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III•燕云6 第三十一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

新宋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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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名府。

“胡马嘶风,汉旗翻雪,彤云又吐,一竿残照。古木连空,乱山……”宣抚使司溪园花厅之内,一个歌姬端坐下首,轻弹琵琶,和声清唱,坐在厅内喝茶的宣抚使司一干谟臣武将,似是对这曲《青门饮》的歌词都感觉到陌生,有人低头细品着词中的悲凉深厚,有人悄悄侧过头去,向同席的同僚打听这曲子词的作者,然而被问到的人都是轻轻摇头,同样也不知道这首词的来历。

莫非是这歌姬自作?瞅见着众人都不知作者是何人,已经有人在心里犯起了嘀咕。有宋一朝,曲子词极甚,风尘之中亦有佳词,倒也并不足为奇。在座的虽然多有饱学之士,可坊间词曲之多,学问再大的人也难以尽知,一阙好词流行不过三五日,便有新曲新词取而代之亦是家常便饭,只怕便是苏子瞻在此,亦不敢说他听遍了天下的佳词。故此众人倒也并不会因此觉得羞愧,眼见座中无人知晓作者,听见那歌姬一曲唱罢,与游师雄坐在一起的参议官折可适已经开口询问:“叶三小娘子,未知这曲《青门饮》,竟是何人所作?”

那歌姬盈盈一礼,轻启朱唇,正待回答,却听花厅外面,传来一阵笑声,有人朗声接道:“折将军,这是熙宁朝的状元公,尚书省左司员外郎时公邦彦的得意之作……”

听到这个声音,折可适的脸色微微一变,却见众人纷纷起身,他也连忙整了整衣冠,起身相迎。那个歌姬好奇的望向门外,不知这个一语道破的来人是谁,却早有管事的下人过来,轻轻招呼她退出花厅之内。

声音落下,最先走进花厅的,是宣抚使司的主管机宜文字范翔,紧跟在他身后的,赫然是辽国北面都林牙韩拖古烈,而在韩拖古烈身后的,则是遂侯韩敌猎。

韩拖古烈原本就在宋朝交游甚广,此番出使,南来之时,大名府众人也都曾见过他与韩敌猎,对二人并不陌生。这时见着二人,各自行礼,让了客位与二人坐了,范翔却坐在二人旁边相陪,一面笑道:“韩林牙说得丝毫不差,这词正是时邦彦昨岁所作。时邦彦虽然是状元公,诗词亦颇佳,可惜却不如何受歌女青睐,便在汴京,亦甚少有歌女唱他的曲子词,诸位不知,亦不足为奇。只是不想竟能在北京听到这曲《青门饮》,更让在下意外的是,韩林牙竟渊博至此,连这等小事,都如此熟悉!”

就在几个月之前,范翔还在尚书省做右司员外郎,与时彦熟得不能再熟。他既然如此说,那这词便确是时彦时邦彦所作无疑了。只是谁也不曾想到,这韩拖古烈竟然对宋朝如此了解,纵是对手,众人也都忍不住要纷纷赞叹。

只有折可适与游师雄二人,只是端着茶盏,低头喝茶,并不言语。那范翔是个极风趣的人,顺着这个话题,随口又说了几件时彦的趣闻佚事,引得众人皆掩口低笑。因这厅内宋朝文武官员,便以折可适与游师雄官职最高,说完笑话,他又正式向韩拖古烈介绍二人,韩拖古烈与二人都有数面之缘,却谈不上深交,这时又叙了一回旧,折、游二人只不过随口应承,不料韩拖古烈说起二人的事情来,却是如数家珍,便是相识多年的至交好友,恐亦不过如是。

三人聊得一阵,竟是颇有倾盖如故之感,一时间谈笑甚欢。尤其是折可适,说了一会,干脆将座位移至韩拖古烈旁边,反将范翔挤到一旁。座中凡有宋朝官员提及和战之事,不用韩拖古烈回答,折可适都替他挡了架。

如此直闲谈了小半个时辰,折可适才略显倦意,便朝韩拖古烈告了个罪,离席更衣。

他方出了花厅,却不知何时,范翔竟然也溜了出来,便在花厅旁边的长廊上等他,见着折可适过来,范翔远远笑道:“恭喜大祭酒交了个好朋友。”

折可适淡淡一笑,不理会他揶揄,径直走到他跟前,问道:“丞相还是不曾拿定主意么?”

范翔摇了摇头,笑着问道:“未知折将军之意又是如何?”

折可适却不回答,反问道:“仲麟以为呢?当留?当放?”

范翔轻笑一声,道:“似韩拖古烈这等人物,可惜不能为我大宋所用!”

“仲麟是说要招降他么?”折可适也笑了起来,但立即又摇摇头,道:“绝无可能。”

“下官也知道。”范翔若有所失的笑了笑,旋又说道:“不过,既是如此,下官有个不情之请,要拜托折将军。”

折可适惊讶的看了范翔一眼,他这时候才知道范翔专程在这儿等他的原因,因笑道:“仲麟说笑了,你是子明丞相最信任的人,主管机宜文字,倒有事要来拜托我这个闲人?”

“折将军这话却是见外了,哪些事情该听谁信谁的,丞相心里面可分得清清楚楚。如今宣台之内,谁不知道折将军是丞相最信任的谟臣呢?”范翔说到这儿,不待折可适再说什么,又继续说道:“如今这事,下官或许不当多言。然此事亦关系重大——我知道折将军此刻正是要去见丞相,故特意在此相候,只盼将军见着丞相之时,若丞相问及韩拖古烈去留之事,能劝丞相扣留他们……”

“这又是为何?”折可适更加讶异,但他见范翔越说越严肃,最后已是十分慎重,全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他也变得认真起来,又说道:“此事关系重大,仲麟需告诉我原由,我方能答复你。”

范翔抬头望着折可适,仿佛想从他的眼神中知道他是不是在说假话,过了一小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将军不知道朝廷是想要丞相扣留韩拖古烈么?”

听到这话,折可适大吃一惊,问道:“莫非朝廷已颁诏旨?”

“这倒不曾。”见范翔摇了摇头,折可适一颗心却又放回肚子里,却听范翔又说道:“只是……”他欲言又止,却也是的确不知道从何说起。这十几日间的公文往来,朝廷旨意的字里行间,表面虽然说是交由石越定夺,但是范翔仍能感受到背后的压力。至少,他可以肯定,小皇帝是希望石越能扣留韩拖古烈一行的。然而,这些事情,他又实在不便向折可适说明。

范翔自觉受石越知遇之恩,对石越纵然不能用“忠心耿耿”四个字来形容——因为这个词,实是并不太适合用来形容大宋朝的士大夫们——然他视石越为师长,颇存尊敬爱戴之心,这却是毫无疑问的。何况在政治上,他更一向以石党自居,与新旧两党在心里面就存了门户之别。而这次石越宣抚三路,特意召他主管机宜文字,同样也是信任有加。投桃报李,范翔自也不免事事都站在石越的立场,为他来考虑利害得失。他官职虽然不高,可是却一直身处中枢机要,位轻而权重,对于朝中最上层的许多利害关系,也因此看得更加分明。站在一个“石党”的立场,范翔心里面是希望石越与“石党”能继续得势,主导朝政的,这于他,也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他眼见着亲政之后的小皇帝一天天有主见,意图自己来主导朝政,大展身手的小皇帝,与先朝留下的老臣们,原本就有天然的矛盾,弥补这个矛盾本就是十分不易——自秦汉以来,就极少有皇帝会真正的信任先朝做过宰执的臣子,一朝天子一朝臣,石越是先高宗皇帝一手拔擢的,所以无论他当年如何受到猜忌,但是打压归打压,重用归重用,在高宗皇帝心里,那总归是自己的大臣。可于现在的小皇帝赵煦,无论表面上关系如何的好,包括石越在内,现今的宰执重臣,那也是他父亲、他祖母的大臣。范翔心里面也清楚,指望着小皇帝如何亲近、信任石越,那是神仙也做不到的事。但是,只要不激化矛盾,维持着君臣之间的和睦,因为石越身上还有“遗诏辅政之臣”这样的头衔,小皇帝想要摆脱掉石越他们这些元老重臣也很困难。毕竟,在大宋朝,外朝的势力空前强大,不是说皇帝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

然而,范翔心里的这种期望,并不会顺理成章的实现。

身为宣抚使司主管机宜文字,他比旁人更能了解、感觉得到皇帝与宣台之间的那种隐隐的矛盾。自和议破裂之后,小皇帝愈发想要进兵与辽人决战,而石越却就是下令王厚按兵不动;皇帝给河北派出了五万援军,却安排了个李舜举来做提举一行事务,陈元凤更是等同于监军——石越如今已经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别说是范翔,宣台之内,每一个谟臣都看得出来,若是再不下令王厚进兵决战,皇帝心里面,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了。李舜举、陈元凤的这五万人马,说是援军,可是真的只是如此么?

现今宣台之内,此前力主持重的众谟臣,不是改变口风,转而劝石越下令决战;就是缄口不言,或持两可之说。唯一还坚持前见的,便只剩下折可适一人。

兵戎之事,范翔不敢妄进谏言,可是如今这韩拖古烈的放留,在范翔看来,算是无关大局的小事。皇帝既然流露出想要扣留韩拖古烈一行的意思,那么石越希旨行事,让皇帝高兴一下,也是缓和君臣关系的办法。可是不知为何,范翔却隐隐觉得石越竟有要放韩拖古烈归国之意,他自知自己劝谏,石越必然不听;而他心里觉得能劝动石越的人,潘照临不在大名府,陈良早已功成身退,唐康远在王厚军中……这些个“自己人”皆不在跟前。如今宣台之内,石越最为信任,倚为谋主的,便是眼前的折可适。

而折可适再如何说,也是个武人,在范翔心里,他连“石党”都算不上,更不用说是说这些心腹之事。

他吱唔了好一会,才终于又字斟句酌地说道:“只是下官听到一些传闻,有人上本,请皇上扣留韩拖古烈一行为质,皇上将这奏状给御前会议看了,或称当放,或谓当留,是韩丞相与范枢使坚持,皇上才勉强同意,待韩氏一行至大名府后,再由石丞相定夺。此后皇上又数度遣使询问丞相之意,下官又听闻南面行营中,有人公然宣称当斩韩拖古烈人头祭旗云云……此等话语,恐非军将所敢妄言。韩氏放留,下官以为其实无关紧要,只是宣台之决策,常与皇上之见相左,虽说做臣子的,自当以忠直侍君,可若若事事如此,以唐太宗之明,亦不免有怒魏征之时。以下官之见,这些小事上面,不若稍顺皇上之意……”

“仲麟用心良苦。”折可适微微笑道,“不过你大可放心,当今皇上,现时虽不见得有唐太宗那般英明,可也不逊于汉之昭、明,到底是个英明天子。况且朝中两府诸公,皆是当世贤者,纵有奸佞,亦无由得进,仲麟似不必过虑。如今我既在宣司参赞军事,丞相待我以诚,推心置腹,我亦不敢不以忠直相报。仲麟的担忧,我会转告丞相,我自己的计较,亦当坦然相告,至于如何决断,以丞相之英明,你我皆不必杞人忧天。”

范翔听到折可适如此回答,心中虽然大感失望,但他知道折可适为人甚是爽直,既与自己如此说了,那再多说亦是无益,当下只好抱拳谢过。


折可适辞过范翔,他知道此时石越必在宣台后院的书房之内,便径往后院而去。到了后院,却见楼烦侯呼延忠一身便装,守在院门旁边,却是与石鉴在一张石桌上面下着棋,二人见折可适过来,连忙起身见礼,石鉴朝着他行了一礼,笑道:“折祭酒如何来了?丞相正在与吴子云说话哩。待我去与祭酒通传。”

折可适忙谢了,目送着石鉴进院子,回过头瞥了一眼石桌上的棋局,才朝呼延忠笑道:“楼烦侯,这一局,你却是要输了。”

呼延忠与折可适却是世交,笑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莫看他出身低,要赢他不容易。剑术、弓弩、枪棍、拳脚,样样输给他,几日间,统共已输了一百多贯了,除了骑术赢了一场,连下棋都下不过他。我军中有几个相扑好手,京师中都有名气的,昨日和他比了三场,连输三场。也不知他从哪里学来了,问他师傅,总是不说,只是笑着说‘杂学甚广’这等鸟话。我以前听老田说他教过石鉴,还有兵部的司马侍郎也教过他。可老田和我半斤八两,云阳侯看他个文绉绉的书生样,果真好武艺?我却是不信的。以前在汴京时,可从未听过……”

“你这是以貌取人了,若真要较量起来,你和阳信侯联手,只恐亦非云阳侯敌手。”折可适笑道:“你输给云阳侯的徒弟,倒不算太冤。”

“果真有这等厉害?”呼延忠仍是将信将疑。

折可适未及回答,便听院子里面石鉴已经抢着回道:“楼烦侯,你莫要不信,日后见着阳信侯,你自去问他,他却是见识过的。”一面说着,他一面出了院子来,见着折可适,笑着说道:“折祭酒,丞相请你进去。”

折可适又谢过石鉴,辞了二人,走进院中。这后院却是很小,顺着走廊,绕过一座假山,便到了石越的书房之外。守在书房外面的,是石鉴亲自从呼延忠的班直侍卫中挑出来四个侍卫,见着折可适过来,一人过来,示意他止步,折可适忙停下来,解下腰间的佩剑,交予侍卫收了,方有人至书房外禀报,他听见石越在里面说了声什么,待了一小会,便见吴从龙自房中出来,二人见着,只是互相额首致意,一个侍卫已在折可适旁边说道:“折将军,丞相有请。”他连忙整了整衣衫,快步走进书房。

进到房中,才行了个半礼,便听石越笑道:“遵正可见着韩拖古烈了?”

“已经见过。”折可适行完礼,方回道:“真人杰也。”

“确是如此。博闻强识,观及毫末之微,而不失器局宏大。”石越含笑望着折可适,道:“如此人材,要放归契丹,亦难怪众人都担心其日后不免将成我心腹之患。”

“下官却以为无妨。”

“哦?遵正有何高见?”

“不敢。”折可适连忙朝石越欠了欠身,方继续说道:“下官以为,大宋渐强而契丹渐衰,乃是天命。纵起萧佑丹于地下,复掌契丹,亦不能变此大势。区区一拖古烈,又有何为?软禁此人,徒失我大国风范,致万邦所笑,更落契丹口实。”

“然辽人亦曾扣押朴彦成。”

“难道我大宋不曾扣押辽国使馆众人么?韩拖古烈乃是来我大宋吊丧致哀者,凡圣人治平天下,莫不以孝为先。朝廷或者不要纳辽使,他既然来了,若竟扣押辽国致哀使者,将何以表率天下?更贻后世之讥。休说是一个拖古烈,便是辽主亲至,亦当礼送出境,再决胜负!”

石越听着不由笑了起来,“遵正,此非兵家之言。”

折可适却正色欠身一礼,道:“回丞相,下官学的是儒家圣学。”

石越笑道:“儒家亦知兵么?”

“丞相博学,难道不知吴起亦曾是曾子、子夏的学生么?”

石越一时被他难住,不知如何回答,却听折可适又说道:“用兵亦分正道、诡道。当行诡道时,不得拘泥于正道;然当行正道时,亦不可行诡道。世人爱笑儒生迂腐误事,却不知自古以来,只知权谋诡变之术者,同样亦难成大事业。况且使韩拖古烈归国,于我大宋,下官以为亦是利大于害。”

“这又是何道理?”

“丞相岂有不知之理?”折可适道:“韩拖古烈虽然对我朝知之颇深,却也于我大宋并无敌意。因其知之深,故而更知敬畏。下官以为,朝廷若有志一举翦灭契丹,吞并塞北,则韩拖古烈不可遣。若其不然,则当遣之。使韩拖古烈在契丹,日后两国通好,方可希冀。否则,契丹不亡,边祸不止。”

他这番话说出来,石越默然良久,才叹了口气,问道:“遵正以为契丹可灭否?”

“下官未知丞相以为是古之匈奴、突厥强,还是今之契丹强?”

“自是契丹强。”

“下官亦以为如是。”折可适点点头,侃侃而谈:“契丹之强于匈奴、突厥者有二,契丹无部族争立之祸,而兼得耕牧两族之利。自古胡狄易除,盖因胡狄之属,莫不乘中国衰败之机而兴,凡中国强盛,则其自败。若契丹是匈奴、突厥,以我大宋中兴之盛,当逐北千里,斩其名王,封狼居胥,非如此不得谓成功。然下官以为,契丹却不得以胡狄视之,而当以大国视之。自古以来,要攻灭如契丹这样的大国,又正逢其鼎盛之时,非有十数年乃至数十年之大战,绝难成功。”

“朝廷若欲攻灭契丹,亦下官所乐见。然下官以为,每场战争,朝廷上下,只能有一个目标。否则,便容易进退失据,举止纷扰。以今日之事而言,我大宋与契丹战争之目的,只是将契丹赶出国家,并伺机歼灭南侵的辽军,让辽人从此数十年间,只要听说‘河北’二字,便忆起今日之疼,再不敢存南犯之心!便是收复燕云,此时亦不必去想;至于攻灭契丹,更不必提。便果有此等志向,亦待做完了眼下之事,再去想下一步未迟。大饼须一个一个的吃。眼下我们尚只是看得见第一个饼,饼都不曾咬到嘴里,吞进肚中,便老老实实想着如何吃完这个饼再说。无论旁人如何想,丞相万万不能一时想着驱除辽人便可,一时想着还要收复燕云,一时又想着要攻灭契丹,如此患得患失,实是用兵之大忌。”

“大饼须一个一个吃。”石越低声重复着折可适的话,叹道:“知我者,遵正也。”他在房中踱了几步,手里拿着一柄如意,轻轻在左手掌心不停的击打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如此,吾意已决。”

“只是……”折可适想起自己对范翔的许诺,又说道:“下官听说朝廷之意……”

他正待将范翔的担忧转告石越,不料才说了这么一句,便已被石越打断,“是范仲麟罢?他连你那也游说过了?”

折可适偷偷看了一眼石越的脸色,见他并无恼怒之意,才笑着说道:“范仲麟所虑,亦并非全无道理。朝廷之欲,亦不能不考量。自古以来,皆是要内外相和,大军才能打胜仗。”

石越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折可适,忽然笑道:“遵正,你以为如今我军已然稳操胜券了么?”

“那却未必!”问起军事上的事,折可适立即敛容回道:“下官一直以为,而今宋辽两军,在河北实不过半斤八两。我大宋占着天时,辽人占着地利,至于人和,那是一半一半。辽人固然进退两难,可是我大宋稍有不慎,同样可能满盘皆输。”

“遵正说得不错。形势上如今我军的确已渐渐有利,然而打仗不是说形势有利便一定可以获胜的。”石越点了点头,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如今便有不少人,见我大军会师,军容颇盛,辽人已是进攻乏力,便以为局面鼎定,迫不及待要弹冠相庆了。他们关心的是报捷的时间,高谈阔论的是如何反攻辽国,收复幽蓟,甚而攻灭契丹,混一南北!”

“士心民心乐观一点,未必全是坏事。然而在这宣抚使司之内,本相却仍是战战兢兢,生怕犯下半点错误。大错铸成,到时候再去悔叹九州之铁不能铸此错,便已经晚了。”石越言辞说得宽容大度,语气中却已经带上了讥讽,“非是本相不想去面面俱到,然所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旁事和光同尘,亦无大要紧。这兵戎之事,我便是殚心竭智,亦不敢说万全。便是古之名将,如白起、乐毅辈,若他们打仗之时,还要想着顾着朝廷中各色人等的喜好,只恐亦难全其功业。更何况论及知兵善战,我只怕未能及其万一。方才遵正说得好,饼须得一个一个的吃。这其中道理是一样的,以我的才智,如今亦只能顾着一面。顾好了这一面,我便算问心无愧,死后亦有面目去见高宗皇帝与太皇太后。至于其它的,只好顺其自然。”

以石越此时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实已经是形同发牢骚了。折可适自小从戎,其时宋朝武将,大多都要受制于地方文臣,这世上,通情达理的上司,总是要少于求全责备的上司,折家虽然几乎是一镇诸侯,代代世袭,然而同样也免不了要受许多这样的气,或是监军,或是钦差,或是诸路长官……而他所见的,所听闻的,就不免更多。故此,石越的牢骚,事有大小,官有高低,然而境遇却其实是相同的。他听到耳里,不免亦心有戚戚焉。

只是二人毕竟身份悬殊,折可适既不好说什么,却又不能什么也不说,只好干笑几声,在旁边说道:“丞相过谦了。以下官看来,如今我大宋君明臣贤,便犹昔之燕昭与乐毅。实是下官等多虑了,朝廷委丞相以专阃,举天下之兵付之,军国之事,无不听从,大事无不成之理!”

“是么?”石越又看了一眼折可适,忽然嘿嘿冷笑了几声,道:“倘若我是乐毅,却未知谁又是骑劫?”

这一下,折可适却是也再不敢接口,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只是尴尬的站在那儿,却听石越又哈哈笑道:“遵正休要为难,本相不过顽笑而已。便算真的有骑劫,我大宋亦非燕国,我也没有赵国好投,只能学诸葛武侯,死而后已。”

折可适连忙跟着干笑了几声。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觉得这玩笑有什么好笑的。


此时的折可适,并不知道石越正承受着怎么样的压力。待他辞出书房之后,石越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倦,还有寂寞感。他突然间,有些后悔没有将潘照临带来。尽管他知道那样并非明智之举,如今潘照临的名头太大了,那会给他招更多不必要的麻烦。这一点,潘照临自己也很清楚,大宋朝的历史上,就有过一位这样的幕僚,他当时的声名,可能还远不及潘照临现今在汴京的名气,那个人,叫赵普。

不管宋朝如何的开明,倘若有那种举世公认的人中英杰,竟然不愿意臣天子,出来征辟当官,反而愿意“臣臣子”,去甘心当一个大臣的幕僚,那也是上至皇帝,下至朝廷百官,绝对不可能接受的事。可以和司马梦求一样出仕,成为天子之臣;也可以如陈良一样去教书;或者象潘照临现在这样,游历天下,大隐隐于市……这样,已经是开明的极限。至于继续公然留在石越幕府中,皇帝当然不能用这个来治罪,但是台谏一定会让石越下野,而朝廷当中,石越也不会有任何同情者。

这就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意思。

所有的人,你可以当做天子的臣子,这个叫“本份”;也允许你去做逍遥世外的隐士,不给皇帝当官,这个叫“开明”。除此以外,就叫“叛逆”。

做为石越的幕僚,潘、陈二人谢绝过许多次荫封的机会,但当高太后与司马光几次向石越流露出想要正式下旨,征辟潘照临与陈良的想法之后,石越问过二人想法后,便只好让他们离开府中。这也是间接向朝廷表明忠心,说明自己并无蓄积羽翼之意。而高太后与司马光知道二人无意出仕,又已经不在石越府中之后,便也打消了征辟的念头,算是成全二人。

缺少了二人的辅佐,石越有过一段时间的不习惯,但这个时间很短,毕竟,他那时候的身份地位,已经完全不同了。他已经很熟悉大宋朝的运转,他的其他幕僚,其实也是很出色的人物,只是无法与二人相比而已。

渐渐的,他几乎都已经忘记了曾经他凡事都要与潘照临、陈良商议而后行。他很快习惯了与另一种“幕僚”打交道,这些人都是朝廷的官员,并不总会事事考虑到他的利益,每个人关心的角度都不一样……如现在宣台的众多谟臣,包括折可适,甚至范翔,莫不如此。

这些人也都算是一时俊彦,他并不能说出什么不是来。

但是,就是突如其来的,如潮水一样涌来,石越感觉到一种无以言喻的寂寞感。别说痛骂,便连讽刺几句,发几句牢骚,他现在都找不到人来说。

因为他知道,身边的每个人,都会过度的解读他说的每一句话。就象是折可适,素称爽直豪侠、不拘小节,但是,在石越面前,二人地位上的巨大差异带来的鸿沟,还是能轻易的让他尴尬得不知所措。他现在很能理解,为何贤明如李世民,也公然宣称身边需要有佞臣。但他没有这样的资格,也不敢如此。他正在打仗,与对西夏的战争不同,这不是一场策划已久、准备充分,对敌人了若指掌的战争,当年的西夏,是远不能与如今的辽国相提并论的。尽管与宋朝一直打仗的是西夏,可是宋朝真正的劲敌,却是和平了几十年的辽国。他谨小慎微,都生怕犯错,自然也不允许在宣台之内,出现任何不能称职的人。

但这样一来,也让他几个月来,整个人一直都象一根绷紧了的弦。

身在后方指挥的紧张感,有时候是比在前线厮杀的将领们还要有过之的。当年征讨西夏之时,他还可以与潘照临下下棋,发发牢骚,听听潘照临的讥讽、嘲笑……这都可以很好的纡缓压力,更重要的是那样有一种心理暗示,潘照临的讥刺,能让他产生一种他并不需要担负所有责任的错觉。那让他觉得他并不是最了不起的一个人,他犯点错也没什么,反正有人会指出来,有人会帮他弥补……而现今在大名府,却完全不同,他被所有的人寄予厚望,无人真正质疑他,所有的人都仰望着他。他要担负全部的责任,也就要担任全部的压力。

所以,他需要一直演戏。

不仅要在众多的下属、将士、百姓面前表演他的镇定自若,还要在朝廷面前表演,安抚、解释、劝说,让他们保持信心……当他不需要表演的时候,便只有他一个人了。

如果他怀疑了,担心了,动摇了,紧张了……他都只能自己去承受,而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倘若只是如此,倒还罢了。

但如今朝中形势,亦远不及熙宁之时。表面上看来,他声望之隆,官爵之高,权力之重,都远远超过熙宁之时,但实际情况却是,如今他反倒不似熙宁之时那样可以没有后顾之忧。

朝廷之上,是燕昭王还是燕惠王,真是很重要的!

辽人此番南下,的确没有象真宗时那样顺心如意,宋军也抵住了压力,渐渐站稳阵脚,将战争拖到了对于宋朝更有利的僵持拉锯中来。但是辽军的实力并没有多大的折损,或许在辽人看来,与拱圣军、骁胜军、甚至慕容谦部、田烈武部相逢,都是恶战连连,打到心里发凉。可是石越其实也是一样的感觉,拱圣、骁胜、横山蕃军,皆是宋军精锐之师,碰上辽军,不仅难求一胜,反而连连损兵折将,拱圣军更是全军覆没……账面上,他可以觉得自己没有亏。但是,打仗又不是算账。

如今河北虽然诸军齐聚,可真要与辽军决战,以骑兵为主的辽人占据地利,胜负之数依然难说。不要说万一失败,就算是最后拼个两败俱伤,道理上是宋朝国力更强,可是实际却并非如此。辽国损失了南下精兵,国力自然大损,对各部族的控制力会减弱,但他还可以迅速的征召一只数十万人的军队,虽然不可能再如此精锐,可也是来之能战。而战败波及到各部族的反叛,至少也有一两年时间,甚至更长,毕竟那些有实力的部族,同样也被辽主绑在南征的战车之上。他们的精壮男子,也一样会受到损失。但宋朝呢?要重新培养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最快也要两三年,若要形成精锐之师,没有五年以上,几无可能。辽军大概是没有能力再南犯了,即使辽主能再征召一支大军出来,他的文武百官,国中百姓,也会怨声载道,不会随他南下,若他执意南下,以辽国的国情与历史经验来看,大约辽主会死于某次政变之中。可如果石越将宋朝的这点底子也拼光了,休说恢复燕云、攻灭辽国,他要拿什么来震慑西夏?

李秉常现在是在安心经营西域,愿意与宋朝维持和平,两不相帮,可那是有前提的。如若中原空虚至此,西域再好,又有何用?他若不挥师东返,那李秉常就一定会死于某一次政变之中。

到那时,宋朝别说保不住西夏故地,连陕西也会陷入危险。而带来的连锁效应是,倘若李秉常东犯,辽主就又有可能说服国内的反对声音,再次南侵。

所以,石越既不肯便宜放辽人回去,却也绝不愿意轻易的与辽军决战。因为他觉得自己还只有五成的胜算。

他要想方设法,不惜一切,将辽人拖在河北,能拖一天算是一天。聚蓄更多的对宋军有利的因素,就意味着增加更多的对辽军不利的因素。他不是一个能临阵指挥若定的将军,也不能保证率领军队打赢每一场恶仗。他能做的,就是争取尽可能多的对于他的将领们有利的东西。

既然现在辽人是骑虎难下,而宋军进未必有功,僵持则一定可以无过,那就拖着好了。时间站在宋朝一边,从短期来看是这样,从长期来看,也是如此。那他就犯不着冒险。

从来战争都是这样的,只是你自己不失败,敌人就一定会失败。

但石越的如意算盘,现在却有点拨不响了。

皇帝三番五次催促决战,还有一个陈元凤不断的上书,大谈辽军之不利,宋军之必胜。自古以来,人情都是如此,喜欢听对自己有利的事,不爱听灭自己威风的话。陈元凤素称“能吏”,熙宁以来的几次战争,他都有参予,在陕西、在益州,如今又在河北,汴京上至皇帝与文武百官,下至士子、百姓,都认为他是知道宋辽两军底细,且又知兵之人,他既然大言辽军可以战而胜之,若石越只是一个普通的官员、士子、百姓,大约也会愿意相信他的话。况且他又极聪明,绝不说石越半个不字,反替石越辩解,声称此前石越持重,是因为兵力犹有不足,兵凶战危,不得不谨慎一些。如今河北又增五万大军,击破辽人,指日可待。

他更悲天悯人的宣称,朝廷与宣台都体恤河北数百万百姓,受辽人蹂躏,流离失所,因此,想要将辽军赶出河北,让百姓重返家园的心情,实与数百万河北百姓一样的急迫。他屡次提及皇帝的手诏、诏令,将小皇帝描绘成一个爱民如子,完全体谅河北百姓心情而急于与辽人决一死战的明君。

这样的说辞,无法不让小皇帝龙颜大悦,更无法不让各家报纸争相转载,士子百姓交口称颂。当大半个河北受到辽人侵略的时候,不要说那些河北的百姓,大宋朝所有的百姓,谁不盼望朝廷能出圣君,大宋能有救星呢?

而且,救星是不嫌多的。

石越固然是个好丞相,可若小皇帝也是个明主圣君,岂不更加符合大家心里面的期待?

至于河北的百姓,那是什么样的心情,那是石越可以想见的。

据说横塞军中的将士,许多人都主动在脸上刺上了“忠义横塞”四个字!

朝廷、百官、士子、百姓,都翘首以盼石越早一点击破辽军,让河北百姓重返家园。便是在御前会议中,尽管众人都还支持石越,但是韩维与范纯仁毕竟没有真正带过兵,在他们心里,未始不会想,若能早一点结束这场战争,至少也可以为替国库省下大笔的开支,而那些都是百姓的血汗钱……石越能明显的感觉到,来自御前会议的支持变得没那么坚决了。

他们不会相信小皇帝的话,也不会随便就相信陈元凤的话,但这样的态度,开始只是陈元凤一人,可是很快,就是许多人在说。这个世界上,许多人都是这样的,他们听到一些话,开始只是别人的观点,但是当他们转叙时,就有意无意的将之变成了自己的观点,然后,在别人的认同与反对中,他都会更加坚定,从此彻底的相信,那就是自己的观点了。本来现在人们最关注的就是这场战争,而关于这场战争的话题,只要宋廷允许,就会迅速的流传。更何况是如此打入每个人的心坎,让所有人都愿意听到,愿意相信的话。

现在,在宋廷的上层还好,在中下层,特别是市井当中,若有人提出些些质疑,就会受到扑天盖地反驳、围攻,简直便如同过街之鼠一般。

你们怎么可以怀疑石越打不赢耶律信?怎么可以怀疑宋军战胜不了辽军?怎么可以怀疑皇帝的英明?你再号称自己知兵,你能有宣抚判官兼随军转运使陈元凤知兵么?甚至没有人相信陈元凤是贪功冒进的人,因为这时候人们会翻出去过去的事情来,当年便是陈元凤中止了在益州的错误。谁会相信这样的人,会不够谨慎呢?

而当这样的论调迅速的流传开去以后,又会影响到御前会议的判断。这时候,在御前会议的眼中,便不只是小皇帝这么说,陈元凤这么说,而是有数不清的人,都在这样说。而这中间,免不了会有他们平时亲近的、信任的人,从而影响到他们的判断。

便是石越也不得不承认,陈元凤这一次,干得极为漂亮。

这是真正的阳谋,他从胸前,而不是背后扎向自己的这一刀,让他疼到心里,却还只能笑脸相待。

皇帝赵煦没能做到的事,陈元凤做到了。

现在就算石越大声宣称他还不能保证击败辽军,也没有人会相信。他能看到的,只会是河北百姓不解的目光。更何况,他根本做不到“大声宣称”。这也是他作茧自缚。现在是战时,所有的报纸关于对辽战事的文章,都要经过审查,陈元凤的话,那是有利于小皇帝的形象,可以振奋士气民心,当然可以登。但石越辩解的话,那就是军国机密,最后能看见的,只不过御前会议那些人而已。

如今,他就与耶律信一样骑虎难下。

进兵决战也不是,不进兵决战也不是。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对他不利的信息,还不止于此。

南面行营的四五万人马,是分批前往大名府集结的,宣武二军走的是隋唐以来的驿道,由汴京出发,经封丘、长垣、韦城而至澶州濮阳津过河,经清丰、南乐而至大名府,如今已至南乐;而骁骑军是自洛阳出发,走的是唐代以来的驿道,自河阳渡渡河,经卫州往东北而行,如今也已经到了相州汤阴县境内。走的最慢的则是横塞军,他们走的是正北最短的一条道,由封丘向北走直线,经滑州白马津过河——可是,石越刚刚收到的报告,因为官道阻滞,走了这么久,横塞军竟然刚刚过了白马津,赶到黎阳县。横塞军的前锋部,也才到临河县。

可是,喊得最响的,也是南面行营。尽管南面行营麾下三支大军,说得刻薄一点还是“天各一方”,但他们却斗志最为高昂。他们还身在最后方,却不断的向石越请战,要求担当先锋,誓与辽军决一死战。

南面行营这样做,是间接的刺激其他行营诸军。按着宋军在河北渐渐完备的军事制度,宣台会汇总各行营的最新情报,然后发到各个行营的高级将领手中。战时军队行踪不定,有时候更需要保密,不能完全做到这一点,但如今河北两军僵持,没有大的战事,各大行营与宣台之间联系无碍,石越终不能故意将南面行营的这些事情瞒了下来。其他行营诸军的将领,心中的不忿,可想而知。

先锋轮到谁,也轮不到南面行营诸军,他们如此请战,分明就是骂他们胆小,不敢与辽人决战。尤其对自负精锐的西军诸军将领来说,是可忍,熟不可忍?

一面是高级将领们越来越盛的请战之风,而另一方面,耶律信仿佛是故意在撩拨宋军一般,从各方面不断传来情报,显示辽军似乎已经有意撤军。

首先是往北回运的车马,明显增加了,甚至超过了南下的车马。这或许表示有更多的辽国显贵意识到战争将要结束;而他们并不能轻易的退回国内,所以开始提前打算。

辽军一直在往国内运送劫掠所得的财货与伤兵。但此前,由于辽军的构成方式,决定了那能送回去的财货,只会是极小的一部分。哪怕是宫分骑军,谁也不会将自己辛苦抢来的东西,交到别人手里带回国去,这都是卖命得来的钱,关系到一家子今后十年甚至几十年的命运,谁又能信得过旁人?辽国没有保险业,而路上丢失是不可避免的,万一被人以路上丢失了的名义侵吞了,也是他们承受不起的损失。他们能信任的,除非是自己的亲戚、邻里、家丁。但战争没有结束,家丁只要没有严重受伤,还要跟着他们打仗。能碰上亲戚、邻里能够因伤提前回国的,那也只会有极少数的幸运儿。为了避免过多的分兵,辽军显然会选择将伤兵们聚集在一起,将来随着大军一起归国。因此,辽军运送归国的财货,多半是辽主与达官贵人掳掠所得。也只有他们,才能借用回国运粮的运粮车,将自己的财物送一些回去。

但现在情况似乎发生了变化。北归的车马超过南下的车马,就意味着辽人调动了运粮的空车以外的车辆……这是一个明显的信号。

除此以外,还有报告称辽军在河间、深州一带调动频繁,他们开始重新聚结,有细作打探到肃宁一带,辽人的大车成千上万的聚集在一起。另一个迹象则是,真定、定州,甚至高阳关、博野一带,都已经没有辽军出现。沧州、清州的辽军,也彻底的北撤到了霸州境内……

任何人综合这些情报,都会判断辽军是已经打算撤兵了。

因此,宣台中的谟臣中,各军的主要将领中,也有不少人认为该动手了。包括何去非,都力主要与辽军打上几仗,扰乱他们的部署,再拖一拖辽军。连河间府的章惇与田烈武,也主张出击。

但是,王厚、慕容谦与折可适三人坚决反对。

石越心里面是很愿意信任他们三个的。但是,他如今算是腹背受敌,上上下下都在催促着他速与辽军决战。就在这一天的早上,他吃过早饭,见给他送菜的侍婢怯生生的看着他,似乎有什么难处,他当时心肠一软,主动问了一句,没想到,那个女孩问的,却是他冬天之前,能不能将辽人赶出河北?!那个侍婢是定州新乐人,因为家境贫赛,由一个商人介绍,签了三年的契约,到大名府给人做下人,如今期限已近,她在新乐还有老父老母,前些日子听到同乡的消息,说她双亲依然健在,只是生活艰难,这个冬天,只怕十分难捱。但倘若战争不能尽快结束的话,她即使再有孝心,也是难以回去照顾双亲的。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确承受不起让辽军全身而退,从容撤出河北的结局。


石越靠坐在一张黑色的交椅上,闭目养神,心里面却如同一锅沸水一样不停地翻滚着。连石鉴何时进来的,他都没有注意。

“丞相。这是开封来的家书。”

“哦。”石越微微睁开眼睛,接过石鉴递上的信函,看了一眼信皮,不由惊讶的“噫”了一声,原来这封家书,却是金兰写来的。他连忙拆开,打开细读,金兰信中,除了给他问安之外,说的却是十来天前,她与高丽使馆已经给高丽国王上书,力劝高丽参战,夹击辽国之事!此前宋辽之间的和议,因为也涉及到高丽,曾经让高丽使馆十分紧张,但在确定宋朝绝无出卖高丽之意以后,他们显然都松了一口气,也意识到是他们表明态度的时候了。石越知道,金兰的算盘是打得很精的,这时候表态,是因为她已经看到了战争的天平已向宋朝倾斜,但同时她也留有余地,等她与高丽使馆的奏章到高丽国,又是一两个月过去了,态势就更加明显了。到时候,高丽既可以反悔,也可以参战,而且还显得他们并不是因为大局底定才加入宋朝这一方的。因此,他们开出的条件,也显得“理直气壮”。除了要宋朝保证高丽国的安全,在辽国报复时出兵援助之外,还要求做为出兵的补偿,宋朝要免除高丽国的全部债务,同时若能攻灭辽国,宋朝同意将辽国的东京道,划归高丽。

石越不由得嘿嘿轻笑了几声,顺手将这封信递给石鉴,笑道:“你读一下,再替我写封信给两府,请韩丞相召见高丽正使,问明是否确有此事。高丽所请,都只管答应。只除这划归东京道一条,要稍稍改一下,凡是他们高丽大军自己打下的州县,都归他们所有。他们若能攻下中京道,那大定府亦归他们。”

石鉴一面迅速的看完金兰的“家书”,一面留神记着石越说的话,这时却不由抬起头来,担心的问道:“丞相不嫌太大方了么?倘若高丽果真攻下辽国东京道,那便又是一个渤海国,甚至比渤海国更盛!”

“那亦得要他们有本事。”这一天来,石越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畅快的笑出声来,“给人画饼,自然是要越大越好。我就怕他们连一个州都打不下来。攻灭辽国……哈哈……”

石鉴却不知道为何石越会觉得这么好笑,只是奇怪的看着石越,却听石越又吩咐道:“待韩丞相问过高丽正使后,便请两府将此事登上各大报纸,务必要头版头条,字体要大要醒目。”

“啊?”石鉴轻呼一声,连忙又低下头去,应了一声:“是。”却又在心里面想着金兰与高丽使馆诸人见着报纸后的表情,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但是,接下来石越的话,却让他真的惊得连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你速速办妥此事,休要耽搁,便这几日间,还要随我去冀州!”

“丞相、丞相要亲往冀州?!”

“不错。亦正好顺道送韩林牙一程。”石越又将头靠回椅子上,闭上眼睛,淡淡说道:“明日便要召集众人,宣布此事。”说完,他突然又想起什么,又说道:“对了,吴子云若找你,你便说我对他此次差遣,颇为满意。方才我忘记对他说了,他给镇北军写的军歌甚好,陈履善也几次在文书中提起,要请他给横塞军也写一首军歌,你让他多多费心。”

“是。”石鉴答应着,直到退出书房,他心里面,还在想着石越将要亲往冀州的事情。

2

石越突然决定亲自前往冀州前线视察,对此宣抚使司内众谟臣都各持己见,意见不一。但是,石越似乎心意已决,九月十三日,便率众人自大名府出发,除了楼烦侯呼延忠率三千殿前侍卫班寸步不离外,石越只留下了参议官游师雄在大名府处理日常事务,其余主要的谟臣,除了陈元凤还在横塞军中,仁多保忠已经返京,唐康、何畏之、和诜皆已先后去了冀州与永静军前线,自李祥以下,折可适、吴从龙、高世亮、黄裳、何去非,以及范翔、石鉴,尽皆随行。此外,随石越北上的,还有数十名在宣台听差的低级文武官吏,以及十几位文士清客——这些大多是河北本地人,都是石越在北京开府之后,前来投效的。这是当时风气,这些人在河北各府州都算小有名气,也算是当地人望,延揽这些人,于了解河北之民情地理以及宣台军令通行皆颇有好处,这十几人中,也有几名是逃难而来的,石越将之招致幕府,也是为了安抚河北的士大夫们。

其实在军事上的决策,别说是这些人,便是范翔、吴从龙、黄裳的建议,石越也并不甚重视。他倚为谋主的,身边主要是折可适、游师雄与何去非三人,除开这三人,他是宁肯舍近求远,公文往来去询问王厚、慕容谦、何畏之等人的。至于此刻聚集在大名府的许多不掌兵的河朔将领,那也只是在宣台挂个名而已,许多人自从到了大名府,几个月来,甚至都不曾见到石越长什么模样。这与他当年在陕西之时,完全不同。熙宁时石越在陕西,虽不能说有周公风范,可是当地才俊之士,只要到安抚使司递上名帖,绝大部分人,还是有机会亲自见到他本人,面陈自己的建议的。

石越在朝廷做宰相时,便已经略略有一些重陕西而轻河朔的风评。但他曾在陕西做过地方官,熟悉、了解当地的人物,而肯加以重用,这也是不足为怪的。正如两浙路的进士,尤其是西湖学院出身的进士,也更受石越青眼,这都是一个道理。众人也并不会因此而生怨恨之心。他此番宣抚河北,河朔名士大都还是十分高兴的,虽然石越来无论如何都比不上韩维、韩忠彦来,可众人都知道他有礼贤下士的名声,也都将此看成一个机会。在当时人的心目中,石越算是京东路人,而范纯仁算是陕西人,韩维与韩忠彦则算是河北人,因此,河朔的名士们都觉得,石越现今虽然偏向陕西人,可是他毕竟是京东路人而不是陕西人,若来过河朔之后,必然态度会大有改观,不仅眼下就有难得的受赏识的机会,日后对河朔士人来说,也是大有好处的。

但是,现实的情况,却不能不让他们感到一些失望。石越到了河北后,对文士虽不失礼遇,却也难有亲信重用的例子;至于武将,则更是大多受到冷落。他信任重用的依然是西军与河东出身的将领,河朔军中,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低级武官有时候反而能在宣台谋一个要职,中高级武官却完全受到排斥。只不过,若没有文士替他们出头,这些河朔将领心里再如何郁闷,也是没有人会关注到的。尤其是在石越斩了武骑军都校荆岳之后,许多河朔将领虽然心中都十分不平,可是却根本没有人敢做仗马之鸣。

由大名府至冀州,有四百多宋里。石越虽然下令轻车简从,麾下一干人马,统共也有四千余众,六七千匹马,外加几十辆马车。这还没有算上随行的辽国使团。这么多人马,尽管是在宋朝境内,都是骑马坐车,又是沿着官道,沿途又都有补给供应,每天也只能走六十到八十里。计算时间,到冀州大约要走上六七天,那时已经是九月下旬了。

因此,石越走得一天,也不过走了约七十里路,刚好赶到馆陶。他心里有些嫌慢,当地官员前来接他进城休息时,他便有些踌躇,只是他知道这浩浩荡荡的人马,单是供应人马吃喝,住宿之处,便不是随便找个地方就可以解决的。故此他虽不太情愿,却也只得随地方官进城,在馆陶城内过夜。

他这次北上冀州,负责替他打前哨的,是勾当公事高世亮。高世亮率领数十名精干官吏,比他们早行一日,一路打点,石越一行到达馆陶之时,他早已离开,只留下两名亲吏等候,将石越迎至他亲自选定的下塌之处——这是一座十分幽静的大宅院,也不知道是谁家的产业,在石越进入宅子之前,石鉴与呼延忠已经率领班直侍卫将这座宅子又重新搜查了一遍,又遍设岗哨,待石越入住之时,这里俨然已经成为了另一座宣抚使司行辕。


石越也没什么心思关心高世亮是不是扰民,在宅子里刚刚安顿下来,便立即叫人将那两名打前哨的亲吏唤来,问道:“你们高将军现在到了何处?”

那两名亲吏听到石越亲自召见,都是诚惶诚恐,谁料问的竟然是这件事,二人愣了好一会,才赶忙回道:“回丞相,高将军走前曾说道,今晚该在临清落脚。”

“临清!”石越似是自言自语的重复了一句,便挥了挥手,道:“你们辛苦了,都下去歇息罢。”

二人面面相觑,想不通石越召见他们,竟便只是为了这么一句话,莫名其妙的告了退。出到中门,远远望见折可适与何去非连袂而来,二人在宣台当差也有数月,认得二人,连忙退到门边行礼。

折可适自是不记得二人,但何去非却是记性甚好,见着二人,问道:“你们不是高将军的人么,如何会在此处?”折可适本也不曾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正嫌何去非多管闲事,方要拉着何去非快走,却听二人回答道:“下官是受丞相之命来此……”他心中一动,立时停了下来,转身看了二人一眼,问道:“丞相见你二人何事?”

那个亲吏互相看了一眼,一时却不知道如何回答。宣台之内,军令甚严,原本石越召见他们,不得石越允许,便连高世亮,二人也不敢乱说,可是方才石越所问之事,却实在谈不上任何机密可言,问话的又是宣台之内最得石越信任的折可适。二人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觉得这并非大事,便据实回道:“是丞相问下官二人,高将军现到了何处……”

“唔?”折可适也似乎怔了一下,旋即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当下便不再作声。

何去非莫测高深地看了折可适一眼,问道:“大祭酒,这其中可有何玄机么?”

折可适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并不回答。二人放了那两名亲吏离去,都默不作声的朝院子里面继续走,快到石越住处之时,远远看见石鉴抱着佩剑,斜靠着一块大石头上,见着二人过来,笑嘻嘻的便伸手拦住,笑道:“折祭酒、何承务,丞相在见客哩,还请稍待一会。”

折可适奇道:“见客?这么晚了,在馆陶?是丞相召我二人前来的……”

“我知道。”石鉴笑着说道:“不过丞相确实是在见客,我可不敢打扰。还望二位多担待。”

何去非听到这话,便开始左顾右盼,打算找个地方坐下来等,折可适却愈发的好奇了,问道:“丞相究竟是见的什么人?”

“是裴昂裴千里先生。”石鉴倒没什么忌讳。

何去非倒还罢了,折可适立时笑了起来,“那个自比管仲、乐毅的河间名士?他又来献策么?”

石鉴正要回答,那边何去非却有些不高兴了,道:“大祭酒休要小觑天下英雄。书生当中,也未必便没有知兵的。裴千里先生虽未中进士,可当年赵韩王亦不过一村秀才,也能辅佐太祖平定天下。”

他这么一认真,石鉴便不好说话了,折可适却是呶呶嘴,笑道:“我可瞧不出来裴千里先生竟可与赵韩王相比。我听说他不过在白水潭读过几天书,晓得些杂学,考不上进士,便回河间,谈些格物之术,又能讲些各家之学,凡王、马、石、程、张、桑、苏,诸家之见,都能说些皮毛,兼又写得几句曲子词,还办过一次报纸,便在河间府自称是程先生、桑先生的门人,号称名士。他自称功名馀事,是闲云野鹤的高人,可朝廷说经术,他便讲孔孟;朝廷说货殖,他便讲管桑;朝廷说无为,他便讲黄老;朝廷重边功,他便讲孙吴。先是在莫州做幕僚,辽人南犯,他倒是颇能料敌先知,敌方在雄州,他便已至大名府。到了大名府又大谈北事,在一干秀才中得了个知北事的名声,这才被荐到宣台……”说到这儿,他故意停了一停,讥讽的看了何去非一眼,笑道:“何先生,我可有半点说错?”

何去非被折可适说得脸都红了。他与那裴昂其实并无半点交情,只是他自己是以一介书生,而喜谈兵事,竟做到讲武学堂的教授,但也因为他没有从军的经历,常常被人讥讽。折可适瞧不起裴昂,于他来说,不免有点物伤同类的感觉,故此才出言辩护。哪知折可适一点口德都不肯留,说话如此刻薄。

他张口正要回敬几句,却见一个侍卫自里头走了出来,问道:“丞相叫我来问,折将军与何先生可到了?”

石鉴懒懒起身,笑着回道:“早已到了,正在候着。”

“那丞相有请。”

何去非与折可适听到那侍卫如此说,也不再斗嘴了,连忙整了整衣冠,随着那侍卫进去。


进了房中,却见果然房中除了石越以外,还有一个人,正是裴昂。折可适和何去非先向石越行过礼,又与裴昂见礼,石越吩咐人给二人看了座,便对裴昂说道:“烦请裴先生将方才说的计策,再与折将军与何先生说一次罢。”

“不敢。”那裴昂抱拳朝石越行了一礼,略侧了侧身子,面对着折可适与何去非二人,他身材矮小,面目黑瘦,但声音却中气十足,说道:“折将军素称‘将种’,何先生亦是本朝兵学大家,学生班门弄斧,还望二公毋怪。”

他谦逊两句,便话入正题,“学生向丞相所献者,乃是铁壁合围、十面埋伏之策!若用学生此策,必能生擒辽主,使十万辽兵,匹马不得生回南京!”

折可适方听完这一句,嘴巴已是张得好大,惊声问道:“袁先生是说,要在此河北平原之上,四面包围这十万契丹铁骑?”

“不错,此乃当年韩信围项王、匈奴困汉高之法!”裴昂点了点头,慷慨说道。

“先生真规模宏大,非吾辈敢想。”折可适讥讽的说一句,挑衅似看了何去非一眼。何去非脸都快要红到脖子根了,尴尬的避开折可适的目光,轻轻咳了一声。

裴昂却不知道折可适这是讽刺他,高兴的朝折可适抱了抱拳,连声说道:“不敢,不敢。”当下便滔滔不绝的说起他的策略,折可适与何去非听得心不在焉,又不知道石越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好象个泥塑木偶一样,听他说得天花乱坠。

好不容易听他说完,石越却也不问他二人意见,只是温言与裴昂说了两句,打发他高高兴兴的辞去。石越才笑道:“你们听听裴千里说什么,也好知道外头现在都是何种议论。我记得裴千里才到宣台之时,正逢拱圣军之败,他献的是固守大名府,以待天下勤王之师之策;其后他献的是高垒深壁,毋与之战,待敌自去之策;转眼之间,已成铁壁合围、十面埋伏了!”

到了石越面前,折可适却没有那么随便了,他与何去非都知道石越的话没有说完,便静静凝神听着。

果然,过了一会,石越烦躁的起身踱了几步,说道:“我须得尽快赶到冀州,亲眼看一看深冀局势。明日起,你二人便随我轻骑前往,人不要多,只坐两辆马车,四马拉车,沿途到驿铺换马,侍卫也只带一百骑便可。”

“这……恐怕不太安全。”折可适其实早已猜到,这时候听石越亲口提出,便知他心意已定,但他却不能不劝谏,“丞相若是嫌慢,明日起,咱们不妨昼夜兼程。”

“昼夜兼程容易,人也可以吃干粮,叫马吃什么?大队人马,沿途供应,都要事先准备。还是人少要好些。”石越摇摇头,道:“韩参政已经回京,汴京……”他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方才冀州来报,连深州的辽军,也已经有北撤的迹象。”

折可适正要劝石越沉住气,何去非已经急道:“深州之敌,无论如何都不可让他们跑了!”

“故此我打算下令让慕容谦率兵东下。”石越踌躇道。“他虽经大败,可也已经快两个月,该恢复些元气了。河东久无战事,吕吉甫也已经率太原兵下井陉,算着时间,这几日间该到真定府了。两路合兵……但王厚却建议我令慕容谦与吕吉甫率部走满城,北攻辽国易州。”

“此妙计也。”折可适击掌赞道:“丞相尚有何疑?”

何去非也说道:“慕容谦与吕惠卿虽然未必能攻下易州,然而辽人绝不敢弃之不顾。一旦易州失守,不仅自易州攻紫荆岭,紫荆岭天险顿失;更可威胁范阳,辽军一切粮草供应,必经范阳南下。下官敢担保,耶律信绝对不能听任易州告急而无动于衷。自辽人南犯以来,我军与辽军交战,几乎都是在辽军选择的地方,他们要打便打,不想打便不打,我军全无主动可言。如今两军既在深冀间僵持不下,我军趁此机会,在辽国境内辟一战场,未必不是一个好办法。”

“辽人在易州本就有精兵驻守。”石越却仍然颇有顾虑,“休说慕容谦与吕吉甫多半是攻不下易州,便是要调动辽军,也不容易。我以为耶律信远水不解近渴,辽人要增援易州,多半是耶律冲哥出兵,或者调动幽州守军。而我军少了左翼这一支兵力,对河北战局,亦是举足轻重。”

折可适心里未必真的瞧得起慕容谦的横山蕃军,但他揣测石越心意,以为是石越不愿意慕容谦错过河北的大战,心中一转,便笑道:“丞相所虑,亦不无道理。既是如此,何不只遣一支偏师,行王厚之策?”

石越愣了一下,奇道:“偏师?”

“不错。”折可适笑道:“吕惠卿的太原军,亦有五千之众,号称悍勇。虽是客军,正好段子介的定州兵熟悉地理,丞相何不令段子介率定州兵到吕惠卿帐下听用,两处合兵,佯攻易州。”

石越心里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办法,却又有些迟疑,过了好一会,才道:“恐遭物议……”

“不妨。丞相只令吕惠卿佯攻,可取则取,打不下来,亦不勉强。至于慕容谦,仍令他东下,进兵祁州,只在深泽驻军,不可与辽军交锋。”

石越这才点点头,却听何去非又说道:“丞相既然已令太原兵北攻辽境,蔡京率军至沧州已有时日,何不同时也令他率京东兵解霸州之围?”

“他那些乌合之众,济得甚事?”折可适冷笑道。“若遭挫败,反伤我军士气。”

“不妨。”石越倒没有折可适那些成见,笑道:“也好。先让两只偏师弄些动静,看看耶律信如何应对。至于大军究竟是战是守,待我到了冀州,再行决断。”

“那河东那边?”折可适试探着问道。“那几门火炮已经到了……”

“河东先不去管它。”石越断然说道,“我知道朝中军中,于河东诸军颇有非议,然我不能去指挥千里之外的事。有章、折、吴三将在河东,吾辈尽可高枕无忧。遵正,你替我写封信给他们三人,便说不管朝廷有何命令,是攻是守,一切用兵之事,他们仍可自行决定。所有的责任,由我来承担。尤其是吴安国,他想如何打仗,便如何打仗。不管谁的命令,都不必听从。”

“是。”折可适连忙欠身答应了,心里面却也不禁有几分羡慕吴安国的好命。


商议妥当,次日一早,石越便抛下大队人马,只带了范翔、石鉴、折可适、何去非以及韩拖古烈、韩敌猎诸人,在呼延忠及一百骑班直侍卫的护卫下,轻骑快马,前往冀州。众人每日纵马疾驰一百五六十里,到了十五日傍晚,冀州城墙,便已遥遥在望。

“丞相,前面就是冀州城了!”在半道上加入众人的高世亮,是这一行人中,对于河北最为熟悉的,此时,他回头望见石越正从马车里面伸出头来张望,便连忙勒马回转,靠近石越车旁,伸手指着远处的信都城,高声说道。

石越微微点了点头,伸手虚按了一下,赶车的侍卫立即会意,大喊一声,熟练的轻勒缰绳,马车的速度立即减缓下来。石越从车里面探出身子来,手扶车辕,站在车门之外,眺望着冀州城。随从众人见着石越的马车减速,也纷纷跟着慢了下来。

“现今冀州是姚君瑞的云翼军驻守吧?”

“正是。”高世亮侧头应道,“下官已经着人知会姚将军,此时他们在城墙上,应该已经见着我们了,大概就会出城迎接。”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号角大作,高世亮连忙转头望去,只见冀州城南门大开,数百骑带甲骑兵,手持大旗,自城内疾驰而出,朝着他们这边奔来。

“来了!”高世亮方笑着回头,却见石越已经坐回了马车之中。

因石越事先有令,诸军将领,自王厚以下,皆不得擅离职守前来迎接,因此冀州前来迎接的,也就只有冀州守臣与云翼军诸将。此时距石越抚陕,已有十余年之久,西军之中,也已物是人非。如云翼军中,除了姚麟以外,自副将以下一直到营一级的将领,十余年前,大多不过是一介指挥使甚至官职更小,石越几乎不可能认得他们,而对他们来说,石越也近乎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毕竟,十余年前,哪怕是西军之中,指挥使这一级的低级武官中,能够亲眼见过石越的,本来也不会太多。

但这似乎无损于石越在西军中的威信。

尽管石越自从与高世亮说话之后,只是在冀州知州与姚麟前来参拜之时,掀开车帘回了一句,此后便再也没有露面,但宣台随行的众人都可以感觉到,云翼军诸将在有意无意的将目光瞥向石越马车之时,脸上流露出来的那种敬畏。

石越无意宣扬自己的行踪,当天晚上,宣台众人便入住姚麟的行辕。然后石越便颁下令来,由范翔、折可适替他宴请冀州的文武官员,何去非与高世亮代他犒赏冀州诸军。但石越本人,却并没有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当天晚上,和石越一样,没有出现在冀州宴会之中的,还有随他前来的两名辽国使臣——韩拖古烈与韩敌猎,以及一直寸步不离石越身边的呼延忠与石鉴,还有云翼军的都指挥使姚麟。


“林牙,咱们真的要在这儿一直玩双陆么?”姚麟的行辕之内,韩敌猎百无聊奈的望着面前的双陆棋,他其实一点也不想与韩拖古烈下棋——他从来就没有赢过他。

韩拖古烈笑着看了他一眼,把手里的棋一丢,笑道:“遂侯要是不想下棋的话,我这次在汴京又买了几本书,有苏子瞻的新词……”

“罢!”韩敌猎连忙摆手,止住韩拖古烈,道:“那我宁可下棋。只是,咱们不能出去走走么?石丞相也说了,冀州城内,任我们通行。”

“话虽如此,可冀州城内,又有什么好看的?”韩拖古烈假装没有看懂韩敌猎眼中的意思,淡淡回道:“这冀州又不是开封,这个时辰,外边早已经宵禁了吧。要不,咱们去折遵正的宴席上去做个不速之客?”

“那还是算了。”韩敌猎摇了摇头,道:“明知过几日就要杀个你死我活,现在却要把酒言欢,我做不来。况且范翔来请时,咱们已经婉拒了,此时再去,岂不叫人笑话。我看此处离城墙不远,何不上城去走走?我倒想知道,石越究竟是故作大方,还是真的让咱们畅行无阻?”

他说完便要起身,但韩拖古烈却端坐在自己的胡床之上,纹丝不动。他只好又坐回来,听韩拖古烈慢条斯里的说道:“遂侯,孔圣有句话,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是什么话?”

“君子慎独。”

韩敌猎愣了一下,不知韩拖古烈是什么意思。

“石越下令,冀州城内,许我二人通行无碍,那是待我们以客礼。宋人既然以客礼相待,难道我二人却好将自己当贼?”韩拖古烈端起手边的一盏茶来,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茶,笑道:“如今是两国交战,我二人出了这房间,所见所闻,便不免皆有瓜田李下之嫌。可其实,便让我们将这冀州翻个底朝天,却也不见得能有甚于我大辽有用之事。那咱们又是何苦来着?”

“这……”

“石越既以君子之礼相待,我等便以君子之礼相报。他说冀州城内,我二人可以四处通行,那么我二人便老老实实,不出这房门一步,也让宋人知道我大辽上国使臣的风范。”

韩敌猎听得目瞪口呆,原本他确是想出去探探冀州的虚实,但听韩拖古烈这么一说,却也觉得确有他的道理,只是他毕竟没有这么多花花肠子,半晌,才说道:“如此,岂不虚伪得紧?”

韩拖古烈哈哈大笑,摇头道:“遂侯说得不错。不过,天下之事便是如此,有时虚伪亦有虚伪的道理。”


与此同时。冀州城,北城楼上。

几个守城的节级惊讶的看见云翼军的都指挥使姚麟一身便服,恭恭敬敬的陪着三个陌生的灰袍男子登上他们驻守的城楼。对于冀州的士兵来说,很少有人能看到姚麟穿便服的样子,这当然不是说姚麟时时刻刻都会穿着铠甲,但他的确每时每刻,都会穿着那身绯红色的官袍。

这件事已经令他们如此的惊讶,而他们更加想像不到,大宋朝的右丞相、三路宣抚大使,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丞相请看,那边,便是辽军的大营……”

石越顺着姚麟手指的方向望去,便见北方的夜空中,远处,依稀可见一处地方,有许多的火光相连。

“前些日子,韩宝还不断派兵过来挑战。但这几日辽军已经不再渡河,我军派出去的斥侯发现,韩宝已经放弃了深州城,将他的兵力往东北移动,如今他的主力已退至武强的北面,还在滹沱河上搭了几座浮桥。韩宝要退兵的话,大概不会走乐寿,而是会走饶阳,或者干脆走安平。”

“这么说来,如今我军离韩宝已经有点远了?”

“正如丞相所言。”姚麟脸上露出一丝忧色,“辽人将地利利用得极好。我军原本是欲以河为界,与辽人相持。然韩宝退上这么几十里,我军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若是进,便要渡河,焉知不是辽军诱敌之策?我军渡河,他便可乘我立足未稳、尚未扎寨之时,与我决战。若是不进,万一辽军是真的退兵,我军便只好望着他从容北撤。除非阳信侯能在河间拖住辽军,否则只能是鞭长莫急。大军追不上,若以轻骑去追,难免要吃耶律信的大亏。但若韩宝干脆走安平、经博野北撤,阳信侯也无可奈何。”

“这个无妨。”石越说道:“本相已经下令,令慕容谦进驻深泽。”

“丞相明断。”但姚麟却并没有松一口气的意思,“只是恕下官直言,我诸路大军中,实以左军行营最弱。辽军若过了滹沱河,往北便只有唐河能勉强阻一阻他们,左军行营主力皆是步军,易为辽人利用。下官若是韩宝,便直趋博野,慕容大总管若率军来追,除非抛弃步军与辎重,否则断难追上。而下官则以骑兵背唐河布阵,与慕容大总管决战,如此,以众击寡,以强击弱,以有备击无备,无不胜之理!唐河以南非唐河以北,到时只怕慕容大总管连个藏身之处都难找到。非止左军行营如此,便是阳信侯的右军行营,亦是如此。辽军兵力聚集,我军兵力分散,河北又无必经之道,我军若急于牵制辽军,便易被其利用,各个击破。”

“那君瑞之意?”石越看了一眼姚麟,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

“下官以为,我军绝不能让韩宝过滹沱河!”

“哦?”

“如今已近冬季,这河北平原之上,所谓‘林寨防线’也好,所谓‘塘泊防线’也罢,皆无大用。唯一于我军有利的一点地利,便只有滹沱河!是以我军一定要善加利用,只要能拖住韩宝,这几万人马,便形同人质。辽军如今的阵形,尤如一条长蛇,要阻住一条长蛇溜走,不一定非要挡住蛇头,正当蛇头,反易遭蛇咬。我军只要咬住蛇尾,它照样跑不掉!除非辽主与耶律信果真见死不救,舍得让韩宝的几万大军葬身河北!”

“而君瑞以为,要咬住韩宝,慕容谦与田烈武皆靠不住?”石越不动声色的望着姚麟,继续说道:“可如此一来,中军行营,便只有渡河……”

“只要我中军行营的主力渡河紧紧盯着他,韩宝便算是架好了浮桥,可想要从容渡过滹沱河北撤,也绝非易事!”

“万一如君瑞所言,辽军正要诱我渡河,与我决战呢?”

“与辽人提前决战,固非上策,然凭着韩宝之能,要想轻易击败我中军行营几只精锐之师,嘿嘿……想要吃下我西军精锐,也要他韩宝有副好牙口!”姚麟不屑的冷笑道:“丞相明鉴,如今河北之势,能与辽人相持,待其自败,自是上策;可是举大军与契丹决一死战,下官以为,算得上是中策;纵辽人全身而退,日后再去仰攻幽蓟,方是下策。渡过河去,打得几场硬仗,让耶律信、韩宝晓得我大宋西军的本领,从此彻底死心,也未必全是失算。”

他说完之后,望着石越,却见石越既没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定定的望着远处的夜空,若有所思。

3

尽管不事张扬,但右丞相、三路宣抚大使石越亲临冀州的消息,还是很快在中军行营诸军中宣扬开来。对于无所事事,每日只是操练部队,绝不与辽军交战的中军行营诸军将士来说,这几乎是他们这一个多月来最重要的事件,每个人都心里面兴奋的猜测,不少人将此视为大战即将开始的一个信号。

然而,石越九月十五日抵达冀州之后一两日间的所作所为,却又不象是来督战的,更似来犒军的,甚而很象是来给韩拖古烈送行的。十五日晚进驻冀州之后,石越就再没有离开冀州一步,而是坐镇冀州,连续召见中军行营王厚以下的致果校尉以上将领,从阜城、东光、武邑、北望镇,宋军的高级将领,走马灯似的,往返冀州之间。但无论是召见哪一位将领,是亲信如唐康、王厚,还是一个素不相识的营都指挥使,石越都只是提问、倾听,绝不发表意见。

与此同时,追随石越而来的宣台谟臣们,何去非与高世亮分道前往各处劳军——自从宋辽在深冀间相持以来,宋军这边算是过上了好日子。其时宋朝虽然号称繁华富裕,肉价也不算很贵,如陕西长安地区猪肉不过三四十文一斤,开封也不过一百一二十文一斤左右,然而以整个社会来说,即使是收入还算不错的禁军,除非他没有家小,否则也不可能每顿都吃上肉食,更不用说大鱼大肉。而自熙宁以来,虽然宋军一直实行募兵制不变,但禁军募兵的对象,却也始终在缓慢却坚定的改变着。尽管大量招募来自中产之家的“良家子”一直是个社会性的难题,世代从军的禁兵仍然是宋朝禁军的主要来源,但减少招募无赖子的数量,增加有一定家业的下户男子的比例,也一直是石越与司马光努力的目标。而他们的努力,在一二十年后,在西军中已经有一定的成效,其中原因,大半倒是因为外部环境的变化,一则自熙宁西讨之后,大量禁军裁汰屯田,还有许多负伤的禁军拿着丰厚的抚恤金离开西军,由宋廷另行安置,这就使得世代从军的兵源大量减少;此外则是因为相对来说,当时陕西路相较河北路贫困,而西军声誉又要好过河朔禁军,兼之在持续不懈的努力下,歧视从军的风气也有相当改善,陕西路下户中男子投军的意愿也更高。因此,在熙宁西讨十余年后,西军中由下户出身的禁军,已然接近五成。而另一方面,西军中世代从军的禁军,较之河朔禁军中同样出身的禁军,也要淳朴许多。所以,对以西军为主的中军行营诸军来说,这一个多月的生活,除了不能喝酒,便真的是如在天堂一般。他们竟然因此生出一种淳朴的感激之情来。因为他们相信这并非是他们应得的东西,在享受了这一切后,他们便会感到不安,期望能够有所行动来报答这一切。

这样的一种心情,若是河朔禁军,就只会觉得可笑。同样的待遇,若是施之于某些河朔禁军,大概换来的回报,只是当停止这种待遇之后的怨言以及随时可能因此而爆发的兵变。

但对于这些淳朴的西军士兵来说,这却是切切实实的感情。和他们讲什么保家卫国,有时候便如同对牛弹琴。在他们的心里面,会自然而然的将陕西当成家,面对西夏时,他们能理解这一切,并产生一种同仇敌忾来。但要他们将河北这个陌生的地方当成“家”,那却是极困难的。那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概念,因为在这个时代,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不曾听说过“河北”,当他们到了此处,其实和到了外国也并无区别。因为他们也想象不到“外国”是什么样的,在他们心里,外国就是西夏,而西夏与河北又有何区别?西夏人的话他们听不懂,河北人的话,他们同样也是听不懂。

对他们来说,与其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说什么“保家卫国”,不如直接告诉他们要“忠君护主”,至少后者的概念,在他们心里还是根深蒂固的,易于理解。虽然同样也难有共鸣。

他们最真实的感情,都表现在最普通的事情上。诸如有恩必报、乡里之情、袍泽之谊,以及上司、同伴的感染……倘若他们的长官在战场高喊着“忠烈祠见!”并且奋不畏死,他们就算心里面并不真正清楚“忠烈祠”是个什么东西,也会血脉贲张、义无反顾的跟着大喊“忠烈祠见!”然后为此而战死沙场。

只有受过一定教育的武官们,以及极少数的普通士兵,才会有可能自觉意识到他们是为了另一些事情而战斗。尽管很可能每个人的动机都很复杂,往往都是高尚的与自私的动机混和在一起。对于绝大多数的武官来说,他们战斗,既是为了保护百姓,也是为了效忠宋室,但同样也是为了升官发财。旁人很难知道,在某个时刻,他们心里的哪一种动机会突然占到上风……

有过抚陕平夏之经历的石越,虽然十余年来身处庙堂之高,却倒还并没有忘记尊重该尊重的现实。何去非与高世亮所到之处,必要杀猪宰羊、问疾给药,宋军的生活,令黄河北岸的武强城里的辽军都感到羡慕。其实就算对于契丹的宫卫骑军来说,他们的饮食,平时在辽国时,也不可能保证天天有肉食吃,只能说是以乳制品与小麦类制品为主,南侵之后,初时还可以常常宰杀劫掠的牛羊牲畜,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但自从八月中旬以后,每日就只能煮点肉汤,啃啃乳酪,连酒都要限量供应。进入九月以后,辽人最爱喝的酒露,除了军中贵人,普通士兵便完全喝不到了,只能勉强保证奶酒的供应。

何去非与高世亮四处劳军,而石越与宣台另外两个谟臣——折可适与范翔的举动,更看不出马上要开战的迹象。九月十六日,石越先是在冀州大宴,包括当日前来冀州参见石越的宋军将领王厚等人在内,所有文武官员,一律参加,为韩拖古烈饯行。宴会之上,除了石越外,人人赋诗,虽然许多人的诗中多含讥讽之意,但折可适与王厚的送别诗却是中正平和,一派祥和之气。十七日,石越又遣折可适与范翔亲自护送韩拖古烈与韩敌猎至武邑上船,临别依依,几乎令人疑心宋辽之间,已经停战。

但局势的变化,总是出人意料。

九月十八日清晨,在神卫第十营、第二十营近两百门火炮的掩护下,武邑的龙卫军在种师中的统率下,突然强行渡河,攻打武强。

战火重新点燃。

不过,辽军似乎早有准备。此时驻守武强的辽军不过三四千人,在神卫第十营渡河之后,几十门火炮刚刚架好发炮,辽军便在武强城内四处放火,随即弃城北走。种师中下午便夺回武强城,却直到深夜才算勉强扑灭城中的大火。

同一天,姚麟亦率云翼军自信都北上,收复了被辽军放弃的深州城。

尽管深州与武强城都已经残破不堪,但为了谨慎起见,姚麟与种师中都没有进一步的行动,而是选择了在两处扎寨过夜。

九月十八日的战局发展,令当天抵达武邑督战的石越与王厚略感意外。辽军没有趁宋军立足未稳之时发动攻势,这让二人的心中,都隐隐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是真正的出乎预想。

石越最终采纳的是何畏之所献的双头蛇战术,宋军的反击以种师中与姚麟为先锋,分头并进,互相支援,而王厚则率威远军与雄武一军为中军,随后策应。宋军步步为营,互通声气,不给辽军可乘之机,纵然辽军有诱敌之意,亦无计可施。

但这个万全之策,却象是一拳打在了空气中。

当十九日姚麟与种师中率军北进,打算向武强以北的辽军大营挑战之时,才发觉在十八日晚上,辽军已经兵分两路,从容北撤。并且可以断定,辽军是由韩宝率领所部主力,北撤安平;而萧岚则率一部分辽军,北撤饶阳。

宋军原本张开大嘴,露出獠牙,想要一口咬住辽军的蛇尾,没想到一口下去,却咬了个空。辽军仿佛突然之间,完全没有了与宋军在深州决战之意,不仅没有对宋军半渡而击之,反而一击即走,果断的退到了滹沱河以北。

这比宋军诸将事先所设想的更狠更绝。

辽军的意图是十分明显的。

这一切绝不可能是巧合。若非早有预谋,就算早已架好浮桥,一夜之间,辽军数万人马,也断难从滹沱河南撤得干干净净。而若说是宋军的进攻正好赶上了辽军的撤军,就未免更加令人难以置信。因此,辽军几乎是摆明了在引诱宋军追击。

只不过,宋军本以为深州是双方默契的决战战场,而事实却是辽军不再接受这个战场。

但事已至此,宋军也不可能再犹豫不决。


九月二十一日。祈州,深泽镇。

百余骑披着暗红色皮甲、高举着持盾白额虎头战旗与红底白尾鹞战旗的骑兵,沿着滹沱河北,稀稀散散的拖成长队,朝东边的安平方向行进着。统领这队骑兵的,正是新上任不久的横山蕃军都行军参军刘延庆。

所谓的命运弄人,莫过于此。就算是刘延庆自己,大概也想不到,他的官运竟然如此亨通。几个月的战争,他如今俨然已成为大宋左军行营中屈指可数的高级将领。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此时也在队伍中的刘法,一个区区的陪戎副尉,在武骑军中,做个都兵使都不够资格,还是刘延庆一力保荐,刘法才得已以权都兵使的身份,来统率这一个都的武骑军。

刘延庆抬头看了看队伍前面的两面战旗——横山蕃军的红底白尾鹞战旗和武骑军的持盾虎头战旗——心里面不由得觉得十分的讽刺。白尾鹞是一种小型鸟类,在威风凛凛的老虎面前,让人感觉给老虎塞牙缝都不够,可事实上,这种鸟却是迅猛的肉食动物,捕杀猎物,毫不留情。

看到这面战旗,刘延庆不禁又有些得意,横山蕃军原本是没有这种徽记战旗的——熙宁年间,这种战旗往往是大宋朝整编禁军的标志。刘延庆履新之后,对横山蕃军原来的战旗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便向慕容谦献言,上禀枢府,横山蕃军才有了红底白尾鹞做为自己的徽记。慕容谦选择白尾鹞这种动物,大约是希望自己的这支军队,能够打下与当年西夏铁鹞子一样的威名。不过刘延庆当时想的其实很简单,一是觉得这样更威风更有气派,再者他也是希望可以借此给横山蕃军去去晦气,转转运。尽管这并没有什么依据。刘延庆知道王赡对此很是羡慕,他也想让武骑军改一改军旗来转转运,不过结果却是换来一顿严厉的训斥。说到底,徽记不是想改就能改的,仅仅是要给武骑军的大小武官换腰牌,就是一笔不菲的开销,如今从枢府至宣台,对武骑军是既不抱什么希望,也没什么好脸色,王赡此举,实是有自讨没趣之嫌。

刘延庆又仔细看了看那面持盾白额虎头旗,端详那白大虫半天,总也觉得没什么杀气。选择白虎做徽记的禁军不少,赫赫有名的宣武一军的徽记,与武骑军的相比,就是少了一面盾牌,可刘延庆每次看到,都会觉背上直冒寒气。

“也是,明明是大虫,却又拿甚么盾牌!这分明便是露怯了……”刘延庆不由在心里面嘀咕道。

大败之后重新整编的武骑军,只有四千余人马,也就是两个营略多。更羞辱的是,王赡想在真定一带募兵,补充兵员,结果根本征募不到什么人,真定府的青壮年,宁肯舍近求远去投定州段子介,也不肯进武骑军。一个多月下来,王赡才勉强征募了不足两千人,组成第三营,然而宣台、兵部、枢府,没有一个地方肯拨给武骑军战马,王赡只得从其他两营中匀出一百匹战马,至少让武官们有马骑,因此这第三营有与没有,其实也没甚差别。此番左军行营再度东进,第三营便留在了后方,没有出征。

这四千余武骑军,在一个多月前,其萎靡不振,士气低落的程度,令人看了都觉得可怜。石越诛杀了一大批武骑军将领之后,这支河朔禁军的骄横之气,的确是彻底消失不见了,但是,他们也一同失去了军队该有的悍勇之气,从各级校尉至普通的节级士兵,若不是变得浑浑噩噩,就是唯唯诺诺。恐怕如今就算找遍大宋,也再找不到一支如此听话的禁军。

承受着耻辱性的大溃败,主将以下一大批中高级将领被斩首,此外,几乎每天都有未如期自首的武骑军士兵被捕获,然后以通敌罪处死,传首军中……不仅如此,还要被上司、友军甚至普通市井百姓们歧视、嘲笑,仿佛背负着武骑军的名字活着,便已经是一种罪过。这一切,让这些残存的武骑军将士,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就觉得将要大祸临头。

对于这样的剧变,武骑军都校王赡是一筹莫展。找不出任何应对之策的王赡,只好向刘延庆求救。刘延庆本人也是毫无办法的,但是他很快想到了刘法。尽管他不是很喜欢刘法这个人,可他心里面还是知道刘法是颇有治军之能的。而王赡虽然老大不乐意,但为了自己的前程,也只能权忍一时,听从刘延庆的劝谏,向慕容谦要来了刘法,让他在武骑军直属指挥中担任都兵使,时时问计问策。

刘法的确很有些能耐。才到武骑军,他便要王赡给全军士兵放假探亲三日。其时武骑军的家属,除了一些武官,大部分都住在真定城内,当三天假毕,这些士兵归营之后,果然都变得渐有生气。然后刘法又向王赡献策,将武骑军移营到真定府以东定州境内的无极县训练。到了无极后,刘法又要王赡严守营门,将士轻易不能出寨,而外人也无由得入,几乎是与世隔绝。同时,他又让武骑军两个营全部改披皮甲,卸去马甲,每日只管操练骑射,并按每天的射箭成绩将士兵分成三等,上等者分在一营,每顿有酒有肉;中等者在一营,每顿有肉无酒;下等者分在一营,每顿无肉无酒,还要多练两个时辰。十余日后,他又从士卒中选出三百武艺出众者,皆披铁甲,只习练砍杀冲陷之术……如此自刘法到武骑军,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原本众人皆以为无可救药的武骑军,竟然又渐渐有了些模样。慕容谦亲来校阅,很是夸赞了王赡一番,称他治军有方,并向宣台保荐他正式升任武骑军都指挥使。

可惜的是,天下之事,祸福相倚。

慕容谦很快接到了石越再次率军东进的命令。左军行营诸军东进深泽,在无极扎营的武骑军,便做了前锋。本来谁也没有料到这次东进深泽镇会遇到什么战事,这“先锋”之名,其实也就是慕容谦鼓励鼓励武骑军而已。哪知道,大军未至深泽,便听到探马传回的辽军韩宝部北渡安平的报告。刘延庆几乎怀疑是不是自己命里和韩宝犯冲,他随慕容谦去深泽前,还满心以为辽军必然自饶阳会合辽主撤兵!

不出他所料,慕容谦自上次败给韩宝,憋了一肚子的气,听说韩宝到了安平,立即下令全军加快行军速度。原定在深泽镇扎营的武骑军,奉令再进二十里,至祈州与深州的边界附近扎寨。

深泽与安平相距本就不过五六十里左右,两地之间,一马平川,三四十里的距离,宋辽两军都隐约可以看到对方的营寨了。不过韩宝多半也没有料到,他才到安平不久,会从西边又冒出来一支宋军。武骑军营寨都没有扎稳,便有两千余骑辽军气势汹汹的杀来——幸好辽军见到是持盾白额虎头旗,识得是河朔武骑军,便也没太放在眼里,两军在深泽、安平间激战半日,各自死伤了几十人,等到韩宝醒悟过来,派兵增援,王赡竟然将营寨扎好了。

这虽然算不得什么胜仗,辽军以半数兵力进攻,武骑军两倍于敌,还有个半就之寨可供防守,武骑军伤亡还要略高于辽军,要换在拱圣军,姚兕多半会气得想杀人,但对武骑军而言,却真是如同打了个大胜仗,全军上下,士气大振。待韩宝再遣兵来攻,一则天色将晚,再则武骑军当真是众志成城,辽军也只好做罢。

待到次日,慕容谦已亲率轻骑赶到,入寨增援。但韩宝仍欺慕容谦部是新败之军,只是分兵一部,由萧吼统率,围攻慕容谦与王赡。自己则亲率中军,监视滹沱河南蠢蠢欲动的种师中与姚麟——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在韩宝心里,比起手下败将慕容谦,赫赫有名的云翼军与龙卫军,自然是更大的威胁。

而慕容谦的数千轻骑,再加上四千武骑军,的确也非辽军敌手,九月二十日双方激战整日,面对辽军的优势兵力,宋军可以说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全靠王赡扎的好硬寨,才总算稳住阵脚。但横山蕃军的步军主力赶到,至少还要两三天,慕容谦既担心坚守不住,又害怕辽军牵制住自己,分兵前去截击他的步军,因此便定下计来,二十一日一大早,趁着双方混战之时,由刘法护送刘延庆趁乱出寨,绕一条远道,渡过滹沱河,联络滹沱河南边的宋军。

慕容谦与刘延庆其实都不知道姚麟与种师中就在滹沱河的南边,这是战争中的平常事,但他事先已得到宣台的军情通报,知道中军行营已经开始反攻深州。而韩宝又突然出现在安平,再加上打了一整天的仗,辽军不仅主力没动,连韩宝的大旗都见不着……故此慕容谦才认定,在几十里外的滹沱河附近,必然还有一支让韩宝更加忌惮的宋军存在。他不知道那支宋军是否已经知道自己正在与辽军激战,但就算知道,也不会清楚这边的真实情况。因此,他才做出这样的决断,不惜派出都参军刘延庆亲自前去联络。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却是刘延庆所不知道的——在慕容谦心里,已将刘延庆视为一名福将。

不过不管怎么样,刘延庆都对这个任务高兴不起来。只是他也没有办法拒绝而已。虽然他们顺便出寨,还绕了一条远道,没有引起辽军的注意。但是,在滹沱河与木刀沟之间这片狭长地带上,如今可是有数以万计的辽军存在着。双方交战之际,就算是为了及时发现宋军的援军,辽军也必然会派出不少拦子马四处活动,在这平原之上,不管你是人多也好,人少也好,想要不被辽军发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也就是说,他们迟早都会引起辽军的注意,被辽军的拦子马追杀。福将什么的,都是没谱之事,相比而言,虽然正被辽军围攻,可是留在慕容谦的身边,依然要更加安全。

刘延庆心里面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冒出“倒霉”的想法来,但都被他赶紧甩开了。毕竟,这时候有这样的想法,可不太吉利。他又看了看那两面战旗,按理说,他们执行的任务,最好是要偃旗衔马,这样招摇过市的,未免有点太狂妄了。但刘法却说这是“虚虚实实”之计,反正他们百来骑人马,青天白日的,打不打旗帜,都是一样的,倒不如干脆光明正大的打出旗号来,反倒可能让辽人有些猜不透虚实。但是……刘延庆也是忍不住在心里面暗念了一声佛号,但愿刘法的这条虚虚实实之计,不要害了他们才好。

想到这里,刘延庆转过头去,大声说道:“大伙都快点,趁着辽狗还没发觉,找个水流平缓之处,先过到对岸去。”说完,又朝身边的一个向导说道:“孙七,你说的那处好渡河的河段还有多远?”

“回致果,就在前头,不过五六里许便到。”

刘延庆狐疑的看了那向导一眼,没有作声,双腿一夹马腹,驱着坐骑小跑起来。此番前去联络滹沱河南的宋军,刘法的那一都武骑军,未必能随他渡河。倘若他们的行踪被辽人发现,那么刘法便要率军掩护他们,只有横山蕃军的这十余骑人马会与他一道走完余下的路程。这十余人全是从慕容谦的牙兵中抽调,有蕃有汉,这孙七也是其中之一,不过却是新近才被慕容谦看中的。

据说此人原本是个“标师”,也就是南方所谓的“武伴当”,武艺颇为了得。刘延庆也知道,战争之前,大宋朝虽然号称治世,可要想彻底杜绝劫道的绿林好汉们,却也几乎不可能。这其实与地方是否富裕,百姓是否能安居乐业,不见得全然相关。如大宋京东路颇为富庶,但是绿林之盛,全国各路都望尘莫及。故此伴当行、标行,自兴起后,生意十分兴盛,一时习武之人,若不能考武举或者投军,做标师或武伴当,便是另一条出路。不过北方的标师,虽然与南方出海的武伴当一样,都提着脑袋挣钱,可是大多数人的收入却远不及南方,也就是够勉强养家糊口而已,甚至还不如投军。故此这些人的武艺,大多数是远不及禁军武官的。慕容谦的牙兵,刘延庆亲眼见过其战斗力,自是没什么好说的,不过这孙七看起来矮矮胖胖,比起寻常的禁兵,都要矮上一大头,此人若要投军,只怕站到木梃面前,募兵的官员立时便将他丢到厢军中去了 。刘延庆在拱圣军中呆久了,身边同僚袍泽,个个都是五尺七八的大汉,对孙七不免便颇有歧视与怀疑之意。

而且绍圣以来,河北路贼盗之患并不严重,刘延庆听说这孙七先前受雇的标行虽然是设在大名府,可他们的主顾,却多是去辽国贸易的行商。深州、安平之间并非宋辽贸易的主要通道,只不过他正好是祈州土人,自称对河北道路了若指掌,毛遂自荐,慕容谦才让他来做了向导。

但慕容谦信任他是一回事,刘延庆心里却是另一回事。他抬眼望去,身边之人,真是一个个面孔都生疏得很,此时此刻,见着刘法在身边,都能让刘延庆感觉到一丝亲切。可见这升官晋爵,也不可一概而论。若是以前在拱圣军之时,倘能做到都参军,刘延庆大约会有“夫复何求”之叹。想到这些,刘延庆心里面突然一阵黯然,东进之前,他在真定府听说了朝廷对姚兕的处分,虽然比事先猜测的要轻许多,只是罢去职事官,武阶贬降为从四品上的宣威将军,蕲州安置 ——但虽未过岭 ,对刘延庆来说,蕲州也已是一个偏远而陌生的地方,姚兕已年近六旬 ,岁月不饶人,还能不能健康甚至是活着回陕西,都是难以预料的事。不管怎么说,刘延庆此时颇为怀念在拱圣军的时光,在时不觉得,但离开之后,却觉可贵。更何况如今拱圣军七零八散,主帅落到这个下场。

不过时代的确也是变了。他到横山蕃军后,也听一些参军偷偷谈起姚兕与拱圣军之败,整整五十年前,姚兕的父亲就战死在定川,当年那场败仗,宋军最终损失也就是九千数百余人,刚好大约相当一支拱圣军的规模,却直接导致了宋朝最终不得不与西夏达成“庆历和议”。那些参军们一度还以为,五十年之后,姚兕的全军覆没,又会重新带来另一份和议。

可历史并没有这样简单的轮回。

刘延庆心里已隐隐预感到,这场战争,不会这么轻易的结束。

也不知道是不是刘延庆真的吉星高照,虽然一路提心掉胆,但是,这大摇大摆的一百余骑队伍,竟然直到众人到了孙七所指的渡河处,刘延庆已下河扶着马游到了河中间,才有岸上的武骑军发现了几骑辽人拦子马的身影,众人一阵紧张,但是,那些辽兵只是远远张望了一阵,或许是顾忌敌众我寡,竟然也没有过来骚扰。几骑辽兵远远的观望着,一直到刘法最后一个下河,都没有靠近过来。

待到刘法游到南岸之后,也不由连连感叹侥幸。

探马也经常会有拿不定主意而误判形势之时,不过那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被自己撞上,可是要祖上积德才能发生的事情。

过了滹沱河后,刘延庆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下了一大半。众人稍事休息,吃了点干粮,便重新部署,由刘法挑出十人,分为五队,往东边寻找宋军大营。刘延庆则率众沿滹沱河南岸东行。

众人越往东走,就越是觉得侥幸。原来自他们渡河之处往东,没走多远,便发现辽军的探马在滹沱河对岸巡视,越是往东,拦子马的数量就越多。许多辽兵甚至就在滹沱河对岸洗脚吃饭,见着刘延庆一行,开始时都很警惕,但发现只有百来骑之后,甚至会挑衅似的朝这边打唿哨,甚而用契丹话大骂。这边的孙七也是听得懂契丹话的,也粗会几句骂人的话,但凡河对岸只有要辽兵挑衅,孙七必定就要大声骂了回去。其余宋军虽然听不懂,也免不了用各自的方言土语回敬。不过双方也就是过过嘴瘾,安平一带的滹沱河面,虽然不甚宽广,可也已在双方的寻常弓箭射程以外。

不过,随着对岸辽军越来越多,刘延庆心里面,也几乎确定,确有一支宋军就在前头。而且,必定是令韩宝也颇为忌惮的宋军。因为辽军这样的部署,分明是在防范宋军渡河,打的就是半渡而击之的主意。刘延庆坐在马上,远眺北方,观察地形,只见安平境内,滹沱河北,到处都是废弃的耕地村庄,适宜布阵的区域不少,但是,要夺取控制一块足以让上万骑兵从容布阵的地区,绝非易事。他在心里面估算辽军反应的时间,辽军拦子马的数量,已经足以让他们清楚的掌握宋军会渡河的地点,而滹沱河南也是一马平川,想要瞒过辽人,也是绝不可能的事,疑兵之计都没有发挥的余地。所以,即使辽军是自安平城出发,抵达宋军渡河的地点从容布阵,宋军最多也就能渡河两三千人马,而且只怕这两三千人马,都还来不及布好阵形。

一念及此,刘延庆更觉忧心忡忡。

正担心着,忽听刘法高声说道:“来了!”

刘延庆一惊,回过神来,转头朝东边望去,果然,便见有数骑人马,正朝这边疾驰而来。他这时候也顾不得想许多,大声的“驾”了一声,朝刘法喊道:“刘都头,咱们也快点。”刘延庆虽然心里认可刘法的才干,可是此时二人身份地位悬殊,他却是绝不肯与他平辈相交的。

众人也纵马疾驰,很快便可看得清来人的面容,刘延庆这时却跑在最前头,一眼看见前来相迎的人马,不由又惊又喜,高声呼道:“来的可是田兄弟?!”

却听那边一人哈哈大笑,朗声回道:“正是小弟!致果大哥,恭喜高升呀!”

说话之间,二骑已到跟前,那边跳下马来的,正是田宗铠。刘延庆下马握着田宗铠的手,笑道:“自家们兄弟,连你也取笑我。你却如何来了?”

田宗铠笑道:“且不忙说这个,给哥哥介绍个人,也是有名的英杰。”说罢,拉过一个人来,刘延庆这才发现,原来与田宗铠同来的,还有一个武官,他上下打量一眼,不由吃了一惊,原来此人身材虽高,可年纪看起来比田宗铠还小,不过一少年儿郎,相貌极是俊秀,更不似学武之人——以他的年纪,若非荫封,断不可能做到校尉。他不敢得罪,一面揣度着这是汴京哪家贵戚的衙内,一面抱拳笑道:“劳烦足下相迎,延庆方才失礼了,还望恕罪……”

话未说完,田宗铠已在旁边笑着打断,“就你这许多虚文。这位也是自家们兄弟,守义公之第三子,守东光的仁多观明,如今在云翼军中做参军。”

仁多观明也笑着抱了抱拳,道:“小将久闻刘致果威名,欲思一见而不可得,如今却是遂心如愿了。”

这边刘延庆与刘法都是吃了一惊,这仁多观明虽然年方十五,可如今已是天下闻名。二人都听说仁多观明被特旨奖掖,现已是正八品上的宣节校尉——这乃是他一刀一枪打下的功名,非荫封之辈可比。现今仁多观明是在王厚的帐中做参军,不想却到了云翼军。

刘法此时身份卑微,刘延庆既然不曾介绍他,也不好冒然搭话,只能在旁听着。刘延庆早已经是笑容满面,连连说道:“失敬,失敬。原来是仁多宣节!”方要再说,田宗铠听他们寒喧客套,已老大不耐烦,在旁说道:“休要宣节来,小将去的,我等皆以兄弟相称不好?”

仁多观明也点头道:“田大哥说得极是。”

刘延庆正愁结交不上,笑道:“两位兄弟说得是。方才田兄弟说是云翼军,前头是姚昭武到了?”

田宗铠笑道:“正是。不过我与三郎,都不是在姚昭武麾下。走,咱们边走边聊。”

众人又上了马,按绺徐行,刘延庆这时候仔细观察,才发现果然二人带的兵,服饰都与云翼军不同。田宗铠笑道:“大营还有些距离,我与三郎是出来打探虏情,在道上遇着你派出的两个禁兵,我们指了道路,让他二人先去营中知会,便来相迎了。三郎已经猜到哥哥的来意了。”

“哦?”刘延庆惊讶的看了一眼仁多观明。

仁多观明笑道:“休听老田胡说八道,我不过是随便揣测,大约是慕容大总管已经到了,遣刘大哥来谋议协同作战之事。”

“原来如此。”刘延庆点点头,这才恍然,这个倒不难想到。“不过方才田兄弟道二位兄弟都不在姚昭武麾下?难道是王太尉亲自来了么?”

“这倒不曾。不过如今不但姚昭武在,还有种昭武的龙卫军。收复深州、武强后,王太尉下令云翼军与龙卫军渡河与韩宝作战,宣台遣了唐康时来并监二军,我二人皆是唐大哥的属下。”田宗铠笑道:“我是从大名府赶回来的,姚太尉离开大名府时,对我说过,拱圣军之辱不可不雪。既是如此,那韩宝在哪儿,我就得跟到哪儿,不在战场上将韩宝打败,愧对拱圣军威名!”

刘延庆听到这话,亦不由热血上涌,慨然道:“他日取下韩宝人头时,定要有我拱圣军的兄弟在场!”

“刘大哥真壮士也!”仁多观明却不知这只是刘延庆一时头脑发热而已,赞道。“二位哥哥之志,很快必能得偿。刘大哥或还不知,何畏之已率军渡河攻乐寿,北进饶阳。田大哥的令尊阳信侯,亦已受宣台之令出击,攻打牵制辽主与耶律信。若何畏之能夺下饶阳,便是将韩宝与耶律信切割为两部。当初辽军如此布局,大约是想引我军分道追击,其弓马娴熟,颇胜于我,利用河北之地形,诱我追击,其以轻骑穿插分割,我军断难保持各部之联系,辽虏便可将我军各个击破。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此是天亡契丹。韩宝竟然意外被牵制在安平。想来这全是慕容大总管之功。如今辽人倘若抛弃劫掠之辎重,自饶阳渡河,与辽主相会,我军倒也并无良策,待他两军会师,他要想走,我军无力断其后路,拦不住,亦追不上,顶多获其辎重。可这却是契丹的致命弱点,不到生死关头,他们是绝不会丢弃辎重财货的。河间府辽军控制官道,他们还可以精兵断后,辎重先行,到时候尚有一番血战,我军未必便能如意。可是这安平,嘿嘿!”

“北有木刀沟、唐河,东南有滹沱河,我大军与之相持……”刘延庆接道,但他心里面,却并不是这么乐观。要想实现这一切,最起码要先保证慕容谦不被击败。否则,这可能是宋军的又一个伤心地。仁多观明说辽军绝不会轻易抛弃辎重不假,可是刘延庆是知道韩宝厉害的,他肯定还另有所持。或许,他觉得他可以拒宋军于滹沱河之南,争取时间击败慕容谦;或许,他还可以等到冬天——马上就进十月,他们口中的河流离结冰不远了。到时候,大车都可以在河面行走,这些河流便等于不再存在。韩宝若是早一步北渡唐河,将宋军引至博野一带交战,他固然能进退更加自如,也使宋军补给线更长,并且完全暴露于辽军轻骑的攻击危险之中。可是,他虽然没能如期完成战略目标,照样也不见得宋军的一切便变得乐观起来。

如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宋军已经不需要面对最艰难的抉择。倘若韩宝真的退过唐河的话,宋军就算步步为营的追击,粮草也会是个不小的问题。当年曹彬的失利,就是因为没有粮草而进进退退。虽然如今宋军的补给能力大为提高,压力也没有那么大,但是辽军对粮道的袭击,也一定防不胜防。就连一个赵隆都能将辽军的粮道搞得鸡犬不宁,遑论这本就是辽军的拿手好戏。在刘延庆看来,辽军不愿意再在深州与宋军决战,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一方要千里运粮精兵护送,另一方却粮草充足,粮道是安全便利的运河,这样的仗,用慕容谦的话来说,那是能打多久便可以打多久。可是这样的事,耶律信终究不会愿意。

刘延庆心里转着自己的念头,一面斜眼去看田宗铠,却见田宗铠脸上一直挂着淡然的微笑,却也并不接话。他不由感觉一阵释然。经历过深州之战的人,大约应该是不会再轻视韩宝了。不过他又有些嫉妒,田宗铠身上也有些特别的东西,似乎即使经历再惨痛的失败,也不会让他丧失勇气。对他来说,好象完全不存在这个问题。所以,他才会坦然的护送姚兕回大名府,据慕容谦说,那是他主动要求的——这未必全然是出于忠义。然后,他又这样坦然的回来了。想要与韩宝再次一决胜负。

尽管他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中低级武官,而对方却是名动天下的统军大将、北国名将。双方看起来根本不是一个等级上的,所谓“打败韩宝”云云,理所当然应该是一个笑话,在刘延庆心里,要打败韩宝,也应该是王厚、慕容谦之流的人物。可是,田宗铠却那么理所当然的说出这样的誓言来,认真、坦然得让人无法怀疑。

这样的东西,刘延庆听说过,有人称之为“气度”。让他嫉妒的是,这东西可能是天生的,他再怎么样努力,也不可能拥有。

4

宋军的大营,设在滹沱河南约十里许,分东西两座大营,种师中的龙卫军在东大营,姚麟的云翼军为西大营。唐康虽然与种师中交谊极好,但他却仍然选择在姚麟的西大营居住。原因倒也很简单,虽然姚、种二人都是昭武校尉,各统一军,地位相当,可姚麟已经五十多岁,而种师中不过三十三四岁,论辈份,种师中见着姚麟得叫一声“世叔”;而二人资历更是大不相同,种师中是后起之秀,姚麟昭武校尉却已经做了八九年,只是因为在新官制之下,武官要想由昭武校尉升至游击将军,号称两小坎之一,没有军功,极难升迁。姚麟在做到昭武校尉后,宋朝发生的战争,便主要在河套与西南夷,他都不曾与会,故此他的武阶迟滞于此,始终无法再进一步,甚至还低过比他年轻的折可适。但话虽如此,同是昭武校尉,到底也有资历深浅的区别。唐康再怎么样,也不能将姚麟与种师中等同看待。以姚麟的家世、名望、资历,就算他不如何买唐康的账,唐康也得敬他三分。

田宗铠与仁多观明领着刘延庆到了西大营后,便各自告辞,由刘延庆单独前去参见唐康,禀报军情。与和李浩合作时不同,唐康虽然受命并护二军,却极尊重姚麟,立即着人去请了姚麟过来,才让刘延庆禀报。

得知慕容谦被围之事后,唐康和姚麟并不如何惊奇,显然是早已知情,只是没有告之仁多观明这些人。只在听到刘延庆细禀寨内虚实之后,二人才显得有些动容。这也是慕容谦早就料到的——友军果然对他们的情况过于乐观了。

不过便如田宗铠与仁多观明在路上告诉刘延庆的,中军行营已经下令渡河,二人也早有心理准备,他的到来,只不过让这件事变得更加急迫了。唐康随即着人请来龙卫军种师中等高级将领会合议事,其实这亦无甚好议的,不过是决定次日渡河,连渡河的地点,他们都早有准备。种师中将先锋之任,痛快的让给了求战心切的云翼军。由云翼军先渡,龙卫军次之。

然后刘延庆便随唐康至姚麟大帐,看姚麟击鼓、升帐点将。直到此时,田宗铠与仁多观明方有资格随同唐康与会。姚麟的大帐中,早已设了三张椅子,姚麟坐主将之位,唐康居左,田宗铠与仁多观明全侍立在唐康身后;刘延庆是客将身份,也特别给他设座,在右边坐了。刘延庆坐在帐中,看着众将依次入帐,心里面不由得有几分得意。他嘴角微翘,微笑着望着对面唐康身后的田宗铠与仁多观明,二人却不知道他是内心感情的流露,还以为他打招呼,也都含笑回应。

刘延庆以前听闻过姚麟治军,纪律严明,属下犯法,从不纵容,用兵刚猛如姚兕,而谋略更胜之。他并不相信姚麟会胜过姚兕,在他的心里,根本不相信任何人胜过姚兕。不过,看着姚麟升帐,倒的确是颇有乃兄之风,让他恍若又回到了拱圣军时。击鼓仅仅两通,诸将便已全部到齐。这是在慕容谦的帐下看不到的,慕容谦虽有严厉之时,但平时与部将关系极好,刘延庆上任之后,不过十来天,慕容谦便经常拉着他喝酒看戏。他若升帐点兵,总会有几个将领,总要险险的拖到鼓声快要结束时才到,让刘延庆不时的为他们捏一把冷汗。相比之下,到了云翼军,刘延庆更有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刘延庆注意到云翼军的将领们,进帐之后,都不敢抬头正视姚麟,他心里几乎可以肯定,云翼军与拱圣军一样,也是一支上下阶级分明的军队。不过云翼军的将领们也一定自视甚高,他发现所有的将领的右护膊上,都有大鹏展翅图案。

众将聚齐之后,鼓声方落,姚麟锐利的目光扫过帐中,刘延庆方一迎视,便不由自主的把头低了下去,待他再度抬头,却见对面不仅唐康仍是神淡气闲,田宗铠、仁多观明也在笑咪咪望着自己,他不由一阵羞愧,脸上方一红,却听姚麟已经开口说话:“酉时升帐,诸君当知所为何事?!”

刘延庆见众将互相看了看,便听一将大声回道:“当是为攻韩宝!”

“不错。唐参谋、种昭武与某已经定策,明日卯初,强渡滹沱河!”姚麟厉声说道,“诸将谁愿为先锋?”

一位将领大步出列,刘延庆本以为是争先锋的,不料却听他高声说道:“昭武,辽虏有备,此时强攻,恐非智者所为。若韩宝半渡而击之,我军再强,亦恐有不测之辱。”

此人刚刚说完,又一位将领也出列说道:“魏致果说得不错,还望昭武三思!”

“安仁、伯起所言,确有道理。”姚麟点点头,“不过,若是慕容大总管率军已与韩宝在安平苦战,前军大寨为辽军所围,旦夕将破,又当如何?!”

刘延庆立时感觉到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自己,那个姓魏的致果校尉高声说道:“若是如此,恕小将失言。如今之事,有进无退!小将愿领本部第一营为先锋!”

后一个出列的将领却笑道:“安仁岂可前后不一,先锋还是让给我第七营 好。”

刘延庆这才知道,这两人竟然都是营都指挥使,致果校尉。他正在想这种送死的先锋有什么好争的,却听那个魏安仁又说道:“我部是第一营,自当为先锋。伯起部是第七营,理当殿后。”

“你这是甚么鸟道理?!”那叫伯起的顿时大怒,反唇相讥道:“要拉出去练练么?上回是谁被我一枪挑下马来?”

刘延庆见那魏安仁臊得脖子都红了,正想要糟,却听姚麟已猛的拍了一下虎威 ,二人立即安静下来,姚麟瞪了二人一眼,道:“休要争吵,此番强攻,非比寻常。便以魏安仁第一营为先锋。”

那魏安仁连忙高声回道:“领昭武将令!”说罢,得意的看了那叫伯起的一眼,退回列中。

姚麟哼了一声,没去理他,又说道:“然我军自翼州带过来的船只不多,须得架设浮桥,此事便由伯起的第七营来做。为策万全,须要另募三百勇壮敢死之士,撑船渡河,护卫架设浮桥,为先锋军打头阵。这三百人,亦由伯起去各营挑选。”

“领昭武将令!”

刘延庆见那伯起也领了将令,正松了口气,却听田宗铠突然站了出来,朝姚麟抱拳欠身说道:“昭武方才说要募三百敢战士,小将与刘延庆、仁多观明愿随尉将军与辽人决一死战。望昭武成全!”

田宗铠话音未落,刘延庆已然惊呆了。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若出来拒绝,那自不免为众人耻笑;可是他是一点也不想去干这种买卖。听着姚麟的布阵,这三百敢战士,最后能有一半活着回来就不错了。一时刘延庆背上已尽是冷汗。他眼睁睁的望着姚麟,心里却是一阵绝望,以他对姚兕的了解,若这两兄弟性格相似,大概不会因为他们的身份而特意拒绝。这时的他,甚至完全没有听到帐中云翼军众将听到“刘延庆”之名时的低声惊呼。

不过,出乎他的意料,姚麟说的却是:“田将军与仁多将军可以去,然刘将军不能去。”

刘延庆顿时心中一阵狂喜,他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身份,他到底是慕容谦的都行军参军……不过,也幸好这“二姚”性格也不是全然一样。他意外得救,生怕田宗铠再说什么,连忙朝姚麟欠了欠身,装作颇为遗憾的说道:“若小将不能出战,愿以部将刘法代之。”

“渭州蕃骑的刘法么?”姚麟似乎也吃了一惊,点头允道:“如此,便依刘将军之请。”说罢,高声道:“众将务必齐心协力,明日大破辽虏!”


散帐之后,因为准备次日大战,西大营内,显得十分忙碌。田宗铠与仁多观明又来找刘延庆说了会闲话,刘延庆这才知道,今天那两名云翼军营将,都是军中有名的悍将。那个魏安仁唤作魏瑾,字安仁,是扶风人;叫伯起的唤作尉收,字伯起,是开封人。两人其实是结拜兄弟、儿女亲家,早在绥德之战时,两人便已在云翼军中,做的都是挚旗,算是过命的交情。田宗铠又颇以刘延庆明日不能上阵杀敌为憾,很是安慰了他几句。然后二人便也回营准备。

唐康将刘延庆一行的营帐,安顿在自己的大帐附近,又令人送来酒肉,刘延庆便与众人一道在帐中吃肉喝酒,又与众人说了他推荐刘法做先锋的事。众人都很是振奋,武骑军众人倒还罢了,慕容谦的那些牙兵,好几个也想去做先锋,让刘延庆意外的是,竟连孙七也是跃跃欲试的神情。他思忖到底也不是自己的人马,更乐得挣个面子,便一概答应下来。吃饱喝足,便有姚麟来传刘法相见,刘延庆也不去管他,自去见尉收。其时刘延庆在宋军中也算是颇有些名气,况云翼军与拱圣军,都算“姚家军”,尉收见着刘延庆,很是道了些仰慕之意,态度也十分亲切,刘延庆一开口提到属下有人想要加入敢战士,尉收一听是慕容谦的牙兵,立时没口子答应下来。

刘延庆辞了尉收回来,那几人听说尉收答应了,都十分雀跃。刘延庆对这些人虽很是不解,但命是别人的,他也不如何操心,只又嘱咐那几人,务必要护卫田烈武与仁多观明安全。然后回自己的小帐倒头便睡。

这一觉好睡,直到次日快近卯时,才有慕容谦的牙兵来唤醒他。原来是唐康着人来传他,他不敢怠慢,忙披了甲去见唐康,其时天色未明,但他到唐康帐外之时,只见整座大营的将士,都已整装列阵。他这才知道,田宗铠、仁多观明与刘法、孙七等人,早已出发。

姚麟的战术十分简单,先遣三百精锐护住滩头阵地。搭好浮桥,精锐的先锋第一营先行渡河列阵,若能稳固住防线,其余人马便依次渡河,加入战斗,等待龙卫军渡河。渡河作战便是如此,人数越少,越不容易发生混乱。这也是没什么计谋可言的,辽军一旦进攻,就只能死战。可以想见,韩宝绝对会毫不客气,辽军以众击寡,云翼军第一营与那三百敢战士,绝对是凶多吉少。而对主将来说,把握进兵与退兵的时机,则至关重要。所以在滹沱河这边,宋军搭起了一座简易的高台,供唐康、姚麟观战指挥,因为刘延庆是客将,唐康便将他叫上了,一同观战。

刘延庆随着唐康、姚麟登上高台之时,几乎掩饰不住心中的激动与兴奋。

其时已到卯初,天色微亮,高台之下,有三个营的雄壮骑兵整齐的列阵以待,滹沱河南,到处都是飘扬的大鹏展翅战旗。眺目北望,宋军的三百敢战士人马分乘二十艘小船,已摇橹至江中,对岸的辽军拦子马早已发觉,此起彼伏的角声在北岸呜呜响起,声传数里,至少有数十骑的辽兵在河岸下马,朝着河中的宋军射箭。

这却是刘延庆所不曾想到的。他以为辽兵发现宋军,会先跑回去向韩宝报信。没想到却是分散在四处的拦子马朝着宋军渡河处聚集,先行阻碍宋军。连这一点点时间也要争取,看来西军的威名之下,韩宝还是十分忌惮的。

但云翼军亦不甘示弱,三百敢战士尚在江中射箭还击,且战且进,后面的第七营便已经有恃无恐的开始搭设浮桥。几十个士兵划着几艘小船至河中,每隔一两丈,便弃掉一艘船,然后用大铁链将这些相隔几丈的小船首尾相连,后面跟进的士兵则将一种类似壕桥的东西,铺到船上。宋军渡河之处,是一处河面相对开阔但水流却较平缓的河段,如此只要前面的士兵牵着铁索,浮桥便也冲不太斜。转瞬之间,后面的宋军便已经将六道浮桥搭至了河中央。

而此时,三百敢战士中,亦有数艘小船已经靠岸。

刘延庆看见从第一条船中跳下一个身影,不由得啊了一声,伸手使劲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去看时,那人已经跃身上马,提着长枪,冲向辽军。他仍是疑心自己看错,却听到旁边姚麟低声骂了句粗话。这才愕然问道:“果真是尉将军么?”

唐康与姚麟都是黑着个脸,只有旁边一个云翼军的参军低声说道:“那便是尉将军了。”

刘延庆正目瞪口呆,这边河边第一营的阵前,魏瑾已是策马冲到河边,朝着对岸破口大骂。远远还可以听到那边尉收的哈哈大笑声。


尉收率队的三百精兵纷纷靠岸,辽军的拦子马便也不再死斗,丢下几具尸体,便唿啸而去。但宋军这边丝毫不敢放松,北岸的号角声,越来越盛,站在高台之上,更可以看见自安平城外,扬起的灰尘。

尽管辽人的号角声响彻四野,可是对于刘延庆来说,这仍是寂静的小半个时辰。浮桥的搭架,越往后进展越慢,尽管第七营的士兵们动作已经很快,刘延庆甚至能感觉到他们平时肯定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但是他还是觉得太慢了。河边的魏瑾更是骂骂咧咧,嘴里没有停过。

待到好不容易搭好浮桥,对岸的辽军,已经清晰可见了。

刘延庆在心里暗暗估算着辽军这支前锋的人数,一面死死的盯着这支辽军的服色、旗帜,总觉得似曾相识。他与韩宝打的仗,真是不少了。韩宝的辽军,对他来说,渐渐也变得熟悉起来。不过要分辨辽军,总是不那么容易的。过了好一会儿,刘延庆才突然惊呼出声:“彰愍宫!”

姚麟与唐康都愣了一下,转头望着刘延庆,姚麟沉声问道:“刘将军是说彰愍宫?韩宝的那只先锋军?”

“不错,错不了!”刘延庆先是有些迟疑,继而肯定的点了点头了,“肯定是彰愍宫!”

姚麟的喉咙空咽了一下,旋即骂道:“管他娘的什么宫,魏瑾也不是吃干饭的。”


站在高处观战的感觉,与身在军阵之中,果然是完全不同。尽管还是有些许紧张,但是当刘延庆的目光落到沿着浮桥行进的云翼军身上之时,心里面不由又安定了许多。每个人都能看到辽军就在眼前,但是魏瑾与他的第一营并没有急躁慌乱,也没有刻意的加快行军速度——每个人都知道,那样只会带来更多的混乱,可是能做到如此从容的军队,却是极难得的。

辽军占据着战场的优势。除了兵力几乎多出一半,他们部伍整齐,不急不徐,列阵而来,到达宋军的正面之后,他们再度从容布阵,并不急于发起进攻,只是静静的观察着宋军。

而云翼军的情况就不利许多。尽管他们搭架的浮桥看起来稳定性很好,可是要骑着战马在浮桥上奔跑仍是不可能的。近两千宋军只能沿着六道浮桥,分成六列,牵着战马渡河。到了北岸之后,将领与士兵都要尽快的找到自己的位置布成军阵,但这样一来,就一定会有一个阵形混乱的时刻。

辽军显得很有经验,他们就是在等待那个时刻。一旦阵形混乱,再多再强壮的人马也经不起一次冲锋。然后他们就只要轻松的追杀逃窜的宋军,看着他们自相践踏。

所以,不管怎么样,刘延庆都抑制不住自己的担心。他完全无法想象这样的情形不会发生,可当他悄悄去窥视唐康与姚麟的神色之时,却发现二人的脸色几乎没什么变化。

就在他分心的这一会,一阵响彻云宵的号角声,在北岸响起。

“开始了!”刘延庆在心里哀叹一声,强迫自己转过头去——这一刻,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看到尉收端起了他的钢臂弩——先渡的三百敢战士,高喊着“忠烈祠见!”对辽军发起了冲锋!

“忠烈祠见!”

“忠烈祠见!”

滹沱河的两岸,宋军的吼声响彻原野,震得刘延庆热血上涌。辽军大概没有想到区区三百宋骑,居然也敢送死似的冲锋,稍稍愣了一下,才吹响号角——这时已经来不及了,宋军的弩箭似暴风骤雨般射去,顷刻之间,有数十名辽军摔下马来,随之而来的,是辽军中阵的一片混乱。

宋军的第一次冲锋,待到发射手中的弩机之时,都是突然伏低了身体,攻击的是辽军全无防备的战马。如此整齐的战术动作,对马术的要求很高,若非这三百人都是精挑细选之辈,是很难做到。这是一次绝妙的进攻,数十匹战马受伤负痛狂奔,在辽军中引起的混乱,可是说蔚为壮观。

不过彰愍宫骑军的确是宋军的劲敌。一阵混乱之后,辽军马上开始后退——这个本领却是宋军的马军一直不能好好掌握的,契丹人必然有一套独特的传令之法,数千骑兵,进退自若,军阵转弯之时,完全不会引起混乱。相比之下,拱圣军每次操练佯退、再返回进攻,需要的机动空间比辽军要大许多,而且总是不能如契丹人一样完美。

但辽军的这次后撤,也给第一营赢得了时间,待到辽军整阵再来,魏瑾几乎已经是严阵已待了。

接下来就是长达半天之久的血腥激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契丹的宫卫骑军与云翼军是完全相同的一种部队。他们都擅于骑射,能从快速奔驰的战马的任何一个方向射箭,也都配有近战的长短兵器,不害怕近身格斗。采用的也是几乎相同的一些战术。相比而言,辽军的骑射与马术或要稍稍占优,但云翼军的兵源都是精挑细选,身材体格往往较契丹的宫分军更加高大,马上格斗要略胜一筹。而双方的装备也大抵相当,云翼军虽然装备有一些火器,但在这样的骑兵战之中,也完全派不上用场,唯一的优势大约是云翼军的铠甲更加精良。

因此,辽军虽然兵力占优,但在一个很小的战场上,他们只能体现于层层列阵,能够源源不断的发起冲锋,骑射与马术的优势无法真正发挥,而对于云翼军来说,这可以说是他们的首战,士气正盛,体力充沛,也不是那么容易击败的。

但这样下去,便连刘延庆也知道,宋军的失败是必然的。并非是他们一定会输给辽军,而是宋军的目的,无法达成。

这是毫无意义的消耗战。

到中午时,双方都已经都有点筋疲力尽,很快,双方开始默契的退兵。辽军虽然也曾试图追杀退往浮桥的宋军,但是见到宋军撤兵时法度严整,河面还有一些宋军手执弩机掩护,便也作罢。直到宋军全部撤离,才有一队辽兵过来,往浮桥上泼洒猛火油等物,将宋军的浮桥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云翼军初战不利,全军锐气,不免稍挫。

魏瑾与尉收回来之后,都一个劲的大喊“好辽虏!好辽虏!”田宗铠、仁多观明都是筋疲力尽,累得不想说话,刘法受了点小伤,在一边默然处理自己的伤口,只有孙七还活蹦乱跳,向慕容谦的几个牙兵炫耀自己抢来的一张大弓。刘延庆见田宗铠与仁多观明平安无事,虽然宋军没能渡河,却也不甚介怀。从他内心来说,慕容谦与横山蕃军、武骑军之安危,他也就是尽力就好。反正他此时又不在辽军包围中。

当日姚麟再度升帐议事,但这一次,云翼军诸将皆知辽军有备而善战,不免都面有难色。议了半天,也没个章程。正好有人通报龙卫军种师中过来求见,姚麟一怒之下散帐,刘延庆本来也想与跟着众将一齐退下,却被唐康叫住,与姚、种二人,一道前往唐康帐中密议。

这却是刘延庆第二次来唐康帐中。第一次来时,刘延庆心中紧张,加上身上还湿漉漉的,竟是没留下什么印象。这次仔细观察,才发现唐康的大帐,看似陈设简陋,其实却是极尽奢华,每一样东西,都是价值不菲。他四人对坐喝茶,所用茶盏,尽然皆是柴窑名器。这种周世宗时的御窑瓷器,其时已不是寻常人家能见到的,只是拱圣军中的武官,家世显贵的也不少,刘延庆才曾经在同僚家见过一次,但象唐康这样随随便便带到军中,便与寻常的定窑白瓷一般使用 ,不免让刘延庆看到眼睛发直。

“刘将军于瓷器亦有兴致么?”唐康的话,将刘延庆拉得回过神来,他见唐康正望着自己,正要回答,但唐康却已经不再理会他,转过头去,望向姚麟、种师中,讥讽的说道:“某只愿能得猛士,大破韩宝,似此等物什,康视如敝帚!”

刘延庆脸上羞红,却听唐康又说道:“我三人率精兵两万骑,而不能渡区区一滹沱河,康实耻之!诸公皆当世名将,天子倚为干城。今吾辈坐拥大军而不能进,万一慕容谦有失,悔之何及?康愿闻一策,以破辽虏!”

唐康这话说出来,不仅刘延庆,便是姚麟、种师中,亦不免如坐针毡。姚麟老脸通红,种师中却直起身来,说道:“都承,今日之事,无奇谋可用,惟死战而已。”

这话却让姚麟极不舒服,他看了种师中一眼,怒道:“端孺讥我云翼军不曾死战么?”

“不敢。”种师中半笑不笑的抱了抱拳,道:“然明日请换我龙卫军一试,不知世叔允否?”

刘延庆早就听说过姚家与种家之间的各种明争暗斗,这时才算亲眼见着,种师中口里说“不敢”,但这话摆明了就是笑话云翼军无能。他心里大不以为然,心道就算换上龙卫军,也是一样的结果。但他却也不愿得罪种师中,便全当没有听见。

但唐康却也不是傻子,他将目光投向种师中,缓缓说道:“端孺,恕我直言,云翼军做不到的事,龙卫军亦做不到。”

姚麟本来还要反唇相讥,但听到唐康这样说,怒气稍平,便闭嘴不言。种师中与唐康私交极好,唐康又是他上司,唐康既然开口了,他是个玲珑人,便笑着朝姚麟欠身说道:“是小侄失言,世叔大人有大量,莫要计较。”

姚麟有心想要讥刺几句,却又想着大局为重,生生忍了下去,只是重重的“哼”了一声。

却听唐康又说道:“但端孺有句话说得没错,如今之事,看来也只有死战一途。既然如此,康倒有一策,只不知姚老将军与端孺意下如何?”

刘延庆惊讶的看了唐康一眼,心中暗叫了一声“高明”,却见姚麟与种师中果然都朝唐康抱拳说道:“愿闻都承高见。”

“既是如此,那唐康便献丑了。”唐康端起手中茶碗,轻轻啜了口茶,方继续说道:“既然惟有死战,某以为,滹沱河上,可渡之处甚多,而云翼、龙卫,实力亦相差无几。如今之策,倒不如各自为战!”

“都承之意是?”这一刻,种师中与姚麟都变得认真起来。

“姚老将军率云翼军、端孺率龙卫军,于同一日同一时刻,各自在不同之河段同时强渡滹沱河。辽军兵分兵聚,变化无常,但如今韩宝麾下之众,最多不过四万。既要分兵围攻慕容谦,则手中兵力当不过两万。若吾军分道渡河,韩宝再强,亦不免于顾此失彼。无论是云翼军还是龙卫军,只要有一军先渡过滹沱河,韩宝便阻住另一支不能渡河,亦无意义。”

“好计!”种师中与姚麟不约而同的高声赞道,然后互相对望了一眼,随即将目光转开。刘延庆在一旁,分明听到了这赞叹声中的火药味。

但唐康却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只继续说道:“只是我军准备的渡河器具,略有不足。凡浮桥、船只等物,皆须由两军各自准备,渡河之地点,便请二位将军自行决定。待万事俱备,便告知某一声,再约期分道并进。”

“便听都承安排!”

刘延庆看看姚麟,看看种师中,又看看唐康,旋即马上将头低下去,假装品茶。隐隐的,他心里面对唐康,突然冒出一丝畏惧。

姚麟与种师中此时都已迫不及待的要回去各自准备。这是他们都输不起的一场竞争。二人很快告辞离去。刘延庆也想跟着告退,却被唐康留了下来。他忐忑不安的望着唐康,却听唐康语气温和的对他说道:“听说刘将军吩咐属下今日要好好护卫田宗铠、仁多观明周全?”

“是。”刘延庆战战兢兢的回道,他不知道是祸是福,却也不敢撒谎。

唐康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过了好一会才说道:“你认得我大哥么?”

刘延庆一愣,半晌才明白过来,道:“小将无福,不曾见过石丞相。”

“那就奇怪了。”唐康喃喃说道,又提高声音,说道:“不过田兄弟很是夸赞将军。将军在深州的事迹,我亦有耳闻。方今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报答朝廷天子之时,将军智勇双全,前途不可限量。”

这些话听得刘延庆莫名其妙,但听起来都是夸他的,那自是没什么坏事。当下连忙欠身抱拳,谦道:“都承谬赞了。”

5

接下来的两天,安平的滹沱河两岸,再无战事。但在南岸的云翼军与龙卫军中,却全是一片紧张而忙碌的气氛。即使是种师中,心里面也是知道云翼军的战斗力的,因此并不敢掉以轻心。而对于这两支宋军来说,最大的问题莫过于船只。尽管事先有所准备,但他们到底不可能将船只从冀州扛到安平来,但深州却已是残破不堪,深州之战时,辽军甚至将附近的树木都砍得差不多了。两军都得去束鹿一带征船,滹沱河畔,原也有一些渔村,若能找到现成的小船,顺流而下,对岸的辽军,也没什么办法阻拦。

这两日间,刘延庆无事可做,便也跟着田宗铠、仁多观明一道,在深州四处闲逛。仁多观明有个亲兵,叫刘审之,是他父亲守义公仁多保忠送给他的,就是深州人氏,此时便做了三人的向导。但这个时候的深州,其实真是没什么好逛,到处都是浩劫之后的惨况,让人不忍目睹。令刘延庆惊奇的是,他原本以为深州已渺无人烟,可是,战争还没有结束,竟然已经有一些百姓重返家园。

这些百姓大抵都是当初冀州、永静军一带有亲戚的,逃难到了那一带之后,便不再南逃,待到宋军收复深州,他们便迫不及待的回来了,赶着在自家地上,种上小麦。这样的韧性,令人动容。还有一些人,则是附近冀州等地的富户雇来的佣工,这些人也已经开始迫不及待的来抢占无主之地。

但不管怎么说,这片土地,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在重现生机。

这些重返家园的百姓的生活,都是很困苦的。宋廷可能会免掉当地几年的赋税,但是几乎不可能给予更多的帮助。在这方面,不管是新党、旧党还是石党得势,他们都是同样吝啬的。不过,对于这些百姓来说,只要官府不来添乱,这种程度的困难,他们仍能顽强的活过来,甚而在几年之后,又会有点小康的模样。

所以,说起来刘延庆会觉得唐康的确是个好官。他听到田宗铠说起这事后,竟然让田宗铠与仁多观明去给他们见着的这些百姓送些粮食。此时王厚的中军行营就设在武强县,不过王厚肯定是不会多管闲事的。传闻中石越去了东光,大概也没有空来理这些小事。而本来这也不关唐康什么事,但他却还是管了这桩闲事。所以,就算这一天,田宗铠一路上都没口子的说唐康的好话,刘延庆也觉得理所应当。尽管他心里面还是很害怕唐康。

不过要送完给十户人家的大米,却也不是很轻松的活计。对刘延庆来说,虽然知道是善事,别人做他也不吝赞美之辞,但轮到自己的话,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被田宗铠拉上,他却也无法拒绝,更让他心里暗暗叫苦的是,他本想让属下帮着扛粮食,却被田宗铠一口拒绝,他们三个人,就由刘审之领着,找云翼军借了几头骡子,驮了整整两千斤的大米,到处去送粮食。天可怜见,这十户人家,住得七零八散,天各一方。

亏得田宗铠与仁多观明,一个是侯府世子,一个是公府的公子,做起这种事来,还兴致勃勃。刘延庆却是一路暗暗叫苦,田宗铠的心思是反正是军粮,唐康又没说给多少,自然不用客气,越多越好。可是有了这些骡子和大米,他们的速度未免便变得有若龟行。奔波了整整一个上午,刘延庆饿得肚子前心贴后背,居然才送完一半。他去看仁多观明,也是有些禁受不住,只是咬牙不说话。惟有田宗铠健壮如牛,还在马上高兴的唱着曲子词。

好不容易,刘延庆远远望见一座小庙,便如见着救星一般,赶紧说道:“两位兄弟,走得半日,且去那边小庙中稍歇片刻,吃点干粮如何?”

仁多观明张张嘴,没说话,那个刘审之却是十分识趣,在旁说道:“致果将军说得不错,依小的看,不到黄昏怕是送不完了。若不吃点东西,一来腹饥难耐,二来去那些个百姓家,家徒四壁的,让他们招待,不好意思。”

田宗铠听他这么一说,亦觉有理,方才点头笑着答应:“还是你想得周全。”

当下四人纵马改道,到了庙前,才发现是一座废弃的关公庙。大宋真宗皇帝,曾经下诏天下崇祀关公,至绍圣之时,天下关公庙也已十分常见。四人下得马来,刘延庆正想着要吃干粮充饥了,谁知那刘审之变戏法似的,竟然弄出两条羊腿来,还有几坛果酒,真是让众人又惊又喜。当下刘审之便在庙前生起来火来,服侍着三人一面喝酒一面吃烤羊腿。

吃得半饱,刘延庆不由颇为羡慕的对仁多观明笑道:“全托仁多兄弟的福,这般懂事的亲兵,不晓得兄弟从哪里寻来的……”

仁多观明喝了一口酒,笑道:“若非是家父所赐,便送给哥哥了。”

田宗铠却在旁边笑道:“哥哥的那个孙七亦不错呀?”

“孙七?”刘延庆愣了一下。

“哥哥还不知道?”仁多观明笑道,“好本领。那日渡河,亏他救了我好几次。”

刘延庆更加惊讶,“我却不曾听他提过。”

“那就更加难得了。”田宗铠笑道,“别的还罢了,就是好力气。昨晚我听云翼军的人说,他们比开硬弓,孙七一气开弓二十四次!我才能开二十次,那个刘法能开二十三次,便是姚昭武,听说年轻时也只能开二十五次!”

“果真如此厉害?”刘延庆还是不太敢相信。他自己开硬弓,一气最多能开十五次,在军中已是很值得夸耀了。

“哥哥不知道,他不是哥哥的部将么?”这下轮到二人吃惊了。

刘延庆笑着摇摇头,道:“他是慕容大总管的牙兵,要不然,我便也送给两位兄弟了。”

“当真?”田宗铠笑了起来。“既有哥哥此话,我便放心了。回去我便找唐大哥说了,将他留下来。”

仁多观明笑道:“此番慕容大总管让哥哥过来,算是亏大了。姚昭武要留下刘法,唐康时又要留下孙七……”

“兄弟说什么?”刘延庆惊得嘴巴张得老大。

“原来哥哥这也不知道。”仁多观明笑道:“当日我们渡河,姚昭武便想要刘法来统领那三百人,是尉收杀出来,他才没机会。但我们听说,姚昭武已经打定主意要留下刘法了,还要简拔他在姚昭武的直属马军中做副将。”

大宋军制,每个军都有直属的骑兵一个指挥,似云翼军这种部队,这个直属马军指挥,常常就是军中最精锐的部队,刘法不过一个陪戎副尉,根本没有资格担任此职。但是如果姚麟有意关照,变通之法自然有的是。刘延庆虽然不喜欢刘法,但也谈不上什么恩怨,原本刘法有此机缘,也与他无关。但这时候听到这些事情,他心里面却总是有些不舒服。冠冕堂皇的说,他也算是带人来求援,援兵未至,姚麟已想着挖他的墙角,实是有失厚道。不过刘延庆心里知道,这不是他不舒服的原因。

不过,他也不想让田宗铠与仁多观明觉得他小器,仍是勉强笑道:“这亦是刘法的机缘。只要大军能杀过滹沱河,解了慕容大总管之围,便是这些人全送给姚昭武,也没甚么要紧。”

“这个却要亏了唐大哥在此了。”田宗铠道。

“此话怎讲?”

仁多观明接过话来,放低了声音说道:“哥哥有所不知道,便是一直到此时,宣台的折遵正也是反对速战的。折遵正一直认为辽人是只佯退,诱我追击。我军不动,辽军便不会动。而耗得越久,辽国国力损耗越大。若依折遵正之说,这一战,不仅要打得辽军损兵折将,还要打得他财库空空。”

“那为何现在又……”刘延庆不解的问道:“不是听说石丞相十分信任折遵正么?”

仁多观明伸出一个手指,指了指天,低声道:“朝廷不许。”

吃了一口肉,又说道:“便是王大总管,听说亦不想速战。故每每下令,都是‘持重’二字。不求有功,先求无过。不过除此二人,宣台之中,皆主速战。李祥、何去非等人,都怕辽人跑了。打幽州不好打,投石机也好,火炮也好,攻城都要有石弹,但幽州城下无石材。故此个个都想着在河北歼敌。不过依我看,打赢了河北一仗,还是会打幽州。朝廷肯定会想,西军来一趟河北亦不容易……”

刘延庆本来凝神听着,这时候不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仁多观明又笑道:“不过哥哥大可放心,有唐康时在,和韩宝这一仗,那是打定了。唐康时想做的是李卫公、侯君集,出将入相。在朝中,他已经是能臣了,所缺者一进士及第。康时生平自负,不肯考进士,不屑应制科。本来本朝以荫官入仕的名臣也有不少,唐康时也不比那些人差。可他偏还想着立军功,旁人是想以军功封侯,他却是想以军功证明自己。我看子明丞相未必不知他心思,这也是有意成全他。如今便是他最好的机会,他岂肯失之交臂?”

田宗铠却笑道:“依我看,唐大哥也配得上这军功。”又问道:“李卫公我知道的,侯君集又是何人?”

刘延庆也摇摇头,望着仁多观明。仁多观明倒也不以为怪,李卫公李靖在宋代地位极高,他的兵法是当时武人必读之书,二人自是知道,侯君集在唐时虽与李靖齐名,可武人未必读唐史,不知道也正常,因笑道:“侯君集亦是唐太宗时的名将,也做过宰相。”

田宗铠惊讶的问道:“也做过宰相?原来李卫公也拜过相么?是枢密使么?”

仁多观明笑道:“非也,那时还不曾有枢密使这官,唐太宗时武人亦可以做宰相。”

这等事刘延庆与田宗铠却是从未听说过,当下都不胜艳羡。不过羡慕归羡慕,田宗铠想了想,还是说道:“怪不得唐时有藩镇之祸,说书的也说五代百姓之惨。家父时常说,武人便连亲民官,最好也不要做,还是专心带兵好。果然还是本朝之制,远胜于唐。 ”

刘延庆与仁多观明亦点头称是。

仁多观明虽然年方十五,又是党项人,但仁多家自入宋以后,便生怕宋人瞧不起自己,家中子弟,除了习武之后,更要延请名师学文,如仁多观明,自小便出入白水潭,所拜的老师,莫不是当世大儒,加之他天资聪颖,因此颇有些学兼文武的模样,仁多保忠虽然不指望他能中进士,但其学问比起刘延庆、田宗铠之流,真有天壤之别。

三人又扯些闲话,吃饱喝足,方打算起身。仁多观明突然瞧了一眼庙中的关公,忽发奇想,笑道:“难得我三人在此相聚,此处又是关公庙,何不便在此处,结拜为异姓兄弟?”

自五代以来,军中结拜,便甚风行。刘延庆自是求之不得,田宗铠听了也极是高兴,三人便进庙中,拜了关公,叙了排行,方起身离去,继续送他们的粮食。如此又是一个下午,直到戌初时分,三人才回到营中。


回营之后,刘延庆便隐隐感觉营中的气氛又有些变化,似乎更加紧张。但他也不以为意,辞了田宗铠、仁多观明,自回帐中歇息。方到帐前,却见孙七正等在帐外,他又看了一眼孙七,怎么也不相信此人是一气能开二十四次强弓的壮士,心里不由摇了摇头。却见那孙七快步过来,禀道:“致果可回来了,唐参谋遣了人,让致果一回营,便速去帐中相见。”

刘延庆一怔,诧道:“可知道是什么事么?”

“这却非小人所知。”孙七禀道,“不过,云翼军忙得不可开交,许多人都在擦拭兵器,怕是又要渡河了。”

“这般快法?!”这一日下来,刘延庆尽是听到些令他惊讶的消息,这时也不敢耽误,随便进帐擦了一把汗,便连忙前往唐康帐前听令。

到唐康帐前,倒未久等,方一通传,唐康便传他进帐。进去之后,刘延庆才发觉田宗铠、仁多观明都在,唐康正埋首看着一幅地图,刘延庆行礼参见,他头都没抬,只是说道:“刘将军今日不在,某与姚、种二位将军已经定策,明晨便即渡河,与韩宝决一死战。”

唐康这例行公事的一句话,便表示他已经尽到对刘延庆的礼数了。当然,刘延庆心里也知道,这点点面子,也不会是给他刘延庆的,而是给慕容谦的。他只能讷讷说道:“想不到姚老将军与种将军准备得这么迅捷,左军行营上下……”

刘延庆话还没说完,唐康已经打断他,“不是准备妥当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啊?”刘延庆一时没有听懂。

“下午接到急报,阳信侯与耶律信战于河间,我军不利。张整的铁林军中了耶律信的诱敌之计,若非苗履率宣武一军增援,从此就没有铁林军了。战报称耶律信麾下,有五千黑甲军,重甲长矛,他们的长矛较铁林军的长枪还要长上许多,善于冲陷。辽军先以轻骑佯败,诱铁林军追击,然后以黑甲军出奇不意冲击,铁林军阵脚大乱。若非宣武一军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直娘贼,到处都是黑衣军,辽人到底有多少黑衣军?还各不相同!”

唐康恨恨骂道,又说道:“看起来辽人还有杀手锏。步军与之作战,仍要步步为营,凭着强弩利弓火器与之相抗,刘将军回去后,也要请横山蕃军多加提防。”

刘延庆口头应是,心里却是苦笑。横山蕃军可不是禁军,哪来的强弩和火器?

“阳信侯已经退回河间府,这番失利,想要夺回君子馆,扼制官道,便已是水中月、镜中花。何畏之收复了乐寿,却又按兵不动,我看河间诸将,根本是在摇摆不定。想击败辽军,夺回官子馆,控制官道,力有不足;欲击饶阳而置辽主、耶律信不顾,又心有不甘。如此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唐康若不是顾忌着田烈武这层关系,早已经破口大骂,“某与姚、种二公相议,皆以为欲以河间之兵留辽主与耶律信,难矣。求人不如求己,倒不如我们自己死战,若得渡河,牵制住韩宝,则辽主与耶律信终亦不能弃之不顾。”

唐康说到这里,突然抬头,一双锐利的眸子盯着刘延庆,恶狠狠的说道:“明日一战,有进无退!姚老将军要亲率先锋渡河,唐某要镇守中军,不能为先锋,然为鼓舞士气,刘将军与我麾下诸校尉,皆要入先锋营,为士兵表率!”

刘延庆心中一寒,颤声应道:“遵令!”

唐康又凛然说道:“明日某执宝剑于河南,有敢退逃者,立斩不赦。吾辈要么于安平痛饮高歌,要么忠烈祠相见。君等若全部战死于滹沱河之北,康亦当自刎于滹沱河之南以报之,绝不相负!”

刘延庆已经完全不敢去看唐康那疯狂而冷酷的眼神,甚至喉咙干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绍圣七年九月二十五日。

这一年中,刘延庆已经经历过许多次的激战。做到横山蕃军都参军后,他本以为此生应该不会再害怕那样的激战了。他记得他曾经有几次,似乎是忘记过害怕的。

但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

开始发生的一切,与二十二日发生的战斗,几乎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刘延庆被姚麟安排在先锋营,而不是河对岸的高台上观点。辽军也不会再被宋军的弩机杀个措手不及,不过云翼军也自有他们的办法,军中的工匠改造了几百枚的霹雳投弹,几十名宋军前锋渡河之后,不待辽军赶到,便纵马狂奔,到处扔掷这种霹雳投弹——点火之后,这种改造过的投弹,并不会爆炸,而是放出加了各种稀奇古怪东西的浓烟,这本是在拥有霹雳投弹之前,宋军就已经掌握的技术,这时候他们又拾了起来。

很快,数里之地,浓烟弥漫,任何人只要吸一口这种烟雾,都会被呛得眼泪鼻涕齐流。老天作美的是,天空中,竟然一点风都没有。

赶到的辽军被这浓烟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辽军派出小队人马穿过浓烟来侦察,呛得眼睛都睁不开的辽军方出浓烟,便被宋军用强弩一阵猛射,只余下几匹战马跑了回去。

辽军只得漫无目的的射箭,但却没什么作用。但刘延庆却听到辽军军中传来类似于念咒的声音,他知道这是辽人的随军巫师在开始作法。就在那隐隐可闻的咒语声中,突然,一阵大风袭过战场,竟然将此前弥漫战场的浓烟吹散开来。刘延庆不由得在心里咒骂起来,他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辽人的巫术奏效,但结果却显然对他们不利,因为此时宋军先锋的阵形都没能完全列好。但这时候,他也只能知足常乐。若这阵风早来一会,他们的处境会更加困难。而且,紧接而来的血战,也让他没时间多计较。

幸运的是,这次来的敌人不是彰愍宫辽军,大概是因为东边龙卫军选择的河段离安平更近,云翼军侥幸避开了最强大的敌人。但不幸的是,这次辽军来的兵力更多。

姚麟的战术十分简单,就是想方设法将辽军拖入混战之中。让优势的辽军往来进退,一次次向宋军射出密集的箭雨,对于被迫背河列阵的宋军来说,实在难以承受。自古以来,都是骑兵利平坦,步军利险阻,若是陷入这样的战斗中,那么辽军的优势得以充分发挥,而云翼军却还不如一支步军更有战斗力。

因此姚麟不惜冒险削弱阵容的纵深,分薄自己本已有限的兵力,将先锋营分成左中右三军。左右各两个指挥,中军包括第一营的一个指挥、军直属一个指挥、敢战士一个指挥。他亲自指挥中军,而由魏瑾指挥左军,尉收指挥右军。然后同时猛攻辽军的中央与两翼,迫使辽军无法使用他们最喜欢的中军佯败,两翼包抄战术。

辽军很快就知道了宋军的意图。也许是自恃有着两倍于宋军的兵力,尽管他们本可以一边后撤一面向后方射箭,耐心的让宋军落入他们擅长的骑射战中,但他们却放弃了传统战术,反而将计就计,针锋相对的向宋军展开猛攻。辽军将领的心思也不难猜测,他们是想仗着兵力与地理的双重优势,凶狠快速的击溃眼前之敌。不仅仅只是骑射,辽军将领认为自己在马战中的优势,是全方位的。

但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宋军在这场战斗中,竟然占到了一些事先没有人想到的优势。

这只辽军是由宫分军与较精锐忠诚的部族军组成的联军,他们的武器五花八门,而其中差不多有三分之二使用的是马刀,而云翼军除了武官以外,却全部是统一的长枪。

契丹人已经好久没有接受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精锐骑兵部队的挑战了。所以他们有些忘记了,在混战格斗之中,直刺的长枪相对马刀之类有着很大的优势。辽军的骑兵们总是能巧妙的周旋到自己更趁手的一边,一次次从马上用长刀挥出完美的弧线,砍向右侧的敌人,大部分时候这是没错的,尤其是对于他们以前那些装备简陋的敌人更是有效,那往往意味着一个敌人的死亡。但是,当他们的长刀砍在云翼军精良的铠甲上时,宋军却往往只是受一点伤,就算是把他们砍下马去,他们也未必会丧命。

相反,当高速冲过的云翼军将长枪刺向辽军之时,战场之上,却立时就会多出一具尸体。

这是连宋军自己也没有想到的。因为这并非是云翼军对于辽军骑兵存在兵种克制,而是有相当程度的运气,虽然辽军的兵制决定了士兵们擅用的兵器难以统一,可是几近三分之二人使用马刀,却和运气有很大的关系。要知道,使用长、重兵器的辽军比例是很高的。

这一场血腥的混战之中,云翼军的士兵被辽军砍得残不忍睹,可是战场之上,更多的却是辽军的尸体!

虽然很多云翼军士兵也缺少经验,他们刺得太用力,结果长枪扎进敌人身体后,用一只手抽不出来了,然后要么不得不弃掉武器,要么就是露出破绽,结果挨上辽军狠狠的一刀。

刘延庆就亲眼看见几个宋军用尽全力的冲杀,当他们手中的长枪洞穿辽人的身体后,他们却拔不出来了。但战场之上,不会给他们时间,稍一犹豫,后背上就会挨上重重的一刀。

而且,尽管占到意想不到的便宜,可是辽军的兵力优势还是足以弥补这一切。

一旦到了战场上,刘延庆求生的欲望,就会让他拥有压倒一切的冷静。他亲眼看到左突又杀、又吼又叫的刘法被几个辽军围攻,身上至少受了五六处伤;还有姚麟,尽管穿着与寻常士兵一样,可他的年纪就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刘延庆离他离得远远的,这老头身上至少有三处刀伤、一处枪伤,可是生怕辽军不知道他似的,每一次冲杀,这老头都要大吼“忠烈祠见”,嗓门之大,几里之内都听得清清楚楚。若非是一堆亲兵拼死护着,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云翼军的人都是些疯子。

战场之上,到处都是“忠烈祠见”的吼声。每一次砍杀,每一次高速的冲刺,他们都会大喊!

这可真他娘的不吉利。还有些人,被砍下马后,居然点燃霹雳投弹就扔。刘延庆恨得破口大骂,在这种混战之中,乱扔这玩意,是会炸到自己人的。

他可一点也不想和他们忠烈祠见,就算是去吊祭也不想。他不喜欢死人多的地方。

他始终注意与孙七、田宗铠、仁多观明在一起,互相援手,他也不喜欢刀刺,其实长刀也是可以刺杀的,只不过要练习,那些辽兵喜欢砍杀,一方面是一种习惯,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相比而言,砍杀不会露出更多的破绽给敌人。只要耐心的与敌人周旋,等到敌人到了右侧再出招,就不会露出破绽。而刺杀就不同,为了借力,就必须要低头弯腰,如果没刺中,很可能后脑勺上就会被人来一下。

所以刘延庆总是很有耐心。他知道辽军的盔甲都是自备的,有些人很好,有些人很差,遇到装备破烂的,一刀砍下去,也能要人性命,既然如此,又何必那么不要命呢?

不管唐康在滹沱河如何拼命的擂鼓,不管身边如何到处都是刀枪碰撞,血肉飞溅,战马嘶鸣,喊杀震天,刘延庆都会一直在心里默念着,让自己冷静,冷静。

那种竭嘶底里的“忠烈祠见”,尤其是从姚麟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口中一次次喊出来,的确是会让人抑制不住的热血上涌,不顾一切。刘延庆几次都几乎要控制不住,想要冲到姚麟身边,与他一起并肩做战。

在他身边,田宗铠、仁多观明早已经杀红了眼。不过幸好还有那个孙七,他居然是用剑!在军中这实是罕见。不过想到他是标师出身,倒也不足为奇。刘延庆算是亲眼见识到了他的武艺,他很象个训练有素的骑兵,尽管他的兵器比别人都短许多,这在战场上本来是一个极大的劣势,但他总能准确的抓住瞬间的机会,一剑刺入敌人的胸膛,不深也不浅,足以致命,又能迅速的拔出剑来。

难得的是,这厮也很冷静。就象是一群厮杀的狼群中的猎豹。他时时刻刻记得不离田宗铠,替他挡住背后的攻击,如果田宗铠和仁多观明被冲散,他会马上设法引他们聚起来。

这让刘延庆轻松许多。自从三人结义之后,不管是从感情还是从利益上,刘延庆都衷心的不希望这两人有事。

至于刘延庆自己,他觉得自己更象是一只被卷入狼群混战的狐狸,只是竭尽全力的保护自己的生命而已。这个简单的目标,已经让他筋疲力尽。

在战场上,时间的流逝是不知不觉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刘延庆突然感到一阵轻松。

他这时才有心力来观察整个战场,这才发现,不知道何时开始——辽军开始退却!

身边的田宗铠、仁多观明吼得更加高兴了,得势不饶人的开始追杀辽人。而刘延庆却只觉得一阵轻松。

他又活下来了。

他四下张望,观察着这个他们开始胜利的战场,却意外的发现刘法——他倒在一个辽兵的身上,胸口还插着一杆长枪。

这一刻,刘延庆仿佛被雷击中。

他跳下马去,快步跑到刘法的跟前。望着这个人,这个心高气傲、才华过人却命运不济的袍泽。他一点也不喜欢他,站在他的尸体之前,他也这样说。

但是,刘延庆仍然觉得双眼模糊了。


《绍圣国史纪事本末长篇•安平之战》

……姚、种遂分兵渡河,麟亲率两千骑为先锋,先渡,与辽将耶律乙辛隐战于河北。王师以寡击众,麟身被数创,犹大呼死战,众皆感念,无有退者。久之,辽军少却,王师遂渡河。韩宝方率军攻师中,知麟已渡河,大惊,乃引兵退守安平。萧吼知王师已渡河,亦解围走。时慕容谦被围数日,后军至深泽,屡为辽人所败,谦粮已绝,矢将尽,几有再败之辱。至是围解,王师大聚,遂与韩宝相持,营垒相望,不过数里。诸将以新胜,皆欲决战。辽诸将皆谏韩宝速走饶阳,而韩宝以十月河北诸水冰冻,军中粮足,虽败,未足虑,亦谋死战。

唐康遂遣将挑战,辽军阵伍齐整,士气仍盛,康甚忧之,与慕容谦议深壁毋战之策,而忧诸将不从。折可适亦以王师数日苦战,止得小胜,遂谏越,说以司马败诸葛之策,越大悟。乃谕唐康……

6

两天后,九月二十七日。

滹沱河之东,河间府,乐寿县城之北。北距饶阳约九十里。

一支绵延数里的庞大军队,正沿着乐寿、饶阳之间的道路,不疾不徐的行进着。这支军队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它肯定是宋军,赤红的战旗,赤红的战袍,无不昭示着这一点。但是,即使是经验丰富的辽军拦子马看到这支宋军,也会感到疑惑。

这支人马近三万之众的军队可谓旗号混杂,大军的前军是额头上刺着青铜面具的环州义勇,紧随其后的是一支奇怪的雄武一军,拥有数以百计的战车,军中还有高举着猎鹰展翅旗的神射军,最后段的则是战旗简陋得只绣了“镇北”两字的镇北军。

统率着这支军队的,正是熙宁、绍圣间的名将何畏之。

或者说,统率着这四支军队的,正是何畏之,要更加准确。

勇猛剽悍,只余下数百骑人马,却打心眼里看不起其余三支友军的环州义勇;穿着绿色背子,装备精良,被打残到整编后只剩下一个营的兵力,却仍是一副纡尊降贵模样,自觉是殿前司禁军而高人一等的神射军;兵强马壮,人马几乎占到整支部队的一半,自以为深得宣台器重,不过是暂时归于何畏之指挥的地头蛇雄武一军;以及彻彻底底、名副其实的杂牌军镇北军……

如此格格不入的四支军队,却被硬凑、混编在一起,何畏之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情几乎与一个行营都总管没有区别。

甚至更糟。

因为这四支部队中,兵力最为雄厚的雄武一军,因其都校病重,如今暂代指挥的,是地位与他相差无几的和诜。和诜不但同何畏之一样都是宣台的参议官,而且雄武一军原本是受王厚节制,不过是为了此次作战,临时调到何畏之麾下的。何畏之心里很清楚,身为地头蛇的和诜,未必会认为他是自己的部下。

而为了完成这次作战任务,顺利攻取饶阳,他却必须驾驭好这四支军队,尤其是兵力雄厚的雄武一军。但他甚至没有时间在和诜与雄武一军面前立威。

北进乐寿,策应河间诸军,伺机夺回饶阳,切断辽军韩宝与耶律信之间的联系,是石越与王厚交待给何畏之的既定战略。然而,枭勇如何畏之,在收复乐寿后,却迟迟按兵不动,不敢冒险进攻饶阳。

宋军将领中不少人对此颇有微辞,但何畏之却是冷暖自知。在王厚将雄武一军交给他指挥之前,他麾下虽然也有一万四五千人马,但主力却是战斗力无法信任的一万余镇北军,其中更有七千余众是步军。而占据饶阳的萧岚部下,虽然只有少量宫分军,主力都是部族军,可饶阳离肃宁也不过六七十里,耶律信的援军随时能赶到支援。而且,正面战斗的话,只靠着镇北军和环州义勇、神射军残部,何畏之觉得他未必能打得过萧岚。

何畏之自认没有点石成金的本事,所以,不管王厚如何催促,旁人如何议论,他都绝不肯冒然北攻饶阳,打一场输多胜少的仗。不论镇北军的战斗力如何,这支部队,都是他在这场战争中最大的本钱,他可不想将之随随便便葬送在饶阳城下。

反正他得到的命令是“伺机”,而且,如果姚麟与种师中未能攻过滹沱河的话,饶阳的战略意义也没那么重要,就算他攻占了饶阳,不是会引来辽军的疯狂反扑,就是会打草惊蛇。

不过,现在战局却发生了变化。

在姚麟和种师中渡过滹沱河之后,趁着韩宝还没有跑,辽军还没有来得及做出调整,增兵饶阳之前,攻下此城,已成了王厚做梦都要念叨的事。为此,王厚果断将雄武一军急调乐寿,交给了何畏之指挥。若仅以人数来说,如今何畏之的兵力甚至比慕容谦还雄厚。

这是何畏之一生带兵最多的时刻,王厚在他身上压了重注,若他不能攻下饶阳并守住它,只怕从此以后他都不用想着带兵这件事了。

因此,尽管只是东拼西凑、全不搭调的三万大军,但天下本也没什么完美的事,就着手头这点材料,何畏之也必须得做一桌美味出来。而且,雄武一军,应该还是值得期待的。


大军缓慢的行进着,仅仅走了几里路,何畏之突然下令全军就地休息。就在诸军将士都莫名其妙时,他又让人去将何灌和环州义勇全部召了回来。

这支混编的军队本就不是纪律严明的禁军。眼见着原本走在前面的环州义勇突然折转回来,除了神射营的那几千人还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雄武一军与镇北军的将士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当心不甘情不愿回来的环州义勇经过雄武一军的军阵之时,甚至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唿哨声。

对这种无视军纪的行为,何畏之完全视若无睹。他只是将在镇北军统领三千马军的骑将仁多观国与何灌一道叫到跟前,低声吩咐了些什么,然后,何灌与仁多观国便领着所部的骑兵,卷起战旗,往东北方向扬长而去。

二人率军走了之后,何畏之才向赶来询问的诸将宣布,他刚刚接到河间府的求援,田烈武在肃宁以东再次被辽军围住了。刚刚从东边飞奔而来的哨探,便是报告此事的。不过,他虽然派出了几乎全部的骑兵去增援,但全军仍然要继续向饶阳推进,因为这正是大好时机,肃宁不会再有辽军来支援饶阳了。

何畏之旋即又调整了兵力部署,将神射军调了回来,补充中军,而让雄武一军独自担当前军的任务。经过一番折腾之后,大军又开始继续朝着北方的饶阳前行。

但这次意外的调整,却在莫名其妙就变成了前军的雄武一军中,引起了持续的骚动。原本就对何畏之并不服气的雄武一军的将领们,都忍耐不住,一边行军,一边发起了牢骚。

甚至在雄武一军的军部,连都行军参军褚义府也撇着嘴,毫不顾忌的向和诜与众同僚讥讽道:“我道何畏之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这番批评立时引起共鸣,一名军行军参军也很不屑的说道:“方才处分,便是所谓的‘进退失据’了。就算是阳信侯被围,也不当告之军中,乱我军心;更不当敌情不明,便急急忙忙遣马军赴援。所谓‘远水不解近渴’,当今之计,仍然要先打下饶阳,方是围魏救赵之法。”

“正是,大军已经布阵行军,方才那般调度,若万一有辽虏在近,我军阵形大乱,非遭溃败不可。”褚义府对何畏之的轻视之意,溢于言表,见和诜没有作声,他把头转向和诜,又说道:“何畏之虽然好大名声,可他到底从未带过这许多兵。只是王大总管是西军的,总是瞧不起我们河朔军,要我说,这支大军,本当由和将军来统御,却偏偏要交给这个连禁军都没正儿八经统率过的何畏之。”

这话却有些过份了,和诜连忙喝止褚义府:“适之休要胡说。”又有些担心的回头看了一眼都虞候硃行俭,见硃行俭没有留神这边,这才稍稍放心,沉声说道:“是谁统率大军,无甚要紧,如今不宜有西军、河朔这等门户之见,还要同心协心,方能击败辽虏。”

话虽如此,但其实和诜心里面,对褚义府们的言论,却是颇以为然的。他碍于身份,不得不说了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却终是心有不甘,想了想,又说道:“何况,便是大总管重用西军将领,亦是因为我们河朔禁军不争气。诸位想想,仗打到现在,除了云骑军,咱们河朔禁军可有甚好说的事迹?尤其是武骑军荆岳,将吾辈的脸都丢光了。”

褚义府却很是不服气,说道:“昭武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虽说是荆岳不争气,然武骑军如此,有一半也是枢府向来偏向西军之故。我雄武一军却非武骑军之流可比,此番出征,必能让朝廷上下,刮目相看。”

自训练环营车阵之后,和诜对于雄武一军的战斗力,也是十分自矜,当下虽不说话,却等于是点默认了。

褚义府越想越是不忿,又低声说道:“昭武好好看看后面,如今去打饶阳,虽是何畏之统领,可靠的是谁?还不是我们雄武一军?难不成能指望神射军那些残兵败将和镇北军那些乌合之众?”说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和诜的脸色,见和诜没有制止之意,舔了舔嘴唇,声音放得更低了,“这一仗,是我们雄武一军卖力,打赢了,却是何畏之之功!下官以为,甚是不值。”

这些话却是说到和诜心坎里去了。这个念头,在他心里面,不知道已经打了多少个转转。但他口里却还是要喝斥道:“适之胡说些甚么?”

但他的语气,却是在鼓励褚义府,褚义府岂能听不出来,反又说道:“昭武心胸宽广,不计较这些,可也得为我河朔禁军的声誉想想。”

“休说这些没用的。”和诜皱了皱眉,“如今难不成我还能回头去劝何畏之回去歇息?”

“那却不必。”褚义府嘿嘿笑道,把头凑到和诜耳边,低声说道:“只需如此如此……”


“昭武,和将军他们走得有些快了。咱们要不要快点,或者让他们慢一些?两军离得太远,恐为辽人所乘……”

“不必了。”中军之中的何畏之瞥了一眼前面已经越走越远的雄武一军,眼神冰冷得让人害怕,“整好队形,不必走得太快,只管管好自己,小心辽人偷袭,给我盯紧行军阵列,阵列一乱,便停下来休整,务要保持方阵。”

“遵令。”何畏之身边的部将们都是无奈的在心里叹了口气,离辽人还有八十多里,就开始以作战方阵的阵形行军,这未免也谨慎得过份了。他们又不是正在从辽军的重重包围中突围。但是没有人敢劝谏何畏之,因为没有人敢正视他的眼神。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肯定是在恼怒和诜不听号令——身为前军的雄武一军,行军速度几乎是他们的几倍。但这样的军中权力争斗,谁也不想卷入其中,引火烧身。

最终,当夜幕快要降临之时,雄武一军距离饶阳城,已不足三十里。和诜派出去前哨斥侯,甚至已经到了饶阳城脚下。而何畏之的中军,离开乐寿却还不到二十里。也就是说,宋军的前军与中军之间,相距超过四十里!若以当天何畏之的行军速度,再走两天,他才能赶上雄武一军。


饶阳城。

据说这座繁盛的城市,最初只是司马懿征讨公孙渊时为了保证运粮的安全而筑的一座城寨,但是,到宋朝之时,尽管城边的滹沱河经常泛滥成灾,城市每年都要面临洪水的威胁,可是它的繁胜,仍然令萧岚艳羡。即使是在被辽军攻占之后,城中早已经被破坏得残破不堪,可是站在城墙上俯视城内,仍能想见它全盛时的气象。

不过,今晚,萧岚却不得不转过身来,将目光投向城外南方。这个时间,其实就算站在城墙上,也是看不到什么的,他只是在用这样的形式思考。

萧岚此时所掌握的情报,让他觉得宋军简直是在侮辱他。

一支杂牌军,行军半途中,几乎全部的马军奔往河间,然后一群乌合之众远在七十里开外,另有一支奇怪的南朝禁军,列阵于三十里外。

从旗号来看,虽然这支奇怪的宋军带了大量的战车、骡马,数量多得惊人,人数也不少,可是,却是雄武一军!

萧岚问遍了他所有的参军,所有的将领,在自己的记忆中搜索了无数遍。都是同一个结论——那是一支纯步军,而且还是河朔禁军!原本应该驻扎在大名府!

他记得韩拖古烈回来后,曾经和他提过一支奇怪的宋军,虽然他当时也不曾细问,但他记得很清楚,韩拖古烈并不曾提醒他要仔细提防这支宋军。

可这实在有些诡异。

如果在其他的地方,萧岚一定怀疑这是一个诱饵。然而这是在平原之上,宋人就算是想设伏兵也不好设。更何况这支雄武一军带了这么多大车,宋人如果想引他们上当,这些大车就是累赘,逃跑的时候,只会碍事。

而若不是诱饵的话,他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战机。

但情报显示,宋军的主将是何畏之,没有理由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这支雄武一军的主将是何人?”突然,萧岚脑子里灵光一现。

“将旗上写着‘和’字。”

“和?”萧岚摇了摇头,他没什么印象。

“下官听说南朝石越的宣台中,有个姓和的……”一个幕僚在旁边说道。

“对,下官亦曾听说,叫和诜,是个昭武副尉,做的是参议官。”

“何畏之亦是参议官。昭武校尉,只大半级。”萧岚抿紧的嘴边,露出一丝笑容。

“签书是说,宋人将帅失和?”

萧岚仿佛是在喃喃自语,又仿佛是在回答他的部将们,“拦子马回报,何畏之统共约有三万人马,又称这个和诜部下,有一万五六千之众。南朝编制,步军正好约一万五千人马。那便是拦子马没算错。统率着半数兵力,还是整编禁军,而主将手下却是些所谓‘镇北军’之流的乌合之众,武衔又只低了半级。如此局面,肯乖乖俯首听命的人,只怕普天之下,也找不出几个来。”

“可石越刚刚才杀了荆岳……”一个幕僚将信将疑的说道,“况且,他也未免太胆大了。区区一支河朔禁军,敢来送死?”

“必然是有些古怪的。”萧岚道,“拦子马说有近三百辆大车,其中必有玄虚。虽说利令智昏,可要没有些倚仗,亦不敢如此。但要想知道有些甚玄虚,站在这儿想,终究是想不出来的。”

“拦子马称宋军扎营时,将大车首尾相联,组成一个扁平方阵。”

“那是汉朝人曾用过的法子,靠着车阵来以步破骑么?”萧岚笑了起来,“走,休管他许多,且去试试,瞧瞧河朔禁军如何突然变得有出息了。”

“签书要夜战么?”几个幕僚、部将都吃了一惊。

萧岚看了他们一眼,笑道:“君等不知夜长梦多么?”


尽管天色已经全黑,但和诜还是下令营中点燃火炬,士兵们亦不得解甲。此时他心里稍稍有些后悔,他们离饶阳城太近了一些。后面的何畏之早已不见踪影,他已是孤军深入,而据此前探马的侦察,饶阳的辽军,当有两万之众。虽然全是些私军、部族军之类,可这也是敌众我寡。而环营车阵的威力,却并未经过实战检验。按照折可适、何去非的说法,环营车阵最好还是要依险列阵,专心只对付敌军两面为宜。因为他军中的火炮还是太少,不足以发挥此阵真正的威力。

几经改良、调整之后,雄武一军如今拥有大小火炮一百五十余门。而实际上拥有火炮战车的,只有四成左右的部队。他们最终的编制,是一个大什配备一辆战车,一个指挥十辆战车,全军战车二百五十辆,加上辎重车,共有三百辆大车。而其中约四成左右的战车配备克虏炮或相当程度威力的大炮一门,或者较小型的速射子母铳两到三门,每车配有三名也就是一个伍的炮手,一个伍的刀牌手,一个伍的车夫。此外长枪手、弩手各九名,也就是一个什,弓手两个什共计十八名。战斗之时,刀牌手竖起大盾,保护车马,火炮架在车上发射,长枪手在后保护火炮,其后依次是弩手、弓手。战车都是特别设计,方便首尾相连,布成方阵。因为火炮数量有限,只能隔一辆车配备一辆火炮战车,而大阵的两侧都没有火炮。因此他们的方阵必须较为扁平,减少侧翼的破绽。其余如军部直属的一个指挥的轻骑兵等兵力,其主要任务不是战斗,作战之时,便躲在车阵之中。但这支骑兵也是至关重要的,因为结成车阵需要时间,因此必须依靠这支骑兵进行侦察,行军时进行警戒,能便及时发现敌军。

打心眼里,和诜就觉得这个环营车阵,完全是给河朔禁军度身定做的战术。和诜很喜欢这种刺猬一般的感觉。让他非常有安全感。他布阵之后,南北方向,各有大小火炮七十多门,虽然按照折可适、何去非的构想,最好是每面增加到三百多门,可是和诜已经觉得十分足够。他甚至觉得,环营车阵唯一的缺点就是只适合在河北平原作战。这个阵法其实是对宋军重兵方阵的改进,只要地势平坦,补给充足,和诜无法想象辽军有什么能耐能破此阵。而最妙的是,此阵稍加改进,还很合适攻城——只要枢密院舍得花钱给他们装备攻城炮的话。

所以,和诜才敢如此有恃无恐。在他心里,尽管还没有正儿八经打过一仗,可是神射军之类的,他已经认为从此可以消失了。

不过,虽然想得如此轻松,可事到临头,和诜心里依然还是有些紧张。两万的辽军,不管那是什么部队,也是两万马军,若是以前,只要听说有这样的一支军队,和诜能想到的,就是赶紧找座城池去坚守待援。

只要想到他居然敢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这个最利于骑军作战的地区,布一个方阵过夜,和诜就觉得很不真实。他几乎有些神经质的不断的在阵中检查着,尤其是折可适与何去非提过的两翼的弱点,他总是下意识的去看,好象辽军一定会从那儿进攻。那儿也是隐藏的阵门,阵中骑兵的出入,都要经过那儿。

当和诜不知道第几次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向两翼之时,忽然,他浑身哆嗦了一下,他看到一骑轻骑自阵门飞驰而入,那骑兵下了马,快步跑了过来。

“出什么事了?”

“禀昭武,饶阳辽军大举出城。”

和诜愣了一下,方才又问道:“可看清有多少人马?”

“到处都是火炬,密密麻麻,总有数万之众。”

和诜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停顿了那一刻,突然便如竭嘶底里般的大声喊了起来:“都起来,打起精神,准备迎敌!”

顷刻之间,整个车营之内,如同一锅沸水一般,开始忙碌起来。到处都有人在喊着:“火药,火药!”“铅子!”“火矩都点起来!”“扎好大牌!”


当雄武一军的车阵之内再次寂静下来之后,夜幕笼罩的平原之上,清晰可闻的,是辽军数以万计的战马踩踏大地发出来的那种沉重如雷的声响。辽军分成三个大阵,齐头并进,听着大地传来的雷鸣般的闷响,看着那仿佛一眼望不到边的火把,宋军的车阵之内,许多士兵全身都在哆嗦。许多平端着弩机的士兵,手一直在颤抖。尽管经过整编,但雄武一军中,有大量世代从军的士兵,他们的祖先,有些甚至可以上溯到唐代的魏博兵,但是,到他们这一代之后,早已没有了祖先的勇悍。对大多数人来说,当兵只是一份世袭的职业,有着稳定可观的收入。在此之前,他们可能从来没有想过要打仗。但这已经算是不错了,因为若是在整编之前,河朔禁军中不仅大量吃空饷,更有大量的只是因为祖辈、父辈的关系,每个月空领俸禄,实际上从来不操练,也不住在兵营的禁兵存在。

和诜听到硃行俭用他的大嗓门不断的高声喊着:“孩儿们,休怕!休急!听号令行事!”其实他的心,都已经紧张得提着嗓子眼了。他紧紧盯着辽军,在心里估算着距离,可是越是紧张,越是算不准。

辽军越来越近,仿若是已经近在眼前。和诜却还是拿不定主意,直到一个参军过来提醒他辽军已经进入克虏炮的射程之内,他才恍然想起,他军中还特别设有神卫营出身的参军!

他慌忙下令:“开炮!”

这两个字一出口,仿佛有个什么包袱被卸了下来,和诜重重的出了口气,然后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正红了脸想去悄悄去看旁边的部将是否注意,但马上,他的注意力被几十门火炮齐射时发出的轰隆巨响所吸引。

夜空之下,数十门火炮吐出炫丽的火舌,在几十声巨响之中,炮子正好从正面击中准备发起冲锋的辽军前队,顷刻之间,数十骑辽军从坐骑上摔了下来,更加要命的是,许多辽军战马受到惊吓,发起狂来,载着他们的主人四处乱窜,辽军的军阵一片混乱。

火炮每发一炮,需时间冷却、填药,这本来应该是辽军的一个机会,但是,辽军显然被突如其来的炮击打懵了,连和诜都能清楚的听到,辽军军阵中,到处都是声嘶力竭的喊叫声,辽军不仅停止了刚刚准备发起的进攻,还缓缓后退,重整阵形。

和诜这时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一个错误。

他应该耐心一点的,等着辽军冲锋,等到他们拉开弓箭的那一刻,那时候开炮,才是最佳时机。

不过此时也没有人注意到因为羞愧难当而满脸通红的和诜,火炮才一次齐射便击退辽军,雄武一军的军阵之内,只沉寂了一会,便马上响起震天的欢呼声。连硃行俭都是笑容满面。

不管怎么说,旗开得胜,每个人都变得更有信心。


但辽军并没有因为宋军有火炮便惊走。

他们象一群贪婪的狼,虽然受了点小伤,但舔好伤口之后,便马上又卷土重来,畏惧却又不甘心围绕着宋军的车阵,耐心的寻找宋军的破绽。

宋军突然的火炮齐射,的确是让萧岚吃了一大惊。但是当他经过下令退兵的慌乱之后,发现宋军并没有追上来,他立即便意识到,宋军技止此尔。空有犀利的火炮,却没有足以扩大战果的骑兵。这样的对手,并不可怕。

没有人会怕一只刺猬。只不过需要寻找一个下嘴的地方而已。

甚至可以说,这是最有价值的目标。

成千上万的骡马,已是巨大的财富。还有这么多火炮。宋军的炮击,让他吃了一惊,却没有让他害怕,而是让他更加兴奋。这就是韩拖古烈提过的那支南朝军队,让他惊喜的是,南朝操练的这支新军,居然不是西军,而是河朔禁军。

若是西军,萧岚也许会放弃。毕竟两万骑兵,能不能啃动一支打定主意死守的西军步军,是很难说的事情。不仅代价昂贵,时间上至少需要几天……萧岚不怕付出代价,可是他知道他没有多少时间。

但河朔禁军就不一样了。只要他能找到弱点,一击得手,他们是不会有什么韧性的。方才的炮击就明显暴露出那个和诜只不过是个没有实战经验的草包。

萧岚马上识趣的将部队调离宋军的正面,并下令部下塞住战马的耳朵。

周旋了一小会之后,他突然派出三百骑向宋军车阵的后方发起冲锋。萧岚从方才火炮的声势来看,觉得宋军怎么着也不可能有这么多火炮……更何况,将大量火炮部署在方阵的后方,未免浪费。

果然,这次宋军没有开炮,而是用弩机在齐射。

眼见着冲锋的骑兵已经可以拉弓,萧岚号角再响,第二队三百名骑兵也冲了上去。但他的号角方响,突然,宋军大车前的大盾闪开,明亮的火矩,映照着黑黝黝的炮管。“上当!”萧岚心里一阵惊呼,宋军的火炮再次响起。

带队冲锋的辽将颇有急智,一看到宋军战车上露出火炮,就立即大吼着变阵,原本密集队形冲锋的辽军,迅速的分散开来,让不少辽军因此幸免于难。可这次进攻到底又瓦解了。

自萧岚以下,心有余悸的辽军将领们,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虽然宋军的火炮火力并不能完全覆盖他们车阵的正面与后方,但是他们的火炮数量已经足以让辽军咋舌。而最重要的是,在宋军火炮的攻击下,萧岚根本不要妄想什么阵形。不能保持阵形与密度的骑射毫无意义,唯一的攻击方式,就是一波接一波,前赴后继的冲锋强攻。先硬冲,然后射箭,最后肉搏。有人会死,伤亡会很大,但是,宋军的火炮打不到每一个地方,而且萧岚肯定他们的火炮每发一炮后,同样会有间歇的时间。

问题是,就算舍得伤亡冲到宋军的车阵前,那些大车也不是战马能越过的。大车后面肯定还有手持长枪的宋军。若是萧岚自己,他就会这样布阵。

眼前的美味,令人垂涎欲滴。可是要想啃下来,很难说会崩掉几颗牙齿。

萧岚思忖着,决定再试一下宋军车阵的东翼。宋军的这个车阵,两翼宽度相对较窄,大军施展不开,利守而不利攻,原本并非最优选择。但无论如何,每个地方都要试探一下。


与此同时。

饶阳城。为了集中兵力,一举击溃雄武一军,萧岚带走了大部分的兵力,此时留守城内的,只有不到两千的老弱病残。深秋入冬的季节,河北的夜晚,已经颇有寒意,特别是在这座两河相交的高城之上——饶阳城虽然年久失修,残破不堪,但入宋之前,却曾经也是一座相当重要的城池。只不过自从周世宗收复关南之后,特别宋辽澶渊之誓以后,两国久无战事,饶阳城的军事地位早已一落千丈,宋廷也没有多余的财力用来修葺这些无关紧要的城墙,几十上百年的风吹雨打,再加上洪水常年的侵袭,饶阳城不仅有好几段城墙曾经塌踏,是后来的地方官临时勉强修补起来,而且还有些地方,被人为的掏出一个个的狗洞来。也因此之故,当日辽军大军至此,不费吹灰之力,便占领了此城。

此时,这些留守的辽军士兵百无聊赖的抱着武器,坐在饶阳那残破失修的城墙之上,背靠女墙,躲避着夜风,低声的聊着闲话。偶尔才会有人探出头去,向城外张望一下。但其实也看不到什么,城头虽然有火把,可是这些火矩甚至不能让他们看清楚城下——因为城市的发展,各种建筑建得鳞次栉比,不仅城内的民居已经建到城墙之下,甚至还延伸到了城墙之外。辽军也没有人力与闲心来拆掉这些房屋——虽然饶阳对目前的辽军也算比较重要,但他们本来也没打算靠守城来控制此处。对于辽军来说,若然宋军来攻,他们不会想要缩在城中,而会更愿意出城迎战。城池的意义,只是一个较安全的睡觉的地方,一座粮食的存放之所,以及,万一遇到敌众我寡无法应敌时,聊以坚守的地方——他们最多只要守一天,肃宁一带耶律信的援军,就会赶到。

不过,自萧岚以下,也没有人想过会需要耶律信的援军。在河间、深州这种地方,敌军出现在哪儿,大约有多少人马,几乎是一目了然的。

“哥哥,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一名年轻的辽兵把双手拢到了袖子里面,背靠女墙坐着,用阻卜话低声问着旁边一个正在擦着头盔的大汉。那是一名南朝拱圣军所戴的制式头盔。对于这些阻卜士兵来说,缴获的南朝盔甲,是他们最珍贵的战利品。在部族之中,极少人拥有盔甲,更不用说这样手工精良的上等货。

“不知道。”那大汉头也不抬的回道,说完,想了想,又说道:“前几日听说,恐怕还要打一阵。”

“真想早点回去。死去的兄弟已经不少,抢到的东西也足够了。再说这是契丹人和南人的恩怨……”

“你想又有何用?哪个部族敢开罪契丹?忘记普颜氏的下场了么?”那个大汉冷冷的说道,“咱们也和南人做过生意,早些年前,还有不少南人带着商品来部族中,给贵人们送去各种礼物,那时候你还小呢。”

“是真的么?”年轻的阻卜士兵怀疑的瞪大了眼睛。“他们怎么来的?”

“偷偷的走阴山。”大汉低头说道:“南人都很大方,很友善。不过,头领们不喜欢他们。因为他们带来灾难,有几个部族就是因为接受了他们的礼物,和契丹人做对,才有了灭族之祸。所以后来,他们一来,头领们就把他们赶走。有些部族还抢了他们的货物,杀光他们的人。慢慢的他们就不来了。契丹人和我们生活习惯一样,南人和我们不同,狼和狼生活在一起,狗和狗生活在一起。而且,耶律信、耶律冲哥,都是天下最好的勇士,我们阻卜人也认他们是英雄。”

“哥哥说得不错。女直人才和南人眉来眼去。听说东边的宋军中,有许多女直人,他们一见着南人就降了。”

“女直人和我们不一样,和契丹人也不一样。我们看他们不顺眼,他们看我们也不顺眼。女直人会做海贼,会造船出海,和南人互市,我们只会骑马。不过女直人也怕契丹人。”

“海?海是什么?”

“不知道。好象是和斡难河一样。”大汉摇摇头,将擦好的头盔戴在头上,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又说道:“我也希望这场仗,在冬天结束前能打完。这样,就不会耽误牲畜交配、生小马驹子。我还打算……”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惨叫。靠坐在一起的几个阻卜人都被这声惨叫惊动,但他们刚刚拿起手边的武器起身,几枚淬过毒的弩箭,已划破空气,射进他们的身体。

不知道什么时候,饶阳城墙之上,已经到处都是额上刺着青铜面具的黑衣宋军。一名黑衣人走到这些阻卜人身边,小心的从他们的尸体上拨出弩箭,年轻的阻卜人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郑二,你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么?”但是,他也完全不明白这个宋军在说什么。

与此同时,饶阳城的东门,吱吱呀呀的打开了,从城门外的夜幕之下,神奇般的冒出一队队的骑兵,冲入城中。很快,南门也被打开了——数以百计惊慌失措的辽军,正争先恐后的从这里夺路而逃。


雄武一军的车阵中。

和诜越来越得心应手的指挥着他的士兵们,应付着辽军的进攻。远则大炮,近则小炮、弩、弓、霹雳投弹,甚至当辽军进攻侧翼时,他还能及时从正面调一些小炮过去助阵。有好几次,辽军攻到阵前,向车阵之内扔掷霹雳投弹,有些辽兵还攻到了战车之前,和诜都马上补上了缺点。他信心百倍,辽军很难越过他车阵的大车。即使攻到近前,也会被守在后面的枪兵击退。

和诜已经意识到,环营车阵最大的劣势是结阵之后就不能移动。如果敌人不来进攻,他就无计可施。但是,若敌人敢来攻打,这就是一座战车筑成的硬寨。和诜甚至已经明白,环营车阵中,火炮的妙用不在于直接杀伤多少敌人,而是可以有效的破坏敌军的攻击阵形。

现在他开始有些不能理解为何辽军主将竟然一直愚蠢的一次又一次的来尝试攻打他的车阵。他当然不会知道,正是他车阵上空飘扬的双戟熊战旗给了辽军如此的勇气。双戟相交中,那张开大嘴的凶恶黑熊头,在辽国每个将领得到的通事局的情报分析中,都是不堪一击的代名词。

否则的话,辽军是断不至于如此百折不挠的。

但终于,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间,辽军突然撤退了,带着上千具尸体。

“往东北,肃宁方向?”和诜站在一辆战车上,目送着辽军退兵,心里面反而更加糊涂。“他们不要饶阳了?”

“定是想诱我军上当。”旁边的褚义府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说道:“此必是辽军欲以饶阳为饵,待我军收起车阵,往饶阳行军之时,再来杀一个回马枪。昭武,此不可不防,为万全计,我军依旧在此扎营,待明日天明,再做定夺不迟。”

和诜在心里点点头,正要说话,却见前方一骑飞驰而来,高声喊道:“前面可是雄武一军和将军?小将奉何将军、仁多将军之令而来,迎将军入饶阳!”

那一霎间,和诜的嘴巴张得老大,许久不曾合上。半晌才说道:“饶、饶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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