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III•燕云4 第二十章 关河迢递绕黄沙

新宋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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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北国,空旷、辽阔,朔风在原野间呼啸,经霜的树叶,在这寒风中猝然脱落,在干燥的沙碛地面上旋转、飞舞着。

唐康骑在马上,举目四顾,目力所及之内,除了他身后绵延逶迤的使团,以及周围护送的契丹军队,整个天地之间,竟似渺无人烟一般。只有几只乌鸦落在远处河边的几棵杨树上,张开翅膀,凄凉的叫着——虽然人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北方度过,但对唐康而言,这种黑色的大鸟,始终是不祥的象征,这一点上,显示着他骨子里依然是南方人——而这更让唐康心里泛起一种苍凉的感觉。

再走二十里,便是广平甸——契丹皇帝冬捺钵的行在之所。

唐康始终无法理解契丹人的思维。做为一个积极推行汉化,锐意革新的皇帝,耶律濬进一步强化了他的中京大定府作为行政首都的地位,但是,这个皇帝却始终未能彻底革除他祖先的“弊政”,每年都要带着自己的朝廷到处乱转。这样的统治方式,在以往契丹以部族自治为主之时,或许还并无不可;然而,在耶律濬的锐意变革之后,辽国朝廷直接控制、管理的州县人口越来越多,此时还搞什么“四时捺钵”,就显得有点食古不化了。

当然,这只是契丹的内政。耶律濬若治理不好自己的国家,唐康只会幸灾乐祸,绝不会有半点的同情与担心。只是契丹的这种制度,对于各国的使臣来说,同样也是一种折磨。在各国通行互派常驻使臣的今日,耶律濬的四时捺钵,亦意味着各国的驻辽使臣们也必须每年跟着他到处乱跑。而对于唐康这样的特使来说,则意味着他必须在寒风凛冽的季节,鞍马劳顿,跑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拜会契丹的皇帝。

唐康在心里咒骂着。但想起自己的使命,又感到一种兴奋。

这一年是大辽太平中兴十一年,大宋绍圣六年。时方三十六岁的唐康,以大名府任上考绩优异,累迁至武经阁侍读、枢密院副都承旨,此番奉旨使辽,乃是为了与辽国谈判,修改或终止由如今的兵部尚书章惇在六年前与辽国签订的“互市条约”。

熙宁十八年签订的那份条约,原本应当在去年五年到期后就终止,但宋辽双方谈判没有结果,左丞相司马光顾及两朝交好,又做出妥协,令此议延长了一年。然此事却在宋朝朝野招致极大的不满,更闹出不少风波,迫于压力,两府终于决定,无论如何,都必须修改或终止条约。这才差唐康为特使,出使辽国,向耶律濬表示诚意,并妥为解释。

妥为解释!

唐康不由在心里冷笑着。

说到底,这不过是司马光的一厢情愿罢了。自从绍圣三年,太皇太后下旨改左右仆射为左右丞相后,七十多岁的左丞相司马光,在唐康等人的心中,便是越来越保守,越来越怯懦怕事了——

他先是在绍圣三年,上表请求召回吕公著,但吕公著回京时,已是口齿不清,不到一个月,便老死于府中。然后,他又请求召回文彦博,但文彦博坚拒不允,反而请求致仕,最后以太师、加两镇节度使致仕,隐居于洛阳。

仅以此一事,唐康便觉司马光不及文彦博多矣。

这并非是因为唐康是文家的孙女婿,所以偏袒文彦博。便以与辽国互市条约之事来说,六年前签订此约,或属迫不得已,然至绍圣五年,大宋朝早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走出了高宗皇帝大行时的困境。

先是绍圣元年,宋夏议和。石越与司马光一道,顶着国内反对者的压力,遣蔡卞出使夏国,在黑水城与李秉常议定盟约,宋朝以允许秉常每岁遣使祭祖、遣送愿意西迁的党项贵人、开换互市、重新册封李秉常为西夏国王、同意两国互驻使节一共五项让步,换取秉常向宋称臣并采用宋朝年号。绍圣二年,王安礼与李宪又奉旨与西夏议定边界,双方并口头承诺,秉常不再东向图谋西夏故地,而宋朝则默认秉常兼并西域之行为。

自此,秉常得以全力经营西域,再无东顾之忧。而宋朝在全面收缩之战略下,也乐得换取西北边境之安宁,从此可以着力消化收复的河西之地,进一步巩固在河西的统治。

这一策略效果显著,虽然有情报显示,在绍圣五年,已然兼并高昌、龟兹,并且数度大破黑汗,眼见着就要并有西域全境的西夏,在迁都高昌后,悄悄地恢复了年号。但是,这几年来,宋夏边境,却是的的确确做到了和平相处。而其直接的结果,便是两国互市规模不断扩大,宋朝从河西至横山、河湟,户口滋衍,府库充盈,阡陌相连,羊牛成群。而宋军大量转为屯田军,不仅极大减轻了朝廷的财政负担,连带着让陕西腹地,也得到了自唐朝安史之乱以后难得的休养生息时间。绍圣五年,朝廷更是在横山、河湟、河西诸地,做了一件旷古绝今的大事:朝廷征召了三千余僧道,在这些地区大做法事,超度死于战争中的亡魂——这倒并非没有先例,但此后,石越又下令这些僧道深入各蕃部,替各蕃部免费医治人畜,朝廷并为此拔出三十万贯缗钱,购买草药,赐予诸部落。

石越此举,固然显示了如今宋朝西北各族关系之和好前所未有,亦间接展示了宋朝的财政状况是怎么样的良好。

的确,时至今时今日,汴京的物价,仍然未能恢复到七八年以前的水准,但自熙宁十八年发行盐债开始,尽管围绕盐债之事,争议不断,甚至偶有紧张之局面,但得到司马光与王安石支持的盐债,毕竟得以顺利发行,朝廷得此巨额资金,不仅可以为交钞、钱庄存款提供担保,而且还帮助朝廷度过了财政困难之时期。

在交钞与钱庄稳定之后,尽管很快在海外之凌州与金洲又发生了战争,但原本预期将惨淡经营的海商与东南作坊,却也因为封建,获得了新的机会。自熙宁十八年开始,每年都有不同数量的宗室之藩,他们在汴京与杭州大量变卖资产,以购买需要的物品,并募集人才与劳动力,大宋朝一百余年来宗室的财富积累,在几年之内,几乎全部投入流通市场,这本身就足以令汴京与杭州的交易活跃繁荣,由此带动的一个个地区、行业的繁荣,效果更不可估量。而到了封国后,为筹措最初的资金,诸侯们更是不惜大量的出卖利益,从最普遍的承包市舶务关税,到开放矿山,更有甚者甚至雇佣“武伴当”为佣兵,替他们征服夷人,然后诸侯与佣兵们坐地分成,分享赋税……

海商们在诸侯国或身居要职,或与诸侯们分庭抗礼,但多数人仍然甘愿当宋朝的臣民,他们也给宋朝朝廷带来了可观的税收。绍圣五年,朝廷在市舶务关税、海外商品禁榷专卖两项收入上,便超过了一千万贯缗钱。而这,还是在宋辇交恶,东西商路几近断绝的情况下取得的。

东南诸路更趋繁荣,不仅两浙、福建诸路远胜旧观,湖广四路的户口、垦田数、粮食产量、税收,更是逐年增长。而益州路历五六年之休养,亦已渐渐恢复元气。在划定蜀币区、禁军大举北撤后,益州物价渐渐平稳,此后五年间,朝廷在益州小心翼翼的回收着纸币,至绍圣五年,益州的情形,看起来反比以往做为铁钱区时更加乐观。虽然朝廷仍未开放蜀币与交钞之兑换,人们出入益州,携带钱钞无用,只能带货物或者黄白之物,但这与以往实施铁钱区时一样,货币的不能通用,反倒促进了益州与外界的贸易。而蜀币做为铁钱所没有的优点是,发行蜀币成本远远低于铁钱,而铁钱易于盗铸,携带不便,蜀币则反而盗印不易,携带方便。五年时间,不仅益州军民早已接受蜀币,据唐康所知,更有商人不惜干犯法令,私下里替出入益州的旅人兑换交钞、蜀币,在那些商人那里,一贯蜀币甚至能换到一贯二十文的交钞。也就是说,在实际上,蜀币已比交钞更值钱。

的确,益州的自我恢复能力是惊人的。只须朝廷安份下来,百姓就会扛起锄头,自己养活自己。陈元凤在益州,只花了不到两年时间,剿抚并用,就平息了益州全境的盗贼,并因此升任转运副使。

叛乱的西南夷在几次主动出击骚扰皆被王厚、慕容谦击败后,很快便不敢再挑衅宋朝。眼见着一两年间宋军都未来征讨,这些叛乱的部落顺理成章的又重新开始了互相之间的仇杀,在陈元凤、王厚、慕容谦、何畏之的暗中挑拨、收买、分化之下,三四年间,这些部族要么重新归附宋朝,要么早已经将项上人头,悬在了戎州的城门之上。

绍圣五年,陈元凤甚至上了一份雄心勃勃的奏状,请求朝廷允许他发益州之兵,清算当年西南夷叛乱时的领头部落,乃至要惩戒后来曾经接纳过某几个部族投附的大理国。

在司马光做主的政事堂,这份奏状当然不可能被采纳。为了怕陈元凤惹事生非,司马光干脆将这位如今已是赫赫有名的“能吏”,以“历练”为名,升任河北路学政使。

绍圣五年的司马光,是如日中天的司马光。无论他做什么事,两府都没有人会反对。

在这一年,朝廷如约赎回了第一批五年期的盐债,没有一文钱的拖欠。旧党中与司马光渐渐疏远的那群人,虽然也有极少数的人,将此视为自己持续五年抗争的胜利,宣称朝廷只是勉强做了件理所应当的事,但大多数人,要么沉默不语,闭上了嘴巴,要么公开转变态度,赞扬司马光。

仿佛这全是司马君实的功劳!唐康在心里面愤愤不平的想道。仿佛这全是司马君实的功劳!

其实谁都知道,若非是石越,甚至若非是有王安石在杭州主持东南之盐债、封建诸事,根本便不可能有今日之局面。然而,汴京的旧党们记不起远在杭州的王安石,也将石越的功绩视为理所当然,在他们看来,这一切的关键,全在于当初司马光坚定的支持了石越。

世间之事,便是如此的荒诞可笑。

所以,这一年,司马光的威望达到了顶点。

但绍圣五年的司马光,亦是暮气沉沉的司马光。

这位七十多岁的司马相公,已经不能每日上朝,只能五日一朝。政事堂的政务,几乎全部是由石越与范纯仁主持。而这位左丞相所做的事情,则是拒绝了陈元凤清算西南夷逆首的奏状,驳回了文焕、薛奕请求西征注辇国的奏状,默认了李秉常在高昌恢复年号,委曲求全的继续执行与契丹这份早应终止的条约!

他支持的唯一一件大事,是再发行五百万缗新债券,用来筹措资金,修复陕西的灌溉水道。绍圣五年,朝廷国库倒并不缺钱,只不过石越与两府皆认为国库里应当多留一点积蓄,以备不时之需,而直到那时候,在究竟应当继续回收交钞,还是可以适当再发行一些交钞之间,两府依然拿不定主意。这一点上,每个人都是惊弓之鸟,不管食货社提出多少理论,太府寺怎么进谏,甚至连石越都固执的认为,在国库储备的金银铜与发行的交钞最少达到一比三之前,绝对不宜再发行交钞。司马光显然也持这种心理,于是,发行适度的债券,反而更加容易得到两府的支持。

总而言之,司马光依然抱着他熙宁十八年所定下的策略,不肯做出任何改变。只要没有人来侵犯大宋,他便不希望兴起一丝半点的边事,无论那对宋朝有利还是无益;只要财政不出问题,他便希望将当前的政策继续维持下去,最好不要有任何新的冒险政策出现……

但是,司马光甘心如此,可并不代表这个国家甘心如此!

这不是一个安静的时代。

亦不是一个属于七十多岁的老人的时代。


索羊织苇称行宫。

从官星散依冢阜,

毡芦窟室欺霜风,

春梁煮雪安得饱,

击兔射鹿夸强雄,

朝廷经略穷海宇,

岁遗缯絮消顽凶……”

突然,唐康身后的车队中,传来歌女的清声,在这沉默而枯燥的旅途中,悦耳的歌喉,有时候的确是能鼓舞起人们的士气来。

但这歌声,却叫唐康微微皱起了眉来。

这歌的歌词,乃是由苏辙昔年出使契丹后,所写的《虏帐》一诗。他使团中的十名官妓,乃是宋朝送给辽主的礼物,此时远来这塞北之地,感伤触怀,亦属人之常情。然出使契丹,最忌讳的,便是以华夏骄人,这常易引起两国的纠纷,苏辙此诗,又是说“虏帐”,又是说“顽凶”,对契丹可不太尊重。

他瞥了一眼陪伴的契丹官员与将士,他们也都在侧耳倾听着,但脸上却并无不悦之意。唐康不由得一愣,这时才想起来,那歌女乃是用吴语作歌,身边的这些契丹官员,纵然听得懂汉话,充其量也就是能听懂汴京官话而已,要想听懂吴语,那是断断不可能的。

唐康自失的一笑,放下心来,心思又转到歌词上来,“朝廷经略穷海宇,岁遗缯絮消顽凶”,这样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了。

便在此时,只听到“呜——呜——呜——”,连续的号角之声从前方传来,唐康便见护送使团的一个契丹武官从腰间摘起号角,“呜——呜——呜——”的吹了起来。

使团停了下来。顷刻之间,方才还是渺无人烟的旷野中,不知从哪里突然插出来一队骑兵,向着使团疾驰而来。

契丹接伴官策马到唐康身边,抱拳笑道:“唐大人,前面便是耶律冲哥将军的防区了。”

“耶律冲哥?”唐康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中竟露出几分期盼之意。但这须怪不得唐康,耶律冲哥,的确,他已经久仰了,自绍圣以来,这位全天下声名最盛的将军!


“唐大人,童大人,一路辛苦。”

唐康见着那队骑兵在离自己一行五六十步时翻身下马。一个二十来岁,身着白色胡服,体格矫健,头领模样的北朝男子大步走过来,抱拳朝自己与副使童贯打着招呼。他一面和童贯抱拳回礼,心里正暗思着枢密院的档案中,曾记载哪个契丹官员是这般模样,却听那契丹接伴官已趋步上前,行礼道:“状元公……”

唐康听见这三字,心头“啊”的一下,恍然道:“原来是他!”

果然,便听那接伴官已笑着介绍道:“唐大人、童大人,这位便是本朝去年的武状元,乃生女直部节度使完颜劾里钵大人之次子完颜阿骨打将军。”

唐康心里暗暗点头,又笑着回了一礼:“原来是状元公。”转身对童贯笑道:“前几日,还和供奉说及生女直男子勇敢善战,冠于北朝诸部,不想今日便见着其中之翘楚。”

一面又留神打量着完颜阿骨打——便见这阿骨打虽然头上戴着狼皮帽,却依旧可见他颅后留着几绺头发,与契丹绝不相同。唐康早知辽国各族,大多有髡发之俗,但各族在髡发上仍有区别。如女直便是颅后留发,而契丹则是剃光颅顶,留下四周或主要是颅的两侧的头发。

他又看阿骨打身后骑兵,见其髡发都同于阿骨打,心里已知这定然全是生女直部族兵,不由得越发留意起来。

几年前,辽国驻宋正使韩拖古烈归国,升任北面都林牙——此职在北朝,是相当于宋朝的学士院长[即翰林学士承旨之别称。]的要职。在韩拖古烈的建议下,辽国进一步改革科举制度——韩拖古烈参考宋朝制度,将科举制与契丹的世选制完美的结合起,把进士科分成文、武、杂三门,文进士考儒家经典、诗赋策论;武进士考兵法武艺;杂进士考天文地理医学算术之类。又把契丹、汉人及渤海人、奚人及诸部族分开,做三场分别考试,以求将各部族的菁英全部通过科举加以笼络利用。过去契丹的世选制,是从贵族子弟中择贤授官,但更类似于汉代的察举,至耶律洪基之时,已经难以为继,而且世选制选拔人材,也限于契丹等核心部族,但韩拖古烈的这一改革,却是不仅是将世选制科举化,而且还是辽国第一次向境内所有部族开放政权,分享权力。这次改革对于缓和契丹与国内各部族之间的矛盾,的确效果显著。生女直对契丹素来有着极大的仇恨,许多部落表面上接受辽国的官职,但却颇以此为耻,其中不少部落甚至与宋朝职方馆还暗中有联系,但在此政策下,各部族仍然免不了要让本族子弟去参加科举,因为这事关生女直内各部族之间的互相竞争,考中科举者,不仅能给本族带来荣誉,而且也的确能带来许多实在的利益——似完颜阿骨打这般考中武状元甚或只是各科前三名,其直接的利益便是可以让完颜部免除三年的赋税。

也因此,完颜阿骨打这位状元公,引起了唐康极大的兴趣。

韩拖古烈的这次改革,也许是关乎契丹国运的一次改革。也许,各族菁英进入辽国政权,会削弱各族对契丹的反对力量,甚至进而最终缓和辽国国内部族之间激烈的矛盾;但是,这种政策也并非全没有风险,因为契丹在辽国始终是一个人口不居多数的部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若各族之间的矛盾始终无法真正缓和,甚或在某一天更加激化,那这些各族的菁英回到自己的部族后,就再也不是当初没见过世面的蛮夷可比,他们将会给契丹带来前所未有的麻烦。

更何况,开放政权也会让一些契丹人的既得利益受损,即使是辽国汉人——他们虽然欢迎辽国通过科举选拔更多的官员,但他们对于其他诸科进士同样的心存歧视,对于韩拖古烈的改革——若职方馆的情报没错的话——他们同样也颇多微辞……这些势力,有一天会不会反扑?他们会不会在有一天将这笔账算到完颜阿骨打们身上从而引发更大的冲突?

所有这些……都是唐康心里的疑问,或者说……期待。

尽管石越认为这对宋朝也是一件好事,石越相信不仅仅是契丹,宋朝也更愿意与更开化的蛮夷打交道。但是唐康却不在乎这些,不管他们开化还是野蛮,他只关心那些能给契丹人惹麻烦的蛮夷。虽然石越对唐康的确有着极大的影响,但这点上,唐康与石越完全不同,对于蛮夷的那种优越感,是刻入他骨子里,与他的思维方式完全无法分割的。

他仔细观察着完颜阿骨打和他的部下,以及他们对同行契丹人的态度,或者同行契丹人对这些生女直的态度。寻找他们之间存在着相互间的歧视、敌意,以及可以加以利用的机会。

他留意到护送他们的契丹军队与完颜阿骨打的那支骑兵,完全没有交集,仿佛互相视对方为路人一般。他们之间没有交谈,仿佛是两支完全陌生的军队,但是,唐康却也感觉不到那种紧张、敌视的气氛。

与部众的漠然相比,那接伴官对完颜阿骨打却有一种奇怪的热情,唐康理解其中的原因——契丹人其实与宋人没什么两样,对于所谓的“状元”充满了莫名其妙景仰。但这种感情却让并非进士高第出身唐康有点不屑,这让他很容易想起自己在宋朝所受到的歧视——无论他如何能干,甚至无视他有什么样的背景,不是进士高第出身的官员,仿佛注定就是要低人一等一般,哪怕“武经阁侍读”这个带职,保护了他在升迁的时候不会受到这种歧视。

而让唐康略感意外的,却是阿骨打的不卑不亢。

职方馆自从创立之日起,便一直很注意收集辽国重要人物的情报。尤其种建中接管职方馆后,对辽国更加用心,他非常有远见的收集起阻卜、女直、室韦等臣属于辽国的部落的情报,但是,职方馆收集的情报毕竟有限。阿骨打之父虽然是辽国的生女直节度使,但那与宋朝的“归德将军”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一种名义而已。完颜部算不上一个重要的部落,若非阿骨打拿了武状元,又被耶律冲哥挑中,做了这位名将帐下的一名行军参谋,唐康甚至不会知道世间还有这个人的存在。

在唐康的心里,契丹已是“蛮夷”,而女直哪怕在契丹眼里也是“蛮夷”,至于生女直,那便在女直眼里,只怕也属于“蛮夷”之列了……完颜阿骨打虽然是生女直部节度使的次子,但这种身份,在唐康眼里,便等同于南海雍国某个不知名的酋长家的次子。更何况,他毕竟只是次子,又不是长子。

即便他是武状元!但多半时候,人们也只会因为他的身份而感到一种稀奇。韩拖古烈的改革,将契丹人参加的科举称为“国科”,汉族与渤海人称为“汉科”,奚人与诸部族参加的考试称为“诸部科”——但民间的俗称更加直观,他们分别称这三科为“北科”、“南科”、“夷科”。所以,说到底,阿骨打不过是一个夷科武状元而已。

更何况他才二十多岁。唐康已经记不清档案上怎么说,二十三岁还是二十四岁?

唐康完全无法想象,他身上的气度是怎么来的?

那种感觉是,你感觉不到他傲慢的痕迹,他却能让你觉得,所有对他的称赞都是理所当然,甚至,他还会让你觉得,如果你想对他有所批评的话,他是肯定不会把它当回事的,尽管唐康还能够从他的眼里看到谨慎与谦卑。

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仿佛一个偏远乡下来的青年,到了汴京后,他会本能的拥有一种防卫性的谦卑,他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别人,谨慎的应对着所遇着的一切——这并不算稀奇,唐康见过无数这样的年青人。但真正稀奇的是,在这样做的同时,他还能让你感觉,他可以和所有的人分庭抗礼,并且是理所当然——是所有人!

这个生女直部节度使的次子,身上拥一种让唐康惊讶的气质。

若是在大宋,我定会将此人引荐给朝廷。他会成为……唐康心里掠过一个个的名字,但是却找不到合适的人名,韩琦?富弼?他在心里摇着头,一个个的否定。很快他就决定放弃,无论如何,这还只是一块璞玉,即使辽国得到了他,即使有一天他被磨练出来,他要成为大宋的威胁,也还是很久以后的事情。

他让自己的心思离开这个生女直男子,完颜阿骨打一行来了后,使团热闹了一些,副使童贯正与接伴官、完颜阿骨打高声谈论着伊丽河之战。

“……原来果真曾经翻越天山天险,以前我还以为是市井谣传呢,啧啧,天山……我没见过天山,不过我曾经见过贺兰山,听说天山比贺兰山还要高些……”童贯赞叹着,望着阿骨打,“完颜将军,想来这一路定然惊险?”

“童大人有所不知,在下那时还不是耶律大人的部属。”

“唔,那还真可惜。我一直都想不明白,耶律将军究竟是用了啥法子,将那五门火炮驼过天山的……”

童贯这漫不经心的一问,令得唐康心中一动,立时竖起了耳朵,便听阿骨打淡淡笑道:“耶律大人用兵如神,可俺跟随未久,这些个内情,实实也是不知。”

“耶律将军的确当得起‘用兵如神’四字。”那接伴官却似是不太满意他的保留,已是迫不及待地接过话来,夸耀道:“一万铁骑西征,大破北廷,飞越天山,当日伊丽河畔已集结了十余万以逸待劳的黑汗大军,耶律将军的部下加上西夏人,全部也不超过五万。状元公能在这等名将麾下效力,前途亦不可限量,他日必能随耶律将军为大辽立下更大的功勋……”

“果真有十万黑汗大军?”童贯的惊讶中,带着大煞风景的怀疑。

接伴官瞥了童贯一眼,傲声道:“区区十万之敌,又算得了什么?非是下官吹嘘,这火炮虽是南朝最早造出,但却是耶律将军第一个将它运用到大会战中,若论善用火炮之利,耶律将军认第二,只怕没人敢认第一。”

童贯与唐康飞快地交换了下眼色——接伴官所说,的确是轻易驳斥不了,这五六年间耶律冲哥确是称得上威名远播。

先是率八千马军,以贡物不恭为名,孤军深入极北苦寒之地,大破斡朗改、辖戛斯,从此将“小海”[即苏武牧羊之所谓“北海”,今贝加尔湖。]纳入辽国的疆域之中,拓地数万里,招纳族帐上万户,自此,在辽国的官制上,再无有名无实的斡朗改国王府、辖戛斯国王府,而是多了两个名符其实的斡朗改大王府、辖戛斯大王府。

尔后,辽夏结盟,秉常请师于契丹,约定契丹出兵协助其征讨回鹘与黑汗,所破城池,土地归西夏,金帛子女,尽归契丹。耶律冲哥又奉命率一万铁骑西援秉常,破北廷、跨越天山与夏军夹击高昌,更于伊丽河畔,与夏军一道,大败前来干涉的十余万黑汗军队。李秉常自从与宋朝修好后,无复东顾之忧,自此又得契丹之助,更是无所忌惮,先后攻破高昌、龟兹后,便将战火烧向黑汗国境内。秉常亲率夏军南下,兼并于阗故地,兵锋直指黑汗大可汗驻牙之喀什噶尔城;耶律冲哥则与禹藏花麻一道,纵马于天山之北,其铁蹄所至,连黑汗国最初建牙之巴拉沙衮城,亦不得幸免。

仅数年之间,耶律冲哥之名,威震西域。他横行西域,百战百捷,以用兵沉稳、不贪利、明进退而扬名中外。他麾下将士,善能吃苦耐劳、忍饥挨饿,便在契丹人中,亦属难能。耶律冲哥更有一样长处,便在宋朝,亦颇得称许——他乃是契丹军中,最重视工匠、器械之将领。

前往西域时,耶律冲哥便不辞劳苦,驼了五门火炮去,伊丽河之战,耶律冲哥居高架炮,用火炮出其不意,猛轰黑汗军阵,黑汗军阵形大乱,秉常趁势出击,遂大破黑汗军。辽夏联军得以以少胜多,这五门火炮功不可没。

此役在宋、辽、夏三国,皆极为震动。

契丹铁骑纵横天下,所向无敌,然而若碰上了汉人列出重兵方阵或据坚而守,则只能无可奈何,若要强攻,必然两败俱伤。故辽军才有“成列不战”的传统。然而,自耶律冲哥第一次将火炮用于野战起,大宋枢密院便已惊觉,他们过往的优势,从此不复存在。此役令枢密院真正惊觉火炮在野战中的作用,枢密院原本也对契丹拥有火炮做了一定的防范,但是他们却从未想过,一个善用火炮的契丹将军,将在野战中对他们的重兵方阵构成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威胁。

契丹的火炮的确逊于大宋的火炮,但若得善加利用,用之破坏敌军之阵形,轰开敌人的城门,却也绰绰有余。大宋至此才真正意识到,大宋发明的火炮,从中获益最多的,却未必是大宋。

除此以外,耶律冲哥还仿效宋军的神卫营,据说在他的军中,隐藏着各种各样的工匠,每有俘获,他总会从工匠中挑出身强力壮者,充入军中,平时作战,与普通之战士无异,然若到急时,他军中总是不缺各种各样的工匠。与契丹的其他将军不同,他从来不会抱怨过多的辎重拖累了他的行军速度,即便有时候派不上用处,甚至于迫于无奈丢弃在半路,但一有机会,耶律冲哥便会不厌其烦的将丢弃的辎重补充起来。

所有的这些,都表明,耶律冲哥更象是大宋的将领。

或者说,一个兼具宋辽两国之长的将领。

这也是唐康、童贯对他如此感兴趣的原因。职方馆费了许多的财力,收集了不计其数的关于伊丽河之战的情报,单单是唐康在枢密院参加过的沙盘推演,便有四五次之多。

宋军中马匹的数量的确远多于旧日,但因为训练骑兵成本高昂,而宋朝在财政压力下,奉行的是维持一定数量的精锐骑兵政策,步兵仍然是宋军的主力。而方阵是宋朝步兵对抗契丹骑兵的主要手段,但是,有什么样的方阵能够在火炮的轰炸之下,还能够保持阵形?

这是耶律冲哥给所有宋朝将领出的一道难题。

而大宋的将军究竟有没有找到答案,唐康与童贯都不知道。

不过,虽然唐康并不介意夸赞一下耶律冲哥,如今的大宋,已经有这种雍容与自信去夸赞对手,无论他给大宋制造了什么样的麻烦,但他却也并不打算让那接伴官太得意了,他并没有出言反驳接伴官的话,童贯也知情识趣的闭上了嘴巴——这也是唐康最喜欢他的地方,童贯总是知道在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两人只是突然莫测高深的微笑起来。仿佛那接伴官是说了什么夜郎自大的笑话一般,而二人只是顾及到他的面子,不屑于反驳。

那接伴官被笑到心里发虚,但又不愿轻率相问,只得也闭上嘴巴。完颜阿骨打却似乎突然来了兴趣,他饶有兴致地看了唐康与童贯一眼,但是终于也没有多问。


因为行礼辎重甚多,在完颜阿骨打部的护卫下,使团又走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到了广平甸。到了这广平甸,唐康便即恍然大悟,方知这所谓的“冬捺钵”,说白了,不过是契丹皇帝带着群臣一起避寒。这广平甸位于辽国之永州,乃是一片东西二十多里,南北十多里,地势平坦之沙地平原,此地原本都是沙漠荒原,却因为有两河在此流过交汇,反使广平甸成一得天独厚之地,因为其四周都是沙漠,到了冬天,此地便是个极温暖舒适的所在。加上又离契丹人心中之圣山木叶山不远,契丹人坚信木叶山与其始姐及部族发源皆有极重要的关系,每岁十月,辽主与辽国皇后皆要率群臣祭山——“冬捺钵”选中广平甸,不仅隐有祈望木叶山保佑之意,只怕同时亦是为了方便。

契丹建国之时间,较宋朝犹长,这广平甸既是辽主每年必来之所,虽说契丹君臣不曾在此刻意营造宫室殿宇,然毕竟也自有其规模气象了。自进广平甸,唐康便见帐幕相连,几乎遮天蔽地一般。所有的帐幕全是坐西向东。契丹人又在此地多植树木,遂使榆柳成林,使人浑然忘记自己原来身处沙漠之中。

那完颜阿骨打部护送着使团到了广平甸,便告了辞回去交差。接伴官则引着使团进了一处帐蓬——唐康诸人也不以为异,这一路以来,他们所住的驿馆,几乎全部都是毡帐馆——驿馆的官吏们显然早已得到宋朝使团前来的消息,准备得亦颇为妥当,几十名兵吏使婢帮着宋朝使团的随从搬卸行礼,几名通译跑前跑后,帮着翻译交流。驿馆特意拨出来五座帐蓬给宋朝使团,唐康与童贯各占一座,其他随从兵吏占两座,歌妓们占一座。接伴官待到他们安顿下来后,也告了个罪,吩咐几个小吏在那里听候差遣,也辞了出去交差。

前前后后又忙碌了一阵,伴当伺侯着唐康洗了脸,换过干净衣服,又有辽国北枢密院、敌烈麻都司[敌烈麻都司,其长吏称敌烈麻都,据《辽史•百官志一》,其职掌是“总知朝廷礼仪,总礼仪事”。亦即此司略相当于宋之礼部。]的官员前来问候,唐康心里挂念着正事,免不得要询问递交国书及觐见辽主之事,但那两个官员职位低微,只是一个劲请他们好好歇息,明天再行接风之宴。唐康又问他们是否能拜见北枢密使卫王萧佑丹或敌烈麻都赵思茅,二人亦是吱吱唔唔;又问能否去会见大宋朝驻辽正使朴彦成,二人也是一问三不知。

唐康顿时疑心起契丹有心轻视,他使前虽然花了很大功夫,翻阅密院档案,记熟外交礼仪,但这些小事,却是档案里所不会记载,礼仪里没有规定的。他心里虽然恼怒,却到底也不敢孟浪,只得耐着性子,计议着权忍一日,待到明日见了重要的官员,再做计较。

打发了那两个契丹官员,唐康眼见天色还不算太晚,正是夕阳将落未落之际,他好不容易来一次契丹,虽然知道身处广平甸内,契丹人必不会允许他随意离开驿馆,但他却也不想躲在帐蓬之内,吩咐过伴当,便信步出了帐蓬,在驿馆内闲步。一路所遇,馆内的契丹人见到他,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或欠身行礼,或是对他视若无睹,仍旧大声说笑,只是他们都是用契丹话交谈,说的是什么,唐康却是一句话也听不懂。他细心观察他所遇契丹人的神情、衣饰,却也察觉不到什么忧容,馆内人众,自小吏到厮役,所穿衣鞋,也看不出破旧之处。他又回想一路前来之所见所闻,虽然这广平甸驿馆之内,或的确可能是辽人刻意粉饰,但自南京至中京,至中京至广平甸,沿途所过驿馆,所遇百姓行人,他的确也是没见过一人面有饥色。到了这时候,唐康终于不得不承认,契丹如今的确也是处于“治世”之中。

“契丹不可促图!”——唐康心里,突然冒出他的顶头上司、枢密使韩维这两年常说的一句话来。在汴京时,唐康和他的同僚们,私下里都对老眼昏花的韩维颇有微辞,他们觉得韩维越老越怯懦,全无当年智勇。但是……唐康心里面突然有一点动摇。

没有亲身到过辽国的时候,无论从纸面上看到多少档案、情报,又从别人那里听到多少传闻,唐康心里面对辽国能处于“治世”,也始终是怀疑的。这种心态在大宋非常普遍,即便是承认契丹处于治世,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切的人,在心里面,也是不曾将夷狄之治世当一回事的,夷狄毕竟只是夷狄而已,他们的治世,又怎能与中夏相比?绝大部分的宋朝士大夫,终其一生,都从未到过辽国,因此他们对辽国的了解,来自于搀杂着真实与夸张的传闻,还有一些书面的记载。但所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其实亦不是那么靠得住的。任何亲身到过辽国的人,都会有完全不同的感觉——从南京到中京所见到富庶,从中京到广平甸所见到的广阔,的确能让唐康真正体会到,契丹是一个可以与大宋相提并论的大国。

在宋朝的官员中,唐康已然是属于对契丹有相当认识的那群人,是枢密院内所谓的“知北事者”,但既便如此,当此前间接的认知与此时直观的观察一一相互印证之后,鲜活起来的辽国,仍然让唐康感觉到惊讶。

唐康原本准备用一种最强烈的态度,终止条约,并趁机狠狠的羞辱契丹人一次,替大宋出一口闷气。如若契丹人恼羞成怒,那正中唐康下怀,若契丹胆敢兴兵,大宋正好趁机一举恢复幽蓟故地!

但他毕竟已经不是当年轻狂不可一世的少年,这一路的旅途,让唐康不知不觉的收敛起心中的那种只求快意的冲动。他永远都不会接受那种条约,他也绝不会委曲求全的“妥为解释”,大宋理当理直气壮的终止条约,如此,才能让契丹人明白这个世界已经有了新的规则。但是,他也愿意在这个过程中,给予契丹人合理的尊重。

他不惧怕因为谈判失败而挑起战争,也不会刻意去回避战争,但是,他也不会再去寻求战争。

那样可有点愚蠢。

2

然而,契丹人却并没有体谅唐康的心情。次日,敌烈麻都赵思茅在前来接受了唐康所递交的国书与礼物,并且设宴宴请了唐康与童贯之后,从此便如人间蒸发,消失不见。此后日复一日,唐康与童贯几乎是被软禁在了驿馆里,二人被限制离开驿馆的范围,每日里虽然总有几个官员前来作陪,大宴小宴不断,但是契丹人却既不肯与唐康开始谈判,也避而不谈何时可以让他觐见辽主与北枢密使萧佑丹。甚至连朴彦成那边,也沓无音讯。

唐康与童贯几次商议,都觉得甚为蹊跷,二人有时甚至疑心契丹已经南下。但无论唐康据理力争,还是赤裸裸的威胁,甚至是私底下行贿……他用尽所有的手段,终究是得不到半点线索。而辽人始终是以礼相待,只劝他稍安勿躁。

这里始终是契丹人的地方。唐康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暗自懊恼,使团内原有一个通译,但过了辽国南京后,便染上疾病,因为汉语本是当时各国外交场所之通用语言,辽国、西夏、大理、高丽、交趾诸国,无不采用汉字,社会上层更是普遍会说汉话,所以当时唐康也不以为意,将他留在了中京使馆养病。他设想过使辽会遇到的种种困难,却不曾想到会遇到这种窘境。甚而,原本驿馆之内的兵吏厮役,是最易收买、最易露出蛛丝马迹的,但不想他这驿馆内的契丹兵吏厮役,竟没有一个人会说汉话,更不用说识汉字了,整个驿馆内的辽人,只有四个通译懂汉话。

这一切都表明,契丹人是刻意为之。以辽国境内懂汉话的人口之众,似乎这种广平甸内的驿馆,已略相当于大宋的都亭驿的地位了,在这里听差的兵吏,别说汉话,只怕天下四方各国之语言,都有人懂得。所以要么是这些人装聋作哑,要么便是有人故意挑了一批不懂汉话的人来“招待”他们。

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但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唐康却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若说契丹已决意翻脸,甚至已经兴兵南下,可他们虽被软禁,但除了与外界隔离之外,辽人到底还是以礼相待——若两国真的开战,辽国不将他们放逐到小海,也应当将他们移入上京,断无还让他们留在广平甸之理,更何况他们虽然被软禁,却也没听到外面有大军行动的动静,真是大军开动,广平甸再大也大不到哪去,辽人既无必要瞒他们,也没有瞒得住他们的可能,除非是他们到此之前,辽人早已南下了,但若真是那样,那不仅职方馆可说是无能之极,便是大宋河东、河北的文武官员,却全部成为了草包。因此虽然偶尔难免疑神疑鬼,但唐康到底还没失了冷静,仔细分析之下,便觉得这极不可能。

而若说契丹有意想以此来挫折他们的锐气,做为一种谈判手段,可谈判既未开始,又何来此说?何况辽人也不曾断水断粮,加以威逼——契丹虽说常自居中国,僭称正朔,但毕竟脱不了夷狄的野蛮习气,谈判时断水断粮借此威逼使者屈服,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自他们老祖宗匈奴[宋人相信契丹乃南匈奴之后。按,契丹与奚人皆出自鲜卑宇文部,而宇文部之祖则为南匈奴之一支。此说虽存争议,但据考古发现之各族头骨标本与人种学分析,亦有证据显示契丹人在人种学上,的确与南匈奴相近。]那会,便已屡见不鲜,如今故伎重施,也不稀奇。因此,这也不合情理。

还有一个可能,便是契丹内部有大变。然而这更加匪夷所思,唐康只想想都觉得荒唐,他虽然日夜盼着契丹倒霉,但无论他来辽国前所听到的传闻,所读到的档案,还是他来辽国后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哪怕他极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辽国正是太平之世,称得上在朝君明臣贤,在野百姓安居乐业。契丹北枢密使卫王萧佑丹,更是天下少有的智谋之士,自辽主耶律濬登基以来,执政十五年,政通人和,令得契丹中兴,连大宋都有许多士大夫将之比为诸葛武侯第二。虽说近几年来,辽国的元老勋贵,如耶律寅吉、萧素、萧岩寿、萧惟信、萧夺剌、萧迂鲁等人,相继去逝,但辽国朝中依然还有萧禧、萧阿鲁带、萧忽古、撒拨这样的老臣,至于正当壮年的名臣名将,如韩拖古烈、赵思茅、室得臣、韩何葛、马九哥、耶律信、耶律冲哥、韩宝等等,可说不计其数。便是那些后起之秀,也不容小觑,如南院大王萧岚,虽是外戚出身,乃辽国太子的亲舅舅,皇后的亲弟弟,但是职方馆的情报也说他在辽国“深孚众望”,屡次率军平叛,皆得克捷,“颇有名将之风”……更何况,还有一个威望极高的萧佑丹在!要说是因为契丹内部有变,唐康倒更愿意相信契丹已经南下了。

唐康与童贯设想了各种各样可能,却始终猜不透发生了什么事。

在这度日如年的软禁之中,唐康与童贯莫名其妙的度过了十天。


宋绍圣六年,辽太平中兴十一年,十一月十八日。早晨。

唐康与平时一样,起来洗漱之后,便开始找了个空旷地舞剑。练过剑后,童贯也和往常一样,带了弓箭前来,树好靶子,开始练箭。唐康一面在心里想着今天要如何折腾契丹的接伴官,一面指导童贯练习弓箭。

童贯虽然只是他的副使,但如今身份却大不相同——内西头供奉官、内东门司勾当官,在内侍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更何况他是立过大功的内侍,皇太后与小皇帝跟前的小红人,便是高太后,也对他另眼相待。唐康也素知道童贯与石越有些来往,但自从李向安被高太后赶到瑞宋岛后,宫中如今主事的宦官,便成了陈衍和李舜举——陈衍是高太后身边的老人,自不必说;李舜举算是先皇帝高宗时那些得宠的宦官中硕果仅存者,其余的大貂珰,死的死了,活着的,都是如李宪、李向安一样,远远在外头,看起来只要高太后不死,他们便没什么机会再回汴京,李向安还算好的,李宪在先皇帝在位时,颇得罪了一些旧党君子,若非石越念及当年伐夏之时,李宪在他麾下时安分守己,也立下些功劳,他早已不知道被旧党的君子们怎么个作贱法。但李舜举却与李向安、李宪这些人不同,他是个颇得旧党好感的宦官,此人虽是个宦官,骨子里却是与旧党的君子们一个作派,根子上称得上是个“士大夫”,但偏偏他还懂得分际,又不肯真把自己放到和君子们一个位置上,外面上还守着宦官的本份——象这种人,旧党的君子们要不喜欢他才奇怪。然宫里自从有了这两人主事,以往所谓的“中外交通之弊”,的确是骤然收敛了。陈衍的家挨着范纯仁府,平时这位“大貂珰”回到府上,竟连话都不敢高声说,每日里就会吓唬那些小黄门,说若犯了事被相公们拿住,便被取剑斩了,也只能自认倒霉。不必说汉唐,便是有宋以来,内侍们见着外朝的士大夫们,也是从来都没有这么诚惶诚恐过。

想先朝之时,新党旧党,无论说得多好听,实际无不与内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石越交结宦官,便是他平夏之后蜇伏的那段时间,暗地里也不曾间断过。但自垂帘之后,一来石府与清河郡主的关系非同小可,二来有了陈衍与李舜举这两位在主事,也的确有所忌惮,怕落人口实,连石越也不得不收敛起来。因此这几年来,石府与童贯也渐渐疏远,少了往来。

只不料童贯却是个胆大的,此番一同出使,他便对唐康十分亲热,凡事又让着唐康三分,只是安于副使之位,早已得唐康好感。他又机伶晓事,唐康本是自视甚高之人,对宦官原是不太待见的,更不愿落个“交通宦官”的话柄,但自出使来,朝夕相处这么一阵日子,二人关系,却是想不熟络起来都难。童贯因找了机会,与唐康提及,大宋祖宗家法,内侍若不立军功,难以升迁,他知道唐康的武艺,多得名家指点,因求他趁便教习箭法——汴京的士大夫,大抵都知道唐康的箭术得自阳信侯田烈武亲传,在文官当中,也是小有名气的神射手。唐康推脱几次,情面难却,到底答应下来,只想内侍都是养尊处优,哪里吃得了练习之苦,装模作样几日也就罢了。却不料这童贯与寻常内侍不同,他力气较常人就要大一些,得了唐康指点,又肯每日苦练,十数日间,箭术便突飞猛进,连唐康也不免刮目相看。

这番二人遭契丹软禁,困于异国他乡,倒是成全了童贯,他每日闲得无事,早中晚要练三次箭,每次都要射六十枝箭,并至少射中三十枝,方才罢休。

这日早上,唐康照旧挑了六十枝箭给童贯,又纠正了一番他捏箭的姿势,便在一旁袖手观看童贯练箭,看了一会,见他射了二三十枝箭,五十步的箭靶已可十中六七,再看他虽然黑脸微红,额头泛汗,但呼吸均匀,显然并没有气力不继,因止住童贯,笑道:“供奉且稍歇息一会,今日咱们试试六十步如何?”童贯接过旁边一个小黄门递过的汗巾,抹了一把汗,正要答应,忽听到后面有人笑道:“唐都承[都承,枢密院都承旨的简称。按,唐康实际只是副都承旨。]、童大人,好雅兴!”

二人转过身去,却见说话的,乃是一个四五十来岁,身材微胖,颔下留着三缕黑须的契丹官员,唐康见那驿丞站在旁边,毕恭毕敬,已知又是一个新的接伴官,又见他既未髡发,穿的官服又是汉服,便知定是个汉人。契丹官分南北,但契丹人也做南面官,汉人也做北面官,这个倒未必一定按族类而论,因此虽然唐康的接伴官理当由北面官担任,但却未必见得一定要是契丹人。

故唐康也不以为异,只是以他目前处境,对契丹官员,也难有什么好脸色,只冷冰冰地说道:“这位大人却是误会了,我二人素不懂什么雅兴,练习射弓,怕的是有一日要去小海射雁,故此……”因知道对方说汉人,唐康的语气中就更多了几分讽刺之意。

“唐、唐大人……”那驿丞听到这唐康这么说,似是被唬了一跳,慌忙打断唐康,但那契丹官员却笑着摆了摆手,示意驿丞不要插嘴,又望着唐康笑道:“都承 虽有做苏武之志,不过我大辽却不是匈奴……”

唐康不待他说完,冷言讥道:“难不成你们还要自称礼仪之邦不成?”

不料那官员却是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这个敝朝自是居之不疑。最起码,比南朝的一些见不得人的事,要来得光明正大些。”

唐康见来人情形,与平素的接伴官皆不相同,早已暗暗留心,此时又听到他话里有话,心里一怔,与童贯互相使了个眼色提醒,口里却不示弱,冷笑道:“嘿嘿,原来这便是礼仪之邦的待客之道。受教了!受教了!”

那人却不生气,只朝身后的随从招了招手,一个随从便即捧着一幅卷轴上前几步,那人嘿嘿干笑了几声,道:“都承且莫生气,在下此来,却是想请都承看看这卷轴——此人都承想必是识得的?”

他一面说,一面挥手令随从将卷轴递给唐康,唐康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哼了一声,接过卷轴来,缓缓打开,心里立时“啊”了一声。童贯也早已弃了弓箭,这时凑过来看得一眼——他却是不认得,但从唐康的眼神中,已感觉到不对,因此亦不作声,只听由唐康应付。

唐康神色却依旧从容如常,只在心里计议,他脑子飞快计算一回,便知这事断难抵赖得过,况且又想起此事说起来与契丹人也没什么关系,倒不如光棍些,因冷笑道:“这人我自是识得,又有何稀奇?”

便见那人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道:“自然是不稀奇。这位文郎降夏之前,说起来毕竟也曾是南朝的武状元……”

童贯在旁,心里也不由得“啊”了一声,这才知道原来画中之人,竟然是如今在南海任凌州知州的文焕。便听那人又说道:“听说此后他又归了南朝,奇怪的是,南朝竟也不曾降罪处罚,也不曾大加宣扬,倒似此人就此销声匿迹了一般——此事实是让敝朝文武纳闷了好几年……”

“是么?想不到北朝上下倒爱多管闲事。劳烦操心了!”

“都承见谅则个,这等闲事,实是非管不可。”那人反唇相讥,又道:“到了前两年,方才有人听说,突然冒出来一个文焕,做了大宋南海凌州知州。又听说有给事中本来准备封驳,可不知为何,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反私下与人说,文郎是奇男子。这可更叫人纳闷了。我们费尽心思,才得了文郎的画像,又机缘巧合,才终于猜到其中原委……只是不知都承知不知道——为何一个败军辱国、做过降将的人,会被南朝的给事中赞为‘奇男子’?”

“我大宋简任官员,是迁是罢,是赏是罚,倒不想还要劳累贵国费心了。”

“不敢。南朝的家务事,原本亦容不得外人置喙,只不过,若是这文大人原来竟是大宋枢密院职方馆的细作,甚至还曾经做到河北房知事,这种大事,敝朝却不得不多费点心!”那人嘿嘿笑道:“都承久在西府,想来对职方馆河北房的职掌不会太陌生吧?”

饶是童贯也算见过大场面的,听到这话,亦不由得惊讶的张开了嘴巴,呆呆地望着唐康。

唐康这时已知否认无用,况且大宋朝用间于西夏,其实也轮不到契丹来指手划脚,要损害的,也是宋夏的邦交——虽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如今宋夏之形势,却不是大宋要顾忌西夏,李秉常正在全力图谋兼并黑汗,他便知道了,也只能怪自己当初无识人之明,纵是恼羞成怒,也只好唾面自干,难不成还敢与大宋翻脸不成?——其实当初两府决定让文焕去做凌州知州时,便已经想到这一层了。

因此他也不否认,傲然讥道:“其时西夏叛逆,不奉正朔,妄自尊大,竟敢犯我边界,正是两国交恶之时,无所不用其极,用间之道,不过兵家之常,孙武子《十三篇》,早有明训。纵然足下所说确有其事,此又何足为奇?听足下言中之意,莫非北朝的通事局是专门翻译九经的所在不成?”

“都承说得极是。”唐康再也不想,那人竟是很诚恳的点了点头,“两国交恶之时,互相用间,原是无可非议。若似党项人那般,只好怪自己瞎了眼,须怨不得旁人。但在下却有一事相问,自统和[统和,辽国年号,其间为辽景宗之后萧燕燕摄国政,发生过著名的澶渊之盟。]之后至今,大辽与南朝,可称得上交恶?两国是否以兄弟相称?”

“这又何须多问?”唐康一时没弄明白他的用意。

那人嘿嘿冷笑数声,忽厉声道:“若是名义上则以兄弟之邦相称,实则趁人之危,挑拨父子,离间骨肉,乃至谋弑君上,这等恶行,是否便能用‘兵家之常’四个字承担?”


这边厢,童贯听得一头雾水,唐康却是霍然一惊——司马梦求之事,大宋虽宰执亲王,也少有人知,但唐康因为身份特殊,却是略略知道一些,不过他却是万万料不到,在十六年后,此事几乎连他也淡忘了之时,又被旧事重提,而且还是一个契丹官员,当着他的面来质问!

但唐康自十几岁起,心机城府,便是连潘照临也赞不绝口。他在石府这么多年,也算得上是潘照临半个入室弟子,兼之半生之中,皆身处宋朝最高层的权力争斗当中,心思敏捷,更异常人。此时如此突兀地听这契丹官员提起这件大事,心中虽然又惊又疑,但整个人却反而似本能一般,突然便冷静下来。

虽然实情颇有出入,但当年的“马林水”,的确乃是辽国君臣公开宣称的弑杀辽主耶律洪基的凶手,是耶律乙辛差使的细作,早已被正法,尸身亦已被锉骨扬灰。因此,若是被证明司马梦求便是“马林水”,那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但唐康却首先是隐隐感觉到其中的不对。

因为这不是一件可以宣扬的事情!

无论对宋朝,对契丹,都是如此。

便是三岁小儿也当知道,无论辽国拿出什么证据来,宋朝肯定会断然否认的。宋朝绝不会承担这样的罪名,而谁又真的能有本事证明十六年前的事?纵是契丹人有司马梦求的画像,那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天下相似之人多的是,只要宋朝抵死不认,契丹若就此纠缠,反而只能自取其辱。

况且,说到底,这对于契丹君臣,难道又是什么光彩的事么?告诉天下人契丹的皇帝被宋朝的细作给杀了?这等事情,应当是只能打落牙和血吞的,说出来也不过是丢人现眼。便如大宋的太宗皇帝,实际是死于辽人的箭伤发作,但大宋君臣纵是心知肚明,咬牙切齿,却也没谁会公开宣扬。因为这丢的可是宋朝的人!而且一旦公开宣扬了,那宋辽两国,从此就是不共戴天的死仇,双方外交回旋的余地也就立即变得非常小——两国之间,除了“正在交战”与“准备交战”以外,几乎不可能再有第三种状态存在。

司马梦求之事,道理也是一样的。但他面前这个契丹官员竟然这般气势汹汹的来质问,而且竟然似是认定他定然知情,唐康一念及此,心中顿生疑窦……

是契丹君臣乍闻此事真相,气急败坏,恼羞成怒?若是如此,那么他与童贯多半性命难保,难免被契丹人盛怒之下,杀了泄愤。若是如此,唐康自然不肯引颈待戮,说不得只好拼个鱼死网破。但唐康绝非一勇之夫,他马上想到,契丹人若真要问罪于他们,自当盛陈兵甲,遣使细数宋朝罪恶,然后将他们枭首示众,送回汴京。

这才象个报复的样子!

但如今契丹人来的不过一个汉官,更无将要斧钺加身的架势。

更何况,辽主耶律濬真的想要报父仇吗?

这才是个大大的疑问。

唐康根本不相信耶律濬对那个杀了他亲生母亲的父亲有多少感情。别说石越曾经向唐康暗示过,射杀耶律洪基的并非司马梦求,而是另有其人。即便那人真是司马梦求,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耶律濬的皇位,正是从他父亲手里夺来的!真正想弑父的人不正是他本人么?除非耶律濬已经下定决心要与宋朝交恶,并且不留后路,否则的话,翻脸的借口成千上万,唐康还真是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耶律濬要选择这件事!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果然契丹要宣扬这事,那耶律濬要向他的臣民有个交待,就只能与宋朝拼个你死我活了。

但以如今宋辽的实力,除非耶律濬已经自大到疯狂了,唐康想不出什么理由他要给自己去找这么一个绞索。

除非……

除非这根本不是耶律濬的意思!

唐康心里飞快的计算着,几乎只是刹那间就翻过无数的念头。他狐疑地望着面前的这个契丹官员,心里琢磨着,这人究竟是谁?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竟然让这人能铤而走险?

他是想从唐康这里逼出一言半语,然后迫使辽主耶律濬公开接受此事!

如此一来,辽主就只能对宋朝开战,再无他途。

若他们只是想要一场战争的话,唐康其实在心里倒是求之不得。但是,他可不想回汴京后受到清算——按宋朝的规矩,他出使期间的一言一行,回国之后,都必须做巨细无靡的书面报告,若举止得体、不辱使命,自然会受重赏,但其中若有任何不得当的地方,都会受到严厉的处罚。唐康可不想留下什么把柄。

而且——难道这人和宋朝有什么私怨到了要不择手段的地步?还是,他只不过是要借此激烈的手段,来铲除他的一个极难对付的政敌?甚至不惜同归于尽?不论他面前的这个人是谁,他这么做,都是冒着绝大的风险。契丹人内部自己拿这事做筹码来打击政敌,倒还罢了,但将此事拿到唐康面前,那便真的是不怕丢人现眼了。即使他能成功的迫使耶律濬在压力之下做一些对他有利的事,迟早耶律濬也会清算他今日的所作所为。若是失败,后果更不堪设想。

这个人若非是站在悬崖边上,在做拼死的反击,那他心里究竟藏着多深的怨恨?

契丹的权力斗争,的确要比大宋血腥得多。

但这些,又关唐康何事?


唐康心中计议,也不过眨眼间事,众人只见他神情,倒象是被那人的话吓呆住了,过了一会才愣道:“足下这话,我却是听不懂。”

那人冷笑一声,又朝一个随从打了个眼色,那随从不知从哪里又变出一幅卷轴来,递给唐康。唐康心里已知这必是司马梦求的画像,他一面缓缓打开,一面故意递到童贯面前一些,便听童贯讶然“噫”了一声。唐康也假意讶然抬头,问道:“这画像你却是从哪得来的?”

那人并不答话,只冷言道:“此人二位想来亦是识得的!”

“倒的确是有几分相似。”唐康瞥了那人一眼,笑道:“这画中之人,确有七八分象是云阳侯——看来北朝通事局真不可小觑了。不过尽人皆知,云阳侯如今可不掌职方馆了,这画像来得晚了几年……”

“是么?”那人听到此言,突然厉声喝道:“都承亦说他是云阳侯司马梦求么?!”

这一喝之下,唐康顿时一脸愕然,奇怪的望着那人。

“但此人却是马林水!”

“马林水?”唐康脸色上的神情,更是茫然不知谓。

“都承真是贵人多忘事。十六年前,大逆不道……”

“唔!”唐康忽然大叫一声,打断那人,“我想起来了……”他说到这里,突然一顿,似是想起什么好笑之事,指着那人,半真半假,捧腹大笑起来。“你是……是……说,云……云……阳侯是……是……那什么……什么马……什么……水?”

那人却并不动容,仍只是板着脸,冷冷地望着唐康,厉声道:“适才都承亦已亲口承认,此人乃是南朝的云阳侯司马……”

他话没说完,已是被唐康笑着打断。便见唐康一面摆手,一面跌足大笑道:“足下倒爱说笑。可……荒唐,荒唐……”

“在下可并未说笑。”那人铁着个脸,沉声道。

“足下不会以为他们真是同一个人罢?”唐康止住笑,仿佛看见什么怪物一般,上下打里着那人,一面笑道:“这最多不过事有凑巧,面相相似而已。若说云阳侯是那什么马林水,这话却不便乱说。若长得相似便是,足下不曾去过汴京,难道贵国韩拖古烈大人也不知道么?恕在下不敬,汴京有名的伶人杨八云,还长得象极了北朝皇帝陛下呢!”

“是么?都承倒确是伶牙俐齿,舌辩滔滔。”那人似也已料到唐康不会承认,亦不生气,只冷冷说道:“只是真相如何,心照不宣。”

“我却怕是足下太会做文章了。”唐康说着话间,神色已变得傲慢不可一世,厉声道:“十六年前,云阳侯远在杭州为家兄宾佐,一日未离左右,在杭州见过云阳侯的人没有一百,也有数十。休说我大宋堂堂中夏,不会做那种败坏纲常之事,便就事论事,云阳侯亦无分身之术。在下念及两国近百年通好之谊,免不得要提醒足下,云阳侯亦本朝重臣,容不得他人污蔑。况为北朝计,这等事情,这般轻率孟浪说出来,岂非使北朝为天下有识者所笑?这些话,足下休要再提起。”

他语近训斥,大义凛然地骂完,不待那人回答,又拱手抱拳,义正辞严的道:“在下失礼,未曾问过足下名姓,想必亦是北朝有名之人,然如今竟可不问。在下便当从未听过足下今日之语,足下亦当做不曾问过在下。如此方是顾及两国体面与通好之谊。足下便即请回,并请转达在下之意——在下出使北朝,便是北朝皇帝陛下不肯召见,亦须拜会北枢密使卫王殿下,早日议定条约之事。”

说罢,又是抱拳一礼,竟是不再理会那人,转身离去。

童贯却兀自被方才听到的事情所震撼,待到唐康走了两三步,方才急急行了一礼,转身跟上唐康。直到进了唐康帐中,童贯看了看四周无人,方才低声问道:“都承,适才所言,果真是真的么?”

唐康却不回答他,踞案而坐,低眉沉思一阵,忽然低声笑道:“若我所料不差,契丹将有大变。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

3

广平甸外围的一座大帐内,大辽北面都林牙韩拖古烈与一个身着貂裘、头戴黑色交脚幞头的契丹男子对坐在一张铁方炉前,一面饮酒,一面下着双陆棋。不时有奴婢从帐外将烤好的鹿肉送进来,恭恭敬敬的放在二人身旁,然后又悄无声息的退将出去。

这双陆棋源自古天竺,原名“波罗塞戏”,据说乃是自三国时曹操之子曹植时,方流传于中国。至辽宋之时,已是当时一种世界性的棋类[参见《新宋•燕云》3附录。又按,其时西方亦有双陆棋,或谓源自耶元前3000年之古埃及,其后风行古希腊、古罗马,至耶元11世纪时,传入法国,此后又传入德国,极受赌徒喜爱。法王甚至颁布敕令,禁止官员玩双陆棋。是以称此棋为当时一种世界性棋类,实当之无愧。后文所描叙之“契丹双陆”,玩法有文献与考古双重证据证明,非为作者向壁虚构。其与今日之西洋双陆玩法极为相似。惟双陆棋自满清中后期,已在中国失传,故国人知之者不多。],亦是辽国最流行的一种游戏,便如汴京的茶肆中一定有围棋一般,在辽国五京的茶肆中,也一定会有双陆局。每个茶肆内,少则五六局,多则十几局,茶客们闲来无事,便在那里玩双陆,或是赌点小钱,或者是赌点物什,蔚然成风,官府亦从不过问。不仅五京如此,甚至连生女直等部落,亦盛行此戏。想当年辽兴宗与皇太弟耶律重元下双陆,竟用居民城邑做赌注,结果一日之内,就输掉数座城池给耶律重元。

此时韩拖古烈与那男子玩的,正是双陆的一种有名流派——“契丹双陆”。契丹双陆的玩法,是由对弈双方分成为黑白,各执十五粒椎形棋子,称为“马”,又有两枚角骰,黑白双方轮流掷骰子,根据骰子的点数向对方行棋,“拈马先尽”——即以最先将所有棋子移离棋盘者为胜。

这契丹双陆之妙处,在于运气与技巧各占一半,非徒智术过人,便可获胜。韩拖古烈本是双陆高手,当年驻节汴京之时,在汴京已有颇有名气,与那男子原亦算是棋逢对手的,但他这日却是运气不太好,每次掷骰子皆被那男子压制,兼又有些分神,眼见着那男子拈马已尽,韩拖古烈十五只白马,竟然全部都留在棋盘之内——按契丹双陆的规矩,这便是要输双筹了。

他眼见着败局已定,无力回天,长叹了一口气,将手中角骰一撒,推盘认输。

那男子见他认输,笑吟吟的喝了口酒,又好整以暇的吃了一口烤好的鹿肉,笑道:“林牙今日却是运气差了点,算上这局,一共是连输给我六筹。承让,承让了。林牙那件开元间的红玛瑙杯,明日我便叫人来取。”

“不敢劳烦大王。”韩拖古烈摇了摇头,端起一盅酒来,一饮而尽,又说道:“明日一早,下官便差人将杯子送过大王帐下……”

人人都知,北面都林牙韩拖古烈的那件唐开元年间的红玛瑙杯,十分珍贵,得来不易。

广平甸许多人都知道,还是在当日拖古烈使宋之时,南朝右相石越为了打击假交钞,使尽浑身解数,南朝政事堂接连颁布法令,诸如严厉管制制造交钞所用纸张,全面禁止制钞纸张外流,加强对拥有彩色套用技术的印书坊的管制,命令各地官府对百姓宣讲真假交钞分别之法,甚至派遣李清臣亲自前往河北坐镇,严查假交钞之来源……但用尽这种种方法,李清臣在河北也确曾捕灭贩卖假交钞的奸人三十来人,然因印假交钞之作坊却在大辽境内,宋人只能望而兴叹,假交钞一直禁之不绝,于是石越才亲自求到韩拖古烈,分晓厉害,又做出若干让步,方得他上表,由大辽协助打击境内之制造假交钞的印书坊,其时因条约签定,两国关系又转亲密,南朝又征得大辽谅解,加派兵力巡查两国边境,打击私贩。如此耗时一年半有余,才终于将这假交钞案破了。便是在南京道查获三个印假交钞的作坊,捕获四百余奸民后,南朝太皇太后高氏亲自在内东门小殿接见韩拖古烈,那次高太后送给辽帝十余件礼物,又赐了韩拖古烈许多物什,以示谢意。这开元间的红玛瑙杯,原是那次高太后送给辽帝的礼物之一,因辽帝赏韩拖古烈使宋之功,那次又给辽帝挣了老大的脸面,因此特意转赐予他。自此便成为韩拖古烈最喜爱之物。

大辽与南朝制度不同,在南朝,若是皇帝所赐之物,官员们别说当赌注输掉,或典当、转卖,便是使用,也轻易用不得。平时都得恭恭敬敬的焚香供起,用的都是另做的仿品,非得等到几代之后,家里破落了,这些东西才能派点用场——那时却是被不孝子孙卖了,换几石米来吃。但大辽却没有这些忌讳,朝中贵人平时关扑,赌的便是各自的珍贵之物,若不珍奇稀有,也激不起他们兴致来。

这红玛瑙杯,韩拖古烈轻易是不肯拿出来赌的,但这次与他玩双陆的,却是当今朝中最炙手可热的红人——南院大王萧岚。这萧岚出身尊贵,又少年得志,极得当今皇帝信任,在皇帝的纵容下,他的手甚至伸进了北枢密院,在一年前兼任知通事局事,据说他一接管通事局,便屡立大功,四个月前,又撺掇着皇帝同意,效仿南朝兵部职方司,在南院大王府下,秘密设一“南院大王察访司”,暗中监视各部族大小事务及“叛逆不法情事”,但实际上,朝中的重臣都知道,这个“南院大王察访司”,职责绝不仅是监视那些蛮夷而已,所谓“各部族”这三字大有讲究,那是连契丹各部在内,也一并在其中了,换言之,朝中所有的官员贵人,无不在它监视范围之内。虽然皇帝终究是位明君,不肯许这“南院大王察访司”公开设立衙门,安插官吏,又不许它抓捕军民,只许它查探情事,上报以闻,“若果有不法事,付有司处置”。但即便如此,南院大王察访司也已令朝中重臣人人侧目。

这么着一个人物,韩拖古烈虽然贵为北面都林牙,但凡事也须得让他三分。

更何况,比起他此时忧心的事情,区区一个红玛瑙杯,又算得了什么?


“林牙似是有甚心事?”萧岚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令韩拖古烈猛地回过神来,但萧岚的心思却并不在他身上,他眯着眼睛,目光随着进出侍候的两个美婢的纤腰移动着,几乎一刻不离。

“这两个婢子,若是大王不弃,便与那杯子一道,明日也一道送到大王帐下……”

“好——”萧岚立时便喜笑颜开,但才答应得一个字,却马上转口道:“好——是好,但我做事素有规矩,赢的东西我受之无愧,可这白送的,我却怕拿人手短……罢了,罢了。”

“两个婢子,又值什么?若大王看得上,那是她们造化。”

“嘿嘿……古语有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我虽是南院大王,你也是北面都林牙,同殿为臣,不分上下,我可没听说过韩拖古烈是乐善之施之人。”萧岚的视线已离开那两个美婢,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韩拖古烈。

“下官平素确是不肯轻易送人礼物,但若是大王……”

但他话未说完,已被萧岚打断,“林牙少来诳我,旁人要拍我马屁,那倒确是平常。但林牙嘛……林牙莫要忘了,几个月前,为着南院察访司的事,你还弹劾我来着!”

萧岚一面说,一面摇着头,“那奏折怎么说来着?‘凡南朝之所谓职方馆、职方司、皇城司,本朝之所谓通事局、及今之所谓察访司之类,虽名为上之鹰犬耳目,然天下最可惧者,亦莫过于此。使之操之于贤良之手,犹惧其监视中外,钳制言路,离间君臣骨肉,若不幸以不贤者掌之,其祸几可立待,此南朝之所以有石得一之乱也’……”

“还有一段,我还记得清楚——‘南朝之赖以制其弊者,士大夫也,然犹有皇城司之乱,故司马柄政,即以除皇城司为先;本朝之可赖以制其弊者,惟世族也。然自陛下临朝,裁抑世族,立郡县之权,实公家之府库,此虽善政,然兴一利必生一弊,本朝亦因此再无可制之者。而朝廷不审于此,反先设通事局,后设察访司,通事局之设,犹可谓形格势禁,不得以而为之,以当南朝之职方馆也;然察访司之设,正不知何用?陛下治国家,致太平,当以信义、仁德、法令临天下,岂能凭此逻卒而治天下、服四方?’——这些个话文皱皱的,实在拗口……”

“然恕下官直言,下官所言,全是正理。”韩拖古烈坦然说道。

“我就知道你不肯拍我马屁……”萧岚倒是满不在乎,只笑道:“你便直说罢,是何大事?不过我也事先说明,你不拍我马屁,我也不受你的马屁——咱们只公平交易,这两个婢子,便算添头。”

韩拖古烈听到这话,竟是愣了一下,旋即满口答应,欠身道:“全听大王吩咐。”这正是他想努力游说萧岚的,但萧岚竟这么爽快,却实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心中的阴霾顷刻间也就散了一半——只需还有妥协交易的余地,那事情就远未至绝望了。

萧岚微微点头,斜眼瞄了一眼帐中的奴仆侍婢,韩拖古烈知他之意,挥挥手,转瞬之间,帐内的奴婢便退了个干净。

萧岚见帐中再无他人,一面抿着酒,一面又说道:“林牙心中之事,我大抵也能猜到。我也不想多费精神,不必遮遮掩掩——如今帐中已再无第三人。”

“是。”韩拖古烈爽快答应了,当下肃容起身,朝萧岚长揖一礼,沉声道:“大王真有豪杰气慨!看来下官并未找错人。”

“好说,好说!”萧岚从容受了他这一礼,脸上更无得色,只是依然自顾自的斟着酒。

“那下官便斗胆直言。”韩拖古烈默然凝视了萧岚一会,缓缓说道:“如今大辽,皇上最亲近最信任者,莫过于大王……今日卫王得罪,若大王肯为卫王进一句谏言,实为我大辽之幸!”

韩拖古烈说完这句话,便直直地望着萧岚,目不转瞬。这一刹那,他表面上看起来依旧从容淡定,但其实心里已然紧张得身体僵硬、几乎失去知觉。

因为,大辽朝野中,九成九的人如果此时在场的话,听到他的要求,都会以为他疯了。

但他竟然就是提出了这异想天开的请求。

然而,这的确也是大辽自平定耶律乙辛之乱以来,所面临的最大的政治危机。若非为此,他也许永远不会与萧岚坐在一起玩契丹双陆。

但是,若是连有定策拥戴之功、辅国佐君之劳、智术无双,被天下称为“大辽中兴第一名臣”,连宋人都公认为诸侯武侯第二的卫王萧佑丹,都会被逼得告病,被软禁,被当年曾经视他为师为父的皇帝派出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新贵外戚萧岚“体量”[当时审查官员为政不廉及事涉过犯,称为“体量”。]其莫须有的罪责;甚至被一帮宵小污陷构害,乃至欲致之于死地!

那么,世间尚有何事不能发生?

“林牙……”萧岚脸上带着戏谑之色,意味深长的望了韩拖古烈一眼,旋即哈哈大笑道:“好个拖古烈,只不知,这算不算得‘与虎谋皮’?”

“大王……”

“哎——”萧岚伸手虚按,打断韩拖古烈,“林牙且听我说完不迟——我还有件事,须得要先问问林牙。”

韩拖古烈连忙欠身,“大王下问,下官绝不敢隐瞒。”

“隐不隐瞒那是你的事。”萧岚嘿嘿笑道,忽然脸色一变,逼视韩拖古烈,咄咄逼人的问道:“我想要问林牙的,便是林牙究竟知不知道卫王所犯何事?又知不知道我受的是何钦命?”


韩拖古烈抬头望着萧岚——萧岚的这番作态自然吓不着他,但是,他的确也看不透这人。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南院大王,平时玩世不恭,全然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他若待人好时,态度之诚恳谦卑,便连周公招贤之时,只怕也有所不如;但他一旦翻脸,其凶残暴虐,便是商纣重生,也要认作是孪生兄弟。这人若乍地一看,将以为这个公子哥儿不会有什么城府心机,只能见着他留连于犬马声色中,热衷于美酒、美食、美色,喜欢打猎、关扑,畜养鹰犬虎豹,甚至还会填点曲子词——说起来,韩拖古烈还在汴京驻节之时,便已认得他,当年萧岚听说一位叫丁紫苏的汴京名妓的艳名,竟然费尽心思,混入使团当中,万里迢迢,前往汴京嫖妓!后来因为被丁紫苏拒之门外,他才自明身份,求到韩拖古烈,前后花了三千两黄金,韩拖古烈更是费了好大功夫,方才半买半骗,将这丁紫苏送到萧岚府上,如今乃是最得他宠爱的几个小妾之一。当年韩拖古烈费力帮他,自是看在他是皇后的弟弟份上,不便得罪,那时在他眼中,可全然想不到这么一个纵性妄为的轻薄子,短短几年之内,会有今日的尊贵。那时他也更加想不到,当年留下的那点人情,今日竟然会如此重要。

大辽无论是女后临朝,或是外戚主宰朝政,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毕竟耶律氏与萧氏世代为婚,便是卫王萧佑丹,也曾经有女儿在宫中为妃。如当年承天皇太后[即萧燕燕。历史上有名的萧太后。]之父萧思温,长女与次女皆嫁给王族,并为王妃,三女更是贵为景宗之后,虽然当时身为南京留守的萧思温生平从未赢过周朝一次,唯一一次“胜利”还是捡了个柴世宗因病退兵的便宜,但就是如此平庸之人,托了女儿的福,照样能仕途通达,权倾朝野。若非他后来被政敌暗杀,后来未必会有韩德让们什么事。

实际上,大辽的外戚们向来就是这个国家的天然统治者。这一点,可算是大辽与南朝的重大不同。但也因为这个原因,许多人错误的小觑了萧岚。

若非他姓萧,若非他姐姐是皇后,他的仕途的确不会这么顺利。但是,韩拖古烈也从不敢忘记,萧岚是在大辽中兴英主与被视为诸葛武侯第二的卫王萧佑丹的统治下,不到三十岁就爬到了南院大王的高位!而且还出其不意的夺去了卫王萧佑丹对通事局的控制权。

他仔细调查过他的全部履历——萧岚第一次立下大功,是在耶律冲哥帐下效力,随耶律冲哥深入极北,大破斡朗改、辖戛斯。凯旋之后,他便被一帮逢迎拍马之徒谀为“大辽霍膘骑[即霍去病。]”,从此仕途得意——当日之功,自然是应当归于耶律冲哥,萧岚的确是赏过其功。但是,耶律冲哥军中之艰苦,人尽皆知,只是轮到萧岚时,才有意无意被人遗忘——他这么一个勋贵子弟,能够随耶律冲哥作战,只须未做逃兵,便足已令韩拖古烈侧目。

此后萧岚又多次出征与反叛部族作战,虽然大多时候,都只是副将。而以他的身份,奏凯之后,主将自然免不了要将无功夸为有功,小功夸为大功,大功夸为不世奇功……

但是韩拖古烈也留意到,萧岚也曾经三次担任主将出征,战功虽然不大,但毕竟都胜了。而且,更让韩拖古烈意外的是,这个被吹捧得上天的年青新贵,并没有霍去病的派头,他平日生活讲究奢侈,出兵之时,却颇能与战士同甘共苦。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

平时享受惯了的人,要忍受行军的酷冷酷热,蚊虫叮咬,还要吃那些难以下咽的干粮……种种这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生活小事,并非易事。这个世界上真正做得到的人,是极少数。多少名将平时甘于过朴素的生活,绝非是因为他们不愿意纵情享乐,而是因为他们有自知之明,知道一旦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就再也不可能吃得了军中的苦了。

所以,韩拖古烈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这位南院大王。

他让自己尽量从容平静的回视着萧岚,因为他知道,萧岚也一定同时在观察着自己。

他当然很清楚卫王萧佑丹的所谓“罪名”!

荒谬绝伦的罪名!

这一两年以来,不断有人或公开或秘密的弹劾卫王。罪名五花八门,而其中最荒唐的一项,便是六个月前,北院宣徽使马九哥上表弹劾卫王“交通宋朝,挟外国自重”!

更荒唐的是,导致此次皇帝震怒,迫使卫王告病,进而被软禁的,却正是这一项无比荒谬的罪名——马九哥没能够掀起滔天大浪,但曾经做过夷离毕,如今任签书南枢密院事的韩何葛,以及右林牙萧苏散、横帐郎君[横帐郎君属于辽国的北面皇族帐官,按横帐乃辽太祖之族。]耶律塔列、保州都统军司都监萧七哥、南京都统军司副统领耶律孝忠、祗候郎君耶律神奴等六人此后告发萧佑丹之长子萧逊宁收受宋商贿赂、干涉朝政等等七项罪名,却终于将卫王也牵扯了进去。

但那只不过是个借口!

冰冻三尺,固非一日之寒。

萧逊宁之诸般罪名,所谓“收受宋商贿赂”云云,并非纯属捏造污蔑。但其中有些,说起来却已是五六年前之旧事——当年柴远至大辽,据说暗中乃是受南朝所遣,故卫王以下,诸大臣贵戚,皆待之为座上之宾。然太平中兴六年,柴远听说周国封建之事,随即变卖家产,一面在大辽私购奴仆、兵器、战马等物,一面在宋丽两国买船,当年即扬帆南下,协助柴若讷建国。他仓促间行此大事,凡事皆不计代价,即便他素有经营,但仅用于贿赂辽、宋、高丽官员所费,以韩拖古烈所知,仍不下五十万贯!而若论大辽贩奴之利,实亦始于此。此后柴远虽至周国拜相,但几乎每岁都会遣使来大辽,以南海珍奇,换购“生口奴婢”。使者每至,卫王都要特别款待,详细询问南海诸国风土人情。以柴远之行事,他暗中给萧逊宁送点厚礼,那更是再平常不过。至于所揭发之其他宋商私下贿赂之事,韩拖古烈虽未一一核实,但想来也是有的,未必便是韩何葛等人污陷。

但这原亦算不了多大的事。

只不过这始终是个把柄,落人口实。韩何葛等人遂以此为借口,大肆攻击卫王,说什么两朝市易之利“半归卫府”,如贩卖生口奴婢诸事,得利者多是卫王其及亲信者,朝廷所获,不过十之二三,故此卫王才极力主张与南朝通好云云。又指控萧逊宁名为谦逊,不任官职,实则沽名钓誉,不过一大辽朝的王雱,“朝廷之事,半决于逊宁”;又说萧逊宁之名,取自大辽名将耶律休哥之字,而萧逊宁更每以耶律休哥自况。至于萧苏散、马九哥辈,更是借此机会,疯狗似的攻击卫王教子无方,纵容子侄胡作非为,甚至污指卫王有意结交宋人以自重……

但是……

韩拖古烈心里非常清楚——这一切到底只不过是个借口。

卫王执政十余年,门生故吏遍布朝堂,然同样的,政敌宿仇也遍布朝堂。但若是皇上的心不变,如韩何葛辈,又如何敢冒天下之大韪,弹劾卫王?这些人纵使心里对卫王有再多的不满,但他们又能有多大的胆子?说白了,仍旧不过是“揣摸上意”四字而已。而这一切都源自耶律寅吉、萧素、萧岩寿、萧惟信、萧夺剌、萧迂鲁……这些元老勋臣的去逝。

从数年前开始,当这些元老勋臣渐渐凋零,而卫王以外,硕果仅存的四位勋臣——北府宰相萧禧向来惟卫王马首是瞻;同知北院枢密使事萧阿鲁带则于国事上素无主见;侍卫太师撒拨从不干涉朝政,其威信仅限于御帐亲卫;至于南京都元帅府都元帅萧忽古,他目前的官职已经达到了他能力的上限。

勋臣们已经不足以制衡卫王的势力。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渐渐开始有人在皇帝面前进谗言,有关卫王的风言风语,从无到有。越来越多别有用心的人,开始在皇帝面前重提耶律乙辛的旧事——耶律乙辛当年,也曾经平定叛乱,立有大功,然用权日久,却渐生谋逆之心。而皇帝也开始有意无意的提拨重用“新人”,从军中的耶律信、耶律冲哥,到朝中的韩拖古烈,到后来居上的萧岚……

只是,这一切原本看起来是非常温和的。

韩拖古烈相信,卫王本人也应当有所察觉,因此对于皇帝提拨重任的新贵,他甚至有些刻意的纵容。甚至连萧岚接掌通事局,他也欣然接受。

大辽的历史上,权力的更替,从来都是血淋淋的。原本,韩拖古烈以为这一次可以例外。

但他永远也料不到,在短暂的时间内,种种不利于卫王的事情,竟然会如事先设计好的一般,接踵而来。这世事竟真如契丹双陆一般……有时候,命运是由智慧主宰,但另一些时候,命运却由运气掌管。

先是所谓“萧朴密约”之事。

早在唐康出使之前,继苏轼之后,担任南朝驻辽正使的朴彦成便已经奉国内密令,与卫王交涉——而韩拖古烈本人也是参预者之一。谈判几乎已经有了结果,在权衡利弊之后,卫王已经决定向南朝“让步”,同意废除太平中兴五年所订条约;双方约定重新交换誓书,永为兄弟之邦。宋朝也愿意顾全大辽的面子,在誓书中以南北相称,进一步承认双方为分庭抗礼之国家。并且,朴彦成受司马光密令,私下承诺,南朝愿意在每年遣往大辽的贺正旦使的礼物中,增加绢二十万匹——他们争的也不过是个面子,用来安抚国内的反对者。

南朝的确表现出了极大的诚意,而且韩拖古烈反复劝谏、卫王也心知肚明的是,南朝今非昔比,司马光、朴彦成这些温和派在国内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若是大辽不愿意就坡下驴,最后可不见得有什么好果子吃。

但是,他们也明白,大辽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并不太多。

自从大辽中兴以来,契丹铁骑在内外战场上称得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尤其在宋军在益州折戟,而耶律冲哥却成功将火炮用于野战称雄西域之后,军中将领对宋军的轻视之心,就越发的不加掩饰。无数的将领跃跃欲试,就盼着找个机会与宋军一决高下。军中朝中,关于用武力重新恢复过往大辽优势地位的言论蔚然成风。韩拖古烈心里很清楚,甚至连皇帝本人心里也抱着这样的想法——做为一个天天被人当面背后称赞为“中兴之主”的君主,他不甘心祖宗确定的对宋朝的优势地位在自己手里改变,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而除去军中那些头脑简单的武夫、朝中盲目自大的贵戚官员外,在大辽的朝野间,更有两派势力,在别有用心的煸动这种情绪。

一种是失势的旧日贵族世族。他们在耶律乙辛之乱时失势,此后皇帝推行新政,他们的利益更是严重受损,但是,这些人虽然在各方面都受到压制,却仍然有不可低估的影响力——因为一个最简单的理由,大辽毕竟仍然是以耶律氏与萧氏两部族为统治核心的国家,这些人虽然失势,但得势的人中间,却有相当一部分不可避免的会与他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他们本身虽然不居要职,却也仍旧担任着各种各样的官职。

这群人冥顽不灵,心里一面想着恢复自己过往的特权、权力,想要分享中兴的好处,但仍旧抱着过去的思维方式,对外主张强硬与扩张,对内则鼓吹严厉镇压反叛部族,反对信任汉人与其他部族,甚至想要恢复头下军州等奴隶制度与采邑制度,反对开放政权,还一些人还妄图恢复世选制……总而言之,这些人仿佛还活在一百年前,全然不知世事已经改变。

他们当然并不敢形成一种明目张胆的派系,甚至也不再有人胆敢存心挑战皇帝的政权,但他们把心里的怨恨全部归到了卫王、以及韩拖古烈这些人身上……他们把自己隐藏起来,依附于各个派别,比如以前的萧惟信,如今的萧岚,表面上看来,这一种势力似乎并不存在。但只要是发现与卫王有冲突、有矛盾的势力出现,他们就视为盟友、新主子,甚至于不惜把自己的真正想法隐藏、扭曲。而这些旧贵族世族,是极力反对与宋朝通好的,他们一方面抱着顽固的想法,认为大辽就一定要对宋朝高高在上;另一方面更将宋辽开战视为恢复他们地位的天赐良机——取得军功是他们恢复地位的捷径,但他们中很少有人想真刀真枪冒着丢掉性命的危险挣功名,而以大辽如今的战争规模,他们就更难有什么机会了——除非能与宋朝开战,他们便都有机会从军,而且,在他们的意识里,他们相信只要兴兵南侵,就有大把大把的杀良冒功的机会,传说中南朝的富庶,更让他们幻想有机会弥补自己日益干瘪的钱袋。

另一种势力则是过去的许王萧惟信一派。这一派中,既混杂着许多旧贵族世族,但也有许多人,是当权得势的新贵族。这一派的人,向来便与卫王有矛盾,对卫王对内笼络汉人与渤海人、对外联夏和宋的政策十分不满,他们只相信武力,只肯信任契丹人,希望通过强硬的手段,让大辽中兴,恢复大辽过去的地位,甚至更进一步。他们将阻卜、室韦、女直全部视为夷狄,主张严厉镇压;又时时觊觎向宋朝与高丽开战的机会。原本,自许王萧惟信死后,这派势力群龙无首,大受挫折,但萧岚的崛起,又让他们看到了希望,大部分人都抱着利用萧岚来对付卫王的想法,转而支持萧岚。

正是这各种各样的势力,与军中那些野心勃勃的将领们、朝中那些夜郎自大的贵戚官员一道,你唱我和,互相呼应。但最头疼的还是皇帝心里一直存在的要与南朝一决高下,以恢复澶渊之盟以后的宋辽关系的想法——辽军所取得的每一次胜利,同时都是在给皇帝增添信心。若非自卫王以下,除了许王萧惟信,绝大部分的元老勋臣都反对与宋朝交恶,抑制了皇帝那蠢蠢欲动的野心,皇帝只怕早就已经兴兵南下了。

因此,尽管卫王已经决定与南朝妥协,但他仍然不得不谨慎的决定暂且秘而不宣,待先说服皇帝后,再公之于众。但是,不知怎的,也不知道是从北枢密院这边,还是从宋朝使馆那边,总之,此事竟然莫名其妙的泄露了!

一时间,朝野哗然,谣言四起,主张对宋朝强硬的人一个个怒不可遏,倒好象卫王干了什么卖国的勾当一般,竟成了众矢之的。连皇帝对卫王也极为不满。

但若仅仅如此,局面还不至于如此难以收拾。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才是令所有人、包括卫王那样的智谋之士,也措手不及。

大辽的政治传统之一,就是耶律氏与萧氏互相通婚。枢密使、宰相兼为外戚,在宋朝几乎是不可容忍的大忌讳,在大辽却是习以为常。因此,卫王萧佑丹的幼女,在皇帝登基后,也被选入宫中,并被册封为贵妃。但是,传闻中,这似乎便是她的出身能带给她的全部了。自入宫后,她就一直不太受宠幸,皇帝最宠爱的后妃,乃是当今萧皇后的亲妹妹,小名唤作“常哥”的萧德妃。

大辽国的萧氏,名为一姓,实由拔里、乙室已、述律三族组成,其中拔里、乙室里二族皆出自审密部,后又合为“国舅帐”,其与耶律氏世世结盟,根深蒂固;而述律氏本是回鹘之后,只因太祖娶述律氏为后,因而得与审密氏并立,传至今日,也有百余年;此外,世宗又以其舅氏塔列葛为“国舅别帐”,使之与“国舅帐”并立,历史最短。这些个契丹内部的复杂渊源,便是本国人,也轻易理不清楚。但韩拖古烈自然知道,当今萧皇后、萧德妃、萧岚一家,本出自“国舅别帐”,而卫王萧佑丹,却是正儿八经的审密部乙室里族出身。

而据说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父亲贵为卫王、北枢密使的萧贵妃,对于皇后、德妃姐妹,便不是很尊重。传闻卫王的这个爱女,虽然聪明过人,心性极高,但相貌却不过中人,入宫时年纪不大,又素不爱奉迎,兼又得罪了皇后、德妃姐妹,故此并不得宠。她进宫之后,仅有过一个不满一岁便夭折的皇子,此后再无所出。

若事情只是如此,倒还罢了。虽说宫中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但以卫王之尊,萧贵妃也能安享富贵,没有儿子,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皇后、太子都可以安心,还少了日后无穷无尽的麻烦。

然而,这萧贵妃却不甘寂寞。她被皇帝冷落了三四年后,竟然暗中与一个伶人私通!私通也还罢了,可她私通了几年,也未被发觉,竟然碰巧便在这个当儿,被皇帝发觉!大辽人人皆知,皇帝因其母后之故,对与伶人私通之事,素来深恶痛绝,一时盛怒之下,竟然当场拨刀,将她砍成数段,又将那伶人活生生剁成肉酱。

虽然事后皇帝为顾全脸面,并没有再追究,对外只说萧贵妃“暴疾而亡”。但这件事情,却是对卫王的沉重打击。皇帝亲手杀了他的爱女,纵然卫王没有半点怨望之心,若要皇帝不猜忌他会不会心存怨望,却也是难于登天。况且皇帝心中余怒,也没这般容易消去。

这些宫闱之事,虽然无人敢公开宣扬,但真要掩盖下来,却也是极难的。何况这位萧贵妃平素在宫里头人缘还不是很好。这件事更被所有卫王的政敌视为天赐良机,它让他们看到皇帝与卫王之间,几近公开的裂痕。

于是其后的攻击接踵而来。

先是咬住所谓卫王与朴彦成“私相授受、密谋欺国”一案,攻击卫王“跋扈自专”、“目无君上”,说他故意私交宋朝,是“养敌自重”之策。然后又是萧逊宁案——萧逊宁收受柴远的贿赂,仿佛又坐实了卫王与宋朝“交通”之罪;而萧逊宁的“胡作非为”,明里那些人攻击的是卫王教子无方,实则却是在时时提醒着皇帝卫王“教女无方”……

总之,所有这些事情,仿佛是有预谋一般,同时在一个极敏感的时间爆发出来,将卫王推到了今日的困境。

皇帝对卫王的猜疑与迁怒,如今已不是秘密。借口萧逊宁案,令卫王告病,又下令萧岚追查此案,在韩拖古烈看来,这倒是皇帝对卫王还有余恩,并不算是绝路穷途。最令他忧心忡忡的,是皇帝利用同一个借口,将朴彦成与宋朝使馆的人全部赶回中京,不许随驾,又不肯接见宋使,下令将唐康等人羁留……

自从卫王失势,朝中宵小气焰便越发的嚣张。韩拖古烈与萧阿鲁带、撒拨、萧忽古并无深交,而北府宰相萧禧因为被视为“卫王朋党”,如今也在风尖浪口,自保无暇,更不足恃。甚至韩拖古烈自己,也不免要受到池鱼之殃,虽然他也算是皇帝“宠信正隆”的几位重臣之一,尚能勉强保全自己,但若再与萧禧等人来往过密,只怕不仅无益于国家朝廷,迟早有一日,终究连自己也会被彻底卷了进去。但若要韩拖古烈因此便袖手旁观,明哲保身,那也是韩拖古烈做不到的。他受皇帝知遇之恩,又素得萧佑丹信任,无论于公于私,于忠于义,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攻击卫王的人,有很多平时都谄附萧岚,被视为萧岚一党;而许多人都知道萧贵妃与皇后、德妃姐妹之间的矛盾;况且卫王是旧臣,萧岚是新贵——因此,大辽朝野,大多认为萧岚乃是整件事情的幕后主谋,他是必欲置卫王为死地的,如此,他才可以取而代之。但韩拖古烈却不以为然。萧贵妃与皇后、德妃姐妹纵有甚矛盾,如今人也死了,何况,萧贵妃既无儿子,又非皇后、德妃姐妹害死;而萧岚本人,不仅与卫王并无私怨,甚至也没有多严重的利害冲突:他把手伸进通事局,卫王不仅没有阻挠,反而极力促成,而这已是双方发生过的最大矛盾;既便说他觊觎北枢密使一职,要陷害卫王,但若果真如此,却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因为在朝中排在他萧岚前面,有机会拜北枢使的实力派,至少还有五六个,将卫王一派的官员,或者同情卫王的官员全部逼到他的政敌那边,岂非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至于政见上的冲突,则更不存在。萧岚此人,无论与旧贵族世族、萧惟信派,还是与军中野心勃勃的将领们、朝中没见过世面的官员贵戚们,都有很大的不同。此人甚至根本就不是一个为了政见而坚持的人。

所以,韩拖古烈才不惜冒险,兵行险招,来“与虎谋皮”。

皇帝既然已生猜疑,那么卫王便再也不可能恢复过去的地位。至少短时间内不可能,朝中的政敌们对卫王十分忌惮,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而韩拖古烈也只求能先保住卫王合族性命,再谋其他。如今更加重要的事,是在卫王失势后,如何压制那些朝中军中那些野心勃勃的人!在韩拖古烈看来,保全卫王执政十余年的成果,才是真正的大忠大义。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维护卫王“联夏和宋”的策略。

如果他能说服萧岚,这一切便可能实现。

他当然知道卫王“所犯何事”,当然知道萧岚奉的是什么钦命。但是……

“大王!”韩拖古烈迎视萧岚一会,微微欠身,沉声道:“正是因为下官知道,才敢请大王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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