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三更雪压飞狐城

新宋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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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耸的太行山脉从宋朝境内黄河北岸的王屋山,一直向东北蜿蜒,迄于北方辽国境内的燕山山脉,正好成为世界岛东部黄河大平原与河东高原之分界。太行山脉的西侧,坡度徐缓,而东侧则十分陡峻。但这长达数千里的山脉中,亦有八处中断之所,成为联结东部平原与西部高原之间的交通孔道。这就是所谓的“太行八陉”。绍圣七年之时,这太行八陉,其中有五陉,在宋朝境内,是联系河东路与河北路的要道;而另有三陉,则在辽国境内,联系着辽国的南京道与西京道——在宋朝这边,这个地区有时候亦称之为“燕云十六州”或者“山前七州”与“山后九州”。所谓“山前山后”之“山”,指的便是太行山脉的北支。这“燕云十六州”,其实是由太行山北支与燕山山脉隔断的两个地区,其联系之道路,严格来说,便只有两条。在北,则是居庸关;在南,则是易州。

而太行八陉在辽国境内的三陉——飞狐、蒲阴、军都,正与这两条道路,息息相关。这三陉中,飞狐、蒲阴其实是一条道路的北南两口,于是,这条道路也是太行八陉中途程最长者。最狭义的飞狐陉,北起蔚州以南四十里的飞狐口——亦称为北口,辽国在此设立飞狐关,经过八九十里形势险峻的陉道,止于南口以南约三十里的飞狐县。然后,这一条道路转而向东,经过汉长城,过紫荆岭口之金陂关 ,至南京道之易州,全程约一百八十里,则是所谓的“蒲阴陉”。

但是,因为飞狐县恰好处于一个山间盆地之中,却也让飞狐地区成为一个奇特的交通中心。以飞狐县为中心,除了上叙之飞狐陉与蒲阴陉,至少还有三条重要的联系孔道,这三条孔道分别为往东南经五阮关至宋朝定州北平的蒲阴古陉,亦称五回道;往南经倒马关至定州唐县的所谓“望都陉”;以及由西北经隘门至灵丘的“灵丘古道”。这三条要道,到了宋辽之际,世人也都混称为“飞狐道”,并不详加区分,但却同样皆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比如所谓的“灵丘古道”,过灵丘之后,西南可入宋朝河东之瓶形寨;西北过隋长城石铭陉岭可直趋浑源、大同;东北过隋长城直谷关则可入蔚州。这亦是飞狐道与太行其余诸陉大不相同之处,其余诸陉,大抵都是一条孔道,塞住关口,则再无出路。但飞狐地区,却是道路众多,四通八达,将宋辽两国之山前、山后、河东、河北四个地区全都联系起来,可同时又关隘林立,几乎每条道路都十分险峻,易守难攻。故此,但凡有人想要经略山前山后之地,又或者有意于河北河东,飞狐地区,便总是首当其冲。

不过,在绍圣七年的宋辽战争当中,自开战以来,差不多有半年之久了,飞狐地区却一直都是风平浪静。当然,这其实也不足为奇,从地利而言,宋朝河北地区门户大开,辽军侵宋,几乎用不着飞狐道。而这场战争进行到现在,宋辽交战的主要地区,依然是在河北平原。尽管九月下旬,宋朝的何畏之攻取饶阳,迫使萧岚北走肃宁,从而在韩宝与耶律信之间插进一颗钉子,几近将辽军分割为两部,但是,河北战事仍旧胶着,一时半会分不出胜负。

在滹沱河与唐河之间,宋军的慕容谦部与云翼军、龙卫军,以及随后增援的第十、第二十两个神卫营,接近四万马步军队以及近两百门火炮,由慕容谦与唐康统一指挥,在安平的南边与西边,扎成四个大寨,与安平一带韩宝的近四万大军对峙。双方营垒相望,声息相闻。尽管辽军不断的想引诱宋军决战,但石越派出折可适坐镇军中,绝不出战。而尽管云翼、龙卫二军几乎是背河扎寨,大犯兵家之忌,可面对宋军互相呼应的硬寨,辽军也无可奈何。虽然一开始韩宝就千方百计阻止宋军扎寨,但在云翼、龙卫二军渡河之后,二军皆属精锐,又有慕容谦在西面策援,辽军亦很难阻止已经渡河的宋军稳住阵脚。而当横山蕃军的步军与神卫营赶到之后,韩宝就更加进退维艰。眼睁睁看着宋军的营寨由简陋而全备,却无破敌之策。欲待远走,背后又有唐河、高河之阻。所幸者,韩宝军中粮草,足支一月之用,而河北天气日渐一日的变冷,到十月中下旬河水就可能结冰,他依然能重新夺回主动权。

而在河间地区,尽管未能如愿夺回饶阳,但辽军依然掌握着优势与主动。

辽军开始是想夺回饶阳的,但饶阳距武强不过约七十里,其城最初就是为了护运军粮转运而筑,尽管冬季水浅,又属逆水行舟,然而宋军仍可用小船从滹沱河运来源源不断的补给。在何畏之指挥宋军顶过了辽军头两日的反扑之后,便连耶律信也只好放弃。饶阳虽然城池卑小,残破不堪,但好处却是处于两条河道之间,西北两面,辽军都无法攻城,只需少量兵力看守,宋军只要集中兵力守住东南两道城墙便可。何畏之守饶阳,他自统镇北军步军守南城,而以雄武一军在东城外布阵,以骑兵居城中策应协防。雄武一军的车阵,变化繁多,背城布阵,雄武一军可以放弃后阵之火炮,将阵门开在后方,其余三面火力更加密集,甚而还能调几门火炮去协助守南城。如此铁桶一般的阵形,宋军又旨在坚守,没有更多与射程更远的火炮,连耶律信也不知如何是好。而且,一旦发现耶律信调集大军前来攻打饶阳,河间府的宋军就立即大举扑向君子馆,令耶律信顾此失彼,不敢轻举妄动。

在小小的河间地区,宋辽两军的行动,几乎都是没秘密可言。大军一动,对方立即知晓。耶律信虽然没有将河间府的宋军放在眼里,辽军也可以说是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但是目前的战局,他也只能留在河间。这既是因为大军作战,总要有梯次相继,前锋只到了深州,中军便只好停在河间。尽管在澶渊之誓那一年,辽军曾经将十几万大军聚集在一个战场,但那种事情,到底也只能欺欺宋军无能,可一而不可再。一个战场兵力越多,指挥效率越低,当年大辽铁骑一个三万人的前阵,正面宽度就有一二十里。若是十几万大军在一个战场,指挥什么的,几乎就不必考虑了。传说之中,历史上有些名将有此能耐,但是当今之世,宋辽两国,大约都无此能人。

而此外的另一个原因,则是为了确保官道,也就是辽军粮道与后路之安全无虞。

利用雄、莫至君子馆的北方官道,辽军可以更有效率的运送补给。尤其是对头一次尝试这种大规模补给运输的辽军来说,他们十分的依赖这条官道。为此,耶律信对辽军的兵力部署还做了重大调整。东线萧忽古的偏师久战无功,耶律信先是不断抽调其军队到中线战场,最后更是干脆彻底放弃东线,只留给萧忽古少量的宫分军,让他领着一群渤海军、汉军与部族军为主的部队,在雄、莫一带驻扎,保护辽军的粮道。

这个改变可谓立竿见影,萧忽古攻城无能,但自其至雄莫之后,赵隆等人便屡吃败仗,渐渐安份下来。而辽军虽然终于离开霸州,但燕超也已经是筋疲力尽,蔡京率京东、沧州兵直趋霸州之后,立即反客为主,霸州之军政事务,几乎全决于蔡京。京东兵数度越过巨马河,欲骚扰辽境,但每次都被辽军迎头痛击,无功而返。其后蔡京又亲自率领大军,想要夺回雄州,反被萧忽古打了个屁滚尿流,只得灰溜溜的撤回霸州“待机”。好在燕超早有准备,率军前来接应,否则只怕蔡京都已被生擒。蔡京生怕小皇帝不喜、石越追究战败之责,反将所有过错全部推到他的统兵官黄牧臣身上。他知道石越、章惇都十分精明,难以欺瞒,便耍了个小花招,算好时间,将战报与奏折遣使先报汴京御前会议,再报宣台。待石越得知之时,小皇帝已在震怒之中下了处分,将黄牧臣罢官送京师勘问,令石越、章惇、蔡京等合议,另荐主将。石越虽然明知这必是蔡京搞鬼,却不想为这点小败自乱阵脚,兼之当时姚、种尚未渡过滹沱河,饶阳还在辽军之手,他也无精力兼顾数百里之外的霸州之事,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令燕超暂替黄牧臣之职。

自此之后,雄霸一带暂时平静下来。辽军的补给状况,也同时大为改善,赵隆给辽军后勤造成的直接破坏有限,但是对其转运效率的打击却难以估量。没有了赵隆的骚扰,耶律信总算暂时又不需要为补给操心了。尽管这样花钱如流水的战争,大辽的君臣们大多没见过这种“大场面”,未免都不是很适应,甚至颇觉心疼,但是不管怎么说,事已至此,填饱军队的肚子,才是最重要的。

而在不用担心饿肚子之后,耶律信就不得不考虑更多的问题。战争进行到十月,辽国内部,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是湖面之下,几乎就如同一锅沸水,马上就要爆发。大举兴兵南下,是耶律信的定策,也是他成为北枢密使最重要的理由。但是,仗打了五六个月后,若以胜仗的规模与数量而论,自大辽建国以来,从五代入宋,这次南征都算得上战功赫赫。然而尽管打了许多胜仗,还是大胜仗,可是与战前的战略目标,却反而越行越远。这是大辽历次南征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况。尤其是最近的一次大辽南征,其实认真计较起来,根本就没打过什么胜仗,反倒是受了不少挫折,可结果却足以令辽国满意,与宋人签下了澶渊之誓。

耶律信心里也很清楚,上至辽主,下至朝中贵戚、重臣、军中将领,大辽需要的,就是一个满意的结果。军事上的胜利若不能转化成政治与外交上的胜利,那就毫无意义。如若就此撤兵,虽然谈不上失败,甚至辽军还算有所收获,但是,相比从此将辽国拖入与宋朝无休无止的战争之中这个结果,这点收获挽救不了耶律信。

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取而代之的萧岚,一直反对对宋朝开战的韩拖古烈,还有萧禧等人,都绝不会放过他。而耶律冲哥与萧忽古不落井下石,就算仁至义尽了。萧阿鲁带最近与萧岚打得火热,对耶律信只怕也颇有怨恨。更让耶律信不安的是,连韩宝都可能倒向了萧岚一边——他儿子韩敌猎使宋归来后,完全被韩拖古烈拉了过去,竟然公开劝谏皇帝结束战争!而萧岚又在此时,将自己的侄女许给韩敌猎……

战争还没有打完,耶律信就已经感觉到自己几近孤立无援。他能指望的只有皇帝与太子的信赖。可是,君主的信赖,永远都是需要更多的回报的。

耶律信并不后悔发动了这场战争。无论结果如何,这场战争都是必要的。一个蒸蒸日上、从不掩饰自己对山前山后诸州野心的南朝,在耶律信看来,想要避免战争就如同痴人说梦。在己方尚有优势之时不动手,难道要坐以待毙么?澶渊之誓确立了大辽与大宋两朝之间的秩序与平衡,但这个平衡与秩序,在十几年前,其实就已经轰然倒塌了。两朝要重建秩序与平衡,确定双方所处的地位,战争就总是会来的。而早一点发生,对辽国更有利。

他对皇帝与大辽都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若是到了必须承认失败,才能更好的保存大辽实力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的这样做。尽管他知道那可能让他万劫不复。此前,在补给面临严重危机之时,耶律信就几乎要做出这个决断。

但老天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如今他对南朝君臣的心理已经了若指掌——他只要耐心的等待时机,当河北诸水冰冻,安平之韩宝便可以迅速北撤,而宋军必然追击。到时候,韩宝引着宋军的骑兵往保、定追赶,他们的骑兵和步兵会脱为两截,而耶律信既可率主力迅速穿插至深州,从后面对宋军重重一击,先破其步军与神卫营;亦可以穿插至宋军骑兵与步兵之间,与韩宝一道,对追击的宋军前后夹击……

如若不是韩宝被意外牵制在安平,情况甚至会更好。

不过,所谓“权不可预设,变不可先图”,这也是战争中总会碰上的意外。耶律信没什么好抱怨的。只要他已经确知宋军有不愿纵辽军北归之心理,并且自韩拖古烈处得知那甚至已是其朝野共识,那他就可以善加利用。安平的韩宝,是一把双刃剑。只要韩宝部再次驰骋起来,耶律信就重新掌握了战场的主动,而宋军将到处都是破绽。

即使宋军在冰冻之前与韩宝决战,那也并非不可接受。若是四万铁骑在野战上败给了宋军,那就是天命已改!大辽当坦然接受这个现实,耶律信亦当毫无怨言的面对自己的命运。

而在宋朝这边,石越与王厚面对的战场之外的压力,更甚于站在他们对立面的耶律信。在一个君主制的国家,无论外朝的制衡力量有多么强大,君主一方都拥有先天的优势。宋朝的小皇帝赵煦,自从亲政伊始,每过一天,对御前会议、两府、朝廷的控制就越强。让石越头疼的是,赵煦的进取之心不断的膨胀,尽管他对于石越这些元老重臣还不得不表示尊重,可是他对战局进展“过慢”的不满,也越发的不加掩饰。每日都有快马在汴京与深冀之间飞驰,递送着赵煦与石越之间的对答。石越要花很大的精力,耐心向赵煦解释为何安平的宋军不马上与辽军决战;说明为何河间府的宋军直接与耶律信的精锐交战是不明智的……

然而,赵煦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解释。他更相信宋军的强大,对于石越的解释,他半信半疑——石越心里面很清楚,赵煦需要的是一个时间表。如若他给皇帝约下一个明确时限,皇帝的怀疑在短时间内,就可能转变成一种狂热的信任与期待。可惜的是,给皇帝的许诺是绝对不能乱下的,任何人若忘记这一点,他的结果都不会太好。石越也不希望有任何时间表影响到他的谋臣与将军们对战事的判断——就算石越不在乎自己的结局,折可适、王厚们也一定会在意。他们与石越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倘若石越也没有好结果,为石越所重用的折可适与王厚又岂能有好结果?

但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在九月下旬,左丞相韩维意外病倒——虽然不是大病,但是一个七十五六岁的老者,其实也没什么小病可言。韩维只能回到府邸休养,几乎不能再视事——如果皇帝没有特旨允许的话,他就不能在私邸办公接见各级官员,而小皇帝虽然殷勤的遣使问疾,送汤送药,可对此事却闭口不提。而向太后一向秉持着不过问外朝政事的原则,也未加干涉。

祸不单行,石越在意外丧失朝中的一大重要支持之后,又发现回朝之后的韩忠彦,态度也变得暖昧起来。虽然韩忠彦不存在倒向皇帝的问题,韩家对于小皇帝本来就是绝对忠诚的。但汴京的来信说皇帝多次召见韩忠彦密谈,时间往往长达一两个时辰。与皇帝关系密切的桑充国也给石越写了一封信,提到皇帝与桑充国之间的一次长谈,信中声称皇帝希望在战争结束之后,形成石越左相、范纯仁右相、韩忠彦枢使的新朝局。石越不难嗅出其中的言外之意——小皇帝心中未来朝廷的格局,已经渐渐形成。他希望借助拥有遗诏辅政大臣身份却不属于任何党派的韩忠彦,来构筑属于他的朝廷。

石越对此并不意外,因为这几乎是小皇帝理所当然的选择。当高宗皇帝赵顼将韩忠彦的名字写进他的诏书之后,韩忠彦就已经必然是这几十年中大宋朝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且,尽管他关键时候颇能杀伐果断,但平时看起来却是锋芒内敛、温和忠厚,和朝中三党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加上他的家世带来的河北、开封士大夫的支持,可以说韩忠彦是绍圣朝中地位最稳固的宰执。

谁都希望这样的人物是站在自己一边的,石越亦不例外。让他忧虑的是,他知道韩忠彦并不象他表面上的待人接物那样,是一个容易妥协的人,他肯定是在某些事上被皇帝说服了。只是石越还不知道是什么事!

陈元凤与李舜举、王光祖所统的南面行营近五万人马,在九月的最后一天,终于在冀州集结完毕。陈元凤希望这支人马立即前往安平,却在石越那儿吃了个闭门羹。石越根本不见他,让他在武强等了三个时辰后,只派了一个小吏出来通知,南面行营诸军全部前往东光休整待命,违制者斩。陈元凤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冀州,李舜举、王光祖却都不敢违令,乖乖将人马带到了东光,与李浩的骁胜军交接防务。看着李浩率领兵员不整的骁胜军开往武强,陈元凤只好将满腔的恼怒发泄到奏章之中,向皇帝与两府抱怨受到的不公待遇,并反复宣称,加入南面行营的生力军后,宋军可以在任何一个战场对辽军取得优势。

这肯定加剧了皇帝对石越的怀疑。韩忠彦的来信中,就委婉提到希望石越给南面行营用武之地。但石越与王厚却也有不用南面行营的理由。休说他们行军之后需要休整,所谓“兵贵精而不贵多”亦是不破的真理。野战并非攻城与守城,在安平方面,无论防守或进攻,各军之间的协调远比兵力的多寡更重要。他日宋军出击,必以马军为主力,马军再多,列阵之时,纵深不过十排,否则大阵连转弯都做不到。如今安平的宋军骑兵,若倾巢而出,用最紧密的队列列阵,正面已经宽达一二十里之遥——而实际上,无论是慕容谦、唐康或者韩宝,大约都不会列这样的阵形,所以他们其实也已经有充足的中军预备队。在这种狭小的区域进行会战时,两军的作战方式几乎是完全相同的,左中右前四军或者左中右三军,各阵之间配合作战,先互相射箭,射完箭后再冲杀格斗——至少有近两百年,世界岛东部的这种会战方式都没有发生过改变。而决定最后胜负的,往往只是其中的一个军阵,在这种会战之中,绝大多数情况都是其中一个军阵失败,则全阵溃败。

所以,尽管石越与王厚也希望可以使用南面行营中的骁骑军与宣武二军的兵力,但是同时也都觉得那并不急迫,相反,他们更担心这两支禁军加入后可能的失控。隶属南面行营的殿前司精锐禁军,除非石越亲自坐镇,就算是王厚去,他们也未必会老老实实听话,万一这两支军队到达安平之后,急躁的攻击辽军,结果就可能会是灾难性的。更何况,陈元凤也肯定不甘心南面行营的两支主力被抽调而失去控制权。再说冬季滹沱河的运能有限,安平宋军的粮草补给,大半还是要依靠陆路运输,既然没有明显的好处,反而有可以预料的风险,石越也不愿意再去增加补给的压力。

河间府地区,石越就更加不敢令南面行营进去。章惇可以与田烈武这个好脾性的人合作愉快,但如果是陈元凤与南面行营,就算章惇设计让耶律信全歼了这五万人马,石越也不会感到意外。那里如今就是章惇的地盘,整个河北,除了石越,以章惇的性格,他不会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南面行营进入河间府,这五万人马的粮草,到时候都得指望章惇,章惇必定会要求他们服从他的命令,而陈元凤却几乎没有可能俯首听命。章惇并非什么良善之辈,他要断了南面行营的粮草供给,石越都不知道该如何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偌大一个河北,倒也并非没有容得下南面行营五万人马的地方,只是石越却没有仙法奇术可以将这五万人马变到保州、博野去。南面行营以步军为主,带有大批辎重,若要去保州、博野,只能走官道绕道而行,先去真定府,再经定州东出,就算不考虑补给问题,正常行军也要十几天,若以此前的速度来看,只怕他们一个月都到不了。更何况深州、真定、定州诸州县,早已经不堪重负,这五万人马再去,粮草供应,很难指望当地州县,须得由宣台另行补给,免不了又要至少征发几万民夫。更重要的是,战争之中以上下同心为贵,如南面行营这样的部队,却是一个不稳定因素。

对于这样一个烫手山芋,石越也只好将它按在后方,放到自己的眼皮底下。只是如此一来,石越便不免要落人口实,便连他自己也知道,他纵是无私,亦见有私。在赵煦和朝廷的大臣们的心里,陈元凤与南面行营是完全不同的形象,至少他们也会觉得其“锐气可用”,石越无论如何辩解,也都难以服人。但他却到底不能让事实去证明他才是正确的——那样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石越和耶律信各自背负着不同的压力,将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河北战场。双方心里面都知道,这一次的僵持,注定短暂。虽然没有人知道这脆弱的平衡究竟会在何时被打破,但双方都意识到气温的变化将是至关重要的因素。

这个时期,仿佛整个世界岛东部的焦点都在河北平原之上。至于河东地区,虽然两国都部署了大军对峙,但自开战以来,长达五个月的平静,让这个地区几乎被人遗忘。不过,在历史上,河东与西京道,也从来都不算是契丹与中原王朝交战的重点。哪怕追溯到耶律阿保机的年代,舞台的中心,也是河北的幽蓟地区。近两百年内,塞北与中原的争斗,河北一直都是主角,而河东则几乎微不足道——发生在此处的战争,无论胜败,都极少影响到大局。

一直到绍圣七年九月结束,历史都依循着这两百年来的轨迹运转着。尤其是在长达五六个月的平静之后,在宋朝的河东路与辽国的西京道,双方都有不少人开始相信,他们只是这场战争的看客而已。

所以,即使当十月初至之时,雁代都总管章楶与河东行营都总管折克行突然大举兴兵,自雁门、大石谷路两道并出,做出大举进攻朔、应辽军之势,许多人也觉得那只是迫于宋廷压力的徒劳之举。

朔州有耶律冲哥亲自坐镇,近在咫尺的应州也非当年潘美、杨业时兵力空虚的应州,辽军扼据形胜,以逸待劳,宋军倾河东之兵出击,结果十月八日折克行在应州遇伏,受挫退兵;十日,章楶闻折克行不利,亦引兵还雁门。自十月五日出兵算起,河东宋军的这次出击,前后不过五日,便告夭折。

2

绍圣七年十月六日。

太行山的北部山区,从前一个晚上起,飘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雪。这场雪不是很大,在地势较低的地区,地面上只是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但是,这样的天气,已经令从宋朝河东路瓶形寨至辽国西京道灵丘的那条八十里的山间谷道,更加难走。

这条道路已经废弃许久了 。这八十里的谷道,半程是山间谷道,半程则是由滱水 河谷自然形成的,此后经历代先民的开辟,便在此处形成了一条沿溪河而走,可通车骑的道路。这一条道路,也被视为飞狐道的一部分。但是,最晚是入宋以后,这条道路被人们渐渐的荒弃了。因为道路联结的两端,分属于宋辽两个对立的国家,即使是在两国关系良好的时候,商旅、使者的往来,也不会走这条道路。河东路出雁门至大同,有一条隋唐以来的官道;河北地区更是往来便畅,除非奸细或者贼盗,几乎不会有人来这儿。在人迹罕至最少近百年后,原来的道路都许多都湮没不见了,许多地方草长没膝,甚至长满了横七杂八的灌木。很难想像,这里竟然曾经也是一条重要的道路,甚至还曾经商旅往来,十分热闹。

但在十月六日这一天,这条废弃的古道上,却突然出现了数以千计的骑兵,朝着灵丘城的方向前进。这是一支奇怪的军队,骑士们装扮各异,有些是典型的游牧民穿着,头戴毛皮覆耳帽,身穿窄袖长袍——既有左衽,也有右衽;但还有相当一部分骑士,一看就是陕西汉人的穿着,厚厚的绵袍外面,裹着一件宋军常穿的紫衫,还套着深绿色的背子——上面都绣着“河套”二字。而他们低声交谈的语言也各式各样,虽然主要都是说陕西官话,但也有一些人说着难懂的蕃语,有时候一次交谈,甚至包含三四种语言,而他们互相之间,竟然也都能听懂对方在说些什么。

他们的队列拖得很长,大半也是因为道路所限,迫不得已。走在这支骑兵最前头的,是五十骑左右的骑兵,他们超出大部队十多里,谨慎的搜索前进,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就会停下来,将自己隐藏在道旁的树木、岩石之后,抓紧手中的长弓。偶尔,在这条道路上,也会有一些砍柴的樵夫出现,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毫不留情的射杀。尽管这些倒霉的樵夫几乎不可能是敌方的细作,无论是东边的灵丘也好,西边的瓶形寨也好,他们的探马最多放到城外二十里——这是最完美的距离,既足够让他们的守军对敌袭做出反应,同时也能很好的保证细作的生命安全。但这些人显得十分小心,的确,行走在这条道路上,道路两旁的大山阴森森的耸立着,倘若敌军提前知道行踪,在路边的山上设伏,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毕竟,哪怕是简单的搜索道路两旁的山头也是不可能的——如果那样的话,前锋小股部队行进的速度,只怕比部队最后面的神卫营都要慢,这八十里的谷道,走上两天也不见得能走完。

而在这五十名骑兵身后十里左右的,是数百名骑着骡子或驴,手里拿着斧头、长锯等工具的男子,他们中间有些穿的背子上绣着一张正待发射的床子弩——这是宋军某几支神卫营选择的徽记。但更多的人更像是普通的百姓。在那些神卫营士兵的指挥下,这些人熟练的砍倒、搬开道路上的树木,甚至还来得及给一些坑洼泥泞的地方铺上木板。

在他们的身后几里,则是四五千骑的大队骑兵。以及队伍最后方的,拖着火炮的牛车,与神卫十九营的宋军们。

“十哥,你说这个走法,天黑前能赶到灵丘么?”

一位三十来岁的神卫营武官抬头望了望天色,天空中细小的雪花乱舞着,看不出什么时辰来,他低声呸了一下,说道:“这条道,俺和吴将军帐下的徐参军一道,走了四五回,也拿着沙漏计算过时辰,路是难走一点,但并非走不了,天黑前,定能赶到灵丘。”说完又轻轻掸了下头盔上的雪花,朝问话的那个武官说道:“仲礼,你到后头盯紧点,才走了三四十里,已经扔掉两门火炮了,振威脸色已是很难看了,再出点差错……”他的这句话都没有说完,一个守阙忠士小跑着过来,说道:“陈将军,范将军请你过去说话。”

他点点头,催着那个叫“仲礼”的武官去了,刚转身上马,朝着神卫营车队的中央驰去。

这个男子叫做陈庆远,乃是宋军神卫第十九营的都行军参军,官至致果副尉,因为行第第十,所以军中常呼为“十哥”。他口中的“振威”,正是该营都指挥使,振威校尉范丘。宋军的编制、武阶,皆以神卫营最为混乱,大的神卫营规模庞大,主将往往以昭武校尉担任,与一个军相同;小的则主将不过一致果校尉。而这个十九营,规模虽然不大,但因为装备了十门克虏炮,主将便也官至从六品上的振威校尉,连个都参军也是致果副尉。

没跑多久,陈庆远便已见着范丘,他骑了一匹黑马,正微侧着身子,和身边的几个参军低声说着什么,见到陈庆远过来,范丘不待他行礼参见,便说道:“十将军,你不是与徐参军去勘了四五回路么?”

“是。小将……”

范丘却是没什么耐心听他解释,“一共便只十门炮,一门翻在路旁,一门陷在那破水沟里!他吴昭武是不心疼,一声令下,扔了继续赶路。俺老范有甚家当?这可是你十将军回来说了,这条道尚能通车乘的,火炮也走得动。这前半路是好走的,便已丢了两门炮,后半程你打算再丢几门?”

陈庆远被范丘数落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也不知如何辩解。此番他们受令到河套蕃军的吴安国帐下听令,这吴安国乃是当朝名将,陈庆远也好、范丘也好,都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吴安国说要做什么,便是什么。就算是吴安国说要打灵丘,他们虽然心里觉得十分荒唐,却也无人敢有丝毫的异议。几个月来,陈庆远便随着吴安国的几个参军一道秘密勘察地形、道路。他给吴安国的建议,也是谨守本份的,既未夸大,也不曾故意叫苦——这条道路,虽然有一二十处地方比较棘手,但火炮勉强是可以通行的——如果吴安国肯让他们先在前头好好修整下道路的话。

但是,今天的这场雪,却是谁也不曾料到的。而且,陈庆远也想不到,吴安国根本不准备让他们好好修整道路,他的命令十分粗鲁,却不容置疑——所有掉队的士兵也罢、车辆也罢,都弃之不理。道路也只是粗粗修葺一下,能让车马通过就成。全军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证行军的速度,遇到一些麻烦的地方,他甚至会亲自下马去砍树。

陈庆远清楚的明白“不惜一切代价”指的是什么,吴安国的一个参军路上不小心从马上跌下来,摔断了腿,吴安国冷酷无情的将他丢在了路上——这样的天气,如果他不能忍耐着回到瓶形寨的话,能不能活过这个晚上,是很难说的。晚上山间会很冷,还会有野兽出没。

但吴安国的心却似是铁做的。他既然连他的参军都能抛弃,几门火炮又算得了什么?范丘急得跳脚,可他也只敢找陈庆远来发作。连留下一些士兵在后头处理那两门火炮他也不敢。吴安国的命令是一丝折扣都不能打的。

所有跟不上他行军节奏的东西,都将被抛弃。

这个就是命运。陈庆远毫不怀疑,如果神卫营成为累赘,那么吴安国也会马上抛弃掉整个神卫营。他参加了几次极度机密的军事会议,虽然没有明言,但他毕竟是讲武堂的高材生,也曾经参加过对西夏的战争,虽然那时候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低级武官。陈庆远能够感觉得到,吴安国肯定制定了好几种作战方案,而且其中不止一种,是不包括他们神卫十九营的。

可是,无论如何,陈庆远都想参加这次作战。他勘探道路时,最远到达过离灵丘城不过十里的山上,那城池便建在滱水的东北,扼着这条道路的终点,虽然不是什么雄伟的大城池,却也十分坚固,堪称易守难攻。辽军的防守也算得上谨慎,在滱水的两岸,灵丘城外,有许多的村庄农田,因此白天的时候,灵丘的城门是打开的,偶尔这座城市还会接待一些陌生的商人,但进出的人们都会受到严厉的盘查。哨探放到了村庄以外很远的地方,尽管那些哨探经常偷懒,陈庆远亲眼看到他们曾经钻进一个村庄中,一直到天色将晚,才心满意足的出来,回到城中。

这等程度的松懈是可以理解的,一座本来就不太可能被攻击的城池,再加上开战五个多月,这里就从来没有过任何的战事。无论是谁把守这座城池,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将百姓关在城内五个多月,让哨探们象猎犬一样时刻警醒。

况且,即使辽军有这样的松懈,陈庆远也怀疑他们能否攻得下灵丘。

从发现他们那一刻算起,辽人的援军最多两天就可以赶到,快的话也许只要一天多点,如果辽人的援军赶到的话,就意味着他们已经失败——这是不言而喻的,他们只带了三天的粮草。很可能,如果一天之内攻不下,吴安国就会放弃,那么,到时候,他们能做的只能是逃命,他们的火炮,所有带到灵丘城下的,要么自己炸掉,要么就成为辽军的战利品。

这看起来是有些疯狂。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陈庆远也好,范丘也好,似乎都没有质疑。一方面固然是不敢,另一方面,他们心里面也没有认真想过要去质疑这件事。

这其中的原因,仅仅只是因为,他们的主将是那个人。

陈庆远不想错过这次作战也是同一个原因。

他希望自己能在那个人麾下作战——那个在讲武学堂,被视为反面典型,被所有的教官口诛笔伐,异口同声的讥讽、甚至谩骂的家伙!


当陈庆远正在为他的火炮被范丘数落的时候,几十里外的灵丘县衙,正在大摆宴席。宴会的主人是大辽的灵丘县令檀迦,他的客人,则包括灵丘县丞、主簿、县尉在内,几乎灵丘县所有的头面人物。

大辽的这个边境小县,全县人口只有三千户。可是与西京道的许多汉人州县一样,在灵丘,也有七大势家豪族。这七家豪强,不仅控制着灵丘全县半数以上的田地,更加重要的是,每个家族都人多势众,并有许多百姓唯其马首是瞻。因此,灵丘令檀迦从宴会开始,目光就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七大势家的族长们身上。

大约五天之前,檀迦收到耶律冲哥的信件,在信中,耶律冲哥再三嘱咐,要他切不可掉以轻心,务必慎始慎终,确保灵丘不失。对于耶律冲哥的杞人忧天,檀迦心里很不以为然。

大辽与南朝不同,即使是在太平中兴以来大兴科举,但科举出身的官员,依然属于少数。在州县守令这一级,科举出身之官员不足三成,其余的,无论是因为族群血缘、门阀势力,亦或是个人的能力声望,都可以归纳为“察举制”。耶律信在西京道经营日久,因此西京的地方守令,绝大部分都与耶律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在南朝,这种制度必然引发严重的地方割据,但大辽制度远优于南朝,朝廷内倚御帐、宫卫,以契丹、奚部为本,外有科举文官相维,以渤海、汉人为枝,这种国体政制上的根本区别,让割据之患,在大辽成为一种微不足道的风险。但在另一方面,在这种制度之下,要让受耶律信荐举担任灵丘令的檀迦多么尊重他的竞争对手耶律冲哥的命令,也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当年檀迦也曾经跟随耶律信南征北战,颇立功勋,且略有智术,否则耶律信也不会荐他去当县令。因此,对于战局,檀迦也有自己的看法。他不愿意指责耶律冲哥胆小,但是他过于谨慎,并且对这场战争持消极态度,却也是有目共睹之事。在檀迦看来,耶律冲哥是完全有能力在河东掀起惊天风浪来的,可他却什么也不做。五六个月过去了,这场战争很可能就要结束了,他却来要他谨慎小心,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只是个姿态。战争结束后,耶律冲哥需要有所解释,于是他开始做准备了。

灵丘——休说灵丘城易守难攻,与瓶形寨之间的道路早已废弃难行,就算宋军来攻,万一他守不住此城,还可以退守东南二十里外的隘门天险,那里高峰隐天,深溪埒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宋军轻易是攻不破的,而蔚州、飞狐援军,却可以迅速赶到——可以说,灵丘是固若金汤。而南朝将领,也断不会如此愚蠢!在檀迦看来,灵丘其实已无战略价值,宋人要攻大同,自可出雁门或大石谷;就算真要取飞狐,也可以从定州倒马关北上——又何必舍近求远,去易取难,来攻打灵丘?就算夺了灵丘,想北进蔚州,还有隋长城与直谷关之险;经由飞狐古道去攻打飞狐——怎么看都是倒马关更好走些。

人人都知道,无论是平时还是战时,灵丘县,都只是大辽朝一个最偏僻的边疆角落。它的户口,尚不及蔚州州治所在灵仙县的六分之一!这是个被人遗忘的地方,四年前,当灵丘令出缺的时候,就没有几个人愿意来此,檀迦若非其时已经四十五六岁,四处征战有些力不从心,兼他家乡应州浑源县离灵丘不远,他也不会愿意来灵丘。

而另一个现实,也证明了檀迦是正确的。

战争开始后,飞狐每户抽一丁,征召了约五千汉军,并有千余骑契丹骑兵协防;蔚州虽平时只有少量兵力,但灵仙县却设有宫分军提辖司,一旦有警,不仅可征召数万汉军,还可以随时征召起数以千计的宫分军来。而相比之下,灵丘县却连一个契丹人都没有,全是汉军——准确的说,是所谓的“五京乡丁”。

这固然与大辽一向的战争理念有关——大辽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都崇尚将大军集结起来,集中力量,伺机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而不关注于一城一地之得失。尤其是契丹本部兵力有限,条件亦不允许他们四处设防。因此各州县之防守,辽军往往采取一种更为灵活的方式。一方面,卫王萧佑丹设计的制度中,是依靠着各地宫卫提辖司、石烈为骨干,联合本地部族或豪强来守卫乡土;另一方面,他们也不到处都驻扎重兵浪费兵力与国力,而是根据敌人的行动而迅速的调兵增援。

比如在和平的年份,尽管是边界,灵丘县也没有驻军,只有县尉下面有十几号公人,还是轮流听差。战事一起,檀迦就立即征召了三千汉军来守备本县。而倘若灵丘遭到宋军袭击,附近的辽军都会向此增援,他们的兵力,也会成倍的增加——从法令上来,大辽是全民皆兵的国家,所有的成年男子,都有参战的义务。

当然,那仅仅只是法令,执行起来会大打折扣,虽然檀迦理论上可以在灵丘征召上万的五京乡丁,可任何人都知道,这是他永远不可能做到的事。

同样的道理,灵丘只有三千五京乡丁守备的事实,也说明了灵丘真正的战略地位。


“宋军……宋军若、若是敢来,俺、俺就管叫……叫他有来、无回、无回……”县尉史香有点喝高了,歪歪斜斜的起身,端起酒碗,猛灌了一大口,高声喊叫着,“俺跟你们说……说……”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接下来要讲的内容,自从七年前史香在县南的太白山赤手空拳打死一头狼,这件事情,全灵丘的人都差不多听得耳朵生茧了。不过,史香虽然喜欢信口胡吹,他的自信檀迦却认为合情合理。倘若宋军真的是昏了头,那么檀迦必让他们对京州军 的战斗力大吃一惊。也许在南下的辽军中,汉军几乎不参加战斗,而主要是做为工匠或者提供后勤补给。但那些主要是南京道的汉军,若要以为所有的汉军皆是如此,那宋人就要为他们的无知付出代价。

不提自当今皇帝即位,执政的卫王对国内汉人的态度就由提防而改为拉拢,辽军南征北战,其中便多有汉人豪强率领族人、家丁追随。单论耶律信入主西京道后,殚精竭智的准备与南朝的战争,西京道的汉军,便已不可轻视。耶律信在西京时,曾将如檀迦这样曾随军征战的汉人部将安插到各个州县,训练汉军,并且常常巡视各地检阅——他的法子,类似于南朝曾经实施过的沿边弓箭手。从百姓中挑选一部分人出来,平时与百姓无异,也要耕种打猎,只在农闲时进行操练——回报则是他们可以免除一部分赋税。西京一地,本就民风尚武,经过训练的汉军,也颇有勇悍之辈。

如今耶律冲哥麾下,便有许多这样的汉军。

便在灵丘,也有三百这样的汉军存在。托灵丘到底算是个边郡的福,这些人都留守本县,没有受征召前往耶律冲哥帐下。有这三百人做为中坚,依托灵丘之天险,纵然只有三千汉军,檀迦亦有足够的信心,对付任何来攻的宋军。

一面听着史香吹嘘自己的英雄事迹,檀迦一面将目光落到了一个身着白裘的老者身上,那老者正低头吃着酒,不经意抬头,撞见檀迦的目光,惊了一下,旋即谄媚的朝着檀迦笑了笑。

檀迦微微额首,笑道:“燕翁,前日令郎送来裘衣百领劳军,燕翁父子如此忧心王事,对朝廷忠心耿耿,堪为全县表率啊。”

他一开口说话,宴席上立即便静了下来,连喝多了的史香也识趣的捂上嘴巴,悄悄坐回座中。那个被他称为“燕翁”的白裘老者满脸堆笑,用一种讨好的声调说道:“令君谬赞了,这不过是小民的本份。”

檀迦点点头,正要再嘉奖两句,却听身边有人干笑几声,说道:“裘衣百领,对燕家来说,原本的确只是九牛一毛,不过我听说燕翁因为两朝开战,商路中断,损失不小,燕翁能不计一家之姓之得失,以王事为念,良为不易……”他移目望去,说话的人却是本县的县丞石邻,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这石邻就是灵丘本地人,石家是灵丘七大豪强之首,他家有七兄弟,五个在朝为官,便连檀迦这个县令也要忌惮几分。那个“燕翁”唤作燕希逸,名字取得十分文雅,但却是个十分油滑的商贾。燕家经营的主要是羊皮裘衣生意,他家从西京道各州县的部族中,收购羊皮,然后制成裘衣,转手卖到南京,由那儿的商贩卖给南朝的行商。这是极为暴利的生意,裘衣乃是南朝配备给边塞禁军的冬衣,一件羊皮制成的裘衣,南朝官方收购价有时达到二万六千文甚至更高,而在西京道,一头羊的价格不超过五百文,有时候几斤茶叶就可以换一头羊,而制作一件裘衣仅需要五块羊皮!因此,不过短短十几年间,燕家骤然暴富,由原本一个不起眼的小家族,成为仅次于石家的大豪强。而当时所有的商贾,一旦获利,必要回乡大肆购买田宅,燕家也不例外,也因此之故,石、燕两家的矛盾与日俱增,田地划界、争夺佃户,隔三岔五就要闹上一回,虽然檀迦每每有意偏向燕家,但有石邻做县丞,连蔚州刺史也与石家来往密切,结果自然仍多是燕家吃亏。

这时候石邻幸灾乐祸的说这番话,明着是褒扬,实则任人都听得出他包藏祸心。那燕希逸早已是满脸涨得通红,反唇相讥道:“赞公 可言重了,我燕家并非大富大贵,比不上尊府家大业大是实,可却也不曾与宋人往来贸易,灵丘人人皆知,燕家的裘衣卖的是南京千金坊,赞公不会不知道千金坊的大东家是何人吧?”

谁都知道南京千金坊是当今国舅萧岚家的生意,但石邻心机城府都是极深的,燕希逸气急败坏的剖白,他却只是打个哈哈,皮笑肉不笑的说道:“燕翁误会了,石某可不曾说燕翁与宋人交通……”

檀迦听着他越说越离谱,离“交通”二字都说出来了,心中更是不悦,打断石邻,大声笑道:“说这些没用的做甚。皇帝陛下南征,不日就当凯旋,到时候,南朝还得重订盟誓,我们灵丘也一样,日子还是照样过。不过在此之前,须得防备万一。这既是为了效忠王事,亦是为了本地安宁。诸公大多生在太平,杨氏之乱,灵丘也侥幸逃过一劫,是以诸公不晓其中利害,但本县却是军旅出身——果真要是灵丘失守,那便是玉石俱焚。我等于宋人,乃是敌国,攻下敌国的城池,领兵的大将,都要犒赏将士,如此才能激励士气,烧杀抢掠,在所难免……”

说到此处,檀迦有意停顿了一下,环视诸人,满意的见到众人脸上都露出害怕担忧之色,方又说道:“因此,本县还是那句话,小心驶得万年船。朝廷的规制,诸位都是知道的,数日前,本县收到西京都部署将令,要重修隘门关,这笔款项,便要靠着诸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说完,檀迦有意不去看目瞪口呆的众人,朝主簿打了眼色,主簿立即会意,站起身来,高声说道:“下官粗粗算过,修葺隘门关,若民夫自百姓中征发,其余开销,大约两万贯便足矣……”

檀迦嗯了一声,目光移向石邻,石邻却假装没看见,低着头不吭声。其实五个多月来,灵丘并无战事,县内根本没有人相信宋军会进攻此处。石邻也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所谓修葺隘门关云云,不过是檀迦借机敛财而已。檀迦虽是汉人 ,却自视是耶律信部将,平素便和石邻不甚对付,这次明摆着连着他石家一起敲诈。石邻心里知道厉害,如今是国家用兵之际,大辽制度,文武一体,县令即是守将,他自是不敢做仗马之鸣,惹祸上身,可是要他带头掏钱,那他也是心有不甘的。

檀迦见石邻装聋作哑,心中更怒,只不便发作,只得权且隐忍,目光转向燕希逸。那燕希逸明知道石邻若不说话,檀迦必然要来逼自己,但被他目光盯到,仍是嘴边的肌肉一阵抽搐,他心里肉疼得要死,可要在灵丘与石家斗法,檀迦却是得罪不起的,当下强忍着心中的疼痛,在脸上挤出笑容,起身谄笑道:“为朝廷效力,小民不敢后人,这修葺隘门关,亦是为了全县军民之安全,那个……那个,小民愿捐……愿捐五千贯!”

他话音一落,席间亦不由发出阵阵惊叹之声。檀迦一直聚精会神的听着他说话,待他口中吐出“五千贯”之时,脸上亦不禁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比他预想的数额实是多出不少。其实两万贯之数,在灵丘是有些骇人听闻,檀迦亦不过虚开一数目,能敲到一半,檀迦亦已心满意足,谁知燕希逸一开口便出五千贯,这如何能不让他喜出望外。

便连石邻也是被燕希逸给惊到了,他呆呆的看着燕希逸,嘴里喃喃说道:“五千贯……”

这时檀迦却不再客气,转过头望着石邻,冷笑着问道:“燕翁肯出五千贯,赞府呢?”

石邻脸上的肉抽了好几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咬着牙说道:“下官,下官虽不似燕翁财大气粗,亦愿出一千贯!”

有了这二人带头,这七大豪族或出八百,或出一千,再有一些次一等的富商、庄园主几百贯的捐纳,那主簿取了纸笔记录,不多时,便已募得缗钱一万五千余贯。檀迦这才高高兴兴的放了众人回去。

那石邻却并不忙走,等到众人都散了,见檀迦也起身要往后堂,忙快步上前,抱拳说道:“令君留步。”

檀迦停了下来,转身见是石邻,他此时虽然是心情大好,亦忍不住讥道:“赞府有何指教?”

“不敢。”石邻脸上一红,却仍是继续说道:“下官虽知此时非进谏之时,然事关紧要,仍不敢不言。”

“有何事,赞府尽管直说便是!”檀迦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

“如此下官便直言不讳了。燕希逸外忠内奸,还望令君多加提防。便在一个月前,有人发现在燕家庄有可疑人物出没……”

“一个月前?可疑人物?”檀迦愣了一下,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那时如何不来报知?”

“下官亦未曾拿着实据……”

“便是说不过是捕风捉影之辞了?”檀迦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板着脸对石邻训道:“既未有真凭实据,当时不言,此时却来禀报,赞府莫不是妒忌燕家?”

“令君说笑了,下官虽不才,却不至于与商贾却较什么高低。”檀迦不肯见信,本也在石邻意料之内,但他说话如此不留脸面,却也让石邻十分不乐,县丞在一县之中,乃是佐贰之官,地位也是极高的,他平素便不甚惧怕檀迦,此时更是拂然不乐,道:“令君信与不信,下官亦无可如何。只是燕家产业,下官素来亦颇晓其底细,富则富矣,若是五千贯之钜,只怕是连压箱底的钱也拿了出来,此是大违人情之事……”

“若依赞府所言,燕家是要一毛不拔,方显忠信?”檀迦讥讽的反问道,“便果真如赞府所言,如今守城兵丁中,燕家族人、家丁、佃户,不下五百,本县又当如何处置?莫非是要问个纳钱过多,不合人情之罪,将之逮捕下狱?这五百余众,亦问个从逆之罪?”

石邻被他问得说不出话来,只喃喃说道:“这倒不必。下官只是请令君加意提防……”

“那本县知道了。”檀迦不耐烦的挥挥手,道:“赞府若无他事,便请回罢,宋人虽必不敢来,然防备不可松懈,西边靠近故道几处地方,全是赞府族内产业,还要督促得勤一些,令其时时备好狼烟,以防万一。”

“这是自然……”石邻方躬身答应,檀迦已是转身走了。


石邻在檀迦这边讨了个没趣,燕希逸那边,却也并不安逸。

他自出了县衙,就显得忧心忡忡,也不与旁人招呼,上了马车,便即回府。然而回到家里之后,同样也是坐立难安,家人稍有小过,便引来了一顿打骂,哪儿都安生不了,最后干脆将自己关在账房内,拿着算筹,在那儿摆来摆去。

燕希逸虽然没有提起,但燕家上下,很快便也知道了他在县衙认捐了五千贯的事情,这样一笔巨款,将一族的人都惊呆了,众人都知道了燕希逸究竟为何烦恼,更是没有人敢去讨没趣。因此,进了账房之后,燕希逸倒是清静下来了,只是耳根清静,心里却不清静,将算筹摆来摆去,也算不清这笔生意是亏是赚。

也不知道究竟坐了多久,才听到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他抬头正要呵骂,却见是他的幼女佩娘端着一个盘茶水点心走了进来,燕希逸共有七子十女,佩娘是最小的一个,虽属庶出,却长得冰清玉洁,聪明解人,他四十五六岁时得此明珠,不免十分宠爱,这时候他心情已平复许多,又见是最宠爱的小女儿,呵骂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默默望着她在面前的桌子上摆好点心,斟满热茶,送到他手上。

燕希逸接来茶碗来,轻啜一口,却终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将茶碗放回桌上,愁眉不展。却听佩娘轻声笑道:“燕雀南飞,亦是天理,爹爹又何必忧虑过甚?”

猛听到此言,燕希逸浑身都哆嗦了一下,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佩娘,颤声问道:“你说什么燕雀南飞?”

佩娘抿嘴笑道:“难道爹爹不是忧心归明 之事么?”

“归明?”燕希逸脸色顿时煞白,“甚么归明?休要胡说,我不过是在担忧今日县衙所议之事……”

“五千贯倒也的确是笔大数目……”佩娘笑着点头。

账房之内,突然沉寂了一小会,燕希逸到底还是忍耐不住,终于又问道:“你方才为何说甚归明?”

“爹爹若不愿说,佩娘不提便罢。”佩娘轻声说道,“不过,八月底的时候,我记得爹爹曾与大哥一道,出过一次城。回来的时候,却是从庄子里运了几车布帛杂物回来,车子是从后门进的屋,然赶车的几个人,佩娘此前却从未见过。”

燕希逸微微叹了口气,他以为瞒得天衣无缝的事,没想到还是有破绽,他这女儿,自小只要见过的人,一面之后,便牢记不忘,他燕家的人,还的确没有他女儿不认得的。

“其中有个赶车的,气度举止,依佩娘看来,便是找遍灵丘,亦没有这般人物。”

“那是大宋吴安国将军的参军。”燕希逸这时也知道隐瞒无益了,“此事还有旁人知道么?”

“爹爹放心,佩娘知道轻重的。”

“我也是一念之差,贪心作祟,如今悔之莫及。”燕希逸长叹一声,“当日有人找到我,说有一笔大买卖,我一时不察,便堕其毂中。原来宋人早将灵丘虚实摸得一清二楚,便连我家与石家打过多少官司,都清清楚楚。去了之后,我才知道是要我作内应,宋人当日给了我三百两白银,一道空名敕,封我做朝散郎、灵丘县令,我当时便一口拒绝,我燕家世世代代为大辽子民,这无父无君之事,又牵涉满门两百多口的性命,这岂是好顽的?谁知宋人奸诈狠毒,说要我不答应,便要将此事宣扬出去,我既与他们见过面,那便是有口难辩。我燕家与石家势同水火,姓石的一家更不会放过我们。到时候,也是白白枉送了两百余口的性命。我被逼无奈,才上了贼船,如今不仅愧对列祖列宗,更要连累了一家老小……”

“既然事已至此,爹爹更有何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休说我燕家本是汉人,爹爹率一族归明,祖宗必不责怪。便以时势而论,女儿也曾略识文字,读过些爹爹从南京带回来的宋朝报纸,大辽虽然中兴,以国势而论,却恐怕是大宋要更胜一筹。如今大辽兴师南犯,看起来咄咄逼人,最后却未必能讨得了好去。我燕家此时归明,未为失算。如今一家祸富,便全在爹爹一念之间。若要归明,便狠下心来,献了这灵丘城,从此我燕家在灵丘便是说一不二;若其不然,此时向檀将军告密,亦为时未晚。设下埋伏,引宋人上当,亦是大功一件。不求封赏,将功折罪总是可以的。檀将军与石家素来不和,他立下这样的功劳,绝不至于忘恩负义,加害爹爹。”

燕希逸听这个年不过十六七岁的女儿与自己剖析利害,竟一句句都击中自己的心思,心中亦不由得百感交集。他此时心里犹疑的,也就是归辽归宋之事,对于燕希逸来说,这恐怕是他一生之中,所做的最大一笔生意。他赌的,不仅仅是灵丘一城的胜负,还有宋辽两个国家的胜负,象灵丘这种弹丸之地,即使宋军一时赢了,若整个战局输了,那最终宋军还是只有拱手归还给大辽——到时候他就只有背井离乡一条路可走。人离乡贱,倘若离开灵丘,宋朝也不会如何优待他这种背叛者,这一点,燕希逸活了六十多年,心里面是十分清楚的。

“……爹爹乃是一族之长,不管爹爹如何选择,大家也不会抱怨。燕家的命运,本来就是依托爹爹的……”

幼女的话,让燕希逸心里感到一股暖意,可是,他心中依然犹豫得厉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不断的摇摆着。

此时,账房外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燕希逸站起身来,想要去点一盏油灯,但他刚刚起身,忽听到自西城方向,传来刺耳的号角声。

父女俩不约而同的转过头,惊愕的望着屋外。

一个家人跌跌撞撞的跑到账房外面,颤声禀道:“员外,宋人……宋人打来了!”

3

十月六日晚,整个灵丘城内,包括燕希逸在内,没有人料到宋军会在这一天兵临城下。幸好这一日石邻出城巡视,及时发现了宋军——其时宋军的先锋距灵丘城已只有十五里。这个夜晚,灵丘城内,人心惶惶,当燕希逸接到檀迦的命令赶往西城之时,街面上几乎已见不到人影,每一扇门都关得紧紧的,所有的人都在为自己未知的命运而担忧。

尽管事先信心满满,但当宋军真的兵临城下之时,檀迦才发现自己对于守城,并没有多少任何经验。三千守军,大约只到了两千六百余人,战斗尚未打响,还有近四百人已不知去向。檀迦也没有什么守城的器械,床弩、抛石机……什么都没有。他唯一准备充分的,是城头城脚的滚石擂木,还有几口大油锅——但他此时才猛然发觉,他需要大量的人手去将城脚的滚石擂木搬到城墙上,还要人手搬来柴火,他的油锅才能烧得起来。

可城外的宋军,却比他想像的要多得多。

宋军甚至没有安营扎寨的意思,他们驱赶着城外的村民——没有人知道他们攻破了多少村庄——砍伐树木、拆掉房屋,在城外点燃了十几堆篝火,以及无数明晃晃的火矩,将城外的夜空,照得通红发亮。

还有一些宋军在紧张的忙碌着,有人在安装火炮——檀迦见过那玩意,大铁筒子,他无法相信宋军竟然将这种笨重的东西运到了灵丘城下。还有人在高声呦喝着,砍树锯木,那多半是在制作攻城工具。更让檀迦嘴唇发干的是,夜空之下,被火光映照的那一面面的吴字将旗!

吴安国!

在耶律信麾下之时,檀迦没少听到他的传闻,辽军与吴安国在河套的冲突,曾经有一段时间是家常便饭。

一瞬间,檀迦对灵丘城突然没了底气。

灵丘城北面靠山,滱水由西而南,绕城汩汩流向东南的定州,这条河流也成为灵丘天然的护城河,守护着灵丘城的西南两面,东面则被灵丘城扼断,不经过城内,就无法通往东边的灵丘古道与隘门关——这样的地形,对于防守一方非常有利。但是相应的,灵丘的农田与村庄,也主要集中在西南滱水两岸的肥沃盆地,在宋军突然来袭之后,檀迦几乎丧失了他所有的村庄,这却是檀迦事先所没有料到的——他根本没有时间将城外的百姓撤回城内。这也是大辽长期重攻轻守酿成的苦果,否则,他们理当在盆地以西再造一座关隘。虽然城外的村庄中几乎已经没什么粮食,但这个打击,再加上宋军的统兵将领是吴安国,还是令檀迦心里面有些慌乱。

但他强行抑制住了想要退往隘门天险的冲动,连夜退兵,必然会在灵丘城内引起极大的混乱,这些汉军肯定大部分会作鸟兽散。不管怎么说也要坚持一个晚上,就算宋军打算连夜攻城,只要他坚守不出,宋人就算赶造云梯也需要造一个晚上!

仿佛是例行公事一般,从宋军阵中跃出一骑来,朝城头大喊着劝降的话,但檀迦半句也听不进去,令弓箭手一顿乱射,当作自己的回答。宋军也没有多少劝降的诚意,很快就停止了这种无意义的事情。城内城外,陷入一种奇怪的对峙中——双方在紧张的忙碌着,做着自己的准备。

但这种对峙的时间很短暂,很快,它就被一声炮响给打断了。

宋军试探性的朝着城中发了一炮。

这一炮打得有点低了,直接砸在城墙上,砸出一个碗大的坑来。这样的一声巨响,将灵丘城中从未见过火炮的军民都吓得不轻,一个士兵甚至直接双腿一软,摔在地上。但站在超过半里远的城墙上,檀迦都能听到宋人的怒骂——他们显然不甚满意这一次的发炮,他看见一群人拿着几块奇形怪状的木板比划着,还有人在地上飞快的划着,好象在算数,有人高声呦喝着,将火炮移到更高的小土丘上。

又过了好一会,好象终于调较好了,突然,宋军又打了一炮,轰的一声,城头几个士兵正欺头欺脑的把头伸出女墙去看,这一炮过来,檀迦只听到炮响,然后便是城头传来一阵惨叫,他转身去看,却见有五六个士兵正好被这一炮打中,倒在血泊当中,其中有一个士兵一半脑袋都打得不见了。宋军的这一炮,用的却是铅子弹。

“找几个人,抬下去!”檀迦板着脸检视过这几个士兵的尸体,史香已带了十来个人过来,手忙脚乱的将尸体抬下城去。跟着檀迦身边的石邻脸色惨白,颤声问道:“令君,这要如何是好?”

“都靠在女墙后,躲好了。怕个鸟!”檀迦几乎是怒声吼叫道,“我就不信,攻城的时候,他们也能放炮!”

仿佛是在回应着檀迦,城外,宋军的六门火炮依次响起,一门接一门,有些是铅子,有些是石弹,全都向着灵丘城头倾泄。在这一声声火炮的巨响中,灵丘城仿佛都在颤抖。许多百姓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躲在屋中低声哭泣。

宋军攻城的炮声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城外那六门火炮,未必真的能对灵丘城造成多大的破坏,真正让人绝望的是面对火炮的束手无策——宋军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他们此起彼伏,一门一门的发炮,恐怖的巨响,持续不断的敲打着夜空中的灵丘城。对于城中绝大部分从来不知道火炮为何物的居民来说,这是一个噩梦之夜。

让檀迦更加恼怒的是,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了,他去传召的那些势家豪族的族长,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前来听命。他恼怒的四下寻找,他的主簿固然已不知去向,连县尉史香也不知所踪,与他一起在城头面对宋军的,也就只有县丞石邻而已。

看见檀迦的目光投向自己,石邻怔了一下,立即猜到一脸愠色的檀迦在想什么,轻声苦笑,“令君,那些鼠辈多半是不会来了。”

“他们敢!”檀迦的右手不觉按到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上,眼中露出凶光。

但石邻恍若不觉,只是摇摇头,“此时纵然杀了他们,亦只会激起内乱。”他的目光扫过四周,又说道:“这些守城之卒,到时候只怕会一哄而散。”

檀迦冷着脸,咬牙切齿的看了一眼四周,半晌,却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紧握刀柄的手也松了下来,“果然是国难知忠节!这笔账,日后再算。”

石邻却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心里很清楚,就算是大辽最后打赢了这场战争,收复了飞狐,而这些人依旧留在飞狐,如果皇帝不想激起叛乱与怨恨的话,这件事情,最后也会不了了之。但此时,他也不想多说无益之事,只是说道:“令君放心,家弟已经召集族人前来协助守城,下官阖族上下,男丁也有五六百口,加上城上兵丁,守个半夜,人手亦足够了。只是……”

但他话说未完,便已听到城内四处锣响,他惊讶的转过头去,一时呆住了。

灵丘城内,到处都是火光。原本无人的街上,到处都是四散逃难的百姓,哭喊声与铜锣声响起一片!

“有奸人放火!”此时,石邻也掩饰不住他内心的慌乱,“令、令君,这,这要如何是好?”他惊慌的望向檀迦,却见檀迦嘴角都咬出血了,恶狠狠的说道:“撤!去隘门关!”

几乎就在同时,灵丘城外,也是角声齐鸣,上千名宋军丢下战马,簇拥着十来架简易的壕桥、云梯,朝着城墙攻了过来。

心里明明知道不妥,但此时无论是檀迦还是石邻,都已经没有了抵抗的决心。两人勉强集齐了三百名精锐守兵,弃了西城,往东城逃去。

二人离开西城不过一刻钟,吱呀一声,西城的吊桥放了下来,城门也被人缓缓打开。


十月七日,清晨。

昨天飘了一天的小雪,在后半夜时变成了鹅毛大雪。不过半个晚上,便将灵丘一带,裹上了一层银妆,在厚厚的大雪的覆盖下,人们甚至疑心昨天晚上的那场战斗到底是否发生过。不过,当这座山区小城的居民抬头仰望时,这一切都变得现实起来——城头已经都是宋军的赤旗。

一些豪族势家富户们,一大早起来就忙不迭的去县衙对新主人表现自己的忠心;据说还有一些去得更早,当宋军进城时,他们便已经准备好牛羊,在城门附近等候犒劳“王师”,但也有一些谨慎的人与普通的居民一样,躲在家里,忐忑不安的等待未知命运的降临——究竟是安民告示还是横征暴敛甚至是烧杀抢掠,谁也不能肯定。

但一些流言还是很快传开了。

燕家的燕希逸是献城的叛逆与昨晚纵火的元凶——尽管有老天相助,大雪扑灭了那场大火,但昨晚四处燃起的大火,至少造成两三百户的房子化为灰烬,一百多人被活活烧死——但他如今却已是灵丘县令。

原来的县令檀迦在逃往隘门关的路上被宋军追上,苦战之后不肯投降自刎殉国。仅有十余人把守,平时主要目的早已变成征收往来商旅关税的隘门关天险也告失守。县丞石邻被宋军活捉,与他一起被抓的还有石家上下数百口,昨晚的混乱之中他们想趁乱出城,却被县尉史香拦住,成为史香献给宋军的见面礼——与他一道降宋的还有那个与檀迦打得火热的马屁精主簿。但是,尽管满门被俘,石邻也不肯降宋,当天晚上便在狱中留了一首绝命诗,然后一头撞死在墙壁上。为大辽守节的还有檀迦的夫人,在宋军进城后,她便抱着三岁的幼子投井自尽。

不过,尽管人们会惋惜、同情、钦佩檀迦夫妇与石邻,甚至在若干年后当地的居民还给他们三人立了一座庙来祭祀,但是,这些生活在边郡的人们的选择,总是很现实的。尽管就算是太平中兴以后,辽国的赋税也毫无疑问一直比宋朝沉重很多;尽管宋朝的统治者与他们同族……但是,对于宋朝,他们也并无任何向往之心。而另一方面,就算成为大辽的子民已经有一两百年之久,他们也没有忠于辽朝的意思。在这方面,他们的价值观,已经与他们千百年来的那些敌人差不多——他们服从于现有的秩序,也服从强者的征服。若认同“诸夏”首先是一种文化联合体而非血缘共同体的话,他们其实已经是异族。

无人能指责他们为生存所做的一切。

事实上,在灵丘,这一切也是理所当然的。人们很平静的完成了心理上的转变。当县衙的安民告示贴出来后,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然后人们议论的话题,转移到了另一件令他们大吃一惊的事上,昨晚攻下灵丘的宋军,竟然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了灵丘!城中只留下了少量人马与那些恐怖的火炮。有人赌咒发誓的说,他们是往东北的直谷关去了,他看到那条路上有大量的旗帜。不过,这个时候,最被广泛关心的事情,显然已经变成了宋朝是否还会收一次秋税。


灵丘古道,隘门关前。

吴安国驻马仰视着眼前的这座天下险关,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便再没有停留,驱马踏雪出关。待吴安国走远之后,一个武官也在关前停了下来,咂了砸舌头,叹道:“侥幸!若是没能追上那檀迦……”

但他的话没说完,便被身边一个武官不以为然的打断,“十将军,你当我们昭武没有破敌之策么?区区一座隘门山!”

那个“十将军”便是陈庆远,因为这场雪比想像的更大,神卫营与火炮被留在灵丘,但是他因为同时也是第十九营最出色的博物学者,再次被委派随吴安国一道出征,任务是勘探地形、测绘地图。旁边和他说话的,是吴安国的一个行军参军,唤做徐罗,字子布。两人早已相熟,因此说话时十分随便。

尽管对吴安国十分崇拜,但是又看了一眼前的隘门关,陈庆远对徐罗的自信,还是将信将疑。这座隘门关,其实是一座两山之间的峡谷,滱水便经由此谷,往东南流向宋朝境内,变成唐河。这条峡谷,长约十三四步,宽不过六七尺,当真是两骑并行,都嫌拥挤。隘门关正扼此天险,虽然形制简陋,也不便屯兵久守,但果真有数百控弦之士御守于此,却也是十分棘手的。

但陈庆远也不便当面怀疑除罗的话,只好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那除罗却似乎谈兴颇浓,又笑着说道:“十将军可见着那燕希逸见到我们昭武时的脸色?”他说到这儿,脸色古怪,仿佛是忍俊不禁,按捺一阵,终究还是捧腹哈哈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说道:“这老丈再如何也想不到,咱们昭武竟然亲自去他家中和他面谈过!”

陈庆远一直莫名其妙的望着徐罗,这时却也不禁勃然变色,惊道:“子布兄是说吴昭武去过灵丘?”

“那是自然。”徐罗笑道,“昭武常说,用兵之道,以间为先。他要攻打灵丘,若连灵丘都没见过,那谈何攻必克战必胜?”

“这似乎太……”

“太轻身犯险了?”徐罗看了陈庆远一眼,不以为意的说道:“此乃家常便饭,数年之前,我还随昭武深入草原数千里,拜会过北阻卜克列部的可汗哩。”

“北阻卜?”陈庆远完全被震住了,“子布兄是说那个阻卜诸部中最强大的部族?你们去那儿做甚?克列部不是一直对契丹忠心耿耿么?”

“十将军果然所知甚广。”徐罗笑道,“不过忠心耿耿却是未必,契丹每往西北用兵,阻卜诸部必有牵制,阻卜虽是契丹部属,可双方偶尔也会争夺马场,当年耶律冲哥西征,阻卜诸部便颇有牵制之心,只是耶律冲哥此人极为英武,沿途有几个部族不听号令,当即剿灭,令诸部皆十分敬畏。但这些年来,克列部依附契丹,势力越发强大,隐然已是阻卜诸部之首领,契丹以前是想以夷制夷,扶植克列部统治其余诸部,但克列部如此强盛,亦非契丹之意。他们的可汗亦是一时枭雄,岂不知自己的危险?只是这二十年间,契丹兵锋所向披靡,两耶律之名威震塞北,休说区区一个克列部,便是再加五六个这样的部族联合起来,亦不能与契丹相抗。所谓忠心耿耿云云,不过是时格势禁,便是再厉害的英雄,也不得不低头。我们昭武遣人打听过,此番契丹征召,克列部的那可汗便没有亲来,只是遣一头领率三千兵马助阵。他多半便是担心若亲自前来,那便是不死在大宋,也难以生还北阻卜。”

陈庆远细揣他言下之意,不由眼皮一跳,轻声问道:“子布兄是说他有叛辽之意么?若能煽动其反辽……”

徐罗却摇了摇头,“此事朝廷诸公岂能不知?我们也曾议过。所谓靠天天塌,靠海海枯。契丹积威已久,岂是我们说煽动便能煽动?若是个蠢货倒也罢了,那可汗却也是塞北之雄……”

“若是个蠢货,那便煽动了,也掀不起多大风浪来。”陈庆远不由苦笑。

“正是如此。”徐罗点头笑道:“契丹若还强大,那再如何苏张再世,他们都会做契丹的忠仆;若是契丹式微,便不去煽动,他们也会造反。不过再如何是忠仆,我们去北阻卜,也是安然无恙。虽说如今朝廷一改旧制,设立职方馆,刺探四方虚实,但职方馆能做的有限,况且那些细作再厉害,又如何能比得上我们昭武亲自去一趟?”

“但我听说辽人是严禁阻卜诸部接纳本朝人物的?”

“契丹确是十分忌讳本朝、高丽人物与阻卜诸部直接接触,便是誓约未改之时,有商旅前往阻卜,稍不小心,便会被加以贩卖禁物之罪名处死,更有莫名其妙失踪者。此后契丹更有禁令,阻卜诸部敢私自接纳本朝人物者死,前往塞北草原、生女真诸部的商贩,都要至五京办理凭证,否则便是死罪。可若办凭证的话,只要发现有本朝商贩,那最后总有别的罪名按上,也难逃一死。辽人的法典常常自相矛盾,复杂异常,治理其本国时这自然是个缺点,可要以欲加之罪来置人死地,却倒是十分容易。”徐罗笑道:“不过我们却是扮成党项人,这些年契丹和西夏好得蜜里调油。契丹垄断了对本朝的马市,可阻卜也需要马市,以往他们只能与契丹交易,那种生意,自免不了怨声载道,其后辽人便稍稍开禁,许其和西夏市马。我们军中,自昭武以下,会说党项话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这徐罗显然是对那次北阻卜之行十分得意,滔滔不绝的与陈庆远说着那次阻卜之行的趣事,但是陈庆远却是不时摸着鼻子,始终觉得匪夷所思。自河套往返北阻卜至少也要几个月,想想吴安国将多少大事丢到一边,悄没声息的跑到北阻卜去了,这实是有些骇人听闻。他却不知道,徐罗没有提的是当年吴安国这件事闹出多大风波,若非石越有惜材之意,兼之田烈武托人说情,他最起码也要丢官罢职。

不过,出了隘门关之后不久,徐罗便也没有机会与陈庆远聊天了,诸军稍作休整,徐罗便接到一道让陈庆远下巴都要掉到地下的命令。

吴安国下令徐罗前往第二营——也即是河套蕃军的前锋营——随该营一道,疾驰飞狐!


十月七日,末未时分。

隘门以东约七十里,飞狐城。

飞雪越来越大,上午的时候,雪似乎是要停了,可过了午时,天突然阴沉沉的暗了下来,然后又开始下雪来,这雪飘了一个时辰后,开始变大,密密麻麻的,还伴着北风,打得人连几步之外的东西都看不清楚。

韩季宣冒着大雪,登上飞狐外城的南城,巡视着飞狐城防。他今年三十多岁,出身大辽最声名显赫的家族——宋辽两国,各有一个韩家,都是世代显贵,非他姓可比。但相比而言,大辽的韩家,比起宋朝的相州韩家,不仅历史更加悠久,地位也更加高贵。从仕大辽太祖皇帝的韩知古算起,直到当今辽主在位,韩家都是尊贵的名门望族,他们曾经卷入谋反与叛乱,参加宫廷政变并不小心站错队,甚至丧师辱国……但不管做了多少错事,韩家都会被原谅。在韩家最鼎盛的时候,他们几乎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宰。不过,早在耶律洪基在位之时,韩家就已经开始衰落,尽管先帝耶律洪基看起来是昏君,可是也是在他的统治期间,大辽的科举取士有了第一次突破。而相对的,韩家这样的传统宫廷贵族受到冷落。到当今皇帝登基以后,情况变得更加恶劣,首先,韩家几乎没有卷入耶律乙辛之乱等一系列事件中,这不完全是好事,因为这也意味着他们远离政治的中心,于是,他们顺理成章的也丧失了获得新皇帝信任的机会,比这更糟糕的是,拥有极大权力的皇后对他们也没什么兴趣;然后,尽管关于新皇帝与他的父亲之间有许多的传闻,但是这位皇帝比他的父亲更加热衷于改革用人制度。这意味着科举进士与军功将领们一起取代了宫廷侍从,前者拥有更大的权力,甚至皇帝与萧佑丹还以轻蔑的态度对待一些古老的传统,比如北南枢密院与北南大王府,原本理应由固定氏族的人出任最高长官,但他们毫不在意的践踏这一切。原因是显而易见的,皇帝的权力基础发生了深刻的改变,几年前,一道具有浓厚象征意义的敕令几乎就成为法令——几十年来,契丹内部不断有人呼吁在耶律与萧姓之外,让每一个契丹人都拥有自己的姓,并且每个小氏族都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姓氏!但每次这种建议都被拒绝。而这种呼声,在卫王萧佑丹执政的时代,更是越来越高。如果卫王不是死于那场阴谋,韩季宣毫不怀疑这道法令最终会颁布。

大辽在蜕变。

而且,这并不是从当今皇帝即位后开始的,因为早在很久以前,大辽皇帝就已经选择了汉人的服装做为隆重场合的唯一正式的服饰。而最后一件象征性事件,必然是每个契丹人都拥有汉姓。

但韩家大部分人没有意识到这点,他们依然担任着各种高官,出入皇帝与皇后的宴会,与最高贵的家族通婚,可事实上,他们远离决策圈,这二十年来,皇帝做的任何决策,都不曾咨询过韩家半句。

只有韩季宣等少数人对此感到耻辱。但他却只是一个旁支的庶子,微不足道,三十多年来,没见过任何后妃与公主。但他也耻于依靠自己的姓氏谋取一官半职,他选择了成为了军功贵族这条道路。韩季宣不到二十岁便参加了大辽的军队,参加了许多次战争,镇压过阻卜的叛乱,还曾经在东京道击败过发生摩擦的高丽人。他靠着敌人的首级获得了今日的地位。

但这一次的战争,他站在了耶律信的对立面。尽管韩季宣一向被视为是耶律信麾下的亲信将领,但他坚信这场战争极为不智。耶律信开疆拓土的野心在他看来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大辽首要的事情是巩固南边与东边的边防,而不是惹事生非。然后他们应该花费几十年时间,彻底消化北部的生女直与西部的阻卜人。无论如何,这些部族拥有的自治权都太大了。甚至,他们还有一个庞大的东京道都还没有消化完毕。尽管那里已经郡县化,渤海贵族们也被迁到了中京,可是渤海国的痕迹还是太重了。萧佑丹不止一次试图继承历代有识之士的遗志,想要在东京道修筑系统的防洪工程,但每次都面临着强大的反对——而反对的理由一直是非常讽刺的“劳民伤财”。

宋人与西夏人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好了,大辽的情况与他们完全不同。在这一点上,他与韩拖古烈们也有极大的分歧,而是完全站在耶律冲哥一边。战争的确是不可避免的,问题是与谁的战争!

到目前为止,契丹融合得最好的就是奚人,如今这个部族几乎已被人遗忘。这其中的原因固然是因为契丹与奚人的族源相近,但在韩季宣看来,以前松散的统治方式已经过时,这个才应该是大辽的目标。将不肯融合进这个国家的部族一个一个的全部清洗掉,卖给南海那些南朝诸侯们去做奴隶。所以,如今本来应该是天予其便,这几乎是上天给大辽的一次机会——竟然有那么多人肯为奴隶出大价钱!他们能够给辽国想要的一切东西,金、银、丝绸、铜钱,还有无数的奇珍异宝。甚至连粮食与铁器他们也拿得出来!

南朝的野心固然路人皆知,可是对抗的办法未必就一定要先发制人,偶尔也应该学学后发制人。任何一个国家若想要长久的存续下去,能屈能伸都是必修之课。

但是,不管韩季宣有多少想法,连耶律冲哥在大辽中枢都没有多少影响力,他一个小小的飞狐县令更是人微言轻。

失去耶律信的欢心后,韩季宣被打发到飞狐县来,统领这座城池中的六千余兵马。

与大部分同僚不同,韩季宣坚信飞狐迟早会成为战场。他对如今的南朝有所了解,所以,他相信,一旦河北战场失利或者无功而返,宋军很有可能发动报复性的反攻,甚至他们很可能会妄想借此机会一举“收复”幽蓟。而他对耶律信的南征一点也不看好,因此可以说,开战几个月来,他一直都在等待着从河北传来大军无功而返的消息。

时间拖得越久,韩季宣就越发的警惕。

而飞狐的敌人,当然是东南的五阮关与西南的倒马关。为了以防万一,他甚至在通往五阮关与倒马关的两条道路上,各部署了一个小寨,一旦有警,小寨便可以燃起狼烟,让他早做准备。

不过,此时此刻,韩季宣倒并不真的认为会有任何危险。只是长期的戎马生涯,他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如果外面是冰天雪地,那么他也不应该呆在暖和的地方。他登上城墙巡视的话,守城的士兵们便也不会再有怨言。

外城的东、南两面城墙各有几十名士兵,西、北两城则更少,当韩季宣出现时,一些人在抖掉他们的斗笠和蓑衣上的积雪,一些人躲在女墙后面低声交谈着,因为大雪阻隔了视线,每次都要韩季宣走到他们跟前,他们才会大吃一惊,然后不知所措的站起来。不过韩季宣并没有责骂任何人,这样的鬼天气,没必要也不可能有过多的要求。他只是威严的朝他们点点头,然后便离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士兵们。

巡视完外城之后,韩季宣便回到内城的官衙中休息,他心里还在关心河北的战局,如果河北也下起这样的大雪,对于大辽来说,或许倒是一件好事。回到官衙不久,一个裨将前来求见,看守灵丘古道上的一个烽燧的几名士兵应该换班回来了,但却一直没有踪迹,他担心路上遇到什么不测,打算雪停之后,便带人去找一下。因为韩季宣已经下令关闭城门,特来请令。韩季宣知道附近多有狼群,倒也未以为意,略一思忖,便扔给他一支令箭,然后移到火炉旁边,捧起一卷《资治通鉴》津津有味的读起来——南朝司马光主持编撰的这套书,许多年前在南朝曾经完成雕版,印了千余套,分藏于南朝各州的藏书楼、图书馆,坊间难得一见,至于外国则只有大辽与高丽各获一套赠本,都被藏于两国宫廷的藏书楼上,极少人有机会见到。但南朝民间有不少读书人专门去藏书楼抄录,因此也有些残卷流传到了大辽,韩季宣偶获两卷,便视若至宝,无论去哪儿,都随身携带。


同一时间,飞狐西城城下。

五十名身着白裘的宋军,手里拿着凿子,在城墙上凿出一个个的小坑来,攀墙而上。离外城不过数十步的地方,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群白鹅来,正到处飞跑着乱叫,将凿城的声音完全掩盖住了。城上一个守城的士兵伸出头来看了一眼,嘟嘟嚷嚷的骂了一句,便又缩回头去,继续和同伴说着闲话。

其时不论辽宋,天下间的城池,大多都还是土城。这种土城虽然也十分坚固,但是凿个落脚的小坑,却是十分容易的事,用不了一时三刻,那五十名白裘宋军便已越城而上,待到守城的辽军发现不对,早有十来人已经丧命。

但到这个时候,余下的二十多名守城辽军也还糊里糊涂,有几个人敲响手中的铜锣,放声大喊,余下的人却是手执兵刃,惊疑的不定望着这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过了一小会儿,才有人大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吃了豹子胆了么?”但没有人回答他们,那些白裘宋军只是冷冷的哼了一声,便手执短刃,恶狠狠的扑了过去。

城外数里,主动申请加入前锋营的陈庆远,正怀疑的望着前方的飞狐城,他还在对方才前锋营营将所说的战术感到不可思议。但是很快,随着前方轰的一声巨响,他的怀疑也烟消云散,几乎在同时,尖锐的角声,也从飞狐城头响起。这是早已约定的号令,陈庆远不再迟疑,跃身上马,抽出马刀,跟在营将的身后,大喊着冲向飞狐。

4

当韩季宣披挂整齐,登上内城城墙之时,他愕然发现,他已经被包围了。随他一道被困在内城的,还有七八百骑契丹骑兵与近三千名汉军。外城已经陷落,宋军源源不断的冲入城中,攻击完全没有防备的守兵,因为大雪的缘故,他的弓箭手甚至都没有随身携带弓箭——因为那样会损害弓的寿命。他的士兵分散在几座军营中,仓促组织起来抵抗这些从天而降的宋军,既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也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心中的惊慌侵蚀着他们战斗的意志,理所当然的,大部分人选择了向内城逃跑。他最精锐的契丹骑兵就驻守内城,但为了掩护这些溃兵,他损失了几乎三百名骑兵。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他却甚至不敢肯定这些退守内城的辽兵中,有没有混入对方的奸细。此时他唯一的办法,只有让最信任的将领去看守内城的城门。

好在内城虽小,却十分坚固,储藏了不少的粮食与兵甲。他还可以在此坚守,甚而夺回外城。但宋军此时却变得十分谨慎,他们包围了内城,却并不急于进攻。韩季宣马上意识到他们是在等待援军,这只是一支先头部队,他迅速集合了麾下所有的骑兵,又挑选了五百名精锐的步兵弓箭手,打开内城城门,向宋军发动反击。

宋军果然没有想到几乎穷途末路的辽军竟然敢主动反攻,双方甫一交锋,正面的宋军兵力不足,几乎吃了个大亏,但是让韩季宣惊讶的是,这些宋军的战术竟和契丹人一样,接战不利,马上吹起了号角,原本分散的宋军立即向此汇合,猛烈的攻击辽军的侧翼,韩季宣生怕他的马军有失,连忙下令出城的辽军退回内城。

这一番试探之后,韩季宣已经可以确定,此时是他突围的最好时机,城内的宋军绝对无法阻挡。但在犹豫一小会之后,韩季宣还是决定放弃突围,宋军的兵力不可能太多,否则他们应该早有察觉,无论如何,他必须要坚守飞狐,直到援军前来。

守住飞狐,辽军就掌握着蔚州地区的主动权。

但是突围的机会也是稍纵即逝,仅仅大约申正时分,韩季宣刚刚粗略的安排好内城的防务,宋军的主力便已开拔进城。

此时风雪渐息,可以清楚的看到,最少有数千名宋军,全是头顶斗笠,穿着黑白两色裘衣,骑着各色的战马,在内护城河外约一百步的地方列阵。

韩季宣默默观察着他的敌人,赤色的战旗上看不清番号,但是可以肯定不是南朝禁军,他知道那些南朝禁军的旗帜上会很愚蠢的绣上各种标志,这一二十年来,他们甚至将此当成一种荣誉,但在韩季宣看来,那只是告诉敌人虚实而已。如果不是禁军的话,这数以千计训练有素的马军,显然只能是某支蕃军。

他招来一个小校,轻声说了两句,那小校快步走到女墙边上,高声喊道:“尔等是河东折家蕃骑还是吴将军的河套蕃骑?”

一名宋将跃马出阵,高声回道:“我军乃是大宋河套蕃军!韩将军可在城中?我家吴将军请韩将军说话。”

尽管早已猜到,但听到这些宋军是吴安国的骑兵,韩季宣还是心头微震,他走到城墙边上,看了那宋将一眼,朗声说道:“某便是韩季宣,吴将军有何话要说?”

只见一名身着白裘,骑着黑马的宋将驱马缓缓出阵数步,抬头望了城头的韩季宣一眼,沉声说道:“在下吴安国,久仰将军之名,闻将军镇守飞狐,特来会猎。今胜败已定,将军何不早降?”

韩季宣高声笑道:“吴将军此言差矣。行百里者半九十,内城犹在某手,说什么胜负已定?将军若能取此城,尽管来取。若是不能,不如早退,否则,恐怕将军一世威名,要葬送在这飞狐城下。”

城下沉默了一小会。

韩季宣看见吴安国缓缓抬头,似乎是讽刺的朝他笑了一下,“韩将军以为吴某不能克此弹丸小城么?”他方一怔,便听吴安国又说道:“在下只是听说韩将军当日以少胜多,大破粘八葛部,亦是我汉人中的英杰,故有此语。某亦不瞒将军,韩将军若是在指望着蔚州的援军,那恐怕三五日之间,是等不到了。”

韩季宣听到这话,心头一惊,却勉强笑道:“吴将军怕是把话说得太满了。”

吴安国不置可否的说道:“韩将军若是不信,便指望着蔚州的援军到了直谷关后,能早点转道飞狐口罢!总之,将军若肯降,在下敢保将军富贵;将军若不肯降,安国亦当全将军之志!”

韩季宣虽然心中惊惧,但听着吴安国这“劝降”之语,亦不由哈哈大笑,高声回道:“多谢将军美意,然你我各为其主,自当各守本份。”

吴安国似乎是微微点了点头,却没有再多说什么,默默的退回阵中。

韩季宣也退后数步,朝左右低声吩咐道:“传令各军,打起精神来,宋军马上便要攻城。”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呜呜的角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但出乎他的意料,宋军并没有攻城,除了吴安国身边的那支宋军,其余的宋军反而往四方散去,没多久,便听到城内到处都是哭喊声与哀嚎声。

风雪几乎停了下来,天色也渐渐变黑。

韩季宣心里面突然想起什么,脸色沉了下来,快步走到城边,厉声喊道:“吴将军,你不会是想驱使这城中百姓攻城吧?”

“韩将军尽管放心!”吴安国不紧不慢的说道,“安国虽然不才,倒不至于做那种下作之事。”

韩季宣吁了一口气,但他的心还没有落下,又被吴安国狠狠的抓了起来,“在下只不过是要将城中百姓赶出城去,免得待会大火之时,受无妄之灾。”

“大火,你说什么大火?”

“还能有什么大火?”吴安国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在下兵力有限,将军既然不肯投降,我也不能在此城下白白牺牲部下性命。两全之策,当然是将这飞狐城付之一矩了。”

“你,你说什么?”韩季宣脸都白了,“你要烧城?”

吴安国没有回答他,但是,韩季宣马上亲眼看到了答案,宋军果然在到处扔掷易燃之物,显然,只要风雪稍停,吴安国便要放火烧城。


远处,飞狐外城的北门边上,陈庆远正指挥着一群士兵安放木柴,洒上各种油料、硝石,一面高声说道:“你过来,把这堆木头摆到那边去。”

陈庆远从来没有想到,他的一项“屠龙之术”,竟然有朝一日真的能派上用场。当年在朱仙镇之时,他曾经热衷于钻研如何最有效率的烧毁城门,因而孜孜不倦的寻找城门结构中的脆弱环节。他自己也知道,真到实战之时,他的研究根本不可能用得上,然而,鬼才知道为何吴安国会下达火烧飞狐城这样的命令。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只有陈庆远一下子变得兴高采烈。不容分说的便抢下了烧城门的任务。


内城。

自韩季宣以下,辽军上下,一时面面相觑。每个人都清楚的听到了吴安国所说的话,而且就算是不了解吴安国的人,也知道宋军并非是在虚言威胁,他们是真的打算烧掉这座城池。

每个人都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整个飞狐外城都陷入火海的话,内城只怕也很难保住,那条小小的内护城河,根本不可以挡住这么大的火势。而且,可以预料,宋军大约不会吝于往内城附近多扔一些木柴。

“韩将军,这……”此时,韩季宣身边的那些将领也掩饰不住心中的慌乱了。

“不用慌!”韩季宣恶狠狠喝斥住部下,“飞狐城虽然不大,可也不算小,在我数千之众的眼皮底下将这座城烧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抬头看了看天,又说道:“何况现在城中到处都是雪,若再下点雪,他吴安国也是白忙一场。”

只是这话却显得有些无力。这样大规模的刻意纵火,城中的积雪又能有多少作用?而老天似乎也没有站在他们这一边,此时除了呼呼的北风,天空明净,一点雪花的影子都没有。也许会下雪,也许不会,但此时才刚入冬不久,总不会一直下雪,吴安国真要打定主意烧城,焉有烧不成的道理?为了入冬做准备,城内每个人家都备满了干柴……

但韩季宣接下来的话,总算勉强稳住了军心,“此时宋军有备,我等绝不可自乱阵脚。就算真要突围,亦要等到火起之后,趁乱突围。”


果然,正如韩季宣所言,要烧掉飞狐城,真的并非容易之事。

飞狐城内第一道火光出现的时候,已经快到酉末时分,天色已经全黑。大火自东城烧起,而吴安国一直率领他的部下驻兵内城之下,监视着内城辽军的一举一动。内城有南北两座城门,吴安国扼着北门,另有一名将领率领五六百骑扼着南门,让韩季宣也不敢轻举妄动。

紧接着点燃的是南城和东城,烧了不到半个时辰,三个城区的大火,已经成为一条条火龙,映照得夜空都泛出妖艳的红色。

内城的辽军更加慌乱,韩季宣不得不亲手斩了两个大呼小叫的士兵,才镇压下来。

老天爷这时候没有半点下雪之意,而在北城也接着点燃之后,吴安国也没有离开的意思,韩季宣也不知道此时时间是过得快还是过得慢,他只是站在城墙上,静静的与吴安国对峙着。

火花映照之下,吴安国简直就像个恶魔!

终于,当北城也烧出几大条火龙,火势借着北风朝着内城方向飞快的席卷而来之时,韩季宣看到从北方有一骑飞驰而来,到吴安国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宋军再次吹响号角,内城南边的宋军开始往北边撤兵。

直到那几百骑宋军尽数撤走,吴安国才终于从容拨转了马头。


韩季宣不由得抿紧了双唇。

又强行忍耐了两刻钟之久,直到完全看不到宋军的踪迹,他才终于下达了命令,首先下令步军往北城突围。韩季宣的军令刚一下达,内城的汉军便争先恐后的朝北门跑去,谁也不愿意这时候葬身火海,也无人考虑出城之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望着那几千汉军乱哄哄的朝北门跑去之后,韩季宣又沉吟了好一会,才终于下定决心,率领着残余的契汉近千骑骑兵,往南门驰去。

虽然站在内城之时,已经感觉到点燃一座城池的火海的可怖,但是当亲自趟入其中时,韩季宣才知道他此前看到的景象,根本不及现实之万一,说是人间地狱亦不为过。即使是训练有素的战马,面对这熊熊大火,也变得难以驾驭,只要骑手马术稍差,战马就会发狂般的将他们掀下马来,或者载着他们横冲直撞。火势是如此之大,仿佛每个地方都在燃烧,因为有积雪,大火中还伴随着浓烟,要找到一条通往南门的道路一下子变得如此艰难。

这是韩季宣生命中最漫长最难熬的时刻。

当他九死一生终于发现那已经轰然烧塌的南门之时,跟在他身边的骑兵已经只有三百余骑。

但韩季宣甚至没有来得及吁一口气。

刚刚定下神来,抬头张望,便看见南门之外约一里处,身着黑白两色裘衣的骑兵,整整齐齐的排下了一个长蛇阵,他稍一估量,便知道至少有一千骑宋军!

那边的宋将显然也发现了韩季宣,一人驱马上前,高声喊道:“来的可是韩将军么?末将乃是吴镇卿将军麾下左营营将杨谷父,在此恭候将军多时了!”


次日,蒲阴陉。

雪后的太行山区,仿佛披上了一件白色的绒衣,闪亮、松软,空气寒冷却清新,韩季宣深吸了一口气,望望身前身后蜿蜒无尽的骑兵,又看了一眼与他并绺而行的吴安国,忽然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来。

“吴将军真的要去攻打易州?”对于身边的吴安国,韩季宣变得有些敬畏,两日之内,疾行一二百里,连克两关,居然毫无休整之意,又踏雪直奔易州。此时他身边许多的骑兵都直接坐在马上睡觉,但不仅吴安国不以为意,那些宋军也仿佛是习以为常,毫无怨言,这不能不令韩季宣感到骇然。

吴安国点点头,笑道:“韩将军说笑了,这条道路,不去易州,还能去哪里?”

“这是既定之策么?如此说来,吴将军是料定我飞狐不堪一击了。”想到被人如此轻视,韩季宣心头亦不觉一阵沮丧。

“韩将军言重了。吴某怎敢如此妄自尊大?”吴安国说话的声音很冷漠,但却让韩季宣多少感到一丝安慰,“若非天与其便,下了那场大雪,飞狐不会如此容易得手。不过,不管怎么说,飞狐城韩将军都是守不住的。”

韩季宣讪讪一笑,说到底,他还是被人家当成了板上的肉。

但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又问道:“若非既定之策,将军攻下飞狐之后,理当北取蔚州,为何却弃蔚州不顾,反去攻打易州?飞狐这么大动静,如今易州必然有备了……”

“我正是要他有备。”吴安国冷笑道:“不瞒韩将军,原本我亦有打算取蔚州,然灵丘、飞狐如此顺利,这蔚州便让给折总管了。”

这时韩季宣才真的大吃一惊,“原来折遵道在将军之后?”

“那倒不是。他率军去攻应州了……”

“那将军何出此言?”

吴安国嘿嘿一笑,“应州那一带,我不知去了多少回,要有机可趁,我早就下手了。耶律冲哥真不愧是当世奇才,折总管此去,若是老老实实佯攻便罢,若有其他想法,少不了要吃点苦头。不过以他的能耐,大约也不会伤筋动骨,我攻下灵丘之后,便已遣人去给他送信。想来应州吃的亏,他定然盼着在蔚州找回来。”

韩季宣直他如此嘲讽上官,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讷讷说道:“飞狐口恐非那么容易攻下,况且折遵道一有动静,留守 必会察觉。”

“攻不攻得下蔚州,那便是折总管要操心的事了。”吴安国事不关己的说道,“只须章质夫与种朴在河东,耶律冲哥便是察觉,最多也就是攻下几个小寨,劫掠一些村镇,河东尽可高枕无忧。章质夫虽然称不上名将,守个代州、太原,还是绰绰有余的。如今飞狐道已通,就算河东道路被切断,折总管的大军也好,我这几千人马也好,补给尽可自定州运来。定州向来是本朝重镇,军储极厚,段子介尚不至于如此小器,大不了还可以问真定府慕容谦要……”

一时之间,韩季宣也只能苦笑。吴安国说的当然有道理,不过他语气之中,俨然他才是宋军的大总管,除了对折克行还勉强称一声“折总管”外,对其余诸人,皆毫无敬意。以前他颇闻吴安国之名,只觉得南朝不会用人,将如此名将打发在河套那种地方,此时方知,吴安国能一直在河套做他的知军,已经算是天理不公了。

“蔚州、易州……”韩季宣喃喃自语着,在心里反复掂量着,一时无言。过了好一会,他心中突然一个激灵,猛的转头,望着吴安国,颤声道:“吴将军,你莫非在打居庸关的主意?!”

吴安国这时才惊讶的转过头来,看了看韩季宣,淡淡笑道:“韩将军果然名不虚传。”

“章、种在雁门,若折克行能攻下蔚州,留守便只好忍痛放弃朔、应,先攻蔚州之敌,若是折克行能守住蔚州,而将军也攻下了易州,那时……”

“那时局面就会变得有意思了。”吴安国回道,“我听说歧沟关废弃已久,我若自易州北攻范阳,不知耶律信会如何应付?安国虽然不材,但想来靠着北朝太子殿下,大约是奈何我不得的。至于居庸雄关,凭折总管那点人马,九成九是打不下的,他能让耶律冲哥在山后多留一阵子,那便算不错了。但耶律信千万别叫我有机可乘,万一我绕道至幽州之后,与折总管来个里外夹击,甚至撞了大运,石丞相再给折总管增几万人马什么的,便不知这天险究竟守不守得住?若我军侥幸将居庸、易州都给塞住了……”

“将军不会得逞的。”韩季宣仿佛是为了安慰自己,突然提高了声音,但他到底有些底气不足,只要想想蔚州、易州同时失手的后果……他甚至不愿多想,“折克行便攻得下蔚州,亦断然守不住!”

“那便是他的事了。”吴安国轻描淡写的说道,“只不过恕我直言,韩将军,所谓‘飞狐天下险’,其实是要层层叠叠的设置关隘守备的,既便如此,若守备一方无重兵部署,南攻北往,皆极易攻破,是以自古以来,居庸难攻,金陂易下,就北朝这般守法,攻取蔚州,恐非难事。倒是他守不守得住,就难说了。反正能拖耶律冲哥一日,便算一日。做人不可贪得无厌,只要攻下了蔚州,山后便算大乱了;而我只要攻下易州,让范阳鸡犬不宁,大概亦足以令兰陵王如坐针毡了!”

听到吴安国如此不将飞狐诸关放在眼里,韩季宣纵是败军之将,面子上亦不由得有几分难看了,“凭将军这数千之众,要想破金陂、取易州,恐非易事。”

“我何曾说过我要取金陂?”吴安国笑道。

“不取金陂?”韩季宣一愣,然后左右张望,忽然脸色都变了,“这是去五回岭的路!”

“韩将军说的没错。”吴安国忽然停了下来,对身边一个校尉吩咐道:“这次不用太急着赶路了,让大伙歇息一会。”说完,不理那校尉接令离去,跳下马来,从马背驮着的一个口袋掏出一把生谷,一面喂着坐骑,一面又说道:“韩将军有所不知,昨晚忙着烧城,我这几千人马,快没粮草了,放那些百姓和俘虏各自逃命,亦是迫不得己。要不然我也未必那么好心,肯将蔚州让给折总管。毕竟只攻下易州亦没什么用,我此番的目的,说到底,还是打通飞狐道,将山前山后的局面搅得混乱起来。”

“混乱……何止是混乱!”韩季宣此时也只能苦笑,吴安国选择的时机实在是令他无话可说,无论是更早些或者再晚些,就算他取得更大的战果,对战局的影响,都绝对远不如此时下手。韩季宣用他的直觉,嗅到了吴安国此番行动对大辽可能造成的危害会是多么严重。不过此时他已经只是一个降将,虽然心里面还是当自己是辽人,可是对许多事情,也只能无奈的苦笑,“飞狐道,吴将军倒算是彻底打通了,如今谁想守住飞狐都不太容易了。”

吴安国却不理他的讥讽,只是轻抚坐骑,细心的喂着战马,又说道:“如今说这些亦无甚用处了,我现今已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去五阮关量借一些粮草,然后顺便走一条小道去易州。虽然都说金陂关、易州的形势,其实已为易水所破,但要强攻金陂关,死伤必众,我便这几千人马,死一个少一个,连补充都不会有,只好干些投机取巧的勾当。想来易州守将听到我破了飞狐,就算是为防万一,也总要分一些兵力去加强金陂关的防守,我却自五回岭取间道绕过此关,正好可以插入金陂关与易州之间……”

“吴将军便不怕腹背受敌?!与其如此,将军何不干脆绕道满城?”

“那却太耗时日了。若是北朝太子殿下知道此讯,亲率留守大军前来易州,那安国的处境便尴尬了。”说话间,吴安国已喂完生谷,又从另一个袋子里掏出两块奶酪来,扔了一块给韩季宣,另一块送到嘴里咬了一口,边吃边说道:“说不得,只好冒点险,再说我若不让他们觉得我腹背受敌,易州守军大约也不会肯轻易出窝……”


在吴安国身后约数十步,陈庆远远远的望着正与韩季宣说着话的吴安国,朝身边的徐罗问道:“子布兄,你不是说你们昭武脾性不好,不爱说话的么?”

“是啊。”徐罗一口酒拌一口奶酪的吃着东西,含混不清的回道。

陈庆远皱了皱眉,他实在不知道他们怎么吃得下奶酪这种东西,幸好他随身带了一袋糜饼,此时掏出几粒来,默默扔进口里嚼着,这是一种黍末做的干粮,宋军常备的行军口粮之一,难吃得要死,却被枢密院的官僚们形容为“味美不渴”的美食,陈庆远经常不切实际的盼望着有朝一日能让那些官僚们一个月顿顿吃这种玩意,看他们还说不说“味美不渴”——但尽管如此,陈庆远也是宁肯吃糜饼,不愿吃在他看来膻腥味极重的奶酪,那物什他实在是难以下咽。

不过他的心思很快转了回来,“那为何我见昭武与那个降将一直在说话?”

“我如何知道?”徐罗白了他一眼,回道:“昭武的脾性谁说得准?有时明明是上官来了,他爱理不理,路上遇到几个猎人,他说不定便和人家说个没完。不过,其实也没人愿意和他说话,又刻薄又傲慢,我们河套军中的将领,都是和他说完正事便赶紧走人……”说到这儿,他又瞅了陈庆远一眼,道:“你操心这种闲事做甚?快点吃完,马上便要赶路。”

“不是说不急么?”陈庆远一愣。

“不急?”徐罗嘿嘿笑道:“十将军,你还是别太当真。有次在河套和昭武赶路,他也说不急,结果那天才赶了三百里……”

“三百里?!”陈庆远吓了一跳,正要再问,已有传令官骑马从身边驰过,一面大声喊道:“都上马了,抓紧赶路!”


一天后,九日傍晚时分。

易州城西南约五十里,鲍河南岸,孔山。吕惠卿与段子介的宋军大营。

中军大帐内。吕惠卿坐在帅位上,不动声色的聆听着麾下诸将的讨论。虽然不知不觉间,已年过六旬,但大宋朝的这位观文殿大学士、判太原府、建国公,仍然可以左牵黄右擎苍,骑马驰骋。至少在表面上,对于人生的大起大落,他毫无介怀之色。当年他曾经是一国的宰相,所能调动的兵马何止十万,而如今,他麾下的太原兵与段子介的三千定州兵合起来,亦不过八千余众,其中骑军更是不满千人,绝大部分甚至连禁军都不是。而他用以统兵的名号,竟然是可笑的太原都总管府都总管!须知此刻他是身处千里之外的辽国易州境内,离太原府隔着一座太行山!

但吕惠卿终究是不甘于寂寞的。就算僻处太原,纵使明知再返中枢的希望渺茫,与辽国的大战,他也不想错过。若不能在汴京运筹帷幄,那至少也希望能与契丹人决战于两阵之间。在高太后崩驾后,对于小皇帝,吕惠卿的确免不了还有几分幻想,不过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还是那种站在时代中央的感觉。

此时他麾下的将领分两列而座。

他左边坐的是段子介与他定州军中三名大将李浑、常铁杖、罗法——虽然此三将被人讥为“生平百战,未尝一胜”,但的的确确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李浑是从深州的修罗场中捡回一条性命,逃回定州之后,被段子介委以重任,指挥他的“神机营”,包括三百名火铳兵,三百名弩兵,三百名弓箭手,一百名刀牌手、一百名长枪兵;常铁杖与罗法则是随段子介经历过不知多少次的败仗,从唐河之败中死里逃生,常铁杖是段子介的右军主将,麾下也有一千余步军,罗法则统率着定州兵左军的三百马军。

而在吕惠卿的右手边,则坐着太原兵的六名主要将领,自都校衡武以下,依次是步羽、符励、杨子雄、叶角、白十二等五名指挥使,这都是他亲自简拔,即使在民风剽悍的河东路,都久负“奇士”之名的骁将。

此刻,从左右两边诸将的话语中,吕惠卿渐渐嗅到了一丝火药味。

事情的起因是因为一天前太原兵的那场惨败。

从接到宣台的文书,让段子介的定州兵听命于吕惠卿至今,不过二十余日,但两支军队之间的矛盾,便已经渐渐难以控制。这倒不是因为段子介桀骜难制,吕惠卿虽然是“逐臣”,但他官爵之高,别说区区一个段子介,就算石越,也要礼遇三分,况且段子介还是颇识大体的,而吕惠卿也知道段子介是简在帝心的人,对他也并不全以下属相待。两人虽然谈不上多么合得来,但至少也不会闹出什么问题。

问题出在两军的将领之间,太原诸将新来河北,锐气正甚,接到宣台文书,便急欲出兵,哪知道定州诸将吃败仗吃多了,远没有太原诸将来得那么热心,段子介便提出要先派小股骑兵试探一下易州虚实,衡武等人则觉得辽国大军都在深、瀛之间,这是多此一举,吕惠卿虽然最后采纳段子介的建议,但双方第一次接触,便落下了嫌隙。

此后罗法率军先进易州,与易州辽军稍稍接战,便退了回来。不过他探得辽军似乎嗅到了一点什么,在易州增加了兵力,如今辽军在易州总计大约有一万兵马,其中在金陂关有一千汉军把守,在易州则有三千契丹骑军,六千余汉军左右。

得到这个情报后,段子介便力主持重,因为宣台的命令赋予了吕惠卿极大的自主权,段子介坚称以八千之众对九千辽军,毫无胜算,既然不可能攻下易州,倒不如暂且在定州练兵,因为太原兵与定州兵从未协同作战过,连组成一个大阵都有困难,倒不如趁此机会操练,静待河北战场发生变化,再谋他策。反正宣台也不会指望他们这八千偏师能有所作为。

但这种事情,太原诸将如何肯答应?他们越过太行山来河北,当然是希望能建功立业的。不立军功,如何升迁?衡武名为“都校”,实际上只是一个致果校尉,在禁军中只算一个营将,而他做致果校尉已经做了快十年了!从三十多岁熬到了四十多岁,但由正七品上的致果校尉至从六品下的振威副尉,是武官升迁路上有名的四道大坎之一,衡武又不在禁军中,若没有军功,此生也就是老死此位了。

故此太原诸将都力主进兵,以为辽兵虽多,契丹兵不过三千,其余汉军皆不足虑。双方言语不和,便争吵起来,难道便有些互相讥讽之语,虽被吕惠卿与段子介弹压下去,但嫌隙就更深了。

最终吕惠卿也以为到了定州若按兵不进,无法向小皇帝交待,终于还是决定进兵。但他心中也有疑虑,所以到了易州之后,段子介献策在孔山扎营,吕惠卿便顺水推舟答应下来。这孔山倒谈不上多么高峻,以险峻来说远不如易州境内的狼山 ,但狼山离易州远了一点,而孔山北距易州城不过五十里,中间隔着三条河:子庄溪、易水、鲍河,背后离遂城、梁门也不过三四十里,万一大事不好,还可以往铁遂城、铜梁门逃跑。

但为了此事,双方又争吵了一次,太原诸将以为定州诸将畏敌如虎,言语间很不客气,若依他们的意思,至少要北进到易州西南三十里外的太宁山方可。

最终在孔山扎下营寨之后,衡武便要求亲自试探一下辽军虚实。于是他和步羽一道,率领太原军中六百多名骑兵,北渡易水,与辽军在易水北岸大战了一场,结果是拆损了七八十名骑兵,仓皇败走。好在几条河上都有石桥,辽军为了自己行动方便,也没有毁桥之意,衡武总算逃回了寨中。

败仗之后,歇了数日,衡武与太原诸将又谋划报仇之策,没想到没等他们去攻打易州,易州的辽军或许是觉得孔山驻扎着这么一支宋军也很难受,竟然主动出击了。辽军出动了三千马军与两千汉军,来攻打孔山,段子介与定州诸将力主扎寨山上,等着辽军来打,但衡武却以为山上寨中没有水井,必须由山下汲水,万一被辽军断了水源,后果也不堪设想,力主下山应战。双方争论不休,最终吕惠卿只得下令,由衡武率太原兵下山应战,段子介的定州兵在山上守寨。

结果衡武率五千太原兵出击,背鲍河结阵,与辽军激战,双方苦斗一个时辰,衡武的方阵被辽军冲破,双方陷入混战,若非他那五员指挥使拼命死斗,罗法又率骑兵出寨接应,五千太原兵很可能就葬送在鲍河边上了。此战宋军战死五六百人,受伤者上千人,孔山也为辽军所围。并且果真如衡武所言,辽军立即断了他们的汲水道。

然而不知为何,今日上午,辽军突然解围而去。探马来报,至少有两千汉军奔赴金陂关,这让吕惠卿与段子介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从辽军的动静来看,显然是金陂关有警,但无论如何,两人也不知道那儿能出什么状况?金陂关以西的地区,都在辽人控制当中。不管怎么说,金陂关乃是防范太同的敌人攻打幽州的重要关口,辽军既然去加强防备金陂关的防备,多半便是西京道有变,或是有部族造反,或是出了兵变……但不管是出了什么事,对宋军来说,都是好事无疑。

因此,探得无误后,吕惠卿连忙召集诸将商议应变之策,但显然太原诸将与定州诸将之间的怨气,是越积越深了。定州诸将对太原诸将之前的嘲讽念念不忘,觉得他们吃了一个大败仗是不听良言咎由自取;而太原诸将则认为是定州诸将救援不力,方有此败,若能早点增援,说不定还可以击败辽军。

双方说得几句,便开始互相冷嘲暗讽,定州三将中,李浑倒还罢了,常铁杖人如其名,是个暴躁脾气,出口就要骂娘;罗法性格阴沉,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每句话都夹枪带棍,让人听了不禁火冒三丈,可恶犹过于常铁杖。而太原六将中,除了衡武外,其余五人都不擅言辞,只能干听着衡武与罗法斗嘴,一个个被罗法讥讽得额上青筋都暴出来了,却是一句话都插不进去。只能干瞪着眼睛,咬得牙齿咯嘣作响。

定州三将的这种态度,吕惠卿原本也曾疑心或是段子介有意指使,但二十来天的接触,吕惠卿很快就明白了这其实只是段子介“御下无能”,这三人对吕惠卿本人十分尊敬,毕竟双方身份是天壤之别,但常铁杖与罗法皆起自草莽,从军未久,更不晓官场礼仪,而段子介对二人又十分纵容,故此说话才全然不知检点,每每让段子介十分为难。相比之下,李浑就要拘谨知礼许多。若这些人真是吕惠卿麾下,他自能轻易调教得让他们规规矩矩,但他们既是段子介的部属,所谓“打狗要看主人面”,他客军远来,段子介的三分薄面还是要给的,吕惠卿也只得优容一二。

但唇枪舌剑当中,双方的意见倒也分明,衡武与太原诸将主张既然形势有变,就当继续留在孔山牵制易州守军,甚至用马军主动骚扰辽军;而定州三将则认为形势不明,孔山非可久守之地,不如趁势退兵,或者转而攻打东边的容城 。

吕惠卿听他们争了半天,终于喝止众人,将目光转向左边的段子介,问道:“段定州以为如何?”

段子介连忙起身,正要答话,却听帐外有人高声喊道:“报!”众人都怔了一下,便见吕惠卿的一个亲信护卫掀开帐门入帐,单膝跪倒,禀道:“禀建国公,段定州派出的探子回来,称有要紧军情禀报,正在帐外候令。”

段子介朝吕惠卿欠了欠身,见吕惠卿点头答应,连忙快步出帐。

众人也不知何事,皆在帐中相候,未过多久,便见段子介回到帐中,在吕惠卿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又递出一封书信来,交给吕惠卿。吕惠卿瞄了一眼信封,便面露讶异之色,拆开看了,点了点头,便即起身说道:“今日姑且散帐。”

众将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也无人敢问,只得行礼退出帐中,各自散去。定州三将中,李浑已经算是后来的,常铁杖与罗法却是结拜的兄弟,两边交情也是泛泛,散帐之后,常铁杖与罗法结伴离去,李浑的坐骑却是拴在另一处,他正自去取马,却见段子介已骑了马过来,见着李浑,便笑道:“李寨主速取了坐骑,随我去处地方。”

李浑微微一愣,也不多问,连忙取了马过来,却见段子介身边一个随从也没有,见他过来,驾的一声,便即纵马出寨,往山下驰去。李浑吓了一跳,连忙跃身上马,紧紧跟上。

下山之后,便见段子介转而向东,朝狼山方向驰去。李浑更是纳闷,但段子介不说话,他也不问,只是跟在他后面疾驰。自孔山至狼山不过约三十里,两人快马加鞭,不过几刻钟的事。二人快到狼山之时,段子介突然又转了个弯,朝狼山后面的一个村庄驰去,其时两国交战,宋军一入境,易州境内的辽国百姓,也大都逃到易州城中避难。除了比偏僻的山区,易州城以北的村庄,大都罕见人烟。

李浑进村之时,略一打量,便知道此村多半是猎户聚居之所,他虽然不知道段子介为何至此,但见这村中居然也空无一人,正大感惊讶,却见段子介入村之后,举目四顾,瞧见村中最大的一座院子,再不迟疑,便往那院子跑去,到院子前面,翻身下马,将坐骑拴在院子外的一棵枣树上。李浑一头雾水,也跟着下马,方将马拴好,却见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位身着白裘的男子自院中走出,见到二人,抱拳问道:“来的可是段定州么?我家昭武等候多时了!”

“昭武?”李浑大吃一惊,却听段子介高声骂道:“好个吴镇卿,闹个鸟玄虚,架子倒是不小。”

“吴镇卿?!”李浑此时真的连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5

绍圣七年,十月十日。

天气有些阴冷,但不管怎么说,易州毕竟已经出了太行山,山区里已经下过一场大雪,但在易州,就只是飘了一些米粒大的小雪花,离真正的寒冬到来,还需要一些日子。

这几天来,易州守将耶律赤的神经都崩得紧紧的。易州居然也会成为战场,这是近百年没有出现过的事了,谁也想不到,南朝居然还有余力反击——尽管只是微不足道的骚扰。孔山的那只宋军,耶律赤并没有放在眼里,真正让他担心的,是飞狐出现的变故。河东的宋军攻下了飞狐,还将那儿烧成了平地,虽然河东宋军攻取飞狐的目的肯定是北攻蔚州——不管怎么说,虽然飞狐道易守难攻,可去蔚州的话,飞狐口都比直谷关要好走得多,相对而言更适合大军行动——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耶律赤还是加强了金陂关的防守。

从飞狐至蔚州,有两三条道路,一条就是蒲阴陉,走金陂关;一条是小路,不能通车,但可以绕过金陂关,插到金陂关与易州的中间;还有一条就是远路了,南下古蒲阴陉,过五阮关,到满城,再北上,这一条,是自隋唐以来就有的官道。出于谨慎,耶律赤往前两条道路都部署了探马——最后一条道路既无必要也无可能,因为那完全在宋朝定州境内。不出耶律赤意料,探马没有发现宋军的踪迹,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因为从飞狐逃来的军民声称攻打他们的是吴安国的河套军,耶律赤心里面还是有些忌惮的。这个麻烦能交给蔚州的辽军去处理,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耶律赤并不知道,他的运气实在不太好。吴安国原本的确是打算走那条间道绕过金陂关的,但到了五阮关后,他得知吕惠卿与段子介正在攻打易州,却临时改变了主意,问五阮关守将要了个向导,便率军南下古蒲阴陉,却没有走官道去满城,而是走了一条崎岖难行的道路——他沿着徐水东下,直接插到了狼山脚下。

完全不知道吴安国几乎已经到了他的眼皮底下,耶律赤此时一门心思想的都是如何尽快解决掉孔山的宋军。若能除掉这支宋军,南朝定州便将变得兵力空虚,他也可以去定州打打草谷发点小财,当然最重要的是,万一飞狐一带又生点什么事出来,他也能全力应付。宋军在孔山驻守其实谈不上多么聪明,辽军想要仰攻自然不易,但是一旦耶律赤断了他们的水道,宋军除了下山一搏,便也无路可走。

耶律赤心里面对于昨日解围之事不免有点儿后悔,飞狐的变故让他有些草木皆兵,过于谨慎了。但仿佛是老天要给他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他还没有来得及调兵重新去攻打孔山,那些宋军竟然主动弃寨下山了!

不但如此,他们还越过易水,向易州南城逼近!不过易州城南不但有自金陂关流来的子庄溪,而且大辽修葺此城,仅有东西二门,显然这些宋军的目的地,是打算越过子庄溪,至城西太宁山扎寨。

这才叫“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们怎么不到荆轲山 来扎营算了?耶律赤讥讽的想道。不管怎么样,既然宋军主动来送死,那他也乐得成全他们。

“传令——整军,出城迎敌!”耶律赤摘下自己那张挂在墙上的大弓,一面高声喊道。


往易州城前进的宋军,在太宁山一带渡过子庄溪后,并没有扎营,而是组成三个方阵,缓慢的向东边的易州推进。

这一次,担任前锋的是李浑率领的一千多名定州兵,常铁杖则率领部下任策前锋,在李浑方阵的右后方策应,他们的身后是由太原兵组成的中军大阵,吕惠卿与段子介都在阵中,所有的骑兵都集合起来,在阵中保护两名主将。

在中军大阵的鼓声中,宋军有节奏的前进着。

李浑右手紧紧握住刀柄,紧张的望着前方。他的这个方阵,是段子介煞费苦心的打造的出来,这次段子介重建定州兵时,采取的是精兵策略,每个士兵都是身强力壮,并且多少都有些弓马底子,而李浑的“神机营”更加精锐——暂时在定州听令的拱圣军残部,除了一部分充入罗法的马军之外,其余的都在李浑部但任各级武官。

与宋军寻常方阵相同,走在最前面的,是一百名刀牌手,紧随其后的则是一百名长枪兵,而他的三百名火铳兵就跟在长枪兵之后,引人注目的走在了弩兵与弓箭手的前面。

这三百名火铳手排成六行,每行五十人,由一个什将指挥,士兵们都扛着笨重粗大的火铳,铳身为铜制,后面则接着一根长木柄,看起来倒像根狼牙棒;还有人另一只手还提着一根特制的铁叉子——这种铁叉子被打制成一个“丫”形,下方十分尖锐,便于插入地中固定,同时也可以做为武器,反过来就是一把短矛。在他们身后,另有二三十名打杂的士兵,每个人挑着两个小铁桶——在铁桶里面,都是燃烧着的木炭。

可以说,除了罗法的那几百名马军外,段子介的全部家当,都在李浑手中。常铁杖那边连一架弩都没有,除了弓箭手就是长枪兵,密密麻麻全是长枪、短枪,而且除了少数武官,他们连纸甲都没有。段子介最终搞到了不到两百副铠甲,除了分配给武官外,全部配给了神机营的刀牌手。相比定州兵的穷酸,太原兵就阔绰多了,虽然名号上只是教阅厢军,却每个士兵都披铁甲,看起来比禁军还要风光几分。但这也是没办法比的,段子介求爷爷告奶奶才能弄到的东西,对吕惠卿来说,却是不费吹灰之力,对太原兵,他自然也不会吝啬。

不过此时,李浑也无心羡慕太原兵们。

易州这个地方,算是太行山延伸到这一带的尽头,西南多山,而靠近易州城这一带,虽然平原之上往往突兀的冒出一座山来,但整体来说,地势还是平坦的,视野亦十分开阔。因此,易州的守军才一出城,李浑马上便看到了东边那漫天的扬尘。

但是中军大阵的战鼓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咚!咚!咚!

咚!咚!咚!

一下一下的,响得连人的血脉也仿佛随之一起跳动。

这是操练过不知多少次的战法,尽管已经感觉到一种紧张的气氛在身边散开,但是每个士兵还是一步一步的前进着。

此时的时间过得很慢,明明辽军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并没有用多久,但是李浑却感觉过去了几个时辰一般。尽管他也已经算是身经百战,对于战场厮杀已经十分习惯,但对他指挥的这支部队,他却也没有多少信心。

尤其是那三百火铳兵。他们的射程大约和弓箭手差不多,只能打到五十步开外,但是射速却可以与弩兵相“媲美”,如果是单兵作战的话,大约一名训练有素的弓箭手射出八至十箭后,这些火铳兵能勉强发射第二发!而射击的精度则简直令人不忍提起。尽管每次齐射的确威力惊人,但李浑心里很清楚,训练与实战的效果,可能是完全不同的。

此时他心里面真正指望的,还是那三百名弩兵。

不过这些杂念此时在他心中也是转瞬即过,他很快将注意转移到将要发生的战斗上来。

就在能肉眼看到辽军的那一刻,鼓声突然停了。

各个方阵都整齐的停了下来。

紧接着,中军大阵中,吹响起了三声清脆的角声。

“布阵!”李浑大喝一声,立刻,他的神机营便如一台钟表一样运转起来,随着都头们一声声厉声喝斥,一百名刀牌手在阵前密不透风的结成一面盾墙,然后蹲伏下来,长枪手们也做出同样的动作,要直到辽军接近大阵,他们才会架起他们的长枪。

而在他们的身后,火铳手们迅速而整齐的将一百杆铁叉分成错落的两排插入身前的地中,然后将火铳架在铁叉之上,开始熟练的给火铳填药,他们手里拿着一种像小棍子的特制工具,先将火药塞进去,然后将铅弹捅进去、塞紧,与火炮一样,每门火铳要装的药弹,都事先经过测算,用小纸袋或小瓶子装好,分开装在士兵们腰间的几个皮袋里,此时只要拆开纸袋或小瓶,就可以填进最合理的份量。而那些挑着木炭桶的士兵这时也急忙放下铁桶,从腰间的布袋中取出备好的特制线香,在桶中点燃,小跑着递到火铳手手中。然后迅速的挑起铁桶,跑向阵后。

因为具有相同的特点——尽管他们没有弩机那超远的射程,却有相似的射速,所以,顺理成章的,火铳兵的战斗方式与大宋朝的弩兵们完全相同——每三名火铳手构成一个伍,配合作战,伍长负责瞄准并下令点火,一名士兵专职给另外两杆火铳填药,另一名士兵则负责点火并协助填药。

这样的战斗方式也意味着填好一杆火铳比装好一架弩还是要稍快一点的,宋朝的弩兵们广泛采用的战术,是需要两名士兵同时填弩,以保证一名弩手的作战。在训练状态下,从冲锋的骑兵进入五十步算起,直到他们冲到阵前,每一伍的士兵足以连发三铳。

不过李浑也只是扫了一眼这些火铳兵们,然后将目光迅速的转向后面的弩手与弓箭手,看到他们都已经引弦待发,他才稍稍松了口气,将注意力全部转向对面的辽军。此时辽军的前阵,已经距离他们不过一里许,辽军已经开始上马。

“呜呜——”

辽军的阵中,也响起了冲锋的号角,只感觉到脚下一阵震动,便见辽军分成三列,向自己冲来。

但李浑的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便在同时,在李浑部的右侧,常铁杖的策前锋部突然加速,列阵迎向试图从右翼包抄神机营的辽军,而从中军阵中也冲出数百骑马军,朝着神机营左边的辽军杀去。

尽管如此,面对着数以千计高速向着自己冲锋的骑兵,神机营的士兵们还是出现了一丝慌乱,但这种慌乱很快被平息下来,那些极有经验的都头、什将们突然不约而同的高声大吼起来:“吾皇万岁!”

士兵们只是愣了一下,也马上跟着齐声高喊:“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狂热的呐喊声,掩盖了心中的慌乱,每个人仿佛都胆气大壮。这样的呐喊声,也感染了另外的两支友军,一时之间,战场之上,所有的宋军都在同声高喊着:“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没有人注意到,神机营中的那些都头、什将们,在这一声声的呐喊中,已然热泪盈眶!

这样的呐喊声,仿佛令他们感觉到拱圣军在此刻重生了!

但李浑却始终只是盯着疾驰而来的那支辽军。

一百八十步!

一百六十步!

李浑的瞳孔骤然缩小,猛然挥动起手中一面将旗,一面厉声喊道:“弩手!”

顿时,一百支弩箭整齐的射了出去。几名骑兵从马上摔了下来,但是辽军的冲锋并没有被遏制,转瞬之间,辽军已冲到一百步之内,弓箭手们也开始对天齐射,宋军的弓弩射出一波波的箭矢,一个接一个的辽军中箭落马,然而,对于步兵方阵来说,弓弩手的多少直接决定着战阵的威力,上万人的大阵,能射出箭如蝗雨的密度,而千余人的小阵,要阻止敌骑的接近几乎就不可能做到。

也就是眨间的功夫,辽军已经冲进了五十步,开始引弓射向宋军还击。

无可奈何中,李浑向火铳兵们发出了攻击的命令,然后,刷的一声,下意识的,李浑腰间的佩刀拔出了一截。

但便在此时,只听到“砰砰”一阵铳响,阵中浓烟四散,然后便是辽军那边传来战马受惊的嘶鸣声,还有辽兵慌乱的叫喊声,有人用依稀相似的声调大喊着:“火炮!……火炮!”李浑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辽军从来没见过火铳,但却都多少耳闻目睹过火炮之事,此时猛然被火铳这么一打,慌乱之下,不免有人认错,张冠李戴。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一波的冲锋,他算是顶住了。


中军阵中。

吕惠卿望了一眼身边满脸兴奋之色的段子介,眉宇间也略有些惊讶之色,“此便是定州所说的火铳兵么?”

“正是。”段子介难掩心中的喜悦,笑道:“这真大出下官意料,这三百人下官虽然早就挑好,操练阵伍已近三个月,可这火铳到手,操练时间不过月余!建国公请看,其威力远胜于弓箭手!”

这却是让吕惠卿大吃一惊了,“不过月余?”

段子介点点头,笑道:“正是。这火铳虽然不能仰射及远,然平射射程已与普通弓箭相当,虽难射准,但若是火铳再多一点,准与不准,便没那么要紧了。”

吕惠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是极聪明的人,亲眼目睹火铳兵的作战,虽然段子介只是简单的介绍一二,但他马上意识到了这个新兵种的作用,他看了一点段子介,笑道:“定州可知道君已为大宋立了大功?!”

“大功?”段子介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不论这火铳有多少不足,若果真月余便可以成军,以此器练兵,再配上本朝的方阵、城池,攻伐四方或有不足,安守疆土却已绰绰有余。介甫一生之望,便是要在大宋恢复全民皆兵的古制,以为这是富国强兵的不二法门,故此却苦心创立保甲、保马之法,要让普通的农夫亦习战斗,缓急可用。倘若早有此器,倘若早有此器……”

吕惠卿说到此处,不断的摇头,叹息不已,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段子介此时也已明白过来,倘若一个月就可以训练出来,那保甲之法还能有多扰民?甚至都不需要保甲之法,临时训练也来得及。只要操练两三个月,纵然比不上百战精兵,也却足堪一战。大宋朝有多少男丁?到时候真的可以平空生出百万兵来。不过段子介也知道此事其实并非如此简单,毕竟自古以来,中原之衰弱,从来都不是因为兵甲不精。天下万器,终究还是要看操之在何人之手。

吕惠卿有他的怀抱,段子介却不便去接他的话,只能将注意力移回到眼前的战局上来,略有些遗憾的说道:“可惜这三百火铳手,终究也不可能打赢这一仗。”


战场的局势,的确很快就变得清晰起来。

宋军左翼的罗法所统率的定州骑兵率先抵挡不住,往大阵的后方败退;常铁杖的右翼已被辽军冲开阵形,辽军数百名马军、几千汉军与这一千余宋军混战在一处,形势十分危殆,常铁杖正被四五个辽军围攻,他手持一杆数十斤重的铁杖,舞得泼水不进,整个战场上都能听到他震天的暴喝声。他满脸的凶气,脸上的那条在唐河边上留下来的刀疤此时格外骇人,连衡武都不禁低声赞道:“真好汉也!”

还在苦苦支撑的李浑的神机营,阵形此时也已经被冲乱,若是段子介以前所募的部队,这时纵不是溃败,也会是一片混乱,只能凭着血气之勇抵抗辽军,但是神机营的那些拱圣军残部此时却起到了中坚的作用,方阵变成了圆阵,刀牌手与长枪兵互相配合着,竭力阻挡着辽军的骑兵,到处都是尸体,但是火铳仍然在“砰砰”放着,硝烟之中,不断有人中箭倒下,但是他们依然站立在自己的铁叉后,上药、瞄准、点火。弓弩手们则默契的接管了其余的方向。

但谁都知道,不论如何英勇,定州兵已经抵抗不了一时三刻。

而辽军至少还有一千余骑马军与两千多汉军在后面虎视眈眈。

“建国公?”段子介开始变得急躁起来,望望吕惠卿。

吕惠卿沉吟一下,点点头,对衡武说道:“令步羽率马军去接应罗法将军。”

眼见着步羽领令率兵出阵,段子介这才略略放心,但马上又忍不住急道:“吴镇卿怎的还不来?!”

“定州休要着急。”吕惠卿瞥了段子介一眼,笑道:“还可以撑一阵。”然后将目光移向衡武,衡武马上会意,高声喊道:“白十二,莫叫常铁杖死了!”

“都校尽管放心。”一个阴沉着脸的高大男子大步过来,领令而去。七八百名披着铁甲、持长枪的太原兵,轰然出阵,奔向右翼。

眼见宋军开始增兵支援,辽军也毫不犹豫的加入了生力军,尚未参战的两千多名汉军分成两部,朝着神机营与宋军右翼杀来。显然辽军打的主意是一举歼灭中间的神机营,宋军自然就会变成大溃败。

看到辽军的行动,段子介已经有点坐立不安了。

但是要不要将余下的两千余人投进战场,那必须由吕惠卿来决定。此时段子介不禁有些后悔,没有力劝吕惠卿去遂城或梁门等候消息,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好,万一吕惠卿有个意外,那不管段子介如何简在帝心,吴安国如何战功赫赫,打完这一仗后,两人就只需要准备行李,带上家人一起去琼州之类的瘴疠之地过个五到十年,做为罪臣被看管的滋味不用多想也知道,吴安国和段子介也许能熬过来,两人的妻儿子女中间,总免不了有几个人要死在那儿。至于此后的仕途,就更加不必妄想了。

别说这个责任段子介、吴安国担当不起,便是石越,也免不了要受点处分。

但是不管怎么样,段子介也劝不走吕惠卿。而此时,他心里其实也不知道是希望吕惠卿继续投入兵力好,还是不要投入兵力的好。神机营打造不易,就这么折损在此,段子介自是万分舍不得。他不断的向后方张望,望眼欲穿的盼着吴安国早点到来。

吕惠卿却根本没关心段子介在想什么。取出两面令旗,道:“杨子雄、叶角,去支援李浑将军!”

“得令。”

一直到杨、叶二人领兵离去,段子介才反应过来,神情复杂地望着吕惠卿,道:“建国公,符将军所部可只有八百人了!”

“那又如何?”吕惠卿淡淡反问道。

仿佛是在回答吕惠卿的话,杨子雄与叶角的部队方一出阵,辽军最后的一千名骑兵也突然扬鞭疾驰,而且,众人马上意识到,他们的目标,直指吕惠卿与段子介所在!

到了此时,段子介也没什么好想的了,一面摘下大弓,从箭袋中抽出一枝箭来,一面对衡武与符励说道:“事已至此,惟有决一死战!”

符励朝吕惠卿与段子介欠欠身,什么也没有说,便大步走向士兵当中,高声吼道:“结阵,护卫建国公!”

衡武也取下弓箭,有意无意的跨了一步,挡到吕惠卿身前,半真半假的笑道:“段定州,若是吴镇卿失期,这里数千忠魂,恐怕都不会放过他。”

“衡将军尽可放心!”段子介抿着嘴,冷冷的回道:“吴镇卿非爽约之人!”

“那就好。”衡武的话里,明显透着不信任。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自东边传来轰隆的响声,二人心中一喜,齐齐转头望去,便见自太宁山东边的子庄溪附近,漫天扬尘,数以千计的身着黑白两色裘衣的骑兵,手里挥舞着战刀、弓箭,朝战场奔来。


两天后。

辽国,西京道,飞狐北口。

山峰林立之间的峡谷中,到处都是断旗、尸体,还有被鲜血浸泡的土地,失去主人的战马,在战场上刨着前蹄,茫然无助的寻找着。

折克行策马驻立在这片惨烈的战场上,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身边诸将、牙兵,无人能看出这位老帅心中的悲喜。过了许久,众人才听到他冷冰冰的问道:“折损了多少人马?”

一个参军嚅嚅回道:“尚在统计,大约战死了两千余人,战马一千余匹……”

“好,好!”折克行话中的讥讽之意,让每个人都背心发寒,“若非是高永年力战,打通副道,绕到辽人身后,河东折家军的威名,大约要葬送于此地了!”

谁也不敢接折克行的话。蔚州的辽军虽然是仓促征召,但参战的本地宫分军也有三千余骑,还有数千家丁,汉军两万余人,辽军又是据险而守,他们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只能是一次又一次的冲锋、血战。若非是折克行亲自按剑督战,无人胆敢退后,这场战斗的胜负还真的很难说。尽管最终因为重伤难治,死在飞狐口的将士也许会超过三千骑,但他们到底还是打赢了这一仗。

不过,飞骑军与河东蕃骑加在一起,大约有一万五千余骑,一场战斗下来,战死重伤了几乎五分之一的人马,还有无数的将士负轻伤,这已让每个人都胆寒。而且还是靠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营副都指挥使,率领一千余骑飞骑军力战,打通了由一千骑宫分军扼守的副道,从背后给了苦战中的辽军致命一击,才取得这场胜利。对于一向自负精锐的折家军来说,这的确也有些难以接受。

辽军虽众,但严格来说,其实也只是乌合之众。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完全是因为这该死的飞狐峪。

折家军在大宋朝,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们虽然对宋廷忠心耿耿,但实际上却是没有诸侯名号的诸侯。河东蕃骑其实是朝廷默认的折家的私兵,而飞骑军虽然纳入禁军的编制,都校有时候也不一定姓折,各级将领仍由枢密、兵部来任命,但实际上也是由折家控制的——此军将士,有四五成是麟府地区的居民,其余的也主要来自苛岚、火山地区。这都是折家势力根深蒂固的地区。在这一方面,大宋的两大将门,种家与折家其实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而这一战,为保必胜,折克行更是动用了河东蕃骑做为先锋!

这战死的两三千将士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是折氏的亲族。

但折克行仿佛马上就已经将这件事抛诸脑后,沉声说道:“辽人虽然有一些人马逃回了蔚州,但经此一役,亦足以令其胆寒。范丘的神卫营跟上来了没有?”

“正在倍道兼程,大约明晨能至。”

“派人去告诉范丘,明日午时前,我要在蔚州城下,看见他的火炮!”折克行铁着脸说道,“速速清理战场,权且将死去的儿郎们葬了。一个时辰后,整军出发,兵围蔚州!”

“得令!”众将轰然领令,忙不迭的各自散去,忙碌起来。


远处,一个年轻的宋军将领正在跪在战场之上,给一个伤兵包扎着伤口。他身旁一名武官一面给他打着下手,一面笑道:“高将军,这次你可是立下头功了。”

“说什么头功。”那名将领正是在此战中大放异彩的高永年,他熟练的帮着伤兵扎好伤口,一面骂道:“都是吴镇卿介绍的好买卖!害咱们死了这么多人。”

提到这此事,旁边的武官也跟着痛骂起来:“我早知道这姓吴的不是好人,放着取蔚州这么大功劳不要,实是没安好心。我们拼死打下蔚州,朝廷叙起功劳来,却少不了他的份。”

“如今不急着说这个。”高永年摇了摇头,抬头看了看北方,忧心忡忡的说道:“这一场大战,辽军虽说死了四五千人,投降的也有五六千之众,估摸着还有不少人跑散了,但逃回蔚州的,总有上万人马。虽然蔚州已经门户洞开,可要在耶律冲哥的援军赶到前攻下蔚州,也没那么容易。”

一时间,旁边的武官也沉默了。此战之前,看到吴安国势如破竹,他们每个人都以为取蔚州将是易如反掌的事。但现在,每个人心头没有说出来的话却是相同的——辽人不好对付。

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若是最后连蔚州都没能打下来……

想到此处,两人的心里都变得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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