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云重阴山雪满郊

新宋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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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牙果真相信萧大王么?”望着南院大王府的仪驾渐渐消失在帐幕相连的东方,韩拖古烈不由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话的人是他的心腹,在南枢密院任南院郎君的耶律昭远。二人的关系可以远溯到他担任驻宋正使时,当时耶律昭远在白水潭留学,颇有声名,是韩拖古烈力荐他回国做官。

“我不知道。”韩拖古烈转身望了耶律昭远一眼,“两害相权取其轻。”

“卫王……”

“卫王叫人给我带过信。”韩拖古烈挥手打断耶律昭远,“当年南朝四面楚歌之时,我们都未趁人之危,到了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与南朝打仗。我们契丹将来真正的敌人,是境内的阻卜、室韦、女直这些蛮夷。一旦与南朝开战,必然两败俱伤,结果只能给这些蛮夷可乘之机。如今我们有千载难逢的机会……”

“笼络、同化、削弱!”耶律昭远不禁悠然慨叹着,“卫王识度,谋及百年之后,实是我契丹百年不遇的智谋之士。”

韩拖古烈知道,耶律昭远所说的,正是卫王萧佑丹所定下来的“六字策”。

第一策,借改革科举种种手段,开放政权,将所谓蛮夷部族中的豪杰之士,用官爵、荣誉,加以笼络,使之为契丹所用。

第二策,通过扩大宫帐、赐姓等等手段,将一部分对契丹忠诚的蛮夷部族,甚至是汉、奚、渤海人,纳入契丹族之中,从而增强契丹族的人口与实力。萧佑丹甚至曾经谋划要废除现在宫帐部族中尚保存的各部族的族名,将他们统一皆称为契丹。

第三策,借宋朝南海封建之势,用武力手段打击不服从的部族,将他们卖给南海诸侯,既能削弱这些蛮夷,更可富实大辽的国库。

如此三管齐下,数十年后,契丹将越来越强大,而蛮夷则将越来越削弱。彼消此长,再加上与汉、奚二族的联盟,兼有火炮火器的优势,契丹将彻底消除那些蛮夷的潜在威胁。

是时候改变太祖皇帝定下的国策了。当年,大辽的太祖皇帝,为了赢得汉人的支持,善用汉人的力量,确立了南北之制,以国俗治契丹,以汉俗治汉人,从而奠定了大辽一百余年的雄图霸业。但是,没有任何一种善法,可以永远不变。制度法令,积久必然成弊,除了应时变化,别无他策。

建国一百多年后,大辽必须正视自己的新问题。一方面,他们不能在从礼乐、诗书到丝绸、声色这样几乎是无孔不入的南朝文化面前,丧失自我;另一方面,他们还要想出更好的法子,来应对那些野蛮却危险,甚至连文字也没有,但却充满战争潜力的蛮夷。

契丹人在前进的道路上,是没有本钱掉以轻心的。否则的话,不仅仅是这百余年的基业,甚至连这个自唐以来威震漠北数百年的种族,也有可能在旦夕间便烟消云散。便一如曾经辉煌强盛的匈奴、鲜卑、突厥……如今已经永远的消失在天地之间[韩拖古烈显然并不清楚突厥只是西迁,并未消失。]。

这些,是卫王萧佑丹与韩拖古烈们时时刻刻都不敢忘怀的事。韩拖古烈还记得,卫王曾经数次与他谈论匈奴、鲜卑的灭亡。即使在最强盛的时期,契丹人也未能达到匈奴、鲜卑曾经达到的辉煌。所以,他们岂敢不慎惧?!

契丹人绝不可能再回到森林、草原之中成为蛮夷,但他们也不可能与汉人一样荷锄而耕,甚而在声色犬马之中忘记自己的祖先。

韩拖古烈记得卫王曾经告诉过他的一种谋术:当敌人过于强大,而无法对抗时,那么最明智的选择莫过于——干脆加入敌人!

也许,卫王的“六字策”,便是源自这种谋术。只不过卫王反其道而行之——他是设法让潜在的敌人加入自己,从而消除隐患。谨慎而有计划的将一部分汉人、渤海人与蛮夷部族变成契丹人,不仅能让契丹更加强大,而且能让契丹时刻保持活力,让契丹人时刻不忘记、也不会丧失他们身上的两种特质——他们既是一个勇敢善战的种族,拥有令蛮夷敢闻风丧胆的武力;同时,他们也是一个有礼乐诗书,懂得创造,文明程度足与南朝相提并论的种族。

但,想要实现这一切的前提是:大辽必须坚持“联夏和宋”之策。

“联夏”实际也是为了“和宋”。一个真正强大的西夏,有助于重新恢复辽、宋、夏三国之间的均势,真正抑制日益强大的宋朝的野心。这也是卫王不惜代价要帮助李秉常的原因。

而这一切的深谋远略,如今,却都可能毁于一旦。

只因为大辽皇帝心中那蠢蠢欲动的野心,以及那位野心勃勃、不可一世的北院枢密副使兼西京留守耶律信!

如今但凡提及契丹名将,可以说无人不知耶律信、耶律冲哥这“两耶律”之赫赫威名。身为大辽皇帝的两大爱将之一,耶律信在军中的威名、功绩比起如今风头正劲的耶律冲哥还要略有胜之,二人皆以平定耶律乙辛之乱而获重用,但在平乱之中,耶律信不仅战功胜过耶律冲哥,名望也比耶律冲哥大得多。而且,耶律信还极得皇帝信任,高丽、河套、西京……当皇帝想要对付他心里真正视为对手的宋朝之时,他首先想到的都是耶律信。

在仕途上,二人差距更大。如今耶律冲哥的正式官职不过是北院都部署兼总领西北路军事官,而耶律信却已经贵为一镇诸侯,不仅被皇帝寄以西京之任,还让他挂着北院枢密副使的头衔,可以参预中枢机务。

然而,不幸的是,如果韩拖古烈想在大辽军中找一个野心勃勃的将领,他不会找到比耶律信有更大野心的人——因为他是中兴诸将中,唯一一位想要继承太宗皇帝[指辽太宗耶律德光,他曾经攻入后晋都城汴京,并身着汉族皇帝之服饰称帝,并正式改国号为“辽”。]遗志,并且毫不掩饰的人。他曾经上表献取太原、洛阳之策,数度与皇帝谈论对付宋军的战术,而且,他还是个实干派——他在西京充实府库、训练军队、派遣间谍……除了没有把军队开进宋朝境内,他做了其余一切事情。

耶律信并不是卫王的反对者,五年前,有失势的贵族曾经在他面前说卫王的坏话,结果被他把舌头割了,送给卫王下酒。当卫王在位之时,韩拖古烈相信他甚至不会觊觎北枢密使一职,他会本份的做卫王的下属,他会是大辽最值得倚重的将军之一!

但是,若卫王失势,耶律信转眼之间,就会成为最大的麻烦。

他对卫王的尊重,源自于他承认卫王比他更加聪明、强大,并非是他认可卫王的政策与主张。

耶律信的为人,绝不会策划或者参预对卫王的阴谋。但是,倘若出现这样的阴谋,他也绝不会去主动帮卫王一把。若卫王失败了,那么,韩拖古烈相信,耶律信将会理所当然的视自己为北枢密使的继任者。

虽然,即使是其他人做了北枢密使,也很难能如卫王那样压制住耶律信不惹事生非,但是,若真的令耶律信如愿,那就绝对是一场灾难——耶律信无论品德、智慧、能力、声望、功绩、资历……哪一样都要远远胜于萧岚,但越是如此,便越是灾难。

他会把萧佑丹、韩拖古烈们所辛苦努力的一切,轻易的毁掉。

也许他不会那么天真,真的计划拥簇着大辽皇帝进入汴京,在宣德门前再次登基。

但韩拖古烈相信,耶律信一定会推行他的“弱敌之策”。

他会认为互市毫无必要,因为他相信契丹人若有想要之物,可以随时带兵去宋朝搬回来;他会每年派兵往河北、河东路纵掠一番,让宋朝不得不在北方集结大量的兵力,并且让他们的男人为了应付兵役等差使而无法好好耕作,最终不得不从东南运粮,从而无止境的消耗着国力;为了牵制宋朝,他也许还会引诱党项人回到东方来收复他们的故土……

总而言之,耶律信相信战争能令契丹强大,而将令宋朝削弱。长时期的消耗宋朝,或者会令宋朝屈服;或者会激怒宋朝,从而兴兵北伐,最终被他大败而归;又或者,在这种骚扰战略下,国力疲惫的宋朝总有一天会迎来一场大规模的天灾或人祸,而这就将成为大辽的机会……

同样的战争,令契丹强大,令宋朝削弱!这是一种荒唐,但却是很多人深信不疑的想法。

耶律信当然并不会自大到以为可以凭一战之功,灭亡宋朝。但是,借着眼下的矛盾,若他做了北枢密使,他鼓动着皇帝再来一次“澶渊之盟”,并以此坚定皇帝采纳他策略的信心——如果耶律信打算这样做,韩拖古烈绝不会意外。

并且,他相信,这就是耶律信正在策划的事情!

这也是他不得不选择萧岚的重要原因。同时,也是他相信与萧岚有合作基础的重要原因——若萧岚想做北枢密使的话,得到韩拖古烈的支持,也是至关重要的。若韩拖古烈将萧岚视为敌人,那么耶律信就会渔翁得利。而皇帝一旦采纳了耶律信的策略,没有人知道会不会成功,那也就没有人知道耶律信这个北枢密使的位置能坐多久。耶律信固然可能因为失败而失宠,但也可能因为成功而更加得宠;时间可能很短,也有可能长得让萧岚失去耐心……

所以,别人当北枢密使也罢了,若是耶律信的话,萧岚一定不愿意看到。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韩拖古烈并不知道萧岚是否值得信任,但耶律信的存在,给了一个他与萧岚结盟的可能。如萧岚这样聪明的人,一定会发觉耶律信对他的威胁——这个时候,萧岚愿意来陪他韩拖古烈下棋喝酒,其中必定也有想试探、拉拢他之心思。

“无论如何,我等都要尽力保全卫王的心血!”韩拖古烈几乎是自言自语的说道。


“大王,韩林牙可拿出了什么筹码?”另一边,一个五十来岁,满脸皱纹,身材矮小,留着山羊胡的老者骑着一匹枣红马,紧紧地跟在萧岚的旁边——他骑马的技巧很好,始终离萧岚不远不近,他们之间的距离,正好可以让他们低声交谈,但他又始终落后萧岚一个马头。这个老者穿的是左衽的蕃服,但又留着析津府常见的汉人发型,仅仅从外表上,倒分辨不出他是汉人还是契丹人。但这无关紧要,因为能够与萧岚如此亲密,就绝非寻常之人。实际上,南大王院也的确人人都认得他——南院察访司判官杨引吉,察访司的实际主事者,也是南院大王萧岚最信任的谋主。一个貌不惊人,但却令人闻之色变的老头。

“拖古烈在想什么,本王已经弄明白了。”萧岚在马上微摇着身子,笑道:“他其实只想要两样东西——保住卫王合族的性命,劝住皇上不要跟南朝开战……”

“那大王以为如何?”杨引吉满是皱纹老皮的脸微微抽动了一下。

“这于我无要紧。”萧岚笑道,“果真要与南朝动兵戈,可也不见得是好事。太宗皇帝那等英武,当年我契丹那般强盛,乘五代之弊,也不能得志,如今我契丹虽强,可未必强得过太宗之时;而南朝却比五代强多了——皇上其实要的只是个面子,只要下点功夫,终能把皇上的那点念头转过来。至于卫王……虽说留着是个后患,但他毕竟上了年岁,未必等得及皇上回心转意,便是等得及,时移势转,他蛟龙离水,又有何可惧?况且我与他素无怨仇,兼之我也试探过上意,皇上只不过要敲山震虎,并非真想置卫王于死地,只不过他威名太甚,再留下去,将来不做曹操也得做司马懿,我这也是顺水人情,于我在朝中名望,也甚有好处……”

“那韩林牙可许了啥?”杨引吉不依不饶的追问着。

“我若能保住卫王,他就领头荐我做北枢密使。”萧岚淡淡说道。

杨引吉点点头,嗯了一声,意味深长的说道:“若有韩林牙领头,那大王就是众望所归了……”

“众望所归?”萧岚冷冷的瞥了杨引吉一眼,“本王没那么蠢,忙着给自己掘坟墓。到时候我自会设计,令一帮人拼了命的弹劾我。只不过,为了太子的将来计,若能笼络住拖古烈,将来太子身边,就算还有几个正人,总不似如今这么乌烟瘴气,全是些小人……况且,本王要是在这件事上做了恶人,日后凡受过卫王知遇之恩的那些人,全得视我为不共戴天的仇人,真是那样,我便真做了北枢密使,日子也难过得很。难道要本王以后倚赖那些破落纨绔子弟来治国?这些人除了刮地皮还会什么?皇上可不好唬弄——卫王在前面做了什么,迟早皇上心里会明白,后面的人若差得太多,到时候就真成了皇上眼里的沙子……”

“大王所说的,全是正理。”杨引吉点点头。

“这么说……”

“不过……”杨引吉生硬的打断了萧岚,“大王果真要做这些事情,那还有两件事,非做不可。”

“嗯?”萧岚感觉到了杨引吉的话中有异。

杨引吉仍然是不紧不慢的说着,“头一件,请大王准备好奏状,无论如何,要力谏皇上解散察访司……”

萧岚的脸色立时沉了下来。

但杨引吉一点闭口的意思都没有,“第二件,在解散察访司之前,下官还能替大王做一件事——大王给下官六个月的时间,下官替大王罗织罪名,不论用什么手段,总之要将马九哥、韩何葛等辈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哼!你又有何能耐,能将之斩草除根?”萧岚沉声道:“这些人连根错节,若果真靠杀能杀光的话,萧佑丹不会做么?”

“那也是除一家算一家,灭一族算一族。”杨引吉道,“要不然,大王以为这次站了韩林牙一边,这些人便能当没事发生?天下可没这等便宜事,大王左右只能选一样。”

“这些小人,又能奈本王何?”

“便以卫王之聪明、威望、根基,这些小人照样也等到了机会。若是大王,恕下官直言——大王行事可没有卫王那么小心,而大王所恃者,不过是皇上、皇后、太子之亲宠,可这几样,恕下官直言——一样也不足恃,若一朝事变,只恐大王之处境尚不及今日之卫王。”

“是么?”萧岚听得不入耳,狠狠的挥鞭抽马,“驾”地一声,催马急驰。杨引吉的眼皮跳了跳,也“驾”了一声,驱马缓缓跟上。

不多时,萧岚便驰马到了他的大帐前,他跃身下马,将马缰递给一旁的亲兵,大步便往帐中走去。

金碧辉煌的大帐之内,早有十来侍女,匍伏跪在两旁相迎。又有四个侍女,高举着金盘过来,那金盘内,分别盛着各式的果子点心以及茶酒。

萧岚心中不快,亦不理会,径直走到铺着麒麟皮[中国古代自通海以后,遂以长颈鹿为上古神兽麒麟。]的座椅,怒冲冲的坐下。帐内侍女不知发生何事,一个个屏气低头,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但他刚一落座,帐帘便被掀开,他的亲兵队长萧排亚走进帐中,躬身禀道:“大王,国舅别部夷离毕萧官奴、北院右中丞[官名,隶北枢密院中丞司。后面的南院林牙,隶南枢密院;南院副统军使,隶南院都统军司。]耶律直、南院林牙萧不哥、南院副统军使耶律白、国舅别部将军萧不也帐外求见。”

“叫他们进来罢!”萧岚挥了挥手,这五人与杨引吉一样,都算是他的心腹谋主,其中萧官奴与萧不也更是与他同出一族,尚有兄弟名份。

萧排亚答应着退出大帐,须叟,萧官奴为首五人,便鱼贯入帐。萧岚待他们行礼已毕,坐定之后,便问萧官奴:“老哥此来何事?”萧官奴虽然年近六旬,但算起来,却是萧岚的堂兄。

萧官奴年岁虽高,气色仍好,见萧岚相问,忙欠欠身,道:“我等来见大王,本自有事。只是,方才遇着杨判官,杨判官说大王刚刚见过拖古烈?”

“是又如何?”听到这话,萧岚的脸色就阴了下来。

“那大王果真打算与拖古烈联手了么?”萧官奴望着萧岚,问道。

“确有此意。”

萧官奴五人互相对视一眼,耶律直最先按捺不住,离座而起,走到萧岚跟前,拱手抱拳道:“大王!万万不可!”其余四人也跟着起身,一齐道:“大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有何不可?!”萧岚的脸色越发的难看了。

“大王,大王若信了拖古烈了,无异于引火烧身啊!”萧官奴跺足道:“这是拖古烈的诡计,大王切切不可上当!”

“诡计?何以见得?”萧岚冷笑道。

“大王莫要以为我等是危言耸听。”萧官奴厉声道,“我等此来,原本便是禀告大王——昨日马九哥私下去见了唐康!”

“你说什么?!”萧岚听到这消息,亦不免大吃一惊,腾地起身。“他疯了么?皇上早已下令,有私见宋使者斩!”

“他的确是疯了,但却是一条疯狗!”耶律直摇着头,“下官已经见过驿丞,驿丞将马九哥见唐康之详情,一事不落的跟我复叙了一遍。他已经是疯了,他去见唐康,竟是想坐实当年从龙之马林水,乃是南朝云阳侯司马梦求——而正是卫王将其引荐给皇上……”

“所以,也难怪卫王主持通事局这么久,竟弄不到一张司马梦求的画像!”萧岚脱口接道,他心思敏捷,马上便想到马九哥想做什么,“那唐康如何说?”

“那个唐康倒是聪明,连他名字也没问,反而羞辱了他一顿。”耶律直回道,“不过,马九哥手里有一些证据,却是确定无疑之事。他既敢冒犯禁令,断不会就此善罢干休。据驿丞所言,唐康至少亲口承认马林水与司马梦求相貌相似——这事他若不顾一切宣扬开来,若说只是巧合,谁人肯信?便是皇上,事涉弑父弑君,也轻易压不下来……”

“那他宣扬开来了不曾?”萧岚忽然问道,话中已透出一股寒意。

耶律直一怔,“此时虽尚未……”

“那便好!”萧岚冷冷地打断他,旋即朝帐外高声喝道:“排亚!”

“属下在!”他话音未落,萧排亚已冲进帐中,跪倒行礼。

“你可认得北院宣徽使马九哥?”

“属下认得。”

“那便好。”萧岚走到帐内的将案前,抽出一枝令箭,丢到萧排亚跟前,沉声道:“点二百亲兵,去将马九哥请来见我,待他一走,便将他的大帐围了,他帐中自厮仆以上,莫叫走了一个人。”

“得令!”萧排亚捧了令箭,退出帐中。

萧岚方转过脸,望着萧官奴与耶律直诸人,笑道:“如此便无事了。”

“但……但大王,马九哥可是北院……”耶律直被他的举动惊呆了。

“他做下这等事来,还想着什么北院宣徽使么?”萧岚满不在乎的挥挥手,“呆会本王自会陪他一道去见皇上,禀明此事。只不过,马九哥究竟为何似疯了一般?”

耶律直待萧岚相问,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欠身禀道:“此事大王有所不知。马九哥与卫王,实有不共戴天之仇?”

“哦?”

“马九哥本有三子——长子马忠,太平中兴三年,被卫王派去出使阻卜,结果不明不白死在回来的路上,有人说,是南朝职方馆的奸细,为了挑拨朝廷与阻卜的关系,暗中下毒,自此马九哥就竭力主张对南朝强硬,但这七八年间,却一直为卫王所沮……”

萧岚摇摇头,“死了一个儿子而已,这未免也太小器了一点。”

“却不只是一个儿子——他次子马孝,太平中兴五年,选在侍从,但通事局却查出他曾经收受南朝职方馆的好处,这事虽然皇上看在马九哥的面子上,只将马孝赐死,但也差点令马九哥前途尽毁。还有三子马仁,太平中兴八年中进士,正是前途无量,马九哥屡次求人干请,想将马仁留在五京之内任职,据说皇上都亲口答应让他去南京了,又是卫王坚持已见,结果将马仁远放至西北路招讨司所属的招州这么个边防城[按,辽人所谓边防城,未必是在边境。其国土内未开化部族甚多,如招州身处未开化部族环绕之中,虽不在国境之边界,亦谓之边防城。],不到两年,因为回鹘奴暴乱,马仁竟因此死于流箭之下!”

耶律直说完马九哥与萧佑丹的这些恩怨,又叹道:“马九哥虽然也算位高权重,但三个儿子都是死于非命,他马家绝后断了香火,这笔账,便都有记了在卫王头上。马九哥原本就是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人……”

“看不出来,他为人倒是坚忍,居然忍了这么久没发难……”

“大王何必惊讶,似马九哥这样的人,大辽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萧岚斜过脸望去,说话的却是南院林牙萧不哥。“是么?”

“这能假得了么?”萧不哥沉着脸说道:“大王岂能不知朝中有多少人恨不能食卫王之肉?这些人,平素对大王可都是歌功颂德的,便是马九哥——大王莫要忘记,朝野可都将他视为大王门下客。”

萧岚冷着脸,哼了一声,“那本王可不敢当!”

“不论大王愿不愿意,如马九哥辈平素出入大王帐中,过从甚密,那却是众所皆知之事。如今卫王事发,这些人好不容易看到机会,又见皇上令大王来审此案,谁不以为是千载难逢之机会?以马九哥之贵,宁可拼得自己一死,也想要将卫王送到鬼门关——他这么做,怕的便是皇上心存一念之仁,以卫王之智术,只要他逃脱此劫不死,谁能不怕他将来东山再起?”萧不哥说着,涨粗了脖子,“若是到了这个时候,大王却受那拖古烈盅惑,要放卫王一马。大王想想——是不是真的想要将这些对卫王恨之入骨的人的怨恨,全部转移到自己身上来?若真有那一日,下官只怕,这些人将要比怨恨卫王,十倍的怨恨大王!”

“萧林牙说得不错——大王他日得到的,不仅是怨归己身,另一面,便是韩拖古烈这些人,心里也不会真心拥戴大王。大王与他们本非同类,他们不过因为大树将倾,方来找大王这棵大树依靠。倘若他们立足稳了,他们弃大王便如弃敝履,恕下官直言,只要卫王尚在,这些人终究还得惟卫王马首是瞻,可他日卫王渡过今日之厄,想要东山再起,大王便是头一块绊脚石——大王今日仁义,他日卫王未必仁义……”

“不错,到时候大王在朝中,四面皆敌。谤言日至,大王行事素以忠义为先,不拘小节,这诽谤日积月累,大王何以当之?”

耶律白与萧不也也是你一言我一语的附和着。

萧官奴一面打量着萧岚神色,又道:“以老朽之见,大王欲听韩拖古烈之言,不过两个原因。一则为耶律信之逼;一则不过为国家惜材。老朽不才,可令大王不必与拖古烈盟,而兼得此二者。”

“哦?老哥有何妙策?”萧岚对韩拖古烈,本来也没多么情谊可言,只不过他这次对北枢密使之位,实是志在必得,因此众人劝谏,他虽然有所顾忌,但终究是打动不了他。但萧官奴此语,却让他不由动容。

“大王惜材爱材,此事不难。这天下之大,岂无遗珠,难不成便全在卫王、拖古烈门下?况且做官之人,终究不是谁的私人,只要大王执政之时,任人惟贤,执法以公,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便不必怕他日无人材可用;若那些人只是卫王、拖古烈之私人,那是有材无德,大王又何必要用他们?若这些人既能为朝廷效力,于私又与大王不和,这才是大王之幸!”

“说得不错!”这番话虽说知易行难,但终究是说得在理,萧岚点点头,又问道:“那又要如何对何耶律信呢?”他心中最难以释怀的,依旧是此事,若卫王旧属将卫王之事,归怨于他,韩拖古烈辈在朝野之中,甚至在皇帝面前,仍然是极有影响力的,这些人若从中作梗,他北枢密使之梦,终究也是泡影。若有得选择,比起耶律信来,韩拖古烈可能更愿意站在他这一边;但若没有选择呢?

他竖起耳朵,却听萧官奴微微笑道:“此事大王何不问杨判官?他现今就在帐外!”

“快请!”萧岚几乎有点迫不及待了。

2

广平甸。

大辽皇帝之金帐,实与一行宫无异,丹墀龙床,金鼓斧钺,无不齐备。为了保证光线,金帐之帐顶,特意开了几个天窗,用从自大食买来的透明琉璃缝在上面,更可遮挡风雪。到了晚上,帐中一百二十架烛台,全部点起大宋皇帝送来的礼物——烛心灌入龙涎香的河阳蜡烛,不仅将帐内照得宛如白昼,龙涎香散发的香味,更是幽香数里,沁人心脾。

大辽皇帝耶律濬如今正当壮年,他统治这个国家已经十五年。这十五年间,他率军东征西讨,平定耶律乙辛之乱,统一全境。此后他对内励精图治,任贤委能,轻徭薄赋,对境内蛮夷剿抚并用,软硬齐施,一步步加强对各部族的控制;对外他向北兼并斡朗改、辖戛斯,向东迫使高丽重新称臣纳贡,向西联合西夏,大破回鹘、黑汗,抄掠宝货子女无数,大辽铁骑甚至游曳于花剌子模境内,向南则迫使宋朝重新上贡岁币——无论用的是何名义,总之不仅弥补了两国之间互市带给辽国的损失,而且因为与南海诸侯国的生口奴婢贸易蓬勃发展,如今大辽府库之丰裕,是大辽太祖皇帝建国以来所未有。

在他的统治下,这个国家一改他父亲耶律洪基在位的衰暮垂老之气,如今已是国富兵强,百姓安居乐业,到处一片中兴之象。

不但国家兴盛,耶律濬的子嗣也很兴旺,除了皇太子阿果 外,耶律濬还生了十四个儿子,九个女儿。已被正式立为皇太子、总北南枢密院事、尚书令、天下兵马大元帅的皇长子耶律延禧现今已经十六岁,其余的子女,十岁以上的也有五六个。这些子女中,阿果能文善武,颇有父风。去年,耶律濬令他到西京随耶律信学习治军理民之术,耶律信面奏时,称他聪明仁爱,体恤将士百姓,令耶律濬大感宽心——以后他就可以安心的替他选择官员,建立东宫了。这方面,他决定以大唐制度为基础,略加变化。太子少傅他已经挑好了,就是渤海人韩拖古烈;太子少保应当是契丹人——到底是耶律信还是耶律冲哥,他仍然还在犹豫;唯一没有拿定主意的是太子少师——耶律濬想在这个位置上选一个汉人。但这些可以慢慢来。

按说,皇帝做到他这个份上,除了妄求长生不死之外,就应当再无所求了。但耶律濬自小受儒家之教导,不仅是不信长生,在大辽历代皇帝中,他也是最不崇佛的一位。

所以,人人都认为他应当安享太平,百年之后,他也可以做为一个贤君,流芳千古。

但是,耶律濬却总是感觉他的功业并不完满。

卡在他心头的那根刺,就是南边的宋朝。

他并没有混一宇内的野心,但是,在他即位之初,南朝对他做过的那些事情,十五年来,他一直都耿耿于怀。某种程度上,这也是督促他励精图治的一个动力——南朝在不断的强大,所以大辽也不能停止前进;而当他即位之初辽国内乱之时,南朝如何趁火打劫,中止岁币,强迫通商,插手高丽,重订盟约……这十五年来,耶律濬无时无刻不想着要同样的报复南朝。

六年前,他曾经想过兴兵南下,但是却被他的大臣们劝止。他的重臣们,绝大多数都主张维持与宋朝的通好。但他总算迫使宋朝签订了一个条约——改头换面的岁币。

这让他略略感觉到一种报复的快感。

他又接受萧佑丹的建议,不遗余力的扶植李秉常,既能收获实利,又可以给南朝在西边,重新树立一个强邻……

但这终究仍不得快意。

真正的报复,需要如承天皇太后一样,兵临城下,让自以为中兴的宋朝君臣,再签一次城下之盟!

然后,他再挥师东进,吞并高丽,让背叛的奴才知道叛逆的下场!

在这之后,辽宋之间,才能有真正永久的通好。

与大部分的契丹人一样,耶律濬对于宋朝,在内心深处,其实颇有好感。两国之间,以南北相称,永为兄弟之邦,这倒是许多契丹人的希望——耶律濬曾经披览历代大辽的重臣死前的遗表,其中在死前恳切的请求皇帝维持与宋和好的奏折,不可胜数。

但是,南朝的君臣却缺少这份雅量。

十五年前的落井下石,需要被好好教训一下。只有这样,宋人才会真正接受大辽的存在,两国才会有真正的通好。

否则的话,那些宋人,永远也不会忘记什么“幽蓟故土”——这些人从来都不会去想想,幽蓟之地,大辽又不是从宋朝手里夺来的!以建国的历史而言,大辽建国之时,宋朝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契丹祖先受过大唐敕封,是正儿八经的大唐封臣,要论继承大唐之遗产,大辽更有资格。若一定要说什么“汉唐故土”不“故土”的,那些宋人不是老说契丹是匈奴之后么?史迁说得清清楚楚,匈奴又是夏人之后!那他们是打算按汉匈最初的国土分割重新划界呢?还是打算更早一点,按夏人与周人的分割来划界?

便如韩拖古烈所说的,大辽有必要让一些冥顽不灵的宋人知道,以法统而言,以血统而言,大辽皆有资格称中国!辽宋两国,皆是诸夏,宋人没有资格以中国骄人,更没有什么理所当然的“汉唐故土”!两国之间,宋朝建国之后屡屡寻衅,十五年前宋人趁火打劫,全是由此。

但是,要让宋人明白这个道理,只靠着国书往来,文士辩论是不成的。宋人现在自以为中兴,不可一世,若不用武力真正打击一下他们的气焰,他们又如何肯去认真想想这世上还有“道理”二字?


耶律濬一面想着心事,目光停留在帐内一架巨大的屏风上——这是析津府的汉人仿南朝式样造的,上面画的是一幅“天下万国舆地总图”——这是派往南朝读书的一个士子偷偷带回国的,在这张地图上,除了居于天下之中的宋辽两国,还标有目前已知上百个国家,除了日本、高丽、花剌子模、大食这些耶律濬极熟悉的国家外,在大食以西,还有数十个他从未听说过的蛮夷小国——据说是根据大食人的口述画出。有人说因为那些国家与大食是千年世仇,因此在大食人的口中,那是一块野蛮、愚昧、贫穷,极不开化的地区。

但在拖古烈的口中,大食人的说法又极不可信。因为生口奴婢贸易,大辽与宋朝的南海诸侯之间,这几年往来甚密。南朝迫于国内压力,律法严禁贩卖生口奴婢,虽然根据两国签订的盟约,他们管不着大辽的船只,也不能拒绝他们入港,但却又对这些船只进港补给设立了种种限制,检查也极为严格。结果,绝大多数贩卖生口奴婢之船只,南下之时,干脆绕开南朝,另辟一条航线。他们由大辽的锦州、耀州、苏州、保州[耀州,今营口。苏州,今旅顺附近。保州,今丹东附近。]等地启航,取道高丽,经日本中转,南下琉球,直接前往麻逸。因此,做为大辽渤海诸港的中心,东京辽阳府就成了受益最大的地区——因为商旅往来剧增,短短五六年间,辽阳府的人口就增加了近两成。

南朝的诸侯们并不敌视大辽。为了获得更多的生口奴婢,各国与大辽之间暗通款曲,他们虽不向大辽称臣,但是各国诸侯写给耶律濬的信上,抬头皆是“大辽皇帝阙下”,落款全是“宋臣某国国公某再拜”——仍是表示不敢分庭抗礼之意。每年元旦及耶律濬之生日,诸侯国大多会遣使臣贺礼拜贺,其礼节与高丽无二,行的是属国之臣礼。

据通事局的报告,这些诸侯们对他的礼节,与对南朝皇帝的礼节完全相同,仅仅低南朝太皇太后一格——这自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宋辽以兄弟相称,连他耶律濬对南朝太皇太后,国书上也要以晚辈自居。

所以,对于南海诸侯们的动静,大辽君臣也并不陌生。

拖古烈常常接待各国使臣,据他所言,则大食做的仍然还是转口贸易,极西的那些“蛮夷”,才是贸易的终点。所以,南海诸侯们并不甘心由大食人把持贸易通道,他们的目的是自己来控制商路的一切。也因此,拖古烈认为大食人没有说实话——无论极西诸国是怎样的情形,但终究不太可能是大食人口中的蛮夷。

现在耶律濬已经知道,商业能够带来财富。

虽然契丹人不乐经商,但是大辽还有汉人与渤海人,将来还会包括高丽人。他的国家不太可能与南朝、南海的诸侯们争夺海道的控制权——他只要看看地图就知道,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在海路上,他满足于与南海诸侯之间的贸易,这已经能带给他的国库前所未有的收入。

但是,在陆路上……

耶律濬的视线,自花剌子模往西,缓缓移动。

西边有土地,有财富,有生口奴婢,还有通往极西各国的商路……

这才是耶律濬——大辽皇帝——真正的雄心!

南朝可以在南海封建十九国诸侯,他除了阿果外,还有十四个儿子!

若将固有的国土分封给儿子们,只会削弱大辽的力量,儿子们只会互相攻战,反而造成大辽的内乱。

但若封得足够远呢?

若是比花剌子模还要辽远的地方呢?

原本,西边的土地对他没什么用处,即使打下来,也无法统治。毕竟契丹的根基在东方。但倘若他其余十四个儿子中,能有几个英武过人的皇子,他并不介意分点族帐给他们,让他们去西边开基创业。

耶律冲哥对他说,李秉常曾经在一幅天下舆图前,用马鞭敲着花剌子模与大食的国土,不可一世的说,这些地方,日后全将姓李!

耶律冲哥回答他:这还要看大辽想不想让它姓耶律。

……

这就是今日之契丹!

这就是由他耶律濬重新缔造的契丹!

只不过,在做这一切之前,终究必须要彻彻底底的解决南面的问题——正如宋朝最大的外患永远是大辽,大辽最大的外患,也永远是宋朝!

即便不提过往的恩怨,如今的南朝也终究是个要解决的麻烦——如若南朝蠢蠢欲动,朝中充满了好战的野心家,不肯正视大辽与南朝的平等地位,休说是西征,便是东征高丽,他也得时时刻刻在南京与西京道以重兵留守,一听到南朝有异动,他就得迅速班师……

这一点,整个大辽朝中,惟有耶律信真正明白他的心意。

惩罚萧佑丹,一方面固然是为了消除未来的隐患,平衡朝中的势力;另一方面,更是为了给耶律信铺路。

他心里早已经决定,要让耶律信接任北枢密使。

“陛下欲伐西虏,必先征高丽;欲征高丽,必先服汴宋。宋自得意河西,常有轻我之心,其君臣觊觎燕蓟,非止一日。高丽王氏,本我家奴,以结亲于宋,亦阴怀凌主之志。此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是宋丽不服,吾师西出,则王氏袭我东,宋人蹑我南,亡国不旋踵。故臣为陛下谋之,西虏为缓,王氏为急。西虏为远,王氏为近。陛下得西方之地,终不能守,即行封建,亦非急务。至于高丽,其国虽小,河山千里;人民虽寡,不下百万。若兼并其国,此秦之并巴蜀,赵之灭代,亦一时霸业之基也。臣谓王氏所恃者,不过宋也。故欲并王氏,必先加兵于宋。不先服宋,则宋必援之,而王氏知有宋援,必死战,未易胜也。伐宋胜,则南人知惧,宋惧则高丽无援,吾得全力攻伐,彼则君臣动摇,其国易取……”

耶律信的这封密折,他常常会取出翻阅,记得一字不落。但耶律信除了单独奏对之外,对任何人都决不提东征高丽一字。是以天下之人,只知他想伐宋,却不知道他的深谋远虑。耶律濬也听他谏言,朝中军中,凡有献取高丽之策者,一概批以“荒唐”二字,痛加斥责。这几年,凡有高丽使者至辽,他必特别抚慰,令其不以过往之事为嫌,假意令天下人以为他已经接受高丽现在的局面……

为了这一切,他已经暗中准备得太久太久了。

这中间,惟一让他有点遗憾的是萧佑丹。萧佑丹在他的臣僚之中,功绩之高,无人可比。而且也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材,对他来说,更是亦师亦父。

只不过,他耶律濬不是刘禅,不需要一个诸葛亮——要想平平常常罢掉这个德高望重的萧佑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如若让萧佑丹在北枢密使的位置上再这么干下去,就算他支持自己的雄图霸业,迟早也会真正的尾大不掉,更何况萧佑丹还坚决反对他对宋朝开战。

但不管怎么说,只要萧佑丹继续当北枢密使,往好里说,他就是诸葛亮第二,往坏处想,他未必不会成为赵匡胤第二。但是,他却既不想当刘后主,也不想让阿果当刘后主,更不愿意做周世宗,尸骨未寒,江山易姓……说不得,只能委屈委屈萧佑丹了——这还真是个难得的把柄,一举两得,既可以罢掉萧佑丹,又有了兴兵攻宋的借口。至于萧佑丹,再怎么说,倘若他是真忠臣的话,自然是不会介意用何种形式向他尽忠的。

不过,此事仍然令他感到为难。

真要将萧佑丹赐死,无论如何,他都有点于心不忍。若要留下他的性命,倘若他心怀怨望,以萧佑丹之能,即便在野,也能让朝中不得安宁……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这虫还没死!而且,他还要拿捏朝中各派的分寸,终究不能因萧佑丹一人,而闹得朝中纷扰,各成朋党,交相攻击。

在这方面,耶律濬不能不羡慕南朝。宋朝宰相、枢密使多是文臣,皇帝若要罢免宰相、枢使,比起他来,要容易得多,南朝的宰相们在州郡与朝廷中上上下下,也习以为常。因此,南朝皇帝只要不自寻烦恼让一个武臣去做枢密使——他们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祖宗之法”,武臣只要做到枢密使,非有大故不能撤罢——那就不会有耶律濬这样的麻烦。

人性总是很软弱的。耶律濬曾经指望过萧佑丹自己请求辞相,为了对天下交待,萧佑丹力辞,然后他这个皇帝百般挽留,以示不是他容不得功臣,最后萧佑丹仍然坚持让贤……这样就皆大欢喜了。但是,即便聪明如萧佑丹,仍然免不了会贪恋权位,他虽然提出过辞相,但只要耶律濬稍加挽留,他竟然也就继续留任了——耶律濬直到现在都不是很清楚,究竟萧佑丹是真的想过辞职呢,还是只是学王安石做做样子,给他施加压力……

所以,萧佑丹的确也是让他失望了。


“陛下!”

“唔?”近侍直长耶律虎思的禀奏将耶律濬拉回到现实中,“有何事么?”

“陛下,南院大王萧岚、北院宣徽使马九哥求见。”耶律虎思用契丹话说道,他听得懂汉话,但平时极少说汉话。

耶律濬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们来做什么?今日又不曾宣过他们。”

但他知道耶律虎思是不会回答他的——撒拨给他选的侍卫,个个都与撒拨一个性子——沉吟了一会,命令道:“宣他们进来罢。还有,你让人去宣耶律冲哥,朕要见他。”

“是!”

3

“马九哥,你胆子还真不小!”耶律濬坐在他的御座之上,一面听着萧岚的禀奏,一面阴着脸盯着马九哥。

虽然一直是低着头,但是,马九哥仍然能够感觉到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甚至知道皇帝此时的表情是怎样的——他是耶律濬继位之初就一手简拔的官员,追随他的皇帝已经有十几年了,这种能力是他能得到皇帝的赏识,十几年来历经风浪而始终不倒,反而步步高升的本钱。揣测皇帝的心思,对于马九哥来说,几乎是一种本能。

他知道当耶律濬这样看着一个人之时,意味着什么。

他感觉到自己脸部的肌肉绑得紧紧的,小腿一阵阵的抽搐,幸好此时他是跪在皇帝的面前,衣服会掩盖住这些的细节,不会被皇帝发觉。

他了解皇帝,所以知道不能让皇帝察觉到他的紧张。

今日之变,的确是他始料未及的。

昨日他甘冒奇险,私见唐康之时,已经知道是瞒不了多久的。但他素与萧岚相厚,又知道萧岚觊觎北枢密使之位已久,如今萧佑丹正是失势之时,大辽朝中人人惧怕萧岚,因此,他算定在这个时候,绝大部分的大臣是不敢轻易下注的。所以,最坏不过是被萧佑丹的死党弹劾——而他们不可能有多少真凭实据。

但他万万没有料到,竟然会是萧岚翻脸不认人!

而且,时间只不过过了短短一个晚上——萧排亚率人来时,他正与几个心腹在帐内商议进一步的行动,结果被萧排亚不由分说,就带到了南院大王大帐。到了那里,又被萧岚一通质问,然后几乎被萧岚挟持着前来面君。

这一连串的变故,打了马九哥一个措手不及。

马九哥非常的了解萧岚——这个年轻的新贵,最大的本领与自己是一样的,他们都是最懂得揣摸、迎合皇帝的人。

以萧岚与他的关系,这样翻脸,自然不可能是为了萧佑丹。

萧岚一向都是顺承耶律濬的旨意行事的,所以,他如果这么做,只能是因为他知道皇帝并没有真正想要将萧佑丹置于死地!

而这也正是马九哥此前所一直担心的。

也是他要冒险的原因。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无论如何,都要置萧佑丹于死地而后快。

所以,他必须逼得皇帝骑虎难下!

虽然他也计算过退路,报了这不共戴天之仇后,若得侥幸不死,他已经暗中联络好了一个高丽海商,到时候便设法远赴南海,以他的才干,在南海诸侯国中,富贵仍是唾手可得……

但是,若有必要,即便与萧佑丹同归于尽,他也在所不惜!

虽然局面极为不利,虽然心里有难以克制的慌乱与紧张,但是,他也绝不会就此认输。

马九哥心里很清楚,如今能够暂时保住他性命的办法,只有一个。

他咬咬牙,扬起头来,望了一脸怒容的皇帝一眼,旋即一面使劲地叩着头,一面放声哭道:“陛下!臣确无所惧!君父之仇,不共戴天。父死贼手,为人子者却懵然不知,以仇为亲,此匹夫知其辱,何况天子?臣闻‘主辱臣死’,陛下有此奇耻大辱,臣死且不惧,更有何惧?!惟陛下父仇未报,为天下所笑,臣虽死,亦无面目见先帝于九泉之下!”

“放屁!”一瞬间,耶律濬的脸色更加难看,他腾地从御座上站起来,怒声吼道:“马九哥,你还敢胡说八道!”

“罪臣万死!但是陛下!臣已查明,南朝前职方馆知事——云阳侯司马梦求即是当年卫王引荐给陛下之马林水!”

金帐之内,瞬间死寂。

过了一小会,便听耶律濬恶狠狠地问:“证据呢?”

“唐康已经亲口承认!”马九哥硬着脖子回道。

但他话音刚落,已听萧岚厉声喝斥道:“马九哥,你敢当面欺君?!”

马九哥毫不示弱,马上顶了回去,“罪臣万死亦不敢欺君!若陛下不信,请召唐康,御前当面对质。臣若欺君,愿受车裂之刑!”

无非就是一死!

就看皇帝敢不敢将此事闹得天下之皆知!若真能将这风浪掀起来,皇帝一时半会,更不会杀他。

“陛下!”虽然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事不关己,但萧岚此时仍然是又惊又惧,他这时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狗急跳墙”,什么叫做“困兽犹斗”——唐康有没有说过那些话,真相不难查明,而皇帝也绝对不会舍不得马九哥一条小命,但马九哥仍然不顾一切地挑衅着皇帝……

萧官奴、杨引吉他们是对的,若他果真想要阻止一群疯狗去咬人,结果只会让那群疯狗来咬他自己!

然而,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制止住马九哥这条疯狗。

“陛下!马九哥实已是丧心病狂,陛下岂能听此疯言狂语,便轻易召见南朝使节,辱及先帝,为天下万邦所笑……”

但他话未说完,已被马九哥声嘶力竭地打断,“陛下,卫王勾结南朝,铁证如山!”

马九哥一面叩头如捣蒜般,撞到地面砰砰直响,一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放声大哭,“陛下试想,若非卫贼私通南朝,暗中早有交易,为何我大辽内乱之时,南朝不乘我之弊,反而去攻打西夏?为何五六年之前,南朝疲弊,国内骚然,卫贼使宋觑其虚实,回来反而力陈宋之不可伐?为何今日南朝复振,便欲毁约,而卫贼却又敢与朴彦成私订密约?陛下!陛下!陛下不可再为此贼所欺!”

萧岚终究还是年轻,马九哥摆出这不顾一切同归于尽的架式,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攀咬,他一下子竟是舌头打结,想不出什么词来驳斥。

但耶律濬却早已听得勃然大怒,“放肆!”他一掌击在御案之上,怒声喝道:“来人!”

帐中侍卫立时应声而出。

耶律濬指着马九哥,怒道:“将这无父无君的奸贼押出去,送夷离毕!”

“陛下——”马九哥被几个侍卫如狼似虎般扑过来,他还要挣扎,耶律濬已是双眼喷火,又喝道:“把他的狗嘴给我塞了!”几个侍卫不由分说,从马九哥身上扯下一个鱼袋,一把塞进他嘴里,连拖带拉,拖出帐去。

“萧岚!”耶律濬余怒未消,又转向萧岚,几乎吓得萧岚一个哆嗦,“臣在!”

“你立即给朕查清楚,马九哥还有没有余党?全部抓起来,一个也不要漏掉。”耶律濬沉着脸,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你听清楚,朕不想再听到任何胡言乱语,令先帝九泉之下,不得安生!”

“领旨!”萧岚连忙应道,叩头退了出去。


人在突然陷入绝境后的愚蠢与疯狂,往往会令正常人无法理解。

离开皇帝的金帐之后,萧岚仍禁不住后怕,他一面暗自庆幸自己的果断——若是给了马九哥充裕的时间,真不知道他会惹出多大的乱子来无法收拾。而且,这个乱子,到时候毫无疑问会被算到他的头上。搞不好,连皇帝也会疑心是他暗中纵容、唆使。所谓“瓜田李之下之嫌”,有时候的确是有口难辩的。

另一方面,萧岚这才算是真正明白了萧官奴、杨引吉们的先见之明。其实,他到现在,仍然无法理解马九哥为何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要胁皇帝?这是萧岚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但他却不得不来处理这种蠢事。

人人都说他萧岚是个没有坚持的人,但他自己知道,他虽然不是什么忠臣义士,但还不是那种对大辽的命运完全漠不关心的人。所以如马九哥所策划的这一类事情,即使与他的利益无关,他也是一定会阻止的。

然而,同时,便如萧官奴、杨引吉们所告诫的——他绝对不能得罪那些与马九哥站在同一边的人。

他现在无比认同这一点。

他恍若觉得自己如杂耍艺人一般,正踩在一根悬在高空,又细又长的竹竿之上,须得小心翼翼的维持着平衡,否则,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4

“也就是说,韩林牙算对了,咱们应当可以安枕无忧了。”

耶律昭远放下手中的《谋略例说》,抬起头来。与大部分的契丹人不同,他的帐内,除了一张胡床,一个书案,最显眼的,是那几箱子书籍,全是从南朝或买或抄回来的。

“但愿如此。”和耶律昭远说话的人坐在他的右下首,长相平凡,从穿着来看,似个高丽商人——至少他的表面身份如此,这个叫王淳的人,有一个高丽姓氏,能说一口流利的高丽话与契丹话,但耶律昭远并不是很相信他是个高丽人。

谁都知道高丽商人比宋商更加方便。

大辽皇帝为了表达他对能带给他丰厚税收的商贾们的欢迎,每年都会允许一些外国商人到广平甸与他的臣下贸易——但宋商会受到严格的限制,而高丽人则因此受益。他们是大辽最活跃的商人之一,充当着大辽与宋朝、南海诸侯、日本国之间的中介。

辽丽之间的关系复杂,做为一个曾经长期臣属于大辽,被大辽视为“家奴”的国家,即使他们现在倒向南朝一边,但近百年的纠葛不可能一夜之间完全切断。两国在地理上更加靠近,而高丽如今对大辽至少维持着表面上的臣礼,大辽对高丽亦更加怀柔……

因此,大辽的贵戚官员们也不那么避讳他们的座上客中,有那么几个高丽商人——谁也不会拒绝他们带来的好处,大辽的契丹贵族,或明或暗,谁不曾卖给过这些高丽人奴婢?又有谁不曾从这些高丽人那里购买过南海奇珍?

不过这个王淳并不是一个普通的高丽商人。

韩拖古烈需要一些与南朝保持私下沟通的桥梁,但他不便直接出面,于是耶律昭远与这个王淳,便成为他的桥梁之一。在王淳的背后,站着宋朝驻辽正使朴彦成。

“但愿如此?王先生以为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么?”

“萧岚此人,断不可小觊,何况他身边还有杨引吉这些智谋之士。”王淳用契丹话说道,“大人须得提醒韩林牙小心提防。”

“但若非萧岚阻止,马九哥奸谋几乎得逞,况且他如今又穷追马九哥奸党……”耶律昭远觉得王淳有点过于谨慎了,“这还不足以表示萧岚已经接受了韩林牙的条件么?”

但王淳依然摇了摇头,“萧岚反复无常之人……”

“此事不必过虑。”耶律昭远笑道:“朴公担忧的,不过是怕耶律信执政,损害两国通好。萧岚是什么样的人不要紧,只要他决意与韩林牙结盟,那他日后就必须倚重韩林牙,如此卫王与朴公所签密约,仍然有可能被承认。”

王淳沉默了一会,“此外,朴大人还想请大人转告韩林牙,望韩林牙从中周旋,令他与使馆能尽快返回广平甸。”

“此事只怕还需要耐心一点。”

“朴大人自可耐心,然拖延日久,大宋国内,恐再生他变。”

耶律昭远不由皱了皱眉,他听得懂王淳的弦外之音,“我会将朴公的意思,转告林牙。”

但愿南朝不要在这个时候火上加油。


同一天。

夷离毕狱。

“萧兄……”马九哥看到萧官奴突然出现,不由得又惊又喜。他与萧官奴交情匪浅,次子马孝娶的就是萧官奴夫人的侄女。

但萧官奴的脸色与眼神让马九哥的惊喜在刹间就变成了惊疑。

“马大人。”萧官奴身后,只跟着两个看不清面容的亲随,他们一到,不由分说,就将狱吏全部赶了出去。马九哥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你的罪名已经定了。”萧官奴望着马九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但马九哥却更加绝望,他只看到萧官奴的嘴中,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交通宋使、图谋叛国——这个罪名如何?”

“你?你!”马九哥猛地跳了起来,双手紧紧抓住牢门。

萧官奴怜悯地望着他,温声道:“马大人也算是男子汉大丈夫,多余的话,就不必多说了。”

“我想知道为什么?!”马九哥几乎是咬牙切齿的瞪着萧官奴。

“不知马大人问的是?”

“萧大王为何要帮萧佑丹?!”马九哥压低了嗓子,“我死不足惜,但萧大王为何不利用我除去萧佑丹那厮?”

“马大人又如何知道你死得一定没有价值呢?”萧官奴嘿嘿笑道,他朝一个亲随呶呶嘴,一个亲随拿着一根绳子走了过来。

“你想干什么?”马九哥只觉得背后一股寒气沿着脖子冒了上来,他吓得退后一步,“你想干什么?我也做过北院宣徽使,你就敢……”尽管他早就立志一死,但当死亡真正临近,他却仍然抗拒不了那从心底冒出来的惊恐。

“我当然不敢……”萧官奴慢里斯条地看着另一个亲随打开牢门,“好教马大人知道,你是畏罪自杀而死。”

“你……”

“当然,以马大人的身份,这样死在夷离毕的大狱中,免不了还要找几个替罪羊来塞罪……不过你也可以瞑目,你的死,说不定是求仁得仁。”

但马九哥此时,已经被恐惧所占据。他被萧官奴的亲随狠狠地按在地上,感觉一个粗麻绳穿过脖子,疼痛、窒息、死命的挣扎……让他根本无法仔细思考萧官奴的话中之意。

萧官奴也不再说话,只是冷冷地望着牢中渐渐死去的马九哥。有时候,解决麻烦,掩藏真相,这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

交通宋使、图谋叛国!

这个罪名还真是讽刺,但也绝妙。杨引吉那个老头,真是又狠又绝。

马九哥死了,他的同党也完了,但萧官奴的差使还没有完,他还得和耶律直、萧不哥他们一道,把谣言悄悄的散播出去。

马九哥当然不是无缘无故死的,下狱、畏罪自杀,这全都是“奉行上意”。皇上不想让卫王萧佑丹死,卫王很快就要东山再起……所以,马九哥才遭此下场。他们要让每一个痛恨萧佑丹、曾经攻击过萧佑丹的人,都感觉到惧怕。他们要让这些人只要想起马九哥,就仿佛看见自己未来的命运!他们不会再轻易信任萧岚,但至少在萧岚重新赢得他们之前,他们的目标将不会是萧岚。

5

马九哥“畏罪自杀”两天后。十一月二十三日。

距广平甸三十余里的一座小城。这里驻扎着大约两百多名渤海步军,二三十名契丹马军。此外,还有被软禁的卫王萧佑丹一家。

要见到萧佑丹并不难。只要肯塞给驻城的武官几十贯缗钱,他就会大开方便之门。只不过没有人会冒这个风险,谁也不知道察访司在这里安插了多少耳目,而另一方面,任何宣称同情或者支持卫王的人,其实都是有限度的。所以,虽然看起来很容易,可自萧佑丹被软禁起,并没有几个人来悄悄见他一面。

不过,从十一月下旬开始,风向似乎开始变了。

马九哥在夷离毕狱中“畏罪自杀”,朝中顿时一片哗然,皇帝勃然大怒,夷离毕有十几名官员因此被连累贬官。但马九哥“交通宋使、图谋叛国”的罪名,眼看着却要坐实了。虽然宋使唐康断然否认他认识马九哥,但能证明马九哥私会唐康的人证实在太多,此事根本无法否认。

在萧岚的指使下,夷离毕对马九哥的“同谋”拷掠毒治,无所不用其极,马九哥虽然“自杀”,但是他的“同谋”却陆续招供,承认马九哥因为贪脏枉法,惧怕事发,于是私见唐康,乞求唐康协助,逃往宋朝,但却为唐康所拒……

接下来,夷离毕马上请旨,遣人抄查马九哥的府宅私产,结果是不问可知的——马九哥做了十几年公卿,“贪脏”自然不会太少,至于谋划南逃的“证据”,必定也会暴露。

大辽朝中,虽然开始还有几个人想为马九哥鸣冤,但当他同谋们的供状陆续泄露出来后,不过一两日间,就都噤若寒蝉了。人人避之惟恐不及,没有人想再趟这浑水。

广平甸开始流传起卫王萧佑丹将要东山再起的谣言。

大辽朝中,人人都知道南院大王萧岚最会迎合上意——谣传马九哥是意图陷害卫王萧佑丹,而惹怒了皇帝,最终落得如此下场。既然皇帝的心意开始有所转变,那么,要讨好萧佑丹的话,自然就不能再等到他安然无事的那一天。虽然本人需要再观察观察风向,但是,遣个亲信的家人,事先给卫王送一点慰问,却不失为一种两全其美的方式。

负责看守萧佑丹一家的兵士们,于是突然发现,这座原本少人问津的小城,一夜之间,就变得热闹起来。

但这些献殷勤的信使,实际上大部分都无功而返——因为卫王萧佑丹依旧淡然的过着他的囚禁生活,每日只闭门读书、饮酒,以外便绝不肯接见任何人。

但萧逊宁却无法做到他父亲这般的怡淡自若。一天之前,他就收到了耶律昭远暗中遣人送来的密信,饱经讯问、牢狱、软禁,在长时间的惶惶不可终日之后,萧逊宁对于失去的权势与富贵,反而生出了有生以来最为强烈的渴望。耶律昭远的密信中,提到韩拖古烈与萧岚的结盟、马九哥的死,这一切的迹象,又让他发现了更加切实的希望。他完全无法忍受就这样坐困在这座偏僻的小城内,无所作为,只能眼睁睁地等待着命运的摆布。

萧逊宁几次试着想与他父亲商量一些对策,他知道他父亲在朝中仍然有巨大的影响力,甚至是他本人,也有办法利用眼前看起来在好转的形势,只要他送出话去,就会有官员为他卖命。但他又不敢再轻举妄动,在这次挫折后,没有他父亲的智慧,他觉得自己做任何事情,都可能犯错。

然而,在昨天给他父亲看过耶律昭远的密信后,他父亲却只是把信烧掉,没有和他多谈半个字。他几次想方设法想要提起这个话题,他父亲都用一句“知道了”,就轻轻把他打发掉了。

但是,必须做点什么。向萧岚示好也成,向皇帝亲信的官员行贿也成,设法找一些真正心腹的官员说说话也成,或者想一条什么妙策重新打动皇帝……

萧逊宁知道他父亲一定会有办法。

他又找了个借口,去到他父亲的书房。到了书房门口,他迅速的扫了一眼他父亲手中的书卷,萧逊宁诧异的发现,他父亲正在读的,竟然是一本秦观的词钞!他还从来没见过他父亲读这样的书,那是萧逊宁的书。

“爹爹。”萧逊宁发现萧佑丹正读得高兴,没有注意他,站在门口,垂首唤了一声。

软禁的生活,似乎反而让萧佑丹神色变得更好了,他放下书卷,抬头看了一眼萧逊宁,笑道:“你怎么来了?”不待萧逊宁回答,又笑着拍拍了书卷,说道:“放花无语对斜晖——此语幽婉,真不可言道,只可惜这地方没有二八少女,执板轻唱。”

“秦少游的词便是如此。”萧逊宁虽心不在此,但即是父亲提起了话题,便仍应道:“以孩儿之见,捧着书卷读少游词,便如同上好的葡萄美酒,用了个大陶碗盛了来喝……”

“正是,正是。”听到这话,萧佑丹不由哈哈大笑,连连点头。

萧逊宁见他心情甚好,便又趁便笑道:“不知爹爹亦喜此道,孩儿在中京府中,蓄有一妓,唤作连城,最善歌秦词。若得脱此厄,爹爹定要听听。”

但萧佑丹却只是轻轻唔了一声,脸上的笑容也随之不见了,只是静静的凝视着萧逊宁。

“爹爹!”萧逊宁又唤了一声,却听萧佑丹轻轻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爹爹,马九哥已死,如今正是大好机会,爹爹须得拿个主意……”

“拿个主意?什么主意?”萧佑丹将书卷放到案上,平静的问道,“你真以为马九哥死了是件好事么?”

萧逊宁愣住了,“这自然是好事……”

“是好是歹,且熬过这一个月再说不迟。”萧佑丹望着萧逊宁,淡然道:“说不定,咱们父子,便活不过这一个月了,时日无多,尚自寻苦恼,真是痴儿。”

“这……这是如何说……”萧逊宁完全被吓住了。

“你没听说过狗急跳墙么?”萧佑丹说的仿佛别人的事情,“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凡是欲我父子死的人,都已经没有退路了。马九哥的死,只怕只会令其中一些人铤而走险。此城孤悬一隅,兵不满三百,将卒与我父子又素无恩义,皆无死战之心,随便两三个怨仇,率私兵前来,我父子便无活理。”

“那……”萧逊宁越听越心惊,急道:“那更须想法子……”

他一句话未说完,已被萧佑丹打断,“无法可想。”

“我去找耶律昭远……”萧逊宁却无法这么坦然,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要走,却听萧佑丹喝道:“站住!”

“爹爹!”萧逊宁是真的急了,转身望着萧佑丹,急得想跺脚。

“没用的。”萧佑丹轻轻摇头,“一切听天由命罢,到了这个地步,何苦再连累他人?耶律昭远纵然能找来兵马护卫,日后事发,不仅他自己难逃一死,便是我父子,亦当更受猜忌。何况他根本不可能找到——若是大动干戈,被人污陷我父子欲纠兵谋反,那便是百口莫辩,难逃族诛。无论我父子是忠是奸,只须有人愿意为我父子兴兵,那便是死路一条。”

“那可以找萧岚,他主动加强戒备,不算犯忌……”急切之间,萧逊宁努力的想抓住每一根稻草。

“萧岚?呵呵……”萧佑丹怜悯地望着自己的爱子,苦笑道:“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与虎谋皮……他不暗中推波助澜,我便谢天谢地了。”

“为何……”

“一面借刀杀人除掉我父子,永绝后患。一面又可以借为我父子报仇,清洗因马九哥之死对他已生怨恨的政敌,还能立威于朝中,讨好朝野清议——这样的好事,天底下上哪去寻?”萧佑丹望着已是一脸死灰的儿子,轻声道:“听天由命罢。我已经修书给耶律昭远,托他照顾你在中京的儿子与幼弟。这已是大幸,至少我父子在此引颈待戮,好过让皇上来处死我们。我父子死后,能平反昭雪,风光大葬,你的幼子幼弟,仍能享受封荫。老天待我们已算不薄……”


广平甸。耶律昭远帐内。

耶律昭远缓缓将萧佑丹的书信丢进火盆,盆中忽然明亮的火焰,映在他铁青的脸上——耶律昭远觉得自己心的猛地沉了下去,象绑了块大铁块一般。

萧佑丹的信只有廖廖数语,但字字触目惊心。

那分明已是在向耶律昭远托孤。

这又是为什么?卫王为何会忽萌死志?耶律昭远百思不得其解,但他知道萧佑丹这样做,必有道理。

他想了一会,望着那信纸已燃成灰烬,终于站起身来,走到帐壁,取了帽子。耶律昭远觉得,无论如何,此事都要与韩拖古烈商议一下,若有必要,就算冒险,他也必须亲自去见见卫王。

“大人!”

才走出帐外,耶律昭远就见着一个亲随急匆匆跑了过来,跪在跟前,他的心忽的揪了起来,急着上前一步,问道:“出什么事了?”

“回大人,小人刚刚到韩林牙帐下交差,林牙正奉圣旨前往驿馆与宋使谈判,林牙吩咐小人回来,请大人前往驿馆会合。”

“驿馆?!”耶律昭远心里竟是吁了口气,然后又是一愣,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竟然是个好消息——皇帝终于松口准备与宋使谈判了!

这是他们一直在努力争取的,看起来,事情真的是在开始好转了。宋辽关系经历过无数的磕磕碰碰,但大多数时候,总能化险为夷。看来这一次,也可能只是磕磕碰碰之一。耶律昭远不觉自失地一笑,看来自己真是太紧张了。当他们把萧岚争取过来之后,一切就变得顺利了。

所以,除非卫王自己想不开,终究他是会被释放的。

耶律昭远在跃身上马的时候,决定晚点再修书给卫王,劝他安心。眼下,最重要的,当然是与宋使的谈判。


同一天。

南院大王察访司。

可惜了!杨引吉眯着眼睛,望着他的“走马承受”李岳——“走马承受”这个官职,原本是南朝皇帝派亲信去负责特别差遣时给予的名目,因为这些人同时也会承担刺探军情民情的任务,因此萧岚就借用了这个名称,在南院大王察访司下,特别设立了六个走马承受司。能够做到“走马承受”的人,都算是杨引吉最得力的部下了。

“你确信么?”

“属下查得确实,是萧苏散、耶律神奴领头,计有六家,纠合私兵,今晚便要去袭杀卫王父子……”

“你如何得知?”杨引吉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萧苏散的娈童,是属下的人。此事……”

“此事你办得甚好!”杨引吉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此事还有谁知道么?”

“大人放心,属下知道规矩。”

“嗯。”杨引吉点点头,“你退下去领赏吧。”

“是,谢大人。”

望着李岳兴高采烈地退了出去,杨引吉不由得又轻轻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一面唤道:“来人!”

“大人。”

杨引吉走到书案前,提笔沾墨,写了张纸条,盖上印,封入信封,递给一个亲兵,“将这到耶律直大人府上。”

南院大王察访司权力本就有限,连拘捕犯人都不被许可,想要处死本司的一个走马承受,实在是一件极麻烦的事。

但再麻烦的事,有时候也不得不做。

6

《大辽通鉴长编》,太平中兴十一年冬十二月乙卯朔。

丁丑。右林牙萧苏散、祗侯郎君耶律神奴以下六族,发私兵两千,夜袭卫王城。卫王萧佑丹、子萧逊宁并罹难。

先是,萧苏散、耶律神奴以事陷逊宁,词连佑丹。及马九哥死,苏散、神奴大惧,聚众私议,谓帝当复用佑丹为相,彼辈将无谯类。神奴乃拔刃大言,众皆鼓噪。遂各以私兵,假命出广平甸,围卫王城。时卫王城守将贪惧,闻苏散、神奴等至,竟弃城走。苏散、神奴遂入城,执佑丹、逊宁父子大骂,并磔之。苏散、神奴亡入阻卜。

戊寅。萧禧奏萧苏散、耶律神奴以私兵杀卫王萧佑丹父子。帝怒甚,诛卫王城守将以下。苏散、神奴六族皆族诛,以苏散、神奴西遁,遣将追之,斩于招州。

己卯。罢朝三日。追赠卫王萧佑丹尚书令、总北南枢密院事、天下兵马大元帅、楚国王,逊宁信义侯、北面都林牙。荫佑丹诸幼子、逊宁诸子。诏自皇太子以下,为佑丹发哀。

壬午。诏南院大王萧岚穷治苏散、神奴党羽。帝念佑丹之功,乃下诏,凡曾论列佑丹者,皆罢官去,一日之间,以此免官者近百。萧岚遂兴大狱,以此获罪者竟数百家。


《大辽通鉴长编》,太平中兴十二年春正月甲申朔。

甲申。以卫王萧佑丹之死,罢宴。召见宋贺正旦使唐康、副使童贯于天宁殿。帝以国家多事,且萧禧、韩拖古烈力主通好,萧岚亦阴为之言,乃许与宋重订新约,令悉如佑丹与宋使朴彦成之旧。又令朴彦成仍许随扈左右。南朝素惧佑丹,康以佑丹死,复生轻辽之意,对答不谨,帝不悦,以其石越弟,特优容之。

丁亥。帝召韩拖古烈,欲拜耶律信北枢密使,拖古烈以北枢密使之任,未谋之府司,拒不草诏。帝不得已,诏北南枢密院、宰相府议,北府宰相萧禧以下,皆惧耶律信主政,从此多事,竟交章荐萧岚为相。

戊子。帝以诸臣奏折付岚,岚大惧,且自以资历浅,力辞。宋贺正旦使唐康归国,令韩拖古烈宴于馆驿。

己丑。帝见南院大王萧岚于金帐。帝从容问及北枢密使之选,岚以萧禧对。

壬辰。拜北府宰相萧禧为北枢密使。以南院大王萧岚签书北枢密院事,并召北枢密副使耶律信回朝,以耶律冲哥为西京留守。


绍圣七年一月十二日。

大宋雄州。

“吁——”唐康轻轻一拉缰绳,勒马停在雄州城外,一面抬眼打量着这座边关重镇。

根据宋辽之间的盟约,双方都不得随意修葺边城,边城形制大小,皆有旧例,不得随意增扩。虽然自熙宁间起,宋朝不断破坏盟约,以各种借口增修城防设施,但因为屡屡中途停顿,而自绍圣起,宋廷一则困于国库空虚,一则司马光执政,力求“安静”,因此,实际上宋朝是将河北的塞防重点,后退到了大名府防线。在以防御为主的对辽战略上,宋廷奉行的是一种让唐康这样的少壮派极为不满的战略思想——虽然在地形复杂、有险可守的河东路寸土必争,但在开拓的河北地区,则是以大名府为中心,背靠黄河天险,构建复杂的防御体系,屯积重兵,以确保汴京的绝对安全。同时一方面利用汴京发达的交通,将汴京变成大名府防线的后勤补给基地,另一方面则以精兵宿将控扼太行通道,保证河北与河东的联系不被切断。

如此塞防体系,虽然的确是可谓“固若金汤”,辽人纵然能在河北平原肆虐,但如若双方一开始就决定在大名府一带决战,辽军就会面临粮道太长,客军在外,面对的是数不清的拥有火炮的城防要塞,以及数以十万计的重兵这样的窘境;而宋军则可以依托坚固的城防,还有从汴京到大名府成熟发达的交通体系来运送粮草物资——比起以往分兵坚守边界,一旦有事,则仓促调集大军北上,逆战于析津城下,不仅无险可守,而且宋军粮道长而辽军粮道短,一旦失利就极有可能形成溃败,战线将直接退到汴京城下——若是比起那样的窘境,现时宋廷的防御战略,在军事上的确是要好太多。

然而,让人无法接受的是,这是以放弃大半个河北路为代价换来的!

汴京倒是绝对安全了。但如若辽人一开始就不打算攻打汴京,而只是在河北路烧杀抢掠,然后扬长而去,宋军将几乎一点办法都没有……

在这件事上,唐康感情上是站在新党一边的。石越的解释是,不可不提前防范将来辽国出现英主,而大宋出现庸懦的君臣这样的情况,那时候就会显示出以河北的安全换汴京的安全是完全值得的……

这样的解释可不能让唐康心服。

眼前的雄州城,就是唐康心里的一道伤疤。做为宋辽边境最重要的几座军事重镇之一,雄州城不仅远远不及唐康曾经任职的大名府的城墙高大雄伟,而且因为南北贸易,商旅往来不断,更是熙熙攘攘有如热闹繁华之市镇,完全让人感受不到那种军事重镇的肃穆威严。如果不是城外还有一小队一小队的宋军骑兵在往返巡逻,城门口还有禁军在检查往来行人的通关文牒,人们也许都不会觉察到这是一座边城。

停了一小会,唐康看到一队人马从城门疾驰而来。唐康看了看那队人马的模样,已知道定是前来迎接自己一行的。他们的行程早几天就有人送到雄州,城墙上肯定早就有人在等他们了。

雄州驻扎的禁军是武卫军第二军第三营,本是一只纯粹的步军,但自从收复河西后,宋军马匹状况大为好转,驻扎在边境的禁军,即使是纯步兵营,也往往会配备一个指挥的马匹,以提升其战斗力——雄州的这几百匹战马,还是唐康亲自拨划的。

现任武卫二军三营的营都指挥使赵隆,说起来也算是唐康的故人。此人曾是阳信侯田烈武的旧部,与唐康一道,参预过平定渭南之乱,后来又率军前往益州戡乱,立下不少功勋,但因不会做官,一直不得升迁。阳信侯田烈武虽然显贵,但他为人谨慎,绝不肯做任何份外之事,对他这位老部下,也没什么好关照。但是唐康却一直对赵隆印象深刻,自入密院后,他便屡次向上司进言,赵隆这才终于做到致果校尉,等到武卫二军终于有个营都指挥使的空缺,唐康又用了些手段,将赵隆调到此处。当日唐康的想法是很简单的,他并不在意赵隆的想法,密院的少壮派一直对辽国怀有觊觎之心,一旦西北、西南无事,加强河朔禁军,便成了他们念兹在兹的事。虽然事实证明,在河朔禁军中安插西军武官,并不算成功,士兵们终究还是只信任本土本乡的武官,但这终究是他们能想到的唯一有效的办法。

不过这提拨之恩,不是赵隆出来迎接他的理由——赵隆根本就不知道有唐康这个“恩主”的存在。远远地,唐康就看清了那队人马中领头的人,他轻喝了一声,也连忙策马迎了过去。

“景初公!”

“康时!”那边一个四五十岁的黑面男子也在马上招呼着。两人同时滚身下马,互相抱拳行礼,哈哈大笑。这边童贯也跟着下了马,快步上前,抱拳笑道:“这位想必就是柴景初大人!”

“这位定是童供奉。在下柴贵友,久闻大名。”

两人见过礼,柴贵友又给唐康、童贯一个个引见他在雄州的僚属。柴贵友与石越算是布衣之交,与唐康便算是通家之谊了。唐康在河北做官时,柴贵友也在河北,两人偶尔互通声气,因此也算素有交谊。后来唐康进密院,但柴氏兄弟却始终入不了中枢,柴贵谊在开封府推官任上,因为断案出错,左迁广州通判——这倒也罢了,但柴贵友在任上却是考课优等,官声极好,他为人看起来憨厚质朴,亦不被旧党厌恶,却也始终淹滞不迁,这未免让许多人为之不平,也极为不解。要知道,大宋官员选任升迁时,有一个极重要的制度就是举荐保任制,石越位至宰相,因他举荐保任的官员数不胜数,以柴贵友与石越的交情,他不升官,是极不寻常的。但唐康却知道,这是因柴贵友外廉内贪,才被石越有意遏制。不过柴贵友如今终于算是盼来出头之日,雄州知州这样的位置,极难不出错,但只要做满任期不出大差错,却是铁定能有重大升迁的。这个位置,也是唐康替柴贵友说了不少好话才谋到的,因此,柴贵友对唐康感恩戴德,自是不在话下。

但唐康却不是很耐烦这种应酬,他目光扫过众人,迅速落到了人群中的赵隆身上,快步上笑,抱拳笑道:“子渐将军,别来无恙。”

“唐大人,下官有礼!”赵隆原也不习惯这样的场所,他又是见识过唐康的骄纵无礼的,正不知要如何应付即将到来的场面,不料唐康竟跳过几个官阶比他高的官员,直接与他招呼,还甚是亲热地直呼其字,引得众人目光齐刷刷聚到他身上,赵隆顿时更加不知所措。

“原来康时与子渐是故识。”柴贵友也是吃一惊,朝赵隆笑道:“子渐亦是见外,却曾不见提起。”

赵隆听到原本只叫自己“赵致果”的上官柴贵友,竟也改口称呼自己的表字,心中顿生鄙夷,但他却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尴尬地咳了几声。

倒是童贯凑过来笑道:“景初公不知道么?这位赵将军,原是阳信侯之旧部。我在宫中时,时常听阳信侯提起。”

顿时,赵隆感觉到所有的雄州官员,看自己的眼光全都变了。他虽觉得不太自在,但听童贯提到田烈武,便信以为真,连忙欠身问道:“童大人,阳信侯还好么?”

“甚好,去年我们离京前,又生了个大胖儿子。”童贯笑道。

“哦。”赵隆顿时笑开了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童贯最会观察人意,又笑道:“赵将军若是想跟阳信侯说什么,呆会可以写封信,我给你带回去。”

“那太好了。”赵隆大喜,连忙又行了一礼,笑道:“如此多谢童大人。”

“举手之劳。”童贯笑笑,又转头对柴贵友笑道:“景初公,此处不是说话之所,不如回城再叙,如何?”

“供奉说得极是。”柴贵友连连点头,笑着请唐康与童贯先上马,然后才领着一干雄州官员,簇拥着二人,浩浩荡荡地入城。

赵隆这时已被众人让到了唐康与童贯的旁边,与柴贵友一左一右相陪。他只听到唐康、童贯、柴贵友三人在马上谈笑风生,却是插不进半句嘴,一面又分神想着该给田烈武信中写什么——便在要进入城门的那一刹那,赵隆忽然觉得唐康勒了一下马,然后便听到唐康在他旁边低声说道:“留意辽人。”

他一愣之间,便见唐康已经没事人似的策马入城。

他是边关领兵的武官,唐康是出使归来的使节,两人私下接触是极犯忌讳的——便是赵隆也知道,在雄州绝不会缺少职方司的探子。但唐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赵隆知道自己是没机会问唐康了,明天一大早,唐康就会离开雄州。这一天之内,以柴贵友的热情巴结,唐康身边是不会半刻无人的。

留意辽人!这不正是他的本份么?难道……


太平中兴十二年,一月十二日。

大辽,西京留守府。

“元帅,我们要去广平甸了么?”年方十六岁的皇太子耶律阿果,几乎是有点兴奋的问道。他早就厌烦了西京,在任何一个地方呆久了,耶律阿果都会感到厌烦,听到使者来召回耶律信,对他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讯。

“殿下,皇上只是召臣去中京觐见。”耶律信委婉但坚定的打消了耶律阿果的幻想。

“父皇没叫我去?”耶律阿果顿时就泄了气。

“殿下且安心在此。”即使是面对储君,耶律信也没什么笑容,“以臣之见,用不了多久,皇上便会召殿下去中京了。”

“果真?!”耶律阿果又惊又喜。

“这只是臣的推测。”耶律信淡淡的回答。

但谁都知道,大辽西京留守、北枢密副使耶律信,从来不随便推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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