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人间谁解惜春风

新宋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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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兰叶径,城外李桃园。直知人事静,不觉鸟声喧。

进到幽草寺中,司马梦求便已知道这寺名的来历——寺内遍种兰草,此时只是晚春,兰花未发,但春兰葳蕤,幽丛深深,一入其境,便让人忘俗。随着老僧绕过松柏掩映之下的大殿,走进一座小院,竟隐约听到汩汩泉水之声,院中到处都是蕙兰,中间辟了一条石径,沿石径而行,便看到兰草环绕之中,有一汪清泉,泉边摆了案几矮凳,一张案几上,还摆了一具古琴,随随便便穿了一件素色直裰的潘照临,正坐在泉边煮着茶,旁边还有两名黑衣青年伺候着。

老僧引司马梦求至此,朝司马梦求和潘照临行了一礼,告退而去。潘照临朝身边的两名青年微微额首,二人朝司马梦求欠身行礼,也悄悄离开。

司马梦求走到潘照临面前,拉了张矮凳坐下,一边帮着往炉子里拨弄木炭,一边笑道:“先生可真是让我好找,职方司河北房全员出动,我把刘子文也从汴京喊过来帮忙,才知道原来先生竟在这幽草寺过着神仙日子。”

潘照临却是长叹了一声,苦笑道:“我可真不想这么快被你找到。”

司马梦求凝视潘照临,半晌,才悠悠说道:“太祖皇帝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虽说有负周世宗,但五代之际,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得禁军者得天下,后周的天下,也是这么来的。而且鼎革之后,赵家对柴家,亦可称仁厚,自南朝刘宋以来,朝代更迭,无论是禅让、夺位,还是起兵灭国,前朝皇室,便没有一个好下场的,惟有本朝,视柴氏为国宾,以礼相待,封建南海,周国亦在其中——若说李昌济要谋反,我想得明白,但先生要谋反,是无道理。不说柴氏嫡系,便是你潘先生这一支,赵家也对得住你们……”

“对得住对不住,谁又说得清楚呢?”潘照临淡淡说道,“况且,我于赵家,并无怨恨之意。”

“那又是为何?”

“赵匡胤倒还罢了,好歹也算是一时豪杰,若这天下,是他的子孙,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但赵光义和他的子孙,纯父真的觉得,他们配坐这天下么?”虽然说着大逆不道的话,但潘照临语气非常平静,“世宗皇帝一代英主,他打下的大好基业,却让赵光义之流糟蹋,他的子孙更是不堪,除了赵顼稍堪入目,其余诸君,又有多配做这皇帝?赵匡胤陈桥兵变,赵光义斧声烛影,赵家天下既是如此得来,若世有英雄,为何便不能取而代之?”

“先生若瞧不上赵家,想取而代之,这是先生和赵家的恩怨,大可自己举旗起兵,为何却要算计子明丞相?”司马梦求冷笑道,“子明丞相对先生,算得上解衣推食,视为腹心知己了吧?人以国士待先生,先生不能以国士相报,反倒暗中算计,又是何道理?”

“我何曾算计过子明丞相?”潘照临矢口否认。

司马梦求看着潘照临,忽然问道:“安平之事,是先生的谋划吧?”

院子里突然寂静下来。

司马梦求给烧水的炉子加了块木炭,又说道:“先生有先生的骄傲,先生不愿意承认,是因为知道我没有证据,但是,先生也不愿意当着我的面否认,因为先生知道,那样我会看不起先生。”

“这园子里除先生与我,再无旁人。其实先生承认不承认,都无关紧要。我管的是职方司,不是御史台、大理寺、开封府,职方司断案,有时候不需要证据,如果职方司怀疑一个人,而那个人又无法自证清白,那在职方司的眼里,那个人就一定是有问题的。其实涉及到谋反的案子,便是御史台、大理寺、开封府来断案,同样也会要求嫌疑人自证清白。”

“先生证明得了自己的清白么?!”司马梦求抬头问道,“虽然我相信,凭先生的手段,安平一事,先生绝对能证明自己是完全‘无辜’的,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但是,先生隐瞒身份接近子明丞相,暗中软禁李昌济,还神不知鬼不觉的培植私属,先生的这些部属甚至和职方馆、职方司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事情,以前无人注意也就罢了,如今既然怀疑到先生身上,先生以为真能做得不留一点痕迹么?”

司马梦求的眸子盯着潘照临,目光锐利,语气也渐渐变得严厉:“我记得朝廷组建职方馆、职方司前,子明丞相曾经当着先生和我的面,说从此所有的间谍细作,皆归朝廷管辖,无论朝廷大臣还是边疆率臣,皆不得再有私属。还是说,先生要告诉我,这一切不是先生私自谋划,而是奉子明丞相密令行事么?!”

潘照临听他滔滔不绝说了这么多话,忽然笑了起来,问道:“若我说是奉子明丞相之令,纯父会如此?”

司马梦求的手按到腰间佩剑剑柄上,冷冷说道:“我不会相信。”

“然后呢?”

“先生若欲陷子明丞相于不忠不义,那今日之事,便只有血溅五步!”

潘照临看着司马梦求,好一会,突然哈哈大笑,“都说司马纯父有前汉之风,果不其然。你放心,所有的事情,子明丞相皆不知情,全是我一人所为。”

“安平之事,子明丞相亦不知情?”

“不知情。”潘照临摇了摇头,“这又何必多问?子明丞相若知情,那当日唐康时又是在做什么?皇帝便是再昏聩,也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先生既然知道,那又是何苦来呢?”

“我也料不到康时那小子……”潘照临摇头苦笑,“原本想着这么一闹,小皇帝必定无法再安心让子明丞相领兵,一定会召回子明丞相,如此我再找机会在军中稍稍挑拨一下,事情便无可挽回。但以子明丞相的性子,他轻易还是不会谋反的,到时候我再找韩持国、范尧夫等人说和,让子明丞相回朝请罪,以小皇帝的性情,以韩、范诸相阻扰,他杀不了子明丞相,却一定会将子明丞相软禁。如此一来,天下人皆知小皇帝是昏君,只要河北军中再闹点什么事情,正是辽军在野,社稷危亡之刻,我便有七成的把握,说服子明丞相,联络朝中诸相行伊尹、霍光之事……”

司马梦求听潘照临坦白自己的计划,虽然事情已过去很久,但他细细琢磨,竟觉得大有成功的可能,一时间心中不由生出一股寒意。

“但我千算万算,没算到康时会有如此急智,结果小皇帝虽然仍怀猜忌,但终不至于是水火难容了……”潘照临长叹了一口气,“或许这便是天命,安平之时,本是最好的时机。”

“先生这是将天下人都当成了手中的棋子啊!”司马梦求叹道,“待废立之后,子明丞相再领兵击退契丹,如此便可巩固大权,威行朝野,做完了伊尹、霍光,接下来就是做王莽、曹操了吧?呵呵!当今之世,也惟有潘潜光有这样的气魄了!”

他顿了一下,才又说道:“想来,下棋的人,是断然不会考虑棋子的感受的。先生大概也不会在意,因为先生的谋划,契丹可能会肆虐河北更深、更久,会有成千上万的河北军民因此丧命……”

潘照临默然了一会,说道:“欲行大事,牺牲总是难免。但只要事情成功,子明丞相登上帝位,就会有一个更好的时代。”

“更好的时代……”司马梦求苦笑摇头,“先生想过子明丞相自己的想法么?想过子明丞相想不想当皇帝么?”

“子明丞相只是感于赵顼知遇之恩,不欲辜负赵家罢了。”潘照临不以为然,“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他自己的想法又何关紧要?到了那个位置上,他自然会改变想法。”

“原来如此。”司马梦求若有所思,又问道:“先生是从何时开始谋划给子明丞明黄袍加身的呢……难不成,熙宁初年进入子明丞相幕府之时,便已有此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潘照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世间再隐忍的人,也不可能完全没有表现欲,项羽不愿意“衣锦夜行”,或者让人觉得太市井可笑,但如果换一种说法,一位艺术家苦心诣意造出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世间却人无知晓,这恐怕是任何人都难以承受的残酷。如潘照临这样的人,以天下为棋盘,以当世所有的英雄豪杰为棋子,隐身幕后,搅动风云,他虽然不会浅薄到喜欢和人炫燿,但如果遇到那个可以分享的人,他们往往会比任何人都坦率。这既是一种骄傲,也是一种想让和自己同级别的人知道自己成果的微妙心态。

“当年第一次见到子明,我就已经知道,他就是那个能给宋朝带来巨大改变的人……”潘照临的回忆中,流露出几分刻意掩饰的自得。“但他带来的改变,还是超过我的想象。熙宁之盛,泰半是因为子明丞相,没人比他更有资格坐上皇帝的位置。”

“先生还真是处心积虑,谋划深远啊!”司马梦求不由慨叹,“但是,恕我直言,先生你完全陷到了自己的谋划之中,却忘记了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潘照临怔了一下。

“本来,这些事情,凭先生的智慧,是可以轻而易举的看见的。但是,先生心心念念的,只有你那些所谓的谋划布局,结果却连最浅白的事情,也忽略了。”司马梦求不知道已是第几次叹息,“在先生的心里,子明丞相只是你的棋子,充其量是最重要的棋子,先生大概觉得,你暗中谋划着让他做皇帝,完全是为了他好,绝不是在害他,毕竟,如果这也算害他,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人排着队希望你去害他们。”

“但先生在熙宁初年见到子明丞相时,就知道他是那个可以改变大宋的人,却没有看出来,他也是那种世间少有的对皇位真正的不感兴趣的人!”司马梦求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笑声中,有遗憾,但更多的,却是悲怆,“先生觉得子明丞相做皇帝,会让这个天下变得更好,但稍有远见的人,却都能看到,如果那样的事情发生,这个天下不会变得更好,只会变得更差!”

“荒谬!”潘照临不屑的说道。

“太祖皇帝结束五代之乱世,可谓功在千秋,然而,便因为他在五代那样的乱世中夺了柴氏的江山,就仍要担心被人说成是得国不正,更害怕后世有英雄豪杰之士效仿,祸乱无穷,不得不制定曲防之法,重新褒扬儒教,宣讲礼仪廉耻忠孝气节,以儒臣领兵……即便如此,至今日仍然有先生和李昌济这样的人,以为可以取而代之。而今日赵氏有国一百数十年,纵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但赵氏以仁孝治天下,从未亏待过百姓,从未亏待过士大夫,也从未亏待过禁军将士,虽说朝中经常有大臣牢骚满腹,一时说此法害民彼法扰民,一时又说赋税过重差役太繁,但凭心而论,周汉晋唐,哪朝哪代,真比得过本朝善待百姓?汴京贩夫走卒皆着丝履,汴京长安这样的大城市,牛肉一斤最贵也不过百文,猪羊肉一斤更不过三四十文,而在大臣奏章中苦不堪言几乎已无法生活的盐户,每天工钱都有近百文,朝廷凡有兴作,雇佣劳役皆要照付工钱,为了整治黄河,朝廷出价二百文一天雇河工,却连一个人都雇不到,最后被迫加到三百文,甚至连宫中的宫女大半也是雇佣的,皇宫狭窄也因不能强拆民居而无法扩建[本节数据、典故皆史实。]……人人都夸颂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开元盛世,先生博古知今,敢问先生,文景、贞观、开元之时,百姓过的日子,真比得上我大宋么?!”

潘照临冷笑:“纯父又焉知以后不会更好?”

“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更好。我只知道,赵氏恩泽施于百姓、士大夫、禁军一百数十年,没有做过辜负百姓、士大夫、禁军的事情,这一百数十年来,从士大夫到百姓,都粗识忠孝节义,坊间说个三分,讲到曹阿瞒倒霉,个个高兴,说到刘皇叔遇难,人人悲愤,世情如此,若有人行篡逆之事,我想知道,不杀个血流成河,他要如何才能坐得稳这江山?先生以为,这大宋朝,就没有尽忠之臣么?这天底下,就没有别的英雄豪杰了么?就算他真的手段过人,以力压服天下,但他死了后呢?又当如何?新朝要不要讲忠孝节义?新朝要如何才能压住天下的悠悠之口,止住豪杰之士的勃勃野心?难道要靠着皇城司和职方司治天下么?!”

“就算他们有办法吧,但那样的新朝,绝大部分精力,都将不得不放在防范、钳制国中豪杰之士上,这样的新朝真的会更好?先生,一个没办法理直气壮宣扬忠孝节义的新朝,顶多就是又一个曹魏、西晋,所有的英杰之士,都会盯着那个皇位,心里说着‘彼可取而代之’,国家只会在不断的内乱中消耗,成千上万的百姓会为之丧命,那样的新朝,绝对不会更好!”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未来,大宋国中,稍有远见的人都会看得见,所以,除了那些野心勃勃想要谋取个人好处的人,其他人,不会心甘情愿的追随你们,哪怕那个人是子明丞相!你唯一能让他们屈服的办法,就是杀人,杀光所有的忠臣义士,杀得所有人都害怕为止。但这样的新朝,真的是先生想要的么?”

司马梦求象叙着家常一样,轻声静气的说个没停,这些话,在他心里已经憋了很久,就是想见着潘照临后,一个字不落的说给对方听,因为,他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有机会,这样的慢慢说话。

但潘照临对司马梦求的长篇大论,完全的不以为然,他呵呵笑道:“纯父未免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太悲观了,只要百姓能安居乐业,读书人能科举做官,天底下哪有那么多谋反之人?这世间之人,多是无情无义自私自利的,过个几十年,谁还会记得前朝的什么恩德?”

“只要百姓能安居乐业,读书人能科举做官……如果只是这点追求,先生,又何必非要改朝换代?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是要缔造更好的朝代么?一个连宣扬忠孝节义都会触犯忌讳的朝代,真的可能是一个更好的朝代么?”司马梦求讥讽道,“先生在策划安平之谋时,自己也说了,就算你再怎么挑拨,子明丞相也不会轻易造反。但先生想过子明丞相为什么不会轻易造反么?”

不待潘照临回答,司马梦求便自己给出了答案:“因为我并没有危言耸听,子明丞相也看得到那个未来,他也不会想要那样的新朝,哪怕他是皇帝!我不敢说子明丞相绝对不会谋反,但是,我敢肯定,只要还有一丝可能,他就不会走上那条道路。我们追随过的石子明,不是一个为了自己想做皇帝而可以牺牲一切的人,相反,他是一个为了这天下可以变得更好,而对做皇帝这种事不屑一顾的人!”

潘照临似乎并不想和司马梦求争辩,只是轻轻说了一声:“书生之见!”

听到他的评价,司马梦求却忽然露出温润的笑容,“书生之见……先生,我本来就是一介书生啊!子明丞相也是一介书生。自熙宁以来,子明丞相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让大宋朝变得更好,而不是为了谋朝篡位,所以,你的谋划才会如此艰难吧?做书生又有什么不好?书生虽然有时迂腐,但至少知道何事当为,何事不当为;虽然追名逐利,但却不会狂妄的将自己置于天下之上。做书生没什么不好,真正有问题的,是那些手握大权之后,便忘记自己也曾是一介书生的人吧?说到底,魏武帝和汉光武帝之间的差距,也不过就是汉光武帝始终记得自己只是一介书生而已!我倒是希望,先生还能记得自己也曾经只是一介书生!”

潘照临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但那笑容,却带着明显的讥讽之意,“纯父一直是如此辩才无碍,但任你如何舌灿莲花,说到底,我们依旧是同类人。你我都有自己的志向,想要改变这个世界,但你我都没有这样的能力,只能寄望于能做到这一切的石子明,只不过,我有我看到的未来,有我期望中的石子明,你有你看到的未来,有你期望中的石子明,如此而已!”

他的话直刺内心,司马梦求默然了一会,便坦白承认:“或许便如先生所说,你心中想要的那个更好的世界,需要改朝换代才能实现,但我没有你那么大的野心,我曾经想象中的那个更好的世界,现在已经实现了。子明丞相甚至比我期望的,做得都更多、更好。我只要大宋朝顺着现在的道路继续走下去就足够了。”

“还真是目光短浅啊!”潘照临半开玩笑半讥讽的说道。

“人贵知足,做人不能太贪心的。”司马梦求却是非常认真的回答,“现在的大宋朝,是我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大宋朝,所以,先生,我不会让你改变这一切。”

“你都到了这幽草寺,我还能做什么?”潘照临幽幽叹了口气,神情怅然,“这一局,已经结束了。”

司马梦求目不转睛的盯着潘照临,过了好一阵,才苦笑道:“先生是想让我相信,自安平之事后,你便放弃了自己的计划,什么也没做么?”稍顿了一下,又反问道:“若是如此,鄢陵白鹤观的李昌济等人,又何必在我走后,服毒自尽?”

“李昌济只是害怕连累雍王。”潘照临摇了摇头,叹道:“他不必死的!”

“是么?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潘照临神情落寞,“其他人,都是为了保护我。”

但司马梦求并不相信他的说辞,“若只是为了保护先生,其他人也不必死。他们这么一死,反而会把事情闹大,让皇上心里认定先生有问题……”

“这件案子,是不可以公开的,皇上只是想知道真相,先生的那些私属,只要在职方司挂了号,便掀不起什么波澜来,他们只需离开大宋,前往南海,皇上也不会非要他们死不可,他们也有足够的时间甩开曹谌的追捕……”司马梦求脸上写满了怀疑,“但他们却选择了服毒自尽,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去坐实皇上心中对你的怀疑,同时也是加剧皇上对子明丞相的不满。”

“他们只是些小人物,又怎能知道九重之后皇帝的心思?”潘照临黯然道,“再厉害的谋划,也是需要时机的。安平的机会,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此后做再多的事情,也只不过是埋一些伏笔,若没有新的时机到来,并不会有施展的机会。”

“所以,先生是在这幽草寺等待时机么?这可不象是先生的风格,先生向来是主动创造时机的。”

“子明不愿意领兵,最好的机会,就是章惇重蹈曹彬覆辙……”

司马梦求的目光瞬间严厉起来,却听潘照临叹了口气,“但我始终是世宗的后代,让我主动帮着契丹击败章惇……”他摇了摇头,神情颇为无奈。“每个人都有心中的桎梏,除了等待机会,我也没有更多的办法。”

司马梦求的目光也随之温和下来,但他马上反应过来,“北伐如今的局势……先生所等待的时机……”

“近在眼前了。”潘照临苦笑,“但你来得快了一点。”

潘照临似乎不想再和司马梦求继续这么聊下去了,直视着司马梦求,说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说吧,纯父准备如何处置我?”

司马梦求迎着潘照临的目光,好一会,才淡淡说道:“我想请先生写一封供状,所有的事情,都是李昌济在暗中谋划,所有人都是无辜的,连雍王也是被他教唆利用,罪大恶极的人,只有李昌济。他因石得一之乱失败,怀恨报复、陷害子明丞相,目的挑拨大宋内乱,图谋不轨。而先生因为身世被李昌济所知,故此受他胁迫,贵属也并非先生的私属,而是效忠于李昌济的。阴谋暴露后,李昌济自知不免,故意自杀,行死间之计,以便将所有一切嫁祸于先生,目的仍然是陷害子明丞相,但李昌济的部属在得知其自杀后,群龙无首,遂将先生挟持至此,幸好被我与刘子文所救。而先生被救后,自觉无颜面对子明丞相,决意乘舟出海,立誓终身不复回大宋。”

“我被李昌济胁迫……”潘照临不由得呵呵笑了起来,“小皇帝会相信?”

“人都会选择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外人虽知先生之名,但除了子明丞相、我,还有陈子柔,或许还有唐康时,旁人并不知道先生究竟有多厉害。这些人即便心中有怀疑,但没人会宣之于口,我有足够的办法,让这件事情变成真的,我会把它办成铁案,它合情合理,皇上会相信的。就算皇上心里稍微有那么一点怀疑,但先生你已经去了南海,和大宋再无瓜葛,皇上也没有必要再介怀,最多让职方司派几个人去南海监视先生,不会更多的深究。毕竟,这样的真相,对大宋朝是一件好事,对每个人都是好事。”

“职方司!呵呵!职方司!”潘照临面带讥讽的看着司马梦求。

司马梦求面不改色,“先生忘记了一件事,我不是职方司郎中,我是大宋朝的兵部侍郎,是朝廷大臣。”

“没错,朝廷大臣。”潘照临讥讽道,“所谓的朝廷大臣,就是要做自己认为对国家、对皇帝最有利的事情。所谓的真相,所谓的无辜,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但纯父,刚才你义正辞言和我说的那些话呢?为了你心中认为对的事情,你也不介意让无辜的人背上罪名啊……”

“李昌济已经死了,他也不是无辜的。”司马梦求淡淡的回答,“而且这些也无关紧要,儒者有经有权,离经背道,固不足取,不通权变,亦非圣人之教,善知经权之变,才是真正的中庸之道。先生觉得我们是同一类人,其实不然,我们虽然都用权术,但我是儒生,持经达变,心中始终有不可逾越的纲纪伦常,而先生已是纵横家,世间一切,皆不过纵横家手中的棋子,不复知中庸为何物!”

“论这舌辩之术,纯父才更似是纵横家吧?”潘照临讥道,他刚刚说完,炉上茶壶里的水正好烧涨了,热腾腾的开水在茶壶里翻滚着,潘照临连忙将茶壶提开,又随手舀了一勺泉水浇在木炭,将炭火浇熄。然后捡出两个茶碗,提起茶壶,倒了两碗茶水,顿时茶香四溢,潘照临放下茶壶,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轻轻啜了一口,似乎嫌香料不够,又从怀中掏出一包香料,小心的洒进茶碗之中。

他这喝茶的法子,并非当时流行的点茶法,而是自唐代的煎茶之法演变而来的宋代煎茶法,相对点茶来说,程序非常简单,事先将茶叶碾成粉末,掺杂各种香料,倒入茶壶中,和水一起煮开,便可直接饮用。

因此司马梦求也不以为异,他也不客气,端过自己面前的那碗茶来,浅尝了一口,觉得香料的味道果然有点偏淡。但此时此刻,他也没有心情讲究茶汤的好坏。刚刚放下茶碗,便见潘照临的神情忽然颇为萧索,脸上露出有些诡异的笑容,说道:“但这一次,即便纯父有苏张之舌,也终是无济于事。恕我不能让纯父如愿了!”

“先生何必如此固执?”司马梦求劝道,“便如先生所言,我已经到了这幽草寺,先生已经等不到你想要等待的时机了。就算先生还有什么谋划,学生不才,或许破解不了先生的棋局,但我总算也有一技之长,不会下棋,我就解决棋手,没了棋手,再厉害的棋局,也只能结束。以先生大才,到了南海,诸侯必争相……”

他话未说完,已被潘照临打断,潘照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说道:“纯父这次却是错得厉害,没有了棋手,棋局并不会就此结束。”

司马梦求怔了一下,心中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潘照临端起手中的茶碗,一饮而尽,望着司马梦求,轻声说道:“纯父说我以天下人为手中的棋子,却似乎忘了一件事,我潘照临,同样也是天下人……”说完这句话,他嘴角之中,突然流出一缕鲜血,潘照临用他那惯常的讥讽的笑容望着司马梦求,轻轻说道:“将军!”

刹时间,司马梦求呆若木鸡的看着潘照临,但他马上反应过来,望着面前正讥笑着看着自己的潘照临,唤了一声:“先生?”

但对面的潘照临毫无反应,他迅速起身,伸手探了探潘照临的鼻息,潘照临已经停止了呼吸。司马梦求的心顿时沉到了海底,他轻轻掰开潘照临的嘴角,仔细检查了一下,又拿起潘照临的茶碗,小心拨弄了一下碗中的残渣,便颓然坐下,口中喃喃自语:“鸠羽!竟然是鸠羽!”[鸠鸟的羽毛,剧毒,鸠鸟是中国古代的著名毒鸟,它的羽毛有剧毒,可以用来调制鸠酒,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剧毒,鸠鸟在宋代仍然广泛存在,宋以后便极少见于记载,可能已经灭绝。]

司马梦求失魂落魄的呆坐在潘照临的对面,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结果,口头的威胁是一回事,但他心里从未想过潘照临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或许在旁人眼里,潘照临犯的或者是天大的事,但在司马梦求看来,这又算得了什么?他调查潘照临的目的,来幽草寺的目的,只是为了制止潘照临,让他彻底放弃自己的谋划,阻止他继续破坏皇帝和石越之间那脆弱的关系。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此行的结果,竟然是潘照临,就这样在他面前饮鸠自尽!

此刻的司马梦求,已经无法思考,无法想任何的事情,各种零乱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涌现,一时是过往与潘照临之间的点点滴滴,一时是石越的笑容,一时是赵煦的面孔,一时又是潘照临死前那声轻轻的“将军”……搅得他脑子里一片混乱,让他胸口一阵烦闷,继之而来的,是恶心,想要呕吐。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终于意识到,潘照临已经死了。

从此以后,他面前的这个人,再也不会开口和自己说话了,再也不会带着讥讽的笑容看着自己了,他也再听不到那声熟悉的“纯父”了 ……

忽然之间,难以抑制的悲伤,从他的心底涌了上来。永远温润如玉,永远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司马梦求,竟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泪水无法阻止的流了出来,象决了堤的河流,怎么都止不住,就这样流个不停。他有点想要抽搐,想要哽咽,但他拼命的控制住自己,只是呆坐在那里,无声无息的,泪流满面。

就这样,哭了很久,司马梦求的目光无意识的转动,看到了旁边的那具古琴。他木然的走到那具古琴前,端正的坐下,轻调琴弦,开始弹琴。

君子哀而不伤,但此刻响起的琴声,却是如此的悲伤。

司马梦求弹着韩愈的《猗兰操》,悲怆高歌: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今天之旋,其曷为然。

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贸贸,荠麦之茂。

子如不伤,我不尔觏。

荠麦之茂,荠麦有之。

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仿佛是在用这样的琴曲,给潘照临送行。

2

汴京,左丞相府。

琴声入林细,幡影隔花遥。自左丞相府后花园中,不时传出悠扬的琴声。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东汉蔡邕著《琴操》,收录了十二首琴操,后来前唐韩愈删掉伯牙所作的《水仙》、《怀陵》二操,只余《十操》,这一曲,便是孔子所作的《猗兰操》……”

紧挨着后花园的书房内,石越听到这声音,竟不由有些感慨,走到窗外,望着窗外的桐桥丝柳,悠悠叹道:“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发过感叹,却又是自失的一笑,向石鉴问道:“师朴相公推荐的这女先生,真的是现在汴京最出色的女琴师?”

石鉴笑道:“小的打听过的,的确是今年最当红的女琴师,据说连晏小山请她去演奏一场,车马费也要一百贯,那还是看在大才子的份上,免了演出费用,若是寻常簪缨之家请她演一场,除车马费外,酬劳少则三百贯,多则上千贯。”

“这是疯了么?”饶是石越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了,也被这天价演出费给震惊了一把,他马上想到一种可能,惊道:“莫非是交钞又贬值了?”

“不曾贬,不曾贬。”石鉴被石越的反应逗笑了,笑道:“交钞还是很值钱,只是自从刘莘老罢御史中丞后,如今汴京的富贵之家,又悄悄开始竞相奢华了。小的听说,如今六部郎中府上,一个普通侍婢置衣装的钱,就高达两千贯,咱们相府前一阵想招几名婢女,结果但凡姿色好点的,能干点的,都不愿意来,嫌咱们相府太清苦了。夫人那边正商量着给下人涨月钱呢……”

“啊哈?”石越再次惊到了。

“以前雇一个下婢,只需要一次先付大约五百贯做身价钱,每月的月例则由主人家随意赏赐,如今下婢的身价已涨到七百贯,吃住之外,月钱也不能低过两贯,至于那些有姿色或者有本事的婢女,那就没有个一定之价了,小的听说桑府前一阵买了个有点名气的厨娘,身价高达五千贯。”

石越听得已经不想再细问下去了,但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那……这女先生上课的费用是多少?”

“咱们相府管接管送,五十贯一个时辰。”石鉴笑道,“这还是看着是给长公主上课的份上,特意打了个对折。”

“五十贯?一个时辰?就教些《十琴操》这种老夫子才弹的曲子?”石越突然感觉自己有点肝疼。五十贯一个时辰的学琴学费,他瞬间觉得他女儿喜欢的女子相扑是多么的价美物廉,可笑自己当时还觉得花了大钱买女儿高兴。

石鉴看着他的表情,不由给了他一个白眼,“丞相还是放宽心的好,整个汴京多少人家排着队都请不到呢。夫人说了,花钱学琴总比去搞什么相扑、赛马好。咱们相府门第太高,本来就不好找女婿,如今又成了什么长公主,更加难嫁了,再不好好学点女儿家的东西,以后长公主真要嫁不出去,找谁哭去?琴棋书画、女红针线,不指着样样精通了,好歹会一样,日后也有个说头,遮遮脸面。”

“真是杞人忧天!”石越还不愿意自己家白菜被猪拱了呢,但他也只能在石鉴面前发发牢骚,眼不见心不烦,他也不想再操心这些学费的事,转身走到书房的另一边,看着墙上挂着的幽蓟地图,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各色小圈,不由叹道:“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他又想起了曾经给皇帝派过的定心丸,章惇和唐康闹得这种程度,而章惇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想着赌一把能否先攻取幽州城,石越只能感叹,不愧是章子厚,骨子里真有那种敢搏命的疯狂。但是,章惇想搏一把,皇帝会愿意拿着北伐的成败让他去搏大小么?

石越暗暗摇了摇头,章惇没有这个份量啊!如果没有唐康也就罢了,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章惇硬着头皮做了也就做了,反正成王败寇而已。但既然有唐康在,还有陈元凤、蔡京这些文臣在,就由不得章惇为所欲为了。就算皇帝同意,她女儿那个宗法上的舅舅,给她介绍五十贯一个时辰学费的女琴师的枢密使韩忠彦,也绝对不会同意啊!

那么,他真的要再度前往幽蓟做率臣么?

一想到这个问题,石越脑海中,突然又浮现出潘照临那张总是带着讥讽笑容的脸,仿佛听到潘照临在对自己说:子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就是潘照临一直希望发生的事情吧?

但是……不知道为何,就在此时,石越心中,突然莫名的生出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这种感觉无法形容,似乎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情绪,这种情绪让他怔在那里,莫名其妙的向石鉴问道:“你知道潜光先生去哪里了么?”


同一时间,汴京城西,汴河金梁桥北,西梁院,职方司。

庞天寿神情严肃的在西梁院门口下了马,打了个手势,将随行的几名内侍留在了门外,独自一人脚步匆匆的走进了西梁院。

西梁院内的职方司官吏,似乎比平时少了很多,少数几个在院中穿行的人,也是轻手轻脚,似乎害怕惊动了什么。一进入院中,庞天寿就看到了刘仲武,二人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刘仲武就领着庞天寿,穿过院子,走进一间厢房。

厢房内停着一副棺椁,司马梦求和曹谌默默的站在棺椁旁。司马梦求脸色淡然,而曹谌的神色,却是非常难看。

“云阳侯。”庞天寿朝司马梦求轻声行了一礼,又朝曹谌行了一礼:“郎中。”

二人也简单回了一礼:“都知。”

双方便不再多说,庞天寿的目光被房中的棺椁吸引,缓缓走到棺椁旁边,轻声说了句:“得罪了。”然后,伸手脖子,朝棺中看去。

身着素色直裰的潘照临,正安祥的躺在棺中。


禁中,崇政殿。

御案上面堆满了奏章、军情简报,巨大的幽蓟地图上面,画满了朱红的圈圈,还有腥红的箭头。地图的幽州城一带,分别用朱笔写着萧岚、章惇、唐康、陈元凤几个名字,章惇和唐康的名字上,被圈上了黑色的圈圈。而在地图的西边,有一个极为刺眼的红色大箭头,上面写着“耶律冲哥”四个大字,在这四个字上面,有一把红色的大叉。

但此刻,赵煦站在御案后面,目光根本没望地图看一眼,而是死死的盯着殿中的司马梦求、曹谌、刘仲武,还有庞天寿,满脸的不敢置信。

“潘照临死了?!”

“是服毒而死。”庞天寿颤声回道,“是鸠羽之毒……”

“这个当口!这个当口!谁让你们杀他的?”赵煦几乎是在轻吼:“谁让你们杀他的?!”

曹谌、刘仲武扑通跪了下来,冷汗直流。

只有司马梦求依然镇定:“陛下,潘照临是被歹人所害,非臣等所为。”

“歹人所害?”赵煦怔了一下。

司马梦求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递到庞天寿手里:“此是臣整理的安平一案之原委始末,一切人证物证供辞俱在,所有涉及调查经过的资料卷宗,俱在职方司妥善保存,若有需要,可以随时调阅查验。”

庞天寿接过卷宗,小心送到赵煦案前。赵煦打开卷宗,惊讶的问道:“侍郎的意思是,你已查明安平一案的真相?”

“托陛下洪福,臣幸不辱命,所有一切,皆是原雍王府门客李昌济所为……”

“李昌济?”听到这个完全是意料之外的答案,赵煦先是一阵惊愕,然后脸色就沉了下来,他冷眼看着司马梦求,呵呵冷笑:“李昌济!呵呵!”

顿了一下,突然向曹谌厉声喝问:“曹谌!这个李昌济,就是你说的那个被潘照临软禁在白鹤观的李昌济么?”

曹谌顿时打了寒战,颤声回道:“回陛下,便是那个李昌济。”

“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赵煦寒声问道,但目光却一直冷冷的盯着司马梦求。

司马梦求神色坦然,曹谌却是浑身发抖,“回陛下,臣……臣当时的……的确没……没有实据,可……可证明李……李昌济是被软……软禁的……”

“嗯?”赵煦不由愕然,目光也从司马梦求身上移开,望着曹谌,“你的意思是,你也不知道李昌济是否是被软禁?”

曹谌总算冷静下来,低头回道:“回陛下,臣……臣或是有些先入主……”

“先入为主?!”赵煦怒极反笑,“好一个先入为主!”他愤怒的抓起一个砚台,恶狠狠的砸向曹谌,怒声喝骂道:“连这点最基本的事情都弄不清楚,你做的甚么职方司郎中?!”

曹谌也不敢躲避,砚台飞过来,正砸在他头上,顿时鲜血直流,曹谌也不敢擦抹,只能任由鲜血流了一脸,但曹谌犹自在叩头谢罪:“臣办事不明,有负陛下重托,罪该万死。”

赵煦见他这模样,怒气稍遏,骂道:“滚,滚出去!”

曹谌连忙顿首谢恩告退。方要退出殿中,却听赵煦又骂道:“留下职方司的印信!”

他也不敢再顶嘴,小心解下印绶,交到庞天寿手中,狼狈退出崇政殿。

崇政殿中,变得格外的安静,只有赵煦翻阅卷宗的声音。

过了好一阵,赵煦才惊讶的问道:“这个李昌济竟然是南唐元宗长子文献太子李弘冀之后?”

“正是,这是李昌济亲口招认,并有他的私属的供辞佐证。”司马梦求平静的回道。

“原来如此。若他果真有这层身份,事情倒也不是说不通……”

赵煦说完这句话后,又继续翻阅卷宗,崇政殿中,再次安静下来。

又过了很久,赵煦终于读完了全部卷宗,他轻轻合上卷宗,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望着司马梦求,眼珠转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司马梦求默默站着,耐心的等待赵煦先开口发问。

“侍郎!”终于,赵煦打破了沉默,“卷宗中提供供辞的李昌济的私属,现在在何处?”

“严刑逼供之下,已死于职方司狱中。”司马梦求从容回道,“臣以为,这些人亦无必要再活着。”

赵煦点了点头,似乎是同意他的说法,但又问道:“那么,侍郎拷问他们之时,可有职方司亲事官、亲从官在场?”

“兹事体大,为防泄密,臣不敢让小吏在场,只有职方司员外郎刘仲武相随。”

“刘仲武……”赵煦的目光转到一直跪在殿中的刘仲武身上,“这么说,你当时在场?”

“臣的确一直跟随司马侍郎调查此案。”赵仲武回道。

赵煦的语气变得严厉:“朕是问你,是不是亲耳听到了这些供辞?”

“这个……臣实不曾亲眼听到供辞。其时情况颇为复杂,李昌济四名私属,皆是死士,司马侍郎拷问贼人,臣要负责看管其他贼人,防其自杀,警戒异常,所有始末,臣亦有报告,存于职方司。”刘仲武老老实实回答道。

司马梦求也证实道:“确是如此。臣是刻意让他避开此事。”

“这又是为何?”赵煦质问道。

“臣是为朝廷惜材,假以时日,刘仲武可为陛下掌管职方司,不会逊于职方馆的种建中。”司马梦求非常的坦然,“这件事情牵涉甚广,让他知道太多细节,万一其中有什么不该他听到的话,对他没有好处,对朝廷、对陛下,都没有好处。”

“可如此一来,侍郎卷宗中,便再无一个活着的人证。”赵煦神色复杂的看着司马梦求,“李昌济和潘照临,一个是南唐之后,一个是柴周之后……潘照临隐瞒身份,真的只是怕犯朝廷忌讳么?他真的是被李昌济的私属毒死的么?”

他再次转望着刘仲武,“刘仲武,潘照临死时,你也未曾亲眼目睹吧?”

“臣的确不曾目睹。”

“先是鼓惑雍王,引发石得一之乱,事后竟安然逃脱,又能胁迫潘照临这样的人物,栽赃陷害于潘照临,离间挑拨朕与石越,意图引发变乱,从而火中取栗……若这一切都是真的,这李昌济倒真是堪称奇士!李弘冀有他这样的后代,足以含笑九泉!”赵煦呵呵笑着,“一切看起来都合情合理,细节翔实,有人证,有物证,有供状,有旁证,无懈可击,呵呵……除了没有活着的证人——但这种案子,没有活着的证人,原本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陛下。”司马梦求打断了赵煦,他抬头望着脸上写满怀疑的皇帝,目光平静如水,“臣就是活着的证人。”

“但朕可以相信你么?侍郎!”赵煦看着司马梦求,问道。

“臣是陛下的兵部侍郎,朝廷重臣,替陛下掌管职方司!”司马梦求平静的回答道,“陛下既然让臣调查此案,臣也断不敢辜负陛下的信任!臣之忠心,可鉴日月!”

赵煦盯着司马梦求看了很久,突然长叹了一口气:“朕就是怕卿太忠心了啊!”他意兴阑珊的摇了摇头,“罢了!罢了!朕信了便是!”

沉默了一会,赵煦又说道:“不管怎么说,潘照临也是周世宗之后,好好安葬吧。”顿了一会,又补了一句:“此事先不要让石丞相知道,一切待北伐之后再说。”

“臣遵旨。”

……

待司马梦求和刘仲武告退离开崇政殿后,赵煦望着空空荡荡的大殿,忽然觉得自己心里,也空荡荡的。

做为皇帝,赵煦从小就学会了不要轻易的信任他的臣子,熙宁十八年的那场叛乱,更是给了他最深刻的一课。但这个世界上,只有少数人才能永远生活在一个极端。一直以来,都小心翼翼的应付着许多人,垂帘听政的祖母,老谋深算的宰臣,野心勃勃的新进……这些人,都是赵煦所需要倚重的人,但也都是他最需要防范的人。但他不可能完全没有想去信任的人,即便这种信任不可能是全心全意的,即便这种信任有时候脆弱得经不起一丝考验,但是,做为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刚刚成年不久的人,总会有一些人,是他发自内心想要亲近,想要认可,想要信任的,同时,当他付出了这样的感情之后,他也会想要得到同样的回报。

在赵煦的生活中,这样的人,屈指可数。田烈武、桑充国,再加上程颐和司马梦求各算半个,可能就再也数不出更多的名字了。

而和其他人不同,对司马梦求的好感,源自于他身上的传奇,赵煦认可这些以任侠之名而流传后世的人,是因为内心中,他相信给予对方的信任,就一定能从对方那里得到忠诚的回报,就如同司马迁在《刺客列传》中所描叙的那样……

然而,赵煦有一种感觉,他又要被现实教育了。抱着残存的一点点幻想,赵煦忍不住问庞天寿:“天寿,你觉得司马梦求说的,是真相么?”

“奴婢……”庞天寿完全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

赵煦当然知道庞天寿心里在想什么,马上补充了一句:“这次,就不要那么谨小慎微了!”

庞天寿有点惊讶,但跟随了赵煦这么久,他知道皇帝这次是认真的,所以,即便越界,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出心里话。

“是。奴婢以为,司马侍郎似乎没必要做假……”

“没必要做假?”

“以奴婢看来,司马侍郎如果要做假,多半是为了维护石丞相,但官家已经知道,安平之事,石丞相几乎不可能事先知情。如果司马侍郎是为了保护石丞相,那么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这些贼人,且不管他们是不是李昌济,他们背后的主谋,其实就是石丞相,并且他们还露出了马脚甚至是亲口承认了……但如此一来,整个事件怎么也说不通,石丞相若真有谋反之心,就算安平之时不去讲他,如今他坚持不愿意北伐领兵,反而放弃兵权回朝,世间哪有这样的逆臣?他若真有一点点反意,怎么着也要学着做桓温,领兵北伐立不世之功,然后挟功回朝……”

“这个朕知道。”赵煦不耐烦的打断了庞天寿。

“这个道理,连奴婢都看得透,官家如此英明,当然看得清楚,司马侍郎自然也看得清楚……所以,那就只可能是另一种情况,那些贼人想要攀污陷害石丞相,但这种情况下,既然明知道石丞相是清白的,最好的选择,当然是留下活口,将贼人带回职方司讯问,以司马侍郎的能力和职方司的手段,不可能审不出真相,如此,司马侍郎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替石丞相洗清最后一丝嫌疑,而不必象现在这样,连一个活口都不留,职方司也无人参预审讯……”

赵煦微微点了点头。

庞天寿受到鼓舞,又继续说道:“除了维护石丞相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为了维护潘照临。奴婢虽不清楚司马侍郎和潘照临的交谊,但以司马侍郎的为人,他想维护潘照临,倒也不无可能。但若是如此,潘照临就不应该死……所以,奴婢才觉得,司马侍郎没有理由去做假。”

“话是如此……可是……”赵煦的目光投向御案上的那份卷宗,冷笑道:“李昌济……你能相信么?不管他有多少理由,这样的案子,这样的结论,司马梦求会不知道保留活口的重要?”

“这……这的确是有疑之处。”庞天寿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他当然也觉得有可疑之处,但是,这件案子里,所有的人都死光了,不管真相如何,都已经彻底查不下去了,此时再纠结于司马梦求说的是不是真话,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只能宽慰着赵煦:“但是,官家,这桩案子,说到底,也只有两个人可能是幕后主谋,要么是李昌济,要么便是潘照临。奴婢记得,一开始,也是司马侍郎主动冒大不韪去调查的潘照临,所以,司马侍郎对陛下的忠心,应该不需要怀疑。”

“司马梦求的忠心……以前朕的确觉得他是忠心的,但现在看来,从头到尾,他都在竭力的担保石越非谋逆之臣,安平之事必定与石越无关,他调查的目的,也是为了洗脱石越的嫌疑,你说,他真的是对朕忠心么?”赵煦有些诛心的问道。

庞天寿不敢接话。赵煦又叹道:“但这些事情,不管他怎么想,朕都不怪他,因为他一直很坦诚,从来没有骗过朕,所有的话,都对朕说得明明白白。是朕到今日才真正明白,同样的话,不同的心境,竟然会是完全不同的意味。”

这种事,庞天寿就更加不敢接了,他勉强干笑了一声,劝慰道:“其实不论如何,官家都不必再为此事伤神,当时让司马侍郎调查此案,也只是担心石丞相左近有奸小之人妄图非份之福,后来发现有此嫌疑的人,也就是潘照临一人。既然如此,就算潘照临真的是幕后的主谋,他也已经死了。既然有嫌疑的主谋都死了,不管什么案子,都可以算是结束了。”

“是啊!主谋都死了!‘真相’也有了,案子也算结了。”赵煦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冷笑,“如今这个‘真相’,纵使朕明知道它有问题,朕也可以忍了。但是你想过没有,这案子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倘若潘照临被认定是嫌逆倒还罢了,偏偏嫌逆却是什么李昌济……石越迟早是会知道潘照临的死讯的,他知道以后,就会知道朕在暗中调查他的左近之人,你说,到时候,石越会不会相信潘照临是被李昌济蓄养的私属所害?石越又会不会相信李昌济是什么幕后主谋?更加重要的是,石越又会不会相信朕已经‘相信’了李昌济才是幕后主谋?朕又能不能相信石越会接受这一切?”

赵煦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庞天寿听到后背都发凉。

“石越解兵权回朝后,朕虽然对他不支持北伐一直有所不满,但的的确确是已经不再怀疑他有非份之想。他折腾什么门下后省新制,朕虽然反对,但也不真怪他,朕总在想,说不定他是在这样的方式,向朕证明他没有做权臣的想法……”赵煦苦恼的揉着额头,“便如你说的,朕调查此案,只是担心石越左近有奸人,所以,司马梦求给朕一个什么样的‘真相’,其实都不重要,朕哪怕知道是假的,再生气,最后也会接受,也只能接受——朕还能怎样?朕又不能大张旗鼓调查此案!但是,他不应该让潘照临死啊!不管怎么样,都该保住潘照临的啊!”

赵煦放肆的说出了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但残存的理智,让他忍住了最后一句话。

尤其是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北伐形势不妙,章惇和唐康互相攻击,他很可能就要指望着石越去救火!但现如今,他还敢用石越掌兵么?


当天晚上,开封府中牟县,牟山。

连绵数十里的牟山,在开封城西,牟山县城的北边,说是“山”,其实只有十余丈高,据说这是当年曹操与袁绍官渡之战时,人工垒成的土山,经历岁月变迁,当年的庞大战争工事上长满了草木,郁郁葱葱,与普通的山岗再无分别,也成为当地人安葬先人的一处风水宝地。

赵煦有旨意好好安葬潘照临,司马梦求便决定将潘照临葬于牟山。原因当然与官渡之战无关,而是因为,这里离郑州新郑县的周世宗庆陵不算太远,只有几十里路。他不能将潘临照安葬到庆陵附近,位与开封与新郑中间的中牟县便是最好的选择了。但所谓的“好好安葬”,也不过是选一座松峦叠翠的山岗,挑一副好点的棺椁而已。所幸的是,潘照临应该不会在乎这些。

职方司的亲从吏一铲一铲的将黄土覆上棺椁,转眼之间,潘照临的棺椁就被掩埋不见,一座小坟包慢慢堆起,司马梦求站在坟旁,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但他的耳边,却在不断回响起潘照临临死前说的那句“将军”!

一个棋手,将自己当成了棋子。

一个谋士,将自己变成了死间。

下了一辈子的围棋,临死之前,却突然将棋局改成了象棋!

司马梦求有许多的话,想对潘照临说。

他很想对他说:“潘先生,讲点道理呀!”但眼前浮现的,却是潘照临那讥讽的笑容。

他也很想对他说:“潘先生,你象棋水平太臭了,哪有这般绝决的?”

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这是潘照临用自己的生命,下出的最后一手棋。包括他司马梦求在内,所有人都在他毂中,逃不脱,解不开。他之前设计的完美的计划,瞬间变得漏洞百出,无论他怎么向皇帝禀报此案的经过,都变得毫无意义……

活着的人证,呵呵,司马梦求怎么会不知道活着的人证至关重要。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绝决的不止是潘照临,还有他在幽草寺的那四名随从,也是如此的刚烈。便如白鹤寺的那些人一样,司马梦求不知道潘照临是怎么调教的他们。所谓的“审讯拷问”,不过是避开刘仲武,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一个个自杀而已,然后他再伪造拷问的痕迹。

一个脆弱的“真相”,再加上潘照临用自己的死,将一切都打成了一个无法再解开的死结,就这样,在赵煦与石越那无比脆弱的关系中,划下了一道永远也无法弥补的裂痕。

因为潘照临的死,一切都再也无法解释清楚,甚至无法去挽救弥补。这种互相的猜忌,让赵煦和石越之间,只能逾行逾远,直至不可调和。

司马梦求觉得是自己搞砸了一切。

原本,石越已经用种种行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安平一事之后的裂痕,他和小皇帝之间的矛盾,已经缩小到前朝宰相与新朝皇帝之间问题,顶多加上一点政见不和,虽然依然是个大麻烦,但和现在的情况比起来,简直就不成为一个问题。

结果,自己却将一切都搞砸了。

而且,他找不到任何办法去补救。

司马梦求现在唯一的一丝希望,就是石越了。也只有石越,才让他相信,还有那么一丝可能,让事情不至于走向最不幸的局面。

看着面前的一抔黄土,司马梦求真的很想问潘照临一声:“潘先生,值得么?”


月色之下,松影摇动,笛声呜咽。

3

次日,崇政殿。

赵煦心神不宁的听着诸相的争吵,心中不由得一阵烦躁。

北伐一波三折,章惇速取幽州的策略未能实现,近二十万大军屯兵坚城之下,虽不能说师老兵疲,但攻城屡挫,未建寸功,耶律冲哥在西京虎视眈眈,而宋军却将帅失和以致互相弹劾……

如果说在此之前,对于石越在河北做率臣击退辽军,赵煦还只是从历史经验、大臣的奏折言谈中,用自己的理智,了解、认可了石越的重要性,现在,赵煦则是真正理解了为何他的宰执们都如此的推崇、重视石越。

统兵的率臣,真的不是那么好做的。

章惇绝非无能之辈,相反,他的能力、手腕、杀伐果断,都是朝野公认的!他的身份也足够尊贵,兵部尚书参知政事,当年韩琦、范仲淹在陕西,包括石越抚陕之时,都没有这样的身份地位!然而,章惇就是镇不住北伐诸将,自北伐以来,将帅不和,就一直是无法解决的大麻烦。

赵煦对唐康也有些不满,但他知道事情绝不只是唐康跋扈那么简单的。韩忠彦在廷辩中说真正对章惇不满的人,其实是慕容谦、折克行、姚雄、吴安国这些将领,唐康只不过是出头说话的那个人——倘若这些将领对章惇心悦诚服,唐康不过一正五品上中散大夫,又如何敢轻易挑战一个兵部尚书参知政事的权威?

赵煦认为韩忠彦至少在这件事上,是正确的。

而且他也从这次事件中田烈武、陈元凤与蔡京的暖昧态度,敏锐的察觉到问题并不完全出在唐康身上,在赵煦看来,唐康的问题只不过是太年轻、太刚直。

然而,越是如此,赵煦就越是烦躁。

他和石越的关系一直很微妙,自从宋军攻取涿州后,双方的关系就变得更加复杂。赵煦始终找不准那个和石越相处的平衡点。一方面,他对于驾驭石越没有信心,对石越在朝野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也颇为忌惮,同时更将石越视为自己真正控制朝政大权的最大绊脚石;然而,当石越表现出隐退下野之意时,他又无法接受石越就这样离开,他一直担心北伐出现变数,如果没有石越在朝中,他睡觉都睡不踏实。可是,倘若真要放手给石越大权,他又会害怕局面失控……

于是,赵煦对石越的态度也非常纠结,一时尊崇礼遇,一时又刻意冷淡。

而现在,因为潘照临之死和安平事件的所谓“真相”,赵煦在面对石越时,就更加纠结了。他甚至有点心虚的感觉,但在察觉到自己的这种情绪后,他又变得十分的恼怒,对自己的恼怒。与此同时,眼下的局面,还让他的情绪中,夹杂着一种羞辱感。

因为石越当初不愿意出任北伐的率臣,虽然赵煦也认为这可能是石越在刻意证明自己没有非份野心,然而,他更深更直接的感觉,始终还是觉得石越不愿意支持自己,不愿意为自己效力——尽管他自己也知道,倘若石越真的愿意出任北伐的率臣,他又会有另外的担忧,但他是皇帝,皇帝的意思,就是他可以不选择你,但你不能够拒绝他。

尤其是当初为了得到石越的支持,赵煦还曾经刻意的“收买”石越,给了石越许多的尊崇礼遇,但结果石越还是没有同意率军北伐。

这让赵煦一直有一种心态,他憋着一股气,很想向石越证明——北伐没有你也能成功。

“没有石越,北伐也能成功”,这本身也是北伐派说服赵煦下定决心的重要原因。但是,赵煦实际上并没有那么有信心,在涿州久攻不下之时,他一度因为过于担忧前线的军情而表现失态,直到得到石越的承诺,才安下心来。但石越也并不让人省心,他趁此机会,折腾起什么门下后省新制,很是给赵煦添了点麻烦。

幸好宋军很快攻取涿州,赵煦的心情也变得复杂。

石越的承诺,对赵煦来说,依旧是一颗定心丸。但与此同时,赵煦也更加不希望用到这个承诺,他更加希望在没有石越的情况下,赢下北伐。

赵煦很想用北伐的胜利,告诉石越和所有曾经怀疑过他、不支持他的人,他才是对的!他不需要他们的支持,同样可以赢下一场战争。

本来以为胜利就在眼前,赵煦对石越,也刻意的变得冷淡。

但是,谁又能想到,转眼之间,就风云突变,石越对他,再次变得非常重要。

而偏偏又在此时,闹出了潘照临这么一出事。

他的定心丸,突然变成了一颗吃下去可能会救命,但也可能会死人的毒丸。

此时此刻的赵煦,心里无比希望章惇是对的,希望现在只是黎明前的黑暗,希望只要再坚持几天,幽州就可以攻克……

然而,理智却在告诉他,这个可能性已经很小了。

当章惇和唐康互相弹劾的奏章抵达汴京之后,两府就炸开了锅,使者来往于汴京与幽蓟之间,不绝于途,大宋朝的宰执们,在这两三天时间里,吵得不可开交。

韩忠彦率先支持唐康,建议朝廷立即改变战略;但吕大防、许将、李清臣、王厚等大部分宰执大臣却都认为先不管战略的对错,唐康不听章惇节度,就应问罪,以儆效尤!吕大防大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称朝廷若不能用章惇之策,就当立即罢免章惇,另遣率臣,否则,就应该相信章惇,而包括许将和李清臣、王厚在内,朝中的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尚书左右丞……全都和吕大防站在了同一立场。

诡异的是,他的左、右丞相——石越和范纯仁态度暖昧,二人都没有明确表明立场。这让赵煦心中更觉不安。

倒是韩忠彦态度前所未有的坚决,他不仅上表为唐康说话,还当廷指斥众相对唐康的指责荒谬,称唐康是朝廷任命的幽蓟经略招讨左使,他完全有权利发表自己的意见,尤其是在宣抚左使章惇正在犯下严重的战略错误之时,唐康身为在前线的朝廷大臣,理所当然要站出来反对。

而今天的廷议中,韩忠彦的态度变得更加强硬。

他公然宣称倘若需要罢免章惇,另委率臣才能改变战略,那现在就应该马上召回章惇,另行委任宣抚使!

而众宰执的态度也因此发生了分裂。

吕大防转而表示赞同韩忠彦,他反复的强调北伐以来,章惇始终没有足够的威信统率诸军,换掉章惇不失为一个办法。

而许将、李清臣等人却担心临阵换帅导致军心动荡,反对在此时召回章惇。

为此,众宰执又是唇枪舌剑,争吵不休。

这让赵煦心烦意乱,也很不耐烦。他决定无论如何,今天都必须要有个决断。现在北伐虽然是陷入了僵持的局面,但如果不能尽快打破僵局,情况始终是对宋军不利的。

宰臣们争执的真正原因,赵煦心里面也很清楚。

赵煦在单独召见李清臣时,曾经试探过他的真实态度。

李清臣回答他,章惇性格强硬,倘若朝廷不支持章惇,就只能换掉章惇,而若换掉章惇,朝中又有谁能为率臣呢?

赵煦试探问他若石越愿意复为率臣如何?

李清臣意味深长的反问他,石越能为率臣固然很好,北伐之前,他曾经受命前往河北游说石越,倘若石越在一开始就出任北伐率臣,他绝对会支持,但现在,他想过石越在临危受命打赢北伐之后的局面么?

这让赵煦惊觉到一个自己此前从未深思过的问题。

如果石越是在安平之捷后继续北伐收复幽蓟,虽说到时候石越功业之隆,也是大宋开国以来前所未有,颇有功高震主之忧。但所谓“虱多了不庠”,石越的功业,本来就是大宋开国以来第一人了。而且往深里想想,远溯汉唐,这样的人物虽说很少,但也还是有的。朝廷总还能够找到和他相处的办法,到时候,也不是说非得兔死狗烹不可,做到鸟尽弓藏也就足够了,总之,可堪学习的历史经验很多,好的坏的都有一大把。

因为说到底,那和伐夏一样,只能算是开拓之功,属于锦上添花,甚至人们还会因为北伐的胜利,忘记掉河北御敌的困难与不易,有意无意的贬低这种成功的难度,人们会因此崇拜石越,称赞他、羡慕他……但并不会因此而感激他。

但现在的情况却完全不同,因为章惇的失败,人们将无法回避取得这些功绩的艰难,人们会记起河北御敌的不易,而倘若石越再次挽救了北伐,那他会被认为是两次拯救这个国家!

人们对石越的感情,会是感激!

对石越不好的事情,会被当成是忘恩负义。

到时候要怎么和石越相处,会是个大麻烦。

能够做到宰臣的人,心里面都是有自己的骄傲的,没人会希望自己被别人挽救,也没人会认为需要被别人挽救。因为在承认自己被别人挽救的同时,也就是在承认自己的无能。

对于这些位极人臣的一时英杰来说,这是一件非常难堪的事情。

人心是非常复杂的。赵煦甚至想象,如果有一天,大宋危在旦夕,汴京被敌人重重围困,眼看就城破国亡,这时候,有一个英雄突然站出来,拯救了这座城市,这个国家,这个英雄究竟会被如何对待?

如果这位英雄底蕴深厚,在军中有极深的影响力,那么,大概会象郭子仪一样,被客客气气的供起来,实际上则雪藏。但如果没有郭子仪在军中的那种影响力,不需要担心兵变,那么,这位英雄大概会成为所有人共同的敌人。

没人会希望看到他的存在,因为他只要存在,就是在提醒所有人,自己曾经是如何的不堪。

但如果这个英雄竟然是石越呢?

赵煦能够想象得到,所有人都会既难堪,又害怕!

所以,他们不会希望这种事情发生。

尤其是北伐并不是真正的危在旦夕,大宋也不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赵煦甚至有些恶意的揣测,对于他的宰臣们来说,就算北伐真的失败了,又能怎么样?大宋又不会亡国,丢脸的是皇帝赵煦,也不是他们。

当然,这其实只是赵煦的一点恶趣味,在一个个自命不凡的宰臣的经常性压力下,赵煦很愿意怀着恶意想象一下他的宰臣们的狼狈处境。

他当然知道李清臣真正暗示的事情是什么。

他们在担心到时候的石越,可能会效仿诸葛亮、司马懿,甚至是桓温。

赵煦曾经非常委婉的询问李清臣,为什么是效仿这些历史上的权臣,而不是直接谋反?

李清臣的回答是,石越不会这么笨。

在大宋建国一百三十多年后,士大夫阶层已经根植在这个国家的方方面面,得不到士大夫阶层广泛支持的事情,在这个国家,注定不会有好结果。大宋朝颇有点象晋朝,晋朝本质上是门阀士族的联合体,司马氏不过是门阀士族的代表,因此,两晋再如何外忧内乱,但司马氏的皇位,却始终是似危实安,稳如泰山,直到门阀衰亡,北府军军阀崛起,才终于有禅代之祸。而大宋朝,则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所谓的士大夫,并不只是朝中的文官这么简单,他们同样也是乡坊之内的领袖,对普通百姓有着极大的影响力,更重要的是,他们塑造了一整套的价值观,从皇帝、后妃、内侍、宫女,到禁军厢军的士兵、商人、工匠、农夫,都完完全全在这套价值观下长大……在这个国家,任何人想要做违背这套价值观的事情,总是会举步维艰,付出极大的代价,也未必能够成功。

因此,虽然不能说石越若谋反篡位绝对不会成功,但便如破坏一个鸡蛋,从外面敲碎很容易,但想从鸡蛋内部将它破开,就很不容易了。同样,想要毁掉大宋,自内部篡逆,也远比从外部用蛮力强行将之推毁艰难。

所以,李清臣认为,石越绝不至于利令智昏去自取灭亡。

但他却担忧石越会不会被迫成为大宋朝的第一个权相?

开疆拓土的大功臣,和拯危救亡的大救星,所能做的事情,是完全不一样的。

人们如果只是羡慕、崇拜石越,石越想做不臣之事,其实很不容易得到人们的谅解和支持,人们反而可能会更加怨恨他。

但如果人们是感激石越,石越只要稍稍找找借口,就有机会在朝野争取到足够多的同情与支持,更有足够的威信,去架空皇帝。

尤其是石越还有一个遗命辅政大臣的身份!

他可以回朝中做诸葛亮、司马懿,也可以效仿东晋的权臣居荆襄而制江陵,北伐成功后,随便找个借口,以使相的身份,率军雄据幽、冀,遥控汴京……双方不必完全翻脸,汴京朝廷甚至可能还得小心翼翼的维护好和他的关系,保全他的脸面——这种局面比石越选择做诸葛亮、司马懿更糟。

取而代之也许很难,但只要不介意把天下搞得乱七八糟,权倾天下却是唾手可得。

虽然李清臣反复强调石越对大宋朝的忠诚——石越在河北击退辽军后,坦然回朝交出兵权,已足以证明一切。

但他还是传递给了赵煦一个道理——人性,还是少去考验为妙。非要将一个绝色美女推到一个男人怀里,然后寄望于对方是坐怀不乱的君子,这其实非常愚蠢,如果想要严男女之防,那么一开始就应该定好规矩非礼匆视。

石越也许本来没有什么非份的野心,但他李清臣能看得明白的事,石越同样也会很清楚。北伐成功后,万一石越眼见着可以轻而易举的做诸葛亮、司马懿或者桓温,于是不甘心回朝做郭子仪了,那就悔之晚矣。毕竟所有人都知道,石越和郭子仪不同,他是有政治抱负的。

因此,李清臣认为,最好一开始就不要冒这样的险。

此时,赵煦听着殿中诸相的辩论,发现几乎所有的宰臣们,都在默契的避开石越的名字。这也让他确定了一件事——那并不是李清臣一个人的想法,而是他大多数宰臣的共识,这崇政殿中,没几个人希望石越重新去山前督护诸军。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李清臣并不比其他宰臣聪明,他能预见的事情,其他人都能预见到。只不过大家立场不同,角度不同,并不是每个人都方便向赵煦提起这种事情来。

甚至连一直相信着石越的范纯仁,也不愿意去考验那个时候的石越。

范纯仁其实是很希望石越再次出任率臣的,在他看来,所有困扰都可以迎刃而解。然而,一想到那难以预测的未来,他就缄默了。

但这反而让赵煦在这一瞬间,下定了决心。

倘若没有更好的选择的话,那就让石越履行他的承诺,再次出任率臣!

原本,赵煦一直在担心怎么对付石越的问题。

他做好了先发制人的准备,计划事先做好周密的部署,比如将石越的侍卫全部换成绝对忠诚的班直侍卫,并且扩大规模,派出可靠的内侍监军,监视石越的一举一动,同时监控好军队将领的家属等等……在北伐成功后,他会立即解除石越的兵权,倘若石越在得知潘照临之死后,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就马上采取果断措施,甚于不惜将石越处死。

做得绝决一点是必要的。有个简单的道理——做好事要慢慢做,施恩于人,不能一次做到极致,要一次做一点,慢慢长久的做,这样才不会反恩为仇,人们才会记住你的好;而做坏事则正好相反,要一次性做绝,一个不断做着小坏事的人,和一个做了一次大坏事的人,人们痛恨、讨厌的往往是前者,而后者只要“幡然悔悟”,人们通常会原谅他,尤其当这个人还是身居高位的时候。

赵煦不想让自己一直陷入忘恩负义的指控之中,那会让他极为的被动。所以,倒不如一次性解决石越这个麻烦,反正到时候,朝中的重臣虽然口里会反对自己,但心里却绝对是乐观其成的,毕竟不用他们做这个恶人,就能解决他们一个大麻烦。万一到时候骂自己的声音太厉害,政局动荡得太严重,就下个罪己诏,然后做出悔悟的姿态,给石越平反,给他的家人殊荣礼遇,甚至将他请进孔庙,摆在亚圣颜渊之前也不要紧。

愤怒会平息的,而且那时候,人们甚至会羡慕石越,也会原谅做为皇帝的赵煦,甚至转而为他辩解。

赵煦觉得,这应该也不算是违背太祖皇帝的誓碑。

但这个计划有一个巨大的纰漏。

在大宋朝,想要绕过两府、御史中丞、门下后省,随随便便逮捕甚至是杀害一个大臣,就算是赵煦贵为皇帝,他也做不到。

这种事情,最起码要得到一个以上的宰执支持,才有机会实现。

否则,就只能是赵煦的一厢情愿。

因为没有人会执行他的“乱命”。

赵煦可以安排亲信的内侍与侍卫监视石越,但是想通过一纸内降指挥,就让他们逮捕甚至杀掉朝廷的左丞相?

赵煦想都不敢想这种事情。

这和“不杀士大夫”的太祖誓碑无关,大宋朝知道太祖誓碑内容的,只有赵煦一人——他并不知道石越也知道。但这无关紧要,因为问题的关键并不在此。

正如石越如果得不到士大夫阶层的支持,就算他功勋盖世,却连权臣都很难做成,赵煦也同样无法越过士大夫的障碍,去做非份之事。

从范仲淹的时代开始,士大夫就已经开始在自觉维护本阶层的整体利益了,除非士大夫发生激烈的内斗,最终自己破坏本阶层的利益,皇帝想从外部进行破坏,几乎不可能成功。

所有的诏令,最终都是需要人去执行的。

但执行诏令的内侍也好,班直侍卫将领也好,不会不知道他们事后的下场——他们会被当成出气筒,受到疯狂的报复。这甚至不是他们死就能解决的问题,他们的家人既便不被族诛,刺配流放也绝对逃不脱,而且永远都没有平反的可能。

反倒是违抗皇帝的命令,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人们效忠于皇帝,是为了功名利禄,服从于皇帝,是因为害怕皇帝的权威。但也因此,为了功名利禄,为了更让人畏惧的命运,人们会反抗皇帝。

赵煦知道自己的困境。

做为高高在上的皇帝,还是生于深宫的太平天子,他几乎没有机会与臣下之间有深厚的情感联系,更无法培养所谓的没有思想的“死士”。如果有臣子甘愿为了他而死,那肯定也不是因为对他的感情,他们真正为之付出生命的,是他们心中的伦理道德。

尤其是现在的大宋,不要说班直侍卫基本都出身良家,绝大部分都是名门勋贵或者忠臣烈士之后,就算是内侍伶官,他们进宫当差,要么是祖传的事业,要么也是为了生活安乐或者富贵荣华,赵煦连真正改变一个人命运的机会都很难有——他也只能锦上添花,没机会雪中送炭。

能在入内省做到一定身份的内侍,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与背景,不是某个前朝大内侍的养子,就是靠着某位后妃、乳母的抬举,甚至会有某些外戚功勋之家关系暖昧,他们身后牵扯的各种势力,并不比外朝大臣们的关系简单。想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机伶得到赏识,然后一飞冲天,这样的事情是很罕见的。从一开始做小黄门得到读书识字的机会,到争夺能接近皇帝的差遣,哪一个环节,背后少得了贵人的帮助?

指望他们拿着一纸内降指挥,不顾自己的性命,不顾自己背后的关系势力,不顾自己需要照拂一整个家族,去逮捕乃至杀害一个兵权在握的左丞相?且不说他们有没有这样的能力,赵煦能不能找到那个肯办这个差遣的人选都两说。

够资格做石越监军的大内侍,必然需要押班、都知这一级别,这已是内侍的极限,内侍省、入内省,有这个阶级的内侍加起来都屈指可数,而且,因为赵煦亲政未久,这些内侍大部分也都是前朝旧人,很难想象他们中间会有人因为一纸内降指挥,就愿意无条件的执行赵煦的诏令。就算是赵煦最信任的庞天寿,也未必会这么做。

他们有勇气逮捕石越,将他送回汴京,将这个烫手山芋再次送到赵煦手中——赵煦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能做到这一点,他甚至都不介意事后将会面对的那个无法收拾的烂摊子。

但如果石越反抗呢?

他们斗志恐怕会轻易的瓦解。

因此,想要让这个计划成功,赵顼首先必须有一份真正合法的诏书,他不指望诏书上面会有范纯仁或者韩忠彦的画押,但最起码,他也得有一个以上的参知政事在上面署名,并盖上政事堂的大印,然后而秘密的争取到一个给事中的支持……

原本,这是一个毫无希望的计划。

但现在,赵煦突然看到了这个计划成为现实的可能。

他根本没有过多的去想计划倘若失败会发生什么,那毫无意义。如果没有把握在北伐之后迅速解除石越的兵权,没有把握在石越有异常举动时迅速解决掉石越本人,那他就不会再冒险启用石越。

而赵煦相信,他的计划足够周密,足以预防可能的风险。

头一次真正感觉到自己能掌控住石越的命运,赵煦整个人都变得自信起来。这甚至让他心里隐隐的有一丝兴奋!

他不耐烦再听宰执们的争执,决定自己来主导议题。

赵煦伸手做了个手势,打断了正在说话的许将,目光望向韩忠彦,问道:“韩枢密欲召回章惇,若朝廷用枢密之策,韩枢密以为何人可以代之?田烈武?蔡京?唐康?或是陈元凤?”

4

赵煦突如其来的发问,让崇政殿内的宰执大臣们,都吃了一惊。众人揣摸着赵煦的意思,似乎是决定采纳韩忠彦的主张,换掉章惇。一直反对换帅的许将和李清臣尤为惊讶,但二人都是胸有成府之人,并没有急着表态,而是决定先静观其变。

韩忠彦心中则是大喜,但他表面上,仍是波澜不惊面如平湖,老老实实实回答赵煦:“此四人或资历太浅,或才具不足,皆难当此任。”

这是预料之中的答案,赵煦又继续追问:“如此,何人可以代章惇为率臣?”他的目光扫视殿中,这一问,却是问所有人的。

吵了半天的崇政殿,顿时沉默了。

众宰执都低着头,在心里盘算着,揣摸着,不肯先开口。

过了一小会,才有人打破沉默。让赵煦稍有些意外的是,第一个开口的,竟是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范纯仁。

范纯仁在座位上朝赵煦欠了欠身,开口之前,先看了一眼石越,这才转过头来,清声说道:“臣忝为右相,亦曾任枢密使,朝廷有事,本当出外为率臣领兵,朝廷果欲召回章惇,臣愿当此任。”

顿时满殿皆惊,谁也没想到,范纯仁竟然会主动请缨。

一直沉默不语的石越,也忍不住抬头看向范纯仁。正好,范纯仁的目光也再次转向他,两人目光相交,在那一瞬间,石越明白了范纯仁这样做的原因。

赵煦也是大感意外,这可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他马上想要拒绝,但国家有事,宰相出外为率臣,本来也是宋朝的传统,想要否决也得找个好点的借口,正在心里搜肠刮肚,吏书吕大防已不客气的出声反对:“臣以为不妥,尧夫相公虽做过枢密使,但恕臣直言,以尧夫相公的性情,不适合做率臣。北伐事关重大,稍有差池,不惟有负陛下,亦累国家!”

吕大防此语一出,众皆侧目。他这番话,简直就是出言不逊,范纯仁还好,气度雍容,没有太过介意,但其他人却有点看不过去,尚书右丞张商英和翰林学士苏轼都有些蠢蠢欲动,想要为范纯仁打抱不平。

但赵煦哪容他们有机会开口,马上不轻不重的斥责吕大防:“吕大参此言差矣!朕以为尧夫相公若能为率臣,朕可安枕无忧矣。”

说完,又转头望向范纯仁,温声说道:“尧夫相公不辞王事,朕心颇慰,相公若能为朕分忧,更是美事。然相公为右丞相,朝中事务,多赖相公维持,方得井井有条,相公实乃国家之萧何,朕亦须臾不可离,北伐率臣,还望相公另荐他人。”

赵煦这番漂亮话一说,所有人便知道他也不希望范纯仁为率臣,众人便也不再轻易开口。范纯仁自然也听得懂赵煦的话中之意,他本来也不是特别想做率臣,皇帝既如此说了,又特意给了他台阶,他也不好再坚持,只能欠身回道:“蒙陛下信任,不以臣愚钝,委以右相之任,臣已不胜惶恐,兢兢业业,谨得无失,臣之才具,本不堪为率臣,既蒙陛下下问,臣以为师朴相公可当此任。”

范纯仁举荐韩忠彦,倒尚在赵煦意料之中。

平心而论,韩忠彦的确是一个人选。

甚至连范纯仁,在赵煦看来,原本也是一个人选——赵煦其实并不认同吕大防的看法,范纯仁右丞相的身份让他地位崇高,远非章惇可以比,他的品德、威望也都足够高,又做过枢密使,对军队的运作有相当的了解,在军中也有足够的威信。而且,范纯仁是范仲淹的儿子,不可能真的对军事毫无了解,范仲淹是大宋西军的两位缔造者之一,这会让西军出身占到绝对优势的宋军将领,对他有天然的亲近感与服从心……平心而论,在大多数时候,如果有范纯仁出任率臣,赵煦是真的可以安枕无忧的。

而韩忠彦则是比范纯仁更加合适的人选。他做过兵部尚书,现在又是枢密使,相比范纯仁,他的履历要更加完整,相应的,对军队的了解也更深,在军中的威望更远胜于章惇,在性格上,他比章惇更温和,比范纯仁更果决——至少熙宁十八年时,他面对突发事件时,经受过考验。韩忠彦的父亲韩琦是西军的另一位缔造者,范纯仁有的优势,他全都有,甚至更多,比如他还是石越之外,朝中硕果仅存的遗命辅政大臣,比如韩琦在河北禁军中,也有巨大的影响力,而石越的夫人在宗法上,是韩忠彦的妹妹,这让他处理和唐康、慕容谦的关系时,可以游刃有余。不过,他本来也是唐康现在在朝中最大的支持者……

然而,人世间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比较。

如果没有石越的存在,韩忠彦,不,有范纯仁就够了,赵煦绝对会非常的满意。

但是,因为有了石越的存在,范纯仁被吕大防下意识的当成了一个不能做率臣的纯粹的文臣领袖,而韩忠彦原本无可挑剔的履历竟然让赵煦觉得也没太大的说服力……

而赵煦根本没觉得他的心态有问题,章惇此前的履历,也很漂亮!结果还不是搞得要临阵换帅?如今让任何人去替代章惇,赵煦都会下意识的在心里将之和石越做一下比较。在不知不觉中,赵煦给自己设置好一个陷阱,并且毫无觉察的就掉了进去。一方面,他也的确在努力寻找石越的替代者,以摆脱对石越的依赖,一方面在潜意识里又以石越做为标准,而且是以石越过往的辉煌功绩做为选人的标准……然后他就发现,除了石越,他无人可用!

但人类本就是离开了参照物便无法真正思考的一种生物,比较几乎是人类的一种本能。掉入类似陷阱的,不只是赵煦一个人。吕大防至少也陷进了一只脚,韩忠彦则陷得很彻底。

在此之前,韩忠彦还只是认为自己相比石越不是那个更合适的人选,但在章惇失败后,韩忠彦已经怀疑自己可能根本就不是合适的人选。这也是他没有主动请缨的原因,虽然明知道如果让石越再做率臣会有很复杂很麻烦的后果,但有石越在,主动请缨感觉根本不是在承担宰相的责任,而是在不负责任。

此时,突然间听到范纯仁推荐自己,韩忠彦的第一反应,竟是感觉莫名其妙。他看着范纯仁,又看了一眼皇帝,怔了一下,才苦笑摇头:“若说尧夫相公不合适做率臣,臣与尧夫相公,亦不过半斤八两而已。”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但此刻他也没太在意这些细节,反倒是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石越,嘴唇动了动,但终于还是忍住了推荐石越的冲动,反而说道:“但若是朝廷愿意采纳唐康、慕容谦的策略,臣虽不才,愿为朝廷勉当此任。”

“从幽州退兵么?”赵煦愣了一下,竟短暂的忘记了自己想要将话题引向石越再任率臣的初衷,有些犹豫的说道:“虽然章惇坚持继续攻城,的确风险极大,但朕以为,章惇最大的问题,还是无法真正统领诸军。放弃幽州,退兵涿州,也未见得是个好选择,当年曹彬歧沟关之败,就是在涿州与辽军对峙,可见即使退到涿州,该有的风险还是同样有……”

“陛下所虑极是。”吕大防对唐康的新战略也不以为然,立即对皇帝表示支持,“两军交战,讲究的是一鼓作气。轻率退兵,看似谨慎,但退到涿州,同样会面临来自耶律冲哥和萧岚的两面夹击,诸军士气,亦不可能不受影响。臣以为师朴相公若能前往幽蓟督护诸军,自是朝廷幸事,然若对唐康、慕容谦辈言听计从,恐仍须三思。”

韩忠彦顿时有些不高兴,忍不住挪揄道:“微仲公不是常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么?为何到了我这里,便要三思了?我素不及尧夫相公,微仲公觉得尧夫相公做不得率臣,我才疏学浅,更是难堪此任。微仲公何不干脆毛遂自荐?”

不料吕大防态度却也是极为刚硬,他马上厉声回道:“尧夫做得枢密,但做不得率臣,师朴做得枢密,亦做得率臣。再说多少次,我也是直言无讳。但师朴对唐康过于信任,此我所不能苟同!此番唐康提出的应对之策,我大不以为然——两国交战,从来不只是战场交锋那么简单。朝廷二十万大军兵临幽州,却仅闻耶律冲哥之名,便仓皇退兵,如此,自安平以来,我大宋与辽国军民之间的士气,将会完全逆转,且会令辽人作战的意志更加强烈,辽人不会再畏惧我大宋的军队,会相信胜利可以预期……如此种种,都会影响到北伐的结果,师朴若为率臣,又岂能不慎?唐康为何做不得率臣?并非因为他只是正五品上的中散大夫,而是因为率臣的眼光,必须要看得到战场之外的全局!”

说完,他又转向赵煦,躬身道:“师朴相公问臣,为何不毛遂自荐?臣为朝廷吏部尚书参知政事,出任率臣,自无不妥。然臣以为,此次北伐,是从一开始就犯了错误,如今要做的,是要纠正错误。”

吕大防不去理会众人各异的目光,稍停顿了一下,便继续说道:“朝廷故事,逢大征伐,必委任文臣为率臣,此乃是以文御武、文武相制的祖训,然自朝廷定计北伐,便分设宣抚左、右使,副使、经略招讨诸使司,大抵皆由文臣出任,如此反令北伐诸军,政出多门,军令不一!说到底,是朝廷虽委任章惇为宣抚左使,却并不真正信任他,故而又令唐康、陈元凤、蔡京辈分领诸军。既然如此,臣以为其实不必勉强委任率臣,但遣一阵前观察使督护诸军,以便紧急之时,临机决断,平时仍由枢密院遥领指挥各使司便可。”

议题突然再次被吕大防主导,顿时激起了一些人的不满,张商英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讥讽道:“吕大参这是恢复将从中御么?”

“没错!”吕大防坦然承认。这让崇政殿内顿时哗然,赵煦也是吃了一惊。

却听吕大防又慨然说道:“将从中御,虽有其弊,然密院有枢密会议,朝廷有御前会议,且河北道路已畅,汴京至幽州,急脚递也不过一昼夜多点,却是未必行不通。”他不屑的看了张商英一眼,又讥讽道:“况且,现在北伐诸使司凡有所议,动辄连章累牍的上表交议,与将从中御,又有何区别?”

张商英方要反唇相讥,但吕大防回了他一枪后,便不再恋战,而是转头向赵煦正色道:“臣以为,如今之计,不必再设率臣,但将北伐诸军,仍交由宿将指挥使便可。朝廷不惟当召回章惇,除章楶远在河东,仍有必要设使司外,唐康、陈元凤、蔡京,皆当尽罢使司,复以慕容谦、王光祖、燕超诸将为都总管,而改任唐康、陈元凤、蔡京为阵前观察使!至于田烈武,虽忠厚似金日磾,然使其将十万之军,亦非其所能胜任,朝廷可再遣王枢副代之为都总管,田烈武副之,再令内侍监军李舜举任阵前观察使督军,如此,以武臣领兵、文臣内侍为督军,各都总管皆奉枢密院军令行事,督军除紧急之时临机决断,平时只负责督察诸军奉行密院军令,领兵之臣皆为武臣,必不敢轻易违抗枢府号令,北伐诸军自然军令畅通,可除今日以文臣领兵之弊。而一切战略决于密院,诸督军、都总管皆知奉行之战略便是最终决定,从此也不必再争来改去……”

将从中御!

赵煦认真的听着吕大防的建议,一时间竟不禁颇为心动。

虽然极少公开谈论,但大宋朝的将从中御制度,主要是行之于太宗、真宗二朝,效果众所周知的很差,所以到仁宗朝,便悄然改变,开始实行派遣文臣为率臣统兵作战的制度,从范仲淹、韩琦至陕西抵御元昊开始,宋朝只要是采用文臣领兵的率臣制度的,虽说也有胜有负,但最后的结果都不算太差,而但凡采用将从中御进行指挥的,结果都很糟糕——包括在这个时空中没有发生的五路伐夏的惨败,也是因为赵煦的父亲赵顼没有采用率臣制度,而是采用了将从中御的指挥方式——但其实,在另一个时空中,赵顼也同样是知道将从中御的弊病的,他仍然采用了这种指挥方式,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当时他在朝中已经没有了可以真正信任的文臣去做率臣,所以,还不如由朝廷直接来指挥。

赵煦如今的情况,其实也差不多。

将几十万军队交到一个人手里,不论对方是文臣还是武臣,“毫无保留”、“信任”……这些词,都只可能是相对的。皇帝做出这样的决定,即便是有一个值得信任的大臣,也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与胸襟的。人们通常只看得到历史上那些臣子忠诚为国却被帝王猜忌而含冤惨死的悲剧,却不知这些所谓的“忠臣”大多数经不起深究,更看不到,因为信任臣下而使君主遭到反噬的历史悲剧不胜枚举,远远多过不幸的忠臣。这种反噬不仅仅是指谋反,也包括因为信任的臣子无能,败军辱国,并引发一系列糟糕的后果。

石越先后几次出任率臣,都有其特殊的理由,但同时也有赵顼与高太后的勇气与胸襟,但赵煦自认在这件事上,他没有他父亲和祖母那样的气度。

“猜忌”、“防范”,都不是好词语,但对于君主来说,它们永远比“信任”更可靠,更不会背叛自己。

但如果吕大防的建议真的可行,真的可以采用将从中御的指挥方式的话,他也不是非得在石越身上赌一把,还得煞费苦心的一边用他一边防范他。

但是,赵煦内心深处虽然很心动,他也愿意紧紧抓住军队的指挥权,但他觉得,既然有石越这个稳妥的选择在,似乎没必要去赌将从中御中是不是行得通。

北伐太重要了,赵煦在章惇身上,已经赌输了一次,他不想再输一次。

只是稍稍想了一下,赵煦便决定先含混回应:“吕大参所言虽不无道理,然恢复将从中御之制,牵涉甚多,仍需从长计议。”

说完,他便转头望向石越。

而正好便在此时,石越在听完吕大防的话后,也是惊讶的抬起头来,和范纯仁、韩忠彦无声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赵煦不知道,他的这三个宰相此时心里不由而同冒出来的念头,是吕大防的建议,竟未必不可行!

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好的制度,也没有绝对不好的制度。在宋朝,为什么保守的旧党有时会显得比追求革新的新党更切实际?因为各朝各代,制度之弊,多是因为过于保守落后,惟独宋朝,制度之弊却经常是因为太过于超前。宋朝那些被认为弊病丛生的制度,很多时候,并不是因为制度本身落后,而是它们不太适合当时的客观环境。

将从中御就是最好的例子。和陈腐的批评截然相反的事实是,这是超越世界八百年的先进理念与先进制度!然而,过于的超前,却让它变成了一项著名的弊政。

但在吕大防提出在北伐再次采用将从中御的指挥方式后,石越、范纯仁、韩忠彦却都敏锐的察觉到了这项制度的一线生机。

将从中御用之于西北边境,因为地形复杂,距离汴京又过于遥远,自然弊大于利,但用之于幽蓟,却未必行不通。虽然国初之时在河北也有过失败的教训,但那时宋朝的驿政不完善,官道也没有现在畅通,因此,过去不可行的事,现在未必就不可行。

说到底,将从中御最大的问题,主要还是枢密院与前线军队的沟通效率问题。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一昼夜的时间当然还是太长,但如果枢密院能把握好尺度,便如吕大防所说的,给予阵前观察使与都总管足够的临机处置之权,枢密院主要负责战略决定,以及统筹各军调度、后勤补给,仅以幽蓟战场来说,虽然不好草率的认定这种指挥方式一定行得通,但若不假思索的断然否决,那其实也是一种偏见。

不过,此刻的赵煦,即使知道他这三个宰相的想法,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毕竟在他心里面,还有石越这张“王牌”,哪怕这张“王牌”是一次性的,打完就得废掉,还有难以预料的后患,但是,想要赢得这世间真正重要的东西,又怎么可能不付出一点代价呢?

赢得北伐,收复幽蓟,他就有机会超越他的父亲,甚至是成为宋朝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帝,看看在他治下已经和将要发生的事情吧——在政变中继位,经历过祖母的垂帘听政,但终于平安亲政,亲政之初,就击退辽人的入侵,收复了失陷一百多年的幽州,并顺便铲除了前朝留下来的权臣,巩固了皇权,大宋在他的治下,注定将走向前所未有的鼎盛时代!

历史永远是以成败论英雄的,赵煦觉得自己的一生将会是一个传奇,他觉得自己甚至有机会成为继唐太宗之后最伟大的皇帝!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赵煦就觉得自己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身体都禁不住的颤抖。

因此,有何必要,再节外生枝?

他也不想再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岔开重点。

他望着石越,目光热切,却语气温和:“今日之事,子明相公以为当如何应对?”

顿时,崇政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石越的身上。


崇政殿中,给三位宰相设的座位,都是金棱七宝装乌木制的折背样扶手椅,漆着深红近紫的漆色,方方正正,形制简单,所谓“折背”,是指椅背低矮,只有通常椅子椅背的一半高,因为它的目的不是用于倚靠,而为了端正仪态,这也是当时士大夫们平时最喜欢坐的一种椅子。此时,石越端坐椅中,双手笼于袖内,抬头回视着皇帝赵煦,却恪守着礼仪,视线稍低,没有与赵煦的目光相对。

石越此时还不知道潘照临的死讯,更不知道赵煦在心里的谋划。但他知道,赵煦此时问他,是希望他履行当日的承诺,他曾经给皇帝派过“义不容辞”的定心丸,现在,赵煦在向他要求兑现。同时,他也知道如果自己在这个时候再度出任率臣意味着什么……

李清臣能想到事情,他也想得到。

而且,崇政殿内他的同僚们的微妙态度,更让他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

他其实没那么在乎皇帝或者他的同僚们都猜忌他,这是正常的。

石越担心的是自己。

虽然在外人看起来云淡风轻,也并没经历过什么动人心魄的事情,甚至都没找人好好商量过,石越就在安平大捷后,坦然的交出兵权,做出了准备漂亮的离开舞台的决定,但这种事情,其实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石越自己知自己的事,这对他,并不是那么容易。

直到现在,石越的内心深处,其实还是有些恋恋不舍。他只是一直在努力说服自己罢了,花更多的时候陪伴家人,有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此事——他需要用亲情来克服自己对离开权力中央的不舍。

此外,安平阅兵时发生的事情,石越也不天真,他当然知道如果不是有人想陷害他,就是他左右有人想谋求非份之福。

而如果他再一次掌握兵权,机会就将再度出现。而且是比以前更好的机会——对很多人都是——这一次,成功的机会,比安平大捷后要大得多。

做诸葛亮大概是不太可能了,那得需要赵煦甘心配合做刘禅。所以,多半只能选择做司马懿或者桓温。

而犹为艰难的是,石越从来不认为司马懿或者桓温是“奸臣”,这倒不是因为石越觉得忠君很可笑很迂腐甚很“落后”,只要在一个正常的时代,忠诚就永远是宝贵的品质,哪怕是愚忠,也是值得尊重的。如果出现了相反的情况,出问题的也绝对不会是忠诚,而是别的什么。但司马懿和桓温的情况不同,如果说曹操还曾经背叛过他的同伴的话,司马懿所属的颖川士族,就从来不是曹魏的臣子,他们反而正是被曹操背叛的人,虽然在他们的时代,人们对忠诚有着极高的标准,但要说司马懿是“奸臣”,还是太过份了。至于桓温,在石越心中,一直是个英雄。

如此一来,诱惑就更大了。

但拒绝的理由依然还在哪里,没有任何的改变。

而且桓温就是石越最好的教训,这个史上最不合格的权臣,对于抵抗他的士族,始终举不起屠刀,只是幻想能够北伐成功,收复中原,建立功勋,士族们就会心悦诚服,到最后,摆出一个偌大的阵仗,却连一个谢安都下不了狠心杀掉。

最终,北伐没有成功,东晋的弊政也没能改革,皇帝也没做成,在和东晋士族的扯皮中,英雄迟暮,徒然慨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石越自问自己的性格,大概比不上司马懿,顶多也就是另一个桓温。

说到底,他依然只是一介书生,是举不起屠刀的人。

所以,石越并不想让自己再度去经受诱惑、接受考验,这种事情,经得起第一次诱惑,并不代表经得起第二次,经起得第二次,也不代表经得起第三次,每一次都是全新的诱惑,全新的考验,永远不可能有免疫的说法。

他也更不想让自己陷入到非得做自己不擅长的事不可的境地。

然而,石越也下不定决心直接拒绝皇帝,对赵煦的承诺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原因,石越已经不太在乎是否会得罪赵煦了,石越真正担忧的,是如今的北伐,已经确确实实有了兵败的危险。虽然一再让自己学会放下,相信宋军就算受挫,也不会重蹈宋太宗和曹彬的覆辙,不至于遭遇过于严重的溃败,也要相信大宋的国力今非昔比,即使大败,天也塌不下来……但是,真的要放下,其实很难。

如果未来真的发生了最坏的情况——不去谈任何高深的事情,北伐有数以十万计的军队与民夫,若真的再次遭遇大败,就是数以万计的人死在幽蓟,上十万的家庭因此破碎——而自己明明有机会挽救这一切,却因为种种原因放弃了责任,临阵退缩了,石越相信自己一定会后悔,一定会内疚。

这几天的时间里,石越虽然多多少少有了一些心理准备,却始终都没有找到太好的应对方法。但如今北伐的局势,即使赵煦不打他的主意,石越也做不到置身事外,而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坐着等待的人,他已经习惯了在面对困境的时候,在前方看起来已经无路可走的时候,努力的去开辟一条新的道路,寻求脱困的可能。

石越这几天中的沉默,并不是在逃避。

自熙宁以来,石越在这个时代,所见到的最好的东西,就是这个时代的士大夫,无论是韩琦、富弼,还是王安石、司马光,还是范纯仁、韩忠彦、吕大防……都是勇于担当的人,他们似乎永远愿意将天下的责任,担在自己的肩膀上,从无畏惧与退缩。

便在今天,石越又亲眼见到,范纯仁、韩忠彦在怀疑本身能力的情况下,也没有推掉他们应当承担的责任,愿意站出来出任率臣。

现实不是童话,敢于承担责任的人,当然也会犯更多的错误。过去的石越,经常在意的,是他们所犯下的种种错误,但和这些人相处了二十几年后,石越在改变着大宋的同时,也被大宋所改变。比如,此时此刻的石越,心里面是绝对认可并尊重范纯仁、韩忠彦、吕大防的责任感与担当心的。

有着这样同理心的石越,会选择妥协,选择放下,选择退让,但绝不会选择逃避、选择退缩。

他一直在耐心的了解各方的想法,思考解决的办法,等待说话的时机。

他知道,赵煦迟早会将球踢到他脚下的。

果然,他感觉到了赵询投过来的目光,听到了赵煦的询问。

“陛下。”石越朝赵煦欠了欠身,但他没有直接回答赵询,而是提出了一个问题:“召回章惇,任命新的率臣,如此便真的能解决北伐的问题么?”

5

石越的反问,让崇政殿中的众宰臣们都非常的惊讶,因为他的话中似乎在暗示反对召回章惇,而赵煦在惊讶之余,更是以为石越为了逃避对自己的承诺,竟准备力挺章惇,心中不由有些恼怒。

“那以石相公之意,又当如何?”不快的赵煦连对石越的称呼都变了。

“孙子云安国全军之道,在于兴师致战,当合于利则动,不合于利则止。”石越环视殿中诸人,淡淡说道:“喜恶、道德、名誉、历史恩怨,都不应当成为战争的理由。发动一场战争与结束一场战争,只能由一件事情来决定,那就是利益!”

“孙子说的话,当然不是圣人之道,甚至颇违《春秋》之义。”石越没有给蠢蠢欲动的反对者机会反驳自己,“在何种情况下可以发动战争,我们自是应当奉圣人之教,以春秋大义为本。然孙子以善用兵而为后世尊崇,《孙子兵法》所论,皆是如何才能赢下战争,故圣人教我们应当为何而战,而孙子则教我们如何取得胜利,避免失败,二者亦不可偏废。不知为何而战固然可悲可叹,然再应当打的战争,若不能取得胜利,则不仅毫无意义,更对国家有害。数以万计的军民会因为战败而死,朝廷的财力也会因此困窘,圣人亦绝不会支持这种愚蠢的战争。”

包括赵煦在内,殿中所有想援引儒家经典,尤其是《公羊传》驳斥石越的人,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已经先被石越这一番话,将一肚子话给生生堵了回去。

石越仿佛毫无觉察,只是继续说道:“因此,若我们想赢下一场战争,还是应当抛开其他所有种种,单纯的只用‘利’来考量,何时当发动战争,何时当结束战争。所谓‘利’,亦有两面,一则为利益,一则为利害。”

“我大宋北伐的利益是什么?人人皆知,是收复山前山后的燕云故地,可以让河北变成大宋的腹地,让汴京变得更加安全,燕云的土地人民,相对来说倒没那么重要,一场大战下来,没个二十年,燕云诸州恢复不了元气,朝廷在二十年间,每年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去反哺燕云诸州,为的,就是那个长远的安全。”

“但实现这一切的前提,是朝廷在庙算之时,认定安平之败后,辽军已无力阻止我北伐诸军。而北伐之利害,则正是倘若辽军并未如预想的那样无能为力,而是逐渐稳住了阵脚,甚至反而能威胁到我北伐大军的安危。倘若北伐战败,不仅一切预想皆成泡影,对我大宋来说,也会是一个沉重打击,这一场战争将是两败俱伤,甚至我大宋会伤得更重一些。”

石越的这些话,可不是赵煦想听的,他冷冷的打断了石越:“石相公,北伐还没有战败呢!”

“这也是臣想说的。”石越不亢不卑不冷不热的回道,“此前,朝廷庙算,北伐利大于害,成功希望极大,故而兴师北伐,但如今之势,以臣之见,若仍用章惇之策,未来胜负之数,恐怕是负多胜少,而即便更换率臣,改弦更张,然无论由何人出任率臣,胜负之数,最多也只有一半一半,即便最终获胜,也必定是一场惨胜,代价会极为沉重。”

“石相公说什么胜负之数,这是能未卜先知不成?”赵煦忍不住讥讽道,“否则,这胜负之数,又是如何而来?”

石越也不生气,从容回答:“臣非是能未卜先知,说到底,这也只是臣的一点愚见罢了。”

但并不只是赵煦不同意石越的判断,许将便忍不住说道:“但子明相公所谓胜负之数,未免过于长他人志气。我北伐大军虽攻取幽州不甚顺利,然二十万大军,未有损伤,而辽军乃新败之军,仅能龟缩于幽州城中,据城坚守,耶律冲哥在山后迟迟未增援幽州,说得好听一点,是虎视眈眈静待时机,但山前诸州,乃是辽国财赋重地,战场之上,瞬间万变,他又焉敢确信我军一定攻不下幽州?耶律冲哥坐视我军围攻幽州,必有其不得已之处,或是惧于我北伐大军兵威之盛,不敢轻举妄动,或是其平叛之后,士卒疲惫,不堪再战……然不论是出于何种原因,总之辽军之形势,亦并不乐观,胜负之数,无疑仍是利于我大宋。”

石越转头看了许将一眼,又扫了一眼殿中众人,见许多人脸上都露出认同之色,又耐心解释道:“冲元公所言,不无道理,然我做此判断,并不只是因为耶律冲哥。”

“不是因为耶律冲哥?”众人都露出惊讶不解之色,李清臣忍不住问道:“莫非子明相公是在担心耶律信?”

石越摇了摇头,“辽人最难对付的,并不是两耶律。两耶律虽是一时名将,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根之水,无源之木,是不足为虑的。辽人真正难以对付的,是萧佑丹!”

“但萧佑丹已经死了。”张商英立即知情识趣的接了一句。

石越朝他点了点头,又转向赵煦,幽幽叹了口气,“没错,萧佑丹的确已经死了,但他改革之后的宫分军制度仍在,他给辽国留下了一份殷实的家底,让辽国在危急之时,能爆发出让人不得不担忧的战争潜力。北伐于我大宋而言,或只是收复汉唐故土,然于辽国而言,却是涉及到国家兴衰存亡之战,想要夺取幽州,不付出惨重代价,是不可能成功的。我大宋虽集结了二十万大军北伐,但辽人是在自己经营一百数十年的土地上作战,他们能集结的军队只会更多,萧岚已证明他不是无能之辈,耶律冲哥更是一时名将,辽主还率领着自己的御帐亲军在中京,随时也可能南下,无论谁做率臣,面对这般局面,能有一半的胜负之数,便已是不错。更可虑的是,据臣之估算,就算打赢和耶律冲哥的决战,在萧佑丹的宫分军制度下,辽国应该还能征召最后一次军队,才会彻底山穷水尽走投无路。虽说最后一次被征召的宫分军战斗力肯定远不如今,然我军的情况,到时候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便如微仲公所言,战争之胜负,许多时候不只是由战场之上的因素决定。除非能够一鼓作气,势如破竹的击溃辽军,瓦解辽人抵抗的意志,否则,只要战局陷入到僵持阶段,北伐,就一定会是一场苦战。”

“那又如何?”赵煦慨声问道,“事已至此,难道还能退缩不成?狭路相逢勇者胜,畏首畏脚,又有何用?上下一心,戮力求胜,我大宋国力,远胜辽人,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获胜的,必是我大宋!”

“陛下,不惜任何代价这种话,用于两军阵前鼓舞士气可以,用于两国谈判时空言恫吓可以,用于报纸之上激励民心亦可以,然惟独不能用于这庙堂之上。”石越毫不客气的给热血沸腾的赵煦泼了一盆冷水,“世间的确有无价的东西,然而,会被陛下与大臣们在崇政殿中慎重会议的事物,都是有价格的。燕云十六州若果真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收复的故土,那么太祖、太宗一直到高宗的历代列祖列宗,又为何没有那般去做?”

“放肆!”赵煦被石越问得语塞,不由恼羞成怒。

但大宋朝的宰相,没几个人会在乎皇帝这种程度的愤怒。石越只是朝赵煦欠了欠身,便继续说道:“陛下若以为臣无礼,可治臣不敬之罪。然臣以为,如今是该慎重思考,北伐取胜所需要付出的代价的时候了,也到了该认真衡量,北伐战败的可能会有多大的时候了。”

说完,石越又转向殿中诸相,真诚的说道:“诸公皆朝廷之肱骨,应当知道,若北伐需要付出的代价过大,战败的风险过高,朝廷最该做的是什么!至于多大的代价才是过大,多高的风险才算过高,每个人的看法都会不同,诸公心里也有自己的分寸,我无需置喙。我所乞望者,只是诸公此后所做之判断,皆是在认真权衡过利弊之后的结论。”

石越说完之后,崇政殿诸相,皆陷入沉默。

赵煦见此情形,只觉诸相皆在动摇,一时忧怒交加,不由怒声喝道:“不论如何,朕都皆不允许北伐仓皇收场!”

“军国大事,恐怕由不得陛下任性!”石越还来没得及说话,吕大防已经先不客气的将赵煦给顶了回去,“北伐若有道理,臣等自会支持北伐;北伐若无道理,这天下也不只是陛下的天下。”

石越谈“利”,吕大防讲“道理”,赵煦心中暴怒,却发泄不出来,憋在心里,更是让他有一种抓狂的感觉。

然而,殿中没有一个大臣敢在这种事情上,站出来反驳石越和吕大防。只要瞥一眼正在殿角默默记录的史官,就知道此时站出来帮皇帝说话,几乎就是主动去国史《奸臣传》上预定一个名额,而皇帝又未必能回报在此时的支持,便如石越所说的,这崇政殿中的事情,都是有它的价格的。得不到足够的回报,便没有人会去无缘无故的付出。

但这也让孤家寡人的赵煦越发的觉得愤怒。

他盯着石越,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咬牙切齿一字一字的问道:“那石相公的意思,是要朕退兵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紧了石越。

石越摇了摇头:“臣并非主张此时退兵。”

小皇帝还是年轻了一点,有点沉不住气,但石越很清楚,如果他真的是主张此时退兵休战,这崇政殿中,恐怕不会有人支持自己。要不然,他也不需要绕这么大一圈,讲这么多大道理,目的也只是提醒殿中诸相,认真去思考北伐的代价与风险。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沉没成本”,大宋已经在北伐上付出了这么多,又没有真的遭遇战败,军国大事又不是儿戏,要提前中止北伐,没点切切实实的危险,不要说那些此前极力鼓吹、支持北伐的大臣不会答应,就算是范纯仁,也同样不会轻易同意。

只不过,殿中诸相都是经历过无数风雨的人,在石越没有真正表露自己的意图前,他们也不会着急表达自己的意见。

果然,此时听到石越说他并非主张退兵,殿中诸相,都神色如常,没有半点的惊讶。惟有赵煦一脸愕然,莫名其妙的望着石越,不知道他在弄什么玄虚,但心里却又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他忍不住问道:“那相公究竟是何意?”

“臣以为,若北伐的代价过高,风险过大,就该同时考虑战场之外的手段。北伐想要达到的目的,不见得非要通过战争才能得到,战争威胁比起战争本身,才是更有效的方式。”

赵煦愣了半晌,才明白石越的意思,“相公是想和辽人谈判?”但他马上摇了摇头,“朕不同意!”

“陛下为何不愿意?”

“谈判能谈出什么?”赵煦讥讽道:“纵有苏张为使,辽人难道会将幽州拱手让出么?谈判只会给辽人更多整军备战的时间!”

“不试试又如何知道呢?”石越淡淡说道,“况且,谈归谈,打归打,北伐该如何还是如何,朝廷不会有什么损失,辽人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两军僵持之时,原本就是谈和的最好时机,双方皆有所恃,又皆有所惧,那就有机会妥协让步,达成交易。”

“这便相公想要的么?”赵煦不以为然的讥讽道,“若辽人愿意归还燕云十六州,朕何乐而不为?朕愿意遵太祖皇帝之遗命,按燕云十六州的汉人户籍丁口,向辽主赎买!只要辽主肯答应,此后两国可以永缔盟好。”

“看来陛下并未明白臣刚才为何要请殿中诸公认真考虑北伐战胜的代价与战败的可能。陛下,惟有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处境,才能做出理智的决策。陛下的条件,若在北伐之前和辽人提出,未必不能谈一谈,然而事到如今,再提出这般条件,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石越用诚恳的语气,说着让赵煦觉得无比刺耳的话。他勃然色变,冷笑道:“那相公以为什么样的条件,才不会自取其辱?相公不要忘记自己说过的话,要在和谈中,达到北伐想要达到的目的!”

“陛下若想要燕云十六州,靠和谈自然是没办法。但陛下若是想让河北成为腹地,汴京不复受到辽人的威胁,则未必不可能。”

“朕倒要听听相公的高见!”

“臣以为,于我大宋而言,最重要者乃是燕云十六州地理形胜之利,而于辽人来说,燕云十六州则是其财赋之命脉,如今两国数十万大军对峙,我军固然有战败之可能,然辽人更无必胜之把握,且辽人更害怕失败,更无法承担战败之后果,因为那很可能让辽国就此衰败乃至分崩离析,辽人只是为了避免那样的命运,而不得不决一死战。因此,若朝廷提出的条件,能够兼顾自己的利益与辽人的处境,双方便有可能达成盟约。”

赵煦讥讽道:“只恐世间难得两全法!”

“若陛下真的能看清北伐如今之处境,两全之法,未必没有。”石越轻轻的顶了回去。

赵煦大怒,但想了一下,此时发作多半只能自取其辱,终于还是忍住。

石越又看了一眼正认真听自己说话的范纯仁、韩忠彦、吕大防、许将等人,方又继续说道:“北伐大军如今已控制涿州、易州、固安等地,半个析津府已落入我大宋手中。若朝廷以让出现今占据的诸州,再加上一定的补偿为条件,与辽人商议换取其西京道的云、应、朔三州,和谈便有机会开启。”

“这个……”赵煦还没来得及说话,韩忠彦便已忍不住插话道:“子明,恕我直言,这个条件,辽主是断然不会答应的。让出山后的云、应、朔三州,日后若朝廷撕毁盟约,辽人恐怕不仅守不住山前诸州,连中京都会处在我军的威胁之下。”

“这当然只是漫天开价。”石越笑道,“辽人虽然不会同意,但以燕换云,这个开价在表面上,仍在合理范围之内,辽人便会知道朝廷有谈判的诚意。”

“那子明最终想达成什么样的盟约呢?”范纯仁也不禁有些好奇。

“在现在辽国的南京道,建立三个独立的诸侯国,做为两国的缓冲!”石越的答案,让所有人都感到匪夷所思,“分割涿州范阳、蓟州渔阳、幽州析津府,建立三个独立的诸侯国,并从辽国宗室中挑取合适的人选,出任诸侯王,其中范阳国的诸侯王,由我大宋自辽国宗室中挑选,其余两国则由辽主自行决定。三国可以有自己的军队,自行任命官员,自行决定王位继承者,但三国也需要同时向大宋与大辽称臣纳贡,为两属之国,并须缴纳与绍圣七年诸州赋税相当或稍高的贡赋,宋辽各取一半,大宋此后再将应得的一半,转赠给辽主。做为回报,由大宋与大辽一同为其提供保护,若宋辽两国中,有一国背盟进攻任何一位诸侯,三诸侯便自动与另一国结为盟约,共同抵御背盟者……”

随着石越说出他的设想,殿中诸相都由最初的惊讶、匪夷所思、不以为然,转而开始认真思考这个设想的利弊与可行性。

“幽蓟之地,安禄山昔日曾以此乱唐,若单独只设一个诸侯国,假以时日,若有雄主,说不定会成为另一个祸患,不可不防,然一分为三之后,三个诸侯国都不足以对宋、辽两国造成威胁,而有此三诸侯国为缓冲,我大宋再也不必担心辽军会直接威胁到河北乃至汴京,而辽国也不必害怕我大宋攻取幽州后,会威胁到中京。且辽国不仅仍能保有南京道的赋税收入,三个诸侯国也都是耶律氏的支属,此俗语所云肉烂在自家锅里,辽国依然有各种办法发挥其影响力,比起与我北伐大军拼个鱼死网破,最终即便取胜也会元气大伤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结果。于我大宋而言,幽蓟地区本就以汉人为主,在其从辽国统治中独立之后,即便其诸侯王仍是耶律氏,但迟早也会变得亲宋,尤其是辽国每年都要征收其巨额贡赋,而我大宋却分文不取。比起强行攻取幽蓟需要和辽国拼个你死我活,即便获胜也要付出惨重代价相比,若能通过和谈获得这般结果,亦足以满意。”

“那只是相公满意,朕并不满意,北伐二十万将士也未见得满意!”

石越的说辞,让范纯仁、韩忠彦、吕大防等人明显流露出意动之色,连许将、李清臣等人也若有所思,显然在认真权衡这个方案对于自己、对于宋朝等各个方面的利弊,这让赵煦再度焦虑起来。这样的结果,是他绝对不甘心的。

“朕不同意相公所说的条件,朕已经向辽主开出了议和的条件,相公的条件顾全了辽主的脸面,那朕的脸面又由谁来顾全?”赵煦质问石越,“除非相公所说的三个诸侯国,皆由我大宋宗室任诸侯王,否则,朕满意不了!”

他现学现卖,当场向石越漫天要价,给他的主张设置障碍,但扫了一眼殿中诸相的表情,赵煦便知道自己仓促之间,开价离谱了一点,连忙又补了一句:“总之,在形势明朗之前,朕不会同意议和,议和也议不出对我大宋有利的条件!”

这殿中一众重臣,虽然对石越所说的议和条件很感兴趣,但大多数人,心里面还是有些不甘心的,多多少少,都抱着再等一等,让形势明朗一点再做要不要谈判的决定也不迟的想法。赵煦无意中说的这句话,却正好歪打正着了。

但赵煦并未觉察到这一点,他担心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情况会变得更加复杂,趁着没有人插话,便赶紧转移话题,质问石越:“石相公可还记得当日答应过朕什么?”

“臣自不敢忘。”石越欠身回道:“国家有事,臣义不容辞。若陛下肯答应臣所提条件与辽人议和,臣明日一早,便赴河北,保证绝不负陛下、朝廷所托。”

一开始计划的如意算盘,一个也没打响。石越又给所谓的承诺,加了这么一个附加条件,赵煦气得哆嗦,他板着脸看着石越,冷冷的说道:“相公若不愿意,朕亦不勉强!议和之事,休要再提!”

讨论了大半天,最终什么结果也没有,还憋了一肚子气,赵煦也没心思再讨论下去了,正要退朝,突然瞥见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枢密副使王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得没好气的问道:“王枢副可是有何话要说么?”

王厚的确是有话想说,但他是个武臣,不得不多考虑一下场合问题,正在那里犹豫,冷不防被皇帝点名,吓了一跳,但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站了出来,说道:“陛下,朝廷计议已久,然至今难以定议,但幽州城下一直放着章惇和唐康不管,亦不是个办法,臣在想,是否先权宜处置一下?”

他一面说,一面小心看了一眼石越、范纯仁、章惇、吕大防、许将等人一眼,心里惴惴不安。因为他想说的并非只是纯粹的军事意见,如今这个场面,由不得他不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踩进什么漩涡里,再也爬不出来。

但这却是这一天以来,赵煦听到的惟一稍稍顺耳的话。

“卿欲如何权宜处置?”

“朝廷既想再试一下能否攻下幽州,又担忧山后的耶律冲哥不得不防,不如稍稍做点长久打算,让唐康、慕容谦部退守涿、易,与蔡京、燕超一道,保护后方粮道并防范耶律冲哥东出,同时干脆下令章惇放弃急攻幽州的打算,让他和田烈武、陈元凤做好长久围困幽州的打算,停止攻城,在幽州城外扎好营垒,筑起长墙围困幽州,朝廷则尽快给章惇、田烈武补充兵员,增调禁军或者干脆组建几支新军去增援田烈武,助其围城……”

王厚还是不希望冒险。他这个方案,如果是在今天朝议的开始阶段提出来,绝对是两面不讨好,恐怕立即就会被所有人异口同声的否决,然而,在这个时间点提出来,给人的观感却全然不同。

在韩忠彦等支持唐康的人听来,王厚的方案和唐康的主张本质上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认清现实,由战略进攻转入战略相持,只不过唐康和慕容谦想要做的更彻底的一点,他们想要全线回守涿、易线,降低宋军补给难度,做全面相持的打算;而王厚的建议就真的只是权宜之计,他将双方的立场折中了一下,宋军继续维持对幽州城的压力,保留了章惇的一丝脸面,也保留了章惇的一丝希望,同时也是赵煦的一丝希望。

如果真的实施这个计划,宋朝的投入将成倍的增加,一方面要维持在幽州城下大军的长期补给成本将极其高昂,而且风险也会很大,另一方面,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如果唐康、慕容谦部撤离幽州,所谓的“围困幽州”就是一个笑话,双方顶多就是在幽州一带对垒而已,宋朝必须加大兵力的投入,保守估计也要增兵五万以上,才能重新恢复围城的可能。然而,缓不济急,无论是增调禁军,还是组建新军,最快也得一两个月。

所以,韩忠彦等人觉得王厚的建议,实际上就是在最近一两个月内,宋军由攻转守,不过是唐康和慕容谦去涿、易构垒防线,而章惇、田烈武和陈元凤一道,就在幽州城外构筑营垒进行防守。

而在赵煦等人听来,王厚的建议避免了章惇那种孤注一掷的风险,也没有要求放弃幽州,还做出了积极进取图谋幽州的姿态,这是一个增加兵力,以便兵分两路,让唐康、慕容谦去防守耶律冲哥,让章惇、田烈武去专心攻打幽州的稳重而不失进取的方案,并且兼顾到各个方面的立场……

在经历了漫长的争吵、争论,一个个的新方案提出来,又一次次的被否决,加上吕大防的将从中御,石越要求的和谈,皇帝的坚持,顺带还夹杂着皇帝与石越火花四溅的冲突……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时候,有一个妥协的过渡性方案,真是松了一口气。

于是,赵煦简单的征询了一下众相的意见,王厚的方案,竟戏剧性的无人反对。

但范纯仁和韩忠彦马上就对他们此时的妥协感到了后悔,他们根本没想到,受到了刺激的赵煦,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行动力。

他立即决定采纳王厚的建议,并下令王厚马上挑选将领,募集兵士,组建四支新的步军,列入振武军编制,同时令许将负责计算、筹措新增的军费。

许将早就预料到军费可能不足,趁机当廷叫苦,要求政事堂同意发行一笔短期盐债,否则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筹措到足够的军费。而到了这个地步,范纯仁等人再不想增加军费,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北伐陷入困境而完全不做任何妥协,况且是刚刚同意的事情,想反悔也开不了口。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之后,范纯仁等人总算同意,增发一笔为期三年,总价三百万贯的盐债充作北伐军费。

这点钱显然不够,范纯仁等人的想法是,稍稍做点让步,顾全下赵煦的面子。这笔钱就当成是给北伐的备用补给了。想新建四支振武军,六万禁军步兵,光是盔甲、兵器、战袍等基本费用,就需要近五百万贯才能置办得下来……一文钱难得英雄汉,何况缺口是几百万贯。

然而,他们没想到许将早有准备,他马上又借口军费仍然不足,提出大举拍卖一百座矿山,以筹措一千万缗的经费,将其中一半用于北伐,另外一半,则用于建立火铳局,负责对屯兵厢军、教阅厢军、各路巡检、衙役捕快进行火铳训练与换装——许将的理由是,可以以此为诱饵,趁机扩大拍卖生产、贩卖包括火铳在内的指定兵器的公牒,也就是特许牌照,只要将这个全面换装火铳的消息传出去,并向外宣布初期换装经费就达到五百万贯,这一批计划拍卖的十张公牒,他至少都可以卖出五百万贯,而这笔收入可以全部调拨为北伐军费。

这两个计划,哪怕是范纯仁都难以反对了。和发行盐债不同,这两个计划背后,将会至少有数十个家族由此受益,表面上是公开拍卖,但实际上一般人也入不了场,受益的家族,必然和朝中手握实权的大臣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反对肯定是没用的,况且旧党和石党本来就主张将矿业生产与兵器生产交由民间运营,所以,每次只要有新党的宰执提出类似的计划,在朝中基本上就不会遇到阻力。

但如此一来,王厚的方案,竟诡异的得到了全面的实施。此时连韩忠彦也只安慰自己,组建四支振武军,就当是有备无患了。

而手里突然之间多出了一千三百万贯的北伐预算,虽然因为计划要组建四支新的振武军,盔甲、兵器、战袍等基本费用,加上其他各种开支,就花掉了一大半,再加上剩余部分还要用于北伐诸军的补给,基本上钱还没到手,就已经花光了,但这对赵煦来说,却已经是难得的宽裕了。他终于可以挺直腰杆下令,加大向西夏、青唐、大理采购马匹的规模,也终于能够从中拨出一笔钱来,下诏征发天下囚犯至雄州,重修雄州城……

有了钱以后,连做皇帝这件事,似乎都要愉快多了。

到这次廷议结束之时,赵煦的心情,也总算平遂了许多。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赵煦就能够原谅石越的“背叛”。

回到福宁殿,赵煦回想起在崇政殿发生的事情,依旧郁郁难平,在寝殿稍稍休息了一会,但总觉气闷,坐也坐不住,也没有心思看奏章,想了一下,遂决定摆驾熙明阁,又让内侍召李清臣去熙明阁陪驾。

熙明阁位于禁中西南,和两府就隔了一条街,赵煦到熙明阁时,在政事堂值日的李清臣,早已在阁前等候。

赵煦也不让其他人跟随,只让庞天寿和李清臣陪同,三人缓步登阁。

这熙明阁内,收藏着高宗赵顼的手稿及各种遗物,阁顶则供奉着赵顼的遗容,并有熙宁一朝一些已故重臣的画像配享陪祀。

赵煦自入阁之后,便一直沉默不语,只是在他父亲的各种遗物前流连观看,一直到登上阁顶,向赵顼的遗像上香拜祭后,又久久伫立于遗像之前。皇帝明显有心事,李清臣和庞天寿也不敢多嘴,只是小心陪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煦才终于离开他父亲的遗像,扭头看向陪祀左右的王安石与司马光的遗像,正好王安石画像前的香堪堪燃尽,赵煦信手从香案上拈起三柱香来,亲自点上,插进香炉。然后,没头没脑的说了他到熙明阁后的第一句话:“日后石越也会陪祀熙明阁吧?”

李清臣愣了一下,但皇帝有问,他不好不答,只好老老实实回道:“以子明相公的功绩,入阁陪祀的殊荣,应当不会旁落。”

“王安石在左,司马光在右,那他应该在王安石的下首?”

“应当如此。”李清臣小心回道,“熙宁诸臣,除王舒王和司马陈王外,子明相公居第三,亦是实至名归。”

赵煦又问道:“韩琦、富弼、文彦博他们,依礼法,该在宝文阁?”

“宝文阁供奉仁宗、英宗御集、御书,韩琦、富弼、文彦博功业,主要还是在仁、英二朝,自当陪祀宝文阁。”

赵煦点了点头,说道:“也难怪石越不肯为朕尽力,当年韩琦、富弼、文彦博,亦不肯为高宗尽力。”

皇帝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李清臣心中却惋如炸起一个惊雷。他和石越交情本就淡薄,前几次朝议,和石越更是多有分歧,自是无意为石越说话,但这种话题,牵涉太广,由不得他不小心翼翼,当下只能委婉回道:“陛下,高宗曾御笔亲题韩忠献公两朝定策元勋……”

但话未说完,已被赵煦打断,“石越亦未始无定策之功,熙宁十八年平石得一之乱,石越功莫大焉。然定策平叛,他效忠的是先帝,而非朕……”

李清臣到此时,已经知道今日这熙明阁之行的话题轻松不了了,他连忙打起精神来,小心应付:“高宗与陛下父子,本是一体。”

“终究还是不同的!”赵煦摇了摇头,忽然说道:“参政,安平的案子,幕后之人,十有八九,是石越原来的门客潘照临。”

李清臣心中又是一声惊雷,但他脸上却什么也没有显露出来,只是试探问道:“可是职方司查到了什么证据么?”

“哪有什么证据?!”赵煦冷笑道,“职方司的结论,和潘照临毫无关联,潘照临反倒是受害者……”

“那陛下便不可言潘照临乃是幕后之人。”李清臣并没有多问细节,而是语重心长的劝道。

赵煦又是一阵冷笑,“朕当然知道,说了又有何用?无凭无据,死无对证!”

李清臣又是一惊,“陛下说的死无对证……”

“潘照临死了。”赵煦语气冷淡的说道,旋即又补充了一句:“和职方司无关,和朕、和朝廷都无关……”

李清臣听到“潘照临死了”五个字时,脸色都白了,直到听赵煦说完,才稍稍松了口气,问道:“石相公知道了么?”

赵煦摇了摇头,却又语带讥讽的说道:“朕正想着将此事告诉石越,顺便,将职方司调查安平一案的卷宗,也给他瞧瞧!”

“若如此,石相公便只能辞相了。”

“辞相便辞相罢!”赵煦突然愤愤的低声吼了出来,“朕于石越,已是格外优容,他却始终不愿为朕尽心尽力,一直敷衍以对,此是人臣事君之道么?!此是人臣事君之道么?!既然如此,又何必让他再在朝中尸餐素位?!”

石越要罢相,李清臣本是乐观其成,但他又理智的觉得这个时机不太妥当。此时罢免石越,必然会引起朝野清议的轩然大波,会有无数人反对、劝谏,虽然是石越主动辞相,但李清臣甚至担心门下后省会有给事中封驳……最终的结果,反而是在增强石越的影响力。更何况,在这个时间点罢相,日后北伐若真有什么万一,所有的责任就真的和石越完全无关了,人们到时候反而会加倍想念石越,这几乎是在为他复出埋下伏笔。

正琢磨着怎么样劝皇帝再忍耐一阵,却听赵煦又愤愤不平的说道:“参政一直对朕说,石越实无不臣之心,韩忠彦也一直和朕说,石越绝非权臣——安平大捷之后,缴解兵权回朝,足见其忠,改革门下后省事,亦非权臣所为,今日又是宁可与北朝议和,亦不愿为率臣率兵收复幽蓟——便如参政所言,这是能做司马懿、桓温的机会!呵呵!有此三事,可谓天下咸知其忠!自今日之后,若尚有人疑石越之忠,大约会被人嘲讽为有眼无珠、用心叵测罢?”赵煦几乎是有些刻薄的反讽着,“便如安平一案,人人皆说,就算潘照临真是幕后之人,石越亦必不知情。呵呵……理虽如此,然潘照临如此奇士,其投身石越幕府,又岂得无原由?!”

皇帝这番诛心的话说出来,李清臣几乎有些同情石越了。而一旁的庞天寿,更是听得冷汗直冒,小心的将自己缩在一边,不敢弄出半点声响来。

却听赵煦又讥讽道:“呵呵!忠臣!难道当日太祖皇帝,便不是周世宗的忠臣么?!”

他话音刚落,熙明阁外的天空,几乎在刹那间,突然便阴沉了下来,一时狂风大作。

赵煦走到窗边,望着熙明阁外,席卷整个禁中大内的大风,脸色黑沉如铁。

便在此时,自楼梯处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小会的功夫,已经做到内东头供奉官的童贯出现在了熙明阁顶楼的门口。

入内省内东头供奉官的职掌中,很重要的一项是负责通进边疆奏报与机速文字,也就是凡是不经由通进银台司、进奏院进呈,不经过两府,直呈皇帝的奏章,也就是其他朝代所谓的“密折”,皆由内东头供奉官进呈。而宋代的“密折专奏之权”,与其他朝代大不相同,其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防止给事中泄密——盖因经正常途径上呈的奏章,都要经给事中之手,而许多“无法无天”的给事中,根本就不管奏章是不是“实封”,是不是涉及机密,只要是他们感兴趣的人或者事,拿起剪刀就剪,暴力拆封,毫不掩饰,对此皇帝与宰相都无可奈何,只好另辟一条上呈奏章的途径,专供报告紧急军情以及一些需要保密的事件。因此,宋朝这个制度,有一个极为独特之处,并不是皇帝决定谁有这个“密折专奏之权”,这个权力,是需要经过两府宰相的审核,才能获得的。并且,即便拥有这个特权的人,一般事务,也是不允许经由入内省上呈奏章的,否则结果必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但也正因如此,童贯这个内东头供奉官如此匆忙的出现在熙明阁中,让赵煦、李清臣和庞天寿心中都是一紧。

童贯见到赵煦,快步过来,行了一礼,果然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封封得严严实实的奏章来,双手呈上,一面禀道:“官家,殿中侍御史杨畏急奏。”

“杨畏?”赵煦有些莫名其妙,童贯这个阵仗,他差点以为章惇和唐康那边出什么大事了,这时听到奏章来自杨畏,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生出一丝不快来,“杨畏能有何事?用得着你这般急急忙忙?”

“这个,奴婢不知。”童贯老老实实的回道,“但杨殿院还在内东门司候着,等官家召见。”

赵煦稍稍认真了一点,将奏章递给庞天寿,庞天寿拆开封皮,取出奏章,又交还给赵煦。赵煦打开奏章,才读了几行,脸色便涨得通红,待到读完,气得双手直颤,愤怒的将手中奏章掷于地上,口中直呼:“岂有此理!真岂有此理!”

童贯吓得慌忙趴倒在地,口称“死罪”,庞天寿也垂首躬身,不敢出声。

李清臣不动声色的捡起地上的奏章,打开扫了一眼,亦是满脸惊愕——原来,杨畏的奏章,竟然是在弹劾石越擅遣吴从龙与辽国秘密议和!奏章中并称石越以前的门客潘照临最近突然出现在雄州吴从龙府上,杨畏怀疑其是奉石越密令,前往幽蓟,与辽人接洽。

李清臣迅速读完奏章,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竟是“真快”!杨畏没有资格参加今日的朝议,毫无疑问,这是朝议的内容被泄露了,杨畏一定是早就掌握了这些情况,只是在等待时机,而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投奔过王安石,又得到过刘挚的提携,然后反戈一击造成刘挚下台,杨畏为了向上爬素来不择手段,他绝对不会因为畏惧而放弃一个扳倒石越的机会,而且他又是殿中侍御史,若要从朝中找一个人来对石越率先发难,杨畏的确是最佳人选。但这件事背后肯定不只是杨畏一个人,他的背后至少还有一个翰林学士以上的人物,甚至是宰执大臣,李清臣脑子里迅速闪出一串的人名,想要揣测和杨畏联手的那人究竟是谁,但一时之间,竟全无头绪。

脑子里闪过这一串念头后,他才想起,原来石越今日所说议和之事,竟早已在暗中筹划至此。他禁不住冒出一个想法——难道今日石越所说的条件,竟是他和辽人不断暗中交涉后得出的结果?甚至,他和辽人之间已有默契?辽主竟然愿意接受那样的条件?

但赵煦却没有李清臣这样细腻的心思,他愤怒的质问道李清臣:“私自交通敌国,擅遣使者议和,够不够下御史台狱?!够不够下御史台狱?!”

李清臣心里回答:当年范仲淹就差点因此下台狱。但这把火,轮不得他来点,这个时候,他只需要保持默然就好了。

“让杨畏来见朕!即刻遣使往雄州,令吴从龙分析!写完奏折,叫他自己去御史台见杨畏!”怒气难遏的赵煦急促的连下几条旨意,犹自余怒未息,又大喊道:“石越在哪里?朕要见他,朕要他当面跟朕解释!”

熙明阁外的狂风,越来越大,终于,就在此时,大滴大滴的雨点,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紧接着,遥远的天空深处,响起了一连串沉闷的轰隆声,一场倾盆大雨,就这样,漫盖了整个汴京城。


街东,熙明阁的东南方向,西府枢密院,韩忠彦听到天空中传来的闷雷声,放下了手中的朱笔,走出办公的厢房,来到门外的走廊上,看着淅淅沥沥的大雨,不由一阵心烦意乱。自古以来,人们都喜欢选在秋季进行战争,这是有原因的,冬季寒冷多雪,春夏又经常下雨,这样的暴雨只要下得几天,不仅交战的双方都得高挂免战牌,对运送补给的车队,更是一场灾难。但这北伐,就是想要打辽国一个立足未稳,如果拖到秋天,黄花菜都凉了……韩忠彦看了一会雨势,摇头叹了几口气,慢慢的又踱回了自己的房间。

枢密院的东边,东府政事堂,范纯仁独自一人在厢房内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公文,闷雷声连珠价的响起,范纯仁开始尚不为所动,但雷声由远而近,不绝于耳,他终于不胜其扰,掷笔于案,拿起了桌案上的一册书读了起来。正读得入神,一名堂吏走到门口,向他叉手行礼请安,被打扰的范纯仁,不动声色的将书册合拢,便见书册的封面上,赫然印着“晋书”两个大字,左下角更有一行小字——“卷九十八”……范纯仁随手将手中的书册压到正在处理的公文下面,招呼堂吏进来,一面下意识的瞥了一眼窗外。

与范纯仁的厢房隔窗相对的,正是石越的房间。范纯仁知道,此刻,石越并不在他的房间中,就在差不多一刻钟前,兵部侍郎司马梦求前来求见石越,然后,两人便一道离开了政事堂,不知道去了哪里。

6

开封府中牟县牟山,潘照临墓。

时近黄昏,大雨滂沱。松林之间的新坟,已被一道石墙围了起来,坟前竖起了一块数尺高的墓碑,碑的正面用阴文简单的刻着潘照临的生卒年月,正中间是“潘公照临之墓”六字,左下角则是“宋云阳侯兵部侍郎司马梦求奉诏立石”一行小字。

没有营造墓室,自然也没有壁画、陪葬,连神道碑都没有。地表也没有墓园,没有请人写行状,同样也没有墓志铭……即便在讲究薄葬的宋代,也是简陋得连一般的富室都不如。

石越、司马梦求和石鉴三人,穿着油绢制成的黑色雨衣雨帽,冒雨缓步来到墓前,跟在石越和司马梦求身后的石鉴,一见到墓碑上“潘公照临”四字,便不由得悲从中来,呼了一声“潘先生”,踉跄着几步,冲到墓前,扑通跪倒在被雨水浇得泥泞不堪的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大雨顺着雨帽流到他的脸上,雨水和泪水夹杂在一起,哗哗流个不停。

石越一步步的慢慢走到墓碑前,伸手触向冰冷的墓碑,脑海里回想的,是熙宁三年在戴楼门旁边张八家园宅正店潘照临第一次跟自己打招呼时的情形……那应该是在十月,立冬之前,转眼之间,二十三年便已经过去了!

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和长眠在此的这个人,认识了二十三年,同行了二十三年!

在来此的马车之上,司马梦求已经将前因后果,详详细细的告诉了石越,包括皇帝要求他瞒着石越,包括潘照临临死前说的那句“将军”……但是,从别人口里听到潘照临已经死了,让石越始终没有真实感,即便他到了此处,亲手触摸到了被雨水浸得冰凉的墓碑,但石越依然有点不相信,他甚至闪过一丝怀疑——这下面真的躺着那个人吗?

二十三年来,潘照临,一直是石越所倚重,甚至是依赖的对象,哪怕到了后来,石越知道潘照临一直存着窜掇自己做曹操、王莽的意思,两人表面上看起来也渐行渐远,但实际上,只有石越知道自己始终信赖着这个人。

他对潘照临的所有小动作都视而不见,也毫不在意他手里掌握着自己数不清的把柄——其中一半可以让他的政治生命随时终结,另一半则可能让他政治生命终结的同时,在这个时代身败名裂……换上任何一个人,石越绝对不会允许他有脱出自己控制的可能,然而,对这个男人,他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他始终相信他绝对不会背叛自己,不会出卖、陷害自己。他做任何事情,即便石越并不认同,但石越却始终会认为,这个人,是自己人,潘照临,是那种他可以放心托付后事的人。

石越也同样信任其他人,他信任司马梦求、石鉴、陈良,也信任范纯仁、韩忠彦,当然,也信任着桑梓儿、桑充国、唐棣、唐康……虽然人性的本质充满着谎言与猜忌,不能信任任何人更是政治家的日常,但一切事情,有阴暗的一面,就必有阳光的一面,对石越来说,如果不是许许多多他可以信任的人,他成不了今日的石越,也绝对不可能改变个时代!

然而,即便如此,潘照临也是不同的。

对潘照临,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信任。对司马梦求,他可以托付生死;对石鉴,他可以托付秘密;对桑梓儿、桑充国、唐棣,他可以托付家庭;对范纯仁、韩忠彦,他可以托付国家……然而,惟有对潘照临,他才可以放心托付自己不那么光彩的一面。

再光彩夺目的人,也有无法让其他人知道的一面。这样的一面,是无法让父母、挚爱、儿女知道的,也同样无法告诉信任的朋友或者有着共同目标与梦想的同僚,这无关于品格,也无关于感情,或者,正因为在意着这些人,才无法让他们知道自己小心隐藏起来的另外一面。

但这个世界上,偶尔,也会出现那样一个人,让我们觉得,让他知道自己藏起来的那一面,也是可以的。

潘照临,对石越来说,就是那一个人。

所以,如果安平事件真的是潘照临策划的,石越真是一点也不意外。司马梦求觉得他是因为自己的身世,因为他是什么周世宗柴荣的后代,因为什么家国之恨,才策划了那样的事情……但石越知道,并非如此,绝非如此!

这二十三年来,石越在世人眼中,即便不是大宋朝的纯臣,也绝对是可以信任的忠臣,然而,私底下,石越不知道多少次冒出过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绝对是大逆不道的念头。虽然他未曾宣之于口,也没有刻意的做过某种暗示,因此,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心情,连桑梓儿和石鉴这样亲密、亲信的人,都无法察觉,但石越知道,潘照临绝对可以捕捉到。

所以,潘照临只是在做着他觉得石越心底里想做却被某种东西束缚着而放弃了的事情。

只不过,即便是潘照临,也无法知道,真正让石越放弃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他大概误以为,石越是被儒家的政治伦理,又或者是被他和赵顼之间的君臣之义、知遇之恩诸如此类的东西所束缚,所以,他才打着自己身世的名义,去暗中策划这样的事情。

他想解开束缚在石越心上的那条锁链,也不愿意让石越去背负难以承受的污名,所以,他才用自己的身世为借口,来背负一切的污名。

而石越却没有办法让他理解、相信,他放弃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想让世人认可的那个自己,和内心深处中真正想成为的那个自己,很多时候的确是南辕北辙的。无论石越对潘照临说什么,潘照临都只会认为,那只不过是想让世人认可的那个石越在说话!

或许事实也可能的确如此。

但石越也没有真正花过多少心思去说服潘照临放弃,因为,在此之前,他的确从未想过,潘照临竟会做到这样的程度。他以为潘照临也就是找机会游说下自己,最多就是搞点小动作而已……

但他更没有想到的是,潘照临竟会因此而死!

潘照临会死,这种事情,石越根本想都没想过这世间会发生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那个男人,从来都是他设计别人,玩弄人于股掌之间,他怎么可能如此轻易的就死了?

简直是荒谬!

即使站在这里,站在潘照临的坟前,石越也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潘照临和司马梦求合谋串演的一出苦肉计?

可惜,冰冷的雨点打在石越的手背上,让他此刻的头脑格外的清醒,他的理智清清楚楚的告诉他,司马梦求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因为司马梦求和潘照临不同,司马梦求对大宋的忠诚,并不亚于对他的忠诚。他只会努力去弥合自己与皇帝赵煦的关系,而不会做相反的事情。

然而,石越依然感觉如此的不真实。

石越默默的触摸着潘照临的墓碑,脑海里不断的闪过这二十三年来的点点滴滴……

从熙宁三年的冬天,张八家园宅正店的初见,到再次见面,两人一起定策要让自己逐步成为赵顼在王安石之外的第二个选择,到两人反复的推演如何改良青苗法,到他支持自己创立兵器研究院,又和自己一起面对桑充国入狱事件,一起化解白水潭学院生死存亡的大危机,此后,军器监奇案,身世危机……两人不知道共同应付过多少宋朝内外的敌人,解决过多少无法解决的危机,每一次,每一次,不论石越处于什么样的绝境,潘照临都永远坚定的站在他的身后,他的影子里……

二十三年,无数的回忆,在石越的脑海中回闪,交织在一起,最后,融成了潘照临的那个笑容,那个腹黑的笑容。

石越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轻轻的掀开雨帽,任由大雨落在自己的脸颊上……

如此许久,直到石越转身离开,他都没有说一句话。


下山之后,马车回转汴京,直到牟山在大雨中渐渐隐去,石越才突然对同乘一车的司马梦求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除死无大事,潜光兄太痴了。”

“是学生的错。”司马梦求对潘照临的自杀,本就耿耿于怀,此时见石越如此,更是自责,“是学生失察,学生没料到潘先生竟会如此执着,宁愿一死,也要将他的棋局继续下去。”

不料石越却是摇了摇头,叹道:“什么棋局?!纯父真当潘潜光是神仙么?在纯父找到李昌济的那一刻,他便已然一败涂地了。”

“所以潘先生才会死……”司马梦求情绪低落,“他用自己的死,将丞相与皇上的关系,将一切都打上了一个死结。”

“死结!呵呵!”石越苦笑道,“我和皇帝的关系……呵呵,又何需如此麻烦?纯父虽然掌管职方司,但内心深处,却始终是一个真正的儒臣,始终相信着许多美好的事情。所以,纯父会相信,只要大臣能证明他的忠诚,君主就终将会信任他——可是,潘潜光是不会相信这种事情的。即便他和你说了什么,那也不过是君子可欺之以方而已。在潘潜光的心中,我和皇帝的关系,早就是个死结了!”

“况且,就算潘潜光真的是想让我和皇帝互相猜忌,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刻做这种事。毕竟他所做的一切事情,都需要我能够顺利掌握兵权……”石越苦笑道,“即使我担心皇帝猜忌我,而因此极力的去争取掌握兵权,但皇帝又如何会放心我呢?”

“但皇上和朝廷,是离不了丞相的。学生听说今日朝议上,皇上……”

“连我都弄不清皇帝在想什么,明明知道了这件事情,却还极力的想让我再去做率臣……”此时此刻,石越对赵煦的想法完全是莫名其妙,但他绝不会天真的相信,这是因为赵煦突然信任他的忠诚了,或者是因为赵煦以为可以将潘照临的事一直瞒着他……小皇帝一定有其他他所不知道的考量,但此时此刻,他也没心情去猜测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今日之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潘潜光能事先预料得到的,这只是一个意外而已。”

“学生以为,应该是潘先生预知到幽蓟的战局,在未来会发生极大的变化,让朝廷不得不启用丞相,而丞相也因为那种未知的变化,而无法拒绝……”

“呵呵,要出现那般情况,只能是章惇和田烈武遭遇惨败——但如今的情形,虽然对北伐不利,然而即便最悲观的人,也不会相信北伐真的会重演国初伐燕的惨败。”

与其担心那种事情,倒不如担心大宋与北朝,会因北伐而两败俱伤,最终导终北朝失去对草原各部族的控制力,塞北如果动荡,长远来看,将影响到大宋整个北方边境的安全。

即便是别无选择,石越也不相信,潘照临会用自己的生命来压注这样的事情。

这不是他所了解的那个潘照临会做的事情。

石越摇了摇头,再次坚定的否决了这种可能:“况且,尺有所长,寸有所短。用兵之事,终非他所长。这绝对不会是潘潜光做出那种选择的理由!”

“可潘先生临死前对学生说了‘将军’……”

“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潘潜光虽然不是败给了纯父,但终结他这盘棋局的最后一颗棋子,却终究是纯父落下的,以潘潜光的高傲性子,他会服气么?”想着潘照临的心情,石越嘴角竟不由得流露出一丝带着苦涩又带着怀念的笑意,“别人都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潘潜光,临死也不想服输,他故意小小的做弄你一下,只是想提醒我,他这盘棋,不是输给了纯父你,而是因为我而输的!”

司马梦求怔住了,但他回味着石越所说的话,却又觉得无法反驳,心中不由百感交集,各般滋味,难以言说。

但石越却是满脸的苦涩:“是我让他一败涂地,满盘皆输的!以他的性子,又如何会活着去面对皇帝,去面对纯父你?他根本不觉得是你们赢了他。纯父,潘潜光这个人,只是看着象个纵横家罢了!他的骨子里,和纯父你一样,其实都是东周时代的贵族,是真正的国士!他看透世情人性,但自己,却是绝对不肯苟且的!”

司马梦求痴痴的听着,心里突然再度涌起难以言说的难过与悲伤,这一次的悲伤,仿佛是从心底的深处涌出来的,完全无法阻挡。

他拼命忍住泪水,抬头去看石越,却见石越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潘潜光不是用他的死在算计我,不是用他的生命来逼迫我和皇帝决裂。他是走投无路了,所以,才向我以死明志,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他从来没有算计过我,他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心底里认为是对我好的,对这个国家好的事情!他是在告诉我,他从来没有算计过我啊!从来没有……”说到此处,从来都沉稳冷静的石越,已是泣不成声。

司马梦求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泪水夺眶而出,也是低声抽泣起来。


当石越回到汴京之时,城中正是骤雨方停,华灯初上。

司马梦求在进城之前,对石越说另有他事,便告辞离去,当马车回到左丞相府时,车上已只有石越一人。他和石鉴刚迈进大门,便有家人来报,来传旨召见的内侍,已经先后来了五波,范纯仁和韩忠彦府上,也分别派了人来相请。石越正奇怪又出了什么事情,唐康府上又有心腹的家人,匆匆赶来求见,并告诉石越,入内省的童贯童供奉,悄悄到唐府告诉他们——殿中侍御史杨畏自内东门上密奏,弹劾石越密遣门客潘照临至雄州,谕令吴从龙与辽国私自议和,皇帝正在暴怒之中!

石越这才知道皇帝为何这么急着召见他。

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在石越看来,这根本就不算是事。潘照临的死讯,让悲痛的石越,心情十分的烦躁,他很想做点什么去回应潘照临,虽然将潘照临之死归咎于赵煦并不公允,然而,石越在此时,亦很难做到不迁怒于人。

做桓温就做桓温吧!

石越的心里,反复的闪过这样的念头。如果那是潘照临宁可死,也希望他做的事情,那做了如何?反正,若是没有潘照临,他可能早在熙宁四年白水潭之狱时,便已然将一切搞砸,即便那一次幸运过关,在熙宁初年的步步风波中,他也必定会在某一次倒下……那么,他石越也好,宋朝也好,也就不会有今日的局面。

没有潘照临,是不会有今日的一切的。

就算还给他的也可以!

答应皇帝再次去做率臣,如果皇帝变卦,就将此事泄露出去,朝野的清议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劝说皇帝和朝廷立即任命他为率臣的奏章,会如雪片一样飞向赵煦,将他淹没在这巨大的声浪中。到时候,除非任命范纯仁或者韩忠彦为率臣,否则赵煦不会再有其他办法平息这风暴,而范纯仁和韩忠彦同样也会面临着不容一丝失败的巨大压力,石越只需要设法说服他们二人就行。一但争取到范、韩的支持,今年虚岁才十八岁的皇帝,没有足够的理由,是绝对抵挡不住来自整个朝野的压力的。

但赵煦不可能找到足够的理由。

安平之捷后,石越没有一丝犹豫的回朝缴还兵权,已经足够让天下人相信他。

而潘照临的事情,不要说无法公开,就算公开,经过司马梦求这一番修饰,也没有任何证据再指向潘照临和石越,反而只会让朝野同情石越,抨击赵煦刻薄寡恩、猜忌忠臣……

当石越开始认真考虑争取北伐率臣的位置之时,他突然惊觉,也许,司马梦求也是对的,在这件事情上,他一开始想错了。

潘照临既是用自己的死,在向他传递着只有石越才能听懂的遗言。但同时,他也的确是在用他的死,让他的这盘棋局,保留了继续进行下去的可能。

他将最后的选择权交到了自己手里。

一如既往,他不动声色的帮石越踢开了所有的绊脚石,让石越自己来做最后的抉择!

而从牟山下来后,石越胸中,就有一股郁郁之气,一直翻涌不息。

他的确很想放纵一次,不去考虑任何的结果,只是为了自己的快意,做一件快意事,去回应潘照临的期待!

哪怕因此将自己想要守护一切,全部葬送。

处在如此心情中的石越,根本没有心情去安抚小皇帝的大惊小怪。

久等石越不至,赵煦又派庞天寿亲自登门传旨。但石越甚至不想见庞天寿,他让石鉴回复庞天寿,他出门遭遇风雨,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只能告病,并请庞天寿转告皇帝,他已知道皇帝因何要召见他,但潘照临与此事无关,是他尚在做宣抚使时,亲自给吴从龙下的命令,他也并未与辽人“议和”,而只是派吴从龙与辽使“接洽”,所有一切,明日他自将明上奏章,条上本末,详细说明,到时皇帝若仍以为不妥,他愿意辞相负责。

吃了个闭门羹的庞天寿只能无奈回宫。

得到如此回复的赵煦更是大怒,却又无可奈何。石越的所谓“明上奏章”,意思就是他的奏章会走通进银台司,并且奏章不会“实封”,该司官员与给事中都会先读上一遍,做好摘要,再进呈皇帝。以这年头省探们的活跃程度,石越的意思,就是打算让全天下都知道此事。即便赵煦以事涉军国机密禁止报纸报道,但他阻止不了给事中们上书对此事发表意见,而给事中们是绝对不会上什么密奏的,他们只会恨不得让每个人都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所以,结果也不会有太大的区别,北伐和战是所有人都关注的事情,得到这个机会,凡是有资格发表意见的宋朝官员,都不会自甘寂寞。

赵煦已经可以预见到,汴京朝廷,马上将掀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而最后会发展到什么样的局面,已不是他所能控制。

这是石越接过棋局后,下出的第一手棋。他要先将北伐的事情,捅到整个朝廷上,打破御前会议的垄断。御前会议对于顾全大局有利,但如果打算和皇帝博弈,现在的局面,石越在宰执以外的官员之中,会有更多的支持者,与更强大的力量!


此时,司马梦求正在自己的书房中,轻抚七弦,弹着一曲《古风操》。

相传是周文王创作的《古风操》,是一首颂扬“太古淳风”,表达对上古时代人们“甘食乐居”美好生活向往的一首曲子。这是一首很难弹的琴曲,弹此琴时,首尾前后,缓急轻重,都要不急不徐,许多弹琴名家都弹不来这首《古风操》,因为这是一首弹不快意的琴曲,若弹琴时,心态不能始终中正平和,琴曲就会失去它应有的意味。

司马梦求一生都没有弹好过这首《古风操》,他平时更擅长弹慷慨激昂情绪激烈如《广陵散》那样的曲子——那是讲叙刺客聂政的故事。

这应该是他一生中,《古风操》弹得最好的一次。起承转合,呼唤照应,有节有顿,有正有引,有放有收,轻重位次,井然不紊,每节每句,都恰到好处。

惟一可惜的是,如此完美的演奏,却没有听众。

也许正是因为没有听众,司马梦求才能如此完美的弹奏出一曲中正平和的《古风操》。

与此刻的心情不同,司马梦求今天过得并不平静。

从牟山回来后,司马梦求其实没有什么要事,他下了石越的马车后,便去了白水潭,一个人在白水潭漫无目的的走着,看着白水潭的学子,有人在酒楼里醉酒吟诗,有人在操场拉弓射柳,有人在蹴鞠场上横冲直撞,还有人在摆满了算筹的讲堂内讨论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话题……这一切,都将司马梦求带回到二十多年前的熙宁五年,他虽然没做过白水潭的学生,但那个时候,他似乎也是如此,热血而年轻,在白水潭,也有许多他的回忆,他第一次和石越说话,便是在白水潭……

离开白水潭后,他又去了会仙楼喝酒,那应该是他第一次和石越见面的地方。哪个时候,在会仙楼,有许多的至交好友,对未来充满了憧憬,都想用自己的一生,来改变这个国家,让大宋朝变得更好。他记性很好,甚至记起了当时还是个捕头的田烈武……谁又能想到,当年开封府的一个捕头,如今竟然会贵为阳信侯,正统率着二十万大军,屯兵幽州城下呢?

司马梦求走了很多很多的地方,每个地方,都有他过去的回忆。

最后,他回到家中,从书房中,翻出了被他深藏在箱底的一本《三代之治》,一本《历代政治得失》,还有一份泛黄的邸报,邸报的内容,是关于青苗法改良的。这些,就是他当年离开成都,来到汴京开封府,寻找石越的原因。

他就是从这里,看到了改变大宋朝积弊的一线希望。于是,他抱着这样的希望,出剑阁,下江南,又来到了汴京,找到了石越。

二十多年过去了,便如他对潘照临说的,石越做的,比他当年预想的多得多,好得多。

司马梦求怀抱着济世救民的理想,但同时,他也是一个极为务实的人,他从来不会有不切实际的希望,他是真的没想过要让在大宋朝变成一个理想中的世界,便如《古风操》中所描绘的那样的世界,他想要的很少,他只希望大宋朝能够今日变得比昨日更好就行。永远别放弃大宋朝可以变得更好,也值得变得更好的理念就够了,但也不必操之过急。

只要方向是对的,并且在向前走,走得慢点也没关系,哪怕偶尔需要停下来歇一歇也可以。

也许是因为在石越出现之前,司马梦求原本对现实就已经不抱希望,他从来不认为凭着自己就有能力改变现状,甚至有过遁世的念头,所以,司马梦求比旁人更容易感到满足。

这二十多年来,石越所带来的改变,他已经很满足。他愿意付出一切去守护这份成就,而绝不希望看到大宋朝突然改变方向。

但他翻着封皮已然全黄的《三代之治》,脑海里,却始终回响着潘照临死前的那句“将军”!

他并不相信石越所说的,潘照临只是因为骄傲而做弄一下他。

那个人,是潘照临,潘潜光!

就算是胜券在握,但在他面前,只要稍稍大意一点点,就可能前功尽弃的人。

司马梦求对此,有着如此苦涩的体验。

他怎么还敢提以轻心?

在从牟山归来的马车上,他也感觉到了石越对潘照临的愧疚、自责,还有胸中的愤懑。

石越说得是对的,潘照临之所以一败涂地,是因为他输给了石越。

这世间,也惟有石越才能让他一败涂地。

因为,潘照临和自己一样,所有的抱负,都系于石越,需要通过石越,才能实现。

潘照临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也要让他的棋局继续。

而在马车上,司马梦求也做出了同样的决断。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既然如此,就当是还给潘照临好了,他用生命坚持着他的棋局,我也用生命,来终结他的这一局棋。

在那一刻,司马梦求的心中,冒出了一个词。

“死谏”!

只要是还活着,就会一直对潘照临抱着愧疚、自责之心,就没有办法好好去解开他设下的困局。事到如今,这已是他惟一能想到的,对潘照临的回应。

而在白水潭、会仙楼……种种地方的旧地重游,让司马梦求更坚信,这是值得的。

所以,回到家中,弹起从未弹好过的《古风操》时,他的心情,格外的宁静,便如雨歇风停后,那无声的落花。

琴尽之后,香烬灰落,司马梦求又重新燃上新香,轻轻研墨,开始写给妻儿的遗书,当然会很不舍,但不如此,又如何守护这份安宁?乱世若起,公卿之家,便能安稳么?写完给家人的遗书,又写给皇帝的遗表。最后,是给石越的谏书,反反复复,写了好几次,又点燃烧掉,最终只写了短短一页纸,便放下笔来,静待墨干,将纸折好,封入信封,又在信封上写上“石丞相启”四个字,这才一切安顿完毕。

然后,司马梦求挨个走过妻儿的房间,看了已然熟睡的妻儿最后一眼,给踢掉被子的幼女轻轻盖上被衿,方又回到书房,看了一眼剑架上的昆吾剑,走到书柜前,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上了锁的玉盒,开锁打开玉盒,里面放着一颗圆净的丹药。

他捏起丹丸,轻轻放入嘴中。

7

次日,清晨。因为深夜又下了一场大雨,到寅末时分方停,雨后的清晨,水光潋滟,残滴悬枝,远山媚楚,整个天地,都格外清新。

托病在家的石越,一大清早就起来,到书房草拟好向皇帝解释遣吴从龙与辽使“接洽”一事始末的奏章,交给石鉴抄篆工整后,签押盖印,便准备派人送往通进银台司进呈。

便在此时,有家人前来通传——司马梦求的长子求见。

石越心中不知为何,顿时生出极为不好的预感。他知道司马梦求的长子不过十岁,怎么会突然前来求见他?这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

此时石越也顾不得其他事情了,先让人领着司马梦求长子到他接见客人的“皎皎堂”相见。

司马梦求的长子是由他家的一名老仆陪同前来的,石越到了皎皎堂,一见到二人身上的孝服,脑子里就“轰”的一声,虽然人还站在那里,看得到二人向自己行礼,看得见二人在自己面前痛哭诉说着什么,但却什么也听不见,只感觉整个世界都在离自己远去,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司马梦求没了!司马梦求也没了!

他好不容易才控制着自己,生硬的安慰了二人两句,从司马梦求的长子手中接过遗书。但直到魂不守舍的石鉴送走二人回来,石越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书房,在书桌前呆坐了不知道多少。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信封,上面写着“石丞相启”四个端正的正楷,熟悉的笔迹让他心中又是一痛。找出一把小刀,小心裁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雪白的鸡林纸,纸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细细的楷书:

梦求西蜀之人,本凡庸之材,幸遇丞相,缪与宾佐,扪躬自省,素怀愧幸。既蒙深知,遂有自重之意。廿一年来,丞相佐朝廷成大宋之盛,梦求以青蝇附骥,佥任枢机,复至兵部,兼掌职方,日夜厉精,仅得无过,然得见此太平之美,平生亦可无憾。今手铸大错,悔之无及,既负朝廷、丞相之恩信,亦愧对于潘公,梦求已无面目立天地之间。且潘公虽死,而丞相明其心迹,则其死亦无憾矣,梦求虽存,而丞相不知梦求之志,虽存亦无益。《诗》云:“凡民有丧,匍匐救之”,梦求有欲救之心,而无救民之材,惟出此下策,望丞相明梦求之志,怜之救之。然梦求亦深负丞相矣。愧怀之情,难以尽言,感荷激切,不知所报,惟愿丞相起居万福,万万以时自重。临别之言,不知所云。

梦求再拜顿首


司马梦求的遗书,是如此的平静,便仿佛一封日常问候起居的家书一般。但对于石越,却象是有人用刀在他的心口上狠狠的剜了一刀一样,那是一种钻心的痛疼,还有一种无法喘气的窒息感。

他的耳边,传来石鉴带着哭腔的询问:“丞相,这,这是为什么啊?!”

“纯父这是在死谏!”石越无力的放下手中的遗书,“他在以死,向我进谏。”

“死谏?这又为什么呀?”虽然帮着石越篆抄奏章,但石鉴却并不明白那份奏章背后的深意。两天之内,接连听到潘照临、司马梦求的死讯,这对石鉴来说,都是亦师亦父的存在,他的精神,也几乎接近崩溃了。

石越无法回答石鉴这个问题。

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只是无法对石鉴开口而已。

到此时此刻,他才真正的明白,不是那种明白某一个道理,而是真正的从内心深处感受到的明白——他不是做皇帝的料!

他做不了皇帝,做不了曹操,做不了王莽,甚至,连桓温他都学不了!

还没开始动手,潘照临和司马梦求便已经先后自杀,而一但真的动手,还会死多少人?

石越已经真正的明白,他没有办法做到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因为这种事情而毫无价值的死去,看着原本有着共同的理想,共同的目标的人,反戈相向,自相残杀。

在史书上读这样的故事很轻松,然而,当这样的道路真正的出现石越面前时,石越才知道,这条路,对他来说,还是太过于残酷了。

他没有办法这样前进。

自古以来,想要到达这条道路的终点,只靠着杀敌人,是绝对做不到的。

然而,石越已经真正的明白,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踩着同伴的鲜血,去攀登那张权力的宝座。

但他真正明白这一点的代价,是司马梦求的生命!

这代价沉重得让石越无法呼吸。

这一刻,是如此的萧索。

石越知道,他的路,走到尽头了。

他无法继续向上,也无法停留在原地。

这局棋,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我终究,也只不过是个书生而已!”石越默默的叹了口气,对石鉴吩咐道:“将早上的奏章烧了吧。”然后起身离开书房,走向后院。

左丞相府的后院内,韩梓儿和石蕤正在下着打马棋,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看着石越过来,母女二人便要起来和他说话,石越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们继续。他静静的站在旁边,看着她们下完这局打马,然后,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我们离开汴京可好?”

“离开?”韩梓儿愣了一下。

“好啊!好啊!”石蕤却是高兴的跳了起来:“阿爹,去哪里?”

“去杭州,如果还不行,就去海外。”石越微笑着说道。

韩梓儿脸上闪过一丝忧色,但立即藏了起来,点了点头,温柔的说道:“好啊,大哥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石蕤却是高兴的跳到了石越的身上,紧紧抱着他的脖子,高兴得大叫:“太好了!阿爹!我早就想去杭州,去海外逛逛了。我们可以买一艘大船……”


巳正时分,禁中。

结束又一次漫长的早朝,赵煦刚刚回到福宁殿,屁股还没坐稳,又盘算着石越遣吴从龙议和的事情,忽然见到童贯慌慌张张的进来,朝自己行了一礼,便急匆匆的禀道:“官家,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赵煦没好气的问道。

“昨晚,昨晚,兵部侍郎司马梦求服丹自尽了!”童贯还没这个消息中回过神来,说话都有些结巴。

赵煦却是惊得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昨晚,兵部侍郎司马梦求服丹自尽了!”童贯又说了一遍,“通进银台司已经收到司马梦求的遗表,两府的相公们也知道此事了,正往福宁殿这边过来……”

“司马梦求……司马梦求……”赵煦失魂落魄的坐了回去,嘴里喃喃自语,根本没关心童贯在说什么,也没关心兵部侍郎暴毙必然会引发的朝野哗然,只是不断的问道:“这又是为何?这又是为何?”

正震惊之时,却见庞天寿急匆匆的跑了进来,见到赵煦,趴倒在地,慌乱的禀道:“官家,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又出什么大事了?”赵煦此时还没从司马梦求的死讯中回过神,只是本能的问了一句。

“官家,石相公,石相公走了。”庞天寿急得不知道说什么了。

“石相公走了?”赵煦反问了一句,才猛然惊觉这是什么意思,他腾的再次站了起来,盯着庞天寿,问道:“你什么意思?说清楚点,石越走了?”

旁边的童贯,也是惊呆了,怔怔的望着庞天寿。

庞天寿啄米似的点头,一边从怀里取出一份奏章,禀道:“石相公挂印辞相,离开汴京了。这是通进银台司刚刚紧急送来的石相公的辞表。”

“挂印辞相?”赵煦张大了嘴巴,“他去哪了?”

“不知道。”

赵煦接过奏章,却没有马上打开。此刻,他的心情是如此的复杂,有惊愕,也有对石越如此轻视自己的恼怒,还有淡淡的失落,但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仿佛长久以来,压在心头上的一块重石头,突然就那么消失了。赵煦长出了一口头,缓缓坐回座位,打开石越的辞表。


与此同时。韩忠彦、范纯仁、吕大防、许将、李清臣诸相,正在前来福宁殿的路上,众人刚刚走到垂拱门,便见一名内侍跌跌撞撞的小跑过来,见着众相,慌忙禀道:“诸位相公,出大事了,石相公挂印辞相,不告而别了!”

“什么?”众相面面相觑。

“辞表已经送到官家那里,石相公还给韩枢密和范相公留了书信,送到了两府。庞都知让小人赶来告诉诸位相公一声……”

范纯仁率先回过神来,打断了他,问道:“可知石相公去哪了?”

“小人不知。”

范纯仁二话不说,扭头就走。韩忠彦见他如此,连忙问道:“尧夫,你去哪里?”

“找石越!”范纯仁头也没回,丢下这句话,就往右掖门方向走去。

留下韩忠彦与诸相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过了一小会,李清臣才问道:“师朴公,我等该如何是好?”

韩忠彦看了一眼远去的范纯仁,转过头来,说道:“先去见皇上!”


随着右丞相范纯仁在右掖门外上马疾驰,纵马穿过汴京的大街小巷。左丞相、燕国公石越挂印辞相不告而别的消息,几乎是在瞬间,传遍了整个汴京。

整个汴京都震惊了。每个人都惊愕莫名,开口的第一句话,都是“为什么”。所有的报社都疯掉了,撤版,加塞,重印……内探、省探、衙探们疯了似的前往宫中、两府与各个官署,打听消息,记下每一种猜测。左丞相府外面,温江侯府外面,还有桑充国府外面,都是各种大报小报的人,连《汴京新闻》的外面,都被其他报社的人挤满了。

正在印刷作坊检查三代社新一期社刊排版的桑充国,刚刚离开印刷坊,就被一家小报的衙探给发现了,堵着他追问内情。从衙探口中得知石越离去的桑充国在瞬间的惊愕之后,便面无表情的上了自己的马车,没有人知道,这个皇帝的老师,在此刻,心中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和他截然相反的,是正在学士院值日的苏轼。得知石越离去的消息后,苏轼惊讶之后,便掷笔大笑,连声大呼:“真名士也!真名士也!”


汴河之上,一艘大船缓缓顺流而东。石越、韩梓儿、石蕤、石鉴四人,站在船头的甲板上,迎着徐徐的清风,看着汴河两岸如画的风景,其乐融融。放下一切的石越,感觉到了久违的心旷神怡。

忽然,自河岸传来一阵隐隐的呼喊声:“子明!子明!”

石越循声望去,见范纯仁正在河边纵马急追,一边朝着自己大喊。

韩梓儿、石蕤、石鉴也听到了范纯仁的呼声,石蕤看到追赶的范纯仁,眨着眼睛望着石越,担忧的问道:“阿爹,不会走不成吧?”

石越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放心。”

然后吩咐靠岸停舟。

大船缓缓靠向岸边,韩梓儿带着石蕤回到船舱中,范纯仁下马跃身上船,望着石越。他一路追来,本来是想劝石越留下的,但见着石越后,心中的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句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说出来的话:“子明,珍重!”

石越也笑着点点头,回道:“尧夫也珍重。”

范纯仁点了点头,回到岸上,转头向石越挥手,石越忽然喊道:“尧夫!”

“什么?”

“记住太皇太后的话!”

“太皇太后的话?”范纯仁反应过来,惊讶的望着石越。石越如何知道的?是那日自己喝多了说的么?

正胡思乱想着,却见石越的座船已渐渐离岸远去,石越朝着自己挥手大喊:“尧夫,陌上花开,可以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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