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江头风怒

新宋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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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八年十月立冬之后,天气渐渐转冷。因为汴京冬月无蔬菜供应,上至宫禁,下至民间,无论贵贱,都开始购买蔬菜收藏,以备过冬之用。这段时间,汴京四门大开,过冬物资车载马驰,充塞于诸官道。连接汴京与扬州的汴河,也是船来船往,一片繁华景象。自从石越任太府寺卿之后,杭州的海外贸易与鼓励商业政策,得到了大宋朝廷最高层的直接支持,以扬州、杭州、江宁、苏州、明州五大城市为中心,一个繁荣的江南商业圈初步形成。而这个地区与汴京的主要联系通道,便是汴河。无数的丝绸、瓷器,甚至是制造精美的钟表,以及普通人穿用的棉布、粮食、食盐、茶叶,海外进口的香料,还有晶莹剔透的玻璃杯,都要通过汴河,运往京师,或上贡给皇宫,或者在市场上出售。汴京这座庞大的城市,对于“扬杭商业圈”的依赖性,更加明显。

此时,在汴河之上,一艘商船正降下帆来,缓缓通过东水门进入汴京外城。懂行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这艘商船是用栗木制成,载重三千石,与汴河上标准的运粮官船,是同一型号。不过一般运粮船的船舱装饰,远不及此商船精美。船头站立着一僧一商,二人正指点谈笑,让人诧异的是,僧人眉宇之间竟颇有慷慨之色,而商人亦有一种异于常人的雍容气度。

商船过了东水门后,一路缓行,直至内城角子门附近的相国寺桥之畔,方靠了码头。早有仆役童子先行上岸招呼,僧、商人二人方才并肩上岸。却见岸上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手挽白马,站在码头边的一棵柳树之下,见着二人,连忙笑吟吟走上前来,深揖一礼,道:“侍剑见过二叔、智缘大师。”原来这二人,便是唐甘南与智缘。潘照临那日辞了王安石与智缘之后,即拜会唐甘南,托他此事,叮嘱务必要将智缘引入石越幕府。唐甘南却也听到京师意欲开发湖广的诸般政策,便欲上京见见石越,了解详情。因此连忙托人访着智缘,殷勤相邀。智缘也不拒绝,二人竟相携来京。唐甘南早用急脚递五百里加急告之石越,石越本欲亲来迎接,但他以参政之尊,毕竟颇忌招摇,兼之公务烦忙,便只遣侍剑前来。这是示唐甘南以亲昵之意。

唐甘南也知道石府的仆人,与一般府中不同,侍剑在石府之中,亲信更甚于唐康,忙笑道:“许久不见,你又长高不少。府中一切安好?”

“参政与夫人甚安。这几日朝中事务太多,参政不能亲迎,多有怠慢,还请二叔与大师不要见怪。我已经备好车马,便请二叔与大师过府中叙话。”

“阿弥陀佛。”智缘轻宣佛号,笑道:“石参政实在太客气了。不过贫僧离京日久,还是想先回大相国寺一趟。”

“大师可是怪我家参政失礼么?”侍剑笑道,“委实是参政此时尚在宫中未还。参政早晨进宫前,还吩咐府中备好斋饭,便盼大师佛驾光临。”

智缘望着侍剑与唐甘南,笑道:“贫僧岂敢做如是想?实在离寺日久,心中挂念。”说罢双手合什,欠身道:“贫僧便先告辞了。”

侍剑忙道:“大师且慢。既是大师想着回寺,便让小人送大师一程。改日我家参政必然亲来大相国寺,向大师讨教。”

唐甘南也笑道:“大师莫要再推迟,说起来在下也有许久没有去过大相国寺,正好一道送大师一程。”

智缘见难以推辞,当下笑道:“阿弥陀佛,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那是小人的荣幸。”侍剑一面笑道,一面往远处打了个招呼,便见两辆华丽的四轮马车应声而至,旁边还有八个骑着骏马的家人。侍剑将唐甘南与智缘请上马车,自己也上了马,挥鞭笑道:“去大相国寺。”自己却一马当先,上了相国寺桥,绕了几道弯,竟往保康门方向走去。那些家人一愣,旋即会意,不动声色的紧跟着侍剑驰去。

不料闹市之中,人来车往,车马不敢走快,走了三四十分钟,智缘在车中不耐,掀开车帘往外一看,见外面景物,赫然已是出了汴京内城,顿时一愣,立时便知道是上了侍剑的恶当。侍剑见车帘一动,已闪到车前,笑嘻嘻赔罪道:“大师莫怪,是我家参政要小人务必请大师请到府中,以慰仰慕之情。小人不敢违了参政之令,这才出此下策,待到了府中,大师要打要罚,任凭大师处置。”

智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料自己聪明一世,却被一个毛头小子所诳,眼见他笑嘻嘻的绝无恶意,竟是发作不得,又终不能从车上跳出去,大扫石越的面子。只好苦笑摇头,道:“岂有如此胆大妄为的书僮。”

侍剑吐吐舌头,笑道:“我老早便听参政说,大师与王相公交好,于世俗礼法,尽不在意,是超凡脱俗之人。料来必不怪罪我不知上下的。”

智缘笑道:“贫僧不来怪你,自有佛祖怪你。骗人是要下割舌地狱的。”

“阿弥陀佛,大师你这不是骗我么?前些日子,小人还去了汴京的十字僧庙,他们就吓我说人一生下来就有罪呢。小人就寻思,我有什么罪孽可言?我家参政是个大好官,大忠臣,常和我们说要善待百姓,身居高位要有同情怜悯之心,小人年纪虽小,可从来没做过一件坏事,如何便说我有罪呢?我小小的骗一下大师,佛祖慈悲,再也不会让小人下地狱。”侍剑口舌伶俐,素性倚小卖小。

智缘听到此言,双眉微垂,温声道:“善哉!石参政能持此心,是朝廷百姓之福。”

侍剑当下揽绺而行,一面和智缘说些京师里的笑话,时不时问些佛经要义,西北风俗,乃至医术药材,他是石越的书僮,石府藏书已不少,白水潭学院又另有图书馆,甚至皇家藏书他都能借阅,交游见识,又尽是大儒俊彦,论起见识之博,较一般的书生,都要胜过一筹。此时即是要投其所好,便故意引智缘说些得意之事,竟是让智缘刮目相看。


大约同时,大内武库。

随行皇帝赵顼检阅武库的,有尚书右仆射吕惠卿、枢密使文彦博、副使王韶、兵部尚书吴充、卫尉寺卿章惇、军器监苏颂,宦官李宪、张若水、李向安,还有特旨随行的户部尚书司马光、太府寺卿石越与吏部侍郎韩维、兵部侍郎郭逵、以及兵科给事中郭申锡等人。狄詠全副戎装,率领着御龙直左班的五百名侍卫,紧张的戒备着。没有人想到赵顼会突然要率领大臣们巡视武库,也难怪众人如临大敌一般。

“朕自束发,即知为人君者要使臣民安居乐业,马放南山,铸兵为犁,方为太平盛世。然我大宋自建国起,实无一日之太平。灵武未复,燕云沦陷,旦夕有变,虏骑数日之间便达汴京城外。国家社稷,实有累卵之危。朕前日读报,闻泰西之地,有古巴比伦国,曾有所谓‘空中花园’者,我大宋之太平,便如此物,实是空中楼阁。兵法有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今日之势,则是敌虏为不可胜,以待我之可胜。祖宗所以勤修武备,养兵百万者,非不知其劳民伤财,不得不然耳。故朕一即位,即讲求富国强兵之术,其意无他,欲致太平尔。卿等观武库甲兵,谓之‘凶器’,朕却以之为太平之器。”

“陛下。”司马光早听得不太顺耳,待皇帝说完,便即反驳道:“臣以为欲为不可胜,在德不在险。”

“臣却以为天时地利人和,德者人和,险者地利,二者不偏废。”吕惠卿对司马光的论点嗤之以鼻。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故曰,在德不在险。若天子勤修德政,孰敢轻犯?”

“非也,形胜之地,兵家所必争。若谓在德不在险,此宋襄公所以败国亡身也。司马公精于史实,岂不知耶?历代王者,无不据有形胜之地。以本朝而论,仁宗皇帝便是仁君,而元昊扰边,关中震撼,百姓劳苦转运,死者万计,及至今日养兵百万,劳累百姓者,皆非我大宋无德所致,而是我大宋无险所致。故陛下所言实为至理。一劳永逸之策,还在收复故地。北控燕云,西据灵武,进取西域,此万世太平之基。纵边疆小警,亦不至动摇我中原根本。”

司马光冷笑道:“吕相公不知道历代亡国,多非由外族,而是由德政不修,导致百姓叛乱么?”

“是么?司马公不妨听听石子明如何说。”吕惠卿望了石越一眼,不动声色的说道。

石越知道二人争论,并非仅仅因为过往不和。宋朝百姓评论吕惠卿与司马光的关系时常笑言:“一个福建子,一个陕西人,如何厮合得来?”二人的确是生性不能相投。但是此时争论,其根源却依然是为了部分兵器民营化。司马光虽然不反对解除持兵禁令,但是对于兵器民营化,却认为是走得太远了,反对的态度异常坚决。但是不知为何,吕惠卿对于部分兵器生产民营化,却一直表示了坚定的支持态度。若按司马光的观点,则国家败亡的主要威胁来自国内,固然一方面要敦促皇帝修德政,另一方面却也不可避免的要防范百姓;而吕惠卿的观点,则是直指主要威胁来自异族,那自然要进一步的武装百姓,方为上策。石越本来乐于见到吕惠卿出头争辩,不料几句话下来,吕惠卿却将球踢到了他的脚下。

石越连忙笑道:“臣的确曾向皇上言道:历代亡国之原因,非止是人君德政不修,亦是因为豪强数百年兼并土地,使得百姓贫者无立锥之地。若再加官府失德,则民不聊生,这才盗贼蜂起,致有亡国之祸。若使百姓有一线生机,断不至于反抗朝廷。本朝若要脱离治乱循环之道,须从根本处下手,朝廷要时刻给百姓找一条活路。本朝向来是不抑兼并,本也无可非议,实是兼并原本也抑制不了,但也不能无所作为,毕竟还要鼓励、帮助百姓开垦新田,亦应当鼓励工商业,让工商业能尽可能多的吸纳贫民,天下少一个饥民,便是少了一个叛贼。这才是治本之道。必要之时,还要组织无业之民开疆拓土,就地扎根,以缓解兼并之害。”

“治乱循环,实是气数。历朝概莫能免。何况鼓励工商,则务农者少,务农者少,则粮食不得增加,粮食不得增加,则百姓必然饥馁,石子明所言,前后矛盾,本末倒置。况且百姓重视乡土,不乐迁移,强行征发,必致大乱。”文彦博听得极不舒服,不由亢声反驳道。

“文相公所言差矣。凡太平日久,则人口必然增加,此势所必然。若初有人口一万,历二十年,则可至二万,再历二十年,则可以至四万,如此递增,百年太平,人口滋长,必然构成压力。何也?因垦田数之增加,无法比上人口数之增加。而且兼并一事又难以杜绝,便有更多的人来分更少的土地。土地所增有限,多数又归于兼并之家,贫者所占土地愈少;而人口增长却无穷尽,是百姓终有无法生存之一日。故每逢末世,百姓生子杀子,生女杀女,大伤天和,虽如此亦不得苟全。历朝历代,治乱循环,实由此来。所谓盛极而衰,亦是由此。历代最盛之时,亦是在籍人口最多之时,人口一旦再加增长,则土地便显不足,于是百姓谋生不暇,一切动荡,皆由此引发,国家亦不能不转衰。故要想长治久安,朝廷一定要为百姓谋生路。百姓不乐迁移,亦不必强行征发,可以鼓励之,诱使之,人情驱利避害,若迁移之利大于不迁,则未闻有不乐迁者。至于以为重工商而伤国本,此商鞅之鄙见,非圣人之义。商人使物资流通,使农夫能以物换物,能让最好的农具、种子传遍天下,非徒然害农而已。何况朝廷还可征收商税,此处多得一文税,农夫则可少缴一文税。工商与农业,并非是一端繁荣必使一端受害,而是可彼此皆受益于对方者。是圣人方以士农工商并列,未尝偏废。臣在杭州时,鼓励商业,未闻杭州粮食减产,农夫之家,亦只从中获利。臣以为,商鞅那点见识,实不足法。”

“巧言令色。”文彦博拂袖怒道:“陛下不可轻信此言,历朝未闻有不重农而国富强者,农为国本,不可动摇。治国之道,务在安静。”

石越笑道:“臣未曾言要国家不重农,臣亦以为农为国本,国家不可不可重农。臣所言者乃重农之术。盖历朝偏见,以为重工商必然伤农,而臣以为未必然,兼重工商,有利于农。历朝皆以为固邦之术,在于抑兼并,而兼并却无法抑制,臣以为本朝既然祖宗以来,未尝抑兼并,则不妨另辟新径,解决之道,便在发展工商,鼓励移民垦田。朝廷治民之道,不当是为防范百姓,而当是依靠百姓,帮助百姓。朝廷若视百姓为亲友,则百姓必为朝廷之亲友;朝廷若视百姓为仇敌,则百姓必为朝廷之仇敌。视百姓为亲友,则朝廷有亿万之亲友之助,何愁社稷不稳固,何忧天下不太平?若视百姓为仇敌,则朝廷有亿万之仇敌,无论怎样防范,总是防不胜防!”

石越一番话说得赵顼频频点头,连司马光亦觉得颇有道理。文彦博虽然心中不忿,却又辩他不过,只得愤愤道:“强辞夺理!”

“臣却以为石越言之有理。臣请陛下早下决心,废持兵之禁,将军衣等十余种军资向民间商人招标,以节省朝廷开支。同时向商人出售许可令,允许民间生产诸葛弩、刀、剑等十三种兵器。至于武库兵器,亦当清点,凡老旧陈腐者,可拍卖给商人出售,或者干脆卖给辽人。臣以为,武库的兵甲,一定要是最好的。”吕惠卿满口新词,他的积极态度,更让石越大惑不解。

“陛下,将军衣等物资承包给民间,只恐缓急难用。平素固然可以省下十几万贯的开支,且能让一些百姓多赚一点钱,但是万一开战,只怕误了大事。”文彦博对于这些改革,实在很不乐意,若非军器监隶于尚书省,他早就要断然否决。

“臣却以为文公过虑了。”石越笑道:“商人若有数倍之利,虽死亦不足使之惧。一旦开战,需求增多,只要朝廷许诺给钱,焉有不尽心尽力之理。何况朝廷亦当立法,与其签订契约之时,就当规定国家若有战事之时,一切与军队有关之作坊,都需按要求开工。而纵是平时,卫尉寺与军器监都要派人进驻作坊,加以监督。凡产品交验,必须手续清晰,责任至人。若三衙属下军队发现有问题,即可请求追究军器监之责任,而军器监与卫尉寺即要追究当事人之责任。若某作坊生产之物不合格超过一定之比例,则不仅可以要求退货,而且要追加处罚,禁止其以后参预投标,如此数部门不相统辖,互相监督,臣以为朝廷无官官相卫、欺上瞒下之忧,而民间所造军资,质量必胜于官营。何况这些军资,都是辅助性质,无非军衣鞋帽营帐之类而已,民间可以胜任的作坊数不胜数,朝廷可以分成份额,允许多家作坊投标,互相之间,各有竞争,优者存,劣者汰,一岁一投,则是流水不腐之道。”

其实当时军队干粮的等物,早便是由民间制作,官府购买。亦算是行之有效了。司马光听石越说得在理,虽然不表支持,却也退到一边,默然不语,不再反对。文彦博却吹着胡子,傲然道:“臣不信民营之物,胜于官家所制。”

“文相公不曾读过《盐铁论》?官物粗糙,汉时已然。”石越笑道反驳道。吕惠卿却游目四顾,忽然上前欠身说道:“陛下,臣大胆,想做个试验。”

赵顼心里已偏向石越,但又觉得文彦博是三朝名臣,他的意见不能不重视。且他又是枢使,亦不能不说服他。当下便笑着点头应允。众人皆不知吕惠卿弄的什么玄虚,也一个个凝目注视。吕惠卿随便叫了几个侍卫,便往武库中走去。众人等了一柱香的功夫,方见他从武库中出来,几个侍卫手中还捧着两件纸盔甲、几杆长枪。他吩咐侍卫将这些东西放在地上,这才走到皇帝跟前,欠身笑道:“陛下,臣刚才在武库中,挑了几件纸盔甲,几杆长枪。臣听说本朝的纸甲,钢刀不能入?”转身向苏颂问道:“苏大人,是么?”

赵顼也凝视苏颂,苏颂见此情形,心中已明白八九分,额上不由浸汗,硬着头皮干笑道:“确是如此。”

吕惠卿又转目注视张若水,笑道:“请问张都知[入内内侍省都知,为入内内侍省长官,仅次于都都知,号称“参内宰”,熙宁中曾规定此职以四员为额。但宋朝限制宦官,号称“内臣极品”从不轻易授人的入内内侍省都都知,品秩亦不过从五品,都知则仅为正六品。],这些物什,是何时入库?”

张若水也是聪明伶俐之人,背上已是冷汗直冒,却不能不答,勉强走到纸盔甲与长枪边上,睹视片刻,方说道:“是熙宁三年之物,熙宁四年入库。”

“有劳张大人。”吕惠卿微微一笑,走到狄詠身旁,道:“借狄将军佩剑一用。”

狄詠却将目光移向赵顼,见赵顼点头允许,这才抽出佩剑,双手捧给吕惠卿。吕惠卿走到纸甲之前,让侍卫将两副纸甲叠在一起拉开,他提起剑来,随手捅过,便见那纸盔甲有如薄纸一般,一剑洞穿两层盔甲,吕惠卿随手捅了几下,那盔甲上便有几个大洞!

赵顼的脸色立时难看起来。张若水与苏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文彦博铁青着脸,默不作声。吕惠卿笑道:“陛下,文相公请看,这便是官营之物,军国之器。”说罢,一剑挥向一杆长枪枪杆,便听一声细响,枪杆断为两截。他又提起一杆长枪,用手一扳,一个枪头竟被他拧了下来!“臣,书生尔!竟能手断长枪!”吕惠卿厉声说道:“武库之中保存此物,不知何用?此虽军器监设立之前之物,然臣曾判军器监,深知其中利弊,军器监设立之后,虽然力行责任明确,但不少军器之成本也因此提高,军衣帐蓬,针线粗糙,制造鄙陋,众所周知。更有一弊,是生产之时不计成本,浪费甚多。今有官民两便之事,陛下当早下圣断。”

文彦博一时无语。司马光与吴充顾视一眼,一齐道:“臣等细想,亦以为可行。然此事犹有细节,招标由枢院或是军器监主持?如何防止作坊擅自生产军衣营帐卖给民间甚至敌国?如此等等,虽为小事,不可不虑。”

“此谋国之言。”石越赞道,“臣以为苏颂熟知军器生产情弊,章惇心思细缜,可着二人详定以闻。”

“至于部分兵器生产民营,臣依然有异议。万一有人借此屯集兵器谋反,后果不堪设想。”司马光于此坚决反对。

一直不曾说话的韩维忽然说道:“君实过虑了。民营之兵器,实则民间铁匠即可打造,若有人要行谋反之事,本就无法防止。而凡生产兵器之民营作坊,所造兵器皆有标号,卖给何人,亦要登记。而且要购买许可之令,生产多少,生产何种武器,皆有限制,由卫尉寺派人监督。若要由此来谋反,只怕更露痕迹。许可民间制造兵器,实是为鼓励民间习武,而且是在军器监诸作坊之外,多一些储备,平时朝廷不用花钱供养,反可从中收税,而缓急之时可用。凡民营兵器作坊,朝廷亦可鼓励其研制新式武器,包括火器,但是必须向朝廷申报,由枢密院最终决定是否可以研制。若研制成功,其有利军国者,即可以由军队购买装备,军器监下属设立兵器专利局,其研制之武器若能申请专利,十年内许其独家生产,别家若要生产,则要付购买专利之费。军队不要者,能否卖给民间,亦须由枢院批准。如此,使其研究能尽量为军队所用。如此,不仅可以节省朝廷研究费用,亦可集思广益,实是强国善策。”

“正是如此,兵器民营,并非随便许可。凡能得许可之令者,要家世清白,有足够之资产,而且其家眷必须迁居汴京,置于朝廷控制之下。这些人实是朝廷养在民间之鹰犬。”石越深感每进一小步之艰难,对敌国则讲“在德不在险”,对本国百姓就不肯讲“在德不在险”了——这种态度,石越实是非常不以为然,但是司马光等人的顾虑,亦有其立场,而且有强烈的代表性,他不得不设法消除其疑虑。

赵顼望了地下那断枪残甲一眼,凝视文彦博,问道:“文公以为如何?”

“臣终惧养虎为患,望陛下三思。”无论如何,文彦博都无法信任商人对国家的忠心。

“朕当再思之。明日朕先下诏,废持兵之禁令。苏卿、章卿可去筹画军衣等军资生产向民间招标之事。张若水、李向安会同苏颂,检视武库兵器,若下次朕再发现武库中还有这种不中用之物,小心你三人项上人头。诸葛弩等兵器民营化,再下廷议。”

“陛下圣明!”


当石越回府之时,已是夜幕低垂,万家灯火。石越刚刚踏进府中,石安便迎了出来,禀道:“参政,二员外和智缘大师在客厅等候已久。”石越这才想起此事,也不及更衣,便直接往客厅走去。人未进门,瞅见唐甘南与智缘正在吃茶,而潘照临、陈良坐在下首相陪,侍剑则站立一旁侍候,石越高声笑道:“二叔,大师,可想煞我了。”

众人这才知道石越回来了,一齐起身,唐甘南笑道:“贤侄别来无恙。”智缘则高宣佛号,合什道:“贫僧有礼。”

石越连忙还礼,一面笑道:“快快请坐。大师、二叔,让你们久等,多有不敬,还望恕罪。”又向侍剑问道:“斋宴可有备好?”

侍剑笑道:“已然妥当,便等参政回府。”

“那便先开宴。”一面又告罪道:“刚刚回府,未及更衣。我先进去更衣,恕罪。”又向唐甘南与智缘分别告了罪,方进里间更衣。到了内室,梓儿正在研墨,见石越回来,忙吩咐阿旺去取了衣裳,一面笑道:“大哥可是忙煞,今儿个二叔已等了很久。”

石越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朝中事情太多,一时半会竟是撕掳不清。几乎忘记此事。”

“十一月初一清河郡主下嫁狄将军,十一月初三包公子迎娶程家小姐,大哥可不许忘记了。这两处你一定要到的。”梓儿一面从阿旺手中取过衣服,替石越更衣,一面柔声提醒道。

“这等事情就要劳烦夫人提醒了。”石越俯首亲了梓儿一口,眼角却见几上摆着一件物什,不由吃了一惊,问道:“那是何物?”

梓儿瞄了一眼,笑道:“那是琉璃杯。晶莹剔透,煞是可爱,以往只听说宫中才有此物,这次是二叔带来两只送给我。”一面向阿旺笑道:“阿旺,取来给参政看看。”

石越却见那分明便是玻璃杯?他从阿旺手中接了过来,只见这玻璃杯的颜色并不纯净,中间夹有淡淡的绿纹,杯壁甚厚,除此之外,则与他所见过的玻璃杯并无二致,当下说道:“这哪是琉璃,这是玻璃。”

梓儿奇道:“什么是玻璃?”

“玻璃比琉璃要纯净透明。”石越简单的解释道,也不管自己的说法是不是正确。

梓儿看他神色,笑道:“大哥是喜欢这个么?二叔说,这种杯子用来喝葡萄酒甚好,不如便……”

“那过于奢侈了。”石越一面笑道,一面扣了玉带,道:“妹子,借你一只杯子一用,我且去陪二叔与智缘大师。”

他拿着杯子到了客厅,宴席已然就绪。一切既以家宴为名,石越便让智缘与唐甘南坐了上席,自己反在下首相陪。智缘得石越如此看重,心中也觉舒泰。然而石越席间所问,饮食起居之外,尽是些西北边事民情,蕃人风俗,智缘虽然随口回答,心中却总是存有一个大大的疑问,竟是食不知味。

唐甘南却不知石越为何竟将琉璃杯带了出来,因找了个机会问道:“子明可是很喜欢这个杯子?”

石越笑道:“方才见着,因见此物剔透可爱,便带了出来,想问问二叔,此物是从何而来,价值几何?”

“此是自大食胡人购得,一杯值五百贯。”

“五百贯?”石越暗暗心惊,五百贯可以在汴京以外的任何城市买一座大宅院。陈良亦不禁叹道:“世间偏是无用之物最贵。”

潘照临却笑道:“如此贵重,若能得其制法,其利不可估量。”

唐甘南苦笑道:“这却要去何处觅来?听说琉璃是由琉璃石烧制而成,传闻之中,琉璃石产自西域。”

石越知道中国之琉璃业虽然独立发展,但进步缓慢,明代琉璃业之发展,郑和下西洋带来大量的琉璃工是其中一件大事,因笑道:“此物是人工制成。其透明如此,可称玻璃,若一面镀银,可以为镜,胜铜镜百倍。若能得其制法,其利百倍。若二叔有意于此,何不设法去买回胡人中的琉璃工?”

唐甘南眼睛一亮,笑道:“只怕轻易买不到。”

“我会写信给薛奕,托他留意。昔日赵飞燕时,所居之所,以琉璃为窗,光可照人,我大宋自己要厉行俭仆,但是不妨鼓励邻近诸国的君主奢侈一点。”石越半开玩笑的说道。

唐甘南也笑道:“倭国的贵人,高丽的显宦,以至南方交趾等国,都不难被这些淫巧之物打动。但辽国新君却似乎不是个喜欢华服玩乐之人,比耶律乙辛强。至于西夏,却要问智缘大师了,若能令其主奢侈一点,我们百姓可赚钱,朝廷也可以坐享其利。”

潘照临也淡淡道:“李元昊之所以能为乱,正是因为他学匈奴之故技,让百姓不着丝绸绫缎,不吃茶叶,以减少对于我大宋的依赖。辽国亦限制民间饮茶,正是为了避免受制于我。若能让其贵人耽于享乐,此勾践之所以兴而夫差之所以亡。”

智缘笑道:“吐蕃贵族心服大宋,亦是缘于此。羌人喜爱茶叶与大宋的衣物器饰,其贵人更是喜爱丝绸瓷器,朝廷加以恩德,便容易笼络。然夏国则不同,秉常虽然亲信汉人,喜爱汉风汉俗,但他即位之时,不过七岁,现今亦不过十五岁,尚未成年,大权一直旁落,梁太后专擅国政,置秉常如同傀儡。她以妇人专政,便只能打出重视蕃俗的旗号,借元昊旧法,来笼络一些部族首领,欲以奢侈之物打动她,只怕难以奏效。”

“那梁乙埋呢?”石越不由问道。其时正是西夏大安元年,梁太后专权已久,以其弟梁乙埋为国相。梁乙埋与其子梁乙逋合谋,重用都罗尾、罔萌讹等人,权倾朝野。从熙宁二年起,便废汉仪,用蕃礼,袭元昊故智,屡屡侵犯宋、辽边境,以转移国内矛盾。至熙宁四年不得已才与宋朝议和,五年和议始定。但梁氏以外戚专权,不得不努力转移国内势力的不满,因此又屡屡觊觎辽国西京道。不过石越却听说梁乙埋父子都是喜好享乐之辈,他知智缘往来宋夏边境,深知西夏虚实,故有此问。

“梁乙埋固然爱享受,但是梁太后虽为妇人,却不可轻视。其杀伐果断,智谋深远,不下吕后、武则天。”智缘一再强调西夏梁太后之能,石越想起宋朝五路兵败之事,不由一时无语。良久,方道:“虽然如此,但夏国女主当权,幼主若昏暗,还可无事,若幼主聪明,一旦成年,必生事端。以汉献帝困于曹阿瞒,尚有衣带诏之事,何况秉常之于梁太后?”

智缘眸中精光一闪,凝视石越,问道:“参政高见。不知参政以为西夏母子,将在何日反目?”

“当在秉常行冠礼之后!若梁太后果如大师所言,她又岂会轻易归政?”

“参政既能洞见幽明,何不早图之?”智缘说起西夏之事,实是关系到平生的抱负所在,不由慨声道:“夏国不比辽国。辽国除幽蓟故地之外,本是胡夷所居,我大宋便能抚有,然若不能大量移民以镇之,则终究只能亲和胡夷,以夷制夷。得其地,除使边境安宁之外,便无尺寸之用。而夏国河南之地,凡华夏强盛之时,未尝为他人所有,河套之利,虽愚可知。若能进据灵凉二州,西则可开通丝路,北则可夹击辽国,精兵良马,其地所产,朝廷得之,可以征伐四方,而关内无烽烟,大宋无西顾之忧。且夏国自元昊后,国力衰落,正是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以夷制夷,未若化夷为汉。辽东非不能为我所有。”石越笑道:“然而我听说耶律濬才智过人,又信任贤臣,我大宋兵不练甲不精,一旦行军,处处掣肘,且于辽军有未战先怯之忧,真要打仗,胜算不多。故此我才力劝皇上不可轻举妄动。历来占形势而兵败,不知凡几,实不得不谨慎。至于夏国之事,若朝廷早做准备,一待有变,兵锋直指灵夏,当其内外疑惧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可一鼓而胜之。故我的不少主张,皆急欲在四五年之内克见事功。为的是万一西境有事,不至被国内之事困住手脚。”

智缘听到石越这番话,当真喜出望外。石越分明告诉他:他已然决意图谋光复灵武!智缘一身抱负,尽系于西事,王安石罢相,石越得势之后,他以为石越行事谨慎,志在国内,便是对外用兵,也当是一二十年后之事,因此满腔雄心,渐渐收起。不料石越切切之意,竟然不逊于他。而之前急欲在五年内完成移民,想必也是由此而来。智缘心意已动,便试探道:“参政若要谋划西事,不可不结纳吐蕃。”

其时吐蕃以青唐最盛,其酋长董毡本是唃厮罗第三子,尚契丹公主,嘉祐七年,契丹主思念公主,欲遣使迎还,触怒董毡,遂杀契丹使者,绝辽通宋,至此已有十三年。当年夏主谅诈在位,以为吐蕃与契丹有隙,即领兵而西,欲吞并吐蕃,并乱秦州,时张方平在秦州,严阵以待,谅诈无隙可乘,转攻青唐城,不料被唃厮罗击败。两家世仇,愈结愈深,唃厮罗虽曾两败于元昊,却三克谅诈。青唐吐蕃实是宋朝有力的盟友。

石越目光转向潘照临,潘照临微微额首,笑道:“青唐吐蕃自是我大宋臂助。王韶平定熙河之后,西蕃亦多归附。联蕃制夏之策,已然成形。然而董毡终是蕃人,他日有事,无非使其出古渭州,取西凉城,以为牵制。若要谋划西事,其根本还在中国。”

“善!”智缘本是试探石越之见识,此时听潘照临道吐蕃不可恃,不由大生知己之感,笑道:“本朝诸公,无一语能及此。王相公曾言,夏国一国户口,仅能当陕西之一路,以陕西四路攻夏国,倾全国之力供粮饷,不能成功,其罪在用人不当。又朝廷之中,凡议兵事者,尽以计苟安、弥边患为便,故种谔取绥州、城罗兀,无不干犯言路,众议纷纷,以为衅事。贫僧愿为参政言平夏形势:平夏之地,以绥、宥为首,灵州为腹,西凉为尾,有灵州则绥、宥之势张,得西凉则灵州之根固……”石越连忙吩咐道:“取地图来。”顷时,便有家人将一幅地图取来,挂在客厅的屏风之上。石越起身走近,仔细观看地图,便见在陕西以北、河东路以西的河套地区,由东至西,盘垣着银、夏、绥、宥四州,往西则有灵州与静州,再往西则是凉州,也就是西夏的西凉府。这数州之地,便宛若一条长蛇,盘踞于宋朝的西北边境,护卫着西夏的都城兴庆府。石越知道银、夏、绥、宥、静五州,是李家的“祖宗基业”,而如今绥州总算落入宋朝手中,便如一根尖刺一般,插入银、夏、宥三州之中,时刻威胁着蛇首,特别是银州更是近在咫尺。而熙河地区,则与蛇腹灵州、蛇尾凉州,形成一个三角形,一朝有事,夺下兰州,不仅可以巩固西线,切断蛇腹与蛇尾的联系,还可以直接威胁灵州。更重要的是,掌握熙河,则宋朝与吐蕃便联成一线,可以互相支援——王韶毕竟是知兵之人。

“参政请看——”智缘走到地图之畔,手指银、夏二州,道:“绥州属银、夏之冲,得绥州,则银、夏不安。此处是横山,罗兀城是横山之要,若能两险并据,则夏国国势已危。种谔争之,岂为失策?然所惜者,其能守绥德,不能救抚宁,患得患失,临战而怯,致使诸堡分崩,朝廷震动,将已成之业,付诸东流!种谔固有罪,然朝廷弃之不争,亦是失策!”

石越默然无言,这不过几年前的事情,虽然他并非决策之臣,但事事历历在目,自己当时也未必有此见识。

“参政可知夏国之兵乎?”智缘手指横山,重重一划,带着几分遗憾的语气说道:“夏国虽在河外,然河外之兵怯懦少战,人马精强惯习战斗者,惟二百余里横山蕃部。此天下精兵!夏国每入寇,横山兵必为前锋。嘉祐八年,横山部将轻泥怀侧苦于谅诈虐用,率所属归附,请兵延州,约中国会兵灵夏,此本是天赐良机。昔日吐蕃衰绝、回纥乱亡,无不由此,这本是夏国安危之机。然会逢仁宗不豫,朝廷未能回应,谅诈已然得讯,立时遣使安抚,我大宋竟然失之交臂。实为可惜!”石越以前从未听闻此事,不由愕然,不过他知道嘉祐八年仁宗驾崩,英宗并非仁宗亲生,中外不安,宋朝自然不敢轻启边衅。纵有机会被白白浪废,也是在所难免。“夏国并非无隙可乘,其国内,上则权臣当道,女主临朝,幼主不安其位;下则各部心怀怨恨,常有异心,百姓亦苦于赋敛,且两国和市久绝,其国中必然匮乏,民不能无怨。光复河套之要,在于大宋能把握时机,善用将领。言臣纷纷,于防范权臣或有利,于军机大事则常误。行大事者,岂能顺庸人之意哉?!”智缘说起来,依然是一脸不平。

石越凝视智缘,长揖道:“越不才,愿请教大师图夏之策。”

“朝中王副枢使、郭侍郎,本朝名将,皆是熟知西事之人。参政何故问一老僧?”

“若机会已至,当问策于王、郭。然我终不能坐等良机天赐,没有机会,便要设法制造机会!越所请教于大师者,是如何制造机会?”说罢,朝侍剑打了个眼色,侍剑立时斥退厅中所有家人。智缘待众人散尽,这才笑道:“要制造机会,首在用间……”

29

数日之后。大宋尚书省低调地成立了一个临时机构,其全称为“荆湖南北、广南东西四路军屯制置使司”,负责全面协调军屯地点勘测工作,由两府各派一人并同主持,于是工部尚书苏辙与枢密院都承旨曾孝宽一同担任“四路军屯制置使”。四路军屯制置使司向荆湖南北、广南东西路派出了一共十多个调查团,调查各路州县可以进行军屯的地点、规模与周边状况,画出地图,撰写报告,最后再由苏辙与曾孝宽选定方案,交由尚书省决策。四路军屯计划悄然拉开序幕。

与此同时,工部工部司的官员也开始了修路的准备工作。在石越的一再强调下,苏辙亦开始要求手下官员递交由石越亲自拟定格式的调查报告,苏辙简单明了地要求:如果报告中没有足够的数据或者发现多处数据错误,以不胜任论处。与石越的愈行愈近,不仅仅让苏辙在政治上根基日固,石越的作风也在影响着苏辙,苏辙深知修路与军屯之成败关系重大。因此他竟然一改自己温和的习惯,严厉地与工部的官僚主义斗争,甚至主动请求《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前往颖昌至南阳进行调查。

但是这些,当时一般的百姓是不可能知道的。他们所能知道的,最多是一些事实的碎片而已。熙宁八年十月下旬,最具轰动性的事情,是自皇帝明诏天下废除持兵禁令,允许百姓持有二十七种兵器之后几天,尚书省便紧接着颁布了《若干军资恩许民间生产敕》,这份敕令宣布此后诸军所须军衣等物品,官府将向民间作坊采购六成以上,并且将于十一月十五日在汴京城单将军庙,向天下公开竞标。“凡大宋商民,只须家世清白,皆可投标!”——报道此事最为热诚的,自然是《海事商报》。敕令颁布之后仅仅七天,远在杭州的《海事商报》即已刊出,一时“杭州纸贵”,商人纷纷争抢,许多人不及细思,便决定先来汴京一探究竟。虽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大宋究竟有多少军队,但是人们都知道这个数目非常庞大,之前军器监向民间购置寒衣,就让许多作坊主发过一笔财。所以历史上第一次,从江南到汴京的官道上,竟然有无数的马车不绝于道——大家都怕坐船耽误了时日,但连续不断的骑马赶路则不是这些腰缠万贯的商人们所能承受的。也是在这个时候,四轮马车格外突显了它的优点,从此以后,在陆路上,四轮马车几乎成为商人们出行的唯一选择。在江南到汴京上的马车上颠簸的商人们,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历史上最好的时代就要来临。虽然这个时代未必比得上战国之时能与国君抗礼,但是却也比战国时更安全。

不过不能责怪这些商人们看不到一个新时代的帷幕正在升起。因为十月下旬的时候,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太府寺卿参知政事石越与皇帝陛下赵顼,正躲在琼林苑的行宫中一面喝酒,一面大失身份的算计着别人的钱袋。

“军资开放给民间竞标,固然会为朝廷节省更多的资金,但于那些商贾,也是极有利可图之事。”石越笑道,“因此臣已经规定,凡是参加竞标者,都必须交纳一百贯钱的入场费,以向朝廷证明他的实力。”

“一百贯?”赵顼吃了一惊,他并不是那种不知金钱为何物的君主,自然知道一百贯绝非是一个小数目。

“来竞标之人,自然都是家产殷实的,给朝廷贡献几万贯钱,权当替朝廷省下了组织竞标的开支,臣以为并不无妥。他们日后要赚的钱何止万贯?这样也免得有人进来看热闹,搞得乱哄哄的不好。”石越笑道:“此次成功之后,明年军屯之竞标,就会更有经验。”

“如此开源节流,明年虽有修路与军屯两项工程要做,军器监生产新式军器的投入也要加大,又少了许多免役钱、宽剩钱的收入;但若省下给辽国的岁赐,加上增加的商税与市舶务关税,撤并州县省下的费用,明年也许能净余五百万贯不止。”赵顼笑道。

以宋朝如此庞大的帝国,每年仅交到中央的税赋折成铜钱最低不低于六千万贯,省吃俭用能节余五百万贯,皇帝就已如此高兴,实在让石越哭笑不得。“陛下,待两三年后,财政好转,臣以为就应当减点税了,也让百姓稍得休息。”石越趁着皇帝高兴,进言道。

“减税?”赵顼心中不由一紧,若是司马光提出这个意见,他还会宽心一点,但既是石越提出,司马光更无反对之可能——他两个管财政的臣子只要难得齐心一次,他的军费就不免要大大减少。“这……”赵顼果然迟疑起来,但他毕竟知道“爱民如子”是一个杰出君主所应有的品德,石越打出“与民休息”这样的大义来,他也不太好反驳。

石越自是知道赵顼在想什么,因笑道:“当然这减税之议,还须待财政纡缓,臣想与陛下约定,若国库连续两年盈余达到一千万贯,或者连续三年盈余达到八百万贯,便请陛下允臣此议。”

赵顼轻轻抿了一口酒,笑道:“卿何不到时再议?”

“陛下,减税之恩,当自上出。今日陛下若与臣许诺,则自此之后,臣必无一言及此。陛下何必以此大恩归于大臣?”

赵顼恍然大悟,许久才叹道:“卿真忠臣也。朕便与卿立此约。”

“陛下圣明。”

赵顼点点头,喝了几口酒,见石越只是端坐,不由取笑道:“如何石子明也变得拘谨了?今日并无御史纠仪,你不必如此小心。”

石越不好意思的笑着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道:“臣这些日子,倒是心事太重了。”

“亦不必如此。满朝大臣中,惟有卿不懂享乐。”

“范仲淹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臣以此句时时自勉。辽、夏之患不除,陛下之志便不得逞,臣得陛下知遇之恩,岂敢言‘享乐’二字?冠军侯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臣较之古人,已是惭愧。”

赵顼默然良久,叹道:“闻夏主年不过十五,未知贤愚。而辽主真英杰也,昨日军报,闻他超擢一小校于营中,授三千精骑,突入上京,斩敌三百,耀武而去。辽主亦已亲率大军北上。”

“陛下可知小校何名?辽主以何人留守?”

“以萧惟信守南京,萧素留守中京。小校之名,却不得而知。”

“此悍将也,不可不知其名。当责令司马梦求打探真切。”石越实在大吃一惊,从中京至上京有数百里,孤军深入而能全身而退,必是行动迅疾如风而胆色过人方能办到。

“辽主行事用人,皆可称英主。盟约之事,文彦博上策道,可遣使致辽主:昔有盟约,无须再订,以免示天下以隙。若要再定,则两国之君当亲约于宋辽边境,辽主必不能来,此议自罢;或者,竟许其盟约,然互市须增加为战马五万匹,民马十万匹。”

“辽国正在内战,绝无可能互市十五万匹马,更何况还有战马。这亦是拒绝盟约之意。以臣之见,此时不必自绝于耶律濬,他日若要寻一借口背盟,亦不是难事。臣以为与其如此咄咄逼人,不如一口答应辽主,双方可重缔盟约,约为兄弟之国,然而两国必须开放边境,许可官民全面通商,并约定关税。如此大宋之商品,可以直达辽国内地,而辽国所产之马、牛、羊等物,亦必然源源不断运来大宋。如此若耶律濬拒绝,则是辽国无诚意,而非我大宋无诚意;若其同意,则运来大宋之马匹,自也不会短少。异日他不断绝此商约,则辽国情弊,必然全落入我大宋掌握之中,其民衣我大宋之衣,用我大宋之物,以其之马,装备我大宋之精兵,长此以往,辽国必为我大宋之附庸;若其断此商约,内则得罪于本国百姓,外则失信于天下。大宋从中获利之民众,亦必然支持朝廷用兵惩罚,如此天下形势,尽利于我,岂不胜于断然拒绝?”

赵顼从未听说这种用通商的方法来影响一国的策略,不由将信将疑,道:“此计甚奇。然我大宋之情弊,却难免尽为契丹所知。”

“陛下所虑甚是,然敢问陛下,是大宋的商人多,还是辽国的商人多?再者当年耶律德光曾经攻破开封,真宗时辽军亦曾至澶州,河北道路,于辽国有何秘密可言?倒是燕云沦陷已久,辽国道路,我大宋惟一二使者曾至,反不知其虚实。若如此说来,臣以为还是我大宋得利多,辽人得利少。天下事,兴一利,必有一弊,惟其利害相权,孰轻孰重而已。”

赵顼听石越说起当年耶律德光之事,又提及澶州之盟,不由苦笑,自嘲道:“大河以北,辽国的确是轻车熟路。”

“陛下,宋辽之间实无秘密可言。苏轼的诗词在岳州写就,汴京与中京几乎同时传唱,辽国在大宋,焉能无细作?倒是大宋细作潜入辽国不易。故通商之利,于大宋而言远胜于弊。辽主眼下正在两难间。耶律洪基在位多年,百姓困苦,而耶律濬方一即位,便逢国中大乱。他既要安抚百姓,又要大举用兵,国内用兵,如何去就粮于敌?若与大宋通商,结好盟约,他眼下之利,一则无后顾之忧,二则可使百姓稍得纡缓,减少民怨。他若能料及长远,自知此事于辽国,实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总有一日,要逼得他自毁盟约。但若以眼前来看,还是他得利多些。臣竟不信他有这等眼光。”石越知道辽国与宋朝全面通商,除非宋朝大量购买他们的牛马羊以及药材之类,而且严格辽人控制贵族购买奢侈品,否则辽宋之间的贸易逆差,必然越来越大,辽国主动毁约,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以当时的条件,辽国既便想转变成依附型经济,宋朝也未必有足够的对外购买欲望来配合,所以贸易逆差的结果,只能是辽国财政的恶化。除非出现理想状况:辽人养绵羊、学会剪羊毛,而大宋的纺织业则以羊毛为主;同时大宋百姓生活水平上涨,大量购买辽国的牲畜,以满足对肉食的需要等等……但要使这种情况实现,除非石越同时身配宋辽两国相印。

但在赵顼而言,虽然这一两年来对于海外贸易表示了一个支持的态度,也享受了相当的好处。但是总的来说,一种思维惯性之下,他对于贸易能给国家带来的利益,也没有很深刻的认识,因此也谈不上什么热情可言。特别是以往与辽、夏、大理的互市,对于大宋来说,与其说是为了赚取利润,倒不如说是为了安抚四夷,换取边境的安宁。象石越这种极富侵略性的主动通商策略,若非是迫于军事、政治上的压力,兼之对于辽国的马匹还有一点兴趣,赵顼几乎不会认为有值得他思考的价值。但此时他却不得不循着石越的思维考虑下去,以权衡其中的利弊得失。他沉吟许久,因问道:“卿谓长远来看于辽国是一个陷阱,朕未解其意。”

石越这才意识到许多在他看来是常识的东西,赵顼却未必知道。忙解释道:“陛下,以宋辽两国通商的情况来看,陛下以为会是大宋商人挣辽人的钱多,还是辽人挣我大宋的钱多?”

“自是我大宋商人挣得多。”

“正是,两国通商规模越大,我大宋商人挣得就越多。若将从外国购买商品叫进口,卖出商品叫出口,出口多于进口叫顺差,进口多于出口叫逆差的话,那么两国通商规模越大,大宋的贸易顺差则越大,随着这个顺差慢慢扩大积累,辽国的财政必有一日要全面崩溃。”石越不厌其烦的向皇帝解释着一些贸易名词,“试想,一座普通摆钟卖到辽国,便可以换取十匹马。此外大宋的丝绸绫缎,甚至棉布衣服,还有瓷器,纸张,甚至染料,还有从海外进口来的香料,无一不深得辽人喜爱。果真全面通商,辽国对大宋的贸易逆差,迟早会积累到一个让耶律濬寝食难安的地步。但他若要轻率用兵,则内必招致民怨,外则失信天下。故此,臣说这于辽国,实是一个陷阱。”

赵顼又想了好一会,终于点点头,恍然大悟。既然想明白其中关键,不由笑道:“朕不料通商竟然能有如此奇用。”

“若规模不大,其实也没甚用处。汉之匈奴,夏之元昊,皆深明此道。胡人凡欲大有为者,皆绝汉俗,用胡俗,其所惧者,便是通商。若非此非常之时,耶律濬断然不会答应。现今却是有了一丝机会,毕竟眼下两国相好,互相通商,于他有眼前之利。”石越对于耶律濬是不是会答应,其实并无把握。

“无妨,若其拒绝,则是其无诚意。只是须善择使者。”

石越知皇帝已然采纳,笑道:“使者不难,可以卫尉寺卿章惇为正,黄庭坚为副。章惇有胆色决断,黄庭坚知文章礼仪,必能不辱使命。”

“卫尉寺诸事草就,章惇或不可轻离。”

“陛下何不问章惇?此次出使,非比寻常。一旦决定盟约,则不可再公开支持耶律乙辛。窥探辽国三方内情,从中为朝廷谋取最大的利益,此事非章惇不能办。”

 

离开行宫之后,石越便叫了侍剑,上马回城。眼见清河郡主与狄詠大婚在即,清河郡主是宗室第一美女,而狄詠则是当时天下第一美男,号称“人样子”,这一对天作之合的婚配,让整个开封府都津津乐道。自石越在赵顼面前推荐狄氏兄弟之后,狄詠就一直负责皇帝的宿卫安全,亲贵无比,因此清河郡主大婚的礼物,虽有梓儿打理,石越却也不敢怠慢了,纵在百忙之中,还是要亲自过问礼物的准备。

主仆二人按绺徐行,刚出琼林苑,却见一骑人马从后面追来,还一面大呼小叫道:“石越,石越……”

当时天下除了皇帝之外,无人敢当面直呼石越之名,朝中大臣,便是吕惠卿、蔡确、安惇,在皇帝面前称“石越”则可,若当石越之面这么称呼,却也没有这个道理。因此石越与侍剑听到这呼唤,不用细想,心里便已在苦笑。二人停下马来等候,没多时那人便已赶上,果然便是柔嘉县主赵云鸾。

柔嘉虽未成年,但也快有十五岁,按宋代的规矩,再过两年,便可嫁人。虽然也不是没有晚婚的例子,却终究是应当讲讲忌讳嫌疑了。哪料得她纵性妄为的脾气不仅没改,反倒是变本加厉了。此时更是一身男装,头发用一条白色丝带束起,倒似个俊逸的美男子。

石越见她近了,苦笑道:“县主,不知有何吩咐?”

“我想去看看你夫人,可不可以?”柔嘉横了他一眼,撇着嘴说道。侍剑捂着嘴窃笑,不料柔嘉已是一鞭子抽下,啐道:“也就是石越惯出你这种书僮来。”侍剑是经过明师指点的,哪里便能让他抽着,一拉缰绳,轻轻避开这一鞭,笑道:“请县主恕罪。”

柔嘉却不去理他,只看着石越,问道:“让不让?”

石越在马上微微欠身,道:“县主言重了。只是下官还有点事情,不会马上回府。”

“无妨,我反正没事可做,便陪你走走。”柔嘉顿时兴高采烈地笑道。

石越不由暗暗叫苦,他早已知道,只要被柔嘉缠上,便如狗皮膏药一般,难以揭下。但是若要带着她到处逛,万一被人看见,未免会朝野哗然。正在为难,却听侍剑笑道:“公子,朱仙镇离汴京亦不近,若不赶快,只恐到时已经天黑了。”他连忙应道:“我知道了。”一面向柔嘉笑道:“县主,我却要去朱仙镇,要明日方回。县主同行,不甚方便。”

柔嘉看了侍剑一眼,冷笑道:“少闹这种玄虚。朱仙镇我不敢去么?陈桥驿我也去了。”说罢夹了一下马腹,催马前行,一面高声道:“走罢。你若敢跑了,我便将石府闹得鸡犬不宁。”

石越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只是人马始终和柔嘉保持五十米的距离。

如此一路前行,进了万胜门,便见两旁商贾密集,把大道都占了不少,叫卖之声更是不绝于耳。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通行甚是不便。三人不得己下了马来,牵马徐行,柔嘉走到石越身边,皱眉道:“皇兄下过几次诏书,不许这些商贾在御道做生意,竟是管不住。也不知道开封府做什么的?”

石越笑道:“当年太宗皇帝想扩建皇宫,万事都已准备好了,只因皇宫附近的百姓不肯搬迁,十分反过,太宗皇帝便决定放弃扩建。我与皇上说了此事,皇上圣明,便决定不再管此事。这须怪不得开封府不尽心。朝廷须尽量体惜百姓,才是正道。”

“原来是你从中做祟。”柔嘉怒视石越,她却懒得去管那些大道理,直欲把今日通行不畅的罪责加在石越身上。

石越一见她神色,心中一惊,慌忙说道:“非也,非也。昔日也曾下过诏书禁止,却屡禁不绝。这须怪不得我。”

柔嘉却不依不挠,依然怒目瞪视,道:“我可不管。似这般走,要走到何年何月才成?总之便是你的错。谁让你去面君也不肯带仪仗,朝中大臣,谁像你这般不成体统?”

石越哪敢再讲大道理,只得苦笑道:“回到府上,再给县主赔罪。只须走出这段,在前面拐个弯,便没这许多人了。”

柔嘉哼了一声,正欲说话,忽见四五骑人马从万胜门那边飞奔而来。马蹄过处,吓得行人纷纷躲避,许多人和担子、摊子都被冲倒,顿时街上乱成一团。柔嘉一怔之下,忘记躲闪,便见马上之人一鞭挥来,石越顿时被吓得脸色煞白。好在侍剑见机快,已闪身冲出,一把抓住鞭子,猛一用力,竟将马上之人给扯下马来。柔嘉回过神来,更是怒火中烧,也不管那人是谁,执起马鞭,便向那落马之人没头没脑狠抽过去。那人从狂奔的马上被拉下来摔到青石地板的地上,已将一只腿骨摔断,这时又被柔嘉一顿狠抽,顿时鬼哭狼嚎的大叫起来,声音却甚是奇怪。

另几个骑者见同伴落马,被人虐打,又惊又怒,一个个纵身下马,抽出佩刀,便围了上来。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则在马上弯弓搭箭,瞄准石越。

侍剑见势不妙,连忙拔出佩剑,一把拉开柔嘉,用剑抵住落地之人的喉咙,怒声喝道:“休得妄动!”

那些人投鼠忌器,连忙止住脚步,却仍然虎视眈眈。石越这时才看清那几个骑者,除了马上一人是汉人装扮外,其余几人,却都是夷人打扮。但却绝非辽、夏、吐蕃之人,看模样倒像是大理国的,又或是大宋境内的蛮夷部落。石越素知这些人不知律法,动辄杀人,这时才暗暗后悔没有带护卫。只是又奇怪这些人如何敢在汴京如此横行。

柔嘉却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她见这些人竟如此无礼,不由厉声喝道:“你们是哪来的蛮子,敢如此大胆?”

她一开口,众人顿时便知她是个女子,眼中都有诧异之色。那马上之人冷冷的说道:“你们放开我的同伴,我便饶过你们。”

石越见此情形,便知余下众人,是以马上之人为首。他怕柔嘉多言,反激怒众人,连忙上前一步,抓住柔嘉的小手,拉到自己身后,一面从容问道:“你们是何人?怎敢在御街上如此横行无忌?”柔嘉略一挣扎,忽然满脸通红,不再动弹。

“你却管不着。只须放了我同伴,便井水不犯河水。”马上之人的语气,甚是高傲。

“我如何能相信你?现时你首领在我手上,你自然投鼠忌器。若我放了他,你若毁约,我悔之无及。”石越此时早已看清为侍剑所制之人,衣着绵缎,与余人不同,身份必然不同寻常。

马上之人眼中露过一丝诧异之色,道:“他不是我的首领。”

石越听出他话中之意,淡淡一笑,道:“便不是你的首领,亦是他们几人的首领。”

那人沉默一会,却不回答,反问道:“你欲如何方肯信我?”

“你放下弓箭,我等去开封府理论。”

那人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道:“你的打扮,非福即贵,我等在汴京人生地不熟,开封府定然帮你,我岂能上此恶当?”

柔嘉忽然高声道:“那你们将兵器放下,马赶开,走到百步之外。”石越不料柔嘉亦有此急智,不由大感吃惊,回头诧异的望了她一眼。柔嘉望见石越眼神,不知如何,竟慌忙将目光避开。

那马上之人微一沉吟,道:“如此不太公平。若你们毁约,我追之无及。我等可骑马至百步之外,你若敢毁约,我亦能取你等性命。”

石越见此人临机决断,毫无迟疑,神色之中,更是有一种凌驾于人之上的习惯,心中暗暗称奇。心道:“我竟不知京师中来了如此人物!难得是大理国的使者?”但他素知大理国的使者一向知礼守法,绝不可能纵马横行于街肆。此时见彼方步步退让,更是深知被擒之人身份于对方必然非同寻常,当下更不着急,凝目注视马上之人,从容说道:“你们究竟是何人物?若不肯说出来,我终难相信你。”

“那你们又是何人物?我又如何能相信你们?天下之大,我随口胡诌一个名字,你亦不知真假,何必相问?”

石越忽然笑道:“我信阁下不是说谎之人。”

那人略觉诧异,喉咙一动,却不答话。石越走到侍剑跟前,却见那被擒之人头发凌乱,脸上东一道西一道鞭痕,此时被侍剑用剑抵住喉咙,早已脸色苍白,惨无人色。又见他肤色甚黑,肌肉隆起,却不似养尊处优之人。这人见石越过来,虽不敢说话,眼中却露出怨毒之色。石越淡然一笑,温声问道:“你是何人?敢于街中横行,却不敢说出自己的名字么?”那人脸上更加愤懑,口里连珠介地说出一串话来,石越虽听出是西南口音,却是一句也听不懂。

马上之人冷笑一声,道:“你又何必咄咄咄逼人,非要知我等来历?”

石越霍然转身,逼视对方,道:“自是为了后会有期!”

“你还想寻事?”忽然间,马上之人似乎换了一个人一般,身上处处散发着一种傲然之气。他注视石越,淡淡说道:“那便告诉你也无妨。被你擒住之人,是归来州知州个恕之子、蕃部巡检乞弟,乃是入京就读蕃学的。我是归来州何家堡堡主何畏之。你若想报仇,可来寻我。”

石越又打量了被擒之人一眼,终于恍然大悟。归来州是西南梓州路的羁縻州,大约在后世宜宾的古兰、叙永、兴文一带,是熊本平定泸夷时所置。石越兴蕃学,凡附宋之各部酋长都遣子入学,这些人平素在山乡夜郎自大惯了,又不懂礼法,触犯法禁更是常事。为此事,石越没少遭弹劾。朝廷为之屡申严令,这些人才渐渐收敛,这乞弟等人,想是来京不久,才敢如此横行。只是那个何畏之,却不似一个平常人物。不过山野间藏龙卧虎,亦是平常之事。当下问道:“我在何处可寻到你?你与这个乞弟住一块?”

何畏之淡然一笑,道:“只要你在开封,日后便会知我大名。”言外之狂傲,让石越都不由一怔。柔嘉早已按捺不住,冷笑道:“好大的口气。我亦不要知道日后,只须知今日晚间你在何处便可。”

“告诉你亦无妨,今日晚间,我当在石参政府上。”何畏之傲然回道。他话一出口,石越三人面面相觑。柔嘉恶狠狠瞪着石越,石越连忙无辜的摇了摇头。

何畏之说了这许多话,已是不耐,又催道:“放不放人?”

“放。”石越生怕柔嘉多嘴,连忙说道:“你们先下兵器牵马退后一百步。”

何畏之打了一个眼色,余下几人便将兵器丢到地上,何畏之却将弓收起,只是把箭全部丢到地上。一手牵马,缓缓后退。柔嘉走上前去,正要拾起众人兵器扔到一边,却听何畏之冷冷说道:“箭上淬有巨毒,见血封喉。姑娘自重。”

柔嘉素是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哪里肯信,反倒偏偏先要去拿箭了。石越却知何畏之这种高傲之人,定然不屑于撤谎,慌忙抢上一步,一把拉开柔嘉,低声说道:“县主,你上马先行回府。”也不待柔嘉答应,便将她拉到马边。不料柔嘉死活不肯上马,却也不说理由,只是涨红了脸死死抓住马缰不做声。

石越万料不到柔嘉这时居然闹起别扭,顿时傻眼。他知道当时西南诸蕃,大多好斗,视杀人为常事。万一对方翻脸,使柔嘉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可真是百死莫赎了。但这位姑奶奶不肯上马,他却也无可奈何。眼见何畏之等人就要退到百步开外,石越当真是心急如焚,低声说道:“县主,算我求你了,你快上马吧。”

柔嘉脸色越来越红,却依然是无比坚定的摇了摇头。

侍剑一直注视着何畏之等人,也不知石越与柔嘉在闹这个别扭,眼见半晌没有听见动静,不由催道:“公子,你与县主先上马回府,我来交人。”

石越知道侍剑学过武艺,自己留下来反是累赘,当下应声说道:“你多加小心,不必伤害人命。”一面踏蹬上马,也不顾嫌忌,伸手将柔嘉拉上马来,催马回府。

侍剑又故意拖延了一会,待石越走远,这才一脚将乞弟踢开,跃身上马,狠狠抽了一鞭,一面高声笑道:“何畏之,后会有期。”驱马绝尘而去。

何畏之目视侍剑的背影,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见几个属下已将乞弟抬起,亦上前将地上的箭捡起,放入箭筒,上马说道:“先回去吧。”

不料众人却是怒目相视,并不动身。乞弟黑着脸说道:“你为何不问他们姓名?”

何畏之轻蔑地看了乞弟一眼,淡淡的问道:“你想报仇?”

“此仇不能不报!”那乞弟在归来州也是称王称霸之辈,何曾吃过这种大亏?

“我劝你不要报了。”何畏之的语气充满了戏弄。

“何畏之,你怕了么?你要想想这些年是谁支持你们何家堡?”

何畏之脸色忽然冷冰,他催马走到乞弟旁边,居高临下的望了一眼,寒声说道:“我要灭掉你个恕家,便如探囊取物。西南诸部,我何家在哪里都可以立足!”

乞弟听见这冰冷刺骨的话语,身子竟是不由一颤。

“你若想报仇,大可自己去寻。方才那个书僮称那个女子为县主,大宋朝敢女扮男装出来逛街的县主,必然不多。”何畏之嘲讽的说道,“不过我劝你不要存这个报仇的痴心妄想,便人家不是县主,就以那个书僮的武艺,你们个恕家的人去,也是送死而已。”说罢竟是催马扬长而去,留下乞弟在那里瞠目结舌。


石越与柔嘉共骑而行,不料一路上柔嘉竟是很安静,倒让石越很感到奇怪。过了几条街道,因听不见后面有人追赶,石越便下了马来,牵马而行。柔嘉坐在马上,一反常态的默不作声,只是不停的把玩着手中的马鞭。不多时二人便到了石府。石安远远望见石越竟然给一个年青男子牵马,不由大吃一惊,张大了口半晌合不上。一面迎了上来,看得实了,才知道是柔嘉县主,慌忙行礼。石越见他模样,亦不由好笑,骂道:“还不快叫人领县主进去?”

石安连忙答应,一面问道:“参政,侍剑没有回来么?”

石越想自己和柔嘉是牵马走回,侍剑却是骑马,自是侍剑在前,不过京师道路交岔,不走一条道也十分正常,因此他只道侍剑早已回府,这时听石安问起,不由担心起来,反问道:“侍剑还未回来?”

“小的今日一直在大门前,并非见着。他是与参政一道去面圣的……”

石越与柔嘉对望一眼,不由脱口说道:“糟了!”他正欲叫人去开封府找人帮忙,便听石安笑道:“回来了,回来了。”石越与柔嘉回头望去,不由愕然——学士巷两头,各有一骑缓缓而来,一头是侍剑骑马回府,另一头却是何畏之牵马进巷。侍剑与何畏之亦互相望见,侍剑倒还罢了,何畏之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惊疑不定。他此次赴京,是在归来州熊本的酒宴上,听到石越的大名,又得十余年前结识的一个故友书信相邀,以护送乞弟上京为名,来访石越,谋干大事。谁知乞弟在归来州横行惯了,入京之后,震憾于汴京的繁荣,反而更加放肆,才惹出今日之事来。他欲谋大事,自是不愿意多生事端,否则石越早已毙命于他箭下。此时居然在石越府前见着石越三人,让他如何不惊?如何不疑?但他是久历沧桑之人,仍然一步一步缓缓向石府行来。

侍剑此时已回老巢,石府虽然不曾蓄养死士,却也有家丁护院,武艺是潘照临、司马梦求、田烈武亲自指点督训,区区一个何畏之,他自是不再担心。骑在马上,高声笑道:“何畏之,不料在此相遇。”

何畏之却不去理他。径自到了府前,将马拴好,从怀中抽出一张名帖,顾视众人一眼,目光落在石安身上,彬彬有礼的说道:“劳烦先生通报一声,道归来州布衣何畏之求见石参政,盼赐一见。”

石安双手接过名帖,却望着石越,不知其中是何玄虚。柔嘉却是越瞧越是好玩,忍不住笑道:“石安,还不去通报?我也是来见石越的。”侍剑嘻嘻一笑,走到石越身边,却不说话。

石越见何畏之背手而立,竟是视众人为无物。心中又是感慨此人身份绝非一平常之边郡堡主;又是奇怪他为何来见自己。他知自己府上之人向来号令严肃,石安虽然自建府之日起便在府上,却也知道规矩,有自己在场,没有他的亲口命令,绝不敢听旁人号令,柔嘉虽是县主,却也差使不动石安。当下便朝石安使了个眼色,石安这才向何畏之说道:“先生请入内奉茶,小人立时便去通告。”竟是径自引着何畏之入府。何畏之毕竟不知中原风俗,虽觉奇怪,却也不以为意,只道石府规矩如此,来人便可以引至客厅等候。他哪知道,有多少官员来拜会石越,都只能在门外干候着。

待石安领了何畏之入府,石越这才吩咐道:“侍剑,你领县主去见夫人。我去会会何畏之,你再顺便叫上潘先生与陈先生。”

侍剑正要答应,柔嘉哪里肯依?道:“我要和你去客厅会会这个何畏之。”

石越顿时头大,道:“这如何能够?”

“为何不能?你若不答应,我便在此大喊大叫,让你不得安生。”柔嘉坐在马上,瞪大眼睛,双手叉腰的威胁道。

石越被她闹得哭笑不得,只得点头答应。一面让侍剑去叫潘照临与陈良,自己带了柔嘉去见何畏之。到了客厅,便见何畏之端坐在一张椅子上,正在品茶。厅中侍立之仆人见石越进来,连忙一齐欠身行礼,道:“参政。”只是见着柔嘉一身男装,却都是一怔,不知要如何称呼才好。

石越摆摆手,向何畏之抱拳笑道:“何先生,今日多有得罪了。”

何畏之这才清清楚楚的明白,今日所见之人,竟然便是自己想要求见的石越。但他当真沉得住气,脸上竟是从容如故,只起身温声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望参政恕罪。”

石越一面又请何畏之坐了,自己坐了主位,柔嘉却站在他身后。石越无可奈何的望了柔嘉一眼,这才向何畏之笑道:“先生非寻常之士,不知为何屈居归来州个恕部?”

“此虎困平阳之时,然何家堡于个恕家,亦非主仆,不过盟友而已。”何畏之淡淡说道。

石越笑道:“原来如此。”柔嘉却轻轻哼了一声,显是不大相信。

何畏之傲然瞄了柔嘉一眼,目光转落到石越身上,问道:“敢问参政府上可有一位叫潘潜光的先生?”

“潘先生便在府上,先生与潘先生是故识?”石越奇道。

“十二年前,曾有一面之缘。”何畏之淡淡的话中,似有无限苍凉之意。

石越微微点头,笑道:“我已着人去请潘先生,稍候便至。何先生是汉人,只不知为何却在归来州蛮夷之地建堡?”

“我祖上确是汉人。不过我何家避居大理已逾四甲子。”

“先生是大理人?”石越愕然道,他拿起放在桌上的名帖,上面分明写道:“归来州布衣何畏之字莲舫”。

“参政无须多疑,我的确是大理人,迁居归来州亦不过数年。十二年前,我与潜光先生,便是在大理相会,我的身份,他知之甚详。”他说话间,目光有意无意瞥向柔嘉。

这神态落入石越眼中,石越便知他为人精细,己猜出柔嘉身份不同寻常,却是有话不便当她之面说出。石越却也不能赶走柔嘉,露了痕迹。正觉为难,便听柔嘉笑道:“是大理人不是大理人又何妨,若有本事,天下皆可去得。只恐是胡吹一气,料你西南偏野之处,又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何畏之心中一动,笑道:“此话确然有理。在下本来亦无甚本事,平生只会酿酒配药,懂点杀人之术。却不知参政用不用得着?”

“未知先生有何杀人之术?”石越淡淡笑道。

何畏之嘴角现出一丝冷笑,“参政也要杀人么?”

“佛也要降魔。”

何畏之哈哈大笑,击掌赞道:“好!好!我早知潘潜光不会看错人。”又笑道:“我之杀人之术,却有杀人见血与杀人不见血之别。”

“愿闻其详。”

“我曾于某次蒸取花露时,有人恶作剧,将花露换成了酒,结果蒸馏所得之酒露,入口极辣,却别有风味……”何畏之一面说,一面从包裹中取出一小瓶酒来,递给石越。宋代酒大抵用瓶装或者坛装,石越倒也不以为意,接了过来,拧开瓶塞,轻轻喝了一口,便觉得一股火辣辣的味道传来——虽然度数并不高,也就二三十度左右,但是在古代喝惯了十几度的低度酒,竟是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不由咂舌赞道:“好酒!”

柔嘉与何畏之却各是一惊一喜,柔嘉不料石越如此轻信,万一其中有毒,后果不堪设想,只是阻止不及,心中一急,几乎要哭了;何畏之却不料石越如此相信自己,自是大起知己之感。此时见石越称赞,不由笑道:“确是好酒。”

石越心中大奇,他素知蒸馏酒须要蒸馏器,但却不知蒸馏器早在汉代中国便已发明。不过却是用来蒸水银或者花露。他第一次听到还有蒸花露一说,忙问起详情,原来蒸花露一般是采用固态蒸馏,但是何畏之为了提取“花中之精”,却是对采集回来的花露尝试进行液态蒸馏,不料被人恶作剧换成了酒,偶然之中,发现此法。他随即进行种种试验,改液态蒸馏为固态蒸馏,亦获成功……石越这才恍然大悟。

何畏之又笑道:“我既悟其中之道,便将这蒸锅加以改良,且又尝试将蒸出来的酒再行蒸煮,所得之酒露,其烈无比。较之方才参政所喝,更厉害数倍,见火即燃,须兑了泉水方能入喉。我想此等烈酒,大宋人或者喝不习惯,但是若给辽人,不怕其不爱之如甘露……辽人本就嗜酒,若得此物,便能让其朝廷上下,整日皆在醉酒之中。只是若私自酿酒出卖,干犯禁令……”

石越此时却是大喜过望,当时蒸馏酒的技术,至少在东方世界还是一个极大的秘密,若把蒸馏酒卖到大宋的各个邻国,其利润之巨,难以估量。而且他的军屯计划,便能更加顺利的推行了。“种甘蔗制糖、制造蒸馏酒、还有制药……”石越一念及此,立时想到早就听说过甘蔗制糖之蔗渣可以发酵制酒,还可以用来造纸——若能再将蔗渣制酒的技术发明,那么开拓的就不仅仅是国外市场了。毕竟用粮食酿酒,在粮食产量不是极丰富的时候,其规模还要是需要控制的,但是用蔗渣来酿酒,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忌。转念又想到何畏之所献之技,足以令他富甲天下,他却毫不保留地告诉自己,分明是有更大的图谋,虽说此人自称是潘照临所荐,石越心中亦不能不惊疑。

柔嘉却不曾想这许多,见到石越无事,心中竟不由一阵轻松。笑道:“这便是你的杀人不见血之术么?可笑!可笑。一瓶酒也能杀人?却不知你那杀人见血之术,又是如何惊世骇俗法。”话中充满戏谑之味。

何畏之微微一笑,道:“杀人见血之术,数不胜数,便要看参政如何用了。其实参政今日便已见过其中一术。”

石越一怔,不知何指。却听何畏之轻描淡写地说道:“我那几枝毒箭,非比寻常。”

柔嘉冷笑道:“毒箭你当大宋没有么?”

“只怕比不得我的。自来毒箭并不耐久,若在风雨中作战,更是百无一用。我却有一个秘方。”何畏之语气虽然平静,但是说到此处,眉宇间却有一股阴戾之气,让人不寒而懔。

石越心中一凛,忙问道:“是何秘方?”

“大宋广南东西路、梓州路附近,以及大理国,有一种树汁巨毒无比,见血封喉。若将此种树汁与砒石煅烧后一同投入烈酒之中,淘去渣滓,然后将澄清之毒酒在沸水上隔锅加热,酒蒸发之后,便只余下潮湿的褐色粉末,再行加热,便成药粉。又取蛇毒液浸泡后阴干。凡一十五斤药材,可得一两药粉。此药粉可随军携带,要使用时,加水冲兑,以箭簇沾水即可。一分药末加水一斤调开,可浸箭簇一千。十斤药末,可浸箭簇数百万。浸药之毒箭,一旦见血,十步封喉,料辽夏二国,没有这么许多兵马好杀。唯药材得来不易,我费尽心思,亦不过制出一两来。”何畏之娓娓说来,倒似乎他说的事情,不过在如何杀鸡宰牛。

石越心中却极为不忍,他站在文明之立场,自是奉宋朝为正朔,知惟有汉文明方是中华之主体,但是与契丹、党项,却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此二族在石越的时代早已消亡,不少人更是融入汉族之中。若说要灭人之国,他的确是念念不忘,但说要屠人之族,他却丝毫没有此心。真要说来,焉知他石越身上,便无契丹、党项血脉?似何畏之之毒箭,虽然不知是否真有他说的那般厉害,却已经是“化学武器”了。好在石越知道这种毒药得来不易,而且他也从不将战争胜负寄托于这种奇门毒药之上,因只是淡淡笑道:“先生真是有心之人。”

柔嘉却骂道:“这法子真毒。”她却不知何畏之满腔怀抱,所谋者大,于此种种,自是处心积虑。

何畏之于柔嘉的指责,自是毫不在乎;但于石越的态度,却甚是留心,但从石越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端详,不由暗叹石越城府之深。

石越初见此人之时,本有爱才之心,后来听他要来寻访自己,更有延揽之意,但是交谈愈多,便愈觉此人外表温和,内心高傲,胸中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怨毒之意。虽然不曾见诸言语之中,但是石越却能时时感觉分明。似乎此人曾经身居高位,或者至少是受过严格的贵族训练,所以才用外表的温和与高傲,来掩饰住那心中的怨恨。一时之间,石越对于是否能够控制此人,竟是没有了把握。

“此枭雄也。”石越暗暗警觉。这样的人物,若然没有机会,可能就一辈子老死于穷乡僻壤,默默无名,因为他们不愿意去受庸人的气;但是若然他们找到机会,却未必是普通人可以控制的——双刃之剑!

便在此时,听到客厅之外有数人的脚步之声,一个家人进来禀道:“参政,潘先生、陈先生来了。”

石越忙道:“快请。”何畏之却已起身等候。不多时,潘照临、陈良、侍剑便进了客厅,潘照临看见何畏之,长揖到地,又凝视何畏之半晌,方悠悠说道:“一别十二年,莲舫已非吴下阿蒙。”

“家破国危,欲为五陵少年不可得。恭喜潜光兄托得明主,可一展胸中抱负。”何畏之淡然的神色中,有几分苍凉。

石越听到“家破国危”四字,心中一动,已知何畏之在大理国,必然非寻常人物。果然,便听潘照临说道:“参政,当年大理国王段思平攻破下关,与滇东三十七部石城会盟,莲舫祖上,曾有力焉。”

石越这才知道原来何家是大理开国功臣之后,忙立身说道:“原来如此,失敬。”

“不敢,惭愧。”

潘照临又道:“当日曾听到传闻,道何家受到杨、高二权臣之陷害,举族焚屋出走,不知所踪,心常念念。后听梓州路上京官员说起归来州何家堡,又提及莲舫之名,虽恐是同名同姓之人,却不敢错失机会。便修书一封,托人带到。不料莲舫果真是信人。”

“有劳挂念。”何畏之自是知道潘照临信中招揽之意,但是他对于大宋,却谈不上什么感情,更无效忠之意。此来拜谒石越,全是为了自己一族之利益,以他之材,若是没有机会便罢了,只要有一丝机会,便不会甘心老死归来州。

潘照临亦知道何畏之一向骄傲,种种安慰的话语自然全都收起,以免被他当成讽刺。只是说道:“何兄既然来京,盼在府上少住,以叙别来之情。”石越亦笑道:“正是,还盼先生多留几日,在下好时时请教。”

何畏之微微扬首,他无意入石越幕府,但是许多事情,非一时半会能说,不得不耐下心来。当下便不推迟,道:“如此多有叨扰。”石越与潘照临见他答应,连忙一面吩咐人去安排住处,一面给何畏之引见府中诸人。

柔嘉本欲看个热闹,好对何畏之出口胸中恶气,不料此人反成了座上嘉宾,心中大是不忿,众人种种应酬,她更是毫无兴趣。因见侍剑站在旁边,便走到他面前,问道:“喂,你知道给十一娘准备的礼物在哪里么?我要去看看。”她竟是理所当然的把石府当成自己家,毫不生分。

侍剑早知她的脾气,忙道:“在夫人那里,小人给您带路。便是一张古琴,几副字画。”

“啊?”柔嘉顿时回转身来,瞪视石越,怒道:“石越,你不用这般小气吧?礼物如此寒碜,害我都没有面子。”

石越顿时莫明其妙,不知道自己的礼物“寒碜”,和她的面子有什么关联?当下苦笑道:“我薪俸微薄……”

“你叫什么穷?你是参知政事、太府寺卿,当我不知道么?一张古琴,几副字画值得几贯钱?怎的如此小气?”柔嘉一腔怨气,便全发在此事之上。

侍剑连忙陪着笑说道:“县主,这一张古琴,几副字画,可不是几贯钱能买到。这张古琴是东晋之物,字是卫夫人的真迹,画是大李将军的《春山图》……”

“还说不小气?卫夫人是谁?我都不认识,必是无名之辈。还大李将军?一个武人画的画,亏你也送得出手。你便是派人到岳州找苏轼写个字,也要体面些!”柔嘉更加气愤。

众人听到这话,几乎喷饭。“大李将军”李思训的《春山图》,是难得的稀世之珍,不料到了不学无术的柔嘉嘴里,竟然变成了“武人画的画”。便是何畏之也要忍俊不住,不知道是哪来的活宝县主。侍剑想笑又不敢笑,连忙低下头,歪着嘴巴说道:“县主,卫夫人死了七百多年了,您自是不认识。她的书法,古人说如插花舞女,低昂善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红莲映水,碧沼浮霞。连王羲之也是她的徒弟。她老人家的墨宝,价值三千两白银。这个大李将军,也不是普通的武人,他是唐代宗室,战功卓著,做过武卫大将军,画风精丽严整,是唐代有名的画家。他的那幅《海天落照图》,些时正在宫中,连皇上都很喜爱的。这副《春山图》,是百方搜罗所得,苏大人若是知道,必然愿意用一百幅墨宝来换。”

柔嘉早已满脸通红,她哪里知道梓儿知清河郡主不是一般俗人,为了挑件好礼物,不知费了多少苦心。这三件礼物,无论赠上哪一件,都已经堪称厚礼。只因清河郡主是在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面前能说上句话的人物,这才不惜成本,三件无价之宝一齐送上。她不识货倒也罢了,却还嚷嚷出来,不料出了这个大丑。好在柔嘉是脸皮厚惯了,羞赧也只是一会儿,立时便鸡蛋里挑骨头,说道:“若是这样,那还不错,只是却不够周详。”

侍剑咂舌笑道:“县主,似这不够周详,便无法再周详了。”

“你一小小书僮,懂得什么?”柔嘉得意洋洋的斥道,“这点东西,送给十一娘自是配得上,可是郡马呢?”

“狄将军亦通文墨音律的。”

“毕竟是个武人。”柔嘉刚才还对武人大为不屑,此时却已是津津乐道。

石越知道柔嘉必要找回这个场子,笑道:“便是县主说得对,便劳县主去指点一下拙荆,挑几件礼物送给狄将军。”

柔嘉却是满脸奇怪的望着石越,道:“你不是叫你夫人叫妹子的么?如何便叫拙荆了?”此语一出,众人顿时捧腹,再也按捺不住。石越亦被她闹得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何畏之跟着众人笑了一会,因从包中取出一物,笑道:“参政不必再去劳心,或者我这个东西,能入狄将军法眼。”

众人循声望去,顿觉宝光闪烁,原来何畏之手中,竟是拿着一柄镶满了红宝石的匕首。石越连忙谦谢道:“不劳先生费心,此物过于珍贵,断不敢受。”

何畏之淡淡笑道:“这种无用的石头,在蒲甘国到处都是,值不得几文钱。”

“蒲甘国?”石越一怔,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国度。

“便是缅国,唐朝所谓骠国。”

石越这才明白,原来竟是缅甸。他于缅甸历史并不熟悉,便问道:“我读《大唐西域记》与唐史,知缅国素来分裂,小国数以十计,不知现在如何?”

“今时不同往日。三十一年前,蒲甘国阿奴律陀王即位,大约于十八年前国力始盛,开始征伐各部。蒲甘统一,已是指日可待。”何畏之亦不知道,便在熙宁八年,阿奴律陀王在即位三十一年之后,终于完成了统一大业。缅国已是中南半岛的一个大国。不过此节石越却也是在薛奕回国之后始知。

“原来如此。阿奴律陀王亦英主也。”

“确是英主。传闻中其子江喜陀,亦不下乃父。”何畏之憾声道,若非知道缅国有英主在位,他当初未必便一定要避居归来州。

柔嘉对这些却不关心,只饶有兴趣的问道:“那个什么蒲甘的红宝石果真遍地都是么?”

“其国盛产宝石,而大多数地方并未开化,不识此物之用,以数尺之布,便可换得若干块。不过彼国丛林凶险,便是大理国之人,轻易亦难以去得。久闻大宋有海船水军,若能去得,似这几块石头,实值得不几文钱。”何畏之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让石越等人怦然心动。这红宝石在大宋,却不止是“几文钱”!

30

大宋历熙宁八年十月。高丽国,开京。

这一年,有一个叫金富轼的婴儿在开京出生,在另一个时空中,此人后来模仿司马迁的《史记》,撰写了一部《三国史记》,从而成为那个时代高丽唯一有资格被世界历史记住的人。但是这个婴儿的命运,同样会发生改变。石越带来的蝴蝶风暴,早已刮到了这个世界岛东北部的半岛之上,并且,将更深更猛的刮下去,将高丽王国的历史命运,彻底改变。

蔡京与唐康、秦观到高丽国己久,不料高丽国上上下下十分迷信阴阳鬼神之事,受上国诏旨,非要选定良月吉辰不可,此事在淳化年间,早已被宋廷责骂,但也就是当时好了一阵,过不多时便旧病复发,硬是让蔡京与唐康、秦观,在开京心急如焚的干等。好不容易受了诏旨,又要使者在馆中呆足一个月,方能出馆。气得蔡京等人尽皆破口大骂。好在高丽国礼数恭敬,特意腾出一座离宫来做大宋使者的驿馆,又临时换了招牌,名之为“顺天馆”,据说是要象恭顺上天一样对待大宋。不过话是如此,能否做到,却无人知晓。

“高丽国王王徽诸子之中,当以次子国原公王运最贤,且好读诗书,亲近中国。至于王太子王勋,不过是个平庸之辈,无大过亦无大善,唯唯谨谨而已。”唐康在顺天馆内,与蔡京、秦观一起分析高丽国内各种势力。

“从之前收集的情报,以及至高丽后种种情状来看,可以确定高丽国内,有两党存在。”蔡京一面说,一面从桌上棋盒中取出几粒黑白子,“啪”地一声,将一粒黑子扣在桌上。“一党,是首鼠两端之辈。彼辈因中国远,契丹近,故此外表虽然不得不对中华示以恭敬,但实际还是以不敢得罪契丹为主。之前与契丹的战争,已将他们彻底打怕了。若非我大宋海船水军随时可以将上万精兵送至开京登陆,此辈势力当更盛。彼辈与中国交往,是贪图贸易朝贡之利,兼以制衡契丹。但眼下辽国大乱,而我中华渐盛,故除一些被契丹收买者之外,此党亦不敢公然得罪我大宋。”

秦观点头道:“我听说此前高丽使者来我大宋朝贡,甚至有契丹人混入其中。彼辈打探南方山川道路,图画虚实者,亦是为契丹所迫。”

“此亦人之常情,薛将军破交趾之前,高丽所惧者,契丹也。原因无他,契丹可致其于死地,而我大宋不能也。故辽主致我大宋国书中,常呼高丽为其‘家奴’。自薛将军破交趾后,高丽始知恐惧,若我天朝军队一日自海路而来,可直抵开京城下,高丽如何不惧?”唐康一面指指所住宫殿,又笑道:“这‘顺天馆’三字,是海船水师与霹雳投弹之功。”

“康时所言甚是,王徽将我宋使之待遇高契丹一等,亦是因宋辽国力此长彼消之故。”秦观于这些亦看得十分清楚。

蔡京微微颔首,道:“此党之人,在高丽国中居多数。甚至连高丽国王王徽,亦是如此。彼于契丹,惟一个‘惧’字;于大宋,则是一个‘惧’字再加一个‘贪’字。”说罢,右手微抬,“啪”地将一粒白子扣在桌上,道:“另有一党,则是亲近中华,力图摆脱契丹控制者。此党于契丹,在‘惧’字之外,尚有一个‘恨’字和一个“蔑”字,彼辈视契丹为蛮夷,深以受其控制为耻;于大宋,则又另有一种羡慕与喜爱之情。此辈人亦遍及高丽朝野,全是汉化较深且精通儒学、文辞之人。我等若要成事,便须借助此辈之力。”

“以元长兄之意,此党以谁为首?”唐康含笑问道。

蔡京微微一笑,道:“康时岂有不知之理?”

“此君亲近中华,非止为了喜爱中华文物,亦非止为了摆脱契丹的那点子野心。他有求于大宋!”唐康凝视蔡京,笑问道:“若要他助我等,我等不能不助他。”

秦观沉吟道:“此事不可不慎。此司马昭之心,他亲自来顺天馆便来了五次,遣使者问起居,使亲信前来探望,在下算过,一共是四十八次。如此迫不急待结援大宋,所谋者大。万一犯王徽之忌,我辈身死事小,惹起两国纠纷,坏了参政大事事大。”

蔡京眼中凶光一闪,冷笑道:“昔日陈汤万里之外能斩郅支。如今海港之中,尚有五百军士等候,等赴倭国船队返航,军士水手,亦有数千之众。真到决裂之时,胜负未可知也。”

唐康亦笑道:“少游不必担心,欲立奇功,必冒奇险。惟此事须机密,不可贻人把柄。”

秦观见二人已经定策,便不再多言,握紧佩剑,慨声笑道:“既是如此,在下亦无异议。若能为国立此奇功,必当扬名万世。”

三人六目相顾,哈哈大笑。唐康笑道:“三日之后,便是王徽召见。在此之前,须与那人再见上一面。”


与蔡京商议停当之后,因蔡京是正使的身份,不便随意出行,招人疑忌,便只有唐康与秦观带了几个随从,一道去逛开京,兼以亲身探访开京形势。

开京号称“王京”,当时高丽共有四京,除“王京”开城外,西有西京平壤,东有东京庆州,离王京不远,则是南京“扬州”,亦即历史上的“汉阳”、后世的“汉城”,并称“小三京”。宋朝商人与高丽通商,或者东至南京扬州;或者自礼成江逆流而上,于碧澜亭登陆,走四十余里山路,进入被松岳山环抱的开京。因松岳山上松林茂密,因此开城亦被称为“松都”。

行走在异国都城的街道上,尽管身负重要的使命,唐康与秦观却都禁不住有几分好奇。开京气候偏冷,这一点让蜀人唐康和高邮人秦观都很不适应,哪怕身上穿着用狐皮制成的大衣,冰冷的空气也会时时钻进身子里,让人不由自主的打个寒战。不过对于第一次出使外国的唐康与秦观来说,高丽无疑是理想的去处,因为开京的大街小巷,凡是用到文字的地方,毫无疑问都是汉字——这是高丽国惟一通用的文字。与普通百姓虽然言语不通,但是稍有身份的人,却都能说汉语官话。而且随着两国贸易的经常化与平民化,开京与南京“扬州”两处会说汉话的普通百姓,也与日俱增。

唐康与秦观一面向城门前行,一面打量两边的店铺:开京虽然远没有汴京的繁华,甚至还比不上杭州与扬州的富裕,但也是一个人口超过十万的大城市,各种各样的店铺,应有尽有。书店里整整齐齐地陈列着翻刻的宋朝图书,从儒家九经至石学七书,甚至有苏轼最新的诗文、西湖学院翻译的“西夷经书”以及早已过时的报纸。唐康随意拿起一本,却发现价格不菲,约是大宋的三到四倍,不由大吃一惊,这才知道书籍在高丽,穷人是无法问津的。须知既便是在大宋,书价虽然有石越百般设法降低,比如对书店免税,对定价过高的印书坊征高税,对定价低的印书坊减税,又设法促进改进印刷技术,使印刷字体变小等等,但是对于大部分贫寒人家来说,买书依然是件奢侈的事情。唐康就曾见到一些乡下的读书人,走上几十里甚至上百里路,到白水潭图书馆以及新成立的汴京官立图书馆抄书回去读,这些人的生活极其贫苦,吃不起汴京的饭菜,就自带烧饼,一个烧饼要吃上一天甚至两天;笔墨也都是自制的。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大宋国子监正在推动一项政策:五年之内,要在每座人口超过十万的城市建立一座藏书不低于两万卷的官立图书馆。同时亦鼓励各书院建图书馆,向所有读书人开放。一向节俭的赵顼与司马光,在这件事情上,倒是说不出来的大方。大宋已是如此,开京虽然是高丽的王京,书价如此高昂,唐康自然可以想见普通人与文化的无缘。正在暗暗感叹之间,便见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读书人被书店伙计赶出来店中,抱头而走。

秦观出身贫寒,早岁向学,书大抵都是借来的,自是深知读书人的艰苦,不免同情的叹道:“历来寒士未达之时,皆难免受小人欺辱。”

唐康却是心中一动,问道:“少游,若是以大宋的名义,在开京建一图书馆,供贫寒之士读书上进之用,你说这些读书人会不会对大宋因此平添好感?”

“那是自然。此辈素读中华诗书,心中已有仰慕之意;高丽与大宋一样行科举,寒士求一进身之阶,无不由此。其未达之时,最朝思暮想的,还是可以读自己想读的书。建一图书馆,焉不能让其心存好感甚至感激?亦显我中华是礼义上邦,不与小国同。”

“嗯。”唐康微微颔首,笑道:“让高丽建房出人,我大宋只管赠书,赠书两万卷,所费不足万贯,而可收一国贫士之心,这笔买卖,自是做得。”

秦观亦点头称是,不过心中始终有利义之辩,闷了一会,终于按捺不住,自嘲道:“不过这却是市恩。”

唐康不以为然的笑道:“正要市恩。我大宋的铜钱,终不能白白花在高丽。凡有付出,必欲思有所得。此必然之理也。”说罢,又打量两边,略带奇怪的问道:“我曾听闻开京是高丽人参之产地,怎的却未曾见得有人参店?”

秦观一听,这才发现果真如此。两边街上,从书店到布店、陶器店等等,什么都有,其中充斥着大量的宋朝产品,却唯独没有人参店。他细细想了一回,愕然笑道:“人参当在药店卖。”

唐康亦不禁失笑,道:“竟忘了此事。”连忙寻了一家药店问去,不料药店虽有人参,却也是最次的货物,唐康与秦观细加询问,这才知道为了满足对宋朝商品的需求,高丽国产的人参,十之八九,都被运出礼成江,至海港卖给宋朝商人了。不仅如此,其国所产的紫水晶、软玉、水银、麝香、松子、石决明、防风、茯苓、鱼干、鼠毛笔等物,也被大量贩卖至宋朝。饶是高丽国物产丰富,在贸易上亦受到了极大的压力,结果是交易量到达一定程度之后,始终无法上升。因此之故,无论是蔡京之前与薛奕私下里商量,还是请示石越所得,都一致同意贸易的未来在南洋。狄谘都督归义城,便受石越亲笔信,要鼓励交趾国种植水稻、棉花、甘蔗三种作物,却要严厉打击其发展棉纺业与制糖业、陶瓷业,保证其富余农产品用于与宋朝交易。但是这些细节,却非唐康与秦观所能知。

一路之上,唐康与秦观不厌其烦的询问各种产品的价格,便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除了书籍、钟表等物之外,在高丽最受欢迎的棉布特别是染色布,以及各种陶瓷,价格相比杭州而言,只是略高二成左右,却铺天盖地的占据了大部分的店坊。若说是因为商品过多而便宜,可是同样是大受欢迎的茶叶与蔗糖,价格却非常高昂。唐康身为唐家的子孙,又跟随石越,常常参预机要,自然知道宋朝商人海外贸易之定价,大抵是由杭州市舶司与江南十八家大商号协商议定,高丽国棉布与陶瓷价格低廉,背后必有文章。他与秦观讨论半天,却终是不得要领。

如此缓缓而行,走了一两个时辰,方至开京城南门。二人知道身份特殊,不便过于靠近,便寻了一处酒家,找了个楼上靠窗的位置,一面吃喝,一面观察。看了约一柱香的时间,秦观便皱眉说道:“康时,开京毕竟是高丽王京,戒备森严。”

唐康又看了一眼城门口装备精良的高丽兵士,绷着脸,点头说道:“真要大战,以我等之能,至少要五万军队方能克此名城。此非交趾可比。”

“如今之计,只得用智。凭三寸之舌游说王徽。”秦观脑海中立时游想起苏秦、张仪的风采,不由双目生辉。

唐康摇了摇头,道:“不能将希望全寄于此。若能用强,则一语不合,便可率军突袭,挟大国之威而立新君。既是不能用强,便要多辛苦少游了。”

“辛苦我?”秦观愕然道。

“正是。自明日起,我等便要分别设宴招待高丽国中所有名臣,如此就要靠少游展示才华,博得亲宋大臣的好感与尊敬。一旦少游的才华能震服高丽,我等便大造舆论,遍会高丽国士子,由元长与长游讲五经一日,再宣布将向高丽国王请求替高丽士子建图书馆、资助其佼佼者至白水潭学院等各大书院读书,趁机再许诺一些大臣将其爱子送至大宋游学,在大宋参加科举取得功名之后再回高丽做官。届时再贿赂各主要大臣,让高丽国朝野清议都一致亲宋,然后再善加诱导,不愁大事不成。”唐康压低了声音,笑道。

秦观听完,不由喟然长叹,赞道:“康时真妙策也。”

唐康嘻笑道:“此非我之能。”

“是元长之能?”

“此是吾兄之策。我临来之时,吾兄言:欲说其国,先服其心。若能使高丽亲我重我信我,再诱之以厚利,则事无有不成者。”唐康抿了一口酒,又道:“吾兄说,天下事有刚者,有柔者,智者审时度势而用之,或刚,或柔,或刚柔并用。若有数万精兵屯于城下,我自然要用刚道;既然事有难成,便当改用柔道,缓缓图之。”

秦观正要点头称是,忽听楼下有数骑踏过,秦观眼尖,见着为首一人相貌,忙低声说道:“是那人。”

唐康心中一凛,忙向楼下望去,便听到城门有人高声呼喝,那一队人马早已停下,“那人”与守城将官不断的用高丽话高声说着什么,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清——当然,也听不懂。只见二人神色,那人满脸怒容,不断训斥,守城将官虽然外貌谦退,却是丝毫不肯相让。唐康与秦观四目相顾,二人心中皆是一动。唐康叫过一个随从,低声嘱咐数句,那随从连忙应声去了。


不多时,便见那个随从到了那人身边,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那人似是一怔,抬头往酒楼上看来,正好看见唐康,顿时面露喜色。又朝那个守城将官训斥了几句,便率人离去。

唐康见他离去,松了口气,缩回头来,让随从将附近几个雅座全部包了去喝酒,自己只和秦观对酌。约摸等了一枝香的工夫,先前遣出去的随从便领着两个人走了进来。唐康与秦观连忙起身,抱拳欠身说道:“国原公,下官有礼了。”原来“那人”便是王徽之次子国原公王运。

王运有求于人,何况唐康等人是上国使节,更是不敢怠慢,忙回了一礼,笑道:“多有怠慢。”

唐康二人忙称不敢,唐康一面吩咐随从退下,一面却望着王运身旁之人,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向秦观,却见秦观也在看自己,目光中尽是尴尬。

王运早就看见二人神色,忙笑道:“这是在下密友金芷。”金芷向二人一揖,并不说话。

唐康咳了一声,请二人坐了。他约王运前来,本为趁机接触,谈论要事,所说之话,自是不足为外人道,因此连自己的随从都要遣开。不料王运反倒带了个人来,若真是“密友”倒也罢了,可这个“金子”,明明就是个女的。她那肤若凝脂,柳眉凤眼的样子,纵是不开口说话,穿着男装,也瞒不过人去。王运如此行事,实在太出人之意料。因此竟是大犯踌躇。

王运早知其意,笑道:“尊使不必担心,金芷是我腹心之人。早日拜会尊使,因顺天馆内,不便细谈,有些话只是不敢出口。不料今日如此有缘,亦是在下的福份。”

“国原公言重了。”

“在下知宋朝天子遣尊使前来敝国,自是为赐我父王医药,以及乐器诗书,但不知除此之外,尊使是否尚有他意?”王运一双眸子凝视唐康,一动不动。

唐康淡淡一笑,轻描淡写的说道:“便有些事情,亦是于贵国有利者。”

“未知尊使可否透露一二?”

“天朝约束甚严,还望国原公恕罪。倒是自来高丽,少见王太子殿下。”唐康喝了一口酒,似漫不经心的随口说道。

王运与金芷四目相交,旋即分开,冷笑道:“我王兄要于父王面前多尽孝道,因此不免怠慢尊使。”

“言重。为人子多尽孝道,亦是应该。”

“那是自然,只是……”

“只是什么?”唐康轻轻放下酒杯,问道。

“只是敝国风俗,颇有为大邦所笑者。”王运此言出口,金芷已是满脸通红。

“哦?”唐康与秦观诧异地对望了一眼。

“尊使初来敝国,有所不知。敝国贵族之女,并不许外嫁,反要尚自家兄弟。此等陋俗,实为上邦所笑。在下曾数次上书,道本邦既受礼义教化,宜效中华风俗,去此陋俗。不料父王不听,反屡次责罚于我。我那王兄自己娶了几个堂妹,不知羞耻,反道我欲乱风俗。因此在下于国中,欲尽孝道而有所不能。”王运说及此事,一脸愤然。

唐康与秦观相视一眼,心中恍然大悟。二人不知高丽竟有这等风俗,眼见那个金芷对王运情意绵绵,现于形色,二人素知金姓亦是高丽大族,便猜到王运想要废此陋俗,未必全是为了公义,只怕也有几分私心在内。然于此节,二人自是不便说破,唐康笑道:“国原公何必心忧,若国原公能承绪王位,他日要如何除旧布新,都由得国原公。且在下见朝中大臣,都心知国原公之贤。”

王运喟然叹道:“尊使有所不知,在下是次子,若要继位,亦是我王兄继位。虽则国中文臣大多属意于在下,然则上不能得父王欢心,下不能让掌兵之臣信服。他日能封于一大郡,于愿足矣。”

唐康与秦观都不料王运连这等话都敢说出来,不由吓了一跳。他不知王运早已打定主意,若不能成大事,便出家为僧,料王勋也不便赶尽杀绝。他自知眼下国中武臣与掌兵之臣,无一人支持自己,连出个城都千难万难,他的出路,要么便是潜心经营,反正王徽虽然常病,五六年内却不至于崩驾,他再经营五六年,未必不能多收拾一些人心;要么便是抓住眼前的机会,结好大邦,宋朝海船水军之威名,他早已知晓,兼之契丹内乱,眼见大宋就是天下最强之国,若能得到宋朝支持,加上国中亲信助力,那么大事必然可成。因此王运竟是绝无忌惮,一意要取信于宋使。

唐康沉吟一会,顺着王运的话笑道:“国原公若要成大事,何不学唐太宗?”

“玄武门?”王运被唬了一跳。高丽国有唐史,自是知道玄武门之变,唐太宗杀兄夺位。

“非也,非也。”唐康摇头道,“那种事情,下官怎么会劝国原公行之?”他心中冷笑:我若劝你行玄武门之事,保不住谁杀谁。你王运死了,于我大宋有害无益。

王运显然心中也知道其中利害,吁了一口气,笑道:“那尊使所说?”

“唐太宗能登大位,不在玄武门,在其晋阳首义、征伐四方之功。因此当时名将,大抵心服。”唐康说到此处,却不再多言。

王运也是聪明之人,沉思良久,叹道:“契丹虽乱,又有欺压敝国之仇,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恐难以说服朝议。除非大宋能先出兵,在下方能说服国中大臣,以一支偏师,呼应天朝。”

唐康笑道:“高丽只与契丹有仇?与女直无仇?”

王运一愣,怔道:“尊使之意?”

“我等来时,于海上擒得海盗,己知契丹内乱,女直各部便开始不服管束,许多部落契丹皆征不到兵丁,反意已现。女直与高丽,史上亦互有攻伐,不得谓无仇。国原公若要兴兵,自当言报女直之仇,替契丹讨叛,岂可直言要攻契丹,引火烧身?”唐康一面说,一面优雅的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辽主与魏王屯兵待战,高丽名义上亦是辽国属国,替辽主惩罚东京道不听差遣的小部落,难道辽主还能生气不成?”

“这……”

“届时若能由国原公亲自领兵,则自古以来,军功最重;若由王太子殿下领兵,则王京之内,岂非任国原公作为?国原公一向亲近中华文物,若是国原公领兵,下官保证大宋以七折价格卖一万套盔甲武器予贵国,国原公凭之与女直作战,用夺来的财物与马匹还债即可。若是令兄领兵,则大宋便当没有此事。只要令兄在东京道打几个败仗……”

秦观在一旁又说道:“此进可攻,退可守之策。若辽主获胜,则贵国可一面向辽主献俘,一面主动退回高丽,辽主亦无话可说。若辽主与魏王僵持,则东京道正好任君作为。若魏王得胜,东京道可抚而有之。天朝所能许诺国原公者,是若辽主进攻高丽国本土,则大宋必然直取燕云。”

王运思忖良久,迟疑难决。唐康与秦观只是静静等他答复。

忽然,一直不作声的金芷清声问道:“如此天朝之利何在?”

唐康注视金芷,笑道:“天朝之利有二,一则高丽之军入东京道,辽主虽无力与战,却必然分兵监视,如此其与魏王之战,便更加持久。此大宋之利,亦高丽之利。二则大宋亦欲高丽有一个亲近中华的国君,吾等来高丽已久,知诸王子之中,惟国原公最贤。若国原公有尺寸之功,大宋皇帝之敕命必至,届时内外压力之下,不由国王不传位于国原公。”

“天朝不要付出分毫,却坐享大利。在下以为不甚公平……”

“享大利者,非大宋,乃是国原公。辽国内战久一点,于大宋虽有利,却也十分有限。其内战过后,恢复元气,最少要五六年,长则十年。大宋之利何在?”唐康知道讨价还价的时刻来了。

“便无大利,亦无大害。而高丽则有引火烧身之患,万一辽国内乱迅速平定,辽主以战胜之余威,兵压西境,则高丽危矣。高丽是举国相搏。”金芷说起话来,便如银玲一般,甚是清脆动听。

“足下不过危言耸听。不说此事绝无可能,纵然如此,只须高丽迅速撤兵,向辽主献俘,以辽主之明,自然会见好就收,绝不会穷兵赎武。且我大宋亦不会坐视不管。”

“口说无凭。”

“可订密约。若在下欺瞒国原公,国原公他日将密约陈于大宋皇帝御前,在下就是杀头之罪。”唐康为了成功,竟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听得秦观瞠目结舌,须知与外国私订密约,其罪非轻。

王运听到此处,亦已动摇,不由望了金芷一眼。金芷却微微摇头,注视唐康,笑道:“我亦读过史书,古来爽约者不知凡几。密约无用,若尊使能为两国约为婚姻,则大事可谐。”

“约为婚姻?”唐康不由愕然,道:“辽国欲尚公主尚不可得,此事无能为尔。”他再大的本事,也没有办法替皇帝许下个公主给高丽。

“尊使误会了。敝国尚有公主待字闺中,若能侍奉大宋皇帝,使天下咸知两国之好……”金芷轻轻说来,王运立时明白,忙点头笑道:“若能如此,实是敝国之幸。”他知道仓促之间陋习难改,倒不如将妹子嫁掉为妙。而且若能入大宋后宫,那便是高丽建国以来第一件大事。

但是唐康在高丽国可以颐指气使,和王子平起平坐,在宋朝却是品秩低微,岂能决定这种大事?顿时苦笑道:“国原公,此事绝非下官能做主,便是蔡大人,也不敢作主……”

“这在下自是知道。”金芷微微点头,又道:“但另有一事,尊使必是做得主的。我早听闻尊使是石参政之义弟,在下有一妹妹,粗识文墨,略解礼仪,惟不足以侍奉君子,然若能与尊使给秦晋之好,在下与国原公,都会欣慰。”

唐康不想刚刚说完皇帝的婚事,又当面给自己说起媒来,顿时满脸通红,道:“可是在下已有婚姻之约。”

“无妨。若尊使不弃,为妾亦可。”

唐康更加尴尬,一时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只得托辞道:“在下是朝廷命官,私自与外国婚姻,出使外国,私许婚约,其罪欺君。此事还须请旨……”

“此亦无妨。国原公可与尊使齐心协力,促成大事。然而这两桩婚约不定,敝国终不敢出兵。便是朝议已定,想来国原公亦有办法拖延之。”金芷浅浅一笑,无比妩媚的说道。

唐康想着这天上飞来的艳福,竟是哭笑不得。


回到顺天馆之后,唐康将遇到王运之事与蔡京说了,蔡京亦是愕然。只得分别给皇帝与石越写奏折和书信,说明情况。一面同时按计划开始进行公关,又是要收买掌权的大臣,又是要博取高丽国朝野的好感。

以秦观此时的才华,要在大宋出名,自然还有难度,但在高丽小国,却足以让人炫目了。他的诗赋以及长短句,加上蔡京的书法,连续几场宴会之后,立时轰动高丽朝野。所有达官贵人,无不以认识二人为荣,若能附庸风雅与秦观唱和一次,或者得蔡京赠一幅书法,便如得了至宝一样。因此在蔡京提出欲在顺天馆大会高丽士子,并讲经辩论一日之后,高丽国上上下下,都认为这是本国难得的盛事!王徽不仅自己御驾亲临,连同国中所有重臣,都一股脑的带了过去。

历史上称为“顺天馆会议”的事件,是高丽国史上相当重要的一页,亦是大宋外交史上非常重要的一页,宋朝外交官员,从此日起,开始有意识的利用本国文化上的巨大影响力,在传播文化的掩护下进行自己的政治活动。顺天馆会议原定一天,结果却开了整整三天,闻讯而来的士子充斥开京的大街小巷,比起科举考试都要热闹。前来听讲、辩论的高丽士子,第一日就有一千余人,至第三日更是达两千六百六十余人。在会议的最高潮,由蔡京征得王徽的同意,宣布大宋将免费向高丽国提供二万卷图书,协助高丽国子监在开京建“成均馆”与“成均图书馆”——“成均”二字取自《周礼》,董仲舒认为那是五帝之时大学之名,相传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大学,在高丽国王徽治下,原是高丽国子监的别名。在石越所来的时空,此名在中华反倒少人知晓,倒是韩国有成均馆大学,乃是韩国的著名学府。

宣布此事之后,蔡京又进一步向高丽朝野表达善意,表示成均图书馆之藏书,将向所有士子免费借阅;且大宋在接下来十年之内,每年向成均图书馆赠送五千卷藏书。而成均馆之学子,每年将选拔六名成绩优秀者,由大宋出资,按成绩分别送往白水潭、嵩阳、应天府、横渠、西湖、岳麓六大书院学习三年。其他成绩在前三十名者,将许可其自费前往大宋游学。此事一经宣布,立时轰动高丽全国,须知此六大书院,除岳麓书院名声稍逊之外,其余五大书院都声名远播于高丽,特别是白水潭学院与嵩阳书院、西湖书院,更是所有高丽士子都向往的所在。能有机会亲赴彼处求学,如何不喜出望外?便连王徽都觉得受宠若惊——诸国之中,高丽是头一个可以派人去大宋各大学院学习者。连向大宋臣服最为彻底的交趾,都不曾享受此等优待。当然王徽并不知道,在几个月后,也就是熙宁九年初,大宋国子监即向交趾宣布:该国五品以上官员子弟,可以自费至六大学院求学;同时大宋所协助交趾创办之学院,每年可以选派一名优秀者官费至六大学院学习,资金由交趾与大宋平摊。当然,给交趾的两项优待,实际上高丽更早享受——几天之后,蔡京便亲口向王徽与高丽国众大臣许诺,高丽国五品以上官员子弟,可以申请自费去六大学院学习,而宰臣、各部尚书之子弟,更可直接去白水潭学院求学,由大宋与高丽国平摊学费。

宋使在数日之内,如此前所未有的优待高丽,在两国贸易联系日趋紧密,而辽国内乱,宋朝国力上升的时候,无疑使得高丽国内一种“小中华”的自许之情更加膨胀。无论是读书人还是贩夫走卒,整个高丽都洋溢着一种亲宋的气氛。兼之大宋在新的贸易方式渐渐占据主导地位的同时,并没有断然的放弃朝贡贸易体系,大宋朝廷对于高丽国进贡的赏赐更让高丽国王王徽心花怒放。

在此良好的气氛下,国原公王运指使亲信的大臣,向王徽上了一系列的奏折,正式提出“亲宋、和辽、报复女直”三策。力劝王徽乘此千载难逢之机会,征伐女直各部,将高丽国的势力范围向西推进到鸭渌江[即鸭绿江。]、长白山一带,从而使高丽国日后具备觊觎辽东,括有渤海国故土的机会。而且,若能战胜女直各部,则通过掠夺、压榨各部,还可以增强高丽国力。同时王运又按唐康之建议,打出“替辽主伐女直”的旗号,一时机会主义在高丽国中大行其道。一向畏契丹如猛虎的高丽君臣们,开始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幻想一面不激怒辽主,一面扩充本国的实力。

蔡京则在与王徽的会面中,暗示这位年老多病的高丽国王,如果辽主敢侵犯高丽国土,大宋必然会抄其后路,以收两面夹击之效。又有意无意的指责女直各部纵容部属在海上为盗,抢掠宋商,若有人能征伐女直,为大宋惩罚盗贼,大宋必然给予支持。这种诱惑堪称致命,便如同告诉一个有意抢劫却又害怕警察的人说:别怕,你有治外法权。

高丽王宫望月台之内那盏奢华的座钟准时响起,和城中佛寺的撞钟之声相互映和着,王徽似乎被这钟声吓了一跳,老迈的双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去摸一只无暇他顾的老虎的屁股,而且远处还有一只狮子在承诺着安全,实在是非常刺激的事情……王徽是决心安于现状,还是决心勇于尝试,依然没有人知道。但是还有一件更致命的事情在被人遗忘——女直部落,自渤海国建国那一日起,数百年来,在它周围土地上兴起的所有政权,无不视之为巨大威胁。

那是一只容易被人遗忘的野狼。

31

汴京。熙宁八年十一月初一。

清河郡主与狄詠的婚事几乎成为汴京的一个节日,但让一些知情者奇怪的是,吕惠卿、文彦博、石越、韩维竟然缺席了,而皇帝也临时取消了亲临祝贺的计划……

所有这些人,此刻都聚集在崇政殿。

“据狄谘的奏折,薛奕船队预计在十一月十五日之前返回杭州……”赵顼一面说一面环视众人,神色似是高兴,又似有几分不安。“狄谘道薛奕此次远航,最远到达注辇国,并且从三佛齐手中用两座镀金座钟买回凌牙门岛,建凌牙门城……”赵顼说到此处,见吕惠卿等人一脸迷茫,知道这些饱学的臣子并不知道“凌牙门”是个什么地方,便停顿了一下,让李宪取出一张大海图,由几个内侍举好,笑着对石越说道:“石卿,你来解释一下。”

“臣遵旨。”石越的目光移到那幅并不十分精确的海图上,手指划在了中南半岛最南端的一个小岛上,朗声说道:“此处便是凌牙门。”他心里暗暗一笑:“新加坡,薛奕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又继续说道,“凌牙门是南海之出口,为香瓷之路上最为关键之所在,平素亦有中国人居留,不过此处并不繁华,只是过往船只,偶有在此歇息贸易者。”

“正如石卿所言,薛奕认为此岛可成为我大宋海船水军以及海商的一个补给之所,遂半迫半买,从三佛齐手中购到此地。并留下了三百水军屯卫建城。”赵顼笑道,“如此从杭州、泉州、广州,海船可以直接抵达凌牙门,甚至不必去占城与真腊等国。”

文彦博审视地图良久,也点头道:“此处确是咽喉之地。难得薛奕有此见识。”

吕惠卿却笑道:“臣想,此处若能建成海港,必能成繁华巨港。想来薛奕定然也让狄谘转奏,请朝廷派官员驻屯。”

“吕卿所料不错。”赵顼的笑容却有点勉强,“不过这是小事,薛奕请狄谘所呈之奏章,却是请示一件大事。”

众人觑见皇帝神色,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事。连石越也不知道狄谘转交的奏折的内容。但是皇帝如此神色,却肯定不会是一件轻松事。崇政殿中,立时寂静下来。

“众卿可还记得注辇国?”赵顼的目光投向吕惠卿。

吕惠卿略一思索,即欠身答道:“注辇国,其前身即是唐玄奘所谓的珠利耶,真宗大中祥符五年,其国王罗茶罗乍曾经遣使娑里三文自南海而来中华朝贡,娑里三文言历时三年方至广州,当年曾献珠六千六百两,香药三千三百斤。此后天禧四年、明道二年均曾遣使来华,因其国离中华有万里之遥,故此朝廷一向也赏赐甚厚。此国相传是三佛齐之属国。”他娓娓说来,不仅石越,连文彦博这等老臣,心里也不由不佩服他熟知本朝典故。

赵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叹道:“可笑本朝此前无人,那注辇国,本在西天南印度,是天竺眼下最强盛之国,三佛齐又有何本事能使其为属国?薛奕回报,道注辇国有战舰千艘,战象五万,为一时霸者。此国在大食与中华之间,掠夺小国,灭国无数,凡香瓷之路上所有贸易,注辇国必然要分一杯羹,控制海路近七十年。”

赵顼此时说来,殿中之人,无不吃惊。连石越也不知道在印度洋东岸有一个如此强盛的海上强国存在,更不用说他人。赵顼此时早已知道“香瓷之路”[即海上丝路。]的巨大利润,本来大宋海船水军与贸易船队的最终目的地,应当是直达大食,甚至还要组织商队通过陆路前往大秦。但不料刚刚出了南海,横在面前的,便是一个称霸印度洋东海岸近七十年的强大王国。

“薛奕道注辇国不许海船水军通过,远航船队仅仅二十余艘战船,终不能与注辇国开战,兼之船上水手有二成得病,因此已遣使向注辇国国王问好,并招其使者来中华朝贡。惟是战是和,须朝廷决策。”赵顼有点无奈的说道。注辇国已经远得让他感到麻木,若非是因为控制“香瓷之路”是既定之策略,赵顼对于什么注辇国绝不会有丝毫兴趣。

“薛奕之意见如何?”文彦博略一沉吟,立时意识到这个所谓的注辇国,大宋朝廷完全不了解,一切都依赖于薛奕的报告。

“薛奕以为五年之内,不能与之争锋。注辇国水军是百战之余,而我朝海船水军是新创,水手未练,且数量又相差太远。兼之劳师远征,补给困难。薛奕请求朝廷允许,暂时放弃对注辇国以西的经营,惟遣民间船队前往贸易。同时与蒲甘等国交好,注辇国与蒲甘、三佛齐国不能谓无冲突。若我大宋能控制、影响蒲甘等国,组成联军,则可迫使注辇国订城下之盟。眼下之策,薛奕以为当与注辇国通商为上。”赵顼转述薛奕的意见,心里却十分矛盾。一方面,面对如此遥远的国家,他心中的确提不起太大的兴趣来,有一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另一方面,堂堂天朝上国受阻于一个难得听说一次的夷国,赵顼的心中也有一种挫折感。至于说要花诺大的精力去经营中南半岛上的关系,在赵顼而言,他认为西面的夏国与北面的辽国更值得关注。

“陛下,不知狄谘的意见又是如何?”文彦博又谨慎的问道。

“狄谘道他于注辇国之事,几乎一无所知。因此不敢胡乱进言。”

文彦博沉吟半晌,欠身道:“陛下,注辇国虽然远在万里之外,却也谨修贡职,若随便兴兵,只恐让四夷笑我中华不讲信义。且注辇国既是强国,只恐不可轻侮,万一失败,为祸甚大。薛奕不轻启战端,是他知轻重、晓利害。臣以为万里之外,当以和为上。”

“吕卿之意如何?”赵顼目光转向吕惠卿。

“臣以为本朝海船水军初创,而经营海外亦不过是年内之事,仓促间寻衅于强国,是不智之举。今日之上策,是步步为营。以广州、归义城为据点,以凌牙门城为海上门户,将凌牙门城以北之海域及周边交趾、占城、丹流眉[在马来半岛,《宋史》称为丹眉流,是误记。此国是三佛齐最强之附庸国,又三佛齐在今苏门答拉岛。]、三佛齐等诸国,控制在我大宋海船水军之影响之中。一面加强与交趾之同盟,来影响中南半岛诸国,有朝一日,更可对大理形成两面夹击之势。待五至十年之后,南海诸国巩固,再议与注辇国之战和不迟。”

吕惠卿说出来这番话来,殿中诸人心中不免又各吃一惊。特别是石越,对于吕惠卿居然有这番见识,真的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能够将环南海诸国看成“自家的院子”,其气魄与眼光真让人刮目相看。毕竟吕惠卿,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宋朝人……

“石卿以为如何?”赵顼的目光移到了石越身上。

石越回过神来,欠身道:“陛下,注辇国虽然不准我海船水军通过,却没有禁止民船通过。既是如此,臣以为短期之内,海船水军之任务,便是浚清南海海盗,保护航线安全。将南海纳入大宋控制之中。究竟要如何制定方略,不如等薛奕回朝再说不迟。臣以为与注辇国之间,若要作战,便要打一场必胜之战。”

“韩卿之意呢?”

“臣不晓海事,只知凡事谋定而后动,有益无害。香瓷之路,由大食商人控制大食至注辇国之一段,大宋则控制杭、泉、广三州至注辇国一段,虽然注辇国坐收中转之利,但亦无不可。大宋每岁从香瓷之路所得利润,亦数百万贯之巨,其中朝廷所得,商税与贸易相加,几乎占到三至四成。臣以为已经可以满意了,朝廷眼下之重点,还是在解决两北之百年边患。”韩维无意中说出了一句实话,大宋朝廷关心海事,完全是受利益驱动。

赵顼听完四人意见,思忖了一会,道:“既是如此,便暂不与注辇国开战,待薛奕回京,让他分别去两府叙职,之后朕还要接见他。到时候再讨论经营南海诸国之方略不迟。”

“陛下英明。”

赵顼摆了摆手,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倒苦笑着将一份奏章递给李宪,说道:“此外还有一事,李宪,你把这份奏折给诸公看看。这是蔡京的奏折,杭州张商英转达的。用的也是密急。”

李宪接过奏折,依次递给文彦博、吕惠卿、石越与韩维。四人传阅过后,脸上都露出奇怪的表情,良久,文彦博才说道:“陛下,迎娶属国王女之事,本朝从未有过,还要详议才是。”

吕惠卿也笑道:“陛下,高丽号称君子国,却毕竟是夷狄,如此不知礼义。且欲强为婚姻,若许诺之,只怕为天下臣民所笑。”

石越却笑道:“臣却不知此事有何不可?以汉唐之强盛,亦不免有和亲之策。今日不过纳其两女,却可得一国之助,臣以为无拒绝之理。”

韩维望了石越一眼,笑道:“此事自秦汉以来所未有。且天子与高丽为婚姻,必为辽国所笑。夷狄女子,安能侍奉君子?”

石越不料三人众口一辞的反对,心中暗暗苦笑道:“高丽公主居然会嫁不出去。”忙又道:“若是拒绝婚姻,只怕高丽会恼羞成怒。况且一国王女……”其实这种事情,春秋战国时代倒是屡有发生的,但是那种事例举出来,只会弄巧成拙,因此石越也不敢提起。

文彦博冷笑道:“此事断然不可,万一皇后无子,其女为陛下生下皇子,难道让他来继承大统?此是为社稷留下绝大隐患。旁事皆可答应,唯此事答应不得。”

石越见他如此坚持,不由哭笑不得。赵顼笑道:“此事若然应允,必然为辽人所笑。不若寻一亲王,收为姬妾。”

“一国王女,岂肯为姬妾?高丽必以为我大宋轻视其国。此结怨之始,董毡背辽归宋,其原由亦不过是为了一公主。辽夏相攻,亦不过为了一公主。史上事如此,陛下岂能为一女子而结怨一国?”

“这……”

“请陛下三思。目下是朝廷有求于高丽之时,以婚姻巩固盟约,可坚高丽之心。”

文彦博见皇帝又开始动摇,忙欠身道:“婚姻之事,是陛下的家事,陛下何不问太皇太后与皇太后?”

“此事的确应当询问太皇太后、皇太后。”韩维也附和道。

“朕知道了……此外唐康与金氏之婚姻、又蔡京所允诺高丽国王诸事,又当如何?”

“臣以为……”


从崇政殿出来之后,天色已然微黑。石越自从上次遇见何畏之遇险之后,每次出门,虽然并没有弄出全套仪仗,却也多带上了七八个骑马携弓的家丁,也算是开始前拥后簇了。这日因为讨论的事情都并不如意:远洋船队受阻注辇国,挑拨高丽之策反倒被己方一种小小的歧视所阻隔……他几乎有点怀疑文彦博是因为自己的孙女未正式过门就要先接受唐康收一个异国小妾而心情不佳,所以极力阻碍此事。因此,石越的心情也不是太好,上马之后,侍剑正欲开口询问,石越早已挥鞭喝道:“去张八家。”

不料他话音刚落,便听一人在身后笑道:“张八家的酒不正宗,子明若是有暇,何不上我府上喝一杯?最近我家人却酿出了一桶好酒。”

石越不用回头,便已知是何人,心中虽然不耐,却也不得不收拾心情,转身答道:“吕相公,今日如何有此雅兴?”

说话之间,吕惠卿已到近前,笑道:“近日不仅得了好酒,还买了几个绝色佳人,精擅歌舞,若无人共赏,却是扫兴了些。子明万万不能推辞。”

吕惠卿毕竟是当朝宰相,兼之最近以来他一直都非常支持石越的诸多政策,虽然石越心中一直怀疑韩绛罢相,根本是栽在吕惠卿的阴谋当中。但是既然查无实据,以后又有许多地方还盼着吕惠卿能够配合,自然不便拂他面子。因笑道:“如此敢不从命?”

吕惠卿哈哈大笑,招呼了从人,竟是与石越并绺而行。二人一路谈笑,说了许多闲话,吕惠卿忽然注视石越,似笑非笑的说道:“熙宁八年一年之内,黄河以北出售矿山、拯灾;扬杭之间发展商业与恢复农业生产;裁并州县、减少不必要的开支;推行官制改革;建忠烈祠、先贤祠;兵器民营化,全面解除持兵禁令……子明几乎是于无声无迹之中,做了大宋百年来众多贤士所不敢想的事情。细细想来,实在让人不得不佩服。”

石越听吕惠卿如数家珍的说出自己的种种政绩,心中亦不由有点得意。特别是河北诸路拯灾,虽然出售矿山使得黄河以北许多商人地主几乎一夜暴富,趁机兼并的事情也并非没有,但是毕竟救灾的问题基本上得到了解决;而扬杭商业圈的发展却使得众多中小商家更加活跃,在海外贸易的刺激下,杭州等地胡人聚居的蕃坊不断扩大,伴随而来的,则是商业规模的扩大,前不久《海事商报》上就报道了一个故事,一个来自大食的商人,一次性向杭州市舶司出售大象牙四百株,大犀角五十株,此外还有珍宝无数,竟然使杭州市舶司无力购买!不得己之下,需要请民间商号帮忙消化。那个大食商人回程时,买了二十艘福船,装满货物而归。而市舶司在此一次交易中收取的税金,《海事商报》推测可能高达二十万贯。这样的大手笔,让一向号称富甲天下的汴京商人,也要望尘莫及。海外贸易所带来的利润与关税,在熙宁九年极有可能达到五百万贯,除去发展扩建海船水军、兴建港口,建筑归义城与凌牙门城等等资金,应当还能够向朝廷交纳二百万贯至二百五十万贯左右的税收。换句话说,大宋经营海外势力,没有用过朝廷一文钱。若环南海贸易圈能够更加成熟,那更加不可估量……

想到这些,石越不由笑道:“这全是皇上英明。”

吕惠卿哈哈笑道:“贤主良辅,相得益彰。”

“若论良辅,相公才是良辅之材。”石越虚伪地客套道。

“岂敢。”吕惠卿微微一笑,神色间却没有半点“岂敢”的意思。又随口道:“十五日单将军庙公开竞标,乃兵器生产民营化至关重要的一步,皇上已让子明前往主持,想来子明应当早有章程。”

“在下自当尽力。”

“我以为,这军器一物,与子明在杭州竞标之物不同,不可纯粹以价低者得。”吕惠卿淡淡笑道,如叙家常。

石越脸上肌肉微微跳了一下,旋即笑道:“哦,还请相公赐教。”

“军器关系甚大,若以价低者得,难免没有商人不丧心病狂,为得利润,不择手段。因此凡竞标,须得考虑竞标者实际之生产实力,家世,甚至品德,再综合其投标之价格,决定是否中标。”

石越不知道吕惠卿打的什么主意,心中暗暗狐疑,口里却笑道:“相公所言有理,不过若是如此,则不若让众人去写标书。只不过眼下信誉未立,用标书的方式,可能会影响朝廷在商贾之中的信誉。”

“何谓标书?”吕惠卿笑问道。

“便是各家将投标之内容、价格,自家之实力,中标后要如何生产之类,先用文书写好,交给朝廷。朝廷再从中选出一部分较满意的,由其再次竞争。如此方式,则不纯粹是价低者得,但是却难免有情弊,有碍公正。”石越一面解说,一面悄悄观察吕惠卿的神色,但吕惠卿始终神色如常,让人难知他心中所想。

“这是良方。投标价格过低,未必是一件好事。”

“在下当斟酌。”

二人如此边走边谈,穿街过巷,终于到了吕府。宰相府的规模气度,远胜参政府,比起石府来,吕府要大出四至五倍。二人在府前下了马,吕惠卿挽着石越的手臂,无比亲热的将石越迎了进去,且不在客厅设宴,而是直赴花园的一座水榭之中。吕惠卿与石越分了宾主坐下,侍剑便站立在石越身旁侍候,吕惠卿身边却是侍立着两个美貌的婢女。

奉茶之后,吕惠卿朗声笑道:“子明是稀客,难得来一次。今日却是凑巧,要向子明介绍另外几个稀客。”说罢,轻轻击掌三声,便见三个人走了进来,向吕惠卿与石越长揖为礼。石越注目看时,却见三人之中,有一人却是熟悉的——原来竟是归来州个恕之子乞弟。

乞弟见石越认出他来,忙一瘸一拐地上前又深揖一礼,操着极其蹩脚的官话说道:“日前多有得罪,还望参政恕罪。”

石越傲然望了乞弟一眼,眼角又扫了吕惠卿一眼,心中雪亮,知道必是乞弟贿赂吕惠卿,托他向自己赔罪。他与吕惠卿虽然素来不和,却不愿意为这种小事去扫吕惠卿面子,当下淡淡一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笑道:“不知者不罪。”

乞弟见石越不怪,立时面有喜色,向门外招了招手,立时便有一个仆人捧着一个檀木盒子走了进来,恭恭敬敬跪倒在石越面前,将盒子举过头顶。

石越不动声色的一笑,道:“这是何意?”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此是下官向参政赔罪之意。”乞弟一面说,一面将檀木盒子揭开,便见盒中放着一件黄黑之物,边角上缀了许多珠宝,璀璨生辉,“蛮邦之人,没什么贵重之物,这件虎皮披风是当年我父亲与另一蛮部罗氏鬼主相攻时所得之物,今日献予参政,正是使物得其主。”

乞弟发音不准,石越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正待说话,忽然见另两人中有一个人眼中似有愤怒之色,心中一动,向吕惠卿笑道:“相公,不知这两位又是何人?”

吕惠卿指着二人,笑道:“这一位是归来州罗氏鬼主之子罗牟平;这一位是我族侄吕颜山。”吕颜山见介绍到自己,连忙向石越行礼,甚是恭敬。

石越一面答礼,一面却不禁哑然失笑,他知道吕惠卿以一国宰相之尊,自然是十分轻视归来州的夷人,因此竟然让两个世仇部族的继承人同聚一堂,偏偏乞弟所献之物,还是个恕部对罗氏鬼主部的战利品。也难怪罗牟平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只是不知道这两个世仇是通过什么门路找上吕惠卿的。他对乞弟没什么好感,当下心中转念,笑道:“乞弟,你送此物,是有求于我,还是单为谢罪?”

他如此直截说出来,乞弟纵然是有求于他,也不便开口,只好讷讷笑道:“自然是为了谢罪。”

“既是如此,那我便收了。”石越笑着朝侍剑打个眼色,侍剑连忙接过盒子。乞弟顿时喜动颜色,吕惠卿眼中却有惊讶之色。

却听石越又朝罗牟平说道:“罗牟平,听说你父亲对朝廷一向忠心耿耿?”

罗牟平不料石越问到自己,怔一下了,忙欠身说道:“罗家一向效忠朝廷,从不敢有二心。”他的官话比起乞弟来却要流畅许多。

“既是如此,我便要借花献佛,送件见面礼予你。”石越笑道,“这件虎皮披风即是你罗家之物,今日正好完璧归赵。”他话音刚落,侍剑已将盒子递到罗牟平身前。乞弟睁大眼,急道:“这……这……”

石越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你既然送给本官,便是本官之物。是也不是?”

“这……”乞弟的官话本来就不灵光,此时着急,更加说不出话来。

“你若要收回,本官眼下也可以给你。”石越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侍剑立时捧着盒子递到乞弟跟前,乞弟看了半天,却终是不伸手去接。

“你到底想不想收回?”石越不耐烦的问道。

“不、不收……”

“既是不收,那本官想送给谁,亦是本官之事。”石越脸色稍霁,向罗牟平笑道:“这既是件宝物,便当还给你。”

罗牟平脸上却大有为难之色,这件虎皮披风,的确是其部中之宝,但是他托尽关系来求吕惠卿,是想要为父亲在归来州谋个好一点的官职,好让罗家压过个恕家一头。此时明知石越是在帮自己,按理是不应当收回,受石越这般大礼;但若不要,这件虎皮日后便再难有机会收回了,未免又有几分舍不得。他可不是什么心怀大志之辈,能让自己的部落在归来州的群山中称雄,已是他心中最大的志向。

石越这些年来,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见他神态,早知其意,笑道:“你尽管收下,这件披风,我却是用不着。”

罗牟平脸孔一红,单膝跪倒,双手接过木盒,朗声说道:“参政此恩,罗家没齿难忘。日后若有用得着之处,但有一语带到,罗家绝不敢辞。”

石越与吕惠卿对望一眼,哈哈笑道:“那我就先多谢了。”二人心中都不曾将此当回事,毕竟罗氏鬼主充其量不过是数万人之夷族,二人却是掌握数千万人口帝国的宰相与副相,又有什么地方能用得着数千里之外的夷族?

吕惠卿招呼众人坐了,便吩咐了歌舞酒宴。他的酒倒也罢了,虽然非常香醇,但终究比不上皇宫的御酒,便是曹太后家的家酒,也远胜于此。但是他买的这几个舞妓,却真的是非比寻常,石越见过众多显贵家的舞妓,无论相貌舞技,都无人能出其右。金石丝竹,罗绮珠翠之中,似乞弟与罗牟平,早已不知身在何方,连石越也忍不住赞道:“亏得相公寻来这些女孩儿。”

吕惠卿笑道:“这却不是我寻来的,是我这个族侄寻来的。他在泉州,亦颇有些身家。此次因为军资生产竞标,千里迢迢来京师,可难为他还能寻到这些女孩子。不过送给我却是送错人了。”

石越听到这话,心中立时明白,吕惠卿是有求于自己。当下笑道:“以令侄之能,想来必有十足之把握。”

吕惠卿冷笑道:“他想要竞标的东西太多,只怕未必有希望。”

“哦?”石越心中忽然有点好奇,很想知道吕惠卿会如何向自己说项。

“他这次想要投标二成的军衣生产,而且还想制造新式弩机标准配件。实在是有点不自量力。”吕惠卿喝了一口酒,眯着眼睛,漫不经心的说道。

“若令侄资金雄厚,有足够的作坊,又是相公族人,这倒并非不可能。”

吕颜山一直竖着耳朵倾听,听见石越此语,以为石越有许诺之意,不由笑道:“参政所说有理。实在不是小侄贪心。据小侄所知,江南十八家商行此次联合竞标,竟然是想夺下全部标物的五成。小侄与他们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汴京的几家巨富之家,每家所想要竞到的份额,都在一成以上。”

石越笑道:“若是作坊不足,也不可能随便竞标。万一完不成,罪责非轻。”

“此事不难。竞标成功之后,再根据竞标所得,收购作坊便是。似弩机一物,若未能中标,谁家又有这等能力?”

“原来如此。”石越不置可否的一笑。

“只是此次竞标,小侄多方打听,知道大多商行作坊,在一些项目上都并不指望挣钱。只要能够不亏便可。他们是想和军器监拉好关系,从下一年开始,军器监必然会优先选择与其合作,得到更多的项目。相信未来利润最大的,是弓、弩、刀、枪以及许多攻城器械之生产,因此眼下竞争最激烈的,便是弩机等物了。毕竟军衣这等东西,只要有钱就行。而弩机等物,却需要实力。若能得到军器监认可……”

吕惠卿不待吕颜山说完,便笑着插话道:“眼下真有能力制造弩机的,只有江南十八家商行,十八家商行联合之后,就一同创办技术学校,最要紧的是他们的作坊里有各种各样的工人。这是别人无法相比的,而且十八家商行一向联合行事,实力也是大宋首屈一指的。”

石越听吕惠卿开口,便知道他要说的什么是意思。所谓“江南十八家商行”,是这几年来扬杭商业圈中最赫赫有名的十八家大商行联合组成的一个准行会,其产业无所不有,也是海外贸易中的巨无霸组织,又创办了《海事商报》,更因此成为江南地区商业领袖组织。而这十八家中的一家,便是唐家,与石越的关系非比寻常,这些事可以说人所共知。

石越笑道:“弩机此次的配额并不多,不过十万只。此事不瞒相公,军器监苏大人的意思,是希望至少分成五份,军器监的确是要从弩机的生产中,了解各个商行作坊的实力,这完全是为了以后打算。以江南十八家商行的实力,只要他们有意,必然会得到一份。”

吕颜山听到这话,已知这次如此不能成为标中弩机生产的五家之一,日后要介入军器生产的领域就肯定会失去先机,不由急道:“万望参政能够周全,小侄感激不尽。”

石越却望着吕惠卿,笑道:“最后是谁中标,要听枢密院与军器监的意见为主。我不过主持其事,谈不上决定之权。”

吕颜山正待再说,吕惠卿早已朗声笑道:“正是如此。颜山,你既是我的侄子,就不可令石参政为难。须当公平竞争。”一面又向石越说道:“今日崇政殿所言之事,我细加思索,又觉蔡京之策甚是可取……”

石越听他没头没脑说起此事,不由一怔。眼下乞弟、罗牟平、吕颜山都是不相干之人,竞标的事情还不妨事,但这等军机大事,自然是不方便谈论的。吕惠卿如此精明,突然说起此事,背后必有他意。石越微一沉吟,已知道这是吕惠卿在暗示于他,毕竟高丽事成,他石越有创议之功,而唐康更是为国建功……因语带双关的说道:“皆是为国家朝廷而已,若能公私两便,自是两全齐美。”

吕惠卿闻言,不由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公私两便,果真是两全齐美。”


熙宁八年十一月上旬,充满了喜庆的味道。清河与狄詠的大婚过后,便是包绶迎取程琉。到了十一月初十,出乎文彦博意料之外,太皇太后向皇帝赵顼表明态度:支持他迎娶高丽国王女,并可破格封为贤妃。而吕惠卿则不再反对此事。十五日,在祭奉单雄信的单将军庙,五百余家商行作坊主购买了军资生产竞标的入场券。江南十八家商号联合竞标,一举夺下了百分之四十的标物。此外比较引人注目的是,前宰相韩绛的族弟与妻弟,前宰相曾公亮的族侄、即枢密院都承旨曾孝宽的族弟,现任宰相吕惠卿的族侄,也参加了这次竞标,各夺到一万件弩机的标物——两天之后,这件事便成为《西京评论》的头版头条。《西京评论》谴责此事是“道德败坏,斯文沦丧”,而《汴京新闻》亦质疑其公正性——但是五百当事人无人质疑,而且主持者又是石越,这种质疑未免显得无力。对于当事人而言,这些谴责更加不关痛痒,没有任何指责能够让他们面对如此巨大的利益而不动心。而朝中,甚至连皇帝都认为让他们分一杯羹是理所当然的。

在汴京的目光被单将军庙的这次竞拍牢牢吸引的时候,十一月十七日,薛奕的远航船队,载满了整船整船的货物,进入杭州湾。薛奕的水手们并没有能够全部回到大宋的国土,有数以百计的水手病死或因故身亡,另有数以百计的水手因为病重,留在了凌牙城修养。但是这一点完全没有妨碍到杭州市民的热情,在《海事商报》和西湖学院的煸动下,人们好象在迎接一个收复了燕云失地凯旋而归的将军,欢迎的人群从杭州湾的港口开始,长达十余里。

但是薛奕并没有在杭州多作停留,他必须赶赴汴京。在那里,大宋朝廷将听取他的意见,制订真正意义的海外战略规划。同时,做为一个武进士,他也非常希望能够赶上朱仙镇讲武学堂历史上第一次“演习”。

32

辽国。上京道。潢河。

潢河南岸,旌旗密布。辽主耶律濬自统十五万皮室军,从中京而来,想要渡潢河进逼上京临潢府,将耶律乙辛势力一战荡平。大将萧阿鲁带率左路军,统兵三万,从上游广义县渡河,汉人行宫副部署萧夺剌与给事北院知圣旨事萧迂鲁率右路军,统兵二万,从下游长宁附近渡河。而耶律濬亲率十万大军为中路军,从丰州渡河。大军一旦渡过潢河,距上京临潢府便只有区区二百一十里,大军两日可到。因此,在潢河北岸,耶律乙辛亲率十六万大军,据险而守,绝不容许耶律濬的大军渡过潢河一步。耶律乙辛深知,一旦耶律濬大军过了潢河,上京绝不可守,他的命运,便只能依托上京道那无比辽阔的疆域,与耶律濬捉迷藏;或者干脆孤注一掷,把命运寄托在杨遵勋与女直部落的反叛之上。

此时寒风猎猎,潢河之上已经结起了薄冰。耶律乙辛早已把潢河上的几座石桥全部拆毁,但是他却没有本事阻止天气寒冷后,河水结冰的自然现象。他只能祈祷,祈望自己的儿子能够说动一直狐疑不定的杨遵勋谋反,祈望带着重礼前往几个强大女直部落的使者能够不辱使命,祈望前往宋朝、西夏、高丽的密使,能够顺利到达,说动他们用兵。但是眼下,在这一切实现之前,他耶律乙辛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证明给天下人看看——他耶律乙辛,有资格成为耶律濬的对手!

站在稍高一点的山坡上,就可以依稀望见南岸的皇帝金帐。耶律乙辛对此再熟悉不过了,那是用铁枪扎成的硬寨,以粗大的毛绳将帐蓬连起来。每杆枪下都有一把黑毡伞,卫士们站在伞下躲避风雪。在枪旁就有小毡帐,每帐住五人。在金帐周围,还设有拒马、铃铛等物,防备敌人的偷袭与刺客。耶律乙辛自己的营寨与耶律濬的行头,是差不多的。营中的那个小皇帝,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耶律乙辛是见过大阵仗的人,对岸那身着厚厚的皮衣,在寒冷的冬天依然军纪严肃的军队,虽然也曾让他感到一阵心虚,但是如果以他的三千最精锐的卫队而论,则一定也不逊色于对方。甚至他部下的契丹军队,也称得上是精悍之军。但让他担心的,则是那些部族军的战斗力。而且他的部队士气始终不高的问题,也需要解决。

“耶鲁斡攻又不攻,退又不退,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说话的人是耶律乙辛军中大将耶律连达,这人是军中勇将,长得五大三粗,说话声音洪量。他本不过是一个奴才,是耶律乙辛一手提拔起来的,因此对耶律乙辛甚为忠心。耶鲁斡是耶律濬的小名,耶律乙辛军中常直呼耶律濬小名,以示轻蔑之意。

“大王,耶鲁斡的确让人莫测高深,这小小的潢河边上,他已经停了将近一个月。数十万大军对峙于此,空耗粮饷,于他有什么好处?难道他的补给就那么充足?”说话的人细声细气,似乎有气无力的样子。此人是耶律乙辛府中幕僚,叫姚孝友,却是个辽国汉人。

耶律乙辛骑在马上,皱了皱眉,没有出声。耶律连达却已粗声说道:“我军军粮充足,怕他何来?”

“大王,将军。”姚孝友依然不紧不慢,细声细气的说道,“学生担心的,是耶鲁斡可能在等待什么。大军在外,利在速战,敌人一反常态,必有所图。”

“他在等什么?在等下雪,等潢河结冰。他没有那么多舟船来渡十几万军队。”耶律乙辛重重的“哼”了一声,脸色越发难看。所有的人顿时都不敢做声,大家都知道,潢河结冰,是迟早的事情了。数月之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校,竟然将上京搞了个天翻地覆。耶律濬用人不拘一格,帐下许多将领都是他一手简拔,从那个叫耶律信的表现来看,委实不可轻视。若人人都能如此勇悍果决,进退如风,那么己方的前途,便己经注定。历来叛逆者的下场之悲惨,想想都让人心寒。

耶律乙辛一方真正的依赖,是利用时间与险阻来拖垮耶律濬。只要时间一长,南方的宋朝、东方的高丽、西方的夏国,还有杨遵勋、女直部落,都会嗅到味道,一起来抢夺,到时候耶律濬就算是阿保机转世也无力回天;而耶律乙辛便有机可乘。这一点,不仅耶律乙辛心里明白,很多将领也明白。耶律濬本身一向有“英明”的贤名,毕竟又是天下公认的辽国太子,他的正统地位远远强过耶律乙辛拥戴的小皇帝。这一点给耶律乙辛一方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众人口里不说,但是潜意识里,都己自居于叛逆者的角色。不过借着一个小皇帝的名号,来自欺欺人罢了。

“报……”黄尘之中,一个背上插着一面旗帜的士兵骑马疾驰而至,在山坡下翻身下马。耶律乙辛的几个亲兵立即上前,将他挡住。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一面高声说道:“紧急军情。”

耶律乙辛早已听到,在山坡上喝道:“放他上来。”

几个亲兵验明腰牌无误,领着探子上了山坡。探子在距耶律乙辛四五步远的地方单膝跪下,高声说道:“小人拜见大王。紧急军情!在上游距此处三十里的麝香河口,出现大量叛军旗帜与烟尘,似乎有许多人马调动。还有四五百人马,在河上试探。”

“知道了。”耶律乙辛点了点,道。“你下去领赏、再探。”

探子谢恩退下。耶律连达向前走了一大步,粗声道:“大王,末将愿领三千人马前去监视敌军。叛军若敢渡河,叫他们在潢河里喂鱼。”

耶律乙辛阴着脸,冷笑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若真要主攻,如何会如此大张声势?分明是想分我之兵力。我军只要沿河遍布烽火,敌人在何处过河,便往何处攻之,后发制人,亦无不可。上京城能守住两日,就能让攻城之敌腹背受敌。历来分兵是大忌,决不可分兵。他若处处渡河,我便率大军直捣中京,杨遵勋一直心存观望,痴心妄想坐山观虎斗,不知道唇亡齿寒。但若中京落入我手,杨杨遵勋再无不反之理。”

“大王英明。否则沿河处处设防,兵力空虚,必为敌军各个击破。我军之计,只能是他打他的,我打我的。眼下已是冬天,取暖的干柴木炭,还有屯集的军资最为紧要。若让敌人知道所在,必将倾力来攻,大事危矣。惟须加紧守卫。”姚孝友细声说道。

“你放心,便让敌人知道,也轻易攻不破那所在。”耶律乙辛朗声笑道。

便在此时,又听到一声:“报……”来禀报之人,却是中军负责巡视将领伊撒。伊撒上了山坡,耶律乙辛微皱眉头,问道:“伊撒,你来此何事?”

“报大王,沿河巡察小队抓到三个奸细,自称是南京的商人。称有要事禀报大王。”

“南京的商人?”耶律乙辛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笑道:“本王便见见他们。带他们上来。”没多时,便有三个被捆绑的商人被带到耶律乙辛跟前。耶律乙辛细细打量三人,忽然笑道:“你们都是汉人?”

为首一个望了耶律乙辛一眼,笑道:“大王好眼力。”

“你们叫什么名字?”

“小人韩先国。这两个是我的伴当。”

“做何营生?”

“本在南京析津府做山货生意。”

“哦?”耶律乙辛冷笑道:“听说马林水当年就是和南京道的商人一起进入耶鲁斡幕府的。后来追随耶鲁斡谋反,不知为何,却又被萧忽古追杀。听说马林水后来竟成了本王的奸细。嘿嘿……”

“小人却不知道马林水是何人?”

“是么?”耶律乙辛眯着眼睛死死盯着韩先国,韩先国只是一脸茫然。半晌,耶律乙辛哈哈笑道:“你太沉着了。”耶律乙辛忽然把脸一沉,厉声道:“事异于情便是伪。譬如本王现在质问你,你惊恐万状,自然是伪;但是过于沉着,不合乎你的身份,却也是伪。所以,你必然是在撒谎。”

“回大王,小人生性慢性子,不知天高地厚,却不敢欺瞒大王。”

“你已经在欺瞒。”耶律乙辛冷冷的说道:“不过你如果和马林水熟悉,必然不会是耶鲁斡的人。马林水为耶鲁斡立下大功,若在我手下,至少封他做枢密副使,不料反被追杀。想来是知道太多机密而又让耶鲁斡不放心所致。他最后惨死,不能不让人寒心。你说吧,来找本王何事?”

韩先国沉声道:“大王太看得起小人。小人确不知马林水是何人,小人冒着生命危险来此,是因小人在南京的家眷被太子爷派人妄杀,家产也被充没。因此才来和大王做一桩生意。”

耶律乙辛笑道:“因家人之死,便要向太子报仇,可称得上国士。为何却要和我做生意?”

“小人是个生意人,只会做生意。”

“你要和本王做何生意?”

“卖两个消息给大王,对大王来说,一好一坏。好消息一千两白银,坏消息两千两白银。”

“兵荒马乱,给你白银,你带得走么?”

“所以要请大王折成等价的东珠。”

耶律乙辛哈哈大笑,道:“只要你的消息值,本王就给你。”

“好。”韩先国问道:“大王是想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先说坏的。”

“小人得到可靠消息,一个姓章的和一个姓黄的宋使,已经到了大辽。眼下相信已经到了河对岸的军营中。小人和南朝的商人也有来往,听说辽宋准备重立盟约,大辽要和南朝全面通商。南朝会卖给大辽许多兵器与军资,甚至是粮食。”

“啊?”耶律乙辛诸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若宋朝与耶律濬盟好,必然会制约夏国、高丽、甚至是杨遵勋等国内反叛势力的蠢动。便是一般的部落与普通的官员,也会因此形成一种耶律濬统治非常稳固的印象。如此一来,耶律乙辛这一方的前途,就非常不乐观了。宋朝无论卖给耶律濬多少东西都不要紧,只要不是大张旗鼓的做。眼下看来,事情却是正朝着耶律乙辛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

耶律乙辛沉吟良久,忽然笑道:“所谓重立盟约之事,暂时不足为惧。料来南朝不会如此大方,胜负未分,就急忙订约。眼下耶鲁斡尚未向天下诏告,可见既便此事是实,双方也还在讨价还价。”众将听到此言,稍稍放心。耶律乙辛又问道:“那好消息是何事?”

“小人从南朝商人中得到消息,高丽国王太子和二王子国原公各统数万大军,打着代辽征蛮的旗号,开始向西攻击女直部落。听说他们会越过鸭渌江,进入东京道境内。”韩先国话音刚落,众人皆已喜动颜色。耶律乙辛笑骂道:“这些高丽龟孙!终于忍不住趁火打劫了。本王在东京道境内布了许多眼线,怎的竟不如你消息灵通?”

“这也不足为奇。高丽国有任何动静,南朝的商人立即就会知道。小人恰巧之前认识一些南朝的商人。”

耶律乙辛摆摆手,笑道:“本王知道了。”一面向伊撒说道:“你给这位韩先生松绑,请他去帐中休息。晚上本王还有事要问韩先生。”说罢也不多留,挥鞭驱马而去。众人紧紧跟在他周围,一齐下坡。

姚孝友驱马紧随耶律乙辛,低声说道:“大王,叛军既然可能和南朝盟好,又多了高丽在东边捣乱。局势更加复杂,我想他们会开始希望速战速决。”

耶律乙辛点点头,眼中不易觉察的闪过一丝忧色。“南朝竟然和耶鲁斡盟好,难道石越竟然失势了?本王知道此人一向对我大辽虎视眈眈……偏生如今使道断绝,本王竟然无能为力。今天晚上……”


一轮明月高高的挂在天空,寒风刮过,树枝乱颤,发出凄凉的嗾嗾声。

辽主耶律濬金帐所在,灯火通明。耶律濬帐下将官谋臣,倒有一大半聚齐。耶律濬箭伤早已愈合,此时身着黄金镶龙铠,神采奕奕。

“朕今日白间,己与南朝使者达成盟约。自今日起,大辽与大宋,是为盟邦,两朝永不为敌。盟约之内容,佑丹,你向大家说一下。”

“是,陛下。”萧佑丹起来欠身一礼,环视众人,朗声道:“辽宋盟约之内容主要有五:其一,扩大互市规模。南朝商人,向南京析津府提出申请后,发给路引,即可以进入中京道、南京道、东京道、西京道所有州县所在城镇互市,除了兵器、马匹须由官府批准之外,一切皆可以自由贸易。大辽从中抽收一成以下商税。大辽商人在南朝享受同等待遇。由大名府发放路引。其二,南朝人在大辽犯法,交由南京析津府按大辽律令审理,但审判时,须有大宋官员在场。大辽人在南朝犯法,依南朝律令在大名府审理。同样须有大辽官员在场。为此,辽宋将互相在南京析津府与大名府设立常驻使节。其三,双方在距边境二百里内超过五千人规模的驻军调动,应当提前通知。其四,大辽取消南朝的岁币,南朝向大辽每年提供十万贯钱‘援助’,大辽将此笔款项用于开办学堂、图书馆。其五,南朝向大辽卖包括震天雷在内的武器,大辽用南朝指定的物资包括马匹、铁矿进行等价交换。”

“震天雷?!”

“震天雷?!”

“不错,南朝决定,若我大辽需要,可以向大辽提供五百枚震天雷,条件是用五百匹公马和五百匹母马交换。”萧佑丹想起此事,都觉得不可思议。虽然他知道南朝已经研制成功一种叫霹雳投弹的武器,但是向自己的宿敌卖震天雷,萧佑丹本人认为极其不可思议。他不知道,在章惇出发的前一天,赵顼亲自召见,告诉他,可以给辽国震天雷。当然,这种震天雷的火药配方做了“适度”的修改,并且增加了一些可以在爆炸后发出刺激性气味的“作料”,而且亦非颗粒火药制成。并且,大宋朝廷最高层已经决定,在辽国拿到第一批震天雷后一个月,即向交趾和高丽出售这种武器,一枚震天雷,售价六十贯。如果可能,宋朝愿意向全世界出售自己的这种武器。

“陛下,整个盟约,除了取消岁币之外,似乎过于公平了。久闻南朝皇帝与石越不是善予之辈。俗语有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南朝背后,必然大有阴谋。”说话的人,是北院林牙赵思茅。

“赵林牙以为南朝背后有何阴谋?”耶律濬反问道。赵思茅的怀疑,他不是没有。但是思前想后,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了不起的阴谋。连萧佑丹也深感奇怪。扩大互市固然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但在耶律濬看来,利弊难知。在目前的情况下,只怕还能纡缓财政紧张,让百姓多得一点好处。讨价还价之后,南朝竟然接受这样的盟约,让耶律濬大吃一惊。本来既便是明显不利的盟约,他也已经准备接受——等平定叛乱之后,再找个借口撕毁便是。

“这个,臣愚钝。但唯其如此,才显得背后的阴谋更加可怕。”赵思茅虽然是汉人,但是忠于的却是眼前这个将他从一县县令直接提拨到北院林牙的年轻皇帝。这等知遇之恩,粉身碎骨难报。

“陛下,臣以为,不管他有什么阴谋。只要我大辽骑兵一日称雄,南朝用尽心机,也是枉然。眼下如此有利的条约,焉能不答应?若他们捣鬼,待平叛之后,再教训他们不迟。”

“或者南朝志在买马。”

“南朝纵然有马,骑兵也非我契丹儿郎之敌。骑兵练成,非一朝一夕之功。更何况,即便我大辽不卖马,南朝也能经熙河买到一些马。杨遵勋若有震天雷交换,谁敢保证他不愿意卖马?高丽人和南朝通商,南朝也能想办法从女直人手里买到马。臣以为眼下之患,是耶律乙辛之叛匪。先除此大患,稳定后方,再图其余不迟。”

“此事不必再议。”耶律濬举起手来,打断了臣子们的对话,“朕意已决。若有阴谋,日后再图补救未迟。高丽人趁火打劫,委实可恶。但是他们虽然让朕要忧心东面,却也同时让朕不必再担心女直的叛乱。目前须得尽快平定耶律乙辛之乱。以免杨遵勋有异动。然后回师东京道,将女直与高丽人全部荡平,以绝后患。”

“陛下不必担心,数日之内,潢河必然冻结。我军便可直捣上京。”

“朕意不在上京!”耶律濬眼中露出一丝冷笑。“耶律信!”

“臣在!”金帐之末闪出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身着黑甲,欠身应道。

“你去挑三千精兵,偃旗息鼓,马衔枚,至麝香河口偷渡过河,佯攻长乐县城。”

“遵旨!”耶律信接过将令,大步退出金帐。耶律濬环视众将,又厉声喝道:“传令萧阿鲁带,命他的左军,便在今夜渡河。敌人若有援军救援长乐县城,便是他阿鲁带的责任。”传令官应声退出。耶律濬又喝道:“中军今晚子时,摆出准备渡河强攻之阵势,让叛军一刻也不敢妄动。萧忽古,你领五千骑兵,带十日干粮,在阿鲁带之后渡河,一路不得交战,绕过长乐县城,直取保和馆。届时必有奇兵呼应。”

萧忽古闻言大吃一惊,保和馆在长乐县城以北五十里,黑河边上。这是让他孤军深入敌后,阻断耶律乙辛的退路。耶律濬如此调兵,分明是想把耶律乙辛的大军困死在黑河与潢河交汇的三角地带。他这支孤军,若能成功,则自然是立下不世之奇功。但是任何人都知道,这个任务,实是凶多吉少。但他是耶律濬心腹爱将,自然不敢置疑,只得高声应道:“臣得令!”恭身退步而出。


萧忽古走出营帐数十步,忽听到人唤道:“阿斯怜,请留步。”萧忽古回头望去,却是萧佑丹,连忙欠身道:“萧大人,末将军令在身,不敢久留。不知有何指教?”

萧佑丹走了近来,拍拍萧忽古的肩膀,叹道:“阿斯怜,你是契丹第一勇士。故此皇上才将如此重任托付于你。但是此次前去,若只靠勇力,只怕你再也喝不到七金山土河的水。”

“大人放心。阿斯怜的命,没有那么容易取去。我绝不会让耶律乙辛的马喝上黑河的水。”萧忽古一面说一面跃身上马,跑出几步,忽又掉转马头,在马上向萧佑丹抱拳道:“大人,若阿斯怜果真战死沙场,便请先生好好辅佐陛下,一定让陛下成为大辽最英明的君主。告辞!”说罢,也不待萧佑丹答应,驱马绝尘而去。

萧佑丹望着萧忽古远去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眼角之间,不由有点湿润。


长乐县城隶属延庆宫所辖饶州,是饶州州治所在。辽太祖将渤海国故民迁居于此,其县有四千户。其中有一千户从事采铁矿的工作,每年要向辽国朝廷纳铁为税。其城是潢河与黑河交汇处最为坚固高大的。耶律乙辛自己并没有驻跸城内,原因很简单,城中住不下太多的兵马。但是此城既当要冲,他便也在城中驻扎了一万军队。在城外还驻扎了梅古悉部的三千部族军,由梅古悉部节度使统领。

此时已是子时时分,长乐城外梅古悉部部族军驻地以外约五六里的树林里,树影幢幢。梅古悉部自节度使以下,对于这场战争都缺少兴趣。长时间的对峙,不仅仅让这个小部族的军队忘记了战争的目的,也让他们忘记了战争的现实。如此寒冷的天气里,除了例行公事的派了几个人在营外巡逻之外,所有的人都已经睡觉,在梦中诅咒着耶律乙辛为什么不让他们驻扎在相对暖和的长乐县城之内。既便那几个巡逻的营卒,也已经把武器丢到一边,好把手插进袖中取暖。若不是睡着更冷,他们只怕也早已睡着了。

忽然,一个营卒的嘴巴大大的张了开来,他使劲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远处的树林向着自己飞快的移了过来!半晌,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撕破夜空的宁静——“偷营!”便在这个声音落下的一瞬间,一支羽箭随着凛冽的寒风一起射进了营卒的喉咙……轰隆的马蹄声将整个营地震得发抖,四面八方,都是黑衣黑马的敌人,挡马的木栅被劈开,每个骑士都带着三匹用绳子拴在一起的马,如潮水一般冲进营寨,到处可见雪白的刀光与鲜血的喷溅,空中飞舞着如闪电一般的箭矢。梅古悉部节度使看见那个脸上带着冷酷笑容的契丹将领的第一眼,便已是最后一眼,他眼睛尚未闭上,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恐惧,头颅早已飞到离身体数丈远的地方。

远处,长乐县城之上,早已布满了火把。但是城门紧闭,一万守军眼睁睁看着城外的杀戮,看着梅古悉部营地上方的熊熊大火,清晰可闻的听着嘶心裂肺的哭喊之声,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城相救——城外那面黑色的旗帜,那面没有绣任何花边与字迹的黑色将旗,耶律乙辛部下的每个士兵,都曾听过有关它的传闻!一个让他的敌人胆战心惊的名字——耶律信!

半个时辰之后,长乐城外的杀场渐渐平静下来。但是平静没有持续多久,很快,约两千左右的梅古悉部族俘虏,整整齐齐向长乐县城走来。在他们身后,还紧紧跟着数千静穆的黑衣骑士。

“站住,全部站住,否则我射箭了。”长乐县守将声嘶力竭的喊道。这一招契丹人并不陌生,不过今天轮到自己身上,虽然梅古悉部不过是个小部族,但是毕竟一刻之前,这些人还是自己的战友。

守将的呼喊似乎奏效,梅古悉部的俘虏们都停了一下,但是他们背后的黑衣骑士却并没有停止前进的步伐。俘虏们似乎感受到背后的压力,连忙又加快脚步,向长乐县城走来。

“站住!”守将无力的喊道。

但是被死神驱赶的人们,是绝不敢停住自己的脚步的。

俘虏们已经进入长乐县城的射程之内。

守将举起手来……


耶律乙辛中军大营。

刚刚和韩先国谈妥,请韩先国带他的使者去高丽国与高丽王子联系,并且希望可以预先为自己安排一条退路,一旦战败,便想办法从海路逃往宋朝或者高丽、倭国,最差不失为富家翁——狡兔尚有三窟,耶律乙辛不能不预作谋划。

但是才送走韩先国,僵持的战局就发生了变化。对岸大张旗鼓,摆出要大举渡河的架势。这已经是耶律濬第九次摆出这种架势。虽然如此,但是耶律乙辛却一点也不敢放松。他虽然是放羊出身,却也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历史上不知道多少人就是因为一次不小心而栽了,结果身死名裂,为后世所笑。耶律濬要的就是想让他放松警惕,然后出其不意。不过,这一次似乎略有不同。但究竟是哪里不同,耶律乙辛却又说不上来。

没多久,长乐县城方向便燃起了报警的烽火。耶律乙辛竟然是松了一口气:耶律濬终于在长乐县方向发起了攻击。眼见敌人大军未动,耶律乙辛的中军也不敢妄动,只派了耶律连达率两万大军前去救援。以长乐城的守军与城墙,敌人绝不可能在一两天之内攻破。


耶律连达自接到命令的那一刻起,就很强烈的感觉到这次自己的对手,很可能是耶律信。想到此人,耶律连达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他竟然敢孤军深入上京临潢府城边,视二十万大军为无物!耶律连达发誓一定要杀了耶律信,剖开他的肚子,看看他的胆是用什么做的。两万骑兵的调动,纵然在夜间,也很难掩饰。耶律连达很担心耶律信闻风而逃。耶律信并非是一个莽夫那么简单,他也懂得害怕。为了争取时间,耶律连达下令采用纵队急行军。

离长乐县城还有十里左右的时候,天色已然微亮。

忽然之间,耶律连达的前军停止了前进。浓烈的杀气从前方传来,耶律连达心中一凛,连忙驱马上前,喝道:“斥侯呢?”

“将军,斥侯都失踪了。所以末将自作主张……”

耶律连达的瞳孔忽然缩小,他举起右手,厉声喝道:“全军换马列队,准备战斗!”

“换马列队,准备战斗!”

“换马列队,准备战斗!”

两万大军,迅速排成了雁行阵,如同一队南飞的大雁,缓缓向长乐县开去,马蹄掀起的尘雾,几乎将整个天空都遮蔽了。

耶律连达的判断,很快得到证实,走出两里之地,远处便可以看到一条黑色的长线,静静地在天的彼端等候。数万人的军队,寂静得如同地狱中的鬼兵,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耶律连达的前锋刚刚出现在视线之内,一面斗大的帅旗就从敌阵中升起,上面绣着一个巨大的“萧”字!只见帅旗向前方一倾,号角齐鸣,敌军的前锋向耶律连达的前军冲了过来。

耶律连达没有想到自己遇上的不是耶律信,而是萧阿鲁带的三万左路军。望着对方的旌旗,竟是一眼望不到边,至少有五六万人的规模,耶律连达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向耶律连达军冲击的骑军如同普通辽军一样,有三匹战马,战马都用绳子相连,以避免冲锋时跑散。但不同的是,所有的战马,都穿着皮甲!骑士身上也穿了一种奇怪的铠甲,这种铠甲只在几个要害处采用了铁片,大部分地方都是皮甲。骑兵们也并不象普通的辽国骑兵一样,以弓箭为主要武器,他们手中的武器,全是雪白的长刀!

大地在马蹄的践踏之下,沉闷的哼起来。大队骑兵似洪流一样涌向耶律连达军。骑兵们发出震动天地的呼叫声。那支三千人的骑兵部队,在马上伏低了身子,举起盾牌,凭借薄薄的装具,在不到两里的距离,硬生生顶住正面飞来的箭雨,向耶律连达的阵脚冲来。他们的两翼,各有一大队普通的辽国骑兵,好像两条巨蟒一般爬向耶律连达军的两侧,密集的箭雨如同蝗虫一样,在空中飞舞。许多人在冲击的过程就倒了下来,但是他们的马匹却依然随着洪流涌向敌军的阵地。整个天地间,到处响彻着马匹践踏大地的声音,战士的呼喊声;空气中弥漫着臭不可闻的马汗味,死伤者鲜血的腥味……

耶律连达的军队从未见过这样的敌人,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战法。他们习惯于远距离攻击,利用自己机动性打击敌人;从来都只有他们冲击敌人步兵的阵脚。眼下的状况让耶律连达的前军很快陷入混战之中,他们不得不和一支装备比自己好的军队进行肉搏战;而在两翼,萧阿鲁带的军队一边发箭,一边保持距离,缓缓向后移动,待到耶律连达发现之时,他的两翼已经身不由己地远远脱离中军。耶律连达的阵形,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七零八碎,便象是一群失散了的大雁。唯一没有乱的,只有耶律连达的中军。

“鸣金,撤兵!”双方的交战仅仅持续了半个小时,耶律连达就下达了有生以来最英明的命令。在中军的掩护之下,交战诸军很快退出了战场。耶律连达付出的代价,是两千人阵亡。萧阿鲁带似乎无意追击,他的军队,牢牢的钉在长乐城东边七八里左右的地方,等待着任何来救援长乐县城的部队。

耶律连达心有不甘的向耶律乙辛发回战报:吾师被六万叛军阻于长乐县城外十里;长乐县城似未失陷。


在接到耶律连达战报的同时,耶律乙辛也接到了下游的报告。萧夺剌与萧迂鲁已经从下游渡过潢河,攻克上京道之松山州。大军现在已直奔于越王城而去。从旗帜与人马来判断,至少有四万大军。

耶律乙辛彻底糊涂了——必定有一处在虚报兵力。长乐城不可不救,长乐城失守,则保和馆危矣,自己的右翼与后方都将受到威胁。而于越王城紧紧挨着上京,若真被攻击,不救会使军心动摇。但眼下的问题是,如此寒冷的天气,四万人进攻于越王城,可能么?粮草如何转运?即便他们在国境内打草谷,也无法满足四万大军的需要。而且,千里奔波去救于越王城,不如攻击分兵之后,兵力空虚的耶律濬!

耶律乙辛已经问过地方上的老人,相信两日之内,潢河必然结上厚厚的冰。是分兵救长乐城,还是集中兵力,主动出击?耶律乙辛陷入犹豫当中。他心里非常明白,自己很可能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当中。


长乐城。

长乐城守将眼睁睁看着城外敌军的旌旗越插越多,最后终于漫山遍野,不知道敌人来了多少军队。他眼睁睁的看着一支支规模庞大的军队从城外经过,将长乐城视为无物,却也只能忍下这口气。

因为在城外,插着一面无字黑色将旗。

耶律信始终没有攻城,梅古悉部的俘虏已经全数死在长乐城守军的箭下,他的目的也已经达到——让城中原渤海国的居民对守军产生不信任感。射向梅古悉部俘虏的每一箭,都在动摇着敌人的军心与民心。耶律信可以轻易攻下长乐城。长乐城的守军,在耶律信眼中,已经等同于死人与俘虏。

他甚至懒得和长乐城的守将对话。


长乐城东郊,耶律连达的大军与萧阿鲁带的军队已经对峙了一天。萧阿鲁带没有任何进攻的意愿,而耶律连达却没有任何进攻的勇气。

“潢河之水马上就要结上厚冰了。”萧阿鲁带瞥了远处的河流一眼,悠悠说道。

“阿斯怜的军队,已经快到保和馆了吧?”说话之人的声音极其柔软。萧阿鲁带回过头,打量眼前之人:雪白的窄袖圆领齐膝外衣,领间绣着虎纹,头上戴着幞头,足下穿着长统靴,骑在一匹雪白的骏马之上,腰间佩着一柄长刀。若非此人眉宇之间流露出一股慑人的杀气,凭他那清秀的脸庞,萧阿鲁带几乎要怀疑眼前之人是女扮男装。“真像个南朝人。”萧阿鲁带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希望他到了。大战就在一两日之间了。耶律冲哥,听说你去过南朝?”萧阿鲁带忽然说起不想干的话来。

“南朝?”耶律冲哥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他的确是整个契丹族的异类,他出身贫寒,少小就被卖为奴隶,在南朝生活了十多年,后来又被卖回到契丹,成为耶律濬宫中的伶人。四五年后,又因为武艺出众,被选为侍卫。从此一路青云得意,两三年内,就成为能够统率数千军队的中级军官。也许是因为伶人的生涯,使得耶律冲哥三十多岁的年纪,却有着二十来岁青年的面貌。让许多显贵一眼就会生出许多绮念来。

“是啊?我从未去过南朝。”萧阿鲁带勒马向南,叹息道。

“那是一个温暖的地方。”耶律冲哥收起了笑容,淡淡的说道。“我有预感,大辽和南朝还会有许多故事发生。不过,在此之前……”他优雅的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向东面耶律连达的大营,“我们需要解决他们。”

萧阿鲁带在空中虚击一鞭,笑道:“耶律连达,在我眼里,不过是一个死人。”一面掉转马头,向上京方向迈出数步,道:“我担心的,是耶律乙辛会跑掉。”


当晚。北风刮过大地,发过呜呜的声音。

潢河南岸,耶律濬的金帐灯火通明。远远望去,不断有士兵来回巡逻。马蹄声与口令声隐约传来,却在风中消逝,让人无法听清。

二更时分。潢河北岸。耶律乙辛一身戎装,一手搭在配刀之上,沉声说道:“诸位,是荣华富贵,还是阶下之囚,一切决定于今夜!攻破耶鲁斡之后,中京财富,全部用来犒赏将士。凡统军将官,封王封侯,唾手可得!”

他身前一排将领一齐在马上躬身答道:“愿效死命!”

“好!”耶律乙辛拔出配刀,厉声喝道:“渡河,进攻!”将领们立时驱马离开中军,一柱香之后,鼓声雷动,号角长鸣,耶律乙辛手下十几万大军,分成三路,踏过潢河,杀向对岸耶律濬的营地。

耶律乙辛军的前锋,如同狂风一般卷向南方,耶律濬营中巡逻之人,未及反抗,便死在弓箭弯刀之下。马蹄从他们的尸体上践过,耶律濬营外的栅栏被推倒。不断有人将手中的火把投入耶律濬军营之中,瞬间,整个耶律濬的军营,都燃起了熊熊大火。

但是片刻之后,耶律濬的营中,便出现了小规模的拼死抵抗,只不过稀疏的箭雨根本无法挡住数以万计的骑兵的冲锋。耶律乙辛的军队很快就冲入军营中,射砍着瘁不及防的耶律濬军。

各路将领的目标,不约而同都是耶律濬的中军大帐。

耶律濬的军队似乎没料到防守的耶律乙辛会主动出击,营中的抵抗没能对耶律乙辛的军队形成有效的狙击。在如潮水般的冲击之下,只有节节败退,很快,所有的残兵败将都聚集到了金帐周围。但耶律乙辛部杀得性起,仿佛是如同一股巨大的洪流卷来,数以千骑的马匹冲向金帐——“轰”地一声巨响,整个金帐平空陷了下去,冲锋中的马匹来不及停止,一匹匹摔入坑中。许多人从马上被摔了出去,当时就被摔得脑浆迸裂而死。

便在此刻,耶律濬大营的四周,“呜呜”的号角再次吹响,四面八方不知多少人马,在响彻天地的喊杀声中冲了过来。

“中计!”耶律乙辛顿时脸色惨白,一咬钢牙,高举佩刀,高声呼道:“孩儿们,我们拼了!”竟然亲自率着中军杀了过去。但他耶律乙辛愿意拼命,各部族的军队却不愿意拼命,不知道有谁发现潢河方向没有敌人,立时便带了自己部族的军队,向北方逃去。众多本来都心怀异心的部族军队,顿时纷纷效尤,反倒有不少军队和耶律乙辛的中军冲撞在一起,自相残杀起来。

逃跑的军队越来越多,起先是部族军,后来连契丹军队也开始逃跑,兵败如山倒,一队队军队如同丧家之犬,再次渡过潢河,一路北窜,各自向自己的老家跑去。契丹军队害怕处分,干脆各自向自己家里逃去。仅仅在瞬息之间,耶律乙辛的十几万大军,竟然作鸟兽散。

耶律乙辛眼见大势已去,无可挽回。决一死战的雄心也早已烟消云散,拨转马头,带着身边未散的几万人马,渡过潢河,也不再去管兀自在长乐城边和萧阿鲁带对峙的耶律连达,径直向保和馆逃去。


大军渡过潢河之后,耶律濬安排了追击部队,向章惇笑道:“贵使相信朕能打赢这一仗,朕也没有让贵使失望。”大战之前,虽然为以防万一,辽人要宋使先行回国。章惇却坚持只让副使黄庭坚先行返国,自己一定要亲自领略耶律濬的用兵。对此,耶律濬倒是非常的欣赏。

“陛下指挥若定,料敌先机。臣十分佩服。”章惇微微欠身,恭维道。虽然此次大胜,主要还是因为耶律乙辛的部下各怀异心,军心不稳。但是耶律濬能算到耶律乙辛会来劫营,章惇的确不能不佩服。“接下来,就要祝陛下早日生擒叛逆,结束内乱了。”

耶律濬笑道:“虽然敌军瓦解,但耶律乙辛老谋深算,若不能一战成擒,总是心腹大患。他在燕王城屯集了大量军资,驻扎了万余精兵。自以为机密,旁人不知,朕却了如指掌。朕料他新败之后,必然不会再去上京,反而会奔燕王城。但无论他奔上京还是往燕王城,其间必经之道,就是保和馆。只要阿斯怜能阻住他,他便在劫难逃。”

章惇起身一拜,问道:“陛下之谋略实不可测。然有一事不明,若耶律乙辛不来偷营,又当如何?岂非致萧将军于死地?”

耶律濬大胜之后,不免微有得色,笑道:“耶律乙辛其人,多疑好赌,爱用智计。他自以为知兵,不愿犯分兵之错。但是在河水结冰之季尚临河扎营,是不过赵括之流。朕与谋臣商量,料他骑虎难下之时,必然铤而走险。但若他不来,朕就让耶律信攻下长乐城,让阿斯怜攻下保和馆。切断燕王城与他的通路,断他粮道。待他分兵去攻长乐城与保和馆,朕再引大军攻之。他再无不败之理。况且朕还有一着奇兵,阿斯怜断不至于陷于死地。只不过兵事贵在机密,却不可使旁人知晓。”

章惇知道耶律濬口中所谓“谋臣”,必然是指萧佑丹。想到此人将耶律乙辛算计于股掌之中,处处都先一步料到,心中不由凛然。对于大宋来说,自然辽国内乱越久越好,但是如果事情的发展不尽如人意,自然是先示好于强者更加划算。想到来辽之前,皇帝忽然召见,一改前态,不惜以出售震天雷为代价,一定要尽快达成盟约,此时想来,其中必然有许多旁人所不知道的内情。章惇暗中揣测,已知职方馆必然在中间起到了重要作用,至少是相对准确的报告了辽国双方的情况。一念及此,章惇才稍稍放心。一面笑道:“敢问陛下,不知那只奇兵,又是什么?”

“朕听说贵使也曾统兵打仗,何妨猜上一猜?”

章惇微一沉吟,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道:“莫非是右军?若由敝人来用兵,则右军攻下松山后,可以分成两支,一路大张旗鼓,直取于越王城;另一路,却偷偷向西渡过黑河,因为保和馆必然先被萧将军攻取,从保和馆附近渡河,可以非常安全。这一路奇兵,退可以替萧将军固守保和馆,进可以抄袭敌军。”说到此处,章惇已是十分确信,不由击掌赞道:“真是妙计。难怪右军陛下要派两位名臣统军。”

耶律濬哈哈笑道:“外人自是以为朕不信任萧夺剌,所以派萧迂鲁去监视。却不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将一路之军托于萧夺剌,焉有不信任之理?”

但事情并未完全如耶律濬预料地发展。熙宁八年冬十二月。在潢河之畔大破耶律乙辛之后,因为右路军的萧迂鲁没有及时赶到保和馆,耶律乙辛率领残军突破萧忽古的保和馆防线,成功抵达燕王城。保和馆之战,虽然惨烈,却没有任何悬念。因为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兼之又是耶律乙辛经营十数年的部队,萧忽古虽然勇猛,却也无力回天。他部下的五千骑兵战死三千余人,生还者人人带伤,却依然没有阻止住耶律乙辛。

而在潢河大捷之次日,长乐城守将即向耶律信投降。耶律连达率军向燕王城逃窜,却撞上萧迂鲁迟来的援兵,在前有强敌,后有追兵的情况下,耶律连达不战而降。

由于天气过于寒冷,耶律濬渡过黑河,占据黑河城之后,被迫停止了对燕王城的进攻。耶律濬不得不放弃一鼓作气将耶律乙辛剿灭的想法,率大军返回中京,静静等待春天的到来。

33

朱仙镇讲武学堂。击鞠场。

击鞠与蹴鞠不同,击鞠又叫“打球”,是一种马球。乃是军中最重要的体育活动。分为大打和小打,大打就是打马球,骑马进行;而小打则是骑着小马或者驴骡打球,在民间流行较多,甚至有女子参加。讲武学堂的击鞠场场地平坦,是用石灰石与黄土整平的土地,占地一千步见方。东西方向,各有丈余高的球门;球门之后,各有一个虚架;球门两旁,各插旗十二面。在南北向,各有五面大鼓,十个鼓手以及一支乐队。

赵顼的滚金龙袍裁剪紧凑,显得非常精神。在击鞠场的北面,早已搭起一座高台,赵顼便端坐高台正中央的御椅之上,观看讲武学堂的击鞠比赛。站立在皇帝身旁的,除宦官李宪与李向安之外,有枢密使文彦博、枢密副使王韶、参知政事兼兵部尚书吴充、参知政事兼太府事卿石越、吏部侍郎韩维与范纯仁、兵部侍郎郭逵。除此之外,还有一位身材挺拔、双目炯炯的年轻将官,格外引人注目。一位低级武官,能站在众多朝廷重臣的行列之末,陪同皇帝观赏比赛,实在不知道让多少人羡慕、嫉妒。站在高台之下的郡马狄詠,每次目光掠过这位年青武官的身上,都无法掩饰住自己目光中的欣羡;不仅是他,在球场南面观看比赛的讲武学堂的师生,目光只要掠过此人,心中的情绪都相当复杂——羡慕、嫉妒、佩服、不屑,没有人说得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叫薛奕!新近授武经阁侍讲、虎翼军第一军都指挥使。

击鞠比赛首先进场的,是一队手持哥舒棒的人员,这些人进入场中,即向皇帝所在的高台跪倒,山呼万岁。李宪虽然明知赵顼对击鞠比赛非常熟悉,仍然欠身说道:“陛下,这是负责维持球场秩序的球场卫队。”

赵顼微微额首,道:“让他们平身,各归本位。”

“遵旨。”李宪应声答道,一面走高台之前,高声喝道:“皇上有旨,球场卫队免礼平身,各归本位。”

“谢主隆恩。”球场卫队便带了哥舒棒,向球场四周跑去,站在球场周围。

紧接着,在悲壮雄浑的《凉州曲》中,两名手持红旗的裁判走入场中,着绯绣衣的左朋和着绿绣衣的右朋共三十二也从球场东西两面骑着高大的骏马,穿着乌黑发亮的马皮靴,手执下端弯曲的鞠杖、戴着华插脚折上巾入场,他们所骑的骏马都已结尾。石越已不是第一次观赏击鞠比赛,自然知道这每朋十六人中,各有二名守门员,一名朋头(队长)。只见队员们在裁判的率领下,一齐下马向皇帝请安。赵顼向来酷爱马球,在宫中便经常和两个弟弟打球为乐,这时早已伸直身子,笑道:“免礼平身。可令左朋守西门,右朋守东门。”

李宪微笑点头,转身面向球场,拖长了声音高声说道:“皇上有旨,左朋守西门,右朋守东门。”

众人谢恩上马,便听鼓声擂动,裁判取出一只中空木制红色漆球,抛向空中,左右两朋队员立时驰逐上前,执杖击球。红色木球在空中飞驰,绯衣与绿衣交插穿过,无论是北面的皇帝与众重臣还是南面的众军官,都立时被紧张刺激的比赛所吸引,不时发出一声声惊叫声。李宪在皇帝身边低声说道:“左朋朋头叫田烈武,是忠臣之后,陛下亲点的武进士;右朋朋头叫李世衡,原本是禁军指挥使。”

赵顼哪里还记得田烈武是何许人也,随口“嗯”了一声,便见一个绯衣球员,手持鞠杖乘势奔跃,在空中运球,向前连击,让球始终运行在马的前方,一骑穿行于绿衣球员之间,矫若游龙。其他绯衣球员则紧紧护在他的周围,阻挡绿衣球员攻向他身旁。到了东门之前,他突然加速,鞠杖如闪电般在空中挥过,那个红色木球竟然旋转着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骗过来阻挡的两个守门员,从球门的角上射入。一个裁判立时举起红旗,高声说道:“左朋胜一筹!”然后便听鼓声响起,乐队奏乐,欢声雷动,裁判跑到西门之后,拔出一面旗来,插入虚架之中。以示左朋得了一分。

赵顼见此人球技如此精湛,也不禁大为赞叹,向薛奕笑道:“薛卿,听闻卿家也是击鞠高手,不知较此人如何?”

薛奕忙欠身答道:“回陛下,此人球技,远在微臣之上。然而臣以为,左朋能得此一分,不全由此君球技高超,而主要是左朋配合有致。”

“哦?”赵顼不由来了兴趣,向前倾了倾身子。

“左朋之战术分工明确。臣刚才观察,发现左朋除守门者二人以外十人,有四人专责防守,有四人专责传球与保护,另有二人专责进攻。只要右朋有人得球,必有四人骑马上前争夺,其中二人负责吸引对方注意,二人负责夹击对手。以致右朋任何一人得球,都不能一直护球前进。而一旦左朋得球之后,则立即会传给进攻的二人,另有四人则紧紧守护在这进攻的二人身旁,挡住右朋的抢夺。虽然进球之人球技之精湛的确为臣所仅见,但是左朋队长居然自甘为人作嫁衣裳,甘当两名进攻者的守护者之一,臣非常佩服。这守护者极是吃力不讨好,鞠杖挥舞,烈马疾驰,身体难免受到攻击,轻则破皮流血,重者伤筋动骨。而众人能见到的,所赞叹的,则只有进攻者的荣耀。但以臣之见,这种采用双球门制的击鞠绝非一个人凭着了不起的球技可以取得胜利,重要的,还是全队的配合与牺牲精神。”

薛奕这一席话,说得众人频频点头。赵顼正要赞叹几句,忽听到南面发出一阵惊呼之声,只见击鞠场上裁判挥动红旗,原来左右朋各有一名队员在争夺红球时,用力过猛,球没有击到,两杆鞠杖却是重重的击在一起,竟都是脱手而飞,顺着这巨大的惯性,二人都被从马上带了来下,好在二人都算是武艺精湛,在空中顺势翻转,才没有把腿给摔断。这二人也甚是强悍,虽然鼻青脸肿,可从地上爬了起来,拣起鞠杖,便跃身上马,示意裁判还可再战。

赵顼与众重臣观赏过无数的击鞠比赛,都知道击鞠是充满危险的运动,有时候甚至导致头部都被击碎。正因为它的刺激与超强的对抗性,才广受欢迎,并且成为北宋军中最重要的体育活动之一。但是似眼前这种悍不畏死的行为,却是十分少见,因为一般受伤之后,自然是要换人再战的。赵顼不由叹道:“此亡命徒也。”

文彦博微一欠身,淡淡回道:“军中正需要亡命徒。这里章楶调教有功。”

赵顼一怔,立时觉得文彦博所说有理,不由注目石越,笑道:“这也是石卿建议之功。若禁军军官人人都能敢死争先,我大宋的军队,便可无敌天下。”

石越忙欠身谦道:“臣无尺寸之功。这全是郭侍郎与章祭酒之功,是讲武学堂众教官之功。”

李宪笑道:“陛下,同样的白菜,在普通的妇人手中,不过寻常之物;而入大厨之手,则能化腐朽为神奇,其美味不可胜言。古人有云,治大国如烹小鲜。若以治国与烹饪相比,则治国者之能力高下,则能决定国家之强弱。石越之策虽然有奇效,然而非陛下谁又敢用之?因此微臣以为,这是陛下擢用贤能之效。”

赵顼虽明知是奉承之语,亦不由得摇头微笑。

文彦博却是有几分看不惯李宪,冷笑道:“方才薛奕所说,一人进球,功在全队。凡事有成功,皆是众人齐心协力,兼之策略得当所致。臣望陛下不要以为天下事的成功,全是因为陛下一人之英明。陛下不英明固然不足以成事,然而事情之所以能成功,却也不仅仅是陛下英明之故。若非有章楶、王厚、林广等人,讲武学堂未必有今日之气象。陛下为万民之主,须要赏功罚过,赏罚分明,方能使国家兴盛。人主若与臣下争功,则是亡国之征。”

这般不客气的言辞,也只有文彦博敢说。赵顼肃容道:“文卿所言有理。”心中却不免大觉扫兴,转目去看场中比赛。这时场中的争夺已经进入白热化。讲武学堂采用淘汰制教学,从七月中旬开学算起,半年为一期。眼下期末将至,有数百人将要惨遭淘汰,众军官都在明争暗斗,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肯落人身后。何况这是皇帝亲自观赏的击鞠比赛!李世衡领衔之右朋,其教官是军中勇将林广;而田烈武所率之左朋,其教官则是王韶之子王厚。二人都是军中之佼佼者,自然更是多了一个心眼,虽然一个人训练骑军军官,一个人训练步军军官,但是平常也会互相较劲,二人所训练的军官,都称得上讲武学堂中最出众的学员。这时球队的输赢,更关系到二人的面子。在这种微妙的关系影响下,场上两朋对员的比赛,更是越发的激烈,每隔一会,就会出现两杖相交,脱手飞出的刺激场景。有一次左朋负责进攻的吴安国与右朋李世衡交马擦过,双杖齐挥,一齐击在木球之上,竟然将球击成碎片!弄得裁判不得不换了一只球继续比赛。好在讲武学堂纪律甚严,倒没有人敢故意伤人。

郭逵因为是讲武学堂的山长,眼见众学员如此凶猛,亦不觉得意,不由笑着低声向范纯仁夸耀道:“尧夫之前可曾见过这样的击鞠比赛?此虎狼之师也。”

范纯仁正襟危坐,眼皮都不曾抬一下,淡淡回道:“王者之国,当有仁义之师。”

郭逵被范纯仁抢白,不由当场呛住,做声不得。石越听到二人对话,却是心中一动,想起一件事来,但此时却不便多说。只是注意欣赏场中比赛——此时李世衡率领右朋已经扳回一分,左朋虚架上的旗帜又被拔掉……

左朋之中,田烈武与石越有宾主之谊;而吴安国因为其表兄康大同的关系,也有数面之缘,石越自然是比较倾向于支持左朋。但是以他的身份,却不便表露出过多的倾向性,因此只是随波逐流的鼓鼓掌,叫叫好,实在没什么乐趣可言。反倒是薛奕因为与田烈武、吴安国相熟,叫起好来比较肆无忌惮。

赵顼见薛奕如此偏爱左朋,因笑道:“薛卿家以为这场比赛,谁会获胜?”

“臣相信是左朋。”薛奕直率的回道。

赵顼故意笑道:“朕却以为会是右朋。卿可敢与朕赌上一局?”

薛奕哪里料到皇帝会找他打赌,他不知朝中规矩,因踌躇道:“这个微臣实是不敢。”

“朕有一柄七宝剑,便以为此为赌注。卿若赢了,七宝剑归卿。卿若输了,须输点什么物件与朕?”

薛奕见皇帝兴致高昂,便不敢再推迟。当下欠身笑道:“陛下,臣若赢了,不敢要七宝剑。只请陛下准了臣的《海船水军七事札子》。臣若输了,三年之内,臣保证将凌牙门附近大小岛屿,全部纳入陛下的疆域之内,让凌牙门成为陛下在海外的聚宝盆!”

薛奕所上《海船水军七事札子》,说的是薛奕向大宋朝廷提出的七条建议:

其一,重编海船水军编制,将“自成一军”的海船水军编制独立于普通军队之外,海船水军之规模将定为四大船队——杭州第一军、广州第二军并辖驻归义城海船水军、登州第三军、凌牙门第四军,用十年时间建成,共辖福船级战舰一千八百艘。

其二,降低海船水军维持军费,藏兵于民,以民养兵。在杭州、广州建海船水军学堂,培训海船水军武官;平时船队由水军武官为主要力量,只保留极少数规模之水手,以打击海盗,保护商路安全为主要任务。所有出海贸易之商船水手,每十年必须在海船水军学堂接受一次为期半年到一年的军事训练。两年之后,任何大宋出海船只上无海船水军学堂毕业证明之水手不得超过六成;四年之后,任何大宋出海船只不得雇用无海船水军学堂毕业证明之水手。

其三,鼓励民间武装船队建设,强行命令所有民间武装船队必须向朝廷雇用一定数量之水军武官。统一规定大宋海船水军与商船之不同旗帜,颁布诸国,悬大宋旗帜之船只,即为大宋之财产,有敢劫掠者,必报复之;

其四,杭州、泉州、广州夷商居住之蕃坊,可依旧保留,其中大宋居住十年以上,无犯法作奸,愿意归附为大宋子民者,可以视同汉商,其子孙可以参加科举做官,其商船许悬大宋商船旗帜;

其五,征募无赖子弟、贫寒农夫,以及乞丐、犯法者,移民凌牙门;

其六,鼓励大宋商人向凌牙门东南诸岛之夷人购买土地,在当地兴办各种行业。大宋海船水军将保证其合理利益不受损害。自凌牙门以东、以南,所有无人居住之岛屿与土地,皆为大宋皇帝陛下之私人财产。大宋子民可以向皇帝陛下支付一定之费用购买。大宋军民亦不得侵害所有愿意向大宋称臣之蛮夷领地。

其七,凡海外诸夷向大宋称臣纳贡者,其酋长继承由其部自行决定,但继承者必须在中土或者交趾接受过官学儒家教育,且必须由大宋颁布任命。接受王化者,大宋待以藩邦之礼。拒绝王化者,只须不攻击大宋军民,不危害大宋海外领地之安全,不与大宋之藩属发生冲突,大宋亦以宽大之心,许其自在于蛮荒之地。惟其领土范围,亦不受大宋之认可。

薛奕所呈之七事,显然其中也有石越之意志。范围并不限于海船水军之建设,而涉及到宋廷对环南海地区的态度。这份著名的《海船水军七事札子》,甚至可以说饱含攻击性。一千八百艘福船级海船水军的规模,其背后的实质意义是,一旦总动员,就可以出动数十万人规模的庞大海军,这种规模庞大的构想,有史册记载以来,都无人敢想。在石越的建议下,薛奕提出了藏兵于民的构想。让日益蓬勃发展的海外贸易商人,来替宋廷供养规模庞大的军队。而对待遍布于环南海诸岛之部落,薛奕亦采取了两手策略,一方面对那些规模较大的部落进行拉拢,给予藩邦之礼,只求让大宋商人前往投资与通商即可;而对待小部落,愿意接受“王化”的,自然也予以承认,以拉拢为自己的盟友,打击那些不愿意接受“王化”的小部落——南海地区有无数的欠发达部落,在当时根本不知道“大宋”为何物,自然不会愿意来接受“王化”。与此同时,薛奕毫不客气的将所有无人荒岛赠予了赵顼。石越对于各种殖民史都不算陌生,但是他本人既无愿望也无可能去推行种族灭绝政策——如果他敢丧心病狂的那样做,必须会在国内变成过街老鼠,这种政治风险既便是吕惠卿、蔡京一流的人物,也会顾忌三分。因此石越对环南海地区的态度是:一、尽可能的化夷为汉;二、尽可能的把土著居民变成大宋商人的佃农。石越的这种思想,与薛奕不谋而合,表现在《七事札子》中,便是第六条与第七条。

这份札子在原则上并没有受到激烈的反对。讨论的重点是可行性,至少户部尚书司马光的态度相当明确,他绝对不愿意为这“没有必要”的海船水军扩军花一分钱。譬如司马光认为,杭州的第一军和登州的第三军,完全可以合并,以五百战舰的规模,绝对可以牢牢控制东海而不受任何挑战;而凌牙门第四军与广州第二军总数高达一千艘的水军规模亦过于浪费。司马光从交趾海战中得到经验,认为有一百艘战舰,足以控制南海。纵然要与注辇国争雄,总数在六百艘的规模,便已经绰绰有余。所以司马光坚持,一千八百艘战船,最起码可以削减到一千一百艘甚至是八百艘。

而文彦博则认为,第六条和第七条,表面客气,但实质却过于咄咄逼人。让海外诸岛为大宋创造财富,固执如文彦博也不会反对。但是他认为如果到处挑起纷争,并不是天朝的荣耀,而是天朝的耻辱。天朝处事应当有天朝之风范,不当如同蛮族一般,以力服人。而且如果介入太多,会出现兵力不足的状况。而且文彦博非常怀疑,强迫水手受训的计划能不能得到真正的贯彻,他怀疑会因此重蹈保甲法的覆辙。只不过因为这损害的是南方商人的利益而非农民的利益,所以文彦博心里认为:既便是失败,也无所谓。

比较有利的是,兵科给事中已经表露出赞许的态度,似乎不会出现被封驳的情况。因此,赵顼的态度,便成为了关键。薛奕才敢壮着胆子,向皇帝提出如此请求。

赵顼却只是不置可否的一笑,用手指着文彦博,笑道:“朕便同意,若枢使不同意,也是枉然。国家大事,不可草率。朕这个皇帝,不是什么事都可以做主的。”

薛奕忙说道:“那是因为陛下是英明之君主,善于纳谏。这是大宋之福。”

“卿既然知道此理,依然赌七宝剑便是。”

“七宝剑非人臣之物,臣不敢赌。臣斗胆,要请陛下恩许臣前往枢密会议与政事堂向执政说明主张。”薛奕毕竟年轻,耐不住中央政府决策的那份谨慎或者说拖沓。

赵顼顾视文彦博,哈哈大笑,道:“卿欲作说客?那朕便许卿。若左朋胜了此局,便让枢密院与政事堂会议,听卿陈叙。”

薛奕闻言大喜,拜道:“谢主隆恩。”

赵顼笑道:“不忙着谢恩。卿以为左朋必胜么?只恐未必然也。”

34

季冬。

田烈武理了理英雄帽,回头打量了一眼大门新贴的两尊门神:东侧是一尊头戴金盔,身披铠甲,全身戎装,一手持剑,一手托塔的天王;西侧的天王,则是右手执剑,左手舒掌当胸,足下踏着药叉。两个天王俱都是虎目瞪圆,威风凛凛。

秦观见田烈武临行还回身打量门神,不由得好笑,便取笑道:“门神有什么好看的?田兄听说过苏学士的那句话么?”

田烈武愕然问道:“什么话?”

“吾辈不肖,傍人门户,何暇争闲气耶?”秦观摇头晃脑念道,一边笑道,“这是苏学士取笑门神的话。”他这厢话方说完,一旁的文焕已经忍俊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谁知田烈武只是一本正经地摇了摇手,看着秦观说道:“神灵无分大小尊卑,俱是莫要得罪的好。”

秦观见他如此严肃正经的模样,便忍住了笑,也不再取笑于他,只抿嘴说道:“快走罢。唐康时只怕也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文焕一边上马,一边笑道:“难得有个假期,却要陪着你田烈武来家里看老婆孩子,真是不知道前世做了什么孽。我可等着唐康时给我找几个漂亮的女孩来……”

秦观笑道:“文兄,你这就不对,你这是当着田兄的面说嫂子不好看?”

田烈武红着脸,叫道:“莫要取笑,莫要取笑,咱们快走罢。”说罢挥了一下马鞭,便径出了巷子而去。秦观与文焕连忙紧紧跟了上去。


此时已是熙宁九年十二月八日。

就在昨日,朱婕妤顺利诞下皇六子,因为前五子都已夭折,因此,这个被赐名为赵佣的皇子,实际上就已经是皇长子。母凭子贵,朱婕妤稍后因此被晋封为朱贤妃,成为正一品的天子夫人。子嗣累累夭折的赵顼,在朱氏生下赵佣之后,立即下诏天下大贺三日。并且陪同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皇后,前往大相国寺祈福。

正是托了这位皇子的福,被编入骁胜军,担任骁胜军第三营第四指挥指挥使的田烈武与担任骁胜军第一营第三指挥指挥使文焕,才得以回汴京游玩数日。骁胜军是骑军教导军,其骨干力量都曾经在讲武学堂受训,经过残酷的训练淘汰而出。骁胜军五营都驻扎在京师黄河北部诸镇,第一营在陈桥镇、第二营在郭桥镇、第三营在潘镇、第四营在酸枣、第五营在蒲城。骁骑军的军部则设在藩镇附近的封丘城。

田烈武对于自己为何编入第三营,而并非王厚为都指挥使的第一营,记忆非常深刻。约将近一年之前,皇帝赵顼视察讲武学堂,在一场击鞠比赛之中,田烈武为朋头的左朋在付出两人骨折的代价之后,最终击败右朋。此后,讲武学堂又进行了一次演习,由林广统率步军协同神卫营,模拟对抗王厚统率的骑军——这样的“演习”在大宋历史上是第一次,虽然箭簇、枪头都已取去,但是神卫营那如雨点一般的石灰包,还有步军密集如蝗的箭矢,都让从未参加过实战的田烈武兴奋异常。

这场演习起先由于王厚轻敌,直接与严阵以待的林广军进行正面对决,结果导致队伍“死伤惨重”,那一次能发射数十支箭的床弩,还有只放烟不爆炸的演习用霹雳投弹,在进行阵地战时的威力,大出王厚的意料。在这次演习的第一轮冲锋中,田烈武就不幸“阵亡”,他身上有无数石灰印,证明如果那是真的战场,他早已变成刺猬。但是吃过苦头后的王厚,立刻变换作战方式,采用了辽国骑军常用的战法,凭借骑兵的机动优势,永远只与林广的军队保持距离。而文焕则率领着一支小队,只要林广部一休息,他立即就上前攻击,当对方起来反击,他立时便远远跑掉;吴安国则死死盯住林广部的“粮道”。林广虽然努力约束着部队不要分散,但是却在一个山头“粮草耗尽”,吃了三天野菜之后,被迫“投降”。在这次演习之后,王厚认为田烈武太富牺牲精神,结果在骁胜军成立之时,他推荐的指挥使名单中,便没有田烈武。但是薛奕的好友、第三营都指挥使金彦却看中了他,向骁骑军军部请求,把他调入了自己的麾下。

骁胜军第一营被视精锐中的精锐,从军中选拔基层武官由第一营先挑,军器监与兵器研究院为其量身订造武器,有着最优良的装备,每人的标准装备都是轻型装甲一套——田烈武见过文焕的这套盔甲,羡慕不已,那套盔甲与普通的鳞甲全然不同,只在要害部位提供了精钢防护,其他部位则用野猪皮或者牛皮制甲,对于在讲武学堂每日进行负重行军的他们来,非常轻便灵活,但防护能力却也同样出色,足以应付辽人与西夏常用的六斗、七斗弓的射击——除非被人家在近处一箭射穿,那就另当别论。这种盔甲的一个特色是对头部防护很严密,戴上头盔后,只露出了眼睛与嘴巴。田烈武听说这种盔甲,是从辽国人那里学来后,由兵器研究院特别为骑兵设计的,其设计的思想就是要轻巧与防护能力兼顾,其主要防备的是敌人在远处的弓箭攻击,而并非刀枪。除此之外,第一营配备的是从辽国买回来的最好的战马,达到了每人一马一骡或者一马一驴,须知其他几营现在往往是两人一马甚至三人一马,这一点就不知道让人多么羡慕。至于马刀、手弩、弓箭等物,虽然骁胜军诸营都有,但是大家心里都怀疑第一营的装备就是要特别一点,说不定自己手中的武器,也是第一营挑剩的。总之,骁胜军第一营在禁军将士们的眼中,几乎可以和诸班直相提并论,甚至还传说有不少班直武官也在第一营受训——当然,田烈武倒是非常肯定的知道这是谣言,因为班直武官绝对是在讲武学堂受训的。

和文焕在一起,田烈武就不由自主的想起这些旧事。却听身后秦观和文焕笑道:“怎么没见着吴镇卿?”

“吴镇卿?他前几日和小王将军顶撞,结果被打了三十大板,现在还躺在床上呢。他要有本事跑到京师来,我就把文字倒了写。”文焕略有点幸灾乐祸的说道。

田烈武笑道:“他又因为何事惹着小王将军了?”

“我们实兵演习,他的第四指挥设了个陷阱,把小王将军亲率的第一指挥使给做掉了。本来胜负乃兵家常事,倒也没有什么,谁知事后总结之时,吴镇卿居然公开讥讽小王将军不会打仗,又笑小王将军所作的诗文也属狗屁不通。前几天他到陈桥镇喝了点酒,又在街上打抱不平,小王将军找到这个由头,还能不给他穿小鞋?——一年之前,石参政就上表,要求禁军要整肃军纪,严禁与百姓发生争执。枢密院为此三令五申,他去打架,那还了得?”

秦观笑道:“他不是打抱不平么?怎么算是打架?”

“打抱不平也是打架。”文焕事不关己的笑道,“军中谁和你讲道理?军中只讲命令。何况吴镇卿这个第四指挥使,和我们第一营中大大小小的武官,竟没有关系好的。本来这等事情若是有人求情,上官也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罢了,大家天天苦练,偶尔脾气大一点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吴镇卿要受罚,却是谁也不肯为他求情,连我都不肯,我却是怕求情之后,还被他冷嘲热讽。”

秦观与田烈武想起吴镇卿的脾气,不由相顾苦笑,摇了摇头,又向文焕说道:“你也忒不厚道。”

文焕满不在乎的笑道:“有本事你们去求情好了。我倒是听说薛世显观看演习之后,夸过吴镇卿,说他进退严整。不如让他写封信给薛世显,调去海船水军好了。他只要不晕船,到了海船水军学堂,绝对是佼佼者。”

“罢了。谁知道薛世显还记不记得吴镇卿?枢密院莫名其妙就要调他到广州,转任虎翼军第二军都指挥使,还只准他从杭州带五艘船过去。虽然说让他节制归义城与凌牙门所有水军,并且允许第二军扩军到六百艘福船的规模,但是广州市舶务怎么可以和杭州相提并论,纵然许他扩军,一时间也没那么多钱。广州人情风俗与杭州不同,杭州经营已久,招募水手甚易,百姓均乐于做水手。在广州却要困难许多。就算有曾大人的全力支持,一年之内,又要办水军学堂,又要建船队,还要经营南海地区,薛世显还能有性命留着,已经是奇事了。”秦观说到此处,不由叹息一声,但在他的心中,却是还有许多话不便出口。他自从与蔡京出使高丽归来后,被皇帝召见,授了个正八品下的枢密院编修官,在枢密院编修《武经总要》等军事资料。这个官职对于他来说,算是可有可无,不过领份薪水,清闲得紧。但他却也因此知道了枢密院的许多事情——譬如薛奕被调任广州,杭州虎翼军第一军由荆昭担任军都指挥使,其中就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内情:表面上这是正常轮换,但最关键的却是荆昭是宋初名将荆罕儒之后,而荆家与曹太后家世代通好。因此朝中大臣,包括石越在内,无不对这道任命三缄其口。

“这次调动,对薛世显实在不够公平。”文焕却也是听说过种种传闻,不由替薛奕抱不平。

秦观笑道:“唐康时却不这么说,他说让薛世显去广州,对他个人不公平,对国家却有利。让荆昭在杭州守成,好过让他去广州把南海诸国局势扰乱。边将若是用错人,很容易激起大变。因此有薛奕在广州,朝廷便可安心……只是朝廷未免也太小气了一点,至少也应当让薛奕带二十艘战船过去。这样他在广州才容易打开局面。”

三人一面说着话,不觉已是到了御街之上。只见御街之上灯烛辉煌,人头攒动,一条大街上,尽是密密麻麻如同蚂蚁一般的人们,隐隐的丝竹之音混着嘈杂的人声、笑声,未入其中,便觉出行人的喜悦。只是瞧这等局面,骑马是走不得了。三人不得已下了马来,便听有人叫道:“快去,快去,晚了就错过了。”呼声未落,便有许多人托儿挈女,如潮水般的都往一个方向涌去。

三人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心中均感好奇,文焕于是一把拉住一人,问道:“兄台,劳驾。敢问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人不料被人紧紧拉住,心中甚是焦急,又挣脱不得,只得急道:“别拉,别拉。官人不知道在大相国寺前,要举办烟火大戏庆祝皇子出生么?听说那些烟火是兵器研究院专门调集人手连夜制成,和往常大不相同。”

“有这等事情?”文焕笑着放了手,便见那人匆匆向前跑去,似乎要挽回被文焕耽误的那点时间。

“怎么办?去不去看热闹?”秦观笑道。

田烈武迟疑道:“唐康时在等……”

“他同时娶了文家小姐和高丽佳人,必定在家多温存一会才出来的。别怕,从大相国寺过去,也不算得太远。”秦观笑道。

文焕暖昧地笑了笑,道:“正是。少游之言有理。难道你们竟不想看看兵器研究院做成了什么物件么?”说话间,已经拉着田烈武,便跟着人群一齐向大相国寺走去。


待三人到大相国寺时,大相国寺外早已经是人山人海。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皇后率领众亲王、宰执、翰林学士等大臣,在大相国寺内一座高楼上远远观赏。班直侍卫艰难的维持着秩序,让大相国寺门前空出一块大坪来。只是三人来得晚了,那里挤得过去?只听到人声喧哗,但坪中的场景却是丝毫也看不到,眼前唯有众人伸手指点的背影。

文焕灵机一动,眼见道边不远处有一株柳树,便将马拴了,捋起袖子、衣襟,抱着树干,竟然爬了上去。一面找了根树枝坐了,这才招呼二人。秦观是风流不羁之人,田烈武捕快出身,自然也不在乎此举是否有损形象,见他招呼,也跟着爬了上去。三人居高临下,这才看得清楚,此时在坪中摆了九十九面巨大的屏风,屏风上画着各种各样的图画,有大宋最英俊的神灵二郎神;有永远笑容可掬的寿星;有象征生男的罗睺罗,有百子嬉春图……一时也看不清许多,只听欢呼喝彩声中,有人燃起引线,立时,屏风之中,便蓬放出五彩的烟火,笔直的冲上空中。随着耳中听到烟火被点燃的“哧”、“呯”的声响,一个接一个的烟花腾空而起,在空中绽放出各形各样的绚丽烟花来。此时己近傍晚,满天的烟花绚烂无比,在暗黄的天空中尽情的挥洒着所有的喜庆与美丽,将天际重新映亮,夺去了夕阳的光彩。

无数斑斓的色彩构出的火树银花,在汴京的天空绽放,似乎要将人群的喜悦传达到九天云霄之上。人群中不时发出一声声赞美与惊叹的声音,尽皆看得目眩神迷……令得这偌大的地方顿时成为一片欢乐的海洋。

的确,人们是有理由快乐的。

田烈武便隐隐约约的听到树下有人正在兴致勃勃的议论着。

“今年的确值得庆祝。又是湖广屯军,又是官道改造,听说许多商家向钱庄借钱去开发湖广,现在许多钱庄里都没有钱了。唐家钱庄已经在各大报纸登出广告,明年起在钱庄存钱,不仅不要交钱,反而会给利息。存的时间越长,利息越高。”一个瘦高个子尖着嗓子叫道,神情间甚是兴奋,似乎他所说的这此事跟他大有相关。

旁边的矮胖子笑道:“湖广开发顺利,连带朝廷也省了不少钱。朝廷连续两年免征免役宽剩钱,今年夏天河北旱灾,虽然报纸上说朝廷拖缓了什么地方官制改革,可竟是没有流民——这可是少有的事。司农寺又成立了什么齐民馆,专门负责劝农教农,教百姓用好种子,好农具。齐民馆的人,有不少进士官人,还有不少老农长者呢。种田种得好,也能做官……啧啧!听说只有汉朝有过这事。”

“这事情秋天的时候还闹得很凶,有人说圣人不主张教农艺,有人说建了齐民馆也没什么作用,只是浪费官帑,为这事吵了个把月。还是皇上有主见,硬是定了下来。”

旁边有人插话道:“依我看那是放屁——圣人不种田他吃什么?听说那是司马相公进谏之功。”

“错了,那是石参政力主的功劳。《新义报》上那几篇评论,你没看见么?署的是石参政的大名。”高个子似乎很以自己能读报为荣,口气中颇有几分不屑。

矮胖子用劲的点点头,道:“这我信。这些子事情,十有八九都是石参政的功劳,你说一个人怎么能那么有本事?南海小薛将军搞得风风火火,听说凌牙门城现在已经有万余人了。向大宋称臣纳表的小国有几百个,不知多少人去那里买地。在国内买地,朝廷要征‘宽地税’,到南海买地,又便宜,还不用交税,也不用怕强盗,小薛将军打仗厉害,六月份就灭了渤泥国,听说是分成三国,两个渤泥国贵人和南平王的一个弟弟各得一份。”

“为何有南平王的弟弟一份?”又有人不明白了。

“尊府就算养条狗,打了猎物也要给块骨头不?小薛将军让交趾国出兵出将,打赢了自然也分他交趾国一份。况且他弟弟到了渤泥国,就被封为渤泥侯,自成一国,也不受交趾国管辖,每年只要上交十几万贯税金,就是一方霸主,这种好事,谁不乐意?听说那渤泥侯年纪还小,不过是个娃娃,国中的事情,都要小薛将军替他拿主意。”

“那总是便宜了他们!”这时,有人听到他们的议论,忽转过头来,愤愤不平的补充了一句。

“交趾国为大宋也做了不少事。老兄你现在身上穿的衣服,说不定就有交趾国的功劳。”

“你什么意思?”

“归义城收购交趾国的棉花,在归义城加工后,其中有三成就运回了国内。你喝过甘蔗酒没有?说不定也有归义城酿的。归义城今年上缴朝廷的税金就有几十万贯,你以为是平空来的么?小薛将军带着几艘船,打出这么大声势,也托了归义城的功劳。狄相公的儿子,果然是有本事的。”矮胖子说完,吞了口唾液,压低了声音道:“听说没有?清河郡主怀了孩子,狄大人从归义城送来的礼物,听说价值十万贯!石参政夫人三个月前怀了第二胎,狄大人不敢送钱,可是上个月送来的东西……”

“是什么?”立时有一堆人把头伸了过来打听。

矮胖子白了众人一眼,冷笑道:“不知道。总之是宝贝。”

田烈武心中暗暗好笑,石夫人怀孕的事情,他自然知道。他老婆也是时常上石府走动,还替石夫人求过神,送过一些用得着的小玩意儿。狄谘给清河郡主送礼没有,他不知道,但是送给石越的东西,他却清楚,那不过是十二坛咸菜。只是千里迢迢从交趾送来,却是礼轻情重的意思。昨晚上他老婆还笑话过狄谘太过寒碜,送的礼竟与他们小户人家一样。田烈武夫妇自然不知道,别说狄谘,许多石越一手提拔的官员,还有熙宁九年的进士——石越是省试主考官,只须知道石越脾气的,都不敢送什么贵重的礼物。他正想着狄谘送给石越的咸菜,忽然却被秦观拉了一把,只听秦观笑道:“快看,那是什么?”

他连忙抬头望去,便见几个纸制的人物,被扎成各路神灵的模样,被火药推向空中,借助火药的力量,在空中不停的旋转,火药燃烧发出的火光,在空中发出耀眼的光芒,倒似这些纸人踩着金光升空而去一般。引来市民的阵阵欢呼声。连树下谈话的都吸引了过去,除了惊叹赞美之声便不再有其它之声。田烈武是汴京土著,自是知道这物什的名目,当下笑道:“这是温家的药发傀儡,家传的手艺。”

正说话间,又见一座二尺多高的金色佛像,端坐金盘之中,被火药送上天空。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座金色佛像升空之后,竟在金盘中向四方缓缓转了一圈。引得不少虔诚的信众连忙双手合什拜倒。田烈武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奇事,不由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便在金色佛像升空之时,在大坪周围,忽然传来许多人的惊呼声,不少班直侍卫都吓得连连后退。田烈武等人居高临下望得清楚,却见是数百只小猫大小的老鼠,屁股上闪着火花,在大坪中满地乱窜,把围观的军民都吓了一跳。好一会,众人才看清楚,原来那些大老鼠,也是烟火玩具。这东西是兵器研究院的研究人员利用火药燃烧时产生气体向外喷射的反推力围绕一个轴心旋转的原理设计出来的,在当时却是一种新鲜玩意,自是没有人见过。而且那老鼠做得甚是逼真,突然之间冒将出来,自然唬人不浅。

田烈武看到此处,悔得连连拍打树枝,叫道:“早知道如此,要把我儿子带出来的!”

这时候烟火表演已经到了最高潮。众人屏息静气,要看下面将要如何,却见一个老道士带了几个道童,走到大坪之前,指着一棵光秃秃的桃树,团团围了一圈。然后从怀中掏出一粒药来,埋在树根之下。几个道童便把桃树用一块青布遮了起来。过一会儿,道童将布掀开,只见那桃树已然长出翠叶来。道士又围着桃树走了一圈,闭目做法之后再次遮上。过一会儿,再掀开,桃树已经开花。于是再次罩上,不一会儿,再揭开了,却见是桃树已经结实。道士又命将桃树遮上,过了一枝香的功夫,拉开青布,只见见桃实如火,果实累累,竟是一树全熟!

道士从桃树上摘了一盘桃子,一边派人呈给两宫太后、皇帝、皇后。再次将青布罩上,掀开之时,桃树便又如最初之时光秃秃的了!

这种魔术表演,真称得上炫人心目。田烈武愕然叹道:“这难道真是仙术?”

秦观摇摇头,道:“这是幻术。”但是这幻术表演得逼真之极,又是他亲眼所见,所以心里明明知道这是什么,但一时之间,却也觉得有些恍惚,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幻术?”田烈武不可思议的重复道。忽听到有人轻声叹道:“唉!乐极只恐生悲,但愿我大宋的繁华,不要如同这烟花与幻术一般,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他心中一凛,忙去寻那人说话之人,只是人海茫茫,那里竟能寻到发话之人?


大相国寺的表演只是整晚欢庆的一个开始。

田烈武、文焕、秦观赶到何家楼之时,天色早已全黑。何家楼是何畏之名下产业,何畏之自拜会石越之后,一直在石府住了约两个月的时间。在一次和石越彻夜交谈之后,就离开石府,自立门户。石越帮他取到了酿酒出卖的权利,他名下的产业就主要以制药、制酒为主,另外在汴京也开了几处酒楼。何家楼的伙计,都是头戴着方顶头巾,身穿紫衫,脚着丝鞋,彬彬有礼;而何家楼更是由几栋三层高、五层高的楼房组合而成,诸楼高低起伏,参差错落,楼宇间有飞桥相接,在整个汴京城,都非常有特色。而何家楼每一间雅间,都是单独的房间,房中有古朴发黄的史书,有崭新的经书与报纸,有琴,有剑,有香炉,有字画,还有漂亮的书僮与美丽的女婢……格调之高雅,既便在汴京,也是数一数二。因此许多的达官贵人,文人雅士,都喜欢来何家楼吃酒。

唐康所选中的一间房子,名为“夹竹”。是在何家楼最高的一座楼的顶楼之上,打开窗户,可以看到大半个汴京城的夜景。三人走进屋时,唐康正与段子介在一起喝酒。秦观前脚刚刚踏入房中,就高声笑道:“段誉之,你怎的在此处?难道讲武学堂也放假?”段子介进入讲武学堂第三期,此时应当是最紧张的时候。

唐康喝了一口酒,笑道:“段誉之被章卫尉看中了,章惇又向讲武学堂要人。章大祭酒放他几天假,让他来京师见一次章惇,好好考虑一下。”

段子介苦笑着摇了摇头,默然不语。文焕走上前去,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了,笑道:“做军法官也没甚不好。那是皇上的亲信,我们骁胜军的营都指挥使,对军法官都要客客气气的。”

“并非如此。”段子介叹了口气,道:“司马先生在枢府主持职方馆,虽然外人不知道,但听说很是立了功劳。兵部职方司也非同小可,今年年中有几个厢军不服调遣,密谋叛乱,不知怎的就被职方司查到了,尚未起事就被抓了起来,远远发配到凌牙门。章大人羡慕他们的功劳,向皇上道卫尉寺是皇上在军中的耳目,本来有军人反叛这种事情,卫尉寺不知道,便是卫尉寺的失职。因此请求皇上让卫尉寺在京师设立一个卫尉寺分析局,专门处理各随军军法官报上来的信息,找出可疑点进行调查。章大人是想让我进分析局……”

“什么?军法官顺便还要做探子?!”文焕几乎要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叫完之后,想了一会,又似泄了气的说道:“这也无法可想。皇上答应了,是不是?要不章惇不会来找你。”

段子介点点头,喝了一杯闷酒。

文焕想了一会,又笑道:“枢府的职方馆到底立了什么功劳?听说司马先生一年之内,就已经升到正六品,这几年除了薛奕之外,再没有人升迁有他这般快法。”

唐康与秦观对望一眼,默默指了指东北方向。

文焕心中一凛,道:“你是说东北?高丽与女直打得不可开交,这应当是你们的功劳啊?”

唐康摇了摇头,道:“多的我不能说,也的确不知道。我只知道司马先生一年之内,把手伸进了辽国境内的各种势力之中。高丽和女直,辽主和耶律乙辛,还有杨遵勖。这中间都少不了司马先生的功劳。”

“辽主一年之内,已经稳稳控制中京道与南京道全部,上京道与东京道大部。上京半年之前,就已经被耶律信攻克。耶律乙辛龟缩于庆州,凭借天险顽抗了半年有余,只怕也撑不了太久了。耶律信与耶律冲哥迟早要攻克庆州的。我真看不出来职方馆做了什么事情。”文焕不以为然地笑道。

唐康冷笑道:“职方馆又不是神仙,你还要他们撒豆成兵不成?杨遵勖是个傻子,又有野心,又犹豫不决,他从我大宋‘某些商人’手中偷偷买了不知多少兵器,就是前怕狼后怕虎的。辽主解决掉耶律乙辛,迟早掉过头来对付他。你不知道如今有多少说客在大同府。高丽与女直打了一年多,女直开始时节节败退,后来竟越打越强。双方时不时都要骚扰一下辽军,辽主不得不分兵在东京道监视。若非如此,只怕耶律乙辛早就被灭掉了。”

“辽主是个又可敬又可畏的人物。”秦观也道,“他攻克上京之后,借口许多贵族参预叛乱,剥夺了他们的全部特权,把他们的家财赏赐给有战功的将领与有功大臣。然后又把许多头下军州收归国有。一面又整肃吏治,严禁官吏扰民;一面轻徭薄赋,还把许多不能打仗的士兵放回,把一些没收的土地分给有功劳的士兵。若不是他现在三面内乱……”

“他如此行事,却也有操之过急的地方。显见辽主毕竟年轻。若不是他如此急于向贵族开刀,耶律乙辛也不能支持到如今。许多人既然明知道在辽主治下自己会一无所有,自然铁了心跟随耶律乙辛顽抗。”唐康笑道:“咱们且不用去理会辽国如何,只要我大宋强盛,辽国终不足畏。若按这一年的情势发展,大宋会成为比大唐更强盛的国家。国家今年盈余八百余万贯。真是可喜可贺的事情!”

段子介听唐康说起此事,也笑道:“现在民间都说,司马参政与石参政二人理财,是天造地设之合。司马参政节流省事,石参政开源兴事。国家焉得不富?”

“今年商税增加了一成;市舶务关税增加了一倍。与辽国的互市、归义城的税收是另算的。凌牙门城朝廷已经答应五年内不要上缴税金。但是薛奕逼南海各国每年上缴一定数额的税金以换取大宋的认可,虽然有些小国不过几百贯,但是积少成多,这笔收入非常可观。”唐康笑道,“现在不论是报纸也好,老百姓谈论也好,朝中大臣议论也好,无不夸赞我大哥。”

说起这些振奋人心的事情,便连段子介也觉得精神大振。秦观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夜空中灿烂的礼花,笑道:“熙宁以来,纵然是上元佳节,也曾未有过这样繁华的盛况。今晚的烟花,至少放掉二万贯!若在以前,司马君实定然上书反对。但如今的大宋繁华,便如同这烟花一般灿烂——想来石参政升任仆射,应当是众望所归吧?”

田烈武听到他又用烟花来比喻大宋的繁荣,忽的想起刚刚在大相国寺时听到的话,不由说道:“但愿这前所未有的盛况不要像烟花一样短暂才好。”

他话一出口,立觉不对,果然,众人的脸色都立即沉了下来,一同默然望着田烈武。良久,唐康方勉强笑道:“不会的,我大宋就是如日中天的太阳。”忽然想到太阳也会有落山的时候,心中更觉扫兴。正要想些什么话来岔开,却见一个书僮急急忙忙走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唐康脸色立时便沉了下去,望着田烈武,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秦观等他这模样,便知是出了什么事情。果然,那个书僮附耳说完,就匆匆离去。唐康也起身抱拳说道:“小弟有点要事,要先告辞了。这里账已结过,兄长们慢慢喝茶——少游,你也随我一道走去一下吧!”秦观忙点头答应,于是二人匆匆告辞而去。

出了何家楼,唐康便把秦观拉上马车,车帘一放下,唐康神情郑重,压低声音说道:“少游,出大事了。”

35

睿思殿。

李向安将吕惠卿、文彦博、石越等人拦在了殿外,“诸位相公,此时不宜打扰。”

吕惠卿与文彦博脸色立时黑了下来,对望一眼之后,文彦博寒声道:“李向安,你快让开,否则本府便斩了你!”

“文相公恕罪!”李向安虽不明所以,但见文彦博神色凛然,竟吓得跪了下来。

“皇上病重,拒两府于门外,是阻隔中外,使天下疑惧。这个罪名,你担当得起么?”吕惠卿也厉声喝道。“你速速让开。”

“皇上不过偶染风寒。”李向安身后的一个太监壮着胆子说道。

“臣子探视问安,也是理所当然!”文彦博微微有点跛脚,一摇一摆走到那个太监前面,瞪圆双目,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童贯。”

“好,来人啊,把童贯拖下去,杖责三十。”文彦博厉声喝道,立时便有几个随从上来架起童贯。

童贯却昂然不惧,冷笑道:“相公今日在睿思殿前责罚内臣,他日只怕也难逃跋扈之罪!”

“本府乃三朝老臣,为国不敢顾身。纵然有罪,也好过让大宋重蹈唐代覆辙。”文彦博铁青着脸,提高声音喝道:“拖下去,打。”

石越眼见文彦博就要惹出大事来,他对于童贯虽然没什么同情,但却不希望在此时多生事端,忙上前劝道:“文相,此时不宜与小人计较。惊忧了皇上也不好,咱们还是先去给皇上请安吧。”

冯京见状也道:“子明说的是正理。皇上在回宫途中突然病倒,传言十分厉害。眼下开封府已经准备撤掉接下来的庆典。我等要速见皇上,才好拿个主意。”

吕惠卿与文彦博、石越一齐大吃一惊,几乎齐声道:“撤掉庆典?!糊涂!”文彦博转身对枢密都承旨曾孝宽说道:“你快去开封府,命令庆典照常进行。皇上得病之事,不许声张,敢传言者,斩!”

吕惠卿目送曾孝宽离开,不动声音的望了文彦博一眼,一把推开李向安,率领诸宰臣径直闯进睿思殿。留下李向安与童贯等人面面相觑,半晌才回过神来,立时追了上去。

到了殿门之外,吕惠卿与文彦博掀起衣襟,跪在门前,高声说道:“臣文彦博、吕惠卿率两府宰臣,给陛下请安。”说完之后,停了半晌,殿中却没有一点声音。二人又提高了声音,重复道:“臣文彦博、吕惠卿率两府宰臣,给陛下请安!”

半晌之后,殿门“吱”的一声,终于打开。从殿中走出两个人来。

吕惠卿与文彦博抬起头来,不由怔住了,原来这两人,一人是皇帝的嫡亲弟弟昌王赵颢,一人却是李宪。文彦博与吕惠卿狐疑的对望一眼,也顾不得失礼,文彦博便站起身来,须发皆张,厉声问道:“李宪,陛下呢?!”李宪从未见过文彦博如此失态,目光凶猛,竟似要杀了自己一般,不由一怔,一时竟然忘了答话。

石越见着眼前形势,不能不惊心,当下不动声色的走到王韶身边,在他手心写道:“速调狄詠。”王韶心中一凛,趁众人不注意,立时便退了出去。

文彦博见李宪不说话,愈发惊疑不定。又厉声问道:“李宪,陛下呢?!”

李宪这才回过神来,忙答道:“陛下已经安歇,明日方召见诸位相公。”

“陛下不见我们?”文彦博冷笑道,看了昌王赵颢一眼,一把甩开李宪,竟然直接闯进殿中。众大臣也紧紧跟着,闯了进去。李宪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竟是不知所措。他望了赵颢一眼,见赵颢面上露出惊惶之色,兼之满头大汗,心中灵机乍闪,猛然间明白,究竟为何文彦博等人会如此紧张!不由顿时暗骂自己糊涂,跺了跺脚,急忙跟着众人走了进去。赵颢却是站在那里,进退不得。


李宪到了赵顼寝宫之时,发现赵顼已然被闹醒了,由高丽来的王贤妃与两个宫女搀着,坐在床头。文彦博等人一起齐跪在床前,文彦博以头顿地,老泪纵横的泣道:“陛下龙体欠安,岂可不知会两府,而拒两府于殿外,使中外疑惧?前唐之鉴,让人触目惊心。陛下岂得如此?昌王虽是兄弟,然当此非常之时,岂得不避嫌疑?李宪阉人,如何可以托以安危?王贤妃高丽人,安能于此时侍奉左右?臣请陛下,当请皇后前来侍奉;使诸亲王归藩邸;使两府旦夕问起居。如此方可安天下之心,防患于未然。”

赵顼在相国寺时便感不适,后来又吹了冷风,竟突然晕倒,此刻虽然醒转,但却依然是头晕眼花,浑身无力。虽吃了太医的一剂药,也不觉如何好转,正欲上床休息,哪里料得竟冲进一班大臣,个个面色凝重,似惹出了什么大事来。正自奇怪,听了文彦博的话,这才略略明白些究竟,有心想要怒他们小题大做,但见他如此情真惶急之态,终又忍住不说。

王贤妃与李宪听到文彦博直斥自己,丝毫不加掩饰,连忙也跪下来。李宪在宫中呆了三朝,王贤妃是在勾心斗角上丝毫不逊于任何一国的高丽王宫长大,自然一听,便知道文彦博话中之意。但文彦博既然是枢密使,又是三朝老臣,是当今天下仅次于富弼的人物,皇帝不语,他们又哪里敢去分辩?李宪倒也罢了,王贤妃却毕竟是个女孩子,她用心服侍赵顼,博他欢心,并无半点他心,哪里经得起如此怀疑?一腔眼泪立时便到眼眶中,转了几转,只是勉强忍住,不敢教掉了出来。

只听赵顼有气无力的说道:“朕无事。昌王是朕的兄弟,王贤妃忠心耿耿,与大宋人无异,不必猜忌。李宪不过一忠奴,也不必放在心上。自明日起,两府旦夕入内问起居便好。”

文彦博此时见赵顼能说话,已经稍稍安心。又听吕惠卿说道:“陛下所言固然有理,但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举措。臣请陛下准许,自今日起,两府都要有宰臣轮流夜宿禁中,以充宿卫,以备非常。”

赵顼苦笑道:“似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吧?”

石越趋前一步,哽咽道:“陛下负社稷之重,安能不慎重?若非如此,臣等不敢奉诏。请陛下念着皇子尚幼,准许臣等入禁中宿卫。”

众大臣一齐叩首道:“请陛下恩准。”

“罢罢,那便如此。”赵顼无力的挥了挥手,与其说他同意了,不如说他实在没有力气与这些大臣们争执。“众卿退下吧,朕想休息了。”

众人连忙叩头谢恩,这才轻轻退了出来。刚刚走到殿门之前,便见王韶与狄詠带着一班侍卫走了过来。石越见文彦博眼中有怀疑之色,忙说道:“刚与李宪争执,是下官请王副枢使去调侍卫。”

文彦博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色,转身向吕惠卿说道:“今日老夫与相公一起宿卫。睿思殿的侍卫,暂时全由狄詠统管。相公以为如何?”

“一切全凭文公吩咐。”吕惠卿淡淡的说道。

他话音刚落,便见皇后的鸾驾亦向睿思殿过来。众人又连忙跪倒迎驾,向皇后坐在鸾驾之中,在殿前落了驾,在宫女的簇拥下走了过来,见着文彦博等人,似是舒了一口气,仓皇的脸色稍见镇定,她走到文彦博跟前,柔声说道:“国家不幸,太皇太后与皇帝欠安,一切要有劳烦诸位大人。文相公,你是三朝老臣,一切多有仰赖。”

众人听到“太皇太后与皇帝欠安”这句话,稍稍放心的心顿时又全部被提了起来,文彦博又惊又疑,反问道:“太皇太后也凤体违和?”

向皇后红着眼眶点了点头,说道:“国家不幸。”一面走到石越身边,忽低声说道:“石参政,官家一直和我说卿家是忠臣。”

石越听到向皇后没头没尾的这句话,心中顿时一凛,沉声说道:“臣断不敢辜负陛下与圣人。”

向皇后微微点头,不再言语,缓缓走进睿思殿中。


太皇太后与皇帝的这场大病,非但来得突然,病势更是超出想象的沉重。自十二月初八起,太皇太后曹氏一直卧病在床,每日只能勉强吃一点东西;而皇帝的病,更是一日重过一日,开始时似是感染风寒的症状,低热一直不退,然后又添上了腹痛隐绵之症,一日间要腹泻四五次甚至七八次,便中夹赤白粘液,间或带血。六七日之后,已是面容憔悴,形体清癯,畏寒肢冷,口干唇红。太医们虽然开了各种方子,总是不见效用。到了十二月十七日,赵顼整个人,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而宿卫睿思殿的宰执大臣们,脸色也一日比一日黑了下来。虽然禁止报纸报道皇帝的病情,但是邸报上却是要向天下官员通报的——在那些虚饰的美丽文辞之后所包涵的真实意义,所有的官员都能猜出个七八分。每个人心中都无法回避一个念头:赵顼唯一的儿子赵佣,现在还没有满月!如果皇帝大行……

唐康与秦观在十二月初八就已经知道皇帝病重的消息。石越虽然如日中天,但他深深的明白,他的一切根基,都有赖于皇帝的信任,如果一旦皇帝大行,一朝天子一朝臣,立幼君的话必然是太后垂帘;立长君则多半是昌王绪位,无论是哪样,对石越的改革,都会平添难以预料的变数。因此,石越一系的官员,比起旁人来,都更加关心赵顼的病情。免不得要四处求神拜佛,寻访名医。唐康出使高丽回国后,被授予枢密院侍卫司检详官之职。这几日之内,他亲眼看到内廷当值侍卫的人数一班一班的增加,侍卫们保护的重点,不是太皇太后所在的慈寿宫,也不是皇帝住的睿思殿,而是朱贤妃与皇子赵佣所住的流杯殿。太皇太后在病中降了一道从所未有严厉的懿旨,命令御龙骨朵直两班侍卫,昼夜轮值,若有任何闪失,两班侍卫与流杯殿的宦官、宫女,将全部赐死。而皇后,却在十二月十八日,托人从宫中赐了把一把扇子给石越。

“昨日,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各有赏赐;今日,皇后又赐了一把扇子给公子……”潘照临皱着眉道,“难道皇上真的要大行了么?”

石越苦着脸,摇了摇头,道:“眼下的情势,无法判断。前天是我轮值,眼看着皇上的身体……”

“究竟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太医只说是阴阳两亏,却各有各的意见。唯一共同的意见,是所有的太医都认为这个病只能慢慢调理。”石越对医术一窍不通,但每想起这些日子来太医们天天争论不休,却始终不得要领,皇帝每日间汤药流水价的服下,而皇帝的病却迟迟没有起色,不由得大感头痛。

“我曾经听到一点传言……”唐康神色间有点迟疑。

“什么传言?”

“有人说与王贤妃有关,说皇上亏了身子。眼下王贤妃也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各种谣言,对王贤妃非常不利。”

潘照临瞳孔聚然缩紧,断然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攻击王贤妃的谣言,是为了对付公子的。”

“不错。王贤妃送进宫中,与蔡京和康时有关,便是和我有关。不过这种谣言时间久了不攻自破,暂时不用理会。皇后赐东西给我,言外之意甚是明确。”

“现在的事情,都难以下定论。”潘照临沉声道:“奇怪的是,太皇太后为何要下这道杀气腾腾的懿旨?以太皇太后的精明,若皇子无忧,是不会如此大张旗鼓的。她这是在做给一些人看……宫中一定出了什么事情。”

“如果有什么事情,必然是针对昌王的。”石越顿时后背发凉,如果皇帝真的大行,在这种立新君的政治斗争中,站错了队是不可以原谅的。虽然他所熟知的历史,赵顼绝不应该这么早死去,但是历史根本已经改变,出现什么意外又有什么奇怪?既然耶律洪基可以死,凭什么赵顼就不能死?

潘照临沉吟半晌,喃喃道:“昌王也是太后的亲生儿子,又一向很受太后喜爱,如今小皇子如此年幼,国家要立长君也不是没可能。昌王虽然反对新法,却与桑充国交好。而小皇子虽然不是皇后亲生,但毕竟是名义上的儿子,皇后自然是愿意立自己的儿子。若立幼君,则必然要由三位太后主政……眼下最重要的,是要知道两宫太后怎么想……皇上与皇后,自然是愿意要立自己的儿子的。”

“眼下说这些为时过早。”石越站起身来,沉声道:“不论如何,要尽一切办法让皇上康复。别的事情,等事情不可为再说不迟。后发制人吧。”


慈寿殿。

司马光垂手站立在殿中,眼前一道轻纱帘在微风中飘动,帘后一个曹太后斜靠在枕上。偌大的慈寿殿中,只有太皇太后曹氏与司马光两人,静得似乎能够让他们听到对方的呼吸之声。

不知沉默了多久,曹太皇太后才低声说道:“君实相公,满朝文武,堪称社稷臣者,唯有韩琦与司马公。可惜如今韩琦已死,便只余了公一人。”

“臣……”一向端庄严肃的司马光,听着曹太后诚恳低沉的话语,不禁微微哽咽起来。

“皇帝病重,虽然帝王有上天护佑,但是诸事不得不防万一。偏偏我的身体也不争气,老太婆眼见也没几天好活了。可如今皇子尚未满月,诸事便不能不防。朱家你素是知道的,并没有什么势力,断不至于有外戚专权;朱妃也为人谨慎,皇后也最是贤淑,有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她们两个妇道人家,既不懂也不会去做。因此,有些事情,老太婆便不能不为她们预先安排了。”曹太后一气说了这么多话,已觉乏力,便停下来,歇息一会。

司马光是何等人物,早已知道曹太后分明是在托孤了,他知此刻寻常之话也不必多说,便只说道:“臣万死也不敢辜负太皇太后和皇上的信任。若有主上有个万一,臣定会竭力尽心,让幼主能顺利亲政。只盼太皇太后能保养凤体,皇上能保重龙体,太皇太后与皇上洪福齐天,必然无事。”

“生死之事,我其实看得甚淡。”曹太后摆了摆手,缓缓道:“我也早就应当去见仁宗了。只是大事未安排好,却没面目见仁宗于地下。不管怎的说,我都活不到皇子行冠礼的那一日了。所以有些事情,此时便不能忌讳。”

“请太皇太后放心。”

“司马公是天下闻名的君子,有些事情,司马公想不到。我却是放心不下,既担心我那曾孙子不能顺利亲政,也担心他甚至坐不了那个龙椅。”

电光火石之间,司马光只觉得心脏霍然揪紧。一个想也不敢想的念头顿时涌上心头,但数十年的宦海生涯,却让他惊而不乱,反而镇静下来,平静的说道:“太皇太后担心有人想要篡位?”

“有人和老太婆扭扭捏捏的说‘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之类的鬼话几次了。还有人托人给老太婆又是读史书,又是读经书。老太婆岂有听不懂的?不过兄终弟及,于国非祥。太祖皇帝错了一次,太宗皇帝就发誓不能再错,以后子孙们,也不可以再错。”

“太皇太后圣明。”

“所以,若有朝一日,老太婆也不在了,有人想要欺负孤儿寡母,老太婆便只能拜托司马公了。”太皇太后说着,忽从枕边取出一个盒子,颤巍巍的递了出来,说道:“司马公接了这个物什,将来事有非常,是用得着的。”

司马光此时也知此事无可推辞,当下也不避嫌,连忙趋前接过盒子,小心揣入怀中。

“可惜杨文广熙宁七年也死了,侍卫当中,能够信任的,也只有狄詠。只是狄詠究竟年轻,难保也不会有别的想法。事有非常,朝中诸公真有能相信的,便只有文彦博一人。只是文彦博太跋扈,我怕他做了霍光,对得起赵家,却害了文家。”

“石越与范纯仁,臣以为似乎也可信得过。”

曹太后沉吟不语,似乎颇有迟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范纯仁是方正君子,自然也信得过。可惜威望不高。但石越……总之,非常之时,公宁召王安石赴京,也不可太过相信石越。”

司马光不料曹太后如此疑忌石越,不禁霍然心惊,忙欠身道:“臣谨记在心。”

曹太后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实是也挑不出石越有什么错,本也不当疑心他。但是他总让老太婆放心不下。若是皇帝好端端的在位,他自然是国之良臣,是信得过的。但是皇帝若一旦大行,石越实在太年轻,待到我那曾孙亲政,他还正当壮年,只怕难以善始善终。而且……”

司马光静静的听着下文,却曹太后却迟迟不语,似乎心中正有事踌躇难定,又过了许久,才听她缓缓说道:“相见争如不见,多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醒初,深院月明人静……这,是君实相公的词作罢?”

司马光做梦也料想不到此情此景,曹太后竟然会吟出自己当年的小词,这么一首情意绵绵的小词,突然在这样的时候被提及,他一时间不由大感窘迫,一张老脸都红透了。

曹太后似乎淡淡一笑,轻轻说道:“这首词是司马公年轻时所写吧?词间真情流露,哀家很久以前就曾听人提过,是以一直记得,甚至颇为感动。‘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装成’,君实相公当年喜欢过的,定是一个美貌的女子吧?”

“那是臣年轻时喜欢过的一个道姑。”司马光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对于那些年少轻狂的往事,他也并也不想去否认。

“是啊,以司马公如此守礼之君子,年轻之时,尚且还会喜欢一个道姑。但是石越呢?他虽然也算是锦衣玉食,但却不爱财,清廉之名闻于天下;他少年得志,如今身居高位,可丝毫不见骄矜之态;他为人风流倜傥,却对夫人忠心不贰,不仅没有纳妾,听说还有个女子为他而死,他也不曾将那女子纳入家中;他平生行事,似乎从不谋私,所作所为,全是为了朝廷社稷。他还懂得进退,知道不居功。听说他幕中有奇谋之士,竟然也不稀罕朝廷的爵赏。司马公,你熟知史书,你可知道历史上这样的人有过几个么?”

司马光心中一震,可是声音依然是平静的:“臣愚昧。”

曹太后淡淡说道:“相公能做《资治通鉴》一书,哪里会不是不知道?不过是不敢说、不愿说罢了。老太婆虽是女流,却也读过史书。这样的人物,历史上只有两个……”说到此处,太皇太后的声音顿了一顿,然后再轻轻的凝重的说道:“一个是制礼作乐的周公,一个篡位代汉的王莽。你说石越他是周公呢?还是王莽?”

“臣不知道。臣以为石越人材难得,不可以猜忌而不用。”

“你这话是正理。石越这样的人,兴许就是周公,但是就怕万一是王莽,就悔之无及。所以,我以为石越这样的人,是国之能臣,国之干材,却不是社稷臣。老太婆这么说,不是猜疑他,也是为了保全他,让他只有机会表现他的好,没有机会表现他的坏。”

“臣当铭记在心。”

“嗯。我信得过司马公。外间之事,司马公还要多加小心,若不得己,就派人去召王安石,王安石做了五年宰相,在朝中自有威信。只是那时候司马公却不可再拘泥于变法不变法的成见……”


高太后望了一眼匆匆离去的司马光的背影,眼中不由闪过一丝疑虑。在慈寿殿门前定了定神,这才走进殿中。

“娘娘。”高太后走到曹太后床前,挥手让宫女让开,替曹太后盖好被子,挨着床沿坐下,笑道:“娘娘,好点了么?”

“老了,不中用了。我怕是熬不过这一关了。”曹太后叹了口气。

“娘娘福大命大,断然没事的。我已经请了一群道士,去流杯殿祈禳。相信很快娘娘与皇帝就会好起来。”

“去流杯殿祈禳?那是做什么?”曹太后心中一凛,望着自己的这个亲侄女。

“宫中有点流言,说是皇子命太大,所以一出生就克娘娘与皇帝。请几个道士作场法事,就会没事。所以我就让太清宫几个道士去作法……”

“荒唐!”曹太后立时作色,怒声骂道:“谁敢传这种无法无天的谣言?立即斩了——你平素是个明白人,怎地此刻如何这么糊涂,竟信这等不经之事?!”

高太后不料自己这个好脾气姨妈如此发作,不由陪笑道:“这也不是大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曹太后冷笑道:“什么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将来佣儿是可能继承大统的,你这不是要坐实这种谣言么?难道你想让佣儿不明不白的背上个不孝之名?还不快让人把那帮道士给我叫回来。”

“这……”高太后嚅嚅道:“已经去了良久了。”

曹太后瞅见高太后的神色,心中霍然一惊,又重新打量自己的亲侄女一眼,问道:“是谁给你出的这个主意?”

“是太清宫的一个老道士。”

“派人去,赐他一碗酒。”曹太后神色冷峻,,冷冷的吩咐道。

“这……这时候赐死,似乎不太好。娘娘与皇帝身体违和,正要多积善德,求天庇佑。”

曹太后此时心中已是雪亮,只是冷笑道:“我老太婆生平不曾少作善事。罚恶就是行善,老天爷断能体谅我。去吧。”

“是。”高太后无可奈何,只得吩咐身边的太监,道:“去赐清云一碗酒。”一面转身陪笑道:“娘娘,这也是我思虑未周详之故。娘娘万不可生气。这事只要不传出去便没事——方才司马公来过?”

曹太后淡淡说道:“你虽是思虑未周详,却只怕有人是处心积虑设这个圈套。我赐那个道士酒,已是不想生事。若扯出背后指使之人,不免失了皇家的体统。总之你以后不可再信这些东西,我知道你素是个清心寡欲的人,又是我的亲侄女,断不会为自己去图什么事情,况且你也福贵己极——因此我才不疑你。我召见司马光,便是为了托他大事。日后你也可以信任他——满朝文武,这是第一个可信之人。”

她话中不动声色的敲打,高太后焉能不知其意,忙陪着笑,道:“我知道了。娘娘只管安心养病,事情断不会到那一步。只说朝中可信之大臣,似乎石越比司马光要可信,他和皇帝,是亦君臣亦朋友的关系……听说圣人也派人赠了石越扇子。”

“这事我知道。”曹太后喝了一口宫女喂过的汤药,才继续说道:“皇后年纪轻,能有什么主见?我也不曾说石越不可信,只说他不及司马光可信。”正说话间,便见向皇后脸色惨白,匆匆走了进来,见着曹太后,便伏倒在床前,哭道:“求太皇太后、太后为臣妾作主。”

曹太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与高太后对望一眼,问道:“圣人,发生了什么事,你且慢慢说。”

尚皇后一面哭一面说道:“臣妾也不知道从哪里跑出一群道士,竟要去流杯殿作什么法事。被侍卫拦住了,他们还说是奉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旨。恰好臣妾到了那里,见他们怎么也不肯走,只得命侍卫把他们强行赶走的。臣妾查问过,那些道士居然胡言乱语什么皇子出生克了太皇太后与官家——这种事情若传起来,日后要让朱妃母子何以自处?她母子二人,竟是没有活路了……”

曹太后瞪了高太后一眼,一面安慰向皇后道:“圣人不必担心,胡进谗言的道士,我已让人赐酒了。日后若有人敢胡言乱语,抓住一个杖杀一个。不用管他是哪宫的人,也不用顾什么忌讳。这种无父无君、丧心病狂的话也说出来了,和谋逆也没什么区别。流杯殿依旧吩咐御龙骨朵直好好守卫。这次御龙骨朵直的指挥使是谁?”

高太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敢作声。向皇后本来不知道此事与曹太后有没有相干,这次哭诉,本也有试探之意,心中正自忐忑不安,这时候听到曹太后如此说话,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当下便收了眼泪,道:“臣妾原不当在这时候打扰娘娘,只是一时乱了主意。那御龙骨朵直这一班的指挥使,是杨文广的孙子,叫杨士芳,忠臣之后。”

“嗯,是杨文广的孙子,就没什么话说。他爷爷在英宗的时候,英宗就很信任——婉儿,从我书架上,把《汉书》第六十八卷找出来,赐给杨士芳。”


次日,睿思殿。

柔嘉端着一只精制的小玉碗,一口一口的给赵顼喂药。骨销形瘦的赵顼望着渐渐变成美丽少女的柔嘉,强作笑容,细若柔丝的说道:“十九娘,朕再也没想到你也会这么体贴。”

柔嘉望着赵顼的模样,想哭又不敢哭,低着头,含了眼泪不敢看赵顼。赵顼勉强笑道:“朕还没给你找个好婆家,不会有事的。不要这个样子,日后你出嫁了,朕还要按公主出降的规格嫁妹子。”

柔嘉哽咽着,断断续续的说道:“可是……可是……我听到娘娘和司马光说话……”

“娘娘和司马光说话?”赵顼心中疑云顿起,看了看左右无人,问道:“娘娘和司马光说了什么?”

“娘娘向司马光嘱托后事,说要司马光好好辅佐幼主,要他保着幼主登基,保着幼主亲政。还说……”柔嘉一面说,一面已是泣不成声。

赵顼微微叹了口气,道:“还是娘娘想事情周详,司马光的确是社稷臣。可是娘娘要司马光保着幼主登基,又是什么意思?十九娘,你把娘娘和司马光说的话,原原本本的和朕说一遍。”

柔嘉当下依言把曹太后和司马光的对答,向赵顼复叙了一遍。说到石越之事时,柔嘉忍不住说道:“皇兄,石越是个忠臣,娘娘是误会他了。”

赵顼却似没有听见一般,只是在那里发怔。柔嘉等了良久,见赵顼依然不出声,想起自己私听这等机密之事,此刻说了出来,这个皇兄虽然一贯交好,但帝王家事,她也并非丝毫不知,不由也有些害怕,当下小心翼翼的唤道:“皇兄……皇兄……”

赵顼猛然一震,回过神来,道:“十九娘,这等机密的事情,你是如何知晓?还有谁知道?”

柔嘉涨红了脸,低声道:“昨儿一早我去看太皇太后,见她睡了,就没敢说话,我原是想等娘娘醒来的,然后向她问安,便等在帐后,那时殿中无人,我也便睡着了,谁知后来听到娘娘召见司马光,我想退也退不出去,便听见了他们说话。后来司马光走了,太后来了,我这才偷偷的溜了出来。昨晚上我就和十一娘说过这件事情,十一娘说,这件事情不能不告诉皇兄你……”

赵顼点点头,低声道:“你做得对,十一娘也很懂事体。不过这种事情,再不可外传。”

“我们理会得。只是……皇兄,石越他真的是个忠臣,娘娘定是误会他了。十一娘也这么说来着……”

赵顼奇道:“你为何要着急替石越开脱?”

柔嘉脸颊飞红,垂首说道:“我只是觉得石越确是个好人,对皇兄又很忠心……”

赵顼心中却愈发生疑,又问道:“那十一娘又如何要替石越说话?”

“我,我不知道。”柔嘉一时也不知道要如何去回答赵顼的这个问题,过了半晌,才结结巴巴的回道。

“连你和十一娘这种从来不关心朝政的人,也要替石越说话。看来石越和皇帝国戚们的关系,一定很好吧?”赵顼微怒道,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

柔嘉没料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她本意是想替石越分辩几句,谁料反似激起赵顼的猜疑,心中顿觉委屈,“哇”的一声,竟哭出声来。赵顼一向宠爱这个妹子,见她着急,心中微觉不忍,但这个时候,却也只得硬起心肠来,不去理她。躺在床上闭目休息,诸般事体顿时涌上心头,那里静得下来?太皇太后的眼光与判断,赵顼自然是非常同意的,的确,朝中的大臣,真正称得上是社稷臣的,唯有司马光和王安石两人。石越是个能臣不假,自己在世,自然可以用他。因为自己对石越有知遇之恩,石越也不见得有极大的野心,一切都不至于脱控。但是如果这时候托孤给他,只怕石越难免要做霍光,甚至做杨坚也说不定——一个人身居高位久了,到时候愿不愿意退下来,就很难说了。设想如果自己死了,儿子登基,到儿子亲政至少要十六年,十六年时间,以石越的能力,绝对可以把朝政牢牢控制在手中。既便石越到时候不篡位,他也可以活到自己的孙子继位——历来皇帝的寿命是很短的,这一点赵顼心里非常清楚。一个人柄三朝朝政,是多么可怕的事情,赵顼岂能不知?因此,若自己真的大行,而太皇太后也不幸去世,那么最可信任的人,无疑是司马光与王安石。

“但是此时召回王安石,会不会太过于惊骇物听?”赵顼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却并没有油枯灯灭的感觉。这个念头尚未决定,忽然,另一个念头又浮上脑海:“太皇太后让司马光保着幼主登基,又是什么意思?”

望着渐渐止住哭泣的柔嘉,赵顼忽然有了一种非常疲惫非常疲惫的感觉。“好想休息一下啊。”赵顼又闭上了眼睛。

36

熙宁九年腊月二十二日。

一场突如其来的罕见大雪令得汴京城顿时成为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玉树琼枝,份外妖娆。汴京城中一切平静如昔,唯有一些敏锐的人,却因着这场大雪份外清楚的感受到了严冬的气息。

两日之前,即是十二月十九日,据说染了微恙的皇帝在病中一日连下了几道诏令,措辞严厉的命令亲王宗室,谨守本份,严禁结交外官士人、僧道方士。又从常秩之请,令昌王赵颢代皇帝前往山东曲阜,以孟子与颜子并列,封邹国公;从礼部尚书王珪之请,令嘉王赵頵巡视天下宫观寺院,替皇帝祷告求福。

这几道突如其来的令旨,令官员们明显的感觉到了不寻常,更令他们无法忽视的不是皇帝突如其来的严厉的诫令,而两个亲王对于这两道令旨完全相反的反应。令下之日,嘉王赵頵一早接到诏书,中午便匆匆就离京,连太皇太后与太后都没有辞行,当晚竟是宿在陈桥驿。而昌王赵颢,却在这当口,极之不巧的染上重病,竟然不起,一直延至二十二日,都没有离京。只是昌王府从接到诏令之日起,也便闭门谢绝一切客人。

这足以令一些了解内情的官员议论纷纷了,昌王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当然更令他们难以猜测的,却是太后的心里,是在想些什么?眼下暂时的平静,下面究竟掩伏着什么呢?但正如白雪包裹了汴京城一样,在白雪消融之前,人们谁也不能看清被包裹的下面是什么。


昌王赵颢的花园,素来扬名汴京,尤其后府的花园之中,遍植红梅,每逢大雪,疏奇的枝干被白雪所覆,却掩不住那鲜红的娇艳,那静静浮动在银白世界的暗香,直沁人心脾。令人恍觉此间并非寻常俗世。

梅林之畔,有叠石当屏,小桥堆雪。在结了一层薄冰的小溪之畔,尚有数间精舍。舍内窗明几净,陈设却极为简陋,一张床,一架书,一具琴,一柄剑,如此而已。此时,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正手捧着一卷《史记》,在低声诵读。

一个青衣书僮正引着一人穿过梅林,他的身上披着一件极之宽大的斗篷,完全看不见容貌身形,他低着头,随着那青衣书僮匆匆经过小桥,正往精舍走来。那书僮与那男子到了精舍之前约十来步的地方,书僮就向黑衣男子告了罪,上前轻轻叩门,唤道:“主公,李仙长来了。”原来那个黑衣男子,竟是个俗家打扮的道士。

屋中诵读之声嘎然而止。停了一会儿,就听到“吱呀”一声,门扉从里面打开了。青年男子走到门口,淡淡的笑道:“仙长远道而来,小王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这个英俊的男子,赫然就是抱病在身的昌王赵颢。

被唤作“李仙长”的男子回手解下了身上的斗蓬,露出里面的道袍,随手将斗蓬递给那僮子,然后才看着面前的昌王,淡淡的回了声:“无量寿佛。”便不再说话。赵颢一边把他请入屋中,一边挥手令那僮儿退下。

那男子方入屋中,便觉一股暖气迎面而来,这屋中与外面竟似两个天地,一处冰天雪地,一处却似阳春三月。但举目望去,屋中陈设一目了然,竟是不能看出是从哪里供暖的。

亲手为客人奉茶之后,赵颢才笑道:“这可不是机缘凑巧么?道长仙踪素来如天际神龙,这一别三年,都不知道长一点音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道长竟会到了东京。”

那道士却是一脸的郑重,看着昌王,肃然道:“大王不知道自己有灭门之祸么?”

赵颢不以为然的一笑,道:“我又有什么祸事?”

“大王为何不学嘉王,速速离京?此时留在京师,只会招惹皇上的疑忌。”李道士与赵颢的关系显然非同一般,是以并无一句客套,一上来就开门见山的谈论起如今最犯忌之事。

“道长还记得治平二年的事情么?”赵颢微微一笑,道:“治平二年,也是一个大雪天,道长为小王看相……”

“大王对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有些事情,我不能不直言。治平元年到治平二年,我流年不利,为强盗所伤,身上又无分文,若非大王救治,我有死无活。因此在告辞之时,我破例为大王看了相。大王之相,贵不可言。但天下至道,变化无穷。小道虽自以为识人不差,却不敢以为世上之事,竟能仅以相术来定命运。”

赵颢心中略觉不快,但是他知道眼前之人,并非寻常傍倚大户豪门求取荣华的道士,所以并不敢怠慢了。笑道:“仙长所言,自是至理。小王素服仙长之能,还要请仙长能不吝赐教!小王并非是敢觊觎九鼎,若我皇兄好端端的,或者太子已经成人,小王自当安于这昌王之位,绝不敢有非分之想。实是因为皇子太小,主幼则国疑,许多事情不可预料。小王实在是不忍心太祖太宗皇帝的江山社稷,竟落入外姓之手。若我皇兄病情能够好转,自然万事皆休,小王也心甘情愿受罚;但万一皇兄大行,则小王绝不会允许朝中出现霍光、杨坚,令我大宋锦绣山河改名换姓。”

李道士沉吟半晌,才缓缓道:“大王素来恬淡,今日如何竟卷入这等旋涡当中?实非智者所为。我夜观天象,紫徽星虽然暗淡无光,但是算来算去……哎,凡人如何又可以料知天机?……罢罢,大王既然存了此心,我若不管,只怕更加坏事,那时反是我对不起大王。”

赵颢见李道士话中之意,已是应允,喜道:“多谢仙长眷顾。”

“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大王虽然素有贤名,但平素也不曾结交外官,并无缓急可用之人,真可依赖的,只是两宫太后而已。不知两宫太后此时心意如何?”

赵颢叹了口气,道:“我母后虽然聪慧,先帝在位之时,便多赖母后周旋于先帝与太皇太后之间。但是她的性格,却并不喜欢争权夺利。若依她的本心,固然是希望国家能立长君,但是奈何太皇太后坚持认为,今日若有危局,断不可以重蹈太祖皇帝覆辙。因此母后的心意,却也难定——若是以前,母后是绝不会同意让小王和四弟出京的。不过,宫中太医传来的消息,却是说太皇太后病情也渐渐加重了……到时候,母后自是可以说服的。当前可虑者——小王以为,是要看朝中可有大臣肯替小王进言。”

李道士哂然一笑,道:“大王以为,朝中大臣,有谁可倚赖?”

“今日朝中有威望之大臣,无非文吕石马诸人,此外王珪喏喏,冯京、吴充谨谨而已,余者更不足道。”

“然而这七人,皆非大王池中之物。文彦博忠直,其意如坚石;吕惠卿圆滑而恃才,今上在位,彼虽然称不上言听计从,但也已位极人臣,除非他料定今上必有不测,否则大王何以能动其心?石越受今上知遇之恩,我观其志,似不在小,此人更非大王所能羁使;司马光天下君子,这等大事,更不用多说。冯京、吴充,谨小慎微之人,可守成不可创业;王珪是墙头之草,不足以谋划大事。若为大王计,若无两宫太后为内援,政事堂诸相,更非大王所能倚靠者。”

赵颢不以为然的说道:“又非要兴兵动枪,不过是进一奏章。小王不信无待价而沽者。皇兄若无事,自是万事皆休。若有事,便请在朝堂上一争,而富贵唾手可得,岂有人不乐为者?”

李道士知道赵颢此时已经完全被权力的欲望迷住了双眼,不由暗暗摇了摇头,道:“若是如此,吕惠卿、王珪,大王可以加以笼络。此外,蔡确做了几年的御史中丞,居然能一直不动,可见其有过人之处,大王亦可留心。至于其他官员,无非是以壮声势而已。”

“吕惠卿,为何不是石越?”赵颢眉头微皱。

“石越……石越其人之怀抱城府,表面上望去,似乎是一个兵库,大门洞开,其中兵枪弓矢,一目了然。但是若细加思索,却实是深不可测。吕惠卿之怀抱城府,虽然是大门紧闭,但内有何物,智者不问可知,不过能骗骗无识之徒。因为对吕惠卿而言,一切都有一个价钱,而其价钱是什么,却是明码标价的;石越的价钱则不可问……”

“但是和吕惠卿相谋,难免不会被他出卖。”赵颢难以掩饰自己对吕惠卿的厌恶。

“诚然。只要他觉得合适,必然出卖大王。”

“无论如何,小王都不愿意结纳吕惠卿。”

“若是如此,……”


便在同一天。宜春苑。

宜春苑与琼林苑、金明池、玉津园齐名,并称为“四园”,是汴京有名的皇家园林。四园之中,琼林苑是宴请进士之所,金明池教习水军,玉津园有种麦劝农之意,惟有宜春园,大宋皇室却一直任其荒废,几十年来,从来没有一个皇帝曾经驾幸此园。为何并为四园之一,却如此备受冷落,其中的奥妙,在大宋,却也是尽人皆知:原来这宜春苑是因为旧址改成富国仓,于是迁到了秦悼王园,而这位秦悼王,便是宋太祖、宋太宗的弟弟赵廷美,因为“阴谋作乱”,曾被宋太宗赵光义贬为“涪陵县公”,忧郁而死。虽然死后赵廷美又恢复了王爵,并且从熙宁三年开始,他的孙子赵承亮、曾孙赵克愉相继继承秦国公的爵位,代代享受着祭祀;但是大宋普通的老百姓,却用通俗的语言表达了他们对这件事情的全部评价——汴京城的老百姓,都称宜春苑为“庶人园”。

石越曾经听人说起过这些典故,但身为大宋朝的参知政事兼太府寺卿,他自然不便对这些事情发表公开的评价。虽然他的确感到非常奇怪,为什么吕惠卿会一路带他来宜春苑赏雪——是巧合,还是想要暗示什么?他不由侧了侧头,打量了一眼正在专心温酒的吕惠卿。吕惠卿穿着一件茄色狐皮袍子,束着金丝腰带,披玉针蓑衣,头戴金藤笠,靴子是貂皮缝制的,此时一脸的从容恬淡,坐在一个石凳上——凳子上垫了一块虎皮坐垫,神情专注的在木炭炉上温着酒。石越又看了一眼园中,青松翠竹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二人带来的护卫随从,都稀稀散散的分布在园中,低头喝酒吃肉。

“子明,既来之,则安之。久闻你是最沉得住气的人,如何今日却似心事重重?”吕惠卿浑厚的声音极具磁性。石越转过身去,发现吕惠卿并没有抬头,依然低着头往炉中加木炭。

“我在担心皇上的病情与天下的局势。”石越注视吕惠卿,半真半假的说道。对于吕惠卿的盛情,石越始终有一份保留。“吉甫也知道,天下漕运,有赖于四条水道,眼下黄河漕运,眼见迟早就要彻底中断;虽然今年因着灾情,以工代赈,疏浚了广济河。但终究不是长久之道——广济河水浅易塞,迟早会废掉,最后可能还是要往陆路上想办法。开发湖广,惠民河的压力骤然增加,兼之汴河漕运也已经接近饱和……而要运的东西却越来越多,今年铁矿产量达到一千万斤,比去年的两倍还要多,铅矿产量也达到一千二百万斤,锡矿产量也翻了将近一倍,达到四百万斤。制造业与商业也更加繁荣,这一切都在给水运增加压力。朝廷必须早日想出来对策来——无论是浚清水道,还是增加陆路的运输能力,总要有个决策。还有,商业日渐发达,但铜产量却迟迟上不去,今年铜产量不过一千四百五十余万斤,金产量不过一万多两,银产量不过二十多万两,迟早有一日,朝廷要受货币不足之累,这也需要皇上的决断……但是皇上的病情……”[以上皆是宋制,一宋斤约合633克,一宋两约合40克。]

吕惠卿静静听着石越说着这些他也耳熟能详的数据,他知道石越说这些事情,其实不过是为了试探而已。

“这些真是子明此刻担心的么?”吕惠卿依然没有抬头,却淡淡的反问道。石越微微一愕,却听吕惠卿又道:“这所有的一切,只怕比起皇上的病情来说,都算不了什么!”

领会到吕惠卿话中隐含之意,石越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可是他并不想这样直接的令眼前的这个人猜到他的心事,因平淡的说道:“吉甫所言固然不差,但是做臣子的,也不能等皇上病好之后,方发现朝廷处于完全混乱的状态。”

“朝廷并没有停止运转,一切庶务都处理正常。惟有些要紧的大事,尚书省不能独断,只能等待皇上的康复。也许我们的原因各不相同,但无论如何,我与子明一样,都希望皇上能尽快康复。”吕惠卿一面说着,一面将酒从火炉上取开,“来,子明,先喝杯酒暖暖身子。”

石越伸手接过酒杯,心里却在琢磨着吕惠卿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他似乎是无意中说的,但石越却非常确定他是另有所指。

“我知道子明在四处寻访名医。”吕惠卿轻啜了一口酒,缓缓说道:“这一点上,我和子明是一样的,我们的前途,都与皇上紧密相关。除了当今皇上,没有别人会给子明更多的支持与信任;而我吕某人,也只能是当今皇上的臣子。一旦有变,子明将得不到你要的信任与支持,而我,则必然会外放地方,担任一州的知州。也许还会被贬到凌牙门城去吧?”说到最后一句,吕惠卿干笑了一声。

“相公说笑了。”

吕惠卿饶有深意的看了石越一眼,神情严肃的说道:“我并非说笑。子明是聪明人,这里并无外人,我们不必说假话,我们实际是在一条船上的。”

石越没有立刻接话,也没有反驳,他静静的听着,也浅浅喝了一口酒。这酒并非蒸馏酒——高度酒问世后,中原的士大夫大部分斥之于“臭酒”,反而是甘蔗酒更被精英阶层所普遍接受。高度蒸馏酒的消费群体远不如甘蔗酒来得普遍,主要限于出北方诸国出口、卖给重体力劳动者与底层的武夫们;而甘蔗酒却出乎意料的迅速风靡大江南北、以及大东洋西岸诸国,出海的船只常把甘蔗酒当成淡水来存储,这一切导致了中土对甘蔗的需求激增。为了避免过多的耕地去用来种植经济作物,影响到粮食的产量,各地方官员都采取不同程度的限制措施,这间接导致了薛奕《七事札子》的成功——大量的商人将目光投入了南海诸国,希望在当地种植甘蔗园以谋取巨大的利润。无论是蔗糖还是蔗酒,都是高利润产品,并且不用担心销量。此时石越喝的,便是归义城进贡的甘蔗酒。狄谘的头脑非常灵活,甘蔗酒技术被迅速传到归义城后,他就给它起了个非常吉利的名字——“归义甘露”,全部用桶装、坛装、瓶装,封口加盖归义城都督府茶酒曹的官印,以示正宗——经此一番手续,归义城官方作坊所产的甘蔗酒利润要高出同侪三成至五成,大宋国内,人人以喝到归义城的甘蔗酒为荣。

吕惠卿却明显是尝而不知其味,对于这些来自狄谘的礼物并不珍惜。

“政事堂的大臣们,唯有子明与我,是真正受皇上知遇之恩的。”吕惠卿似乎并不在意石越的沉默,又用一种几乎是叹息的声音说道。

石越细细品味着吕惠卿这些努力把自己与他并称为“我们”的话语背后的含义,只觉其意味与甘蔗酒的味道一样值得玩味。

“我听说皇太后曾经私下召见过子明。”

石越眼中霍的精光一闪,却依然没有看吕惠卿。高太后不久前的秘密召见,每一句话都还清晰的留在他的记忆之中。


保慈宫。

轻纱之后的高太后看不见容貌,但声音却显得非常的慈祥与温和。石越很清楚的知道这位高太后,在他所出生的时空之中,有“女中尧舜”之称,是中国历代女执政者中,享有儒家最高评价的女子。对于这个女人,石越有着应有的敬意。无上的权力唾手可得而不弄权,这件事情本身,就值得敬佩,但另一方面,他却对这个女人还不敢有丝毫的轻视。

但此刻的高太后,却如同一个普通的慈祥的老太太,与石越叙着家常。“鲁郡君是小产过的,她的身子虚弱,特别需要小心的调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石卿家已过而立之年,又是朝廷重臣,若无一儿半女,对石氏祖宗来说,就是不孝。这也会招人闲话……官家的子嗣就来得艰难了一点,幸好今年风水好。听说王安石的幼女也有了身孕?”

“多谢太后关心。桑夫人己有五个月的身孕。贱内第一胎流产,实在却是下臣疏忽之过。”石越想起此事,便自耿耿。

“往者已矣,来者可追。现下注意也未为晚。鲁郡君最是知情识趣的人,为人又乖巧,我也甚是喜欢她。宫中有一些进贡的续断、紫苏,还有一点昌王、嘉王带来的阿胶,等会儿都让你给鲁郡君带过去。要用得着宫中太医之处,你也只管开口,总之是孩子要紧,不要有那么多忌讳。”

石越听到高太后突然提到昌王与嘉王,似乎另有言外之意,心中不由一颤。沉声说道:“太后恩德,臣感于五内。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高太后淡淡一笑,道:“我要你报答什么?你的本事,好好辅佐官家,就是报答了。英宗是大业未成身先故,我怕的,是官家也与先帝一样的命。”

“太后放心,皇上吉人自有天相……”

“不用说这些。”高太后摆了摆手,道:“我见过三位皇帝,英宗难道不是吉人?年纪轻轻也就归天了。做皇帝,就是辛苦命。今日见你,无非是说些肺腑之言,那些虚文,不过是骗骗世人的。”石越越发疑惑起来,一时竟是不明白高太后见自己的目的。“石卿家的才干,天下人有目共睹。也亏了石卿,才扭转了新法的许多弊端。有了今日大宋前所未有的盛世气象,我也曾读过书,便是汉唐全盛日,中国也不曾有今日这么多属国吧?这是石卿的功劳。”

“臣不敢当此誉。这是皇上盛德所致。”

高太后见石越如此,不由笑道:“石卿真谨慎小心之君子。只是太皇太后一向欣赏谨慎君子,为何却看重司马光多一点?召司马光在慈寿殿谈了那许久。”石越一惊,用眼角悄悄看了高太后一眼,却见高太后神色如常,似乎是说着闲话一般。“不论如何,我却是信得石卿是个忠臣的。不过石卿毕竟年轻,行事有时候不够细致也是有的。虽然说君子坦荡荡,但最好也不要授人以柄。免得被人中伤。”

石越听到话中之意,似乎暗有所指。忙道:“臣对大宋的忠心,可表日月。请太后明鉴。”

高太后“嗯”了一声,微微点头,道:“我自是信得过卿家的。眼下官家病了,朝政就全赖卿家等大臣,又岂能谈得上一个疑字?自古以来,猜忌大臣,都是自取败亡之道。”

“太后圣明。”

“想来石卿也听说过,太皇太后赐《汉书》第六十八卷给杨士芳。”

“臣听闻过,这是杨家的荣耀。”

“杨士芳以一介武夫,太皇太后却赐以《霍光、金日磾传》,亦是因为太皇太后在病中,思虑未周所致。天下忠臣何止千万,霍光、金日磾也并非杨士芳可比。要赐,也应当赐给司马光、石卿这样的辅政大臣,而且也应当由官家来赐才是。”高太后委婉的说起太皇太后的不是,石越自然是绝不敢插嘴的,当下只是静静的听着。方说了几句,便见高太后自失的一笑,道:“看我,人老了,总爱絮絮叨叨,竟和你说起这些话来了。你切不可放在心上,亦不便外传。”

“臣理会得。”

“官家卧病这段时间,外朝之事,便要有劳石卿家多多留神,切不可使朝政全都荒怠了。也要防着一些奸人趁机作奸犯科……”


这位“女中尧舜”在会见的整个过程中,不曾说过半句逾矩的话语,只是提到太皇太后对司马光的信任,勉励石越忠于职守,谨慎小心,“不要授人以柄”。高太后的态度,宛如春风一般和蔼,完全是以对待子侄辈的态度,来叮嘱着石越。但是考虑到这次召见的形式与时机,话语中若有若无的暗示,石越却不能不有更多的联想。让人感到讽刺的是,太皇太后密召司马光,结果高太后知道了,自己也知道了;而高太后密召自己,连吕惠卿都知道了……“那皇帝知不知道?”石越心中一凛,“如果向皇帝坦白,必然得罪太后;如果不说,那么皇帝又会如何想?”

吕惠卿并没有想到自己的话会令石越陷入两难之中。他想刺探一下石越,不料一颗石头扔出去,却犹如丢进了深不可测的大海之中,没有半点声响。心里也暗暗佩服石越沉得住气,因道:“当前的局势,昌王受诏而不肯离京,太后接连召见子明、冯当世等七八名大臣……”

“相公耳目倒是很灵通。不知道这七八名大臣之中,有无相公?”石越悠悠瞥了吕惠卿一眼。

“我却没有这个福份。”吕惠卿的话中有几分酸意,两宫太后召见大臣,却没有他这个名义上的首相,既便明知道自己不被两宫太后喜欢,但是心里也不会怎么受用。

“但是眼下的局势,不少人都在想要立昌王还是立皇子吧?”石越忽然说道,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

看到石越终于说出这句话,吕惠卿点了点头,也不再迟疑,单刀直入的问道:“不知子明之意如何?”

“不知相公之意如何?”石越注视着吕惠卿的眸子,似笑非笑的反问道。

吕惠卿站起身来,在雪中踱了几步,踏出几个深深的脚印。停了一会,忽然斩钉截铁的说道:“若皇上不幸大行,立皇子则必然是两宫太后垂帘,我吕某人自知如此,必被贬斥远方,但是皇上知遇之恩不能不报。纵然头碎玉阶,我也要死争保幼主登基。”

石越淡淡一笑,他知道吕惠卿这话无非是说得大方,因为眼下的形势,如果昌王登基,摆明了他的下场好不了,扶持幼主,等到两宫太后一死,皇子亲政,他这份功劳就大了。这根本是吕惠卿唯一的选择,偏他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他此刻心中明镜也似,面上却不带出丝毫,只说道:“相公真无亏大节者!”

吕惠卿听石越话中之意,已是赞同自己的立场,心中顿时大喜,道:“某愿与子明共勉之。”

石越此时已经知道,吕惠卿是担心有一日他自己势单力孤,在朝中孤掌难鸣,因此才选中自己合作,以应付目前的局势。政治之道,变幻不定,数日之前,也许自己还是吕惠卿争宠固权上的敌人,吕惠卿要时时防着自己将他取而代之;但到了今日,竟然要主动来寻求合作,实在不能不让他感叹。但是他也知道,吕惠卿有一点说得没错,眼下他二人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二人的“前途”,都依赖于赵顼。但石越对赵顼的依赖性,却并没有吕惠卿所想像的那么大。若赵顼真的大行,石越只要力保幼主登基。哪怕是其道不行,他亦可退居地方讲学,只须谨慎行事,等自己的门人弟子一步步能进入朝堂,到了幼主亲政的一日,首先想到的人,必然是石越,而绝不会是吕惠卿,那怕仅仅从权术上讲,时间也是站在石越这一边的。一旦他石越退隐,赢得的,不仅仅是巨大的道德声望和政治资本,还会有天下人的同情。

“似乎王莽当年也这么做过……”盘算着自己未来的处境,石越忽然想道。

不过对于石越来说,此时在权位上的利益与他实现自己理想的利益,并不完全重合。从权位上考虑,暂时性的退隐能够收获更多的名望,日后复出,声势当更胜如今;但是考虑到他的目标,以及他想实现这个目标的热切心情,那么长时间的等待,也会是一种极之难熬的忍耐,如非逼不得已,他并不愿意选择前者,也并没有在民间从容耕耘的打算。


熙宁九年腊月二十五日。赵顼在病中接受文彦博、吕惠卿与石越等人的建议,封皇子赵佣为均国公。

熙宁十年正旦。晋封均国公赵佣为延安郡王,尚书令。

至此时为止,太皇太后与皇帝已经病倒了二十二日。虽然报道太皇太后与皇帝的病情,依然还是一种禁忌,但是开封府已经明令取消官方正旦至元宵的庆祝活动,似乎已经在隐隐的预示着什么。而民间的活动,也开始自发的变成以向上天祈福为主。


正月初三晚上,禁中尚书省。

从熙宁九年腊月开始的两府宿卫的意思是:枢府使副在睿思殿与侍卫们住在一起,尚书省的宰相则守在禁中尚书省。每隔十分钟的时间,就有两个内侍穿梭于睿思殿与尚书省之间,报告平安。

石越坐在火炉边,翻看着各地的公文。他并不需要时时刻刻等待消息,自然有一帮人在外厅接收消息,只有在发生意外的时候,才需要他来主持大局。但是石越也不敢睡觉,于是便从一堆公文中顺手抽出一份下午刚刚送到的文书,打开阅读起来。不知不觉,一直读到六更时分,石越才觉得有点疲惫,站起来升了升懒腰。虽然有了座钟,但是更鼓并没有消失,而且禁中也一直保持着打六更的习俗——此时,天边已泛起了鱼鳞白。

“一夕无事。”石越长长舒了口气,拿起案上最后的一本文书,看了起来。

几乎是同时,石越的表情便凝固了。

这是荆湖南路的一份折子,内容非常的简单,新化县驻屯厢军与梅山蛮发生冲突,新化县出兵平叛,斩逆蛮三十余人,遂平。这是军屯起来第一起流血冲突,新化县县令特别拜章自请处分,并请求为防止归附不过几年的梅山蛮再次叛乱,要求增派厢军前往新化县驻屯威慑之……

“喂!”

一个声音把石越从思索中拉回了现实。石越抬头望去,不由大吃一惊,诧讶的问道:“县主,你如何可以来这里?”站在他面前的少年男子嘴角带笑,清新如朝露,浑身上下散发出淡淡的幽香,赫然竟是柔嘉。

柔嘉狡黠的一笑,问道:“你值完日了么?我有事想和你说。”

石越愕然道:“有什么事?”

柔嘉的眸子灵活的转了一转,似乎是漫不经心的向左右看了看,才皱眉道:“此处不方便说话的。你值完日,到牛尾岗来找我。”说罢也不待石越回答,转身便走了。

石越素知柔嘉精灵古怪,但公然跑到尚书省来找自己,也实是令他吓出一身的冷汗。此时生怕她再来或是纠缠不休,那里敢不赴约?待到交班,便带了侍剑与几个随从,匆匆往牛尾岗而去。

牛尾岗在汴京封丘门外东约一旦左右的地方,因为百姓以为汴京城像一头卧牛,而这岗便如同卧牛之尾,便唤作牛尾岗。此时残雪未融,岗上的树木黑的愈显其黑,白的愈显其白,自有一种冬日的风景,让人心旷神怡。石越让随从在岗下等候,自己只带了侍剑,骑着白马上岗而来。他知道牛尾岗上有一座“抚翠亭”,柔嘉多半便在那里,便径直往抚翠亭走去。果然,到了离抚翠亭还有数十步远的地方,便听到悠扬的笛声传来。石越与侍剑下了马来,转过一道弯,就见抚翠亭中的亭柱之上,斜靠了一个红衣少女,手执白玉笛,一缕佳音散出,娓娓动听。

石越细听笛声,便知不过是新手所为。但是柔嘉居然会吹笛子,实在大出石越的意料之外。侍剑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柔嘉听到笑声,才知道石越来了,转过脸来,两颊已然红了,她狠狠瞪了侍剑一眼,怒道:“侍剑,你鬼头鬼脑的在笑什么?”

侍剑勉强忍住笑,恭恭敬敬的答道:“县主,我不曾笑什么。”

“我明明听到你笑,都是石越纵坏了你。”柔嘉把笛子往腰间一闪,骂道。

侍剑望了石越一眼,笑道:“公子,我且跑远一些,替你看着马去。”说罢已经接石越手中缰绳,牵马大步往岗下走去,一面高声笑道:“县主别恼,小人下次再给县主陪罪。”

柔嘉涨红了脸,望着石越,怒道:“没半点规矩,都是你纵惯坏的。”

石越淡淡一笑,却不去理她,只问道:“县主要找我来,究竟所为何事?”

“我没事不能找你么?”柔嘉眼波流转,忽然反问道。

石越一怔,陪着笑道:“若是县主没事,那我便要告退了。”说罢转身便走。

柔嘉没料到他真是说走便走,又急又怒,跺脚叫道:“喂,你这个石头,给我站住!”

石越暗暗叹气,停住脚步,又回过身来,无可奈何的问道:“县主还有何吩咐?”

“我找你来,当然有事。没事冰天雪地的我跑这里来做什么?”柔嘉咬着樱唇,若是她此刻手中有鞭子,只怕也已经落在石越身上了,但终于,关心还是胜过了意气,带着恼意,柔嘉恨恨的说道:“你有大麻烦了,你还不知道么?”

“大麻烦?”石越不由一怔,抬头看着白雪世界之上的娇艳的红衣少女,一时间竟有此恍惚。

37

白雪皑皑之中的牛尾岗抚翠亭,一个紫袍男子与一个红衣少女静静的对立着。

“你是说,太皇太后还给过司马君实大人一件东西?”石越的瞳孔骤然缩紧了。柔嘉细细的对他说了太皇太后召见司马光的全部过程,太皇太后对自己如此强烈的猜忌,有点让石越始料未及。

“是啊。”石越目光的注视下,虽然是在谈论惊心动魄的大事,但是柔嘉依然不敢对视石越的眼睛。“太皇太后对你有误会。总要想个办法哄她开心,去了她的心结,不要存了这误会才好。”

石越不料柔嘉如此天真,不由好笑,道:“县主,有些误会,是解释不清的。你可知道你这样做,冒了多大的危险?”

柔嘉扁扁嘴,道:“泄露禁中机密。我是宗室,最大的处罚,就是让我出家,或者替哪位祖先守一辈子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石越见她嘴里虽然说得轻易,但是说到守陵之时,身子却是不自禁的颤了一下。知道那种孤独寂寞,对于柔嘉这样的女孩来说,实在比死了还要难受,又岂有不怕之理?他心中亦不觉感动,不由放低了声音,柔声道:“县主,此事千万不可再告诉任何人。就当是我们俩的秘密……”

“可是……”柔嘉抬起来头,迟疑了一下,终于说道:“我已经告诉了十一娘,也告诉了皇兄……”

“皇上?!”石越顿时怔住了,声音都不觉提高了许多。

“是啊。”柔嘉被石越的样子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做错什么事情,回答的声音都变得细不可闻。

沉吟良久,石越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告诉皇上的?”

柔嘉歪着头想了想,道:“是去年腊月十九日。”

“腊月十九日,难怪皇上那么突然要让二王出京。”石越在心中思索着事情的前前后后。“嘉王一向爱好医术与道术,并无野心。但他接到旨意立即出京,却显然是听说了什么风声。昌王虽然不与朝中官员结交,但是却常常向皇帝谏言新法,几次把皇上惹得勃然大怒。平素所交游的布衣中,也多是儒生,待人接物,称得上礼贤下士……此时又迟迟不肯出京,难怪吕惠卿要和我联名请皇上封皇子为尚书令,而皇上居然也立即答应,司马光也不反对……”突然之间,许多隐隐约约的事情,立时变得清晰无比。

“喂!”柔嘉嗔怪的瞪了石越一眼,忽又想起一事,奇道:“太皇太后误会你,你不担心么?”

石越苦笑道:“我担心也无用,这种事情,只能日久见人心。千万不能解释,也不能刻意去做什么,否则只能弄巧成拙。你懂么?”

“你当我是小孩么?我自是懂的。”不知为何,柔嘉心中忽然泛起一丝莫名的烦恼,停了一会,方说道:“但是我听十一娘说,有人去了郡马府,要了她大婚那日的礼单。十一娘还说要礼单的内侍还特意要了你送的东西,说是皇兄要看。她担心终会连累你……本来我想十一娘最得太皇太后宠爱的,而且那次送礼,也是我逼你的。我想让十一娘向太皇太后与太后求求情……我这几日想见皇兄解释一下,却总是被挡住了……”柔嘉越说越觉得内疚,说到后来,便如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石越却是越听越心惊。与宗室结交,这个罪名是非常微妙的。如果得意之时,自然无人管你;但是一旦失势,却是一条能让人丢官罢职的大罪。本来太皇太后对自己有点猜忌,石越并不在意。但是如果皇帝对自己也动了怀疑之心甚至厌恶之心,事情就会变得非常的棘手。但是无论如何,石越自是知道此事与柔嘉无关。他勉强把这些事情暂时从自己的脑中赶开,挤出笑容来,温声道:“你放心,皇上是明君,不会错怪我的。现在皇上龙体欠安,你千万不可以再给皇上添麻烦了,否则才真是我的罪过。便是太皇太后,眼下也是凤体违和,不可以为了这点事情惊动。只待太皇太后与皇上身子大好了,我这点事情,也自然烟消云散了。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真的?”柔嘉将信将疑的问道。

“真的。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要让太皇太后与皇上安心养病。别的事情,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石越非常笃定的答道。

柔嘉低了头,想了半晌,道:“可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喂……”柔嘉突然提高了声音。

石越含笑望着柔嘉,道:“县主还有什么吩咐?”

柔嘉瞪了石越一眼,高声道:“石头,你要是再被贬到杭州去,可不能怪我,也不能不理我。最多我求十一娘,让她多求求太皇太后和太后,总想个办法让你回京便是。”

石越不禁莞尔,笑道:“是,多谢县主关心,若是没事,下官便要告退了。”

“谁关心你呀?我是不愿意让你夫人怀着身子出远门。”柔嘉转过身去,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玩意,含在嘴中一吹,便听一声哨响,一匹白马从山岗那边小跑过来。柔嘉回头得意的看了石越一眼,嫣然一笑,跳上马去,娇咤一声,纵马下山去了。

石越见她如此花样百出,不由摇头苦笑。正准备离开牛尾岗,忽听到岗下侍剑一声怪叫,接着便见侍剑的坐骑载着侍剑疯了似的向东边逃去,一望无际的雪地上只留下一串串风铃般的笑声。


尚书省。

位于皇城之内的这座院子,是大宋最心脏的地区。但是除了西边那间名为“政事堂”的不显眼的房子之外,整个尚书省的保密措施都非常的不到位。石越与司马光前后共有五次上书,请求加强尚书省的保密措施,在各房之外设立警戒线甚至是篱笆,但是却一直被认为是多此一举。最后堂堂的政事堂只是通过了一道小小的决议,在政事堂外,增加侍卫警戒。至于在尚书省其他任何房间内说的话,都与在公众场所的对答相差无几——尚书省内,永远不缺少听墙角的人,而这是作风强硬的前任宰相王安石也无法解决的问题。至于其原因,则相当的微妙,潘照临曾经半开玩笑的告诉石越:“这是因为不仅仅汴京城的文官百官需要从听墙角的内侍与小吏那里购买内部消息,更重要的是皇上对内侍们的这种爱好,也很有兴趣。”

不过此时无论尚书省内的保密措施如何都已不再重要,因为发生争执的两位宰执的声音,几乎可以传到对面的枢密院了。

“嘉奖新化县令?绝对不行!此例一开,只怕各地地方官没事也要寻出事来,从此湖广四路无安宁之日!”很少真正动怒的司马光不知为何,一见到吕惠卿,心里就非常的别扭,声音也不由高出许多。

吕惠卿却也没有丝毫退让之意,“镇压叛乱,若不嘉奖,日后谁肯为朝廷尽心?”

“若不尽力,可以罢官,可以惩罚,惟独不可以赏功。一旦赏功,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朝廷重边功,边将就爱挑衅。更何况这还是在大宋的内部,从此以后,必然引发无穷无尽的叛乱。”司马光绷着脸,厉声反驳。

“不错,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但上有所恶呢?下亦必甚焉。今日有功不赏,日后再有叛乱,则士卒无积极进取之心,官吏则推诿过错,谁愿意冒险去平乱?司马参政不怕成为大宋的罪人,本相却是不敢受后世之讥。”

“只怕要成为大宋罪人的,不是我司马光,而是你吕相公!”司马光语带讥讽的说道。

吕惠卿冷笑道:“若是司马参政不同意,那么便召开政事堂会议好了。堂议之后,再请皇上定夺。”

“悉听尊便。”司马光满不在乎的答道。

按大宋新官制的精神,重大军国政事之决策,有几种方法,一是由仆射召开政事堂会议,通过之后,再请皇帝批准,然后交门下后省的给事中们审议,三者通过,则颁布天下;二是皇帝同意后,交朝议讨论,政事堂通过,再交门下后省的给事中们审议。任何七体诏敕(册书、制书、诰命、诏书、敕书、御札、敕榜),无皇帝之玉玺,无仆射之相印,无参知政事之签押,无都给事中与有司给事中之官印,都是非法的,下级官员有权不执行。而次一等的事务,则可由政事堂甚至是一个仆射与一个参知政事来决定,不必事事报呈皇帝,但是同样需要给事中之同意,但这种命令,就不能再称为诏敕,只能称为“堂令”、“堂札”,其效力在七体诏敕之下。更次一等的,则是各部寺之部令、寺令,这等庶务决策,只需报政事堂与门下后省备案,却不必再有门下后省之印了,但其法律效力也自然更低一等。这种决策方式是对三省决策精神的继承与发扬,使其更加制度化与权责清晰。既可保证皇帝对六品以上的所有事务都有干涉权,也使得政事堂能有一定程度的独立性,不必再事事都要请示皇帝。

司马光知道吕惠卿利用其仆射之权力要求召开政事堂会议,并且还要报呈皇帝批准的用意——政事堂诸相之中,只有仆射可以单独要求召开政事堂会议,参知政事必须至少二分之一发起,才有此权力——吕惠卿是想刻意向皇帝表示他对皇帝的尊重,并且故意把这件事情提高到一个军国大事的地位来,吸引朝廷的关注。吕惠卿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自己根本不就是吕惠卿的目标——虽然表面上看来,是因为司马光的反对,他只能召开政事堂会议来决定。

司马光并不知道吕惠卿与石越曾经有一次密会,若是他知道他面前的这位“吕相公”一面与石越偷偷约盟,一面却又毫不客气的玩起了小动作,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厌恶。不过,他现在就已经够厌恶这个“福建子”了。


差不多在同一时刻,慈寿殿。

“……古琴一架,卫夫人真迹一幅,《春山图》一幅……”一个年老的内侍站在太皇太后榻边,不带任何感情的念道。

“《春山图》?李思训的《春山图》?”曹太后打断了内侍。

“老奴不知道是不是李思训的……”

曹太后毫无血色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道:“知道了。继续念……”

“是。还有宝刀一柄。没了。”

曹太后微觉一怔,道:“就没了?”

“是。”

“看来石越还真是煞费苦心啊。”曹太后的念头并没有说出来,歇了一会,才问道:“官家是怎么说的?”

“官家把四件东西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又让人送回去了。后来,官家对李宪说,这几件物什,石越也买得起,不过搜罗起来却要费点心思。李宪说,以清河郡主之炙手可热,石越费点心思,也是人之常情,他李宪也曾经送过几样礼物,虽然比石越的要差一点,但是花的钱却是差不多。官家说,你李宪是内臣,他石越是外臣,不可相提并论。”

曹太后不易觉察的皱了一下眉头,问道:“李宪服侍过三朝皇帝,连他也替石越开脱?”

“这都是老奴从别处听来的。不敢欺瞒娘娘,老奴等做内臣的,每年都会收到一些外官的礼物。石越每年冬至与端阳的礼物,便是他远在杭州之时,也是从来不曾少过的。虽然礼物都不重,不过是一点特产之类,但是内臣中,都感念他这么一点心意。”

曹太后瞥了他一眼,道:“张严,你也收过石越的礼物?”

“老奴的确收过。熙宁宰臣之中,不送礼的只有文彦博、唐介、王安石、司马光几个人。其实这也是惯例,连韩琦和富弼,在仁宗的时候,听说也送过的。不过老奴却没有资格收罢了。”张严自从仁宗朝宫中之乱起,就跟在曹氏身边,自然知道面前的太皇太后,是不可欺瞒之辈。

“唔。”曹太后沉吟了一下,问道:“那你为何不替石越说话?”

张严笑道:“外臣们送礼,是前朝的书看多了,图个平安无事。却不知本朝祖宗家法,远胜于前朝。老奴收礼,只是贪了这个便宜,也是怕不收礼反惹人忌恨之意。并非是收了礼就要替他们讲话的。娘娘一向知道老奴,却是再没有那个胆子,敢去议论朝政,品评大臣。”

曹太后点了点头,道:“你跟了我几十年,不要在老了的时候,把名声毁了,还把身家性命也搭上。不过若由此看来,结交内臣亲贵,倒也不止石越一人。只不过这一层上面,石越终是差了司马光与王安石一筹,也不及文彦博。”

“内臣们见了文相公,腿都有点打颤,谁敢受他的礼?其实便是相公们的礼物,也没有人敢当真全受了,必是礼尚往来。不是都知、押班,也不会有份。内臣们也怕两府的相公,若真的犯了事,被一剑斩了,到时候只落了个白死。”

“你还算是个明白人。”曹太后躺下身子,道:“昌王的‘病’,好了没有?”

“还没好呢。”

“有人去‘探病’么?”

“倒是没听到有什么动静。不过昌王府这么大,纵有个人进去,别人也未必知道了。”

“若没有别人去探病,过两天他病还不好,你就带我的旨意去探探病。”曹太后冷冰冰的说道,缓缓闭上眼睛,道:“我困乏了……”

“是。”张严却并没有告退,直直站立着,没有动。

曹太后半晌没听到动静,略觉奇怪,闭了眼睛问道:“张严,还有什么事么?”

“是有一件事情。”张严的语气略带迟疑,“只是老奴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说便是。”

“有人看见,有人看见柔嘉县主,在今日六更左右,去了尚书省……”张严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道,饶是如此,声音还是有点发颤。

“你说什么?”曹太后霍的睁开了眼睛,严厉的目光逼视着张严,道:“你再说一遍。”

“有人看见柔嘉县主,在今日六更左右,去了尚书省……”

“她去那里做什么?尚书省谁当值?”曹太后的语气越来越严厉。

“不知道县主去那里做什么,尚书省昨晚是石越当值……”

“胆大包天!”曹太后气得身子直发抖,好半晌才说道:“柔嘉是怎么进宫的?”

“她昨晚陪皇后下棋,宿在皇后宫中。一大早,皇后不见了她身影,就差人去找,结果有人说……”

“这事有多少人知道?”

“皇后已经让知情的人全部缄口。算上奴才,不过四五个人。”虽然知道太皇太后不至于杀自己灭口,但是说起这种宫闱之事,张严还是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在尚书省呆了多久?”

“不到十分钟。很快就出来了。后来就出了宫。”

“去了哪里?”

“不知道。”

“此事关系到皇家的体统,不可外传。”曹太后毕竟是见过各种世面的人物,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但是从她微微抖动的手臂,可以知道她的震怒并没有平息。

“老奴知道。且这件事,当是柔嘉县主一时好玩。”

“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可外传。”曹太后严厉的望了张严一眼。

张严哆嗦了一下,道:“奴才明白。”

“你去把邺国公叫来。”

“是。”张严不敢再在慈寿殿多停,立时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当天晚上。邺国公府后门。

柔嘉牵着白马,哼着小曲,轻轻叩了几下后门的门环。如往常一样,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但是柔嘉却怔在了门口,因为站在面前的,不是柔嘉的丫环,而是一脸怒容的邺国公赵宗汉。

“爹爹。”柔嘉眼珠儿一转,灿然笑着,张开双臂,扑向赵宗汉。

赵宗汉万万料不到自己的宝贝女儿来这一手,又是恼怒,又是怜爱,心中顿时一软,几乎就要硬不下心去责罚了。但是慈寿殿太皇太后的严辞切责,却让赵宗汉心中一凛,勉强硬起心肠来,一把拉开柔嘉,板着脸说道:“你随我来。”说罢转身向自己的书房走去。

柔嘉吐了吐舌头,象小猫似的紧紧跟在赵宗汉的身后,一只手还紧紧拉住赵宗汉的衣襟。

到了书房,赵宗汉吩咐一声,把所有的下人全部打发出去,只余下他与柔嘉二人。这才看了柔嘉一眼,道:“十九娘,你跪下。”声音虽然不大,却有着从所未有的严厉与冷淡。

柔嘉此时早已发觉情势不对,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因笑嘻嘻的跪下,道:“爹爹,不可打得太重,会很痛的。”

赵宗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本来就最没有威严的一个人,竟是被柔嘉弄得无可奈何。好半晌才又硬起心肠来,冷冷道:“你最近都在胡闹什么?”

“女儿何曾胡闹?不过是去陪十一娘和圣人下下棋,有时候也去蜀国公主那里玩玩。”柔嘉对付自己的父亲,早就驾轻就熟。

“是么?”赵宗汉冷笑了一声,道:“你就没去过尚书省下棋?”

“什么尚书省?”柔嘉心中暗叫糟糕,却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脸天真的问道。

赵宗汉见她神色,若非知道太皇太后素来英明,几乎要被她骗过,以为她是被人冤枉了。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女儿竟然已经无法无天到了这种地步,须知尚书省那个地方,没有诏令,连他也不敢随便去。他女儿倒好,六更时分居然大摇大摆去了尚书省。完全是把皇家的种种忌讳,朝廷的各种礼法都不放在眼里。想到自己在慈寿殿被太皇太后骂了个狗血淋头,又惧又怕,又惭又愧,赵宗汉不由怒气上涌,厉声喝道:“你还要抵赖么?连太皇太后都知道了。”

柔嘉眼见父亲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早己知道此事难以抵赖了。但是却不料竟然惊动了太皇太后,不由大吃一惊,急道:“女儿只是去玩玩。”一面偷觑赵宗汉的脸色,一面低声问道:“不会连累别人吧?”

她不说这话还好,此话一出,却是把赵宗汉的火气全部激了出来。赵宗汉涨红了脸,粗着脖子瞪着柔嘉,冷笑道:“是啊,现在还担心会不会连累‘别人’呢!我的宝贝女儿真了不起,柔嘉县主,你就敢去尚书省玩?你怎么不去明堂玩?你怎么不去太庙玩?!”

柔嘉见父亲如此模样,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做声。

“赵云鸾,你听好了。太皇太后旨意,从今日起,无诏不准你进宫,不准你离开邺国公府一步。我已经让人收拾了一间院子,你就去那里闭门思过,每天陪陪你母亲。”赵宗汉一口气说完,又道:“从明日起,你每日抄一百页的班昭《女诫》和长孙皇后《女则》,抄不完,就不要吃饭。”

柔嘉几曾见过自己父亲如此声色俱厉的对自己,眼睛一红,扁起嘴来,赌气道:“不让出门就不让出门。什么《女诫》《女则》,饿死我也不抄。”

“你……”赵宗汉不料柔嘉还敢顶嘴,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举起手来,作势欲打,可看着眼前这个明艳照人,天真可爱的女儿,泪汪汪地望着自己,却是实在下不了手。半晌,才软绵绵把手放下来,叹了口气,几乎是哀求的说道:“十九娘,你是皇家的女子,比不得平常百姓。你总不能忍心因自己一人之不端,把全家几百口人都连累了吧?这次太皇太后没有收回你县主的封号,已经是格外开恩。若有下次,只怕……”


柔嘉县主被邺国公赵宗汉“严加管束”之后的第三天。

石越府邸。

“陆佃在《新义报》呆不长久了。”潘照临一面看报纸,一面淡淡的评论道。

“潘先生何出此言?”陈良奇道,拿起一份《新义报》,念了起来:“当使天下咸知,诛异族,开疆域之功,大宋不吝厚赏,此王韶为枢使,薛奕拜侯爵也;至于镇压同族,平定叛乱,虽有功不可厚赏也。盖国内之叛乱,是朝廷之羞耻,社稷之非福,用兵平乱,不得己而为之。此事于朝廷不足为庆,于官员不足为赏……”

“这么大胆的评论,他也敢说。又是和吕惠卿唱反调……”潘照临笑道。陆佃自从王安石罢相后,虽然因为政事微妙的平衡,一直是《新义报》的主编,主管朝廷的喉舌,但其立场,却已经较为中立。既不倾向吕惠卿,也不倾向石越。但是支持变法,依然是《新义报》的主要倾向。

陈良叹道:“新化县叛乱朝廷知道不过四天,《汴京新闻》和《西京评论》却在昨天不约而同报道此事。实在是厉害。《新义报》居然敢大张旗鼓的讨论政事堂正在讨论的问题,陆佃写这则评论,究竟是什么意思?迎合司马光,和吕惠卿破脸?他不过是个小小的主编……”

“清流而已。”潘照临略带讽刺的说道,“眼下管不了他陆佃如何,屋漏偏逢连夜雨。早不来晚不来,初三,新化县叛乱;初四,岳州军屯侵占民田,百姓联名告状;初五,卢阳县军屯数十名士兵胁持军屯长哗变。虽都是些小事,但连在一起发生,就显得军屯政策弊端甚多了。现在我们只要等着有人拿这些事情来做文章便是。”顿了一会,潘照临又道:“新化县叛乱的事情本不足为惧,无论他们怎么样报道,远在湖南路穷乡僻壤的事情,对于汴京士林与汴京百姓来说,都只是遥不可及的谈资而已。朝廷也不可能因为这一点点小事而放弃利益甚大的军屯计划。只不过现在的问题,是时机非常的不凑巧。”

“是啊,现在汴京的上空,风云密布。”

“本来公子并不是风暴的中心……”

二人正在交谈着对时局的看法,门房进来禀道:“潘先生、陈先生,门外有个道士求见。”

“道士?”潘照临与陈良顾视一眼,见二人眼中都写满了疑惑。潘照临笑道:“问问他是找谁的,若不是找人,便让他离开。”

“他说是王昌先生派人前来,拜见参政。若参政不在,便要见见潘先生。”

“王昌?”潘照临心中一凛,望着陈良,见陈良点了点头,潘照临站起身来,说道:“你去告诉他,参政不在,不便在府上相迎。我今天晚上,在陈州酒楼相候。”


晚上。陈州酒楼。

很少有人知道,陈州酒楼从熙宁九年腊月开始,实际上已经是唐家的产业。在这里单独的院子中密会一些不方便在正式场合相见的人,潘照临认为是比较安全的。他不相信何畏之,同样也不相信何家楼。

“无量寿佛。”在李道士的佛号之中,潘照临开始打量眼前之人。很快,他的目光中露出惊讶之色。

“是你?”

“不错,是我。”李道士微微笑道。

“你投入了昌王门下?”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不能不报。”

“昌王非可为之人。”

“我岂不知。昌王虽然礼贤下士,但资质有限。彼若为君,不过中庸之主。或者是又一个仁宗。”

潘照临冷笑道:“就怕是又一个真宗。”

李道士沉默良久,道:“昌王似非怯懦之人。”

“其材华又岂能与今上相比?”潘照临冷笑道:“你既知我在石府,还想要游说公子投入昌王一边?”

“一个平庸的君主,可能更容易发挥臣子的才华。此诸葛亮之于刘禅是也。”

“你知道我家公子之志向?”

“不知道。我云游四方,少问政事。”

“可你偏偏却涉足了这个旋涡。”潘照临指了指面前的椅子,道:“请坐。”

“事有非常而已。”李道士从容坐下,缓缓说道:“我相信昌王将来不是昏君。”

“但也不会是一个明君。”潘照临淡淡的评价道,“何况,昌王不会有任何胜算。”

“若他有两宫太后的支持呢?”

“两宫?”潘照临反问道。

“太皇太后病重了,皇太后是昌王的生母。”

“别说皇帝未必大行,纵然大行,皇太后固然是昌王的生母,但他也是皇子之亲祖母。你以为皇太后会为了昌王而不择手段么?昌王最多能让皇太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承认既定之事实罢了。”潘照临言辞之中,充满了讽意。“李昌济,你知道我的身份。但是既便以我的身份,我也认为当今的皇帝,算是个有道的明君,宋朝建国以来的皇帝,除了宋太祖,当今皇帝要排在第二名。他实际上比赵光义要出色。”潘照临竟然毫无顾忌的口出悖逆之词。

李道士却是毫不惊讶,淡淡说道:“我现在是出世之人,不再叫李昌济。”

“你这个出世之人,却一只脚踩进了世俗间最多勾心斗角之所在,还谈什么出世?”潘照临动了下身子,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笑道:“良臣择主而仕,你不若投奔石府罢。我可以告诉你,最低限度,我家公子能帮助当今皇帝成为历史上最著名的明君之一。”

李道士微微一笑,反问道:“最低限度么?”

“不错。”潘照临注视着李道士,不再说话。

“我见过薛奕。”李道士笑道:“石越的目光的确前所未有的广阔,华夏人从未把目光投入过南海诸边广大的领域,他是第一个。但是中国之患,历代以来,都在西北。不解决西北的问题,终是不行的。太祖皇帝之不及周世宗,就在于此,周世宗本欲倾国之力,先克契丹,再回师一鼓平定江南,先难后易;而太祖皇帝却是先易后难,结果国力已疲,英雄老去,契丹为大宋之患达百年之久。”

“你的见识始终有限。”潘照临毫不客气的批驳道:“你的目光始终局限在西北和燕云。你不知道今日之形势,大异于当年。大宋经营南海,没有伤到中国一分元气,反而解决了中国许多的问题。大宋只不过是顺便在经营南海而已。”

李道士哂然一笑,道:“潜光,我是来游说你的。”

“但你也知道昌王不足以成事。”潘照临道:“你如何可以来说服我?更遑论我家公子。”

“我不必说服你什么。我只是给你与你家公主一个机会。若有朝一日,朝堂之上,要议立昌王,只要你家公子不反对,昌王许诺,尚书左仆射之位,便是你家公子的。你应当知道,如果立幼君的话,以现在的情势,辅政大臣,未必能轮到石越。这个机会,用或不用,我不多说。”

潘照临笑道:“你不怕我去告密?”

“你方才说了如此多的悖逆之话,你不怕我去告密?”李道士反问道。

“谁会相信?”

“的确,谁会相信?”

潘照临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酒,笑道:“自古以来,以昌王开的条件最为大方。什么也不用做,就有宰相之位在那里摆着。”

“所以我认为你家公子没有理由拒绝。”

“但是谁也不知道昌王会不会反悔,对不对?”

“昌王倒是愿意立下字据,但是不知道石参政敢不敢?”

潘照临冷笑道:“字据又有何用?你回去转告昌王,便说我家公子已经知道了。”

“那么他会如何做?”

“我不知道。”潘照临笑道:“我家公子并非我的傀儡。而且,虽然我家公子不用做什么,但昌王绝不可能对每个人都如此大方。想来自有人为昌王摇旗呐喊。让我想想……”潘照临侧着头,装模作样的想了一下,笑道:“我若是你,首要之事,无非两件,一是把文彦博、司马光这些威望甚高,又死心眼的臣子赶出朝廷;另一件,就是找几个敢在朝堂上说话之人。”

李道士默不作声,把文彦博和司马光赶出朝廷,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本来这件事情上面,昌王和吕惠卿有利益交汇点,但是偏偏昌王绝不愿意和吕惠卿合作。

潘照临笑道:“来来,这等大事,我也做不得什么主,不如来好好喝几杯,叙叙旧。”

“潜光,不论如何,我劝你转告石参政,让他考虑一下。他眼前就有莫大的麻烦,若是他同意大王的条件,那么大王就会力保他这次无事。否则,我不敢保证你家公子还能不能留在汴京……”

“我还记得当年我们在延州初见之事……”潘照临似乎完全没有听到李道士在说什么,滔滔不绝的说起了他与李道士过去的往事。

李道士暗暗叹了口气,他早知道有潘照临在石越的幕府,是绝对要不到一个肯定或者否定的答复的。“不同意,就是反对。”李道士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也许,真的要把石越赶出朝廷了。”若是有文彦博、司马光、石越三人在朝中公开反对,再加三人那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就算是两宫太后想立长君,只怕也会无济于事。李道士可不希望到时候有数以万计的白水潭学生前往宣德门前上书。

38

无论是李道士,还是潘照临,此时都不知道。在睿思殿,每日靠盐水、稀汤、参汤等物维持生命的赵顼,此时正强打精神,看着一幅巨大的天下郡县图屏风。要强的赵顼,不愿意因为自己的这场病而影响改革,已经决心要在病中来推动延误已久的地方官制改革。

“汴京之外,以天下为十七路,为京东、京西、河北、陕西、河东、淮南东西、两浙、江南东西、荆湖南北、益州、黔州、福建、广南东西。其中河北东西路并为河北路,永兴军、鄜延、环庆、秦凤、泾原、熙河六路并为陕西路,成都府路、利州路、梓州路并为益州路,夔州路改名为黔州路。凡此十七路,以转运使为民政、财政长官,提刑使为司法长官,提督使为军事长官,学政使为教育、考试长官。四权并重,互不相统辖,互有监督之权责。诸路又各置监察御史二人,互不统属,监察四长官,稽核一路刑名案件,上报朝廷,有调查权而无处置权,三年一换,以防汉代十三部刺史之弊。如此,地方分权并立,则可无晚唐之患。而于陕西、河东、河北三路,可另设安抚使,以重臣填之,安抚使位在一路四使上,主管一路军民学政,惟提刑使不受其节制。转运使、提督使、学政使名为下属,亦有监督安抚使之权责。朝廷于安抚使衙中,遣卫尉寺军法官与御史台之监察御史驻节,加以监督。如此,既可防藩镇坐大之弊,又可使三路军民政事协调,应对夏国与契丹之威胁……”

赵顼脑海中,有关于地方官制改革的条陈无比清晰的浮了上来。赵顼心里非常的清楚,地方官制改革是整个官制改革中至关重要的一环。石越与韩维以及学士院的学士,是在建议他修正弱枝强干之国策。地方官制改革的核心之一,是在保留府州官员可直接受命于朝廷的前提下,将路这一级机构真正实权化。通过分权与制衡、监督与监察等手段,使地方保留更多的财政权力与军事力量,以方便地方政府有所作为。当然,有鉴于唐代藩镇割据的教训,对地方的防范也非常的严密,除了四权分立,由朝廷进行垂直领导之外,更是派遣了专门的监察御史。而最重要的是,提督使只能管辖境内的厢军、乡兵等武装力量,而无权管辖境内的禁军。禁军之调动,只服从来自枢密院的指令。

但赵顼也非常明白,话是如此说,但大宋在实际上知州都是兼领禁军的,尤其是两北边境。石越为他分析过这个现象,“唐代节度使之祸,是起源于李林甫阻塞了边将入相之路,使得边将长期驻守一地,且又多用胡人,才有了后来的祸乱。但唐太宗的制度是无可指责的。本朝边境的知州大多兼领兵权却从无祸乱,便是明证。”石越的话的确有道理,而且赵顼也从不曾猜忌边境的知州们——但是,如果是一路……这么庞大的力量,就不能不让赵顼心存疑惑了。特别是安抚使,兼领一路驻防禁军的安抚使!

大病折磨的身体,让赵顼眼眶深陷。他看着陕西路、河东路、河北路巨大的疆域,与海外归义城、凌牙门城的“无关痛庠”不同,这三路几乎包括了大宋黄河以北的全部领土,把它们交到三个实权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安抚使手中——赵顼的脑海中各种各样的想法激烈的冲突着——“有严密的监督与分权,并且一旦燕云收复,平夏归宋,这些安抚使是可以撤掉的。这只是非常时期的非常制度……”终于,赵顼说服了自己。

他静静的把头靠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闭上了眼睛。做出决定之后,应当好好休息一下了,明天再来考虑三路安抚使的人选吧……


熙宁十年正月初十。

群玉殿。

“臣妾拜见贤妃娘娘。”成安县君金兰的封号,是大宋少见的例外。因为她与唐康的婚姻,是宋朝建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例外。而大宋关于官员妻母封号的另一个例外,也发生在石越家里,参知政事石越的夫人韩梓儿固辞鲁郡夫人的封号,最后还是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叙封梓儿的母亲为郡太君才算了结此事。

“兰儿。这里没有外人,不要拘礼了。”远嫁到天朝上国的王贤妃,除了身边的几个丫头外,在整个汴京城里,只有金兰一个故识。

金兰盈盈起身,注目着王贤妃,两眼已是珠泪满眶,低声用高丽语唤道:“公主殿下。”

王贤妃心中一酸,却是用汉语回道:“你还好么?”

“还好。”金兰垂首答道,改用了汉语。

“汴京的春节,比起开京来,要热闹许多哩。”王贤妃幽幽说道。“可惜不能好好游玩一下汴京城。”

金兰沉默半晌,忽然又用高丽语说道:“中国古代三国时,有位叫刘禅的国王,被敌国掳至京师后,曾经说,这里很快乐,我不再思念故国了。人之善忘,真是让人感叹啊。”

王贤妃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却依然用汉语回答:“我只是个女人,皇帝对我很好,什么故国情思,对我来说,都过于奢侈了。”她一面摸了摸肚子,眼睛中似乎忽然有了动人的光采,道:“我现在只想皇帝平平平安,我顺顺利利把孩子生下来。”

“生在帝王家的孩子,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金兰冷笑道,“公主殿下真的已经忘记故国了么?连你兄长的大军在鸭渌江的西边被蛮族击败都不放在心上么?”

“你说什么?”王贤妃瞪大眼睛,惊道。

金兰脸上露出悲愤的神色,“我前几天收到开京带来的密报,契丹皇帝派出了一名叫耶律信的将军,击败了国原公的大军。在回师的途中,又被女直人包围,如果不是耶律信将军又率军攻击女直人,国原公几乎成为女直人的俘虏。王太子殿下坐拥三万大军,却不肯救应,也不愿意听国原公的劝告率军回国,在国原公兵败之后,反而进攻契丹军队,又被耶律信将军击败。我高丽国五万大军西出鸭渌江,有命能够渡过鸭渌江回到故土的,已不足三万人!开京的正式使节已经在前来开封的路上……”

“契丹人渡过鸭渌江了么?”王贤妃听到两个兄长都没有危险,已不似开始那么紧张。

“暂时没有。”金兰说到这里,神色也略微缓和,道:“听说耶律信将军的骑军,不足两万人。他现在应当在镇压叛乱的女直人。我们的失败,很可能是因为两位王子都没有料到契丹人会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季节出现。而且……”金兰咬紧了嘴唇,说道:“契丹人在攻城时,使用了震天雷!”

“震天雷?”王贤妃并不知道什么叫“震天雷”。

“听说是一种威力巨大的武器,只有大宋朝才有。国原公曾经几次请求蔡京大人准许大宋卖我们更多更便宜的震天雷。但是我们从来不知道契丹人也有这种武器!”

王贤妃一脸的迷惘,她对于这些,根本不懂丝毫。“我听说大宋与契丹是有盟约的盟国,既然卖给高丽,为什么不能卖给契丹呢?”

金兰紧紧咬着嘴唇,道:“的确,我们都以为大宋与契丹人的盟约,不过是面和心不和的东西,没有想到……但是现在说这些都迟了,国原公希望我们能够想办法,让大宋对契丹施加压力,防止契丹人反攻高丽。同时,希望有办法能让大宋卖给我国能装备两万军队的武器与盔甲以及一千枚震天雷,并且允许我们用五年时间来偿还这一债务。”

“我们能有什么办法?”王贤妃摇了摇头,道:“我们不过是女人。”

“殿下是贤妃,如果能够向皇帝进言……”

“不可能。何况皇帝的身体现在也不好。”王贤妃断然拒绝道,但是,她却躲开了金兰的视线。

“如果这时候没有大宋的支持,最初支持开战的国原公一定会被迫出家。国家也会面临契丹人的威胁,王太子殿下得志之后,很可能会抛弃亲附大宋政策。我们两人的命运,也会非常的悲惨。殿下,你以为大宋皇帝会喜欢一个敌国的公主么?”

“……”王贤妃身子一震,半晌,迟疑的说道:“但是我们能做什么?我既不敢进言,也不能进言。皇帝是英明之主,绝对不会允许后宫说三道四的。”

“既便如此,但是殿下毕竟身在禁中。会有更多的消息与机会……此外,大宋朝廷中,最重视与高丽关系的人,可能就是石越。兰儿只希望公主殿下记住,帮助石越,就是帮助我们的故国。”

“石越?”王贤妃喃喃道。

“正是。这也是我嫁给唐康时的原因之一。”

“但是,我听说,我听说石越很可能要外放了……”王贤妃不那么肯定的说道。

“什么?!”金兰对于大宋朝廷最近一段的政治斗争,并不是很清楚。此时猛然听到这个消息,不由震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这……这……”

“前天,我服侍皇上吃药的时候,看见一幅天下郡县图,皇上用朱笔在上面画了几个大圈,又让内侍在旁边的屏风上写了十几个人的名字,其中最上面的一个,就是石越。”王贤妃垂下头来,想了一会,道:“最近皇上见的人,最多的是文彦博与吕惠卿。我听内侍们说吕惠卿也是个爱钱相公,如果石越真的出外,就让使者去贿赂吕惠卿试试吧。”

金兰知道王贤妃的聪明才智,其实还在自己之上。她既然肯如此说,必然是有几分把握,当下点了点头,道:“我会告诉使者的。但是我还是希望石越不要外放才好。难道是石越失宠了么?”

“应当不是。”王贤妃道:“我可以感觉得出来,皇上对石越的感情,非同一般,与其他臣子都不相同。皇上以前也常常说,朝廷有今日之局面,十之七八功在石越。只是自皇上染病以来,宫中的情况一直很复杂。我现在除了给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请安之外,便只敢去睿思殿。石越如果真的外放,我猜与此事有关。”

“无论如何,不论是站在高丽国的立场,还是为了我自己考虑,我都希望石越的仕途不要有任何意外。这件事情,也要拜托殿下了。”


金兰出宫之后,王贤妃便准备前往慈寿殿与保慈宫,给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请安。

她是高丽女子,虽然外表举止,谈吐学识,与汉族女子一般无二,但在这汴京的禁宫之中,却始终是个外人。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皇后,对别的妃子甚至是宫女都和谒可亲,但是对她却总是非常的冷淡。朱妃本来对她不错,但是随着她的宠幸日隆,兼之朱妃又为皇帝生下皇子,偏偏她又怀了身孕,朱妃对她也变得疏远起来。可以说整个皇城之中,这位高丽王女唯一亲近的人,便只有赵顼。而对于赵顼,王贤妃也是真心的喜欢:这个年青的皇帝,做事情总是非常的投入与执着,对人又非常的宽厚,有一点点性急,但是很多亲近的人都可以和他开玩笑,身为皇帝,他有时候既便是生气,也会故意不显露出来,因为担心任影响别人的心情——王贤妃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为经常为别人着想的皇帝。至少她的父亲与兄弟们,可都没有这样的“妇人之仁”。

出群玉殿之前,王贤妃走到供奉观音的佛龛之前,双手合什,暗暗为赵顼祷告了一番。然后才带了宫女内侍,出了殿来。方出得殿门没多远,便见东边有一个内侍急匆匆走了过来。她闪眼看时,却是童贯。

童贯远远望见王贤妃的仪仗,连忙在路边候了。待王贤妃的仪仗近了,才躬身行礼。王贤妃因含笑问道:“官家这几日好些了么?”

“前日太医们商量了个新药方子,吃了两日药,官家的气色似乎较之前要好许多。只是官家这几日太过费心,娘娘见着,还盼着劝一两句。”童贯却是知道王贤妃是皇帝面前得宠的妃子,并不敢怠慢了。

“阿弥陀佛。”一个多月来头一次听到赵顼的病有好转的迹象,王贤妃不由喜动颜色。只是又听到说赵顼又开始操劳国事,不免又平添担心,但是她素知赵顼的脾性,叹道:“这又岂是能劝得进的。官家现在在做什么?”

童贯迟疑了一下,这个问题,本是平常的问候,但是却让他为难了。因为皇帝的行踪,实在不便泄露,不过他为人甚是机敏,当下回答道:“眼下在做什么,奴才也不知道。或者是在召见大臣罢。”

王贤妃微微笑道:“想不到你倒是个机灵人。”说完吩咐起驾,依旧先往慈寿殿去。

童贯垂手侍立,望着王贤妃仪仗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背道而去,却是出宫而来。


这汴京从初一到十五,历来都是热闹非凡的。今年虽然添一些忧虑的气氛,但是普通百姓的兴致,却是一点不减,因此街上也是摩肩接踵。童贯绕了好大一个弯子,好不容易才到了陈州酒楼。

走进酒楼当中,游目四顾,便见大厅中已经坐满了各色客人,其中竟然还有一些定居汴京的大食胡人,也有一些又黑又矮的交趾商人。他知道自从薛奕通南海诸国之后,各国商人与遣宋学生日渐增多,倒也并不奇怪。见酒楼的人因客人太多,没有注意到自己,停了一下,抬腿便往后院走去。

这陈州酒楼除了主楼之外,又有占地数亩的一座后院。院中又有许许多多单独的庭院,各自分隔开来,主要是用来住宿与出租。他进了后院,顿觉清静无比,外面的嘈杂似乎与这里面毫无关系一般。他见一个店小二端了一盆水往外面走来,忙叫住了,问道:“地字一号房今日有人在么?”

店小二一怔,忙答道:“有人。”也不敢多问,把水放了,引着童贯往地字一号房走去。不多时,便到了一座幽静的院子之外,店小二躬身道:“官人,这便是了。”说罢便告了退。

童贯这却是第一次来此,见这座院子是仿农家模样,便门扉都是竹制的。门的旁边种着一丛竹子,上面犹有未化的白雪。他轻轻咳了一声,叩了叩门。便听门“吱”的一声,应声而开。一个三十来岁的劲装汉子站在门那边,望着童贯,眼中似有惊诧之色,问道:“请问这位官人找谁?”

“是内头有人吩咐我,送点东西给此间的主人。”

那个劲装汉子连忙欠身为礼,道:“失礼了,请进。”把童贯引进客厅中坐了,让童子上了茶,才说道:“请容小人前去通报一声。”童贯笑道:“你去便是。”劲装汉子又告了罪,这才退出。

童贯也不懂屋中的字画,便也不装模作样的品评,只是跷起二郎腿,坐在那里喝茶。没多久,便见一人从里间走了出来。童贯闪眼望去,原来却是认识的——枢密院职方馆知事司马梦求。忙起身道:“见过司马大人。”

司马梦求见着童贯,忙抱拳笑道:“原来是童公公。”

童贯知道司马梦求是石越的亲信,心中自无怀疑,他以采办东西的名义出宫,自是不能久留,当下开门见山的说道:“李公公让我传个口信给陈州酒楼地字第一号房的主人,二爷可能有大举动,请贤主人多多当心。”

司马梦求一怔,问道:“不知是什么大举动?”

“这个小的却不知道。又有一事,却是我的观察,也请司马先生转告贤主人,官家的身子,已有好转的趋势。此事外间都不知道……”

“当真?”司马梦求激动得站了起来。

童贯低声把赵顼这几日服药与进食、说话的情况,都略略说了一遍,道:“小人妄自揣测,也不知道准不准。”

司马梦求此时对童贯已是另眼相待,笑道:“多谢童公公。我家主人必定记得公公的这份心意。”

童贯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一面起身说道:“官家前几日看天下郡县图,让李公公在屏风上写了石参政、蔡中丞、曾布、孙永、刘庠、苏轼、范纯礼、吕大忠、梅尧俞、刘挚等十几位大人的姓名,小人在旁觑了一眼,只记得这十位,虽然不解何意,但亦请司马先生转告,或者贤主人可知上意亦未可知。小人在外不便久留,就此告辞了。”

司马梦求也不挽留,亲自把童贯送出院子。便吩咐人备了马,往石府赶去。


出陈州酒楼不久,便刮起风来。不多时,风越来越大,方走到一半,竟是又下起雪来。司马梦求也没有带蓑衣斗笠,只得任凭那雪如乱舞梨花一般的落到自己身上、马上。不过也亏了这场雪,让路上行人纷纷躲避,道路也顺畅了许多。

到了石府,正好石安在门上招呼,见着司马梦求雪人一样的下了马,忙迎了上来,一面帮司马梦求掸雪,一面笑道:“这么大雪,怎么先生就来了?”

司马梦求一面往府里走,一面笑道:“却是半路赶上的——参政在府中么?”

“在。才回来不多久,正和潘先生在商议事情。”

二人一面说话,石安一面就把司马梦求往石越的书房引去。离书房尚有一二十步的时候,司马梦求见石安忽然停住脚步,一怔之下,旋即会意,笑道:“管家,你先去通报一声。”

不料石安却摇了摇头,笑道:“不用了。参政特意吩咐了,司马先生若来,便请直接去书房。是小人要告退了。”

司马梦求心中一暖,目送石安转身离去,才快步向书房走去,不过却终是故意放重了脚步。到了门口,他正要敲门,便听到房中石越朗声笑道:“是纯父吧。”门已自里面打开。便见书房之中,石越、潘照临、陈良、唐康、侍剑都在。石越含笑注视司马梦求,侍剑忙过来请他坐了。司马梦求坐下之后,不待石越相问,便先把童贯所说之话,一五一十转叙了一遍。

潘照临笑道:“不知道昌王的大举动,又会是什么?我倒是很想看看李昌济的真实本领。”

“昌王如何,先不关我们的事情。”石越沉声道:“这几日皇上每日都要接见一到两个宰执大臣,说的全是同一件事情——地方官制改革。此事至关重要,我绝不允许它有任何变数。”

“我担心的,却是参政可能面临的危险。”司马梦求关切的说道:“据我所知,御史台已经下令荆湖北路与荆湖南路的两个监察御史回京叙职,眼下荆湖南北路接连出事,我听说政事堂已经议决,将派遣官员前往新化县等处调查,御史台也蠢蠢欲动。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矛头必然指向参政。而且眼下的局势,似乎皇上有意让参政出外。”

石越摇了摇头,道:“你放心。三件事情都会平息下去。柴景中已经写信告诉我,说新化县之军屯,是吕惠卿家族的产业;苏子瞻证实岳州军屯,背后牵涉韩、吕两大家族的利益,是韩绛与吕公著的族人在那里经营;卢阳县哗变,原因尚不得而知,但是当地军屯的投资者,是太皇太后曹家的远房亲戚。拔出萝卜带着泥,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可能性居大。即将派到新化县调查的是蒲宗孟,一向亲附吕惠卿,这中间的玄虚一眼即明。至于御史台,蔡确必然要出外就职。他的御史中丞做得太久了,早就应当轮换了。”

“虽然如此,但我认为皇上还是有可能让参政出外。眼下总要想个应对之策才行。”

石越淡淡一笑,道:“应对之策我已经想好,就是顺其自然。”

“为何不能退为进?自请出外?”

“皇上并无一语疑及公子,公子若自请出外,太露痕迹。不若就交由皇上决定的好。”潘照临解释道。

“但是如果参政出外,许多改革必然停滞。而另有许多改革,就无法进行。”

“有许多事情,是迫不得己的。”石越叹道,自从柔嘉被禁足以后,随着局势的发展,石越对于可能外放地方已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但是说他心里会全然甘心,却是骗人的假话。“万一出外,我只希望有个好地方。”

“这要看皇上的心意。若是贬斥,则可以派往四京安置,或者做知州。若只是故意让公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那么多半便是一路转运使,甚至是安抚使。去的地方,以两浙路与荆湖北路、荆湖南路可能性居大。”

“潜光兄所言有理,去两浙路,是让参政经营江南与海外;去荆湖南北,则是极可能兼管移民军屯。都显示圣眷未衰。”

石越听潘照临与司马梦求你一句我一句,心中更觉得惆怅。他知道这些话语,不过都是乐观的分析而已。哪怕是权力最重的河东路与河北路安抚使又如何?一路安抚使,又如何比得上参知政事兼太府寺卿之位高权重?一旦离开政事堂之后,虽然已经进行的改革,相信会由苏辙、韩维、郭逵、苏颂等人坚持下去,但是政事堂中,又有谁能够与吕惠卿的受宠、司马光的威望相提并论?政事堂依然会是“平衡”的,但是却不会再是“润滑”的。吕惠卿与司马光的火花是在预料之中,而其他参知政事们对树立自己政绩的渴望,又有谁能压得住?

而最让石越难以释怀的,是这件事情,自己根本没有做错半点,完全是因为皇室的猜疑之心,导致了自己所处的尴尬处境。

皇帝的信任,真的是如此的脆弱么?


两天之后。

睿思殿。

“昌王还是没有离京么?”赵顼靠在一张滕椅上,精神较前几日,略有起色。

“是。太皇太后派人去探过病,回来都说昌王病得很严重。官家看有没有必要让臣去昌王府走一遭?”李宪笑着回道。

“不必了。”赵顼道,“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就行了。纵然揭穿了,朕也不能落个不友爱的骂名,让天下人骂朕不仁不义。终究也是不能把他怎么样的,无非是下旨严责而已。许他不仁,朕却不能不义。”

“官家的仁德,古今少见。”

“昌王朕可以不管,以免伤慈母之心。但那些亲附昌王的大臣,朕却不能不管。否则,卧榻之侧,有这等小人存在,朕未免睡不安枕。”赵顼的声音依然低弱,语气却严厉起来。

“但是无凭无据,何况投鼠岂器,也不好乱了人心。”

赵顼“唔”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望着李宪,叹道:“想不到卿也有这等见识。”

“臣只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官家仁德,史官们自会为陛下传诵。”

“若不敲打敲打,终是不行。日后只恐更加猖獗。”

李宪沉吟半晌,压低了声音,说道:“既是如此,就请官家下旨,禁止禁中泄露官家的病情。然后……”李宪的声音越来越低,逐渐细不可闻。


李宪离开睿思殿后,吕惠卿与司马光便一先一后到了睿思殿。

赵顼的脸色依然憔悴。

“地方官制改革之事,政事堂议得如何了?”赵顼的声音,细若游丝。

“回陛下,政事堂一致同意。”吕惠卿躬身答道,眼中流露出一丝关切的目光。

赵顼歇息了一会,略显艰难的说道:“朕听说外间关于湖广四路军屯之事颇有诽议。”

“陛下,世上之事,不能无弊。癣痢之疥,陛下不足为之忧心。”

“陛下,民变兵变,不为小事,陛下本当关心。只是现在陛下龙体欠安,不如静待调查官员之回报。”司马光不满的望了吕惠卿一眼。

赵顼却摇了摇头,道:“此事无论如何,石越总是脱不了干系。石越入政事堂后,日渐骄满,德行有亏,赠宗室厚礼,有失大臣之体,深失朕望。”

吕惠卿与司马光都不料皇帝忽然说出这等重话来,不由都大吃一惊。司马光忙道:“陛下,就事论事,军屯之事,石越功大于过。至于赠宗室厚礼,亦不过是官场积弊,实不足深怪。”

吕惠卿却道:“大臣与宗室结交,确有不妥。”

赵顼望了司马光与吕惠卿一眼,带着几分怒容说道:“朝廷三令五申,大臣不得与宗室结交。石越身为朝廷重臣,朕所倚重,却不顾禁令,不能不严惩。朕欲让他出外,挫挫他的骄气。”

“陛下,人材难得。”司马光已经跪了下去。

“正是人材难得,朕又念其为国谋划之功,亦为他留一条悔过之路。朕欲让石越去做荆湖南路转运使,或者是两浙路转运使。不知二卿之意如何?”

“陛下三思。”

“朕意已决。”赵顼的语气中,再无半点转圜余地。

“石越以参知政事兼太府寺卿之正三品重臣,黜为一正四品上之转运使,只恐使天下以为陛下之意动,而之前一切改革,付诸流水。”出乎司马光的意料,吕惠卿居然替石越求起情来。

司马光这时也顾不得自己和吕惠卿的成见,亦说道:“臣以为罚俸切责,足以使其知过。”

“不然。”吕惠卿却又反对起来,“臣之意见,是不如委之以一路安抚使之重任。”

“安抚使?”赵顼与司马光同时一怔。

“若如此,臣以为石越在辽国声名素著,若以之为河东路或者河北路安抚使,朝廷可无北顾之忧。”司马光觉得正三品的安抚使,也是可以接受的。

赵顼心中却在犹豫,三个安抚使的位置,他现在都没有想好留给哪三个人。

“臣以为,河东路与河北路安抚使之位,尚不能一展石越之材,不若委之以陕西路安抚使。”吕惠卿从容说道。

“陕西路安抚使?”司马光怔住了。他终于明白了吕惠卿的用意,无论是两浙路、荆湖南路、还是河东路、河北路,都是石越大有可能建立功勋的地方。在两浙路,石越声望甚高,而且可以拓展海外贸易,这是石越的拿手好戏;在荆湖南路,石越若兼理军屯诸路,几年之后,政绩必然可观;而在河北、河东路,石越还不知道能对内部不安宁的辽国玩出多少花样,兼之二路离汴京又近了些;但在陕西路,宋夏之间,除了边境的战争外,就是内部百姓的沉重负担。石越一个文臣,难道还怕他在打仗上也建功立业不成?弄不好就是韩绛第二。吕惠卿看似大方的推荐,其实没有安一点儿好心。

但是吕惠卿却依然是一副正直无私的模样,侃侃说道:“陕西一路,役法为祸最甚,而民兵最多,自仁宗以来,几乎成为大宋最沉重的包袱。臣以为,若以石越为陕西安抚使,或者他能给大宋一个奇迹也未可知。其对役法有更多的了解,也便于日后进一步改革役法。臣以为,陕西路安抚使,非石越不可。”

赵顼点了点头,似乎下定什么决心一般,道:“便以石越为端明殿学士、陕西路安抚使。”

“陛下,若以石越为陕西路安抚使,臣以为,陕西路四司,皆须是得意之人选。臣举荐刘庠为陕西路转运使、孙永为提刑使、陶弼为提督使、范纯粹为学政使。”司马光一口气向赵顼举荐了四位名臣。这四人之中,刘庠素有才智,曾经做过权知开封府;孙永是赵顼藩邸旧臣,素以贤能著称;陶弼虽然是丁谓的女婿,却素知战阵,参加过侬智高的战争;范纯粹是范仲淹之子,才华天下咸知。

吕惠卿不料司马光来这一手,亦是措手不及。反是赵顼道:“孙永是朕定下来的转运使,不能给了石越。换成吕大忠为提刑使。”

吕惠卿欲待反对,忽然想起吕大忠的二弟吕大防是尚书右丞,暂时不便得罪,当下硬生生忍了下来。


次日。以石越为端明殿学士兼陕西路安抚使、以韩维权兼太府寺卿的诏书,加盖了皇帝的玉玺、尚书省右仆射吕惠卿与参知政事司马光的大印之后,发到了门下后省。

但是,这道诏书,却在门下后省被新辟的吏科给事中吕大临封回了。

这位吕大临,便是吕大忠与吕大防的弟弟,与谢良佐、游酢、杨时并称“程门四子”,是程颐门下,曾经也是白水潭学院的高材生。

而与此同时,有关皇帝病情加重的消息,也从宫中悄悄的传了出来。

39

尚书省。

“与叔,你知道我召见你的用意吧?”司马光问道。

吕大临略略抬起下额,用他们吕氏兄弟特有的浑厚嗓门答道:“定是为了封回诏书之事。”

“嗯。”

“是下官的理由写得不够清晰么?”

“是你的理解略有错误。”

“愿闻其详。”

“与叔封回诏书的理由,是石越无罪遭黜,且国家大举改革之时,不可使能臣不用。是吧?”

吕大临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下官以为……”

司马光摆了摆手,打断了吕大临的话,道:“石越并非是被黜,参知政事是正三品,安抚使也是正三品。国家委以西北方面之重任,一身牵涉国之安危,不能说是‘不用’。所以,你的理由并不成立。”

吕大临注视司马光,忽然问道:“诏书上有相公画押,相公也支持这道任命?”

“不错。”司马光没有回避吕大临的目光,坦然答道。

“下官认为相公的解释,是诡辞。由参知政事至安抚使,不能说不是贬。”吕大临的脖子变红了。

“与叔。”司马光的语气严厉起来,“若按你的说法,难道参知政事没有犯错,就只能做参知政事或者升为左右仆射?做参知政事是为国效力,做安抚使也是为国效力。不过一在朝廷一在地方,怎么就做不得?”吕大临被司马光质问得说不出话来,但是心里却依然不服气,一张白脸涨得通红。“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这道诏书,无论如何,都要通过的。若是你的理由被认可,那么以后的参知政事就连正常的调动都会成为一个问题。”司马光站起身来,拍了拍吕大临的肩膀,又放缓语气说道:“皇上很赞赏你这点风骨,希望你能好自为之。”

吕大临默然良久,脸上红晕渐渐退去,优雅的向司马光欠身行了一礼,淡淡回道:“下官做官,不是为了阿容悦世。不论皇帝怎么看,相公怎么看,下官认为是对的,下官便要说出来;若下官认为是不对的,下官也会坚持反对。如果能够被世人认可,那么下官自然不惜殚心竭智,好好做一番事业;若不被认可,下官也不会苟且。我可以回白水潭去教书,去《汴京新闻》做记者……”

“与叔……”

吕大临抱了抱拳,道:“请相公容下官说完——这道诏书,从道理上来讲,下官的确说不过相公。而且我知道即便三封之后,朝议多半也会迎合皇上的意思。那时候,不过是徒劳的给朝廷引出许多事情来,对事情却没有帮助。但下官也不愿意这道诏书上,有下官的画押。因为下官心里认为,这实际上是一种贬黜,而这个任命也是不正常的。既然我进不能坚持己见,让朝廷改变主意;退又不能委曲求全,接受这道诏令,那下官只能选择辞官。下官自会向杨大人提出辞呈——只希望相公能认定自己的判断,真的是正确的。”他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略带歉意的望了一眼尚书省内自己的二哥吕大防的阁房,又向司马光行了一礼,便径自退出了尚书省。

司马光望着吕大临离去背影,似乎依稀看见自己当年的影子,竟是呆住了。


自从石越罢参知政事兼太府寺卿,授端明殿学士、陕西路安抚使的诏令公布之后,便如同风雨欲来的池塘里落下了第一滴雨水,整个局势徒然之间就变得紧张起来。百姓与民间的报纸为石越鸣不平,为正在进行的种种改革的命运担忧;而朝廷官员们嗅到的,却是另一种味道——石越竟然未能面圣陛辞,反被命令尽快出京;而此后,尚书省自吕惠卿以降,几乎所有的官员都先后因为某些原因受到皇帝的训斥甚至责罚,惟有文彦博与司马光则各有嘉奖,负责流杯殿警卫的杨士芳也被升职奖励;除此之外,则有可靠消息证明,诸班直侍卫前往讲武学堂培训的计划被推辞了……

所有的人都相信,朝廷一定出什么事了!

汴京城西。

乌云蔽日。

近百骑乘者拥簇着七八辆四轮马车,缓缓而行。许多骑者的目光不断的投向其中一辆马车的车轮,似乎恨不得那轮儿生出四个角来。

“大哥……”梓儿望着强作笑容的石越,终于禁不住低声哭了起来。

石越轻轻理了理梓儿的秀发,有几分笨拙的安慰道:“妹子,别哭。等到孩子生下来,我便派人来接你。一两年后,我们还会回汴京的。”

“我知道。”梓儿抬起头来,却是止不住眼泪。

石越用袖子擦了擦她的眼角,笑道:“乖,回去后,把岳母请到府上来,好有个照应。每半个月记得写封家书给我,好让我放心。万事都要多多小心,那几样安胎药,要记得吃。每十天要请大夫来诊一次脉。”石越一面说,一面自己也有几分恻然起来,他不想让梓儿担心,便俯过头去,轻轻吻了梓儿的耳尖一下,柔声说道:“若是生了男孩,便起名叫石定朔,若是女孩,便叫石蕤。”

“嗯。”梓儿点了点头,靠在石越的怀中,睁大了眼睛望着石越。她心中虽有千般不舍,万种柔情,却终是不愿意说出来,她毕竟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有太多的牵绊。

自出城之后,马车就渐渐颠簸起来。石越预定的行程,是自汴河、洛水取水道至西京洛阳,然后从洛阳起,便改行陆路,经新安、渑池,进陕西路境内,从司马光的老家陕州开始,经虢州,过潼关,取道华州、渭南,达到京兆府,陕西安抚使石越,便要在长安建牙。此次石越入陕,情势不同往昔,众官员在城门外各怀心事草草饯行之后,石越便婉拒了要送行的诸人,只让桑充国与唐棣送他至渡口。梓儿因为已有几个月的身孕,本来石越还不愿意让她出门,奈何不让梓儿随行前往长安,已经是万分的迫不得已,对于流过一次产的梓儿,石越是十万分的小心翼翼,哪敢让她受这种颠沛之苦?但是二人自结婚以来,少有分离,若不让梓儿送至渡口,梓儿却是死也不肯答应的。

尽管是缓缓而行,但是从城门到渡口的路程,却似乎格外的短。一阵马嘶蹄扬之声后,马车终于停住了。

梓儿收住泪,认真的替石越整了整衣服,心中有千言万语要说,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最简单的一句话:“大哥,多多保重。”

“我理会得的。”石越温柔的笑了笑,弯着腰走出马车。桑充国与唐棣等人早已勒马在一边等候。见石越出来,桑充国温声说道:“子明,多多珍重。”

石越含笑点头,道:“长卿,你也请保重。”转身面向一直默默不语的唐棣,笑道:“湖广屯田之事,毅夫要多多操心。此事功在社稷。”

唐棣朗声笑道:“子明放心,我不会效小儿女状。你此去陕西,正好让夏国的龟孙子们知道我大宋有人。”

“定不会让君失望。”石越眺望西北,慨然答道。又向一边的唐康与秦观说道:“虽然已经做官,却还要多读书,多知民情风俗。”

“是。”唐康与秦观一齐欠身抱拳答道。

石越微微颔首,众人又一一向潘照临、陈良等人道别。侍剑在石越身边低声说道:“沈存中大人与司马先生不便前来送行,已托人致意。”石越点了点头——忽然,便见东边尘土飞声,一阵马蹄之声传来。众人尽皆愕然,一齐转目注视,瞬息之后,便见有数骑飞驰而来。侍剑眼尖,看得清楚了,不由诧道:“前面的二人是章惇与司马康。”

石越与潘照临对望一眼,二人心中都觉诧异——这两个人怎生走到一起了?

正在疑惑之间,二人已到近前。章惇与司马康下了马来,章惇朗声笑道:“子明,老章给你送行来了。”司马康却是躬身抱拳道:“晚辈见过石大人。”他年纪与石越相差无几,因为父亲的关系,却不能不执晚辈礼。

“子厚、公休,你们怎么来了?”

章惇望了司马康一眼,笑道:“途中偶遇司马公休,便结伴前来。某来此,一是特意给子明你送行;二是向子明介绍一下即将上任的驻陕西安抚使司监察虞候,本朝飞将军向宝之子,致果校尉向安北;还有他的副使,宣节副尉段子介。”他话音刚落,两个戎装武官已走到石越跟前,欠身抱拳道:“未将参见安抚使大人。”[宋以安抚使为“帅臣”,安抚使司为“帅司”,尊称安抚使为“某帅”或者“某大帅”。]

石越伸手扶起,不动声色的看了段子介一眼,向章惇笑道:“子厚真有眼光。”

“向安北与段子介,是我费尽千辛万苦,威逼利诱,方从讲武学堂挖来,不料卫尉寺未呆几天,就要派去陕西,真正可惜。”章惇笑嘻嘻的说道:“子明日后,须当多多关照他们。”

各路监督虞候身负监视一路掌军官员的重任,官位虽然低微,不过正七品武官,而且只有调查权没有审判权,但实际上却是皇帝在各路的耳目,身为安抚使的石越又岂能不知?这套制度还是他自己设计的。因此说要石越照顾二人,却是章惇的客气话。以章惇的精明,自然知道段子介的来历,他把段子介这个人安插到陕西安抚使司衙门,摆明了是向石越示好。而又特意来向石越介绍向宝与段子介,倒不如说实际上是向向宝介绍石越——这位安抚使,和你的顶头上司,关系非比寻常。章惇在这个时候,如此示好于石越,摆明了便是在进行政治投机。但是他如此明目张胆,当着司马康的面玩这种把戏,却不能不让一向谨慎小心的石越佩服他的肆无忌惮。

“不敢。”石越淡淡的回了一句。便听司马康笑道:“章大人真是顾虑周详——石大人,这是家父的一封亲笔信,特意让晚辈送到石大人手上。家父说,请石大人上船之后,再拆阅不迟。”

“谨遵台命。”石越恭恭敬敬的接过司马康递过来的书信,放入怀中。

章惇望了望天色,悠悠说道:“汴京城风雨欲来,子明还是快快上船吧。”

“如此,在下就告辞了。”


在石越的船只离开渡口半个时辰之后,汴京城就下起了倾盆大雨。

渡口旁边,一个美丽的少女咬着嘴唇,呆呆的望着汴河那斩之不断的河水,不断的从远处流来,稍不停息,便向东方奔去。

“好不容易才从家里逃了出来……好不容易才从家里逃了出来……”一瞬间,再也忍耐不住,柔嘉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冲到大雨当中,抽出腰间的鞭子,拼命的抽打着渡口的木桩。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脸庞、衣服,但是此时此刻,什么都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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