿的话,想起这个后果,额上不由冷汗直冒,他站起身来,高声说道:“我身为朝廷命官,岂会骗人?韩大人,切不可被歌女所骗,她们是串供的!”

韩维把脸一沉,喝道:“彭大人,话不可乱说!”

连蔡承禧与安惇,也不由变色,道:“此事朝中上下知道详情的人屈指可数,谅她楚氏一个歌妓,焉能事先知晓而串供?”承认楚云儿串供,岂不是自承有人泄露机密?到时候谁也脱不了干系,韩维等人,岂能不知道这中间的轻重?

韩维又逼问道:“彭大人,那首词,到底是怎么来的?”

彭简指着楚云儿,嘶声道:“便是她那里来的。”

“可你也再无证据,是不是?”韩维的脸,越来越阴沉。

“这……”

“焉知不是你伪造的,彭大人!”韩维加重语气,冷冷的问道,“若果真如此,你可知道国法无情?”

彭简脸色越来越惨白,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喊道:“韩大人、蔡大人、安大人,你们要给我一个公道!这个贱婢算计我!”

韩维冷冷的问道:“本官要如何给你一个公道?”

“她们是串供,用刑,用刑,她不能不招!”彭简指着楚云儿,恶狠狠的吼道。

“还要用刑?屈打成招?”韩维冷笑道。

安惇脸上的肌肉,却不禁一跳,他望了韩维与蔡承禧一眼,突然朗声说道:“依下官看,今日审案,可以告一段落了。至于彭大人那首词是如何来的,想来皇上必会下令御史台穷治,到时候,彭大人必能告诉我们真相吧?”

韩维与蔡承禧都不料安惇的立场变得如此之快,二人点点头,韩维将惊堂木一拍,喝道:“退堂!”

一场审讯,竟是如此草草收场!只有彭简似丧魂落魄一般,呆立堂中。

7

二月十五日。

这一天的汴京,与往常一模一样。络绎不绝的行人从各个城门进进出出。

在汴京南薰门前,唐康骑着一匹白马,一身窄袖素袍,乌黑的长发披散肩头,头上发束用一块白色丝绸包着,俨然便似个浊世佳公子。他的身后,跟着几辆马车,却是他的表姐、义嫂梓儿的车驾。一行人从杭州缓缓而行,终于回到了汴京。

“二公子,你看那个人是谁?”家人指着一个身着黑色布袍,脸容憔悴消瘦,一副失魂落魄神情的中年人惊道。

“是彭简!”另一个家人诧异的喊道。

唐康定睛望去,嘴角泛起一丝轻蔑的笑容,“彭简?”他的身后,还有大大小小一行,似乎在哭泣送别。四个官差不耐烦的等在一边。

“真是彭简!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说话的家人在杭州已久,看惯了彭简的风光得意,哪里能料到世间沉浮,竟如此之快。

“不自量力,便是如此结果。”唐康冷笑一声。

他此时尚不知道,自那一日的审讯之后,韩维等人又连续经过三场审讯,楚云儿始终不改一辞。三人终于结案上报。赵顼认定彭简诬陷石越,竟下诏狱,令蔡确查明真相。蔡确“轻易”的就让彭简服罪,认定那首词是自己所写,动机是因为他在杭州与石越不和,贿赂不成,怕石越报复,所以怀恨陷害。赵顼拿到供词,悖然大怒,下诏夺彭简官命告身,贬为庶民,发往琼州编管。这场从头到尾都是静悄悄的“石词案”,就这样结束了。而他所看到的,正是这个案子最后的尾声。

唐康又冷冷的遥望了彭简一眼,夹了一马腹,跑到梓儿车前,低声说道:“姐姐,汴京到了。”

梓儿伸出纤手,掀开帘子,望了一眼南薰门外熟悉的风光,一路旅途劳累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浅笑,“终于到了。”

梓儿的车队,与彭简在南薰门前擦肩而过。唐康甚至没有用正眼去瞧彭简一下,在他看来,彭简从头到尾,都称不上是石越真正的敌人。

沿着东京整齐的街道前行,梓儿的马车,不久便停在了石府大门之前。

阿旺扶着梓儿走下马车,石安早已下令家里的男丁回避,一众丫环婆子,簇着梓儿,走入内堂。阿旺跟随梓儿已久,见她的脸色,由下马车的期盼、兴奋,渐渐变成失望,心知这是因为石越没有在家的缘故。当下一面问石安家的:“安大娘,学士呢?上朝去了么?”

石安家的迟疑了一下,笑道:“是吧,老奴也不知道。”

她这细微的迟疑,早已落在梓儿眼中。梓儿心里一震,竟是平添了几分郁郁。待到了内堂,众人见礼请安完毕,一一散去,梓儿叫住一个丫头:“明眸,我有话问你。”

明眸连忙停住脚步,转过来敛身道:“夫人?”

梓儿端起茶,轻轻啜了一口,突然问道:“学士到底去哪里了?你是我桑家陪嫁过来的丫头,须得和我说实话。”

明眸迟疑了一下,低着头不肯做声。

梓儿心中更是怀疑,柔声问道:“是学士不让你们说么?若是,你就不要说了。”

“没有,没有。”明眸慌得连连摆手否认。

“既然没有,为何又不肯说?”

“婢子怕惹夫人不高兴,学士他……学士他……”明眸显是犹豫不决。

梓儿柔声道:“不要紧的。你但说便是。”

明眸垂着头,低声说道:“婢子听说,学士是去看一个叫楚云儿的姑娘去了。”

时间似乎突然停止了流动,梓儿呆呆的坐在那里,心仿佛被针刺中。


楚云儿在京师临时住的院子,在白水潭学院以南的郊外,叫做“沈家园”。院子不大,很清雅,篱笆上挂满了绿油油的叶子,沐浴在温煦的阳光下,给人一种幽美、恬静的感觉。一缕炊烟,从屋顶轻袅地飘起,更让这处小院,多出一种温馨的感觉。东京的住宅很贵,楚云儿既不愿意接受石越的资助,一行人将近二十余口,每日的花销也不在少数。而她自从受刑之后,又感染风寒。虽然每日有医生开方精心调理,却不免于沉苛日积,缠绵于病榻之上,竟是起身不得。但对于楚云儿来说,这几日,却实是平生最幸福的日子。

石越轻轻从阿沅手里端过熬好的草药,轻轻吹了吹,亲口尝过,才用勺子喂给楚云儿。阿沅斜着身子,靠着门槛上,痴痴地望着这一幕,楚云儿就似个小孩子一样,被石越照顾着,眼中尽是幸福的光芒。

只是,只是她的脸色,却是越来越苍白了。

石越在阿沅的心中,曾经有无数种形象,民间的传说,楚云儿的回忆,自己的想像,每种形象,都不一样——到这几日,她才亲眼看到,原来竟是这样一个温柔敦厚的男子。已经快三十岁的石越,并没有和当时的人一样留着胡子,他的衣服裁式,以紧身为主,与那个叫唐康的小子有点像,显得非常的精神。他不说话的时候,沉默得如一座石雕,让人不敢打搅;他开口的时候,威严中带着温和亲切……

不知道为什么,阿沅很喜欢看着石越给楚云儿喂药的样子。她在熬药的时候,想到这副情景,也会不自觉的微笑。自己是在为姑娘高兴吧?阿沅痴痴的想着,一滴眼泪从眼角滴落,她连忙悄悄的抹掉,不让别人看见。

“石大哥。”楚云儿轻轻咳了几声,不再喝药。

“怎么啦?云儿。”石越停下勺子。

“我有事情想对你说。”楚云儿挣扎着想坐起来。

石越连忙把碗放下,轻轻扶她起来,笑道:“有什么事等病好了再说。”

楚云儿摇了摇头,对阿沅说道:“阿沅,你先出去一会。”

阿沅点点头,走到院子中间,望着篱笆发呆,一面胡思乱想的猜测楚云儿与石越要说什么。

“石大哥,我想问你一件事?”楚云儿温柔的望着石越。

“你问吧。”

“如果我好了,你会娶我吗?”楚云儿大着胆子说出这句话来,苍白的脸上,也增添了几分红晕。她低着头,不敢再看石越。

“……”石越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要怎么样回答。

等了很久,楚云儿微微叹了口气,柔声说道:“石大哥,你连骗我都不会吗?我是好不了了。”

“你别乱说。”石越温柔的训斥道。

“我的身体,我心里很清楚。”楚云儿突然笑了笑,伸手想拂开额前的一缕头发,稍稍一动,就是剧烈的疼痛。

石越连忙按住她的手,帮她把头发拂开,勉强笑道:“病都是慢慢好的,不要心急。安心静养,哪有不好的病呀?”

楚云儿也不分辩,望着石越,又问道:“石大哥,你很喜欢桑家妹子吧?”

石越点了点头,笑道:“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亲人。”

“我也知道,她是个好女孩。”楚云儿真诚的笑道,“可惜,我的命没有她好。”

“你不要胡思乱想。”石越又似有点手足无措了。

“我没有胡思乱想。”楚云儿轻轻抓住石越的手,柔声道:“我很知道知命惜福的道理,能够让你为了我担心,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种情意深重的话语,实是在石越不能承受之重。他心中感动,却又说不出话来。

“石大哥,我只想求你一件事。”楚云儿幽幽的望着石越,眼中晶莹闪烁。

“你说,不管你有什么事,我一定帮你做到。”石越毫不犹豫的答应。

“你见着阿沅了?”

“嗯。”

“她是我收养的一个小女孩,孤苦零丁,和我小时候一样,也是灾荒,我没有她命好……每次我看到她,就想起自己小时候……”楚云儿眼光有点迷离,陷入了回忆之中。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继续说道:“我若死了,就把阿沅托付给大哥了。她还有个表姐,叫王朝云,现在已经不知所踪,若有可能,也请大哥替她访到,免得她象我一样,想找个亲人也找不到,没个依靠。”

“傻妹子。”石越强抑住泪水,伸手抹去楚云儿眼角的泪珠,强笑道:“你不会有事的。你也不是没有亲人,我就是你的大哥。”

“我可不想你是我大哥。”楚云儿望着石越,心里说道。

“我是说我万一死了……”楚云儿一句话没有说完,石越已经轻轻捂住她的小嘴,忙不迭的说道:“我答应你,我收她做我的干妹妹,当她亲妹妹一样对待。你再不要胡思乱想……”


当天,集英殿。

欧阳发与石起站在赵顼面前,形成鲜明的对比。欧阳发风度翩翩,谈吐优雅,条理清晰,每每让赵顼称赞不已。石起却显得有几分紧张、拘束不安。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虽然不到四十岁,却已颇显老态,显是寄人篱下的生活,过得并不十分如意。赵顼每每问话,石起回答起来总不免结结巴巴,完全没有“三先生”之一石介之后的风范。赵顼抱着一种怜惜的态度,问了问他一些学问上的事情,见答对并不如意,便转过话题,问道:“朕听说你尚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不知所踪?”

石起紧张的回道:“草民先前也不知情。不过先母去逝之先,的确曾拜托韩国公一事,后来韩国公与草民说道,说寻访良久,一直没有消息。草民才知道还有骨肉兄弟。”他是老实之人,想起失散的兄弟,不免便有几分戚容。

赵顼微微点头,道:“这便是了。朕听说有半边绿玉独角兽为信物?”

“这半边绿玉独角兽,本是家父遗物。”

“卿可曾带来?”赵顼饶有兴趣的问道。

“回陛下,草民随身携带。”

“可呈上来,给朕看看。”

“遵旨。”石起连忙从佩带中解出一片三个手指并拢大小的绿玉独角兽,恭恭敬敬递给来取的李向安。

殿中众人,都将目光聚在这半片玉上,想要看个稀奇。便听到有两人,同时“啊”了一声!

赵顼诧异的望着失声的三司使曾布与不久前刚调入秘书省的著作佐郎叶祖洽,皱了皱眉头。曾布与叶祖洽这才注意到自己失态,连忙拜倒谢罪:“臣死罪。”

若只是叶祖洽失态,倒也罢了,三司使曾布也如此失态,却未免让赵顼颇有点不以为然,他又看了曾布一眼,问道:“曾卿,何事惊讶?”

曾布伏着身子,与叶祖洽对望了一眼,又见到几个大臣眼中,似有嘲笑之色,他不觉红了脸,回道:“陛下,臣见到那个绿玉独角兽,非常的眼熟,故此失态,请陛下恕罪。”

“哦?”赵顼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转过头,望着叶祖洽,说道:“叶卿,你又是因何惊讶?”

叶祖洽红着脸回道:“微臣也是看到那个绿玉独角兽,竟似……竟似……”

赵顼见他这副窘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竟似什么?卿是朕的状元,如何这般拘谨?”

“是,陛下死罪……不不……臣死罪,臣死罪……”叶沮洽被皇帝说了两句,不由得更加紧张起来,语无伦次的说道:“臣是见那个绿玉独角兽,似乎石子明学士家里也有同样的半片……”

赵顼见叶祖洽这幅样子,本来心头颇有不快,待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却是什么都忘了,探起身来,问道:“卿说什么?”

“回禀陛下,微臣说那个绿玉独角兽,似乎石子明学士也有。”

曾布也趴低了身子,道:“陛下,臣也在石越书房里见过,石越喜好玉石,颇集精品,这个玉独角兽因为是半只,故此臣印象十分深刻。”

这二人说出此事来,殿中赵顼以下,众君臣都面面相觑,石起也似惊呆了一般,张大了嘴合不拢来。他自是无论如何也料不到有这种变故的。富弼将这个石介的“遗物”交给他的时候,只告诉他这是他父亲不多的遗物之一,他母亲珍重保存,死前交给富弼,让他替石家寻访石起同父异母的弟弟,此时转交给他,要他一定随身携带,好好保存。他对富弼一向敬服,自是谨遵,哪里便知道一日入京,皇帝亲口问起,又有大臣说名动天下的石越石子明也有此物!

赵顼从李向安手中接过半片绿玉独角兽,仔细端详了一会,突然死死地望着曾布与叶祖洽,指着手中的独角兽,问道:“二卿可曾看得真切,果真是此物?”

曾布与叶祖洽又悄悄对望一眼,却绝不敢接口。万一说错,便是欺君之罪,这么远远的看一眼,又岂敢保证?曾布迟疑道:“这个……这个……”眼睛不断望赵顼手中的玉独角兽上瞟,几乎要急出冷汗来。

赵顼立时明白曾布的意思了,将手中的玉独角兽递给李向安,道:“且拿去看详细了。”

“遵旨。”二人连连顿首,接过李向安送来的玉独角兽,仔细端详起来了。

众人紧张地望着二人的表情,曾布看完之后,不发一辞,递给叶祖洽,叶祖洽拿在手中,看了半晌,脸上惊异之色却是越发的明显。

“如何?”赵顼忍不住又问道。

曾布连忙小心翼翼的说道:“臣、臣以为,这片玉与石越所有的半片玉,很可能是一对!”

叶祖洽也答道:“微臣也以为,的确很像是一对。”

二人话一出口,殿中众人,无不瞠目结舌!赵顼不由站起身来,追问道:“二卿可看仔细了?难道?难道?”赵顼不可思议的摇了摇头。

殿中诸大臣,以王安礼最是心思缜密,他立时出列,欠身道:“陛下,微臣以为,陛下可遣一中使,往石越家取来此物,看是否相合?并问石越家中玉片的由来。如此,事情便可知其大概。”

赵顼点点头,道:“卿说得不错。李向安,你立即快马去石府!”

“遵旨。”

赵顼又是猜疑又是兴奋。石越若真是石介之后……赵顼突然又想起那日在宝文阁看名臣像的事情——难道?


石府。

梓儿自那日回府之后,因旅途劳顿,又听到石越去见楚云儿,气郁于胸,加上杭州、汴京气候不同,一时不慎,便感染了风寒,竟然也一病不起!御医沈厚给梓儿诊过脉之后,在丫头的指引下,轻轻退出梓儿的闺房,石越连忙走过去,低声问道:“沈大人[宋代对翰林医官院医官、医职、医工等的泛称。],拙荆的病情要不要紧?”

沈厚蹙眉摇头,叹道:“学士,夫人本只是劳累之下,偶感风寒,兼气郁不散,因此得病,本来也无大碍,用几味药,调理调理,也就好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石越紧张的问道。

“只是据脉象来看,夫人已有数月的身孕……”他一句话没说完,石越听到“身孕”二字,已是喜上眉梢,可转念想到沈厚的“只是”,心里又是惊怕,堂堂的龙图阁直学士,竟是有点手足无措了。却听沈厚继续说道:“……这本是喜脉,只是此时得病,若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啊?”石越听到此语,不由从喜到惊,从惊到怕,急道:“沈大人,你一定要想办法,保住她们母子平安!”

“下官自当尽力。”沈厚欠身答道。

“康儿,你去陪沈大人开方抓药,封五两白金[即白银]给沈大人吃茶。”石越叫过唐康,低声吩咐道。一面朝沈厚说道:“沈大人,在下就先失陪,一切全拜托大人多多用心。”说完,便转身往桑梓儿房中走去。

梓儿的卧室,是三间屋子打通而成,东侧放着一张大理石案子,案上堆着各种名人字帖、墨砚、笔筒;西面则堆成山似的画卷;正里间,用珠帘隔开,放着一张古琴,琴边设着大鼎,时时都焚着几枝檀香。在琴之西,有屏风隔开的里间,才是梓儿真正的卧室所在。

石越轻轻走进去时,阿旺正在给梓儿盖被子,她见石越进来,连忙起身行礼,柔声道:“奴婢给学士请安。”

石越朝她微微一笑,轻轻摆了摆手,走到梓儿床前,替她把被子轻轻盖好,坐在床边,望着自己的妻子。

梓儿睁着大眼睛,从被子中伸出手来,握住石越的大手,轻声唤道:“大哥。”

“妹子,你有了身孕,怎么不告诉我?”石越轻轻握住梓儿的手,微微笑着嗔怪。梓儿小脸羞红,闭上眼睛,不敢做声。半晌,才偷偷睁开一只眼睛,见石越还在温柔地看着她,连忙又把眼睛闭上。“是多久的事了?”石越温柔的问道。

“三个多月了,我也是回京之前,才确认的。”梓儿紧闭双眼,低不可闻的答道。她毕竟也是没什么经验的女孩子,到石越离开杭州后,虽然隐隐猜到自己是怀孕了,却到第三个月上,才敢确认。

“真是个傻孩子。”石越笑着轻轻骂道,俯下身去,轻轻吻了梓儿的脸一下。

梓儿的脸立时变得滚烫滚烫的,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阿旺她们还在这里。”

石越一时忘情,根本没在意还有下人在场,这时不由尴尬的打量房中,见阿旺与两个丫头明眸、珠辉,正在捂着嘴偷笑。见石越看她们,阿旺连忙笑着对明眸与珠辉轻声喝道:“呆在这里做什么,快出去做事。”

“是。阿旺姐姐,你可不也要出去?”珠辉捂着嘴取笑道。

“叫你多嘴。”阿旺装做张牙舞爪扑过去。

三人一面走一面笑,往外面走去,不时还回过头来,悄悄看石越与梓儿一眼。石越倒还无事,梓儿却是羞得满脸通红。夫妻亲热自是平常事,但在古代却也不便当着别人的面做。

阿旺三人刚刚走到门口,便见一个人急匆匆走了进来,差点与阿旺撞个满怀。阿旺正要啐骂,定睛一看,却是唐康,连忙改口道:“二公子。”

唐康朝她微微点头答礼,急步走石越跟前,唤道:“大哥、嫂子。”

石越见他跑到后室来,心中奇怪,道:“康儿,沈大人走了么?”

“走了。我已经吩咐下人去买药了,有几味药只有大内有,已让侍剑随沈大人去取了。”唐康欠身道。

“嗯。”石越点了点头,道:“那还有什么事么?”

“有……”唐康望了床上的梓儿一眼,欲言又止。

石越虽然知道唐康要说的话,可能不方面梓儿听到,但是此时却是不愿意离开梓儿,见他这个神态,不由笑道:“是国事还是家事?若是家事,你便在这里说吧。”

“是家事。”唐康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方才送沈大人出门,见到石安家的领着两个女孩子进来,却说是舅舅家送来的,为侍候大哥用的;石安家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又不敢擅自进来打扰,所以让我来问一声……”唐康说起这件事来,神态中总有几分勉强。

“荒唐……”石越皱了眉毛,正要斥骂,却突然想起是自己岳家送来的,又不好开口了,只得硬生生忍住,心里却奇怪桑楚俞送两个女孩子给自己做什么?不料梓儿突然低声说道:“大哥,康儿,那两个女孩子,是我让买来的,你让石安家的收进来便是。”

石越与唐康都吃了一惊,石越转过身,望着梓儿,温声说道:“妹子,既然是你买的,便收了留在你房中侍候吧。”

梓儿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不停的颤动,她望着石越,挤出一丝笑容,似乎是带着几分歉意的低声说道:“大哥,我这是给你买的。我房中的女孩子够用了。”

“你知道我不习惯别人伺候的。”石越微笑着摸了摸梓儿的脸蛋,低声说道。他也没有多想太多。

“不是这样,朝中的大臣们,哪个家里没有几房姬妾的,大哥没有,没得惹人笑话,我……”

石越笑着摇了摇头,“傻瓜,没的做什么胡思乱想。王安石、司马光都没有姬妾,谁又敢笑他们?我有你也就够了。”他这么旁若无人的说情话,倒惹得唐康尴尬万分。

“可是,我又没有孩子……”

“你不是已经有了吗?”石越用半带取笑的语气说道,转过头,吩咐唐康道:“康儿,既然是自己家买的,也不好退,便给潘先生与司马先生房中,各置一个吧。”

唐康迟疑道:“陈先生那里,似乎不好厚此薄彼。”

石越沉吟了一会,笑道:“说得也是,便再去买一个,到时候再一起各送一个。”

“是。”唐康答应着,迫不及待地退了出去。

石越见唐康走了,方又转过身来,却见梓儿眼角,挂着几滴泪珠。他伸手轻轻抹掉,低声哄道:“傻妹子,你哭什么?”

“我没哭。”

“还说没哭?”石越伸出手指,想轻轻刮一下梓儿的鼻子,却忽然发现梓儿的神态与往常全不相同,手指伸到半空便怔住了。半晌,才轻轻的放下,爱怜的抚摸着梓儿的脸,柔声道:“妹子,你是不是有心事?”

梓儿痴痴地望着石越,摇摇头,低声说道:“大哥,我什么也帮不了你,我明明知道你喜欢楚姑娘……”

石越万万料不到梓儿会说出这话来,怔道:“你一定是误会了?你怎么知道楚姑娘的?”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呢?”梓儿心中,肝肠寸断。“我还听说当年,你并不是因为喜欢我才娶我的。”只是心里的这句话,梓儿却不敢说出来,只是在心中不住的徘徊,不住的折磨自己;她很怕一但说出来,什么都似梦幻一样的,立时什么都没有了。“便是你不是真的喜欢我,可是如果能天天看着你,我也是愿意的。”她心中转过的,是这样的念头。

石越哪里知道梓儿心中的想法,他一转念,便猜到是自己去看楚云儿的事情,让梓儿知道,这才引得她胡思乱想,便笑着解释道:“妹子,你一定是误会我了。我去看她,是因为这次,我欠她的实在太多。”

梓儿点点头,石越心中一宽,却听梓儿低声说道:“我去找楚姑娘,让她来服侍你,可是她却不肯。我想我从来不会为大哥宽解心事,才托人去寻了两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回来,大哥你又不喜欢……我知道,我总是这么笨,一点也帮不了大哥。”

石越望着自己的妻子,听她说着这些事情,又是显得情深意重,又是让自己头痛不堪;真的是又气又爱,又怜又恨,做声不得。半晌,方柔声说道:“你再不要胡思乱想了,我真的不要别人来宽解什么,我只要你就够了……”

石越正待继续开解,忽听门外唐康高声唤道:“大哥,有旨意。”

石越苦笑着摇摇头,轻轻握了一下梓儿的小手,把它放进被中,柔声说道:“你好好将养,不要胡思乱想,我去去就来。”说罢,连忙起身出去迎接圣旨。

二人一路紧走,方到中门,潘照临手里捧着一卷书,站在那儿,见石越与唐康过来,他走近几步,到石越跟前,低声说道:“公子,成败在此一举!”

石越心中一凛,知道那件事已经进行到关键时刻了,他朝潘照临微微点头,收敛心神,快步走进客厅。


李向安见石越出来,咳了一声,往北面站了,尖声道:“有口谕,石越接旨。”

“臣石越恭聆圣谕。”石越见李向安表情又是严肃,又是兴奋,已知潘照临猜得不错了,连忙拜倒。

“卿家是否有半片绿玉独角兽?”李向安尖着嗓子问道。

石越装作一怔,诧异的回道:“臣家确有此物。”

“此玉是如何得来?卿可如实回奏。”

“此玉是臣熙宁二年遇变之时,随身所带之物,臣实不知来历。”

“啊!”李向安忍不住低声呼了一句,见石越诧异的望着他,连忙用严肃的表情继续说道:“卿可将此玉交给李向安带予朕一观。”

石越假装诧异地望着李向安,半晌,方恢复恭谨之态,道:“请圣使稍候,臣马上去取。”

不多时,石越便去书房中取出半片绿玉独角兽,用绸布小心包好,交给李向安。又佯装不知,低声问道:“李公公,皇上要这个东西做什么?”

李向安故作神秘的摇摇头,笑道:“许是石大人大喜,说不定咱家还要来跑一次的。”

石越知道戏已经演得差不多了,便不再多问,恭恭敬敬将李向安送出大门之外,望着他骑上马飞驰而去,不由长长的叹了口气。

“公子不用担心,在家静候佳音便是。”潘照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石越身后,悠悠说道。

石越点点头,回到客厅,突然对潘照临笑道:“潜光兄,我们来手谈一局如何?”

潘照临点点头,笑道:“公子是想学谢东山么?”

“哪里又比得上先贤,谢东山是期待淝水之前破敌的消息,我等的又是什么呢?”石越自嘲的笑了笑,在棋盘之前坐下,拈起一粒白子,轻轻地放在天元之上。


集英殿上。

赵顼静静的听李向安把到石府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当听到石越的玉是熙宁二年遭遇变故时随身携带之物时,眉头不由跳了一下。他打开绸布,将石越的半片玉独角兽放在手中,细细端详一会,又向曾布、叶祖洽问道:“二卿所见,可是此物?”说完将玉独角兽递给李向安。

李向安捧着玉独角兽,走到二人面前。曾布拿起玉来,不过看了一眼,便斩钉截铁的答道:“陛下,正是此玉。”叶祖洽却拿在手中,仔细的看了一会儿,才回道:“回禀陛下,便是此玉。”

赵顼点点头,又吩咐李向安把玉呈上来,把玩了一会儿,怎么也看不出这块玉独角兽与平常所见的有什么区别,便又问道:“二卿何以能确知便是此玉?它有何奇特之处?”

曾布欠身道:“陛下可以看那半边独角兽的角上,刻有极细的一个‘安’字。听说石府的管家叫石安,便是从这个字而来。”

叶祖洽也道:“臣能识得此玉,亦是同样的缘故。”

赵顼闻言,将玉捧起,向玉独角兽的角上仔细望去,果然有一个极小的“安”字,他这才全无怀疑,又拿起石起的半片玉独角兽,“啪”地一声,合在一起!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皇帝的手上——在赵顼的手上,捧着一只完整的绿玉独角兽!

赵顼细细观察,竟是丝丝契合,他又往石起那半片独角兽的角上看去,竟发现一个相同字体的“平”字!合起来,便是“平安”二字。

“竟然真是一对!”赵顼脱口说道。

石起被这不可思议的事情给惊呆了!他再迟钝也意识到了:突然之间,名动天下的石越,竟然成了自己的亲生弟弟!“那,那石学士……石学士……”

赵顼点点头,微笑道:“石越很可能就是你失散的弟弟。”

曾布与叶祖洽见皇帝亲口说出众人都在心中猜测的事情,慌忙一齐拜倒,贺道:“这是陛下洪福齐天,恩德所致,才使石家骨肉重逢!皇上万岁、万万岁!”

二人一旦开头,在场众大臣,便是号称忠直之辈,亦不免要拍几句赵顼的马屁,将石家“骨肉重逢”这一佳事,归功于赵顼的圣德与英明!而石起突然之间有了石越这样的一个弟弟,早已高兴得手足无措,亦不免要笨拙的感激着皇帝的恩德。只有欧阳发冷冷的望着这一切,他虽然不知道这件事只不过是一个阴谋的产物,却是十分讨厌那种无耻的谀辞。突然之间,他十分想念白水潭学院与《汴京新闻》报社,在那里,人与人的关系要纯洁许多,至少,他欧阳发可以不用拍任何人的马屁!


石府。

石越在中腹紧了黑子一块大龙一口气,笑道:“潜光兄,中原这块,我赢了。”

潘照临似笑非笑的在西北角上落下一子,淡淡地说道:“中原虽然是公子暂时得了先手,东北角上这一块,却终是丢了。”

石越闻言一怔,细看棋局,果然如潘照临所言,他纠缠于中腹的缠斗,却无暇顾及全局,东北角一块,白棋能不能活,都已成了大问题。石越长长的叹了口气,摇摇头,道:“顾头不顾尾,可笑,可笑!”

潘照临微微笑道:“不过也要恭喜公子,终于暂时可以摆脱了中原的纠缠,这个先手,难得之极。”

石越自嘲的冷笑道:“金角银边草肚皮,中腹的暂时先手,又有什么用处?”

“公子之言差矣,自古以来,对弈之胜负,十之八九,都取决于中原的胜负。更何况,先手始终是先手,总比后手要好。”

“也只能做如是想了。”石越微微摇头,在中原西北方向,落下一颗白子。


代州。

杨遵勖洋洋得意,前来谈判的宋使韩缜毫无辩才,他逼一步,韩缜便退一步,不过几天的谈判,宋朝丧地七百里,最关键的是,虽然黄嵬山留在宋朝的版图之内,但沿界之山,尽都以分水岭为界,雁门天险,实际上已归辽宋共同所有!

杨遵勖望着韩缜在边界文书中签字盖印,忍不住心情大佳,借空便问起宋朝的人物故事,笑道:“韩天制[天章阁待制简称天制],我在北朝,听说南朝有王马石苏四杰,其中以石越石子明年纪最轻,却不知是何等人物?”

韩缜虽然受了“从其所欲”的圣旨来谈判,却也知道清议可惧,自己亲手割让七百里之地,回京之后是怎么样的情况,真是不可预料!因此心情不免有几分低落,忍不住出言反讽道:“不是说北朝看不上石子明,他才来大宋的么?”

杨遵勖与萧佑丹本就没什么交情,也不是太子一党的人物,更不曾知道大宋汴京还有闹得沸沸扬扬的谣言,不由一怔,笑道:“石子明何曾来过我们大辽?若是来过,我大辽皇帝陛下又岂能舍得这种人材归你大宋所有。”

韩缜心中顿时一个激灵,试探着问道:“杨大人,若有才华绝世之人,欲借大辽之力灭宋,事后再取大辽而代之,我可不信辽国皇帝便敢用这样的人物。”

“哈哈……”杨遵勖不由哈哈大笑,傲然道:“以我北朝主上的才华,又岂会害怕一二野心之辈利用?若有这样的人物,我主上必然乐于借其才华混一宇内,至于取大辽而代之,却绝无可能。”

“世间尽有才智之士……”韩缜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

杨遵勖笑道:“我北朝与南朝不同,宗室后族,或手握兵权,或各有私兵,出则将,入则相,纵有才智之士,阴谋亦不可得逞。若是以堂堂之师对阵,最多便是得到南朝之后,做一个南朝皇帝,又能奈我大辽何?”

“那,石敬塘……”

杨遵勖击掌笑道:“韩大人说得不错,石敬塘便是例子。石敬塘非英雄乎?亦不过我大辽一走狗尔。我跟随主上数十年,可从来没有遇到过韩大人所说的狂悖之辈。”

韩缜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他自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件事,可以来转移皇帝对于丧地七百里的羞辱感了。


三春时节,杂花生树,飞鸟穿林。

“贼子做案十分隐秘,到现在为止,只找到九个人证,看到了当晚散布揭帖的人,可是都只是看到背影。”韩维一边拨开御苑中横生的树枝,紧紧跟着皇帝的步伐,一边报告着“揭帖案”的进展。

赵顼“嗯”了一声,在一株桃树前停下脚步,冷冷地说道:“现在已经可以证明石越应当就是石介当年的遗腹子,那必然有人恶意陷害朕的大臣,离间朕与石越的关系,是谁干的,一定给朕查出来!”

“臣定当竭力而为。从臣的私下揣测来看,臣以为是辽人所用的离间计。”韩维从容答道。

“若是辽人所为,那么杨遵勖就不应当在韩缜面前说那些话。”赵顼质疑道。

韩维思忖一会,说道:“辽人国内有分歧,也是可能的。或者辽国朝廷并不知情,不过是一些见识长远之人,设下此计……”

赵顼点点头,说道:“卿说也不无道理,不过终是查无实据吧?”

“的确没什么证据。揭帖的纸张,是河北所产,但是这种纸张大宋有,与辽国互市时也有流传,极其普遍。想从雕版上查更不可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些物什不是在汴京印刷的。而若从动机上查……”

“如何?”赵顼转过身来,望着韩维,追问道。

韩维又岂是会胡乱说话的人?他不紧不慢的说道:“若是从动机上查,臣以为只有辽人有可能了。”

赵顼摆摆手,“这件事情,卿不要放松就是了。”

“臣不敢。”

“嗯。”赵顼随口应了一声,换过话题,说道:“欧阳发是个人才,朕欲赐他进士出身,不料他却拒绝了。卿说他果真无意功名吗?”

韩维笑道:“欧阳发若要考进士,不过是探囊取物。臣看他是不愿意为五斗米折腰,在白水潭学院为陛下培育人材,在《汴京新闻》做陛下的布衣御史,也是报效之意,臣以为陛下不如就全其之志。”

“也罢。”赵顼点点头,又笑道:“龙生九子,九子不同。石起与石越一父所生,何至于竟有天壤之别?”

韩维望了赵顼一眼,欲言又止。

赵顼早已看在眼中,笑道:“卿有什么要说的,但说无妨。”

韩维肃容说道:“臣要说的话,原是不知轻重,不该臣说的,所以臣不敢说。”

“朕与卿君臣之知已非一日,卿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方是。”

“那就恕臣放肆。”韩维欠身说道:“臣以为石越之才,是天授,非人所能及,故此石起不能与石越相比,并非是因为石起太差,而是因为石越太好。此子前事尽忘,而少年能著《论语正义》,又蒙太祖、太宗皇帝见爱,或者他是太祖、太宗皇帝替陛下选中的臣子,亦未可知!自古以来,有贤主生,必有良臣生。故汤有伊尹,文王有太公,汉高祖有三杰,唐太宗有魏征……”

赵顼不置可否的望了韩维一眼,说道:“卿不必多说,朕知道了。”

“陛下圣明。”

“朕会下旨给石越认祖归宗,赐石起勋云骑尉,给田十顷,让他好生耕读传家。至于石越要如何用,还要容朕三思。”


辽国马邑。

耶律濬刚刚抄完一部《金刚经》,见四下无人,偷偷伸了伸懒腰。忽然听到房外隐隐约约有读书之声,不由循声走出房外,四下张望,原来却是萧佑丹在院中读书。

萧佑丹见耶律濬走近,连忙放下书卷,欠身行礼道:“殿下。”

“佑丹好雅兴。”耶律濬盯着萧佑丹手中的书,笑道。

萧佑丹把书合上,递给耶律濬,却是一本《老子》。萧佑丹悠悠说道:“《老子》一书,全篇讲的都是权谋机变之术,眼下殿下正用得着。”

“我?如何说我用得着?”

萧佑丹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如今皇上四处巡游,朝政越发紊乱了。前一段到大鱼泺,鹰坊使耶律阳陆不过博得头鹅,竟然加工部尚书!又崇信佛事,因殿下在军中,竟让殿下抄写佛经——殿下可知,如今我大辽,也是处处灾荒!偏偏我还听说,知三司使事韩操说今岁的钱谷还会增加,看来韩操授三司使指日可待——可是这些钱谷,又从何而来?只是让百姓更加离心离德而已。”

耶律濬摇摇头,说道:“这种事情,非止一日,又何足怪?”

“可是南朝石越,听说竟是石介之后,眼见便有大用。彼长此消,如何受得?皇上既然四处巡游,而朝中又是奸臣当道,殿下内忧外患,臣恐怕殿下即便他日顺利登基,亦不过一亡国之君!”萧佑丹面有忧色,正容说道。

“那佑丹以为我当如何处置?”

“殿下,眼下还须先求自全之策,臣这里有上中下三策。任殿下选取。”

耶律濬道:“请说。”

“上策,此间事情既然了结,就跟随皇上左右,以为固宠之道,同时阴蓄死士,万一有变,挟天子以令诸侯;中策,太子妃已有九月之孕,皇太孙即将出生,殿下以此为借口,速回中京,陛下自会让殿下总领朝政,如此慢慢谋划,若时间足够,自能培植自己的势力,其弊是会打草惊蛇,只恐耶律乙辛那老家伙不能相容;下策,学重耳之策,在边郡领兵自安。”萧佑丹显然思虑已久。

耶律濬思忖一会,断然说道:“我当取中策。”

萧佑丹脸色凝重的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殿下就可写表请求回京了。”


熙宁八年四月一日。大宋汴京大内。

赵顼涨红了脸,愤怒地将一份表章撕得粉碎,碎纸片片飘落,洒得御书房中满地都是。“无耻!无耻!”

石越平静的望着突然发怒的皇帝,一言不发。

赵顼指着满地的碎纸,冷笑着问道:“石卿,卿可知道这说的是什么?”

“臣不知。”石越欠身答道。

“是韩绛率领众大臣,请求给朕加尊号的表章!绍天宪古文武仁孝皇帝!嘿嘿……”赵顼不住的冷笑,讽刺的说道:“而加尊号的理由,竟然是因为朕终于与辽人达成了和议!外抚四夷嘛!”

“陛下,韩丞相此举,倒并不是因为不知道大宋的羞辱,反倒是因为知道这种羞辱,所以想用这种办法来遮掩。”

“是啊,遮掩!”赵顼狠狠地踩过地上的碎纸,冷笑道:“石卿的看法呢?”

“臣以为,知耻近乎勇。自欺欺人,似无必要。”

赵顼似乎没有料到石越会当着他的面说这样的话,望了石越半晌,突然笑道:“好,好。卿没有让朕失望。知耻近乎勇,说得好,朕当记住这句话!”赵顼高声说道,似乎要渲泄自己压抑的情绪,“朕若加尊号,是欺人乎?是欺天乎?石卿,卿在这里,可记住朕今天说的话,宰臣们给朕上过四次尊号了,都被朕所拒绝。朕一生中,绝不会给自己加任何尊号!”

“陛下圣明。”

赵顼似乎怒气稍遏,定下心神,对石越笑道:“卿可知道朕今天召卿来,是为了何事?”

“臣不知。”

“朕以为,改革还要继续,国家不变,则无以富强,不富强,则屈辱还要继续!因此,国事虽艰,却非变不可!”石越静静地听赵顼继续说道:“朕让你来,是让你给朕推荐一个杭州知州与杭州通判的人选。”

“这……”须知此时,石越依然还是“权知杭州军州事”,皇帝却让他推荐杭州知州人选,言外之意,不道自明。

赵顼无比果断的说道:“卿不必犹疑,朕已决定留卿在身边。杭州的事业,朕知道有卿的心血,所以特许让卿来推荐继任人选。”

石越顿首道:“陛下,臣以为杭州知州或可以由张商英担任;通判一职却不应当由臣来推荐,否则有失朝廷设官之本意。”赵顼赞许的点点头,却听石越继续说道:“陛下,臣只恐暂时不能报陛下之恩,臣既知生父、大母都已逝世,而生母却不知所踪,不孝之人,当先为父母守孝三年,以尽人伦。”

赵顼不料石越竟然提出来要丁忧,不由怔道:“卿父去逝已有近三十年,大母去逝,也已经超过三年,礼制亦不至于要求卿为此丁忧。卿孝心可嘉,只是朕却不能允许的。”

“陛下!”石越哽咽道,他的演技,已是越来越逼真了。

“除卿翰林学士的制文,就在朕的袖中。朕不会许你回家的。”赵顼断然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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