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天下自古无能才

新宋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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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圣七年四月十三日。

汴京。

尽管河北沿边,已经战火连城,距汴京一千一百二十宋里的雄州也在这一天陷落,但是,大宋朝的首都,这座普天之下最繁华的城市,却依然笙歌夜舞,歌舞升平。整座城市之中,没有人知道此刻千里之外的北方,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

在这座城市里,最大的争论,仍然是王安石一生的功过,以及新党这二十余年的功过……汴京的市民,每天打开任何一份报纸,必有新旧两党的支持者连篇累牍的争吵、攻讦、漫骂;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太皇太后高滔滔,每日里要读的奏折中,有三分之二,都是不同派别官员之间的互相攻击,余下三分之一的奏折中,又有三分之二,是新党攻击旧党的现行政策,旧党痛陈新党过去留下来的种种弊政!两府也不得清静,两府要处理各部寺、各路州之的公文,每日还要接见各色文武官员——以往,两府的宰执还可以从容的与这些官员聊天,以了解各地的风俗民情,官员本身的能力,这会成为两府许多决策的重要依据。但这一个月来,上下猜忌对立,支持新党的官员,防范着被他们视为支持旧党的宰执,反之亦然。纵是偶尔碰上一个政治立场相近的宰执接见,他们心里想的头一件事,仍是攻击政敌,试探着上面的风向。太皇太后的身体,小皇帝何时亲政,此刻成了他们最关心的事情。中低级的官员如此,两府、御史台、学士院、门下后省,各部、寺、监的官员亦不能不卷入其中,位居大宋朝心脏部位的主官们,彼此之间的猜忌与防范,甚至暗中的挑拨与斗争,此刻也成了他们的第一要事。

党争一天天的升级。旧党中已然冒出要“驱除小人”的声音,由旧党控制的御史台,对新党官员的监察也明显变得严厉……这样的情形,几乎让人疑心一场政治大清洗已迫在眉睫。

另一方面,这种党争也隐隐牵连到所谓的“石党”。许多旧党官员将石党视为新党的变异与庇护所,而不少新党官员则将石党视为旧党的羽翼。而石党的内部,主要是对旧党的不满也在日积月累,这些谋求彻底主导两府的石党官员,开始将过去的盟友旧党视为绊脚石,认为他们不思进取,对内对外的政策过于暮气沉沉。还有人严厉的抨击旧党才是党争乱象的根源,主张要将旧党彻底赶出朝堂。更有人忧心于未来,急于得到马上快要亲政的小皇帝的好感,不愿意绑在旧党这块石头上一起沉没……

幸运的是,石越与范纯仁的信任仍能维持。长期主持吏部,让范纯仁积累了足够的政治声望与无形的势力,他还能勉强拉住在这党争中一日一日走向偏狭与偏激的旧党,不要将这场党争推向悬崖。而有石越在,就能令石党这一庞大的政治势力不至于随风起舞,也公然卷入这党争中遂致无药可救。尽管几乎石党的所有官员都蠢蠢欲动。

对此,石越除了勉力维持,亦无良策。

百般无计之下,他甚至考虑过政党政治,但是他心里很明白,任何一种政治制度,都不是空中楼阁,它必须有与之相辅相成的各种制度为基础、为配合,更为重要的是,它必须有相应的文化土壤为支撑。否则,善政亦可为恶果。甚至,是最可怕的恶果!文化的改变比技术的进步,更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别说他无法令高太后颁布一纸诏令,实施政党政治,就算他能做到,那除了造成大混乱,也不会有任何的结果。

若是一个国家之内,各种政治势力之间,全都是抱持着“汉贼不两立”的心态,视对方为寇仇……就算是有成熟的政党制度,这个国家也逃脱不了政治精英全部陷于内耗而使政府陷于空转之恶果。除非有一方能大获全胜,但在这种文化下的某方大胜,伴随的,多半就是空前的政治迫害!然后就是反复的、更加残酷的政治报复……

石越很希望大宋朝的精英们,可以不尊重对手的智商,但多少要能学会尊重对手的动机。但他们最不尊重的,偏偏就是对手的动机。

令人讽刺的是,他也必须承认,这倒的确是自古以来政治恶斗的不二法门,从道德上抹黑对手,总是最容易与最有效的。

若不是还有范纯仁这些人存在,石越也许早就承认自己的失败,并且放弃了。

借口总是很容易找的,路也有很多条——若要弄起权来,他不会比任何人差,让这个朝廷不再存在新党、旧党、石党,最终只有他石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是可以做到的事。甚至,这就是很多跟随他的人的心愿。

这样,从短期来看,他可以更容易的达成他的一些目标。他能将对自己的约束减到最小。

只不过,这样,他也就彻底的毁掉了一次文官政府中政党政治的萌芽!

也许,它还会艰难的重新萌芽,继续恶斗,历史重演,什么也没有改变。这是可能的,只要是文官政府,总会有派系。

但也许,出现的会是他根本预料不到的什么东西。

但那必定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虽然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但是至少不能去做那些明知道是错的事情。

所以,即使找不到什么办法,他也只能继续勉力维持着。这肯定不是什么好法子,但石越知道,有时候,有些事情,看起来茫然无措,前途未卜,似乎不知道希望在何方,可是,若能熬得过去,只要能熬得过去,神奇般的,前面就会豁然开朗……

他就是抱着这样的信念在继续努力。

于是,自从章惇被赶出朝廷、田烈武被支往河北后,小皇帝虽然安静了,但是,石越也罢、范纯仁也罢,精力全部放在了如何压制、平息这愈演愈烈的党争。两人都坚信辽人就算真的要南犯,也是九月以后的事,这事总还可以缓一缓。他们除了要设法弥合中枢辅枢中已经悄然出现的分歧与矛盾,每天还要在政事堂约见那些在新旧两党中影响较大的人物,有时倾听,有时施压,有时还要利诱……

这些人中,有些人会买二人的帐,但无论新党或旧党的支持者,总有一些人软硬不吃,甚至对他们冷嘲热讽,搞得二人灰头土脸。

尤其是那些所谓的“清议首领”们。石越与范纯仁希望设法首先平息报纸上的争吵,先营造出一种和解的气氛。二人先是打算在政事堂召见汴京较大的几份报纸的主持者,不料这些人平素争吵不休,到了这时候,却又变得齐心了,全部称病不至。二人又想扮黑白脸,令人放话给报社施压,然而,话是放出去了,这些“清议首领”却全当没听见,甚至还有人公然挑衅,请两府放手来封禁报社,他们知道登闻鼓院在什么地方!因为害怕事态扩大,没几天,石越与范纯仁不得不马上亲自出来辟谣。

这几日间,石越与范纯仁正在努力说服司马光与高太后同意,让高太后与皇帝破例接见这些“清议首领”——这是石越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法子,可以肯定的是,无论这些“清议首领”持什么样的政治立场,但是“忠君”的观念是深入骨髓的,他们不给石、范面子很正常,但若是太皇太后开口暗示,这个面子,无论如何,大部分人都会买的。至于那少数的几个,势单力孤,以太皇太后在臣民中的极高威信,他们也不会傻到引火烧身。

但这件事情尚未取得进展,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四月十一日,左丞相司马光偶染风寒,然后便一病不起!

意外的,这座城市的焦点,暂时转移了。

自从熙宁以来,真正在主导这个国家走向的大臣,只有四个人:王安石、司马光、吕惠卿、石越。而司马光又是绍圣以来,这个国家真正的社稷之臣——天下唯一的能得到皇室、朝廷、军队、士农工商都认可、信任的宰相。的确也有很多人对司马光不以为然,也许司马光在能力上也的确有很多的缺陷,但只要司马光是首相,只要司马光在政事堂,每个人都会感觉到,即使有各种危机、争议,但这个政权始终还是稳固的,这个国家始终还是稳固的。这种强烈的心理暗示,在司马光平安无事的时候,是没有人意识到的。

一旦他生命垂危,即使是汴京的贩夫走卒,心里也会泛起隐隐的不安来。尽管他们完全不知道这种不安是为何而生!


但高滔滔却能明白的了解,她的不安为何而来。

今天,她又派了四个御医守在左丞相府,中使每隔两个时辰便去一次左丞相府,报告司马光的病情。一面,两天之内,她已经分别单独召见范纯仁、吕大防、刘挚、程颐。

她深知司马光之后,这四个人就是旧党的关键。

范纯仁温和,吕大防刚直,论声望也许范纯仁更高,但许多旧党官员感情上更亲近吕大防,尤其是陕西路出身的旧党,吕家兄弟的影响,无人能及。

不过,真正麻烦的却是刘挚与程颐。

刘挚任兰台有年,清望极高,是台谏派的首领,台谏派最麻烦的是,有相当一部分官员们是骨子里有党,可心里却以为自己无党,口里更是不承认有党。

而程颐如今备位侍从,表面上看不如前三位位高权重,但他有“天子师”的身份,更兼有一帮好门生,他的门生遍布朝野,在朝者官职虽卑,却都是清介敢言之辈;在野者或聚徒讲学,或创办报纸,在学院,无论太学、白水潭、嵩阳甚至是西湖学院,都多有他的学生,而且大多是学术出众,极受士子推戴;在清议,则自《新义报》、《汴京新闻》、《西京评论》……几乎所有有影响力的报纸中,都有二程的徒子徒孙。

程颐并不一定能直接影响他的门生们,但是他的这些门生们却大多继承了他的治学为人的态度,许多人嫉恶如仇,在学术上对王安石的新学非常的敌视,与石学也有很多的争论;而在政治上对王安石的新党则持坚决的抨击态度,与石党也是分歧甚大。他们在学术上、政治上、甚至是师承门户上的恩怨相互纠缠,其复杂之程度,让高滔滔早就放弃了想要理清一二的想法。

她很少读司马光、吕氏兄弟、二程的书,也很少读石越的书,更加不读王安石父子、吕惠卿的著作……对儒学的门派之争,解释经义的分歧,她毫无兴趣。

她关心的是,司马光死后,这四个人,或者他们所代表的势力,能否继续和衷共济,维护着大宋朝,让它能一直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她更关心在她百年之后,这四个人能否得到六哥的认可,继续被六哥所倚重、依赖。她一心想要留下一个权力结构稳固的朝廷给六哥,既能约束年轻的六哥冲动妄为,也能制约石越成为不可一世的权臣,保证大宋朝廷继续遵守着祖宗法度,稳固的一代代传承下去。

小孩子崇拜他的父皇,有他父皇一样的性格,做一些冲动的事情,有一些好胜的想法,这没什么要紧的。祖宗自有法度,若她给六哥留下的大臣值得依赖,六哥也不得不倚重他们,迟早更会习惯倚重他们。

无论六哥心里如何看王安石,他想要将新党迎回朝中,那却是极困难极困难的事情。这一点,高滔滔看得比谁都明白,因为,六哥一旦亲政,他便将不得不面对一个声望高得让他连罢免都不敢轻易下手的宰相——石越!而石越既然好不容易熬到了这个位置,他也没有理由去破坏现存的权力结构,重新重用新党,只会破坏朝堂的权力结构,从而危及到他的地位。从来掌握了较稳固的权力的人,如非面临重大的危机,都不会愿意变化发生。

这一点,石越也不可能例外!

六哥若想要改变,只有两个办法,或者借助石党斗旧党,或者借助旧党斗石党,这样他才有改变的机会。高滔滔知道石越有多聪明,只要他不被更大的野心蒙昧了理智,他不会去做这样愚蠢的事。

她不想再去时时猜忌石越是否有什么野心。到了今日,石越不仅羽翼已成,还深深的扎根于大宋朝的权力结构当中,她就算是想干点什么,也得投鼠忌器。如今对石越要做的,必须得是实实在在的防范。好在祖宗法度严密,只要君主能始终牢牢掌握兵权,朝中有异论相搅,大臣相互制衡,而海外又有宗室诸侯……所以,只须令石越远离兵柄,他纵有野心,亦只能做个忠臣。

但是,如今,旧党却成了高滔滔心里最大的不安。

召见过这四人后,她甚至隐隐担心,司马光一死,范纯仁就会成为旧党的众矢之的!

那样的话,六哥倒是会很高兴,因为他一亲政,面临的,就是一个破碎的权力结构,他可以轻轻松松的任用自己喜欢的人,赶走自己不喜欢的人。

可那样,却会是大宋的灾难!

难道果真是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么?

她没有时间感慨,也无暇再去关心契丹是否真的会南犯,眼下第一要紧的,就是要将刘挚调离兰台,或者去做礼书,或者出外。程颐也是一样,在这个时刻,让他离开汴京也许更好,到南方找个悠闲富贵的州郡,将这个“天子师”好好供起来养几年,或者是个好主意……总还是有一些让人感到安慰的事情,比如范纯仁与吕大防两个人为首领的旧党,若是吕大防为主,范纯仁为辅,那么只怕最终连吕大防都会有容不得范纯仁的一日!


四月十三日,这汴京城中,只有大宋朝的皇帝,仍旧在对契丹念念不忘。

自从阳信侯出外后,杨士芳、呼延忠们都收敛了很多,不再敢在他面前多发议论,连与桑充国的联络,也骤然减少了。但是,赵煦并没有放弃,每天晚上,他都能梦到自己,穿着戎装,指挥着千军万马,与契丹人鏖战。然后,他站在一个城头上,一面嘲笑着司马光,一面接受契丹皇帝的跪拜——只是,奇怪的是,那个契丹皇帝长得很像石越。

白天,他看起来与平常一样,没有区别,做着固定的事情。但实际上,他花更多的时间练习骑术,他开始对军器监与兵器研究院产生了兴趣——因此,他又有了更多的时间与七哥赵俟相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这个弟弟的生活,变得比他轻松、快乐许多。赵俟每天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他每天要花一个时辰跟皇太后在一起,闲聊、逗得皇太后开心;然后就是上一些简单的课,他没比自己小多少,但是现在他还可以优哉游哉的学着《论语》这样简单的课程,此外就是礼仪、骑射这些所有宗室子弟都要学的东西——而赵煦却已经开始背诵那复杂难懂、还被石越和一些学者指斥是伪书的《尚书》,每天还要听大臣讲课,学习治国之道,抄写本朝历代祖宗的《宝训》——于是,比起赵煦来,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耗在白水潭格物院,来往于兵器研究院……因为皇太后的庞爱,这个小亲王很得宠,他经常能从白水潭格物院或者兵器研究院搞得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和温国长公主一起。

温国长公主,赵煦又爱又怕的姐姐,算是又一个命运不太好的大宋公主——她十八岁才出嫁,嫁到一个开国元勋的家族,驸马都尉是一个才子,能弹得一手好琴,并且,热衷于赛马。但是,仅仅一年,她的驸马都尉,就因为一次赛马意外而死。于是,温国长公主究竟是要守寡还是再嫁,便成了宫内一个头疼的问题。

但至少在赵煦看来,这倒不是一件多大的坏事。三娘并没有悲痛多久,因为婚后她们夫妇的感情本就是不好不坏,所以,短短一个月后,她就恢复了。寡居的三娘与柔嘉姑姑不同,她不太招摇过市,自然也不怎么去格物院,更不会去兵器研究院——但那只是因为,她的方法是,派人去这两处,问问题,要东西。

而无论她想要什么,最终她总能要到。

即使兵器研究院据说是大宋朝的军机要地之一。

在皇太后赐给三娘的那座庄子里,赵煦曾经看到过各种各样的火器,甚至包括一门四百斤重的克虏炮!她宣称是自己花钱铸的。其实,无论她是怎么弄来的,赵煦也不敢表示异议——她现在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敢捏他耳朵的人。

他知道三娘弄来这门火炮的目的是放烟花。温国长公主喜欢看烟花,喜欢放烟花,也喜欢造烟花,乐此不疲。并且,这如今已经是汴京显贵人家新时行的事情,他们在一切节日大放烟花,比较谁家的烟花更加新奇、漂亮,然后公认的胜利者们仿佛就象赢得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一般。为了这个,三娘自己就有一个烟花作坊,兵器研究院与格物院对于她制造新奇的烟花,显然是帮了不小的忙——要不然,以赵煦对三娘的了解,她不会舍得每年掏五百贯缗钱,奖励格物院最优秀的发明。

赵煦也知道,七哥的爱好并不是造火炮,而是造船。但是他对火炮很了解——至少比赵煦自己了解得多。大宋最著名的火炮工匠、如今的知兵器研究院事赵岩,也是七哥的老师之一。赵俟有许多稀奇古怪的老师,甚至为了这个,还被人在太皇太后与皇太后面前告过黑状,因为他的这些“先生”们,虽然只是各种各样的工匠,但是据说这些格物院出身的人,大抵都精通算术,而懂得算术者,又可能研习过天文数学——这种学问,原本是严禁民间习学的,因为另有用心者可能利用这些学问在民间蛊惑人心、图谋不轨。而宗室习学这些,更是大忌。不过最终证明那是污陷,因为大宋朝允许设立天文数学之学的学院都受到了严格的控制,其学生、先生,都是在朝廷有籍可查的。赵俟学的,只不过是一些航海用的星象之学。

这若在以前,也许连学这些,也会被禁止。但是,自宗室封建之后,这些却是显学,几乎人人都会习学一些。虽然太皇太后与两府议论过,以后宗室们不会再轻易封建,也就是说,赵煦的弟弟们也许不会有机会海外为王,但是,这谁又说得准呢?且这些事情,赵俟也不知道,他还曾经认真的问过自己,他将来的封国会在何处……这可不是他能回答的问题。两府的话是有道理的,封建诸侯并非一直是解决宗室问题的最好办法,当宗室太多时,封建出去,能省下一大笔开支,但是如果只剩下几个亲王而已,封建的成本就高了,倒不如先养着。赵煦已经明白了其中的诀窍——无非就是划算与不划算的问题,当皇帝治理国家,最重要的,仍然是要理财有道。但这样的道理,是不便和七哥公然提起的。

也许他亲政之后,可以为七哥特例一次也说不定。

两人虽非一母同胞,而且君臣有别,但是,只要他能忠心的话,赵煦仍然愿意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

对他的弟弟们,他总是如此,他控制不住的怀疑他们是不是有野心,但是,他心里却不时的软弱,想要亲近他们,想要如他小时候一样,与他们一起无忧无虑的玩耍。与三娘、七哥一起生活的时光,实是他记忆中,最温馨的片断。

他很想能够倚重他们,但又害怕倚重他们。

可是,不管怎么样,对能够有理由重新和三娘、七哥多亲近,他心里其实是很开心的。


此刻,睿思殿内,赵煦盘腿坐在榻上,一面看着三娘与七哥下双陆,一面兴致勃勃的说着话:“……阳信侯对朕说过,契丹人因为有了火炮,才又生了南犯的野心。可这火炮,便是双刃剑,对我大宋日后北伐,也会大有用处。太宗皇帝的时候,就是因为攻不下析津府,才功亏一匮,若有了火炮这攻城利器,辽人决计也守不住析津。枢府去年上了份札子,道灵夏看起来是真的安定了,要再裁撤一些西军。两府总是说,天下无事之时,五十多万禁军,还是嫌多,国家最多养三十万兵也就够了。桑先生也说,防着百姓,养百万兵也不够,依靠百姓,十万兵就可以纵横天下。依朕说,这养兵之制,历代之中,还是汉朝的好,各州郡都有一定的马步军,京师顶多就养十万精兵,如此粮草转运费用就极少,到了有事之时,召集各州郡之兵,数十万大军,顷刻可聚。若再能慢慢恢复藏兵于民的古制,则兵制便能大成。朝廷如今,不是养兵多了,而是禁军都集中在几处,粮食全要靠外地千里转运支撑,开销自然浩大。因此,朕以为,非但不能裁军,还要扩军,要扩充神卫营和马军,就算真要裁军,等日后恢复幽蓟了,再裁不迟……不过七哥,你说火炮真的能帮朕打赢契丹么?”

“能!”赵俟认真的点点头,“以后我定能替官家造一种能装几百门火炮的大船,开到析津城下,立时就能轰塌它……”

赵煦顿时愕然,却见温国狠狠的敲了一下赵俟的脑袋,骂道:“析津府在海边么?”

赵俟“哎呦”一声,无辜的摸了摸头,抬头奇怪望着赵煦,问道:“析津府不在海边么?”赵煦方点了点头,却听赵俟奇道:“那官家打它做甚?”

赵煦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他是知道赵俟的,他看地图,杭州以北的部分,他是从来不多看一眼的,即便那上面有他亲生母亲的故国。却听温国有些不耐烦地对自己说道:“六哥,这些事,你得去找两府的相公们商量……”

“找他们商量又有何用?”赵煦愤愤回了句,却见温国全神贯注的盯着棋盘,显是没多少心思听自己发牢骚,只得强憋着一肚子闷气,恼道:“只怕他们早就忘记先帝遗诏里还提到要收复幽蓟这件事了。”

“只要你记得,还怕他们不记得么?”温国白了他一眼。

赵煦一时气结,却也不好反驳温国的这话,只得悻悻道:“那契丹可能要南犯之事呢?朕记得又有何用?”

“那你念念不忘又能有何用?”温国转头望着赵煦,一副夏虫不足以语冰的神情,道:“既是无用之事,你老想它做甚?等你日后亲政,有的是操心的时候。依我看,反正父皇当日将个怎样的江山交到娘娘和两府相公手里,日后他们总会将这江山一毫不缺的还到你手里。契丹南犯也好,不南犯也罢,有甚好担心的?做官家的,总要拿得起,放得下,不能太小家子气。要不然,以后你亲政了,就算不累死,也得操心烦死。”

“哎!”赵煦微微叹了口气,他觉得温国说得话,也并不是没有道理。但要他不去想这些,却又实难做到。而且,他还真担心他们会不会把他父皇留下来的天下,完整无缺的传到他手中。

此时的赵煦,绝难想到,雄州重镇,竟然已经陷落。他更加不知道,就在他与温国、赵俟聊天的这当口,契丹大举南犯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政事堂、枢密院,便在这个时间,轮值的宰执们,枢密副使许将、参知政事、兵部尚书韩忠彦正往宫内前来,准备向太皇太后与他禀报这个噩耗。而两府的使者,也已经分别离开禁中,前往各位宰执们的府邸,向他们禀报此消息。

大宋朝,再一次处于风尖浪口。

2

十三日,戌时。

内东门小殿内外,灯火通明。

在这个根本不该上朝的时间,大宋朝所有的宰执,除了病得已经不能移动的左丞相司马光以外,都齐聚于此,一个个脸色凝重,表情严肃。殿上珠帘之后,端坐着一言不发的太皇太后高滔滔,帘外站着入内内侍省都知陈衍,帘后则站着清河郡主侍候。除此以外,所有的内侍、女官,全部都被赶出殿中。按照大宋朝的祖宗家法,连没有亲政的小皇帝都没有到场——他只能等在迎阳门幄殿内,等候宰执们在议论已定后,来向他禀报情况。

石越与韩维并排站在众宰执的前面。与其他的宰执一样,他心里也是充满了震惊——接到消息的时候,他正在府中接见陆佃,陆佃在新党执政期间受到排挤,但在经术上却倍受王安石重视,其后接连参预、主持经义局、《新义报》,此后又干脆辞官,离开汴京,做了金陵书院的山长,并在当地创办了一份如今已是新党重要刊物的《江南》月刊,陆佃也因此成为新党在野人物中的重要领袖。此番陆佃来京,石越知道他立场一向温和,原本指望能够借他的关系,来调和与新党的关系——但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契丹竟然在四月份就大举南侵!

石越不得不承认,他心里的确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乱。

从界河一直到大名府,那是多少州县,那又会是多少百姓?!

契丹来了多少人马?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谁是主将?进军路线是什么?战斗力如何?……他也完全不知道,他只知道契丹今非昔比,是百战之余,兵强马壮,远非西夏可比,绝对是前所未有的劲敌。

而国内,他既不知道新党会如何来面对这次危机,也不知道旧党究竟会是什么态度?在军事上,他也完全不知道河朔禁军会有什么样的表现,至于他所信任的西军,他也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调来河北作战。更不知道应该调动多少人马,以何人为将……

还有,西夏李秉常会不会借此机会趁火打劫?高丽人是何态度?

……

一切的一切,他有无数的疑问,却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他从离开府邸到进宫,一路之上,已经迅速的理清了三四个首要的问题。他们必须首先组建一个能够与契丹人打仗的两府,并且要设立一个机构,来优先处理与战争的问题。他们必须马上做出决定,如何处置辽国使馆的人员?他们必须迅速抉择,河北路大名府以北的百姓,是否要组织撤离,大名府守军,是否要立即北上还是坚持固守?此外,他们必须尽快试探西夏人与高丽人的想法。

此时,绝不能再激化党争。

司马光的威望一定会受挫,这也会给新党攻击的口实,但是,打压司马光的威望既不符合石越的利益,也不符合大宋的利益,此时背弃与旧党的联盟更是不切实际,更不用说司马光眼看着就要不久于人世了——与其让人作践司马光,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司马光送上神坛!

在新党与旧党政党化的道路上,石越不介意帮他们一把。他此刻,必须毫不犹豫的维护司马光,暂时稳固与旧党的联盟,哪怕因此要对新党耍一些手段。

他要把司马光与王安石都送上神坛!

给旧党与新党分别塑造一个完美的政治人物榜样。

由雄州、霸州分别传回来的奏折,在众宰执手中,无声的传阅着。石越知道,殿中的每个人,心里想的,肯定不会只是辽人的南侵,他们各有各的小算盘。不过,他倒并不担心,两府的宰执们,即使谁对司马光真有什么不满,除了章惇这样的人,是不会有谁真的会轻易自己亲自出马来当廷攻击的,更何况如今还有了章惇这个前车之鉴。一个宰执要对付另一个宰执,当然是借助台谏比较方便。

石越心里也知道,客观上,当辽人南侵的战报传到汴京的那一刻,在政治上,他就已经占据了一个最有利的位置。天予其便的是,司马光又正好一病不起!

新党的许将势单力孤;旧党因为此前的判断失误、兼之司马光病重,正是三军夺气之时;韩维年迈,也无野心与他争雄;至于韩忠彦、李清臣,资历、羽翼、人望,皆无法与他比肩。再加上他还有领兵收复河西的经历,便是高太后,此时也不能不倚重他。

这内东门小殿,所有的人,都是在等着他开口说话。

果然,当吕大防传阅完那几份奏折交给陈衍送回帘后后,一直沉默不语的高太后终于开口了:“石丞相,契丹果然背盟犯境,君实相公又病重不起,你说朝廷该如何处分是好?”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石越身上。人人都能感觉到,表面上还保持镇定的高太后其实也慌了,她一开口,竟不是从容的问“诸公”的意见,而是直接问石越的意见!

“太皇太后!”石越缓缓出列,拱手行礼,高声回道:“契丹毁盟背信,乃是自取败亡,太皇太后不必忧心。”无论他心里有多慌乱,在这内东门小殿,他都必须表现得胸有成竹。

“太皇太后放心,我大宋如今国库丰盈,士甲精练,只因两朝结盟,通好已久,不欲失信义于万国,且念及兵戈一起,死伤必众,大伤天和,方委曲求全,谋求两国之和好。他契丹虽强,难道我大宋便是弱国么?!他辽人既背盟在先,那臣敢请太皇太后颁诏于天下——我大宋若不能击破辽军,将契丹逐出国境,乃至收复燕云,誓不言和!”

石越厉声说出这番话来,真是一殿皆惊。众人都没想到一向谨慎的石越,竟敢出此大言,毫不留退路。高太后也是惊疑的望着石越,道:“丞相虽有决胜之念,然……”

她话未说完,便见石越跪拜于前,慨声道:“太皇太后!主辱臣死!契丹既敢犯境,太皇太后若信臣用臣,臣若不能将击败契丹,将其逐出塞外,臣甘当军法!”

“丞相果然有此信心?!”如此决然之话,令高太后也不由大感意外。

“太皇太后素知臣非徒知妄言之辈!”石越斩钉截铁的回道。

“好!”连高太后也不由拍座而起,望着石越,道:“丞相能破契丹,吾亦能专任丞相!”

“谢太皇太后恩!”石越连忙顿首拜谢,“臣敢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丞相请起!”高太后凝视石越半晌,缓缓坐回御榻,一面对众人说道:“诸公都听到了,御敌之策,吾一听于子明丞相!”

她话音刚落,范纯仁与苏辙已躬身颂道:“太皇太后圣明!”其余众相措手不及,不得已下,也只得纷纷附和。

石越谢恩起身,又道:“太皇太后不以臣愚钝,委臣以大任。然天下之事,臣敢专任其责,不敢专任其事。臣敢请太皇太后,组御前会议,非常之时,暂合并两府事权,以专其事。”

“御前会议?”

“正是。”石越欠身道:“与契丹之战,乃是倾国之战。必集全国之财力、人力、兵力,方能成功。臣以为,兵部尚书韩忠彦、枢密副使许将、兵部侍郎司马梦求、枢密院都承旨刘舜卿、副都承旨唐康、职方馆知事种建中,皆知兵善谋,可委之以军务,枢府、兵部之事,由此数人统筹谋划,必无错漏。”

“户部尚书苏辙、工部尚书吕大防、吏部侍郎王存、工部侍郎曾布、权司农寺卿唐棣、权太府寺卿沈括、权知军器监事蔡卞,素有能名,凡财用、粮草、衣物、兵器、役夫之事,由此数人统辖,数十万大军,供给可保无虞。”

“此外,刑部尚书李清臣,御史中丞刘挚、知开封府王岩叟,凡纠察天下,以防小人趁机兴乱,委此三人,则反侧自消。至于诏告文书、讨敌檄文,则委以翰林学士安焘、苏轼,都给事中胡宗愈。而臣与君实丞相、枢密使韩维、吏部尚书范纯仁总领诸事,凡事议而后行,庶几不误国事!”

石越的这番安排,算是煞费苦心。他知道高太后虽然此时说让他专任其事,但他到底不可能真的便就此专权独任,否则用不了几天,高太后便会想办法来架空他了。他提出这个御前会议,一方面是为了提高效率,另一方面自然也是为了让高太后安心。而这御前会议中,最关键的当然是兵权与财权,前者直接决定战场兵力调度、将领之任命,后者则关系到不让军队饿肚子,维持长期作战之能力。他一方面要将要这两者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以便能令行禁止,另一方面,又必须让高太后与朝中各派势力觉得可以接受,因此,他让韩忠彦与许将来分掌军务,而以吕大防、王存这两个旧党,来参掌财权。虽然人人都知道,他实际上将自己的心腹,凡是能够资格安插进去的,都安插进了其中,但这对众人来说,毕竟是意料中的事情。

果然,殿中众人,无人表示异议。连高太后也满意的点了点头,道:“丞相此策甚善。”

“谢太皇太后。”石越又道:“如此,则今晚便征召诸人,自明日起,皆至尚书省办差。今晚便要劳烦韩相公、许相公召集司马梦求、刘舜卿诸人商议,弄清楚若西夏东犯与否,各能调动哪些西军东援?沿途各要经历哪些州县?明晨好将这些送至苏相公、吕相公处,以便二位相公安排各州县准备路途之军粮供应。此外,须敦促种建中,尽快查明契丹之兵力部署,京师禁军哪些留守,哪些北上,也要有个章程。”

他说得虽然客气,但这俨然已是命令。韩忠彦与许将对视了一眼,默然不语。见高太后点头道:“那便辛苦二位相公。”二人这才出列,欠身应道:“臣等必不辱命。”

石越又对高太后说道:“此外,契丹既然南犯,沿边诸州,断难阻其南下。自河间、真定至大名之间,诸州县百姓,是否要令其南撤?还有,辽国使馆,是囚是杀?这两事事关重大,须请太皇太后圣裁!”

“辽国使馆,且先囚禁起来罢。我大宋亦有使臣在辽国,生死未卜,不便轻易杀其使者。只是这河北诸州百姓……”高太后沉吟了一会,方抬头问道:“诸公以为该如何处分?”

她话音未落,但见范纯仁已经出列,高声道:“臣以为此事何须多议?!自当令其南撤,辽人豺狼之性,若不南撤,是置于大宋子民于虎口。”

但是,其余诸相,却没有一个人附和他。

连吕大防也面露迟疑之色。

要南撤的至少有八州之地,总人口粗略估计,不下两百万!

虽然战事一起,总会有大量的难民南涌,但是许多有家有业的人,还是会固守家乡。这和朝廷组织南撤是完全不同的——若是朝廷发布诏令,那种情况下还愿意留守的人,将会少之又少。超过两百万人口的难民,无论宋朝财政多么宽裕,都势必是不能沉受之重!

就算在军事上能起到坚壁清野的作用,就算在政治上能争取民心……

本来这件事情,是可以不必考虑的。历朝历代都没有这样的事情,朝廷从来都不会考虑要保护百姓离开自己的家乡,以躲避战争的危险。百姓是理所当然要承受这些的。

可是石越却提出了这件事。

若他不提,众人都可以当没有这事情。但是他既然提了,公然说不管那些百姓死活,却也没人说得出口。

没有人知道石越在想些什么。他要么就不该提起这件事;要么就应该支持范纯仁。可他提出这件事来,却把球踢到别人的脚下……

“子明丞相以为呢?”高太后显然也想明白石越在想什么。

“臣以为,事涉八州逾两百万百姓,是撤是留,该由两府共同决定。”

“唔。”高太后若有所思的望着石越,过了一会,才转向韩维,问道:“韩枢使是何主意?”

韩维这一生中,还从未认为自己是一个不顾百姓死活的人,事实上,他是坚信自己一生中,是时刻以百姓疾苦为念的,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被石越架到了火上烤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怨恨石越,还是该感谢他让自己有这么一个机会来考验自己的良知。

迟疑了好一会,韩维才终于说道:“臣以为,不能下诏令八州之民南撤。”

高太后的目光在韩维身上停留了好一会,才移向韩忠彦:“韩相公?”

“臣以为韩公所言有理。”

“苏相公?”

“臣亦以为韩公所言有理……”

高太后一个个的询问着她的宰执们,没有人站在范纯仁一边。连吕大防都反对南撤百姓!

她终于又将目光移回石越身上,再一次问道:“子明丞相以为呢?”

石越沉默了半响,“是臣定策退守大名府,虽然当日并未想到这么快便会有契丹南犯之事,然既是如此定策,实际上便是臣已经出卖过这八州二百万百姓一次了!”

“一个月前,朝廷争论契丹是否会南犯。君实相公与臣,皆误断契丹将在九月南犯,故不欲仓促定策。一念之差,误国至此。臣算是第二次出卖了这八州二百万百姓!”

“俗语有云:事不过三。”石越抬头望着高太后,“臣已经出卖了这二百万百姓两次,实不愿再出卖第三次!”

“子明!”这一下,韩维是真的急了,他不顾礼数,转身望着石越,道:“为相者,当以大局为重!切不可意气用事。”

“韩公所言的确有理。”石越迎视着韩维的目光,但是语气却十分坚定,“不过,当年汉昭烈帝于败军之中,仍不肯抛弃百姓,这只怕不能算是意气用事。”

他转头面对高太后,“太皇太后,臣以为,只须我大宋不失恩信于百姓,大宋便绝无亡国之理!”

“子明丞相说得极是。”高太后点了点头,从容说道:“若谓我赵家将以结恩信于百姓而失国,老妇亦以为天下间断无是理!”

她说完,环视众人,离座起身,高声道:“草诏:令赵、冀八州州县官,谕告境内百姓,凡自愿南撤至大名以南安置者,听!沿途州县,许开仓廪赈济!”

“太皇太后圣明!”石越与范纯仁率先跪了下去,高声颂道。

“太皇太后圣明!”尽管心里面大不以为然,但是自韩维以下,其余的宰执们,也并没有坚持反对。

没有人能知道这个史无前例的决策是对是错,也没有人能知道大宋究竟要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连石越与范纯仁也不知道,他们心里都清楚,在军事上,在财政上,这毫无疑问都是一个极端愚蠢的决定。但是,这个决策,也许会让河北少死十万、甚至几十万百姓!为了这个原因,他们也愿意冒冒险。


内东门小殿议事之后,石越与韩维又领着两府宰执前往迎阳门幄殿,向小皇帝禀报了议事的结果。按故事,赵煦没有多少开口的机会,实际上他也想不出来什么好问的。尽管小皇帝成天想着北伐收复燕云,但战争真的来临,他对辽国的了解,却是少得可怜。而且,他显然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对这些反对他“先见之明”的宰执,还抱着一些抵触。

然后,宰执们便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韩维与韩忠彦、许将一道,彻夜召集密院与兵部的主要官员会议;李清臣则去知会开封府,亲自带人去辽国使馆抓人;而苏辙与吕大防则可以各自回府,休息一晚。石越与范纯仁虽然无事,却也还不能休息,他们还得去左丞相府,向司马光报告会议的情况。

当石越与范纯仁去到司马光府上时,司马光半卧半躺的靠在一张软榻上,只能用目光打量着二人。他依然还有知觉,清醒着,但是气若游丝,发不出声音来。

石越仍然详详细细的向他介绍着内东门小殿议事的情况,范纯仁则不时在旁边做一些补充。司马光显然是在认真的听着,时不时用不易觉察的动作点点头,有时则皱皱眉。石越知道司马光的夫人张氏在六十岁的时候便已经去逝,他生平不曾纳妾,张氏夫人共生三子,前二子皆早夭,只有司马康长大成人,自司马康死后,便是由他的一个族侄司马富来照料他的生活。但几年前,司马光将司马富也打发回了陕州老家,左丞相府上,便只剩下一些仆人照顾司马光的生活。此时,他的仆人们都远远的站在门外,规规矩矩的叉手侍立着,既没有探头偷窥,也没有人交头接耳,但是石越能发现,每个人的脸上,都的的确确流露出悲戚之色。

这不由让他有些感慨,司马光的确能有这样的人格,能够让与他毫无血脉关系的人,都发自内心的敬重他。

当石越说到他们决定南撤大名府以北的八州百姓之时,他发现司马光的嘴唇在动,似乎是低声说着什么,他立即停了下来,认真的听着,但是却什么也听不到,然后,或许是因为刚才试着说话用尽了力气,司马光阖上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他才又睁开双眼,费劲的伸手,指了指榻对面的一个书架。范纯仁站起身来,顺着司马光所指的方向,走到书架前,那上面放着一册册的书稿,还有一个黑色的木盒。范纯仁愣了一下,取来这个木盒,回到司马光的榻边。

果然,司马光满意的点了点头。又伸手指了指房中的火盆,此时的天气,火盆并没有生火,范纯仁一时没明白司马光的意思,问道:“丞相是要生火么?”

却见司马光几乎是无法察觉的摇了摇头,又抬起手指,指了指范纯仁手中的黑盒子。

范纯仁怔了一会,才明白他的想法,“丞相是想叫我烧掉这个盒子?”

这次却是猜对了,司马光又点了点头。

直到此时,石越才突然间想起近二十年前,不,应该是十八年前,柔嘉曾经对自己说过的一件事情。他心里猛的一惊,他早就已经把这个盒子忘了个干净,没想到,此时还能再见着这个物什。

这一瞬间,他顿时明白过来司马光在想什么。

范纯仁却是什么也不知道,但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吩咐仆人找来木炭,生起火盆,依言将那盒子,扔进盆中。

石越与范纯仁都是呆呆地望着那个木盒,在火盆中,慢慢烧成灰烬。二人都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司马光,便在此刻,已经永远地阖上了双眼。

3

河间府。

河间府本是秦代之上谷、钜鹿郡,南北朝时后魏在此设立瀛州,此名便沿袭至熙宁年间。熙宁间石越、司马光并路、裁并州县,才将瀛州升为河间府——这个名字来自于汉代,汉代在此设立过河间国。[真实历史上,据《读史方舆纪要》,至北宋末年之大观年间,才升为河间府。]河间也属于关南之地,是周世宗从契丹手中收复的地区之一。宋初在河北东面抗御契丹,是以高阳关为根本布局,因此,直至仁宗时,瀛州也属于高阳关路。但是,澶渊之战,契丹南下,围攻瀛州,结果在此城下,丢了三万具尸体!最终不得不绕城南下,自此以后,瀛州,也就是河间府便越发受到重视。因为河间府地处水陆冲要,舟车通利,转运方便。周围又全是富庶之地,东临沧州,兼有农田海盐之利。契丹若南下,占据河间,则进可攻退可守,深入河北、京东,来去自如;而宋朝若要谋取燕蓟,河间府也可以成为前进基地——从河间府到雄州,不过一百三四十宋里左右,之间又有河北路最重要的官道。因为其地理位较之高阳关更加优越,慢慢的,河间府便取代了高阳关的地位,宋朝在河北路,形成了西有镇、定,东有瀛、莫的钳形布局。

绍圣以来,司马光、石越经营河北防线,便是以真定府、河间府一西一东为据点,皆是池深城高,屯驻精兵,若北方之敌敢深入大名府,则此二镇之兵,便可断其粮草,攻其后背,将来犯之敌歼灭于大名府防线之前。所以,实际上,在司马光与石越的布局中,真定、河间,才是大名府防线之关键。若无此二镇,则大名府防线便成了单纯龟缩死守的一条防线。

也因为如此,真定、河间府驻扎的,乃是河朔禁军中,最为精锐的两只部队:武骑军与云骑军。

自石越得意以来,大宋枢密院、兵部,遍布出身西军的武官或者亲西军的文官,虽然收复河西后本来塞防重点已经转移到河东、河北,但事实上却是,一切兵甲配给,西军总是会暗中得到照顾,连禁军征募,那些看起来孔武能战的,也是由禁军上军与西军先挑,然后便轮到河东军,到了河朔禁军,就只有挑剩的了。其余诸如前往讲武学堂培训、各军校卒业之学员分配,样样都是上军、西军为先,河东军次之,河朔禁军与东南禁军最后。两府虽然曾经有意裁减部分西军,或者将一些西军调防河朔,但也是因为西军在枢密院、兵部的庞大势力,最后不了了之。

可以说,除了火炮配置、城防构筑这样直接由两府宰执决策的事情,河朔禁军事事皆受歧视。

河朔禁军中,惟一能得到平等待遇的,便只有武骑军与云骑军。这也是河朔禁军中仅有的两只纯马军。自从有了河套、河西之地后,虽然仍免不了要屯田养兵,但宋廷仍极注意保护那里的牧场,一方面以轻税鼓励汉人经营牧场,一方面对当地的蕃人也只征极轻的赋税,朝中战马来源,由赋税直接征收的只保持两三成,而七到八成则采取购买之方式——虽说官府之和买,总免不了要压低价格,但是绍圣以来,宋廷政治还算清明,且当地并非发达地区,物价较低,宋廷又严格控制和买比例,因此这十来年间,的确是大大促进了当地畜牧业的发展。而另一方面,自从宋朝有了稳定的战马来源后,而且对与宋朝进行马匹贸易抱着极不乐意、百般限制的辽国,态度也转变了。再加上与西蕃、西夏的马匹贸易,宋朝的战马十数年间,就翻了好几倍。

以武骑军与云骑军来说,不仅配备了一人两马,此外,还配备了上千头的骆驼、骡、驴组成辎重营。这两只马军装备也远较其他的河朔禁军精良,它们既不是重骑兵,但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轻骑兵。针对契丹骑兵以轻骑兵为主,配备少量重骑兵,战斗技能不仅仅长于骑射,马上格斗冲锋、近战也很出色的特点,武骑军与云骑军的骑兵们采取了更加灵活的搭配。每军中,有两个营的马军装备长枪、短枪、配剑、圆盾、手弩五种兵器,他们身穿一种特制的轻甲——胸前由一大块钢板防护,但手臂与大脚则几乎不受保护,戴着钢制头盔,战马则披上纸制马甲,短枪被用来投掷,长枪则用来冲锋,配剑用于格斗。另外三个营的骑兵则以骑射为主,他们只穿着纸甲,戴着很轻的头盔,战马则完全没有防护,配备弓、箭、手弩、短剑、小圆盾,还有五枚霹雳投弹。他们极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无法将自己的骑兵训练得如同契丹人一样全面,因此只要求骑兵们掌握一两种战斗技能,比如弓骑兵就几乎不进行马上格斗训练。

这样的效果的确更好。

至少新任的云骑军都指挥使田烈武是这么认为的。不管怎么说,从训练上来看,他的弓骑兵熟练的掌握了马上骑射的几种姿势,而且射程也能达到要求,只是命中率低了点,只有不到三成的骑兵能达到五中三,大部分骑兵只能五中二。另外两个营的骑兵,从力量上看,也能让他满意。

对于田烈武这样的宋军马军将领来说,他就只能要求这么多了。培养精锐骑兵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汉朝骑兵之盛,不仅仅是因为汉武帝在长安组建了常备军,更是因为在民间,特别是关中地区民间有大量马匹,关中地区的“良家子”,虽然不能如塞北匈奴一样完全生长在马上,但也是从小就习于骑马射箭,这就保障了可靠的兵源供应。唐朝的骑兵之盛,除了国家拥有大量的牧场外,府兵制的存在,至关重要。当府兵制败坏后,大唐真正的骑兵,就很自然而然的变成了以胡狄为主。所谓的汉人骑兵,大量的其实只是骑马之步兵。田烈武对这些典故并不清楚,但他已经是一个很有经验的马军将领,他知道大宋的马军,大多战士从应募入伍后,才开始学习骑马,要精熟骑射之术,已属相当不易。若要让他们如契丹人一样全面,那是只有少数人才能做到的——如十余年前的西军,在打了近百年的仗之后,拥有的少数几只马军,虽然数量不多,但却是真正的精锐敢战之士;还有选拨标准更加严格,对天赋要求更高的上军……宋军中马匹的短缺是这十余年才开始改善的,朝廷鼓励民间养马,宣布对每户养马五匹以下不征赋税,是更近的事。也许再过十五年,大宋的马军也能拥有稳定而可靠的兵源供应,生长于中户与上户,打小骑在马上打猎、耕地、拉车,只有当这样的人多起来,大宋的马军,才会真正的强大起来。

至于现在,田烈武甚至不敢期待如今的西军马军也能如契丹人一样全面,虽然他相信西军仍值得信任,因为如今掌握着西军的,依然还是那些经历过战阵的校尉、节级。

所以,云骑军已经令田烈武十分满意。

他手握一万骑兵,称得上是兵强马壮,虽然他是新官上任,对部下还欠缺了解,威信也未建立起来,而且这只部队从未有过实战的经历,但当四月十日他收到辽军入侵的战报时,他仍相信,他有足够的领兵经验,完全可以克服这些困难,大有作为。

四月十二日,他见到了由归信城一路南下,前来求援的使者。他本来已经在考虑发兵北上增援,因为据使者所言,辽军的兵力不多,若依托于瓦桥关、归信城,他完全可以与辽人一战。虽然河朔禁军经常有将领坐拥大军、避战不前而见死不救的事情,但这可不是西军的传统。西军许多失利的原因与河朔禁军正好相反,他们是在前去救援的路上被人设伏以待。虽说战败皆无荣耀可言,但相比而言,田烈武也是宁肯败在救援的道路上。况且,归信城的战况、使者的忠义,的确也让田烈武为之动容。

但是,当天晚上,雄州传回来的战报,却让田烈武不得不告诉那位使者一个坏消息——归信已经陷落。而他的上司,河间知府更是直接拒绝了他想救援雄州的要求。而知河间府在战时,的的确确是河间府内所有驻屯军事力量的最高长官。

幸运的是,十四日,他迎来了一个新上司。新任判河间府,正是刚刚罢相的前兵部尚书章惇!章惇是在上任的路上听到了辽人南犯的消息,便抛下从人,自己单骑快马前来,接掌河间府一切军政事务。

章惇到任当日,便答应了田烈武北上增援的请求。

田烈武已经整装待发,然而,当天晚上,从莫州又传来紧急军情——雄州陷落!柴贵友、赵隆生死不明。

局势仿佛在顷刻间坍塌。

从十四日起,从雄州、莫州南下的难民蜂拥而来,附近的百姓也纷纷涌入城中——如束城镇这样的小城不能给他们安全感,无数的百姓向河间府涌来。

但河间府只是一座城周十二里的城市而已。它能承载的人口是有限的,很快,街道上到处都睡满了逃难的难民。对于粮食的压力更是陡然增大。

十五日,辽人兵锋进入莫州境内,莫州北面的鄚镇被洗劫一空。

十六日,辽人绕道攻入莫州东面的长丰镇,在长丰镇放了一把火,将该镇烧了个精光。

当日更是传来谣言,风传霸州也已经陷落。因为霸州音讯隔绝已经许久,雄、霸之间,辽军遍布,章惇与田烈武一商议,只能做最坏的打算,假定霸州的确已经沦陷。而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何辽人在攻下雄州后,一直没有直接攻打莫州城。二人猜测也许是攻下雄、霸,让辽人损耗太大,他们不得不休整数日。

章惇开始更加雷厉风行的整顿河间防务。他下令禁止难民再进入河间府,迫使更多的难民不得不继续南下,一面则在沿途而来的难民中,招募习练过弓箭、武艺的青壮,充入巡检。又派人带了一大堆忠士、锐士、守阙忠士、守阙锐士的空白告身,前往河间府各县、镇、村,颁给各地之忠义社、弓箭社的头领,让他们听令于河间府巡检,平时互相联络,定时向河间府报告消息。又颁下赏格,鼓励他们在辽军进入河间府后,敢于攻击小股辽军。驻扎河间府的宋军,原本除了云骑军外,尚有神卫营第十六营、以及河间府巡检三百余人,章惇大举募兵,兼之河间府本是做为重要军事据点经营,府库之中,兵甲堆积如山,数日之内,他就把河间巡检扩充到了六千余众!

有了这六千余巡检,再加上城墙上那二十余门火炮与整整一个营的神卫营,章惇与田烈武一合计,与其坐等着拥有火炮之利的辽军从容攻下莫州再兵临河间城下,倒不如北援莫州,维持着莫州不被攻陷,也可减轻河间府的压力。兼之据此前雄、莫传回来的战报,辽军骑军只有数千人,显然只是先锋部队。于是,十七日,田烈武便亲率三个营五千余骑军,北上君子馆。君子馆北距莫州州治任丘县四十里,南距瀛州城三十里。田烈武无论北上增援莫州,还是南撤回瀛州,以骑兵之速度,半日可至。

然而,让田烈武纳闷的是,他在君子馆呆了三天,一直等到二十日,除了发现小股的辽军斥侯外,韩宝并没有对莫州发起进攻。辽军的前锋,只推进到鄚镇,便停了下来。

田烈武与他的参军们商议了数次,都没能猜到韩宝到底在想什么,辽军究竟发生了何事。

契丹发动这场战争,必然有其目的。田烈武与他的参军们能想到的,不外乎四个——其一,灭亡大宋;其二,报复大宋终止条约,试图通过突然的战争,迫使大宋重订城下之盟;其三,报复大宋,但报复的方式是夺取关南之地,或固守,或迫使大宋用财货赎回;其四,报复大宋,但报复的方式是如历代塞北胡狄所做的,劫掠大宋的沿边州郡,既能抢夺财物,亦能令大宋不堪其扰,最终不得不求和。

而且,只要战争获利,辽人便能再次确立对大宋的优势地位。

除了第一个战争目的,其余三个目的,皆有可能。田烈武的参军们虽然事先想不到辽人真的敢于南犯,但当战争开始,他们倒是很容易的理解了战争的原因——既然是岁赐确立了宋辽的百年和平,没有了岁赐,自然就不会再有和平。

顺理成章。

只是他们不知道辽军的战争目的,不知道辽军究竟是开始了一场多大规模的战争,他们就只能去猜测辽军的想法。

没有几个人相信辽军只是小打小闹,仅仅是想劫掠沿边。辽国已经不是一个蛮夷国家,而且大宋如今国力正盛,绝不可能对辽军的劫掠忍气吞声。劫掠沿边等同于邀请宋军去收复幽蓟,无异于将辽国的南京道与西京道也变成战场——这样一来,双方的损失是相当的,而这对辽国显然不利。

而且,辽军南犯之前隐蔽得如此之好,又选择四月进军,如此煞费苦心,亦非小打小闹的迹象。其明显便是想打宋军一个措手不及。

既是如此,他们便应该迅速南下,在两三个月内,西军驰援之前,突破大名府防线,击溃河朔禁军,迫使大宋签订城下之盟——如若河朔禁军果真在西军到来之前就被击溃,西军数千里赴援,孤军作战,亦难有什么大作为,而且若西军急于复仇,反而可能被辽军各个击破。总之,若能如此,辽军至少能牢牢掌握着这场战争的主动权,宋军想要复仇至少也将是几年以后的事。

若其目的只是夺取关南,亦当及早攻取莫州,才能集中兵力,围攻河间,以便在宋军援军赶到之前,先攻取此城,避免腹背受敌。占据关南之后,便可取得先手,利用关南之积聚,与大宋争雄于河北。如此一来,大宋整个河北皆沦为战场,势必损失惨重。而契丹国力所受损耗则能减到最小。河北腹地利于骑兵驰骋,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契丹将能尽得地利。

其实,即便辽军仅仅是想劫掠,也应该马上南下。他们既然攻得下雄州,自然也攻得下莫州。抢城市总是收获比较大的。雄莫之间相距不过六七十里,骑兵一日可到,没有任何理由放过莫州。

因此,韩宝突然按兵不动,实是让人大惑不解。就算他是在等主力或者其他部队合兵,他既如此轻易就夺了雄州,完全可以趁势先取了莫州,在莫州会合主力,再来攻河间——这不正是先锋该做的事么?

莫非,雄州出现的,竟然不是辽人的主力?

这倒是有可能的。韩宝装出主力先锋的样子,但实际上却是一只偏师,来牵制河间府的宋军。而他们的主力,则由镇、定南下。契丹若能攻取镇、定,将比占据关南更加有利——非止是河北,连河东也将陷入被辽军夹击的境地——雁门、瓶形天险,立时便化于乌有。

但这一切都只是猜测,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所知少得可怜。他让主管情报的参军向雄州、霸州、高阳都派出了细作,但要等这些细作带回来情报,还需要时间。

在此之前,田烈武所能做的,只能是等在这里。


四月二十日。

保州,满城陵山。

陵山位于满城西南三里,满城东距保州州治所在保塞县仅四十里,西距北平寨也不过三四十里。在唐代天宝年间,这里曾经设立过满城县,然而,历五代以来之战乱,每有契丹入侵,满城总是首当其冲的地区之一,因此户口减少,至宋代,便已并入保州。宋初之时,满城犹是重要的军事要地,但到了绍圣年间,这里便只有一座年久失修的废城,以及居住在城中的千余户居民。这既有和平日久的原因,也有司马光、石越重新规划河北战略的原因——过去在河北沿边密布着上百的军事要寨,因为司马光、石越要将兵力集中起来,遂致无兵可守,因此被废弃的,占到十之八九。

大宋河北边境,大体上是以保州为界,保州以东,池塘水泊数百里,这水泊与江淮不同,都是深不能行舟、浅不能过马的塘泊。保州以西,则多有层峦列嶂,处处都是小山,但这些小山都极为低矮,几乎无法阻当步骑通过,所以宋廷才在此广植林木,以阻隔敌骑。因为一旦辽军到了保州东南,便是地势平坦得连这些小山都没有了。段子介的飞武军此时驻扎的陵山,便是这样一座低矮的小山,相传此山曾经是古代帝王的陵墓,当地百姓便叫它为“陵山”。

段子介驻军于此,实属迫不得已。

辽军——从燕子林之战俘虏的辽人手中,段子介已经知道这只辽军的统帅是辽国宿将萧阿鲁带,据说有六万人马攻入镇、定。六万骑兵当然是不可能的,因为算上家丁就是十余万人,如此大军,与段子介目前观察到的情况大不相符。段子介与他的参军们猜测,可能是正军连家丁一共六万,实际上应该是两万骑左右。这也符合他此前的猜测,以及保州知州张绪提供的情报,当日出现在保州城外的,最多不过三千骑,领兵者,正是萧阿鲁带本人!

几乎可以断定,萧阿鲁带分散了他的兵力——这也是今日之辽军最可畏惧者,因为长期的战争,今日之辽军,拥有数不清的出色的中低层将领,萧阿鲁带可以随意的将他的部众,分成百人队、千人队,四散出击。相比而言,河朔禁军中,以镇、定地区而言,敢于统率三千之众出城寻找战机的将领,屈指可数。而以战斗力而言,段子介率三千之众,即便是乐观的来看,实力也只能与辽军千骑正兵加上两千家丁组成的千人队相当。

段子介十四日抵达保州,将解救出来的百姓与辽人俘虏全数交给保州知州张绪,因为十二日萧阿鲁带才从保州撤围而去,张绪与保州军民正是惊魂未定,见到段子介,无不大喜过望,当即杀牛宰羊,犒劳定州援军。张绪满心想让段子介替他守保州,或者至少留点兵力给他,不料十五日即传来保州东北的安肃军遇袭军情,安肃军军使胡沱遣使告急,段子介便即准备离开保州,前往救援这个“铜梁门”——因保州有神卫营第十八营的第一个指挥驻扎,段子介便想向张绪借一百名神卫营士兵,谁知张绪算盘打空,不仅一口拒绝段子介的请求,还担心引火烧身,反而连萧婆典的尸体与萧继忠这个俘虏也不肯接收。气得段子介七窍生烟,几乎与张绪翻脸。

段子介负气出城,一怒之下,竟打算直往保州三陵 ,在那里杀了萧继忠祭祖,慌得他的参军们苦苦相谏,这才做罢。原来这保州三陵,乃是赵家祖陵。宋廷在那里也部署了一个步营护卫——此营直隶殿前司,并无军号,其职责就是守卫三陵,便是遇上战事,也只有保州救三陵的责任,没有三陵守军救保州之义务。原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个道理人人都懂,但天下间这等荒谬之事却是甚多。萧阿鲁带率军过境时,竟然遣使前往三陵拜祭,而三陵守军也只是婉谢使者,其余任凭萧阿鲁带围攻保州也好,大模大样途径三陵也好,竟全当没看见。

张绪只想自扫门前雪,三陵守军则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最荒谬的是,最后说将起来,三陵守军还会占着理。因此,段子介休说在三陵杀不了萧继忠,便真让他做了,惹得萧阿鲁带报复三陵,最后此事往朝廷一报,凭他段子介多大的后台,也逃不脱个死罪。

但如此一来,段子介与张绪便是彻底闹翻了。

他最后也没去成安肃军,离开保州才半日,段子介便在路上又遇上胡沱的使者,原来辽军只有千余人,围了一日,因安肃县实有两城,夹河而筑,两城互相联系支援,辽军围南城见占不着便宜,在城外放了半日的火,便撤围往南去了。军使胡沱见辽军远去,引军蹑其后击之,两军战于徐水之畔,宋军虽伤亡过百,然亦斩首十二级而还。

段子介见梁门无忧,遂引军而西,他不能再过保州,便想取道满城而回北平寨。谁曾想,从保州至满城虽不过四十里,段子介却走了整整四天!

便在保州西北二十余里处,段子介竟然遇上了自遂城南下的一只辽军。这只辽军显然是在遂城大战之后,没占到什么便宜南下劫掠的,虽然有千骑左右的正兵,然挟裹着上千名宋朝百姓与财物,显是极为轻视保州宋军,招摇过市,全无防范。双方前锋各百余人率先相遇,瘁不及防之下,一阵混战,而后双方主力皆以为是遇上了小股敌军,竟不约而同的一股脑的涌了上来。一番乱战之后,双方都大吃一惊,辽军本来极轻视张绪,万万料不到有数千宋军出现在保州与自己野战,而且以骑军为主,更不知宋军来了多少人马。段子介猛然见着至少上千的敌骑,一时也摸不清虚实,不知道附近还有没有更多的辽军。他毕竟领兵经验不足,若非辽军见他这么不知死活的乱战,误以为后面还有大队的宋军主力,先行怯了,慢慢的且战且退,脱离战场,段子介还不知道要把这场乱战打上多久。

但就是这样的一次短短的遭遇战,段子介又损失了近四百余人,算上燕子林之战的伤亡,他的三千人马,数日之内,竟已经折损了四分之一。辽军一转眼便撤了个没影没踪,段子介也不敢追赶,草草清点了战场,便护卫着辽军留下来的数百名百姓,向满城转移。

然而,段子介又犯了个大忌,就在他清点战场、携带百姓转移的这点时间里,辽军已经回过神来,他才走了十里路,这只辽军已如附骨之蛆一般,如影如随的跟了上来。段子介战也不是,走又不敢,只得找了处小高地扎寨固守。那只辽军试探着攻击了几次,见段子介防守严整,便也大模大样的在几里之外扎营,与段子介僵持。

段子介此时真是哑巴吃黄莲,此处距保州城不过三十里,张绪肯定早已知道消息,但他绝然不会出城相救。而他更不知辽军何时会有援军到来。

于是,就在离满城不过十里远的地方,段子介与辽军僵持了三日。双方互相忌惮,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直到第四日清晨,段子介一觉醒来,照旧派出一小队人马去试探着攻击辽军,才发觉那只辽军已经在晚上悄悄的拔营走了。想来是辽军分散出击,各部之间联络不易,那只辽军等了三天,等不到附近有辽军出现,也不敢继续这么僵持下去,因此先行走了。段子介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护送着百姓进了满城。他的部下皆是初历战阵,虽未遭败绩,但不到十日之内,两次交战,全都累得筋疲力尽,兼之伤兵众多,段子介本想在满城休整两日,再回北平寨。谁想满城守将早已知道他与张绪闹翻,无论如何也不敢得罪上司,好说歹说,就是不肯让段子介部在城内休整。段子介百般无奈,不得不在陵山扎营。

直到此时,段子介才是真正领教了张绪这等人的无耻。即便是国难当头,也不见得人人都能同心协力。他们好心来救保州,数百人死难,换来的却是这般待遇。段子介巡视营中,便见麾下将士都是一肚子的怒气,骂不绝口。

好在这数日两战,段子介虽然指挥、判断,都并不完美,却终究是建立起了他在军中的威信。河朔禁军百年未有战事,对辽军不无畏惧之心,段子介两战辽军,未遭败绩,的确是让他的部下树立起了难得的信心。在陵山休整这两日,他又亲自带着医官,查看伤兵伤情,煎汤敷药——段子介本就颇有豪侠之气,与士卒相处,皆以兄弟相称,因此满营将士,对他都十分爱戴。须知自古以来,将领对士兵,纵然爱护,讲的也是“爱兵如子”,因此将领只有称士兵“孩儿”、“儿郎”的,极少有称“兄弟”者,这上下阶级之分,不管何时都清晰得很。如段子介这般,不仅嘘寒问暖,而且不问阶级,年长者称“兄”,年幼者道“弟”,众校尉虽然看不过眼,但于士兵,却颇能收心。于是这一两日之内,竟是满营军士,无不交口称赞“段定州”是个好上司。因此,虽然众人对张绪多有怨气,却倒也并无兵变之虞。

让段子介忧心忡忡的,却是他的飞武军战斗力太差,以及对于战场形势他完全两眼一抹黑这两件事。

他坐拥两千余已经有过实战经历之骑兵,面对辽军一个明显是大战之后的千人队,以两倍之兵力而不敢攻击!他在自己的国土之上,与辽军作战,他却完全不知道此时辽军在哪里,未来将在何时何地可能会碰上辽军……

前者是短时间内无法解决的问题。战斗之技能,只能在一次次与辽人的短兵相接中去磨练,除此再无他法。但后者呢?到达满城后,段子介立即解除了主管情报的行军参军之职务,虽然也许不能对他太苛责,但是,几天前的遭遇战,让段子介意识到了这个职位对他的军队来说是事关生死的,他无法再容忍任何颟顸无能者占据如此重要的职位!

既然他的飞武军打不了遭遇战,那么他就要尽量避免打遭遇战。他是在定州、保州作战,朝廷花费数十年,配合此处之地形构筑的林寨,已然给了他极大的空间。他是主军,他应该熟悉地形,了解何处可以设伏,何处地形对自己有利,辽人会出现在何处……便以几天的那场遭遇战来说,若他事先知道有这么一只辽军会南下,他的地图上显示,至少有三处树林与小山他可以设伏以待!

虽然在保州遇到如此待遇,但段子介绝不会因此就退回定州的城墙之内。对段子介来说,正因为这个国家有张绪这样的人存在,他这样的人才应该更加努力,只有如此,他才对得起死在浐水之畔的向安北。既然他判断辽军只有两万骑入侵镇、定,而且他已经知道辽军是大举入犯,那么这里的辽军就不是主力,按着过往的战例,这支辽军应该大举深入,一路烧杀抢掠,然后在大名府一带与其他各路辽军会师……所以,段子介也深信,虽然萧阿鲁带分兵四出劫掠,但这一路所有的辽军,必然会在大致的时间,往某处聚合,然后继续深入,与主力会师。而他要做的便是想尽一切办法,不让萧阿鲁带得逞!

他要让辽军明白,他们面对的,是完全不同的宋军。站在他们面前的,绝不是那支只会消极防守的军队。他要让萧阿鲁带的分兵付出惨重的代价!

这两天之内,他让定州巡检张庞儿兼任了他主管情报的行军参军。因为燕子林之战,保州的一些忠义社纷纷前来投奔,他将他们全部划入张宠儿麾下,而张宠儿则将这些忠义社的人遣散回去,让他们联络各村各镇之忠义社,刺探辽军动向,传递情报。他让保州境内之忠义社,将刺探之军情,全部传至吴和尚与吴三儿处,而二人再送往北平寨。虽然如此传递之军情,多半难以及时,但若能将定、保州附近之军州忠义社全部联系起来,他就能大致弄清楚辽军活动之范围,各部大致活动之脉络,最终他就能知道辽人将出现在何处。

只是此事必须尽快。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萧阿鲁带会在何时聚合他的大军,继续深入。所以,在十九日,段子介便遣出张庞儿,让他带着自己的数封书信与全部巡检,分别前往定州、祁州、永宁军、顺安军、安肃军、广信军,乃至深州、赵州。

此外,他又采用李浑的建议,让李浑从军中挑拣出这数日两战之中,犹为勇武的战士共三百余人,别立一指挥,让李浑任指挥使,担任自己的亲兵牙队。下次再遭遇辽军,他便让这只牙卫承担冲锋陷阵之重任。

对于这些举措,段子介其实心中也忐忑得很。他并不确信是否会有结果,特别是倚重忠义社——辽国通事局经营已久,万一忠义社中有辽人的奸细……段子介总是会忍不住这样想。士大夫们是很矛盾的,他们以百姓的保护者自居,却并不是很信任百姓,在他们的心里,百姓是“小人”,而“小人”则不讲节操,容易被“利”收买,且易被愚弄与操纵。况且,孔子还说过,用不习于战阵的百姓出战,等于是抛弃了他们……段子介也是个士大夫,尽管他是武举出身,但究其内心,他到底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士大夫。他愿意为百姓出头对抗权贵,甚至愿意替百姓下狱坐牢乃至冒生命危险——这些对于段子介,不会有半点的犹豫。但是,若要他相信百姓,却并不如他发布命令时所表现的那么容易。

实际上,那很困难!

但他知道张庞儿与李浑所献之策,是他改变自己对辽军一无所知现状的唯一办法。

除了信任忠义社,他别无选择。

4

河北,大名府。

四月二十四日,御前会议成员、枢密院副都承旨唐康踏入北京大名府正南门景风门时,北京宫城内那座熙宁十七年建成的钟楼的大钟,指针正好指向巳正时分。大名府距汴京三百二十里,唐康自二十二日出发,率领几十名属下昼夜兼程,不过两日间,便抵此名城。

唐康对大名府十分熟悉,他曾任大名府通判,参预大名府防线之修筑,于此功劳卓著。大名府原本有宫城、外城,宫城周三里一百九十八步,外城周四十八里二百六步。在宫城与外城之间,还有牙城、隍城——这座大宋的陪都,乃是河北路最大、最坚固的城市。而自宋廷经营大名府防线以来,大名府再加改建,耗费缗钱无数,四十八里的旧城,被全部改用砖石加固,成为外砖石内土城之格局。城墙上炮台密布,上下交错,装备大小火炮共三百余门,其中两千斤以上的重炮十余门,并有两个神卫营驻守。各城门全部重建,不仅皆建有瓮城,而且皆有三重城门。原本接近废弃的两道水关——上水关善利关、下水关永济关皆加修葺,并有炮台防卫。除此以外,四围之王莽城、五鹿城、阳狐城等小城皆加修葺,屯兵置炮,在城北安平门、辉德门外,更修筑了坚固的砖石牙城,各置火炮十余门驻守。

因此,如今大名府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雄镇。

因其城防过于坚固,为防晚唐五代魏博之患重演,大名府内外驻守之两营神卫营、雄武一军的两个步军营、飞武四军的一个马军营,平时皆互不统属。此外,雄武一军、飞武四军之军部皆设于城内,一在城北,一在城南。无事之时,大名府知府与通判只统辖两个神卫营与大名府巡检,亦不令其握有雄武一军与飞武四军之兵权。而卫尉寺、职方司,皆在大名府设有分司,监察禁军不法情事。除此以外,两府更是立下法度——驻守大名之雄武一军逢奇年与驻守磁州之雄武三军换防,飞武四军则逢偶年与驻守洺州之武卫一军换防,如此一来,凡守大名之禁军,皆两年一换,彻底断绝割据之隐患。

宋廷选择大名府来苦心经营,不仅仅是因为其地埋位置极为重要,在军事上是汴京之门户,而且也是因为此地十分富庶——三四万禁军驻扎于此,粮草供给,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不必依靠转运——至绍圣七年,大名府全境在籍人口近八十万,因为大名府豪族势家不可胜数,若算上隐户,人口将远远超过百万。而这北京城内,人口达到三十余万,若算上南来北往的商贾,则人数更多。

而即便需要转运粮草军需,大名府也兼有水陆之利。陆路上大名府与汴京有官道相连,水路上,大名府更有永济渠与黄河经过——以大宋水军之能力,即便遭遇围困,大名府也可以是一座永不断粮、永远有援军的城市。[按:历史上大名府即为河北雄镇,乃是晚唐五代藩镇割据之根本。正如《读史方舆纪要》所言,北宋之亡,军事上大名府守御非人,乃是极重要之原因。]

此刻,大名府的官员们齐聚在宫城的正南门顺豫门迎接唐康,这里还有很多官员认得当年的“二阎罗”,不过,知大名府孙路、通判游师雄,却都是让唐康感觉陌生的面孔。

孙路与游师雄皆算是旧党,但二人虽都是进士出身,却皆有知兵之名,孙路与刑恕关系极好,深受司马光赏识,这几年构筑大名府防线,居功至伟,是个连石越也赞不绝口的能臣;至于游师雄,是关中大儒张载的弟子,几年前他至政事堂叙任,被石越、范纯仁大加称许,当即改了他原本的任命,优差通判大名。石越曾私下里对范纯仁议论这二人,说道:孙正甫器具,最多一路转运,游景叔纵做到河北安抚使,亦难尽其材。

因此之故,唐康对二人倒也不敢怠慢。与孙、游及大名府众官员见过礼,便由孙路、游师雄引着他,进了宫城,前往河北路转运使司。绍圣以来,河北并未设安抚使司,四司衙门中,提刑使司设在河间府、指挥使司设在真定府,只有转运使司与学政使司在大名府。因此到了转运使司衙门,只有河北路转运使陆师闵与学政使陈元凤在中厅前迎接唐康。

进了这转运使司,唐康虽是人乏马疲,但也不由得不提起精神来。这陈元凤不必说,河北转运使陆师闵,亦堪称熙宁、绍圣年间的大宋官场中的一朵奇葩。此人出身名门,却是死硬新党,因为在益州强硬推行茶法闹得怨声载道,蜀中官员自二苏以下,个个对他恨之入骨,但历王安石、吕惠卿、司马光、石越,无论两府是谁在主政,他竟始终能转祸为福,屹立不倒。想绍圣之初,他被御史中丞刘挚盯上,本来已经危在旦夕,不料王、马、石合作,发行盐债,因为这陆师闵为国库增加收入的确是一把好手,他反而转祸为福。司马光、石越经营大名府防线,以河北豪族势家太多,便将陆师闵升为河北转运使,陆师闵到任之后,立即奏请对凡是不肯让出土地修筑要寨之豪族,征收一定之“保境钱”,并设计了一个让绝大部分人都摸不清头脑的极为复杂之计算“保境钱”之方法,他对朝廷解释时,这“保境钱”似乎极少,于是竟然顺利的通过了给事中那关。谁知实际执行之后,按同样之计算方法,他这“保境钱”,竟能将绝大部分的豪族闹得倾家荡产。朝廷发文让他解释,他竟回得朝廷哑口无言——他完完全全是按着朝廷批准之“保境钱”征收方法进行征收的。

唐康至今都没明白他是如何办到的这一点的。但他知道,两府的相公当中,如李清臣,还有以前任兵书章惇,对陆师闵都十分赏识。连石越与范纯仁都认为这样的官员,总是有必要存在的。只有苏辙与御史中丞刘挚,始终对他看不顺眼。但是无论如何,陆师闵如今依然担任着几乎是大宋地方官中最重要的职务。[历史上,北宋河东、河北、陕西三路转运使,许乘传赴驿奏事,序位在诸路转运使之上。小说中官制改革,又并天下诸路,河北、陕西两路,所辖土地人民州县最众,故唐康有此谓。]

“陆公、陈公。”与陆师闵、陈元凤见过礼,唐康便直奔主题,抱拳道:“虏事急矣。康奉使前来北京,一是奉御前会议敕令,设北道都总管,以知大名府孙路兼,令大名府通判游师雄佐之,康则奉旨监军。”他一面说着,已然起身,一个从人捧出一卷敕令来,孙路连忙躬身上前,接过敕令。唐康又道:“朝廷议定,权由北道都总管,统领大名府及磁、洺、博三州诸禁军、厢军、巡检、义勇。朝廷不日将于大名府设河北宣抚使司,节制河北诸将,统兵作战,这北道都总管司,便是要为宣抚使司,做好准备。”

唐康高声说完,众人脸上都并无意外之色。自辽人大举入侵之消息传至大名,陆师闵、陈元凤等人,早已料定朝廷必会设安抚使司、宣抚使司之类的机构,节制河北兵马作战。唐康既然宣布了设立北道都总管司及相关人事任命,那么众人便已知道,唐康、孙路、游师雄三人,都是将来能入宣抚使司的人选了。陆师闵与陈元凤虽然眼热,但他们也自知朝廷不可能让他二人来组建北道都总管司——二人身份不同,转运使兼掌一路兵权,那实际便是安抚使了。这于将来宣抚使接掌权力,大为不便。

因此,陆师闵只是试探着问道:“那宣抚使会是……”

“此非康所能知。”唐康摇摇头,不肯透半点口风,只是又说道:“枢府已经颁令调兵,令姚君瑞率云翼军前来北京集结。此外,枢府还抽调了龙卫军、威远军、横山蕃军、环州义勇前来大名,吴安国的河套蕃军将前往代州,渭州蕃骑则前往真定府。我来之前,西夏正使已向朝廷上表,称他们对契丹南犯毫不知情,不会与契丹勾结东侵。不过蛮夷之言,难以尽信,是以枢府暂未调发振武军与神锐军。”他掐着指头算了算时间,又补充道:“再过两日,姚太尉便要先率拱圣军北上,进驻河间府!”

唐康这番话一说完,众人脸上皆露出欣喜之色。众人都知道,他口中的姚太尉,指的乃是赫赫有名的“关中二姚”中的老大姚兕,而“姚君瑞”,则是老二姚麟。自从种家兄弟相继去逝,年轻一代的种朴、种建中等人皆还未成气候,二姚便成为西军将门世家中声望最高者。尤其是姚兕,官至正四品上忠武将军兼拱圣军都指挥使,位列枢密会议。由他统兵前来,无疑是给河朔诸军吃了一颗定心丸。

陆师闵便即笑道:“有姚忠武先来,那我等便可放心了。只是前日所颁诏旨……”他突然提起这话头,众人的脸色都又变得凝重起来,一齐望向唐康。

唐康知道陆师闵说的,是朝廷日前颁布天下的《敕榜赵、冀八州军民诏》。这道敕榜,是直接颁给河北赵、冀八州军民,告诉他们契丹已经大举南犯,朝廷已然召天下之兵北上御敌,然恐契丹残暴,残害八州百姓,乃谕告诸州百姓,凡愿意南撤者,朝廷将沿路设粥场提供食物,并在大名府、相州、卫州直至汴京,及黄河南流南岸之京东路诸州搭设棚帐,提供避难之所直至战争结束。

这份敕榜,毫无疑问是受到许多官员质疑的。但是两府颁给各府军州县之敕令中,措辞严厉,勒令各级官员必须执行此诏,否则将以贻误军机论处,亦由不得他们反对。

然而,赵冀等八州的官员倒也罢了,诏书中提到的大名府等将要接收难民的府州官员,却不得不面临巨大的考验。他们要防止大量的难民带来的犯罪、暴乱、疫疾,就必须提供充足的粮食供给与足够的住处,并且保证医药供应。可是他们谁也无法预测到将有多少难民到来,虽然敕榜中朝廷提供了指示,告诉哪些州县的难民应该尽量前哪些州去避难——但实事上,人人都知道这难以做到。许多的百姓根本没有任何地理知识,他们只会随着最多的人群向南边涌来。

而大名府则是首当其冲。

便听陆师闵又说道:“自敕榜颁布以来,每日皆有数以百计的难民进入大名,以后恐怕还会更多。我们已经得到消息,章子厚在河间府,不准逃难百姓进城,数以万计的百姓正沿着官道南下——如今官道根本无法北上。”陆师闵望着一脸平静的唐康,继续说道:“我已经给沿途州县下令,反正他们也要南撤了,干脆开仓赈济,给那些百姓也提供粮食,免得他们饿死,发生疫疾。只是南逃的百姓不知道有多少,再加上朝廷颁布了敕榜,大名府储粮再多,康时你刚才也说了,还有这许多大军要来大名府集结,到时候少了军粮,我这运使难辞其咎。可是我若不给这些逃难百姓吃的,朝廷敕令,我也不敢不遵。”

“漕节所言不错。”陈元凤接过话来,道:“最令人忧心者,是逃难百姓太多,阻塞官道,且对大名府防线,亦是极大隐忧。若契丹以奸细混于百姓之中进城,而以大军紧随百姓之后而来,只恐朝廷苦心经营之大名府防线,辽军将不费吹灰之力而攻破……”

唐康不动声色的听二人说着,此时忽然问道:“陆公、陈公——康有一事不解。”

“康时请说。”陆师闵与陈元凤交换了眼神。

唐康环视了四人一眼,缓缓问道:“方才二公道每日皆有数以百计的难民进入大名,为何康自进城一直到宫城,却未见着一个难民?”

“这……”陈元凤干笑了几声,道:“不满康时,在康时来之前,我四人已经商定下令,大名府境内诸城,皆不许南逃百姓进入。凡有禁军驻守之要地,百姓亦不许近三里之内。”

孙路也点点头,道:“除此以外,我等已令巡检去清查官道,以保证南逃百姓,不会占据全部官道。在馆陶[大名府北面之县城,距大名府七十里。],我已令人在那里检查这些逃难百姓,凡是以乡里藉贯结保者,许其南下。孤身或独家独户逃难,皆要严加盘查,以防奸细混入。”

陆师闵笑道:“这也是迫不得已。大名防线事关重大,我等不敢掉以轻心。朝廷敕令亦没说非得让这些百姓进城。只是,现今逃难百姓还少,再过些日子,恐怕……”

唐康这时已然明白,陆师闵、陈元凤们早已商议好了对策,绝不肯让大名府防线冒一点儿的风险,但是又怕他这个朝廷派来的监军不干,因此一面诉苦一面交待他们所做的安排。唐康既可以默认他们的安排,也可以表示反对——只是那样一来,唐康就得承担后果,而他们也不用与唐康发生任何的争执,用不着得罪这位眼见着就要炙手可热的大红人。

看起来,无论是陆师闵、陈元凤这样的新党,还是孙路、游师雄这样的旧党,对于朝廷的南撤八州百姓之令,都是不以为然的。

唐康看了看这四人,发现只有游师雄一直没有说话。他微微笑了笑,不置可否,道:“陆公、陈公,既是如此,在下想去一次馆陶。”

“那也好。”陆师闵笑道:“康时先歇息一日,待北道都总管司之事办得差不多……”

“不。”唐康笑着打断陆师闵,“在下是想立刻去……”

“这……”陆师闵与陈元凤皆意外的看着唐康。陈元凤旋即笑道:“既然如此,那便由我便陪康时走一趟罢。”

“有劳了。”唐康笑道:“不过在下两夜没有合眼,实是再也骑不得马了。还要借辆马车。”他一面说,一面转身对游师雄笑道:“孙大人身为北道都总管,事务必多。可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游大人是否也能陪在下走一趟馆陶,在下离开北京多年,许多事情,还要向游大人请教。”

游师雄惊讶的望了唐康一眼,连忙起身回道:“师雄敢不从命?”


君子馆。

田烈武的五千云骑军进驻此地,已有七八日。雄州与霸州的形势,依然不明朗,倒是在君子馆西北的顺安军高阳关,几日前出现了千余骑辽军,这只辽军烧光了高阳关外的几个村庄,见高阳关守军坚守不出,也不曾叩关,便绕道南下,直取永宁军而去。

同时,从高阳关传回一个噩耗,定州知州段子介率军东援保州,于十八日在满城大败,三千兵马全军尽墨,段子介生死不明,定州局势岌岌可危。

这让田烈武更加忧心忡忡——难道辽军的主力果真竟是自镇、定南下?

这天的早晨,田烈武巡视完各营早操之后,照例带上他的参军们,登上君子馆的城楼,远眺北面的莫州。莫州依然十分的平静,平静得令人感到诡异。

通往莫州的官道上,不断的有数十上百的百姓,扶老携幼,背着包裹,赶着牲畜,向南行来。几乎与官道并行的高河[《中国历史地图集》相关地图标为滹沱河。按,河间府之名,因其地处高河、滹沱之间,故有此称。《宋史•河渠志》言及滹沱河时,并未包括此段河流,故本文仍称高河。]之上,也可见到不少百姓划着小船,逆流而来。对于这些南下的百姓,官府早已懒得盘查,尽管田烈武还是派出了小队骑兵盘查北上的行人,但他也并不指望他出现在君子馆的消息,能瞒得过韩宝。

他只是一直在琢磨韩宝为何还没有出现。这几日间,他又详细问过了本地的老人,确信了所谓的“塘泊防线”,根本不可能阻止辽军——在雄、霸、莫、清、沧五州之间,有好几个大泊,一到夏秋两季水就浅到可以徒步涉水而过,而到了冬天就会结冰,也就是说,只有春季才能发挥作用。但是在春季的话,如果赶上滹沱河发大水,自深州以东,一片泽国,哪里还用得着这塘泊?难怪熙宁年间,新党有些官员对塘泊防线大不以为然,极力主张改造。

而河流也难以依赖,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以往契丹都是秋冬入侵,河流结冰,水军完全无用,因此,大宋根本没有黄河北流部署任何水军。毕竟谁也不会养一只一两百年都可能没用处,每年只能在固定的季节存在的军队。

没有水军防守,辽军几乎可以在任何地方渡河,而宋军也干脆的放弃了倚河防守的打算。反而为了方便百姓,河北的这些河流上,还修筑了无数的桥梁与浮桥。这一时半会,谁也不知道这些桥梁究竟还有多少没被拆毁。

所以,这些都不会是韩宝没有出现在莫州的原因。

一面竭力猜测着韩宝在想什么,另一面出于对镇、定形势的担忧,不仅是田烈武,连章惇也再三遣使来叮嘱田烈武切不可轻举妄动。这让原本打算派一个指挥的骑兵前进至鄚镇试探一下韩宝的田烈武,最终还是决定做罢。丧失一个指挥的兵力事小,挫了全军的锐气事大。对于近百年未有战事之河朔禁军,哪怕是小小的失利,也会对士气造成严重的打击。

在城楼上站了一小会,田烈武看见他的几个亲兵也出现在官道上,拉住几个百姓开始询问。他听到身后有人说道:“郡侯[宋代封侯,皆以郡名,与唐不同。故开国侯别称“郡侯”。小说中改官制,多用唐制,侯爵皆以县名,此处仍称“郡侯”,是习惯性沿用旧称。],问了几日了,也不知今日能不能得些有用的消息。”

田烈武未及回答,便又有人回道:“这些百姓只怕所知有限。有许多人,虽是雄州人,可自打出娘胎起,便连瓦桥关都没过去。这些百姓多是契丹烧杀到自己的村子或者邻近村子,才仓惶南逃,他们哪里能知道契丹的动静?况且这几日盘问,逃难百姓,还是莫州的居多。”

田烈武转头望了说话之人一眼,却是个三十来岁的高壮男子,他认得是他的一个参军,唤做刘近。因问道:“刘参军所言亦有道理,只是若不如此,参军可有更好的法子?”

“回郡侯——”刘近见田烈武相问,连忙欠身抱拳,道:“恕下官无礼。我大军在君子馆,却连区区百里外的雄州究竟发生了什么,亦一无所知,这与守株待兔何异?韩宝乃是北朝名将,我军在君子馆,联结莫州、河间,这些算计,他能看得清清楚楚。敌暗我明,下官恐怕我军落入韩宝算中……”

这番话恍如在田烈武耳边炸起一个惊雷,说中了他内心深处一直在担忧的一个可能。他霍然一惊,望了望刘近,却没有说什么。便在此时,一个亲兵大步跑上城楼,走到田烈武跟前,禀道:“郡侯,有个叫张叔夜的求见。”

“张叔夜?”田烈武不由得一愣,他记性甚好,自然还记得此人,不由奇道:“他如何出现在此处?”一面吩咐道:“快请。”


这却还是田烈武第一次见着张叔夜。他带领众人回到行辕,便见一个锦袍男子在辕门外倚马而立,腰间佩了一柄弯刀,马上挂着一个包袱,一张大弓,一个箭壶。

那人见着田烈武等人,便连忙趋前一步,欠身抱拳道:“下官权知保定军张叔夜,见过田侯。”

“权知保定军?”田烈武不由得反问了一句。

便见张叔夜苦笑了一下,道:“正是。下官便是新任权知保定军。”

“那你运气可不算太好。”田烈武不由得笑了起来。原来这保定军,地处雄州与霸州之间,在大宋的军州当中,算是个很小的军。张叔夜谋的这个差事,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坏。因为他官阶不高,做到权知保定军,已经算是优待。只是田烈武早已听说他原本是想进密院、兵部,如今却被差到保定军这么个小地方,相较而言,那必定是在两府被人捉弄了。

他颇疑心是唐康搞的鬼,因此一听张叔夜自报官职,便不由得笑出声来。

却听张叔夜也笑道:“运气也不算太坏。好歹慢了几日,没被契丹围在城中。”

这一句话,顿时令得田烈武大生好感。因赞道:“嵇仲倒是个磊落男子。你既知保定军被围,还来此做甚?”

张叔夜笑了笑,朝着田烈武又是一揖,笑道:“下官是来投田侯的。”

“唔?”

“下官到了河间府,听说契丹已经得了雄州。见过章大人后,听说田侯在君子馆,便特地前来投奔。”张叔夜说到这里,也不问田烈武是否肯接纳他,又说道:“田侯,这君子馆可并非久留之地。”

“哦?”田烈武听得心头一惊,这时也顾不了太多,情不自禁便问道:“嵇仲何出此言?”

“下官听说田侯来此,已经有七八日。而七八日前,雄州便已沦陷……不瞒田侯,下官是三日前到的河间,在河间时,下官便与章大人打了一个赌,赌三日之后,田侯必定还在君子馆。下官侥幸得胜,章大人方允我来投奔田侯,不再一定要让下官去守那肃宁城、肃宁寨。”

田烈武的脸色越发凝重起来,问道:“嵇仲凭什么敢如此断言?”

“凭韩宝数日之内,便能取雄州重镇!”

“这位张大人说得极是。”田烈武身后的刘近这时突然插话道:“下官也斗胆一言,莫州东西,皆有大泊,契丹骑兵只能从中间官道两旁的数十里之地通行。韩宝为契丹先锋,麾下之兵,最多不过两三万,少则仅数千。他知我大军在君子馆,却未必知道究竟有多少人马。我云骑军若是倾巢而来,则有万余骑。我万骑马军,倚城而战,韩宝兵力虽多,却无法分兵调动——东面的塘泊虽然有些地区可以通行,但亦要我军兵力少而难以尽守,其方敢涉水前进。因此,下官这几日间,也在怀疑韩宝其实是不敢强攻莫州。”

张叔夜惊讶的看了刘近一眼,笑道:“原来田侯军中,亦有智者。”

刘近连忙谦道:“岂敢。此前我军因韩宝轻取名城,而惧其强,却未曾想过,韩宝亦有所惧。在下却也是今日才终于想通这一点,哪里及得张大人三日前在河间,便已料定。只是在下仍然想不通,韩宝既不敢前来强攻莫州,那么其多半便要绕道,张大人以为,他会从何处绕道?”

“梁门若不保,则韩宝必自高阳关而来。梁门若存,雄州与高阳关之间,水泊宽广而深不可涉,又有梁门守军与高阳关守军相呼应,田侯大军北援高阳关也不过百里,两日可至。韩宝不会走高阳关。”

田烈武挑了挑眉,“嵇仲的意思,韩宝会从东面绕道?”

身后众参军听到此处,也渐渐都明白过来,此时都是吓了一跳,有人惊道:“辽人想包围我们?”

“我若是韩宝,也要打这个主意。”张叔夜笑道:“遣一只精兵,自东面绕过来,插入君子馆与河间府之间,切断我军之联系,然后大军倾巢而下,直取莫州。到时我河间、君子馆之大军,皆被辽人牵制,南不得,北不得。若是果断南下,退回河间府,与河间之兵合拢,或还能全身而退。若稍一犹豫,待辽军攻下莫州,或者干脆弃莫州来,则我军休矣。”

刘近此时也完全明白过来,“若辽人击溃我云骑军,甚至田侯若有不测,田侯乃是天子近臣,天下名将,一朝有失,河北震栗,休说莫州难存,便是河间也岌岌可危。”

众人听得此处,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只有一个参军迟疑了一下,才质疑道:“就凭韩宝麾下兵力,他如何敢保必胜?”

田烈武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这不是韩宝的兵力。”

“郡侯的意思是?”

田烈武默然了一会,沉声道:“嵇仲的意思是,如今我们面前的,不仅仅是韩宝,更可能是耶律信!韩宝也许已经绕道往我们身后来了。”

“啊?!”

君子馆的行辕外面,突然间死寂了下来。

只有张叔夜在说道:“如今惟一的问题是,梁门究竟还在不在?!”

一个参军显然是被吓坏了,惨白着脸问道:“梁门在不在又有何关系?难道郡侯要以这区区五千骑,去迎战辽军主力与韩宝的夹击?”

此时此刻,退回河间府,已是大多数参军的想法。

却听田烈武轻描淡写的说道:“只要我们知道了辽军的意图,难不成我们这五千马军都是死人不会动么?”

他说完,大步走进辕门,高声命令道:“传令——立即向束城方向广布侦骑!让他们探远一点,辽人若从东边来,为瞒过我们,定然是从霸州绕过来的。”

一个参军犹在嚅嚅说道:“难怪派去霸州的斥侯半点音讯都没有了……”

5

四月二十六日。

大名府、馆陶县。

“……这馆陶县亦已经不是汉明帝馆陶公主的那个馆陶县,五代时把县治移到今日这地方,故城现在叫南馆陶镇……”前来迎接唐康一行的馆陶县令叫邓方进,是个健谈有趣之人。自从见着唐康等人之后,他的嘴巴便没怎么停过,但此人倒也广博,凡是馆陶诸地之历史渊源,他都如数家珍,“永济渠就在县城西边二里,汉代叫屯氏河。东边原本有黄河北流,不过熙宁初年,黄河改道,反倒往永济渠西边北流了。这大河,既能作恶,也有不少好处。下官在此为令数年,年年都怕黄河涨水、改道,馆陶就万劫不复。可它要没事呢,有了黄河北流与永济渠,馆陶也是通衢要地,商贾辐集,还有农耕之利。别看馆陶县小,便是这十余年来与北虏通商,馆陶也获益不少,本县家财数万贯者,少说也有百来家。可惜好端端的,又要打仗了。幸亏朝廷修大名府防线,馆陶虽说在最北诸镇之一,可好歹也有坚城利炮。比起北边的临清县,唉……”

唐康、陈元凤、游师雄三人一面听他说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面留心观察着所看到的一切。馆陶县内,此时到处都是疲惫之极的逃难百姓,人数之多,远远不止此前在大名府所说的每日数百,唐康在心里粗略估算了一下,滞留在馆陶的逃难百姓,少说也已经上万。许多人衣衫褴褛,看起来饥肠辘辘,便倒卧在街边,看起来是已无力再南下。

唐康心里很清楚,诏令颁布下来,未必便能得到执行。虽然大名府陆师闵说得漂亮,可北面诸州的官员,未必便有那么好心肠去赈济这些百姓——他们自己都乱成一团呢。走又不敢,留又害怕,有几个官员心里还能挂着这些百姓?这些百姓要逃难,一直到馆陶为止,吃的都只能靠自己为主。而沿途更保不定还有趁火打劫的歹人。

这馆陶县内,倒是搭起了好几个粥场,城内空旷处,几处寺庙,都搭起了棚子收容逃难百姓——但那是杯水车薪。按说有永济渠在,粮食是能供应得上的,劳力更是到处都是……但显然,这邓方进也有自己的算盘要打,大战将至,军粮供应是头位的,只要他保证军粮无虞,战后自然有他的功劳,若出了差池,他休说前程,搞不好连小命也没了。无论朝廷再如何三令五申,让他先开府库,后有粮草接济上来,但到了邓方进这里,他是绝不肯冒险的。万一这中间出了半点差错,他这个小小的知县,就是替死鬼,他还能找运粮草前来的转运司这些衙门分辨?

颁一道诏书容易,果真南撤八州军民,实在不是容易之事。毕竟这大小官员,都是自私自利顾着自己小算盘的居多,人人都有自己的算计,越到这种危急存亡之时,越是如此。

但唐康只是留神观察着,并不揭破了这邓方进——这是无济于事的。

但是,意外的,唐康突然在马车上发现一个熟人。

“停!”他大声喊道,让陈元凤诸人都吃了一惊,马车吱的一声停了下来,邓方进也连忙勒住自己坐骑的缰绳,探过头来问道:“唐大人这是?”

唐康却不理他,跳下车来,朝着路边一座宅子走去。陈元凤与游师雄对视了一眼,也只得下了车来跟上,邓方进一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只得下了马,小跑着跟上唐康。

众人到了那宅子跟前,却见这座宅子内外,竟然也在大设粥场,许多的难民纷纷涌来,几十个河北大汉,手持长棒在维持着秩序,一面还不停的高声喊叫:“凡自愿去大雍国的,到那边画了押,签了文书,俺家大人保你们一路好吃好喝直到雍国,再不用饿肚子。俺雍国计口分田,每口一百亩永业田,十五税一,不用交两税,不用交杂赋,保你们从此过好日子。若是不愿去的,亦请自便,不要往这边来……”还有一个穿着黑色锦袍的中年男子,坐在门口,搭了张桌子,在给排着长队的百姓签字画押。

邓方进才恍然大悟,连忙笑道:“唐大人,这是雍王的使节……”

“我认得。”唐康打断邓方进,默默的看着眼前的场景——这个黑袍男子,他当然是认得的,雍国常驻汴京使节翟原,曾经是白水潭学院的闻人,却不愿科举,不仕宋朝,反而做了雍国的太傅。雍王为了尽可能的得到大宋的支持,不仅在汴京、杭州皆常驻使节,而且还送了一个小儿子回汴京,担任名义的驻宋正使,由副使翟原辅佐。事实证明这一手是行之有效的,这个小王子的存在,的确影响到了太皇太后,对雍国多有关照。

而雍王也自从封建之后,的确也展示了他过人的一面,他不仅做到了知人善用,而且还肯赋予臣子们极大的权力。比如他在宋朝的使节们,便都有专断之权。他们可以不必请示雍王,而及时做出一切他们认为的有利于雍国之决定。

这样的权力的确也是非常必要的。

所以,翟原竟然比唐康先到了馆陶。

买一个奴婢要几百贯,从河北募集这样整整一家五口前往雍国,也许都不过几十贯而已。对于南海诸侯来说,这的确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而朝廷为了减轻自己的压力,必然也会鼓励他们招募逃难百姓。只是未必每个诸侯国都能把握住而已。

唐康就很疑惑,雍国哪来这么多钱?这不是生口贸易,可以以货换人,翟原必须手里就有充足的缗钱,保证能养活他募集到百姓,至少能顺利走到杭州。这不是一笔小钱,雍国诸事草创,国库不会太宽裕,更不可能有多少钱放在翟原手里。

他正想着这些,翟原已经发现了唐康,连忙吩咐了身边的从人接过他的工作,朝唐康走了过来。一面抱拳笑道:“唐康时如何也来馆陶了?”

二人早已是十分熟稔的,唐康也抱了抱拳,笑道:“许你翟十八来得,我却来不得?”

二人相视大笑,唐康又替他引见了陈元凤诸人,一面笑道:“你脚倒是长。”

“不长不成。”翟原也笑道:“朝廷敕榜一颁布,我便连忙请了太皇太后的恩旨,赶紧到了大名。谁曾想到大名也没用,又巴巴跑到了这里。我家三王子给朝廷上了表,国家有难,诸侯自当同仇敌忾,雍国虽然草创之初,将寡兵少,亦请发兵一千,与契丹决一死战。大宋是父母之邦,我们效忠皇上,自是义不容辞的。但太皇太后、皇上与两府顾念敝国立国未稳,不许发兵。那我们几个同僚计议了一下,大战将起,必有百姓受苦,朝廷虽然德被天下、恩及万民,必会尽力赈济,但这方面我们亦可尽微薄之力,替朝廷稍分其忧。当然,诸侯们自己也有好处……”

他倒是说得冠冕堂皇,但这并非正式场所,因此陈元凤等人听得无不皱眉。但唐康素知雍国自封建以来,做任何事情,都是既要得实利,又要外表漂亮好看。对大宋的忠心表得最响的,向来都是雍国;而与辽国打得最火热的,也是雍国。因此倒也是习以为常,只是笑道:“难不成还有别的诸侯国也来了?”

“那是自然。”翟原笑道:“我是四日前到的。曹国的李五是三天前到的,邺国与歧国朝中有人,人是昨日才到,可是募人却是六天前便开始了……”他一面说一面朝着邓方进笑了笑。

邓方进也笑道:“诸位大人都不是外人,这是上头的关照。清河郡主托人叮嘱了,这也是举手之劳。”

翟原又笑道:“昨日连周国也来了人,我听说其它的诸侯国准备几国联手来招募百姓。”

“连周国公也发财了?”唐康不由吃了一小惊。他知道周国是最为拮据的,虽然潘照临因为与柴远交好,对周国也有照顾,但这大募灾民,毕竟是要钱的。

“发什么财?都是举债度日。”翟原对唐康倒也没什么隐瞒,笑道:“反正谁也没有邺国与歧国好命,钱庄总社要卖清河郡主的面子,就是平常借贷的息钱,不用任何担保,先期就借了八十万缗。我在汴京跑了两日两夜,腿都跑断了。找那些钱庄、巨贾,自作主张,借了一笔债,两分息,一年后还——我家大王知道了,肯定要将我丢进海里喂了鱼——但也总算借到了这笔钱。曹国不知道是如何弄到钱的,李五讳莫如深的样子。周国发行了一笔盐债,自然不是用盐税担保,我听说是分一年、三年、五年还债的,也是找了些巨贾来买,息钱也低不了,可好歹比我强,不用全部一年后还清……”

“比你翟十八强?”唐康嘿嘿冷笑了几声,“你肯掏二分息,借的钱只怕比周国多十倍也不止。”

“哪里哪里,还要康时与陈学政、游府判、任邑长[县令的别称。]多关照则个。”翟原嘻嘻笑道,“这桩差事办妥当了,日后定当报答。”

“那自不必。”唐康知道翟原的“报答”二字,绝不是说说而已,保不定过了几日,便有雍国来的什么奇珍宝货到了自己的府上——这邓方进看起来与翟原也很熟悉,唐康不问可知,不晓得他受了翟原多少好处。因又说道:“这是公私两便之事。你办得好了,亦是帮我们大忙。于大宋也是有好处的。”

果然,便听邓方进在旁笑道:“正是,正是。诸侯国与大宋本是一体,此次为国分忧,也解了我们不少难题。”

听得陈元凤在旁边直冷笑。但邓方进便假做没听见,只是笑嘻嘻的。几人又寒喧了一阵,唐康便以公务在身,辞了翟原。众人转回马车,唐康便皱眉不语,一直到了馆陶县衙,邓方进迎着三人进入公厅,落座上茶,唐康都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陈元凤留心观察唐康的神情,却也不去问他。他本也是极聪明的人,自然大略能猜到唐康在想什么。其实他的处境,与唐康也差不多。

自从吕惠卿倒台后,陈元凤因为有陕西与范纯仁共事的关系,又搭上了范纯仁这根线。他虽然有自己的政见与坚持,但是他不见容于新党,又被旧党排斥,他自己又不屑于投奔石越,因此范纯仁的赏识对他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

这南撤八州军民之诏,陈元凤本人是十分的不以为然的。但是他无法公开反对,一是无用,二是这会重重的得罪范纯仁。而眼前对陈元凤来说,却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压制他的司马光已经死了,范纯仁正式成为石越最重要的盟友,这次契丹大举犯境,陈元凤相信,范纯仁是绝对不会忘记自己的,他会给自己安排一个重要的职务——这是他积累功绩,为将来进入中枢打下基础的最好机会。

在这样敏感的时刻,他既不能让大名府出现任何的岔子,也不能公然违背范纯仁的政策。

唐康的心理,陈元凤相信与他差不多。

一方面,他一定要执行石越的政策,但另一方面,唐康以监军之身份来到大名府,将来在宣抚使司必有重要的职位,这对唐康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要奠定自己的地位,就必须要在这场对契丹的战争中发挥出让人印象深刻的作用。然而,这南撤八州百姓之政策,会让他缚手缚脚,甚至于造成极大的麻烦。

这是费力不讨好之事。

天下没有谁能将这桩差事办得妥妥当当,人人没有怨言。遇上这么大的事情,总是会出差错,一定会有意外,而且谁也料不到会有多大的麻烦在前面等着自己。

唐康身为北道都总管司监军,一到大名,诸事不理,首先关心的便这是逃难百姓之事,便已经透露出,此事究竟有多敏感,多重要,多棘手。

南海诸侯招募的那些百姓,对于整个河北的逃难百姓安置来说,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绝大部分的百姓即使是被迫逃难,也是不愿意远渡重洋的,而南海诸侯们财力也有限,他们若能募集过十万百姓,便已经是宏业——虽然单单是送这些百姓去南海,就会令汴京至杭州一路州县上,商税大增。而将这些人口送至南海,更不知道能让多少海商发一笔横财。但是,诸侯们为了减少开支,必然要尽快将这些百姓送往杭州,这许多的百姓集中南下,对于沿途州县的粮食供应、治安,都会造成难以想象的压力。这个规模几乎相当于第二次封建,但头一次封建可是用好几年才完成的。

朝廷放任南海诸侯们招募这些逃难百姓,其实也是一把双刃剑。办得好了,对减轻难民压力多少也些帮助,另一方面对汴京至杭州、广州沿途州县,以及诸海港,都能带来无数的机会。但万一出了意外,瘟疫、流血冲突、盗贼、流寇……后果不堪设想。

但这些自然不是唐康与陈元凤们要操心的,他们顶多上封札子提醒一下朝廷,就能撇得干干净净。陈元凤相信,唐康之所以皱眉,只是清楚的意识到南海诸侯们帮不了他什么大忙。

他必须另寻出路。

但不管怎么样,陈元凤相信在这件事上,他要尽力与唐康协调一致。他要把握住自己的机会,与唐康建立良好的公私关系是十分有益的。陈元凤已经关注唐康很久,他知道唐康的政见,其实是偏向新党的。他们能找到许多的共同点,影响他们成为政治盟友的只是他与石越的关系——而这一点其实没那么重要,陈元凤与许多石党私交良好,毕竟他与唐棣、李敦敏等人是布衣之交。况且如今正是难得的机会,共同关心的东西,会让他与唐康更接近。

这也是陈元凤愿意屈尊主动陪唐康来馆陶的原因。

毕竟在范纯仁记起他之前,他还只是一个不上不下的河北路学政使。

公厅内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唐康皱眉不说话,陈元凤低头喝自己的茶,游师雄也是默不作声。他莫名其妙被唐康点了差,但旁人并不知道,他在大名府,其实是暗中受排挤的——孙路的确是颇有干才的能臣,但他又是颇有些妒贤嫉能的,他表面上与游师雄关系不错,实则对游师雄十分的忌惮,只是游师雄为了能和衷共济,凡事都十分的忍让,才维持了大名府的局面。因此,对游师雄来说,虽然他心里有许多的想法,但若非顾虑周详,他是绝对不会轻易出口的。若说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大名府如此重要,游师雄不想因为逞口舌之快,致使他与孙路失和,而误了国事。

而邓方进却是一时些摸不着头脑,突然便不敢轻易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唐康好象终于觉察到了气氛不对,抬头望了望陈元凤,又看了看游师雄,最后目光落到邓方进身上,说道:“邓大人,馆陶必须做好接收更多逃难百姓之准备。”

邓方进吓了一跳,正待诉苦,却听唐康又说道:“粮食你不用担心,我会请陆漕节给你运过来。”他顿时一颗心落到肚子里,笑道:“唐大人放心,只要有粮食,下官保证,馆陶不会有百姓饿死。只是下官有一事不明……”

唐康看了他一眼,诧道:“邓大人有何事不明?”

邓方进笑道:“下官只是不明白,为何朝廷不用本朝旧法?这时节,如河间府那般,募集勇壮百姓为厢军、巡检,一可被兵力不足,二则亦是赈济灾民之法,三则可防百姓异变……”

“民不教而使之战,是弃之也。”唐康回道:“河间府是权变之法。大名府有重兵驻扎,非兵不多,乃兵不精,要那许多厢军、巡检做甚?但日后大军进发、粮草转运,只要能从这些逃难百姓中征募民夫,必然尽量从中征募。”

“原来如此。”邓方进点点头,却忍不住说道:“不过下官始终以为,南撤八州百姓,粮食始终是个大难题。两百万百姓,谁也不知这仗会打多久,哪怕只呆一年,那需要多少粮食养活?往少里算,也要四百万石吧?这不算转运的消耗。朝廷仓禀再丰实,也要吃光了。”

“此事邓大人尽管放心。”唐康颇嫌他多嘴,但他此时已不似昔日,虽然骨子里仍旧的心高气傲,可一则年纪渐长,二则身份渐高,他是以日后要进两府宰天下而自许的,此次来河北,抱的是建功立勋的心思,学的是宰相风范,因此,仍强忍不耐,耐心回道:“绍圣以来,朝廷实是攒下不少家底。便是京师的存粮,养活这些百姓一年两载,亦是绰绰有余。况且两府计议过,既便朝廷颁了敕榜,这八州百姓也就最多有一半会逃离家乡,比起契丹真的攻入这八州后百姓再行逃难,是要稍微多一点,但也多不了太多。所不同的,只是以往这些百姓得自寻活路,要不然便得饿死。而今日朝廷决心养活这些百姓。”

但他这段话,却让陈元凤与游师雄皆感到意外。游师雄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唐大人是说,朝廷做好了八州百姓不会尽数撤离之准备?”

“那是自然,朝廷敕榜只是说百姓若愿撤离听其自愿,并令有司沿途提供食物。但必定有许多百姓是不肯轻弃祖业家产的,但凡有产有业的,举家南撤者多不过十之一二,举家留守者能占到三四成,最多者则是一家一户中,有人南撤、有人留守。此是天下之人情,朝廷岂能虑不及此?此外,八州之中,赵州、冀州、刑州三州百姓要尽快南撤,而恩、德、博、棣、滨这五州百姓,则不必急于南撤,只令百姓做好南撤准备,朝廷已分别遣使前往此五州,宣谕百姓,决定南撤之时机。如滨州、棣州,虽然无兵备,但地处黄河东流以南,实不必草木皆兵。”

对于游师雄,唐康更有结交笼络之心,回答起来,更是不厌其烦。

“这敕榜只是向天下百姓展示朝廷保护他们之决心。两府估算一百万逃难百姓,实已包括了沿边诸州。以我之见,实际人数会更少。”唐康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说道:“但此事与大名府无关,恩、德诸州百姓,本也不会往大名府南撤,而赵、冀、刑三州百姓若要南撤,大名府必是他们的首选。沿边诸州百姓逃难,大名府亦是他们的首选。百姓经此避难,大军在此集结,因此,真正的考验会在大名府。我等若将这差事办妥当了,便能青史留名,国史馆列传,那是想跑也跑不了。若是办砸了,便是国之罪人,也能入国史,只不过,国史上只怕要给我等新增一个《庸臣传》……”

“我等要做好半年之内,至少六七十万百姓通过大名府之准备。朝廷已经派出十几个使者,任南撤百姓安置使,在五丈河到梁山泊以北州县,准备好帐蓬、房舍,安置这些百姓。朝廷已经开始向这些安置点运送粮食。大名府之责任,是引导这些百姓顺利通过,不要有人在大名府挨饿,也不要有人在大名府滞留。朝廷将来要征发民夫,让他们去那些安置点去征发。诸侯国要招募百姓,让他们去那些安置点招募!”唐康的语气渐渐变得严厉,“在馆陶看见诸侯国的使节,国史为我等开《庸臣传》之日亦不远了!”

邓方进本来还在习惯性的笑着,渐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自然听得出来,唐康的这些话,是在敲打他的。

果然,便听唐康又说道:“邓大人,你这馆陶的责任不轻啊。这差使办得好了,你便是救了无数百姓的性命,这份阴德,自然能泽及后人。便是你邓大人,这么许多百姓都得衔环结草的感谢你,这功绩放在这里,朝廷谁都能看得见。可若是办得不好,关系的全都是一条条人命,如今非比平时,危急存亡之时,朝廷于河北官员,用的可都是军法……你我相识一场,到时莫要怪我不曾提醒大人。”

邓方进连忙站起身来,欠身回道:“多谢大人提点,下官一定改过,今日之后,保证我馆陶境内,不会有一个百姓忍饥挨饿。”

“明府有此决心,那馆陶我等便放得下心了。”陈元凤笑着接过话来,替邓方进缓颊,“邓大人你只管好好做,唐大人是出了名的重赏重罚,你若做得好,唐大人是绝不会计较你今日之失的,只要你有功绩,不出两年,保你脱去绿袍换绯服。但你若再敢出甚差池,那也莫怪军法无情。”

“是,是,下官一定尽心竭力……”

陈元凤却不再理会邓方进,他心里其实颇有些意外,唐康在河北外号“二阎罗”,这名号不是白叫的。若是他以往的作风,对着邓方进,不知道什么样尖酸刻薄的话都说出来了。不料他此番回河北,锐气犹在,可是那衙内嘴脸竟是收敛了许多。对邓方进虽有训斥、威胁,但至少话中还给他留下了一点下台的台阶。

他又转头对唐康笑道:“康时,幸好你刚刚透露朝廷的部署,亦让我放下心来。要不然……这南撤八州二百万百姓,我心里还真的是惴惴不安。看来,是我多虑了。不过,我倒还有点想法,想与康时、景叔参详参详。”

他说得客气,唐康与游师雄连忙谦道:“不敢。”

陈元凤看了看二人,吩咐邓方进取了一幅河北地图来,摊在一张案子上,又请了唐康与游师雄近前,指着地图,说道:“康时、景叔请看——此处是黄河东流,方才康时所说暂不后撤五州中,这博州、棣州、滨州,还有德州大部,皆在黄河东流以南。契丹兵锋,要跨过黄河北流进入沧州容易,但如今正是四月,大河水高,要跨过黄河东流,深入京东,却没那么容易。依我之见,朝廷之部署是有道理的,首先当然是要保证这几州百姓的安全,要令南面州县做好接受南撤百姓之准备,不能令他们变成流民,否则危害更大。但亦不必急于南撤,令百姓先有所准备,若有必要,再有条不紊的撤退,也为时不晚。”

“不过……依我之见,这四州百姓,亦不必只干等着辽军前来就南撤,此是将主动之权,全付之辽人之手。四州虽无兵备,然河北百姓,素习武艺,若驱之使战,民有怨言,但若令其保卫自己的家园,百姓岂有不愿意之理?朝廷当再下敕令,令此四州百姓团结,组成忠义巡社,由各州县守令统领,朝廷颁给弓弩,令其守护大河南岸。再令京东之飞武二军迅速集结北上,前往德、棣、滨三州,守护黄河东流——这岂不强过被动分兵各州来守护京东路?”

“此策甚善。”唐康点了点头,“只是朝廷亦曾考虑过,飞武二军四散于京东,集结不易,只恐难以在契丹渡河之前抵达东流设防。而枢府亦以为,契丹自沧州深入,最多至于滨、棣,绝不敢深入京东。否则离大河太远,契丹岂能不惧我军断其后路?”

“飞武二军集结太慢,为何不从大名府防线抽调一军前往?”游师雄突然说道。

他这个建议将唐康与陈元凤都吓了一跳,“大名府防线乃是朝廷防御之重点,必然也是辽军主力进攻之重点,如何可以轻易调兵他往,削弱兵力?”

游师雄看了看大不为然的二人,这本是他思虑已久之事,此前从未对人轻言,此时话已出口,亦无法收回,只得继续说道:“下官以为,契丹未必敢于进攻我大名府防线。”

他这话是更加惊世骇俗了,唐康愣了一下,问道:“那他们南下做什么?”

“此非下官所知。”游师雄回道:“只是用兵之道,虚虚实实,然避实击虚,却是不易之理。契丹领兵诸将,皆是善战知兵之人,岂能不明此理?他们明知我大名府有坚城利炮重兵防守,如何会刻舟守剑,仍然不顾一切的进犯大名?”

“这却未必,契丹敢于南犯,显是轻视我河朔禁军,我等以为大名府是重兵防守,于契丹看来,也许却是不堪一击呢?况且,契丹若不敢犯我大名,他们南犯做甚?无论契丹人想达什么何种目的,若不能重挫吾军,那是绝不可能办到的。”

“但若下官是耶律信,便会想方设法,调虎离山。契丹之长,在于行动迅捷,进退如风。以往契丹与我大宋交锋,皆是如此,善用其长,一是使我军惧战畏战,退守于一座座城池中,其往来河北,如入无人之境;二是设法调动我军,将我军诱出坚城,再拉开我军前后军之距离,并利用吾军惧战之心理,令后军不敢支援前军,再以重兵进行围歼。强攻坚城之战例,虽然并非没有,但并不甚多。契丹如今虽有火炮,但下官以为,这用兵之传统,亦是极难改变的。且其最大之优势,仍在于其精锐之马军。”

“景叔所言虽然有理。然纵是契丹抱着这个心思,辽军若不来大名府,我大名府之守军,又如何可能轻离巢穴?”

“事有不得不然者。虽说我大宋列阵如此,但总有意外。譬如若朝廷采纳了下官之意见,便将有一军之兵力,西出大河东流。”

“依景叔如所言,如此自大名府调军东出,岂非正中辽人下怀?”

“那却未必。”游师雄见唐康一脸的不解,忙解释道:“用兵之道,并非简单是敌人不愿意你做什么,你就偏要做什么;敌人想要你做什么,你就一定不做什么。时机之选择,至关重要。若我大名府之守军,在辽军想调动我们之时再动,那便会落入辽人算中。但若我们抢先一步,却可能正好打乱辽人之部署。”

他见唐康与陈元凤都不太明白,又解释道:“辽人兵锋尚未过河间、真定,此时他们希望的,自然是我大名府守军固守不出,任其肆虐。待其部署妥当,再引吾军离开大名。我军若依着他们的部署走,便将陷入被动。但若此时,当辽人以为我守军不会离开大名时,突然出动,便将打乱辽人的部署,他们若在黄河东流发现大名府之守军,一则其东路之作战目标只能临时改变,二则他们就会重新考虑是否进攻大名,以及进攻大名之时机。无论他们如何改变部署,只要战争不是按他们一开始之计划进行,其犯错之可能就会增加,于我军便会变得有利。譬如他们也许会误判我大名有机可乘,在未准备好前,仓促深入,直取大名,那样一来,我们甚至将有机会将辽军聚歼于大名府防线之前。虽然这样的可能不大,但其他各种各样的失误,总是不可避免。”

他说完,又补充道:“况且,下官以为,这于我大宋是利大于弊的。相比令棣、滨诸州百姓南撤,自大名府调动一军前往东防黄河,可以为朝廷节省一大笔开支,令百姓少受许多无妄之灾。”

“但这始终是大名府防线四分之一的兵力,会令原本稳固的大名府防线,出现许多的空当。由京师调兵前往大河东流,时间上会来不及;若由大名府调兵往大河东流,再由京师调兵填补大名府防线之空当,亦会导致很多问题,两军不可能正常交接,只能大名府之守军先走,京师禁军后来,大名府防线如此复杂,一只新来的禁军,没有两三个月时间,连地形也熟悉不了,如此一来,极可能会导致整个防线的大混乱……”

“打仗总是要冒险的。”游师雄不以为然的说道:“即使大名府防线守军少了一半,若能引得辽人冒然进攻大名府防线,依下官看,那不仅不是坏事,反而是好事。”

“景叔所说的,我明白。”唐康苦笑道:“但是两军交战,不仅仅是将领们的事。”

“恕下官愚钝。”游师雄一时却不明白了。

“打仗的,不仅仅是前线的将士们,还是朝堂,还有京师。”唐康道:“故司马公与石丞相为何要苦心经营这大名府防线?”

游师雄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陈元凤替他回答了:“因为这大名府防线,能给大宋朝廷、汴京百姓,乃至于天下的百姓一个信心。大名府防线安全,汴京便安全。汴京安全,皇上与文武百官、汴京百姓就安全,只有他们安全,他们才会有信心打仗,无论与辽人打多久都可以。就算万一打输了,还可以再打。纵是屡战屡败,犹能屡败屡战。最终总有打赢的一天。若是大名府防线不安全了,太皇太后与皇上的安全就受到了威胁,汴京文武百官、百姓之安全也受到了威胁,无论两府相公如何坚持主战,朝堂之中,必然会出现议和之声音,便以当年寇相公之英果,亦免不了要签一个澶渊之盟。这便如西夏,仁宗时败了,议和了,先帝时仍能将其打败。便算先帝时未能降服西夏,大宋仍然会再打,一直会打到将西夏灭亡之日;可是面对契丹,自从真宗以后,哪怕燕云未复,也再也不去打了。这其中原因,绝非是因为辽国强而西夏弱。”

唐康也是无奈的笑道:“景叔之策虽善,但冒的险太大。万一辽人抓住此机会,突破大名府防线,或者令大名府驻军大败,不仅仅是现今朝廷上主战的相公们都可能罢相,而且,从此以后,我大宋便再也翻不过身来。大名府防线,一定要固若金汤。要让汴京的百官、军民有与辽人作战的信心,你便得保证他们绝对安全。”

游师雄此时总算明白过来。当然,他心里也很清楚,所谓“汴京百姓”云云,只是一个借口。朝廷必然会有主战者与主和者,而谁取得优势之关键,在于皇室是否安全。若每一场战争都与国家之存亡息息相关,自然这样的战争无人敢打。而对于大宋来说,国家之存亡与汴京之安危是绝对同义词。太皇太后与皇帝,无论他们口里说什么,果真辽军威胁到了汴京,那便都是不可信的。

自古以来,死国的君王有几个?

司马光的确是洞悉帝王心思的人,难怪他肯花这么大力气,来修这么一个大名府防线。

游师雄至此才明白,大名府防线,不仅仅是一道军事上的防线,而司马光与石越给大宋朝的君主们,修筑的一道心防。

却听唐康又说道:“但陈公之策仍然可取,景叔若无异议,我等不妨联名上奏,请朝廷在诸棣、滨诸州置团练巡社,一面可令飞武二军集结前往防守,一面急令登州之海船水军前往黄河东流协防……”

“甚妙!”陈元凤不由得击掌赞道。

连游师雄也大觉意外——这其实是正常的,唐康毕竟做过沿海置制司知事,而对于陈元凤与游师雄来说,要他们时时想起大宋还有海船水军这只军队,却是不太可能的。即使是枢密院的官员,也未必会将虎翼军视为一只可以依赖的军事力量——无论是在密院、兵部,还没有任何海船水军出身的官员存在。

其实这也是无法苛责。不论海船水军在海外如何战绩彪柄,但是那些敌人,在两府眼中,也就是大宋军队用沿边弓箭手亦能战而胜之的对手。即使是唐康,也就是认为海船水军守守黄河或者还可以。

但这的确也是一个办法。

等到分散在广阔的京东路的飞武二军集结完毕,真不知会是何年何月。但令登州海船水军与诸州忠义巡社互相呼应,即使飞武二军不去,辽军也不会有太多的办法。辽国的水军规模有限,而且也不可能出现在黄河东流的战场上。

6

河间府,束城以东约二十里的一座小村庄。

淅淅沥沥的雨,自四月二十四日晚上开始,接连下了两日都没有停,这是事先完全没有料到的。这场意料之外的大雨,不仅阻止了大军前进的步伐,还将完颜阿骨打的两千女直军与韩宝的三千契丹骑兵拉开了整整二十里。

这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

完颜阿骨打对于自己的这次任务,既有些警惕,又有些兴奋。因此这意料之外的麻烦,倒也并没有太影响到他与他的族人的兴致。一般来说,部族军是很难有机会得到这样的美差的,若非耶律冲哥极力推荐他,他不可能有机会与韩宝一起行动。

与先锋军一起行动,意味着很多:首先是契丹人对女直战斗力之认可,其次则意味有更多的机会抢得最好最值钱的战利品——这是吸引所有的部族军前来作战的东西。

契丹人派出使者,向草原、森林中所有臣服于他们的部族,宣扬这场战争,他们夸耀着南朝的富饶,令所有的部族都认为那只是一场骗局,那只是契丹人骗他们前来参战的谎言。他们只出于对契丹的惧怕而发兵相助。

但任何一个踏入南朝国境的人,最终都会承认,至少这一次,契丹人没有骗他们。

现在,完颜阿骨打的族人们,便已经不再怀疑契丹人。

他们一路之上,洗劫了霸州的两个小镇,打劫了四五个村庄,开始,他们什么都拿,但用不了多久,他们开挑拣,因为他们发现他们绝不可能把所有的东西都带回家。而值得抢的东西太多了。还没有走到束城,他们中已经有一部分已经不想打仗了,他们这次劫掠的东西,既便要上缴两成给辽主,剩下的,也够他们回家什么也不干的过上三五年了。

但是他们当然不可能就这么打道回府。

他们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南朝城市。

同行的那只契丹军队用一种鄙夷的目光看待他们,他们当然可以假清高。他们是契丹最精锐的军队之一,此前刚刚攻破几座城池,按着辽国皇帝颁布的法令,他们能得到这些城市一半的财货。而且这些契丹人早有准备,他们每人带来了五六个家丁,很快就有四五个家丁,赶着马车、牛车,驼着令人艳羡的财货,还有无数的奴隶,先行回家了。

所以他们在这次行动时,才能轻骑前进,大部分的东西他们都不屑一顾。

但完颜阿骨打与他的族人们,也有理由瞧不起这些契丹人。

这只契丹精锐军队,竟然在一座唾手可得的城市中,吃尽苦头。他们擒获了宋人诈降的统兵将领,攻入城中,却发现知州与军法官,还有一大支军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当他们误以为这些宋人只是逃跑了,于是只派了一小支军队驻守这座城市,自己继续前进准备进攻下一座大城之时,这只消失了宋军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城市内,不仅救出囚禁在城内的宋军将领,还杀死了五百多名渤海守军。

若非是完颜阿骨打的族人正好奉命前来,这座城市几乎又被宋人夺了回去。

最终这些契丹人狼狈的退了回来,在城中大肆搜捕,却完全找不到地道的入口。他们束手无策,却不想丢掉这座重要的城市,只得一面派出小股军队去劫掠南朝的小镇,摆出进攻的样子,一面坐等后面主力的到来。

若非南朝无能,一直未能派出援军,他们的处境将会更加的尴尬。

可就是这样,对于帮他们保住了这座重镇的阿骨打,他们却没有半分的感激之意。

他们没有从那座城市中分一丝半点的东西给阿骨打与他的族人。这也让阿骨打与他的族人们十分的愤怒。契丹人就是如此的贪婪,耶律信自然也毫无公正可言——当阿骨打向他提出要求时,他断然拒绝,宣称那并非阿骨打攻下的城市。

没有人该为契丹卖命。

所以,当他们接到这次行动的命令后,阿骨打也懒得遵守耶律信迅速进兵的命令,他们该抢的地方,一个也不放过。韩宝虽然是主将,但阿骨打的部众可不会听他的,耶律信没有说不让他们抢劫,对于韩宝的催促,阿骨打充耳不闻,只是不断的向他诉苦——反正也耽误不了两三天,可若不能劫掠,他的族人们就没有斗志,他就管不住他的部众。可笑的是,韩宝居然对此信以为真。

其实阿骨打是希望韩宝丢下他们,自己轻骑前往的。可是韩宝却始终不肯离开他们,反而慢慢的落在了他们的后面。

阿骨打在耶律冲哥的帐下效命时,便听说韩宝与耶律冲哥关系好,而与耶律信关系一般。看起来这样的议论,竟可能是真的。但也许韩宝只是害怕,传闻中,君子馆有多达一万骑的南朝马军,统兵的将领还是南朝皇帝的亲信。

耶律信的计划是两面夹击,一举击溃那支南朝马军。但这样的计划,时机的把握极其重要。要能令南朝领兵将领举棋不定,兵力的多少,便极其微妙。兵太多,宋军一害怕,就可能一跑了之;兵太少,会引得宋军主动出击……因此,这只楔入河间府与君子馆之间的军队,人数必须不多不少,既能令宋军既不敢轻易出击,亦不至于一见到便认为是绝大的威胁,至少要能让他们犹豫一天。而万一宋军果然想跑,这只军队也要有足够的力量牵制住他们,让他们想跑也跑不了。

事先耶律信已经在君子馆北面的莫州布置好数队游骑,一旦他们进入河间与君子馆中间,就可以利用这些游骑迅速的在半日之内,将消息传至耶律信那里,区区一百余里,耶律信保证他一日之内,就能兵临君子馆。

而考虑到他们一旦经过束城,君子馆宋军便可能得到消息。而这段时间他们是无能为力的,因此,他们才需要尽可能让宋军将领犹豫一天。

这是他们从束城至君子馆需要的时间。

当然,若是为女直自己打仗,这六七十里路,他们只需要半日便可。

可既然是为契丹打仗,阿骨打认为他们没有必要冒这么大的险。

譬如遇上了这场大雨,他们便不必冒雨行军。这座村庄里有很好的房子,食物也很丰盛——契丹人安排的乡导告诉阿骨打,这里叫小李庄。庄内的百姓有两百余人,乡导说这不及平时的一半,许多人大概是逃到束城或者河间府去了。这附近除了束城镇有一些巡检外,并没有宋军。

尽管如此,阿骨打还是谨慎的在庄外布置了斥侯。

客军深入敌境,本来便不应该在一个地方轻率的逗留太久。只是因为一路南来,他们的确没有遇到过任何象样的抵抗,而且据契丹人所说,通事局已查明南朝在此地的驻军的确不多,再加上对契丹人的不满,又遇上这场意料之外大雨,阿骨打才在这小李庄滞留了两日。

无论这个地方表面看来再如何的安全,阿骨打都必须小心再小心。

这两千部众,其中他完颜部占到八百余人,乃是他完颜部的全部精华,若在这异国他乡有个意外,对辽人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女直当中,便不会再有完颜部了——留下的老弱病残孤儿寡母,很快便会被别的女直部族吞并。

相反,若他们能安全回家,完颜部很快就会成女直第一大部。凭借在南朝虏获的财货、奴隶,以及契丹赏赐的官爵,他们能迅速壮大起来,将其他女直部族逐个的兼并。这次出兵,本身亦是难得的机会,由阿骨打领兵、完颜部为女直军之主力,这是辽国对完颜部在女直中卓然地位的再次承认。

对于才二十多岁的阿骨打来说,承担着这样的责任,让他时时刻刻都不敢掉以轻心。

不过阿骨打堪察过这个村庄的地形,对防范敌人的偷袭还是很有利的。村子的北面是一大片的塘泊,南面是一望无际的稻田,而村庄正好处在一片狭窄平原的中间。阿骨打在村子西面两里以外布置了两批斥侯,为防万一,在东面村庄的入口也安排了部下值守。尽管宋军出现在东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此时的阿骨打,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原本以为在君子馆之宋军,在几天前,便已经悄悄的转移到了束城镇。君子馆现在插满了旌旗,每日仍旧有云骑军出入,查问过往百姓,但实际上,那里已经是一座空城。

当阿骨打进入小李庄的那一刻起,田烈武与张叔夜,便已经接到了消息。

尽管他们情报并不十分准确。


四月二十七日,黎明之前。

张叔夜率领着云骑军第一营近两千名弓骑兵,终于绕到了小李庄以东约五里的一处小树林。

这一营的马军,冒雨赶了大半夜的路,为了节省马力,又不准骑马,只能牵马步行,此时都已经显露疲态。但让张叔夜略觉意外的是,虽然每个人都只是胡乱吃了点干粮充饥,但这一营将士,并无一人口出怨言,而都是认真地在给战马喂着谷子。

云骑军始终不愧是河朔禁军的精锐,若无平日之严格训练,是绝难做到这一点的。

张叔夜看了看天色,天空仍是将明未明,夜色仍然笼罩,但是已经隐约可以看得清楚道路与行人。天公作美的是,雨自后半夜时停时下,这时却渐渐的小了。看起来,不管白天是不是还会下雨,但从此时至天明,亦能稍稍歇停一阵。

第一营都指挥使李昭光看起来是个精明能干之人,他不待张叔夜吩咐,已经下令部下取出用油布小心包裹着弓、箭与霹雳投弹、火绳。骑兵们小心的躲到马后,取出火石,提前点着火绳,挂在一根小木杆上,插进与箭袋绑在一起的一个小竹筒里。做完这件事后,他们又开始转动棘轮,给手弩装上一枝弩箭,小心的事先塞住战马的耳朵——这是一项聊胜于无的措施。

张叔夜一面看着骑兵们做着这些战前的准备,一面将乡导与斥侯叫了过来,“你们确定韩宝便在这小李庄?”

“千真万确。”斥侯肯定的回答着。“庄里有两三千契丹人。”

张叔夜点了点头,他们与田烈武已经分别仔细的查问过五个斥侯,每个斥侯都是如此说。

小李庄有两三千契丹骑军出现。而在束城镇附近,他们亲眼见着契丹人的远探拦子军在城外出现。只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躲在城内,没有惊动这些契丹人。

如此,小李庄内的契丹军队,必是韩宝的先锋军无疑。

这也印证了张叔夜此前的判断。

韩宝的确十分的谨慎,他的远探拦子军远出大军二十里,如此还不放心,大军驻扎之处,斥侯又放出了两里之外。但不管他如何谨慎,他还是犯了错误——他本不该在小李庄逗留这么久的,哪怕是因为下雨。若是张叔夜,便绝不会停留,而会迅速的插入君子馆的后面。

他犯下了这个错误,无论他如何的小心谨慎,对于张叔夜来说,这便已经是一种侮辱。

韩宝是以为大宋无人,才敢如此旁若无人的在此逗留两日之久!

张叔夜发誓,一定要让韩宝后悔。

田烈武原本主张趁雨夜正面进攻,以五千对三千,以有备对无备,韩宝之马军再精锐,也必然会被击溃。但张叔夜却竭力反对,他要的不是击溃,而是全歼!

他要生擒韩宝。

张叔夜此前准确的判断了辽军的意图,因此,当他提出这个想法后,最终还是赢得了绝大部分参军、营都指挥使之赞同。田烈武也被他说动,最后采纳了他的建议。由张叔夜与李昭光亲率一营,趁夜绕至小李庄以东,在离小李庄两三里时,发射烟花为号,田烈武率主力在西,张叔夜在东,一同夹击。

他们事先算好,进攻的时间大约会在黎明之前。

此时,契丹人正是好酣睡最深的时候。

到目前为止,一切进行得异常的顺利,完成了包抄而未被辽人觉察,这个计划就成功了一大半。

张叔夜踌躇满志的望着西面的小李庄,一面等待着骑兵们做好战斗的准备。很快,李昭光走到他跟前,朝他点了点头。

张叔夜回过头,看见五个指挥的骑兵,皆已经列阵以待。

他走上前去,低着嗓子,沉声说道:“诸君,今日之战,必克全功!军法队立于庄外,凡敢后退者,不问阶级,杀无赦。奋勇杀敌者,赏!射杀契丹一人,赏钱一缗;射杀一马,赏钱五百文。射杀契丹武官者,节级赏钱两缗、迁转一阶,校尉赏钱三缗,上呈枢府请功。杀韩宝者,赏钱三百缗,节级即迁陪戎校尉,校尉上呈朝廷,官升一阶。活捉韩宝者,赏钱五百缗,节级即迁仁勇校尉,校尉上呈朝廷,官升两阶!”

张叔夜一字一句的说着赏格,果然,便见众人脸上,皆露雀跃之色。他顿了顿,又厉声说道:“大丈夫欲升官发财、封妻荫子,正当于马上取!此时不取,更待何时?!”说完跃身上马,高声喝道:“上马!”

此时已经没有必要隐藏行迹。实际上亦已无法隐藏。

骑兵们整齐的跳上自己的坐骑。朝着西边的小李庄小跑过去,很快,他们听到小李庄内,传来角号的呜呜声,张叔夜刚刚命令部下放出烟花,他们便已经能看到西面高举着火炬的第二营与第四营,已经向着小李庄逼近。

庄内慌乱的叫喊声渐渐清晰可闻,而西面第二营、第四营的马蹄声也越来越响,渐渐的,西面的云骑军开始加速,由小跑变成疾驰。不知不觉间,张叔夜发现,他胯下的坐骑,也开始了奔跑。大地的轰鸣声越来越大,终于,距离小李庄还剩下约半里之时,李昭光扯开了嗓子,大声吼了起来:“杀!”

“杀!”立时,喊杀之声,自东而西,响彻夜空。

鼓声、号角,也一齐响了起来。

张叔夜看见一队契丹人哇哇大吼着从庄内杀了出来,虽然不过百余骑,看上去只有少数的几个人穿了铁甲,但面对着云骑军的箭雨,这些契丹人竟毫无惧色,一面熟练的引弓还击,一面加速冲向面前的云骑军。

但如此的武勇,亦只是徒劳。

在这狭窄的平原之中,云骑军弓骑兵的冲锋,正好是以一都为一队,每一队都分成四排或五排的纵深,当每一都的云骑军射出手中之箭后,立即以两个大什为单位,分别向左右转进,移至大阵的最后方,而他们身后的那个都的骑兵,则刚好接应上去,保持绵绵不断的火力压制。

这是云骑军的骑射马军每日都要操练的阵形。原本并非是对付同为骑军的敌人的好战法,但对于只会骑射而短于格斗的云骑军弓骑兵来说,这样的阵形却的确大有奇效。

尤其在此时,契丹骑兵纵深不足,而云骑军的两翼又绝对安全。

双方都不断的有人中箭落马,但冲出庄来的“契丹人”损失更大,在连绵不断的箭雨下,他们未及接触到云骑军,便已经损失大半。余下的契丹人,终于仓皇的退进庄内。

此时,西面的第四营,也手持着长枪,冲破了妄图自西突围的“契丹人”。

但这两队“辽军”的反冲锋,终究也给其他的辽军赢得了宝贵的一点点时间。庄内的“辽军”都已醒来,陆续披挂上马迎敌。然而,小李庄只是一座村庄,并无城墙可以凭守,近两千骑兵被挤压在一座小小的村庄之内,不得不摆成两个拥挤的方阵来应对东西两面的云骑军。

张叔夜与田烈武皆深知己军之短,此时见庄内“辽军”反应迅捷,亦勒束部众,不进庄内。双方都是隔空射箭,互相压制。偶尔云骑军有臂力过人者丢进几颗霹雳投弹,想要惊散辽军的阵形,但是这支辽军也的确不可小觑,他们总是能在千钧一发之际,维持住自己的阵形不乱。

这让田烈武与张叔夜越发的认定,这就是韩宝的先锋军无疑。

二人都相信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他们围困住了一支孤军,虽然战斗并不如预料的顺利,他们没能击溃这只辽军,可是这只辽军既然无法突围,就只能在弓箭与体力耗尽之后,接受败亡的命运。

他们也能更快的解决战斗——让第四营发起冲锋,与这些契丹人打一场白刃战。第四营的格斗能力即便稍逊于契丹人,但是他们还有两个营的弓骑兵配合,接近三倍的兵力,优势依然是十分明显的。

只是如此一来,云骑军也必然死伤惨重。

因此,张叔夜相信,田烈武不会采取这个办法。


小李庄内,完颜阿骨打,正感觉到一种绝望的情绪笼罩着自己。

悔恨、沮丧、苦涩……此时,他心中唯一的希望,便是韩宝。若韩宝及时的出现在他的后方,他还有逃出生天甚至转败为胜的希望。

但是很明显的,耶律信的计谋被宋军识破了——这只宋军出现在此处,只能是早有预谋的。他无法肯定会有多少宋军在此处,若果真是一万云骑军的话,他已经被五千左右的宋军包围,另外的五千宋军,肯定是在阻止韩宝前来救援。他的脑子里有些混乱,一时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分析宋军可能在何处设伏,狙击韩宝。

他只知道,他面前的宋军,明明可以更快的歼灭自己,却在好整以暇的与自己僵持着,等着自己箭尽力疲,显然他们根本不害怕韩宝前来救援。

难道完颜部果真要覆亡于这南朝的小李庄?

阿骨打感觉仿佛天已经塌了下来,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若是让他去死能改变这一切的话,他愿意死上一千次。

孤注一掷突围?还是僵持待援,或者……投降?

阿骨打的心中,飞速的闪过一个个的念头。对于草原与森林的部族来说,打不过便投降是家常便饭,只要敌人能接纳自己,即使是做奴隶也无所谓,因为这是保护自己部族血脉的唯一办法。草原与森林上,所有部族的祖先都有向强者投降的先例,没有此先例的部族,早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上。

但投降南朝依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还有族人在辽主的统治之下。虽然对于部族来说,他的这两千人更加重要,可阿骨打还是不能不担心辽主的报复。

无论如何,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将孱弱的族人置于险境,都是一件可耻的事。

然而,此时,阿骨打只有两个选择。

他对韩宝的到来,已经不抱希望。所能够选择的,要么就是投降南朝,要么就是孤注一掷的突围——成功了,亦必然是元气大伤;若然失败,从此便再无完颜部。

时方二十四岁的阿骨打,不得不做一个艰难的选择。

他一面不断的在两个方阵中来往奔驰,引弓还击,射杀着一个个敢于靠近的宋军——阿骨打在整个辽国,都是出了名的神射手,他所挽强弓,能在三百步以外,百发百中。此时双方都在马上互射,虽不能射及三百步外,但双方距离亦更近。阿骨打每一次弓弦拉动,必然伴随着一个宋军应声落马,引得他的同伴们高声呼吼。

他就用这样的方式,勉强维持着大军的士气,心里面,却在苦苦挣扎。

便在他随手射杀了第十二个宋军后,突然间,阿骨打感觉到战场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的神经立即紧绷起来,瞳孔急速的缩小——阿骨打看见从东西两边的宋军中,分别驰出一名宋将来。

东面的那名宋军身着锦袍,策马驰出阵前,张弓搭箭,阿骨打仿佛能听见他弓弦的震动,便见一枝长箭朝着自己面门疾射而来。他心中一惊,未及细想,连忙伸出弓去,拨开这枝羽箭,不料那人接连三箭,连珠射来,阿骨打猝不及防,连忙在马上一个后仰,堪堪避过这三箭,却听到身后一声惨叫,他身后的那个族人,脸上竟然连中三箭,其中一箭,竟将他的头颅射穿!

东面的宋军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阿骨打正在惊惧,却又听西边大阵接连传来惨叫声,他不及理会东面的这名神射手,慌忙策马过去,却见西边宋军阵前,一个身着青黑色瘊子甲的宋将,正在阵前连珠发箭,每一声弓弦响动,便有一个族人应声落马。

那人见着阿骨打过来,高声喝道:“辽将听好——本官乃大宋阳信侯田烈武!此乃大宋国境,容不得尔等逞能。本官壶中尚有十箭,十箭之内,许尔等投降。十箭射毕,尔等若仍冥顽不灵,那时玉石俱焚,休怨本官无情!”

阿骨打略略吃了一惊,“你便是阳信侯?”

“正是。你是何人?”

“在下大辽先锋副将、生女直节度使次子完颜阿骨打!”

“女直?”田烈武的声音中,似乎有些吃惊。旋即高声道:“尔等即是女直人,何苦为契丹卖命?我闻大宋与契丹互市,往来女直诸部,与尔等素无怨仇。契丹欺凌诸部,我大宋与塞外诸部却都以恩信相待,尔等为何反助契丹攻宋?”

阿骨打一时无言以待,只得回道:“吾等乃契丹部属,不得不受之驱使。”

“虽是如此,但事以至此,完颜将军何不早降?”田烈武高声道:“辽主穷兵黩武,虽强必亡。你女直与契丹何干?何必与之俱死?将军若肯降宋,只要你女直放下武器,我保尔等平安无事。战事一了,将军与族人若要北归,我当上奏朝廷,用海船送尔等至高丽,由高丽西归。”

田烈武开出的条件,却当真是意外之喜。阿骨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田侯所言当真?”

田烈武拔出一枝箭来,“啪”地一声折断,厉声道:“军前立誓,若违誓约,有如此箭!”

阿骨打心中认定此时再无出路,又见宋将中亦有英武善战之辈,此时也只得赌一赌,将合族性命,交于田烈武之信义之上,当下不再犹豫,跳下马来,将弓箭丢于地上,伏地拜道:“阿骨打愿降!愿田侯莫忘今日之约。”

“将军尽管放心。”田烈武眼见着这些女直人纷纷下马,丢下武器,心中顿时放下一半心来——他此时心里其实十分的紧张,他万万没有料到,他们围攻的,竟然不是契丹,而是女直军。可如此重要的任务,绝不可能没有契丹军参与。而此时,他已完全暴露于那只不知在何处的契丹大军面前。田烈武几乎已经嗅到巨大危险正在临近,看到女直停止抵抗,他立即朝刘近与第四营都指挥使宋安世打了个眼色,两人心领神会,率着第四营冲入庄中,刘近一面命令两个指挥迅速的牵走女直的坐骑、拿走他们的兵器,又令其余三个指挥有条不紊的将这些女直集中在一起,亦不停留,立即离开小李庄,向西转移。

阿骨打则被几个宋军校尉押着,来到田烈武马前。

田烈武见着阿骨打,第一句话便问道:“完颜将军,与将军同来的契丹人在何处?何人统军?”

阿骨打眼见宋军如此慌乱,本已暗生疑窦,此时听到田烈武此问,立时怔住了,心里仿若是倒了五味瓶一般。

但此时木已成舟,阿骨打亦无可奈何,正要回答,便见方才东面那名神箭将军急急忙忙策马过来,朝田烈武禀道:“田侯,东面有大股契丹骑兵出现……”

“那多半是韩宝的先锋部。”田烈武心虽慌,脸上却仍平静,果然下令道:“嵇仲率第一营与第四营,押着这些女直与庄内百姓,立即退往河间府,不得在束城停留。我先令河间的第三营出来接应。我亲率第二营断后!”

“万万不可。田侯万金之躯,岂能亲身犯险。”张叔夜立即反对,道:“此时不可效小儿女态,田侯请率第二营与第四营转移,自当由下官与李将军率第一营断后。”

田烈武尚要反对,身边的众参军、指挥使已是纷纷赞同:“由张大人断后,可保无虞。”田烈武要断后,本是出于真心,他的确认为将领应该站在最危险的地方,但他亦知道如今自己身份地位已大不相同,张叔夜既已请战,他便绝难如愿。此时情势,更不能犹豫不决,当下点头道:“如此,嵇仲多加保重。”

说完,拨调马头,高声命令道:“第二营、第四营,急行回河间府!”

7

田烈武率云骑军第二营、第四营,押着近两千名女直俘虏,以及百余名小李庄百姓,马不停蹄,连束城镇都没敢停留,一个时辰内,一气跑了四十余里,眼见着辽军并没有追击上来,才终于放缓步伐,从容前行。田烈武一面令部将重新勒束队伍——在如此的行军速度下,要想保持阵形几乎是不可能的,倘若此时正好有一支辽军出现在田烈武部的行军路上,哪怕只有一两百骑兵,也可以轻松的击溃这只部队,但若非是的确遇到了极大的危机,田烈武亦不会如此冒险。当他们跑完这四十余里路后,虽然远离了危险,但同时队伍也变得混乱不堪,数百名骑兵找不到自己的编队,几乎每个指挥使都发现自己有部下掉队不见了……好在女直俘虏与百姓大都跟上了队伍,并未造成太大麻烦——除了疲惫不堪、以及百多名俘虏与二十多名百姓“失踪”外。

不过云骑军恢复编队的速度也非常快,这表明他们的确是河朔禁军之精锐,平时并没有怠于操练。经过一小阵混乱后,他们又恢复了队形,保持着队列行军。田烈武并没有下令让骑兵们下马,以节省马力,他们只是换骑了一匹战马,但仍然是骑马而行。

这其中自然有很大的原因是为了防范女直俘虏。在刚刚那一个时辰的急行军中,大部分的女直俘虏是不可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他们只会莫名其妙的跟着疾行,即便看着宋军的队伍出现可乘之机也极难把握住机会。但当大军行进的速度放缓之后,慢慢的,他们就会明白过来,在这个时候,田烈武便绝不会给他们机会。

这正是田烈武所擅长的。他知道利用敌人的心理把握好时机。他也许摸不透耶律信、韩宝这些人的心思,但对于普通士兵的心理,却一清二楚。蛮夷与中华不同,对田烈武而言,他自小就耳濡目染,深信蛮夷是不讲信义的,狡诈无常,而且,这也是事实——对“蛮夷”来说,投降固然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但同样正常的,还有他们的降而复叛、叛而又降。女直刚刚迫于形势投降,但若被他们抓住破绽,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反咬一口。而一个难堪的事实是,无论是大宋还是契丹,都会默许、甚至鼓励这样的事情。无论表面上说得有多好听,无论女直与契丹有多少恩怨,而与大宋又有多少好感,只要契丹随时可以毁灭他们的部族,若非被逼到绝境,女直永远不可能站在大宋一边。

田烈武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向他投降的,是一群必须时刻加以防范的狼。尽管他们此时看起来全都疲惫到了极点,但田烈武从来不会低估敌人吃苦耐劳的能力。

恢复秩序之后,田烈武马上让人将阿骨打带了过来,并给了他一匹马,让他与自己同行。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阿骨打,不料却是阿骨打先开口问他:“为什么?”

田烈武愣了一下,马上笑道:“攻守异势,不得不如此。我这区区五千马军,便是堂堂正正交锋,亦绝不可能是韩宝数千先锋军之敌手,我本想敌明我暗,打他个措手不及,再借助地形之利,布阵之便,令他难以施展,一举击溃此强敌,至少也令其锐气大挫。韩宝北国名将,一朝有失,契丹士气将大受打击,冒冒险也值得。谁料得误打误撞,反变成我明敌暗,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他倒是坦白磊落,直承云骑军之战斗力远不如韩宝部,但是阿骨打摇了摇头,仍是直勾勾的望着他:“在下问的是,阳信侯为何要令那位神射将军率一营之众,冒险断后?阳信侯既然知道韩宝先锋军之善战,那是久战疲军,如何能当韩宝之勇?这不是以卵击石么?”

田烈武顿时大奇,笑道:“大军撤退,岂能不令人断后。契丹骑术远过我军,无后军之备,我军到不了河间府,便将被韩宝击溃于路上。”

“若是我来领军,必诛杀降兵,以防万一之变,弃百姓于道路,以缓敌势,然后兵分三路,广布疑军,从容退军。”阿骨打倒也是个磊落之人,坦然道:“兵越少、行军越快,又无降卒百姓之累,大军行动更加迅捷。我料定韩宝绝不敢分兵来追,最多只会追击一路。就算真令他追上一路,损失亦会远远少于现在。而且亦有可能韩宝不敢追穷,或者追不上,又或者其穷追之时,过于深入,露出破绽……我以为,田侯不可能看不出这些!”

田烈武望着一脸认真的阿骨打,一时愕然:“你是让我杀了你们么?”

“我想知道,为何一裨将能知之事,而田侯不为?”阿骨打迎视着田烈武的目光,“用兵之道,再善战之名将,亦无必胜之法,再英勇之军队,也没有不败之术。能令自己有机会将损失减至最少,又能有机会令敌人露出破绽,这样的机会,为何明知而不为?”

田烈武几乎是哑然失笑,“你还真是真不怕死。”

“我向田侯投降,并非是我怕死。”阿骨打淡淡回道。

这倒是田烈武毫不怀疑的。他面前的这个年轻的蛮夷首领,的确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这让他沉默了一会。

“因为我不是那种将领。”田烈武最后轻声回答。

“嗯?”阿骨打显然没有听懂。

“将领有许多种,我听说过,优秀的将领,眼里只有胜利。他们会用一切的手段,去追逐胜利。”田烈武解释道:“但我不是一个优秀的将领。”

“除了胜利,我还看重很多东西。”田烈武望了一眼阿骨打,后者显然并不理解他的想法,但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一旦开始打仗,我们总会不得不放弃、失去。有些事情我一开始以为我不会做,但最后我不得不做。比如若是耶律信南进莫州,我便只能坐视友军被围而不救;若是韩宝攻打束城镇,我便只能坐视百姓受戮而不救……这样的事情,一定会发生,而且会越来越多……”

阿骨打完全无法理解田烈武的想法——这于他,只是理当所然之事。

“打仗就是让你不断背弃自己的原则。你立誓要与袍泽同生共死,最后你只能袖手旁观袍泽去死;你立誓要保护百姓,最后……”田烈武平静的叙说着,“我们只能在不得不背弃之前,尽可能的坚守。”

“我知道你为何投降。”田烈武转头望着阿骨打,“你并非怕死。同样,我相信我的部下也不惧死。”

“我的确令他们陷入险境,但是,当战争开始以后,武人总免不了有战死的可能。区别武人高下的,是他们为何而陷入险境?是不是为了值得的理由去战死?”

“我了解我的军队——无论是打胜仗还是吃败仗,都改变不了什么。但河朔禁军若肯为了不杀俘虏、保护身后的百姓、袍泽而去面对强敌,河朔禁军便脱胎换骨了。”田烈武肯定的说道:“纵然我本人不是优秀的将领,但我的云骑军,会比西军更精锐。”


小李庄以东。

张叔夜策马回到阵前,与李昭光迅速的纠集起疲惫、兴奋交织的云骑军第一营。第一营的将士们还在兴奋的清点着东面战场,偶尔有人在死去的女直人身上发现刻着自己名字的箭枝,立时发出兴奋的喊叫声,书记官则认认真真的记录着战果——他们不再在阵前立即发放赏格,这对河朔禁军来说,便已经是一个巨大的变革。也有许多的骑兵发现了第二营与第四营的离去,但他们大多只是疑惑的看看,并没有觉察到气氛已经发生变化。不过,在张叔夜回到阵前时,大部分的武官与一小部分士兵,已经觉察到了东边的敌情。他们很快呼唤起同伴,在李昭光的命令下达之后,第一营迅速的恢复了阵形。

张叔夜驱马来到阵前,脸色沉肃。

他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诸君!方才我们奇袭的,不是契丹人,而是女直人!此时,契丹的先锋军,契丹最精锐的马军,正从东面向我们攻来。田侯有令,令我们第一营断后!”

张叔夜瞪大着眼睛,环顾部众,厉声说道:“今日之事,敌强我弱!吾在枢府,曾听人说,三千契丹先锋,可破一万河朔云骑!吾不知是真是假,然吾辈既奉命断后,此战便是有死无生!”

“本官与诸君相处时日虽浅,然愿与诸君以信义交生死。此战不必言赏格,若能生还河间府,荣华富贵,与诸君共之!若战死于此,能与诸君同赴忠烈祠,亦此生快事!”张叔夜说得血脉贲张,高声道:“诸君,今日之事,吾不欲以军法为约束。凡惧死者,此时下马自行逃命,吾绝不为难。欲从吾与李将军赴死者,拔刃向前!”

他话音落下,第一营阵中,一片死寂。

过了一小会,才听到有人愤懑的问道:“田侯来俺们云骑军虽短,可待俺们不薄。但俺想不明白——他为何要俺们去送死?俺们退回河间府,契丹人未必追得上。”

“大胆!”护营虞候崔长庆铁青着脸,跨出一步,几个军法官立时便要冲进阵中,揪出那敢为仗马之鸣的人。

张叔夜却挥了挥手,止住崔长庆,高声回道:“问得好!今日军前,不论军法。我可以回答你——为何要是我们去送死?!”

“因为——我们是云骑军!”张叔夜厉声回道:“因为,我们是云骑军!”

“欲生欲死,请诸君速决!”

迟疑了一小会儿,有一个人松开了坐骑的缰绳,丢下兵器,离开阵中。

军法官们都骚动起来,崔长庆望望张叔夜,又望望李昭光,见二人不为所动,挥挥手,止住了军法官。陆陆续续,有一百余人,离开了军阵。

张叔夜始终一动不动。

河朔禁军“声名在外”,与其阵前溃逃,被韩宝一击即溃,不如赌在此时。

而李昭光则是对张叔夜完全的信任,心甘情愿的交出自己的指挥权。

让张叔夜与李昭光都暗暗松了一口气的是,他们的第一营,并没有一哄而散的走光。虽然走了一百多人,但其余的人,始终坚立阵中,虽然许多人眼中有迟疑之色,但并没有离开。

而且,没有一个武官离开。

张叔夜又耐心的等了一小会,见没有人再离开,正待上前,却见崔长庆驱马过来,向他示意。

他心中一惊,正担心崔长庆要干出令他前功尽弃的蠢事,方要阻止,却见崔长庆已经驱马到了阵前,高声命令道:“所有军法官、执法队出列!”

七八十名虞候、将虞候、押官、执法队,整齐的策马出列。

所有人都惊疑不定的望着崔长庆,却见崔长庆冷冷的环视了他的部属一眼,沉声说道:“诸君听好了!”

“方才战女直,咱们在最后面押阵。但待会战契丹,咱们军法官与执法队,当在全营的最前列!”

崔长庆的声音不大,冷酷而无生气,但云骑军第一营,自张叔夜、李昭光以下,都惊呆了。

“既然是有死无生,咱们军法官与执法队,便请在忠烈祠恭候诸位袍泽。”

张叔夜掩饰着心中的意外,唰地一声,拨出佩刀,厉声喊道:“诸君,忠烈祠见!”

“忠烈祠见!”千百人的应和声,响彻小李庄。此时的天空,竟然从云中射出一缕金色的阳光,照在云骑军的锦云豹子头战旗之上,耀人眼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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