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死生共抵两家事

新宋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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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轰!

轰!

硝烟散去,露出幽州析津府在火炮肆虐下坑坑洼洼千疮百孔的南城墙。神卫营第十营的阵地上,都校张蕴满身的灰土,紧紧盯着一里开外的城池,开阳门前瓮城上的箭楼已被轰塌了一半,南城的敌楼、马面也被破坏得七零八碎,但面前这座拥有长达三十六里城墙的名城,依旧巍然屹立。

一名行军参军在他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都校,克虏炮的石弹快不够了。”

“怎么就不够了?”张蕴没好气的问道,“我们不是带了上万枚炮弹么?”

“我们是带了上万枚石弹,准确的说,我们在河北一共准备了一万两千枚石弹,除去路上出现意外掉进河里的那几辆运弹车,带到幽州的石弹,一共还有一万又九十二枚。”行军参军一面盯着正在给炮管冷却的炮兵,一边给张蕴算着账:“但是,都校你得看看我们这些天的消耗啊!之前为了清除城外那些墩台,我们花掉多少石弹?这几天攻打这开阳门,四十门克虏炮,每天不停从早轰到晚,又要消耗多少石弹?若不是有六门火炮报废,今天我们就会将石弹全部打光……”

但张蕴没心情听报怨,打断他大声喝问:“补给呢?”

“没有补给,哪来的补给?职方馆那些只会含鸟的贼驴,直娘贼的根本就不懂火炮。说什么幽州城外无石可采,原来说的是发石机用的那种动不动几百斤的大石弹!宣台那些蠢货信了他们的情报,我们连石匠都没带,石弹全得从河北千里迢迢运过来,本来琢磨这么多石弹别说打个幽州城,就算打汴京城,也该绰绰有余了!宣台根本没做补给的计划!结果宣台根本不知道,辽人在这幽州城外,建起了几十座墩台,一个个跟乌龟壳似的,光是清理这些墩台,石弹就已经用了个七七八八。而且,就算真有补给也没用,这些天这么不停的开炮,克虏炮的炮管都快撑不住了,这样下去再打两天,剩下这三十四门克虏炮,炮管都得报废!这以后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不过算毬!”张蕴越听火气越大,“你以为宣台那么好心,北伐前给我们补充这么多克虏炮是为了啥?”

正说着话,突然,又是轰!轰!轰!一阵巨响,便见几十枚石炮从城中飞出,掠过二人的头顶,砸在了他们阵地的后方,激起尘石飞溅,几名不幸的宋军士兵被当场击中,瞬间被砸成肉泥。

“直娘贼!”张蕴下意识的卧倒,在他的骂声之中,宋军的火炮,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还击。幽州城内的辽军火炮,很快沉寂下来。

重新起身的张蕴一边拍着身上的灰尘,一边发着脾气:“三天打了几千枚炮弹,瓮城轰不塌也就算了,连辽人的火炮都没有打掉,在这怨天怨地,有个鸟用?”

“都校,我们只是神卫营,不是神仙营!”那行军参军刚刚三十岁出头,也是将门之后,脾气也是不小,“对面的幽州城,高逾三丈,厚达一丈五!辽人还用厚厚的青砖重新包过外墙,我们对面的南城墙,就有九里长!我们十营只有四十门克虏炮,加上二十营和雄武一军,所有的克虏炮一共也不到两百门!城里的辽人也有火炮,虽然射程、精度各方面都不如我们,但他们的口径比我们的大,架在城墙上,居高临下,还有城墙的保护,打掉辽人的火炮就不要做梦了,要想快点轰塌辽人的瓮城城墙,就得拼命,推进到两百步布阵,到那个位置,克虏炮就有可能靠着反复轰击,直接轰塌城墙!”

“你个贼配军,说什么鸟怪话!这城下一马平川,连个掩护都没有,到两百步布阵,然后好被辽人的火炮一窝端了么?”张蕴瞅了他一眼,骂道:“我们消耗大,辽人的火炮也小不了,有这闲功夫,少在这放鸟屁!你给我滚过去找二十营和雄武一军商借一点石弹……”

“借石弹?”那参军翻了个白眼,“这当口,你让章大参下令,你看看他们肯不肯匀点给我们?”


“借石弹?不借!”雄武一军都指挥使和诜头也不回断然拒绝,他目不转睛的盯着面前的一排克虏炮,每架克虏炮旁边,都有一个什的士兵在忙碌着,重新校准、装弹、点火……轰轰、轰轰……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弥漫整个阵地的硝烟,几十枚石弹轰向一里之外城墙,一部分石弹越过城墙,落到了幽州城内,还有一些石弹直接砸在城墙外立面上,将城墙砸出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坑来——雄武一军负责的是破坏幽州南城开阳府与丹凤门之间城墙,见这波齐射没有一枚石弹击中敌楼、马面这些重要的城防设施,和诜懊恼大喊:“没校准!校准!校准!”

正喊着,阵地上硝烟渐散,他看见一群士兵慌乱的朝一门火炮的阵地跑去,心中顿时一沉,大声喝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一名宣节校尉跑了过来,禀道:“都校,有一门火炮炸膛了,死了八个同袍。”

“直娘贼!”和诜转头,见都行军参军褚义府还站在旁边,顿时无名火起,粗言秽语脱口而出,骂道:“你个贼配军,还站在这处做鸟?”

褚义府撞上这个晦气,心中暗叫倒霉,但也不能就此离开,尴尬的站在那里,解释道:“都校,是章大参和阳信侯的意思……神卫十营和二十营的石弹都快没了,让我们借点给他们……”

“你个糊突桶!”和诜更生气了,“叫你去宣台会议,是叫你个贼驴去吃里扒外的?石弹我们自己都不够用,拿个鸟借给他们!你去跟宣台说,要石弹没有,要命有一条,你褚义府就把自己的命留在宣台,叫他们把你脑袋砍下来当炮弹用!”

骂完褚义府,见身边几个行军参军都在低头忍笑,和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大骂:“你们这些腌臜混沌,还不快去清理阵地!军器监那些贼配军,都是些腌臜的杀才,造几门火炮,没放几响就给老子炸膛!炸膛!炸膛!炸个鸟膛!把人抬走,阵地清理出来!下一波,给老子校准了,校准点!你们这些猢狲在讲武学堂除了含鸟,就没好好学点本事么?!”


“预备!”“点火!”几十名什长一齐点燃面前一字排开的克虏炮引线,立即跑到火炮后方,紧紧的捂上耳朵,其余站在火炮两侧后方的炮兵,也整齐的转身捂耳。

过了一小会,随着“轰轰”、“轰轰”的巨响,三十几枚石弹飞向幽州城南的丹凤门瓮城,其中有几枚正好击中瓮城上最后一座完整的箭楼,箭楼顷刻之间,轰然倒塌。宋军阵地上,欢声雷动,仿佛是为了报复,城内马上也打出一波炮弹,但这一波回击准头太差,全部飞过宋军阵地,在宋朝炮兵的后方,砸起一阵阵飞尘,宋军士兵从各种规避动作中回过神来后,又是一阵大声的笑骂。

章惇和田烈武远远的站在距离丹凤门快两里的地方,观察着神卫营第二十营对丹凤门的炮击——这已经是非常安全的距离,辽军有少数火炮可以打到这么远,但那根本就没有精度可言。

神卫二十营这次成功的炮击,让章惇和田烈武都是长吁了一口气。


这次攻打幽州,比二人想象的,还要更加困难。

首先是一起情报失误,职方馆提供的情报显示,幽州城下没有可以制造攻城炮弹的石材开采,职方馆的情报指的是抛石机所用的那种大型石料,与克虏炮所用的圆形石弹根本是两码事,但这个失误还算好,顶多是浪费不少人力物力,因为按照章惇的作战计划,到幽州城下再制造石弹,还是缓不济急的。

但接下来就真的是情报上的大失误了,由于辽人的封锁,宋军对幽州城防措施改造的了解几近空白,直到大军兵临幽州城下,才发现萧岚已经在城南、城东、城西三个方向,建造了五十四座墩台——这是一种建于城墙之外的军事建筑,在距城墙二百步到三百步的区域之内错落布置,比城墙稍矮一点,可以看做是一种极其坚固的箭楼,墙体夯实,外包青砖,每座墩台可以容耐五十名弓箭手,部分墩台上还部署了小型火炮,每半里一座,可以互相呼应支援。

这些墩台和城中辽军的配合,让宋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因为这些墩台的存在,宋军无法越过它们直接攻打城墙,只能先清除墩台,但当宋军进攻墩台时,城墙上的辽军可以毫无压力的操纵床弩、火炮等武器,对宋军进行打击,而且因为处于宋军攻击之外,他们的这种攻击效率极高。而当进攻的宋军在这种打击下阵形出现溃乱时,城中的辽军骑兵就会趁势杀出……这种战术非常简单,但是很有效,宋军第一波的试探性进攻,上千人几乎全军覆没,其后几次进攻,也都是损兵折将无功而返。

迫于无奈,章惇只好下令,动用克虏炮先清除这些墩台。

章惇原本只打算集中火力清除城南的十八座墩台,他并不在乎萧岚知道他的主攻方向,但麻烦的是,倘若放着城东、城西的墩台不管,就没有将领肯去城东、城西作战。就算是佯攻,也不能让人单纯的送死,而且这样也无法牵制辽军,起到佯攻的作用。从战术上来说,如果放任辽军在东、西两翼自由活动,宋军也同样无法安全,想象一下当宋军全力在南面攻城之时,辽军骑兵突然从两翼包抄过来……即使事先部署了阻截部队,但究竟要多少兵力才能真正阻挡住人辽军宫分军的冲击呢?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宋军甚至连幽州城内究竟有多少辽军都不清楚,但这个数量肯定不会少就是了。因此,只有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即便摆明了车马要主攻南面,对城东和城西同时保持压迫性的进攻,才是真正能牵制守军的惟一办法。

于是,章惇只能下令,让神卫营第十营清理城西的墩台、第二十营清理城东的墩台,雄武一军清理城南的墩台。

在宣台一众参议、参谋官的计算下,即使清理完墩台,余下的火炮、石弹集中起来,还是足够给幽州的南城墙造成致命的破坏的。

然而,事实证明在战场上料敌从严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意外永远层不出穷,尤其是当你的敌人也很强大的时候。

清理墩台的战斗,一波三折。

萧岚并没有龟缩城内,被动的等着挨打。宋军一开始将火炮阵地部署在距离墩台两百步的距离,这个距离墩台上的弓箭手望尘莫及,而火炮可以发挥最大威力,但萧岚果断下令辽军骑兵出击,辽军的骑兵在城墙与墩台的掩护下,几乎毫无损失的就可以迅速抵达墩台,一次冲锋就可以冲到宋军的火炮阵地,宋军在火炮齐射之后,骑兵必须马上出击,才能阻止辽军骑兵冲进炮兵阵地,给炮兵与火炮造成大量的损伤。但即使有骑兵的保护,在骑兵的冲锋交战中,想要万无一失是不可能的,炮兵不可避免的会产生伤亡,而这种伤亡直接就会影响到火炮部队的战斗力。

宋军每每只来得及一波齐射,战斗就演变成双方骑兵的短兵相接,马蹄相交,钢铁相撞,血肉横飞,正面硬碰硬的肉搏战,让双方都损失惨重。对宋军很不利的是,倚城而战的辽军骑兵通常会在宋军火炮第一轮齐射之后发动冲锋,而一旦交战不利,就迅速撤退重整阵形,这让宋军的火炮完全无法给辽军骑兵造成损失,而宋军骑兵稍有不慎,追杀得过线了一点,却会被城墙上和墩台上的辽军居高临下的夹击。

在交战双方的实力相差有限的情况下,这样的战场,是攻城一方的宋军无法接受的。两天下来,眼见损失太大,成效不彰,章惇只好下令改变战术,将炮兵阵形后移到距墩台一里多的地方,战场纵深的一点点改变就产生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在这个距离上,宋军就从容多了,辽军骑兵不但几乎完全失去城墙与墩台的远程支援,在向宋军炮兵阵地冲锋时,还会遭遇后方宋军步兵方阵的箭雨打击,有时候甚至是灭虏炮的炮击。而宋军骑兵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等待这波打击后,再从两翼发起冲锋,给刚受重创的辽军迎头一击。

萧岚同样也承受不起让自己的骑兵对着宋军的步兵方阵甚至是灭虏炮正面冲锋的损失,吃了几次亏后,辽军的骑兵就不再轻易出动。

战斗变得枯燥无聊,两天的时间里,宋军的火炮没有受到太多的干扰,顺利的将辽军的墩台一座一座的定点清除。但这个过程消耗的石弹,也是章惇他们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克虏炮的有效射程有一里,如果是对付人类或者马匹,这个距离造成的杀伤已是非常可怕,但对付坚固的堡垒,就只是差强人意了。更灾难的是精确度的问题,和城寨不同,墩台的目标并不算太大,号称精确度极高的克虏炮,面对这样的小型目标时,顿时原形毕露,每十发炮弹几乎只有一两枚可以击中目标。为了节省时间,章惇下令对墩台进行覆盖式打击,每次炮击,都有超过十门火炮进行齐射——清理速度果然极大提升,同时,对石弹消耗,也是数倍的增加。最终,宋军总计消耗过半的石弹,才将这些墩台清除干净,同时还顺便轰塌了城墙外的羊马墙。

七天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这样的速度,在幽州析津府的辽人看来,简直是可怕。萧岚原本认为他的这些墩台可以坚持一个月,他还是低估了火炮这种武器的出现对战争进程的改变,原本想要围攻析津府这样坚固的大城,至少得三个月起,打上一两年也是常事,但看过城外宋军火炮的数量后,萧岚心里对于是否能坚守到三个月,已经开始动摇。因为墩台和羊马墙都被轰塌,只留下了孤零零突出的外瓮城,萧岚只好下令将外瓮城正面的城门用砖土塞死,只留下两侧城门备骑兵出入。

而城外的章惇也变得焦躁,他没有三个月的时间,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就是为了雷霆一击,在耶律冲哥回师前,迅速的攻克幽州坚城。这个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

而清理这些墩台就花了七天,如果算上主力行军的时间,十几天已经过去了!

更糟糕的是,之前的战斗让章惇意识到象幽州这样的城池,要靠火炮轰塌城墙或者城门,可能需要半个月以上的连续炮击……幽州城外这个地形,对守城方非常有利,为了躲避城墙上的火炮、床弩等重武器,宋军火炮除了拉开距离,别无选择。

但幸好章惇早就准备了第二计划,他事先制造了大量的云梯,并将它们也拉到了幽州城下。他决定执行第二计划,将神卫营第十营、二十营、雄武一军的克虏炮在幽州城南一字排开,对幽州城南的城墙,从开阳门到丹凤门,在极短的时间内,进行持续不断的饱和炮击,不追求轰塌城墙或者城门,目的是破坏辽军的女墙、马面、箭楼等设施,摧毁、消耗一部分辽军部署在城墙上的火炮与床弩、抛石机等重武器……

三天时间里,宋军的克虏炮从早到晚的炮击幽州城,发射了上万枚石弹。石弹对于炮管的损害是非常大的,不少火炮因为炮管变形直接报废,高强度的炮击下,炸膛事件更是层不出穷,再加上运气不好被辽军火炮击中的,已经有近两成的克虏炮被迫退出战场。

神卫营和雄武一军抱怨不断,但是,章惇心如坚石,丝毫不为所动。

任何武器都是拿来用的,只要能攻下幽州城,哪怕所有的火炮全部报废,那也在所不惜!

他在意的,只有战果。

尤其是已被章惇选为主攻方向的丹凤门。他力排众议,没有将克虏炮最多的雄武一军丹凤门外,也没有用张蕴这样在军中已颇有名气的后起之秀,却大胆重用成军不久的神卫营第二十营。

章惇心里很清楚,因为他强势、冒险的风格,军中已经开始出现对他指挥能力的怀疑,甚至还有人私下里编排他的笑话——一个关于“铁甲火箭车”的笑话,一些无聊的人,借着这个笑话来讥讽章惇病急乱投医。

所谓的“铁甲火箭车”,是兵器研究院的一个机密项目。兵器研究院花费超八年的时间,在研制一种威力巨大、号称可以成为契丹骑兵克星的野战兵器,这个项目曾经得到了枢密院的大笔拨款,在北伐前夕,终于造了出来。

那是一个巨大的铁皮怪物,由八节战车车厢相连,外包两寸厚的铁皮,不惧弓箭与骑兵冲击,车厢内原本固定有数门火炮,但由于在试验中,火炮发射后巨大的后座力导致了所有车厢一同侧翻,而这个难题一直无法攻克,于是车载武器改装成了用火药发射的火箭,这也让全车的重量大为减轻。在兵器研究院的报告中,它只有一个缺点,就是不太灵便,需要大量的骡车牵引。

然而,“铁甲火箭车”造成后,枢密院与兵部都拒绝验收,结果被束之高阁。但不知道兵器研究院的人找了什么门路,将这种新型兵器的情报送到了幽蓟宣抚使司,引起了章惇的注意。章惇还特意询问过田烈武的意见,很巧的是,田烈武在大约七八年以前就听说过这个项目,但他以为这个项目早已失败,没想到,兵器研究院竟然真的将它造出来了。

于是,章惇抱着试一试无妨的心态,移文枢密院,请求将这种武器运往河北一试。这不是什么大事,枢密院自然照准。

不料,等这“铁甲火箭车”被运到黄河边上,人们才发现兵器研究院的这个新式武器,完全是一朵奇葩——它比黄河渡口所有的船都要长,没有船可以将它运过黄河!

但这又是幽蓟宣抚使司点名要的武器,当地官员不敢怠慢,连忙组织用小船临时架设浮桥,再铺上木板,让骡马牵引从浮桥过河。谁知道,装嵌厚厚的铁甲的“铁甲火箭车”,不仅重量超过浮桥的承载能力,平衡性能也很差,在过浮桥的途中,突然发生意外,战车侧翻,不幸沉入黄河之中……

这原本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兵器研究院这些年造出来的奇葩武器也不是一件两件,枢密院和兵部的人大概早就知道这武器根本不可能用于实战,只是在官僚体系里,没有人会故意去渲染这件事情。只是谁也没想到兵器研究院可能有两个书呆子不甘心……

从头到尾,这件事情和章惇关系很小,做为幽蓟宣抚左使,他的事务烦多,根本不可能花多少心思去特别关注这么一件武器,也不会真的寄予多少希望在一件新式武器上。

但倒霉的是,这件事情就发生在离汴京不远的黄河渡口,亲眼目睹这件事情的人太多了,结果,此事被汴京的报纸详细报道,转眼之间,它就成为一个笑话传遍了整个汴京,然后又从汴京传到了河北,传到了幽蓟军中……普通民众谁会关心兵器研究院?他们也当不起这个笑话的主角,兵部尚书参知政事幽蓟宣抚左使,这样的身份,显然更有资格成为这个笑话的主角……

章惇就这样莫名其妙,成为了人们取笑的对象。而这后面,少不了对他不满的人的推波助澜。

章惇内心的愤怒是完全可以想象的,但他并不会过于关注这些,无论人们对他的怀疑还是嘲笑,都不会分散他的注意力。在章惇看来,那些编排他笑话的人,都是些平庸、无能的人,他们不敢尝试新的事物,喜欢取笑别人的失败,以证明自己的正确。那些人不过是些可悲的蝼蚁,历史的尘埃,如此而已。

他绝不会因此而裹足不前,从此循规蹈矩。

他比谁都清楚,他所做的一切,本质上都是在冒险,冒他所能承受的最大的风险,赌最大的收益!

给“铁甲火箭车”一个机会,甚至连冒险都谈不上,只是说明他敢于为了赢下这一仗,去尝试新鲜事物。

而重用神卫营第二十营,则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冒险。

虽然,在战争中,所有看似微不足道的东西,最后都可能对结果产生或大或小的影响,但不管怎么样,这一把,他赌赢了。

二十营,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章惇绝不会承认的无形压力,仿佛随着丹凤门瓮城上最后一座箭楼的倒塌,也轰然消散。至少,在这一个时间点是如此。

突然的放松,让章惇不由得意的大笑,连话也难得的多了起来。

“果然,神卫营和其他兵种不同,第二十营虽是新建之营,反比第十营更精锐,更不用说雄武一军。将他们部署在丹凤门外是正确的,如此一来,丹凤门就可以确定成为主攻点了!”

章惇身上背负的压力,也是田烈武始终非常在意的事情,此时,他也不由的松了一口气,笑道:“大参对火炮的运用,末将自愧不如。”

“呵呵……”章惇此刻的心情特别好,“这其实是蔡元长的见解,我不过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大胆一试。”

见田烈武一脸茫然,章惇又笑道:“韩师朴下令枢密会议总结此前在河北与辽人作战的经验教训,以备北伐借鉴,枢密院因此移书河北诸军,遍询将帅意见,此事田侯应该也知道。”

田烈武点了点头,有点惭愧的说道:“河北之役,重要战斗,末将几乎都没有参与,反倒是吃了辽人不少苦头,我实也想不出什么对付辽人的方略,就请张嵇仲帮忙,写了点吃亏的教训呈给密院。”

“那是田侯忠厚。”章惇早就知道田烈武的札子是张叔夜帮着写的,倒是没想到田烈武就这样坦然承认了,意外之余,反倒又高看田烈武一眼,他轻轻揭过此事,继续说道:“蔡元长又何尝打了什么大仗,但他的札子,颇有可观之处。他在札子中说,河北之役,预示着未来的战争是火炮与马军的天下,拥有更强火炮与马军的军队将是未来最强大的军队……”

田烈武不由点了点头,却听章惇又继续说道:“他还调查了神卫营等火炮部队的表现,发现和马军不同,决定火炮部队战斗力强弱的,不是领军将领,也不是实战经验,而是火炮本身的优劣,指挥使以下低级校尉与节级的能力!那些什长、什将、都兵使是否出色,和他们有过多少实战经验并没有太大的关系,至关重要的竟是他们的算学水平!因为,火炮并不需要和敌人短兵相接,并不经常要依靠经验做本能的应对,他们需要的是掌握好用药量,控制好炮管的冷却时间,测算好角度与距离……这些事情,算学水平好的人不需要太多的经验,很快就能掌握,算学水平差的人,经验再丰富也没太大用处。”

田烈武认真听完,忍不住赞叹道:“都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元长公的这番见解,真是让末将受益匪浅!”

“蔡元长这札子的意思,是想建议朝廷增加科举中算学的份量,以促使各学校更重视算学,方便日后召募炮兵。”章惇笑道,“他这是白日做梦……”

章惇瞥了田烈武一眼,忽然语气变得认真了一些,道:“蔡元长这个人,有见识、有能力、也有手腕,惟一的缺点,就是功利心过重。人有功利之心很平常,世人都难逃此关,但过重的话,就易偏激。唐康时其实和蔡元长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蔡元长的功利心是向外的,所以容易丧失原则,为了功名刻意迎合讨好上司,而唐康时则正好相反,他的功利心是向内的,他功利之心沁入骨髓,自己却认为自己大公无私,执着于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完全不将上司放在眼里。但唐康时很幸运,他遇到了田侯你……”

章惇突然将话题扯到对蔡京和唐康的评价上,田烈武不由措手不及,他很不愿意触碰类似的话题,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去评价这些人,他觉得这些人都比自己出色。但以章惇的身份,既然开启了这个话题,他也只能尴尬的听着,万万没想到,章惇最后又扯到了他身上。一时间,他完全愣住了,张大嘴一脸的茫然:“我?”

章惇认真的点了点头,“正是。蔡元长这种人,其实闯不了什么大祸,只要有一个强过他的上司制得住他就行。”章惇并不知道,如果石越听到他这番高论,一定会有不同的见解,但他心里的确是如此想的,在他看来,他自己就有绝对的把握让蔡京服服帖帖的。“但唐康时却不一样,能力强过他是没用的,就算石子明,也未必真管束得住他,但他这样目无余子骄横跋扈的人,反而会向田侯这样待人以诚的忠厚君子低头。我听说子明相公在朝堂对皇上说,田侯你节度不了唐康时……呵呵……子明相公小看了田侯你,也并非真正了解他这个义弟啊!”

田烈武摇了摇头,也认真的说道:“子明相公没有小瞧末将,他这样做,反倒是为了我好。他是小瞧了温江侯。”

“田侯不必过谦。”章惇不以为然的呵呵笑道,眼角的余光,下意识的朝着幽州城西的方向瞥了一眼,“如果不是因为田侯,唐康时不会改变主意,率军前来幽州。”

“温江侯不是因为末将才改变主意的,他只是想明白了,兄弟登山,各自努力,到底是不及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他是真心盼着大宋能赢下这一仗,才改变主意的。但他能有这个回头的机会,却全是因为他幸运,遇到了大参,有此胸襟,容忍他的一时任性。”

“我可没有什么胸襟!我容忍他,是因为我更想赢下这一仗!他和慕容谦,掌握着数万大军,其中还有横山蕃军、河套蕃军、河东蕃骑这样的虎狼之师!为了赢下这一仗,什么事我都敢赌、敢试!接纳一个唐康时回头,又算得了什么?”

田烈武听着章惇这番过于直言不讳的话语,不由得稍稍有些尴尬。他知道章惇说这些话,很大程度上也是在发泄胸中的愤怒,但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稍想了一下,还是顺着章惇的话说道:“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大参的魄力。既是如此,后日丹凤门的主攻,是否便交给温江侯和观城侯?”

“让他们来主攻原本也并无不妥……”章惇眯着眼睛望着对面的丹凤门,拈须沉吟:“但田侯,诸军将校,谁都想第一个登上幽州的城墙啊!”

田烈武沉默了一下,先登之功,青史留名,这的确是诸军将校都无法拒绝的诱惑,连他的云骑军中的将校,也纷纷找到他,想争这个主攻丹凤门的位置,但他身为主帅,肯定是不会同意让骑兵部队做第一波攻城的军队。他心里倾向让横山蕃军的步军来打这个主攻,但章惇的考虑也不无道理,身为主帅,不可能完全不考虑各军之间的平衡,好事都让唐康、慕容谦占尽,其他禁军将校怎么可能没有怨言,怎么可能尽心尽力?

“那大参可有决定让谁来主攻?”

“且让铁林军一试。”

“铁林军……”田烈武不禁有些犹豫——现在的铁林军,不仅补充了大量的新兵,都指挥使也变成了从汴京空降来的武经阁侍读、枢密院知杂房知事、昭武校尉王师宜……

但另一方面,在田烈武心里,铁林军始终都是张整的那支铁林军,张整死前的情形,他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如果能够给铁林军一个机会重振威名,想来张整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一念及此,田烈武便怎么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而且,王师宜虽然还不到四十岁,却是实实在在的名门之后、熙宁宿将。开国功臣之后的王师宜,早在十三年前,伐夏之役时,就已经做到骁骑军副都指挥使,伐夏后叙功升为昭武副尉,到熙宁十六年,就已经是昭武校尉了——如此深的资历,禁军都校之中,没几个人比得上。这也意味着,王师宜能力与经验,绝对不成问题。

而王师宜也不缺建功立业的野心——他已经卡在昭武校尉的资序上十年不得升迁了,从昭武到游击,不立军功,在这个资序上卡一辈子都有可能,就算王师宜的高祖父是开国名将、琅琊郡王王审琦,但这种世家子弟,许多人一生其实也就是做到六品到头,能跨过六品这一道坎的世家子弟,本就少之又少。王师宜这个时候放弃枢密院知杂房知事的差遣,来接任铁林军的都校,摆明了就是来立战功的,给他一个主攻丹凤门的机会,他没有任何不拼命的理由。

心中迅速的闪过这些念头,田烈武终于还是点了点头,“王昭武亦是宿将,铁林军应当能当此重任。”

章惇也含笑点头,重用王师宜,是他早就决定的事。田烈武并不知道,王师宜是章惇真正的旧部,早在熙宁年间,就曾经随章惇征讨南方蛮夷……章惇一直很欣赏王师宜,如今王师宜再度到他麾下效力,委以重用,本就是顺理成章之事。田烈武即使反对也不会有用,但能得到田烈武的支持,当然是更好。

“丹凤门以铁林军先攻,龙卫军继之。铁林、龙卫皆精锐之师,不会逊于横山蕃军。”

田烈武点头认可,又试探建议:“既如此,可令温江侯、观城侯率军攻开阳门?”

章惇摇了摇头:“我欲令宣武一军攻开阳门,以云翼军继之。”

田烈武顿时沉默。宣武一军都指挥使苗履因为败军辱国,先是被章惇解职下狱,北伐开始之时,又被朝廷处分,武阶贬为振威校尉,调往夏州神锐三军任军副都指挥使,至今宣武一军都没有选好新的都指挥使,暂时由原来的军副都指挥使郭成指挥全军——因为兵败的原因,郭成同样也是待罪之身,他原本是昭武副尉,现在也已经被贬为振威校尉,副都校的官职上,也加了个“权”字。处于如此境地的宣武一军,真的适合担任攻打开阳门的重任吗?

思忖了一下,正要开口反对,章惇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已抢先开口:“使功不如使过,苗履无能,但宣武一军终究是天下第一军,郭成也是一名悍将,只要将他们放在合适的地方,宣武一军的战斗力,不会逊于横山蕃军。而且,郭成也罢,宣武一军也罢,他们比谁都需要这个机会,也会愿意为了这个机会去拼命。”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田烈武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此外,我这样部署,还有一个原因。”章惇突然压低了声音,“温江、观城侯的军队,的确很强悍,但他们的军队,是以蕃军为主。但中原王朝,一旦军队开始倚重蕃人,便从来没有好结果的,后汉如此,西晋如此,前唐亦是如此。如果我们靠着蕃军打下幽州城,田侯觉得,日后这些蕃军心里会不会看不起汉军?如果这场战争让朝廷觉得蕃军很好用,田侯觉得,朝廷以后会不会越来越倚重蕃军?”

“大参所虑虽不无道理,但眼下幽州城能否顺利攻取尚是未知之数,似不宜……”

“我当然不会因噎废食。但我也知道,千里之堤,溃于蚊穴,既然给宣武一军一个机会,未必会比横山蕃军差,那为何不去重用宣武一军试试呢?”

田烈武说不过章惇,不由语塞。半响,才问道:“那大参打算如何安排温江侯、观城侯?”

“铁林、龙卫攻丹凤门,宣武一军、云翼攻开阳门,环州义勇攻两门之间城墙,陈履善率部攻城东,温江、观城率部攻城西,三面齐攻,必可令萧岚顾此失彼……”

章惇手执马鞭,指点幽州城,顾盼自雄,信心满满。

2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急促的战鼓声中,轰隆!轰隆!轰隆!一阵阵的火炮声震耳欲聋。

幽州析津府的丹凤门,完全隐没在浓密的硝烟之中。

从清晨开始,宋军开始发动对幽州析津府的强攻,在主攻的丹凤门外,宋军结成了一个巨大的进攻方阵,最前方是宋军全部的灭虏炮——合计超过两百门之数,全部架在炮车上,各由一个什的士兵推动行进,灭虏炮后方是铁林军的整齐方阵,两翼则是龙卫军骑兵——伤愈归来的军都指挥使种师中亲自率三个营居左,已晋升昭武副尉、副都校的皇甫璋率龙壁营和第四营居右。在方阵后方,还有云骑军、威远军、骁胜军三万骑兵掠阵。

这个巨大的方阵在进攻的战鼓声中,缓缓向着丹凤门推进。觉察到决战的到来,析津府的城墙上,也吹响了连绵不绝的号角。

城墙上的辽军,开始紧张的操纵起仅存的火炮、床弩、抛石机等重型武器,耐心的等待宋军的方阵进入射程之内。

丹凤门外瓮城两侧的城门打开,整整一万名辽军骑兵,从两侧鱼贯而出,越过护城河,倚城布阵。

宋军的方阵缓慢的向前推进着,每前进二十步,就有校尉大声传令,宋军就会停下脚步,重新整顿方阵,然后再继续前进。

但瓮城两侧的辽军没有理会宋军的节奏,结阵完毕,马上便吹响号角,上万骑兵驱使着战马,缓缓加速,向着宋军的两翼包抄过去。

在后方掠阵的田烈武马上下令挥动五色旗,接到命令的炮兵与铁林军方阵立即停止前进,就地布阵。两翼的龙卫军同时吹响号角,种师中和皇甫璋拔出佩刀,龙卫军兵分两路,催动战马,开始加速,迎向辽军。

战斗就这样简单的打响。蹄声由缓而急,两万匹战马践踏着大地,大地仿佛都因此而颤抖。四股洪流猛然相撞,震天的喊杀声中,人马相错,钢铁相交,不断有人翻身落马,飞血四溅。

就在百步之外铁林军,在将炮兵收入自己的方阵之内后,便仿佛事不关己的看客一般,冷静的维持着严密的阵形,等待龙卫军与辽军骑兵的胜负分晓。

在后方掠阵的章惇、田烈武,在丹凤门城楼上指挥的萧岚,也都在默默等待战斗的结果。这是争夺阵地的战斗,之前的炮击战,宋军觉得不顺利,困难重重,但大部分时间在被动挨打的辽军心里更加憋屈,三百步以外,对宋军的克虏炮,他们办法不多,只能靠着城墙硬扛,但三百步之内,每一块阵地,宋军都必须用血来争夺。

时间似乎变慢,两只骑军的厮杀,感觉上竟是如此的漫长。

种师中统率下的龙卫军,悍勇之名,威震河北,冠于诸军,他们有如疯狗撕咬一般的进攻,甚至连友军都感到胆寒。原本,章惇和田烈武都以为对面的辽军,即便不是一击即溃,也撑不下几次冲锋。但没想到,这只辽军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坚韧。

他们已经记不清种师中和皇甫璋反复冲杀过多少次了,每一次辽军看起来都将被击溃,但每一次,对面的辽军都重新整顿起阵形,举起战刀,迎向龙卫军……

章惇、田烈武……所有观战的宋军将校,心里都冒出一个念头:这绝对是宫分军!

部族军和属国军不可能有这样的战斗力,幽州析津府内有宫分军并不奇怪,但易地而处,站在萧岚的立场,他应该相信这会是一场漫长的守城战,在决战刚刚开始之时,就派出最精锐的部队与宋军精锐骑兵血拼,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他手里的筹码,比宋军想象的要多!

这让田烈武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他朝身边的刘近、张叔夜招了招手,“是哪支宫分军?看得出来么?”

二人摇了摇头,刘近回道:“他们打的是普通的五方五色旗,旗色上看不出来。”

田烈武又将目光转向颜平城,颜平城笃定的回答:“是积庆宫!”

刘近不由好奇的问道:“颜将军是如何看出来的?”

“我看见黄旗下的大将了,瞎了一只眼,脸上有很显眼的伤疤……”

“积庆宫都辖耶律雕武!”刘近马上反应过来,他睁大眼睛去寻找混战之中的辽军大将,但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人的脸庞,对于颜平城这种超级神射手的非人视力,只能表示拜服。

“积庆宫……安平一役,耶律雕武仅已身免,积庆宫几乎全军覆没。”田烈武喃喃自语,“这是拼老底了……”

职方馆关于辽国宫卫军的情报,田烈武读过很多次。积庆宫正常能抽调八千左右的宫分骑兵,这些人基本上已全部折损在河北。但如果紧急情况下,抽调包括奴隶在内的所有适龄青壮年,总共可以征调的兵力将达到三万五千左右,这显然不可能全部是骑兵,大部分是步兵与仆从兵。所以,如果对面的这一万骑兵全部出自积庆宫,那应该就是积庆宫的极限了,那就可以肯定,辽人征调了积庆宫的全部适龄兵员。

而积庆宫既然已经全体动员,十二宫卫多半也不会有例外。辽国这是举国应战了。虽然这是情报上早就报告了的事情,但亲眼确定之后,感觉却完全不同。

仿佛是察觉到了田烈武微妙的情绪变化,章惇不屑哼了一声,“田侯勿忧,耶律雕武,败军之将而已!纵起举国之兵,也不过是困兽之斗!但安心看龙卫军破敌。”

说完,章惇朝左右低声吩咐了一声,不多时,几名卫士竟抬了一张大胡床过来,章惇倨坐胡床之上,拿了一卷《通鉴》,竟在战场上读起书来。

左右众将自田烈武以下,都知道他是故意作态,但也是奇怪,众人原本有些焦躁不安的情绪,竟不知不觉,就此平复了下来。

而战场上的形势,也逐渐向龙卫军倾斜。每一次双方重整队列冲锋,辽军的队列都会变得更加稀疏,而龙卫军却是杀红了眼般,越战越凶悍,双方骑兵战斗力的差距,也越来越明显。

大辽的十二宫卫军,虽然堪称骑兵的摇篮,宫分军骑兵从小就生活在马上,接受各种各样的军事训练,一生的任务就是成为大辽的精锐骑兵,但是,有一个人们很少关注的误区:不是每一个从小骑马训练的人,都可以成为优秀的骑兵的。残酷的现实是,在天赋面前,努力从来不值一提。乌龟想要努力跑赢兔子,必须要指望兔子中途睡上一觉。努力只是能让人们兑现自己的天赋,但却不可能超越自己的天赋。身高、体格、臂力、平衡性、视力、箭术天赋、格斗天赋……有些人天生就能成为优秀的士兵,有些人拼死拼活也不过中人之姿,大辽的宫卫军制度,的确能够极大的提高骑兵的成材率,在三万五千名从小骑马训练的青壮年中,能够挑出八千名精锐的骑兵,这已经是一种极为有效的骑兵培养制度了。指望余下的人还能同样出色,那就是不切实际了。

而相比宫分军物美价廉,培养成本极低,宋军的骑兵培养则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成本高昂的精英模式。他们首先挑选天赋高的青壮年入伍,身高体壮是最基本的要求,然后再对他们进行训练,优胜劣汰。能够进入龙卫军这样的主力马军接受骑兵技能训练的,几乎都可以确保是天赋出众的士兵。在起跑线上,他们就远胜于大部分宫分军,只要对他们进行严格规范的训练,让他们能够兑现自己的天赋,他们就会是比宫分军更出色的骑兵。

而这对于龙卫军来说,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

他们普遍身材高大健壮,接受过严格的骑兵训练,仅仅靠着体型,在双方的交战中,龙卫军就可以占据极大的优势,而他们还有更加精良的武器盔甲,甚至在战马方面,龙卫军也全面占据优势。宫分军的战马是自己培育的,难免有好有坏,比如积庆宫不乏好马,但它们早已随着南征的八千将士留在了河北,这一批积庆宫宫分军所骑的战马,比起龙卫军的战马,无论是个头,还是速度,都要逊色不少。

在战斗开始的阶段,这只宫分军还能凭着血气之勇,和龙卫军打得平分秋色,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差距逐渐呈现,在人高马大的龙卫军的冲锋下,他们越发的左支右绌,只能靠着信念顽强的与龙卫军对抗。

如果换一支马军,说不定他们就能抵挡下来,但是,这支龙卫军的都校是种师中!他将自己强烈的个人性格完全注入到了龙卫军的战斗风格之中,长枪举起,马刀拔出,就舍生忘死,认准了敌人,就会疯狂的追着撕咬不放,对手越是顽强,龙卫军就越是兴奋,只要主将大旗依然矗立,龙卫军骑兵就会疯了一样朝着大旗所指的方向冲杀……在不断的列阵冲锋之中,气势最终完全的倒向了龙卫军一边。

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双方重整队列冲锋,就在突然之间,一根无形的弦断了,听着种师中又一次举刀高喊“龙卫军!冲锋!”见着对面浑身是血的宋军骑兵,仿佛不知疲倦一般举着长枪、挥舞着马刀,朝着已方冲来,辽军的心理防线,突然就崩溃了,双方稍一接触,辽军就开始溃退,无数的辽军拔转马头,就朝着城墙方向跑去。

战袍已被鲜血染透的耶律雕武,面目狰狞砍倒身边一个又一个向后方逃跑的士兵,声嘶力竭的大喊着,试图重新聚拢阵形,但是,一切都是徒劳。他率领的,已经不再是几个月前的那支积庆宫精锐。几个月前,他将丢下了他的部下,在安平仓皇突围逃命,几个月后,他想重整旗鼓和宋军决一死战,洗雪当日的耻辱,但是,他的部下却抛弃了他,率先逃跑。

望着身边溃败的情形,耶律雕武长叹一声,举起佩刀,就要自刎,却被身边的亲兵死命抱住,生拉硬拽,拉着他往城中逃去。

见到敌人溃败,杀红了眼的种师中早已经忘记了他们所处的战场,一把夺过身边传令兵的号角,亲自吹响了追击的号角。

听到“呜呜呜——”的号角声响起,龙卫军士兵更加兴奋了,欢呼着大喊着,开始加速追杀溃败的辽军。

在后方掠阵的田烈武正在高兴,突然看到这一幕,几乎目瞪口呆,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急忙大喊:“鸣金!鸣金!”

顿时钲声大作,但龙卫军追得兴起,早已冲到城墙上辽军的弩、炮射程之内,听到后方急促的钲声,龙卫军这才反应过来,准备退兵,但守城的辽军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完全没有理会跑在后面的辽军的死活,弩、炮齐发,密密麻麻的弩箭、石弹,如雹雨一样落在龙卫军的阵列之中,顿时,到处都人仰马翻,血肉横飞,一时间也分不清是宋军还是辽军……

直到这里,龙卫军才真正清醒过来,慌忙勒住战马,向后方撤退。

积庆宫败兵慌乱退回城中,龙卫军狼狈后撤重新布阵,而铁林军的战鼓也重新响起。

阵列前方的士兵迅速变阵,灭虏炮再次突出到方阵的前方,在鼓点声中,宋军的方阵,开始缓慢而坚定的向前推进。

这次,辽军已经没有机会再出城阻扰,城墙上的辽军紧张的给火炮、床弩、抛石机装弹、瞄准,鼓声之中,宋军的方阵,已进入到二百步之内。

火炮与床弩率先发射,伴随着火炮的轰隆巨响,宋军再次迎来一波弩、炮的打击,被击中的宋军士兵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砸成了肉泥,巨大的步兵方阵,好象被什么东西啃过一样,出现了东一块西一块的空白。

但宋军的鼓声始终没有停止,铁林军的方阵依旧整齐,许多新补充进来的士兵双腿瑟瑟发抖,但在身后军法官的刀锋下,仍然咬紧牙关,靠着本能向前移动。

火炮被击中,就当场废弃,士兵被击中,马上有后备补上,没有任何牺牲,可以让方阵停下脚步。从二百步到一百步,平时很短的距离,此刻却是如此的漫长……数以百计的铁林军士兵,就在这短短一百步的距离内,尸骨无存!

但幸运的是,这个矩离,也只够辽军发动两到三波打击,更幸运的是,辽军的抛石机射程不够,铁林军的方阵,不需要经受三百斤的大石弹的考验。

当方阵推进到距丹凤门瓮城一百步的距离之时,宋军的鼓声终于停了下来。

宋军的克虏炮已经在一天前打光了全部的炮弹,半数的炮管变形,但这种代价是值得的,辽军的火炮被消耗,更重要的是,幽州析津府南城墙上的马面、敌楼等等设施几乎被破坏殆尽,辽军安置于在这些位置的抛石机、床弩,也损失惨重,否则的话,铁林军的方阵想要推进到百步之内,损失绝对不止这么一点点。

此时,宋军的两百多门灭虏炮终于推进到一百步之内,虽然付出近十分之一的损失,但余下一百九十多门灭虏炮,已经足以成为辽军的噩梦。

发射霰弹的灭虏炮,在一百步的距离上,可以准确的将炮火倾泄到城墙之上,宋军迅速部署好炮兵阵地后,进攻的鼓声再次响起,宋军开始了疯狂的炮击。

每一波齐射,都有数不清的铅弹、铁弹砸落,炮声、鼓声交杂在一起,震得人们的耳膜嗡嗡直响,许多人直接失聪,城墙之上的辽军,只能看到身边的袍泽张大了嘴巴痛苦的大喊,却听不见他们的惨叫声,几波齐射之后,丹凤门附近女墙之后的走道之中,几乎便已经看不到活人,到处所见的,都是辽军的断肢残躯,宛如地狱修罗场。

面对如此恐怖的火力打击,辽军的火炮与床弩,根本无法抗衡,许多操纵床弩的士兵还来不及装好弩箭,就已丧生在灭虏炮的铁弹之下。不用任何人下令,城墙上的辽军,此时惟一能做的事,就是寻找掩护,保住性命。

一波齐射、又一波齐射,又一波齐射……和克虏炮不同,灭虏炮在短时间内的射速极快,只要清理完炮管,就可以立即装弹发射第二波,不到半个时辰,宋军的灭虏炮就对着丹凤门附近城墙,进行了八波齐射。

当宋军终于停止发炮之后,丹凤门附近四散的硝烟,已经浓密到让人伸手不见五指,城墙上、城墙下,竟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寂静。

但很快,呜呜的号角声划破了寂静的战场,随之响起的,是震天的喊杀声。

从铁林军的方阵中,推出数十辆壕桥,飞奔着的向着护城河冲去,每八辆壕桥一组,转眼之间,就在幽州的护城河下,架起了数座宽达三十七米的大桥。

紧随其后的,就是二十来架云梯,还有更多的构造简单但便宜的竹飞梯,由数十名精干的民夫扛着,飞奔过壕桥,架在了幽州的城墙上。

直到此时,守城的辽军这才如梦初醒,开始从各种掩护中跑出来,组织防守。一队队在城墙后方待命的辽军,也在将领的催促声中,快跑着来到城墙上,补充各个位置的空缺。在之前炮击中幸存下来的火炮、抛石机、床弩也开始重新装弹发射。

但一切都似乎为时已晚,仓促组织起来的防守,处处都是漏洞,根本阻挡不了铁林军登上城墙。

一名执盾持刀的守阙忠士率先登上幽州的城墙,马上被一涌而上的十几名辽军杀死,但马上,另一处云梯,一名陪戎校尉也登上了城墙,他随手劈翻慌忙赶来的两名辽军,让出位置,紧接着,便有数以十计的铁林军校尉、节级涌入城墙。

到处都是漏洞,到处都是短兵相接的血战。

当铁林军的新任都校王师宜在亲兵的护卫下也终于登上丹凤门的城墙之时,在那一瞬间,他的胸中忍不住热血激荡——王师宜是追随石越参预过伐夏之役的,他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但是,收复灵复,带给他的激动,却完全无法与北伐幽蓟相提并论。要知道,伐夏之时,他还是热血的年青人,是军中年轻的后起之秀,而如今,他已经不再年轻。

但此时此刻,登上幽州城墙的王师宜,却感觉自己比十三年前还要兴奋。他放弃枢密院油水丰厚的差遣,谋取铁林军都校之位,原本只是为了升官。收复灵夏之后,王师宜几年之内,就升到了昭武校尉,出身世家的他,在高太后垂帘之后,就意识到旧党将会占据优势,宋军从此多半会马放南山、止戈息武,于是果断离开军中,前往兵部、枢密院谋求差遣,不料转换文资失败,从此卡在昭武校尉的阶序上,十年不得升迁,更是错过了无数的机会。直到这次北伐,他才终于找到机会,来到铁林军接任都校,重新在自己的老上司章惇麾下效力。他做过这样的选择,并不是为了什么北伐的理想,甚至都没有封侯的野心,他只是想趁着还没有老去,再拼一次命,搏一份战功,让他迈过六品到五品这道坎,只要能迈过去,凭借他的家世,他就能安安稳稳的靠着磨堪,升到定远将军,未来就有机会在兵部某司郎中甚至军器监少监、枢密院都承旨这样的官位上致仕,如此,王师宜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没有遗憾了。

但是,直到真正登上幽州城墙的这一刻,王师宜才发现,此前自己所谋划的,全是浮云!

每一个宋军将领,人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亲自率军攻上幽州的城墙。

即便是封侯的荣耀,也比不过他这一刻的荣耀!

这就是他人生之中,最光彩的时刻。站在这幽州的城墙之上,王师宜觉得他的人生已经再无遗憾,纵使此刻战死,也已经了是光宗耀祖了!

身为王家的子孙,基本上都是在享受祖宗的荫庇,可没几个人有资格背负“光宗耀祖”这四个字。但他王师宜,却可以堂堂正正喊出这四个字了!

胸中激荡得难以自持的王师宜,忍不住纵声大吼,挥舞着战刀,如同一个普通节级士兵一样,冲向自四面涌来的辽军。

宝刀斫胡兵,断甲溅腥血!近身肉搏,刀剑接击,劳形案牍的王师宜,八年来,第一次如此酣畅淋漓,左挥右斩,直刺斜劈,激战之中,竟已数不清砍翻了多少辽军,但面前的辽军,似乎无穷无尽,丝毫不见减少。

待到浑身是血的王师宜终于从酣战中冷静下来,退后一步,观察城墙上的形势,才猛然惊觉——虽然登上城墙的铁林军越来越多,但从城中赶来支援的辽军,却是数倍于登城的铁林军!

“直娘贼!”出身世家的王师宜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马上又提起战刀,冲向辽军

登上城墙,有时候意味着攻城的结束,但有时候,却仅仅是攻城的开始。

此时的王师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开一条血路,打开外瓮城城门!

3

城外,掠阵的田烈武脸色凝重,铁林军刚攻上城墙时的喜悦,早已一扫而空。

田烈武很清楚城墙上发生了什么,显然,萧岚做好了每一步的预案,这座北国名城,没那么容易易主。但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

增兵毫无意义,城墙上空间有限,登城的铁林军控制的区域还是太小,大量的铁林军雍塞于城下,一部分铁林军甚至开始尝试在瓮城两侧的城门附近堆积木柴,浇灌猛火油,试图火烧城门,外瓮城上的辽军察觉到宋军意图后,开始疯狂的向城门下倒沙土。

神卫营和雄武一军抓住机会就会向城墙上开炮,辽人在城墙上的火炮、床弩、抛石机等重武器,几乎被再次完全压制,但是,铁林军登上城墙后,他们也无法再组织覆盖城墙的齐射,火炮能提供的支援,也已经被限制。

这次攻城的成败,此刻已完全系于铁林军之手。

如果现在攻城的还是张整的那支铁林军,即便辽军人数再多,田烈武都会毫无保留的相信他们——城墙上有限的空间,对双方都是限制,铁林军的战斗力,足以让他们在狭路相逢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但这支铁林军有着太多新补充的兵员,这样的大战,对他们来说,考验还是太大了。

他心里隐隐有些后悔,这个时刻,如果在这里担任主攻的,是唐康和慕容谦的部队就好了。他不由得转头去看章惇,却见斜靠在胡床上的章惇,依然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丹凤门内瓮城。

南院郎君高革指挥着三千渤海军,督促民夫将滚石、擂木、沙土、箭矢等等守城物资运上城墙各处。他四顾观察,尽管铁林军已攻上城墙,但一身戎装的萧岚仍然伫立城楼之上,摆出一副与丹凤门共存亡的态度,激励将士作战;永兴宫都辖耶律乙辛隐身披铁甲,率领七八千宫分军静坐于内瓮城内,正默默的擦拭着佩刀,随时准备上城墙增援;城内不远的一处校场,耶律雕武正和他的骑兵在舔着伤口,只要有需要,他们仍然可以杀上城墙;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还有更多的步军做为预备队在准备着……高革也不知道这析津府内,到底有多少辽军,他只能大概猜测——皮室军跟着皇帝、太子去了中京,宫分军大部分精锐骑兵都被耶律冲哥带走,萧岚手下的宫分军骑兵可能仍有数万之众,但其中精锐部队不会超过一万,城中的军队大多数是步军,至于步军的数量,高革无法估计,他不知道有没有二十万,但肯定远远超过了十万!

这也是萧岚选择析津府固守的原因,他的部队没有实力与宋军野战争雄。辽军的步兵单兵作战能力还行,但绝大部分都不擅长列阵作战,辽军也缺乏这方面的优秀将领,但倚城固守的话,却可以扬长避短,让他的步兵发挥最大的战斗力。

宋军这些天的火炮攻城,让高革极为震撼,但是,他很清楚,想要攻取析津府,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们仍然需要攻占一座城门,让他们的骑兵进入城内……但宋军肯定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他们的骑兵,竟然超过步兵,会成为战场上的绝对优势,哪怕只是在局部战场上。

其实在理论上,宋军还有一个方案可以轻松攻下析津府,如果他们能够截断来自西京与中道的救援,那么根本不需要攻打析津府,只要将这座城池包围四个月以上,城中的辽军就会因为缺粮而不战自溃……但高革很怀疑,宋军的粮草可能还不如析津府的辽军坚持得久。

所以,归根结底,胜利的钥匙,仍然在攻占一座城门。

这也是高革想要寻找的机会。

不过,讽刺的是,高革此刻,并不是以宋朝职方馆间谍的身份行事,而是被郑王耶律淳“收买”,帮助耶律淳向宋军献城!

南征折戟,辽国内部息战议和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终究还是年轻的郑王耶律淳也没有克制住,向耶律濬进言,建议遣太子至汴京为质以示诚意,并归还被掳宋人,两国互嫁公主,歃血为盟,永为兄弟之邦,以此争取宋朝内部旧党与温和派的支持,谋求与宋朝议和。耶律淳的建议得到辽国朝中不少大臣的支持,然而却引起了耶律濬的猜忌。

耶律濬以南征战败问罪耶律信,将之贬为东京留守,借机解除了耶律淳的父亲耶律和鲁斡东京留守的职务,将耶律和鲁斡召回中京任北院宣徽使,就近监视。自此,他父子再无半点兵权。为防止耶律淳和朝中大臣勾连,耶律濬回中京之时,又任命萧岚为南京留守兼南京都元帅府都元帅,萧忽古与萧阿鲁带为副元帅,耶律淳为南京副留守——名义上是委以重任,实际上南京道兵权操于萧岚与萧忽古、萧阿鲁带之手,耶律淳不仅毫无实权,而且还受到萧岚的严密监视。

这让耶律淳惶惶不可终日,他担心辽军打赢还好,耶律濬还可能留他一命,如果辽军战败,萧岚很可能会在城破之前将他处死,以免他声望更高,威胁到耶律濬的帝位。思前想后,耶律淳决定南奔,寻找宋朝的庇护。但正值宋军北伐,两军交战,戒备森严,他的一举一动又都在萧岚的监视之下,想要南奔,谈何容易?耶律淳只能暗中收买辽军的一些边缘人物,象高革这种受到萧阿鲁带的信任,却因兵败而受到连坐,在外人看来不甚得志的人,正是耶律淳重点收买的对象,更不用说两人在南征时,还有了不错的交情。

耶律淳的手段很简单,无非就是先试探高革对宋朝的态度,然后曲意拉拢,继而设计陷害,最后威逼利诱,软硬兼施,逼其就范。仿佛是命运在捉弄高革,一直处于彷徨、茫然、自暴自弃状态中的高革,完全丧失了应有的警惕,就这样简单的被绑上了耶律淳的战车。事后高革自己也不知道,在这个过程中,他是否曾经故意蒙上了自己的双眼……

总而言之,命运摆来摆去,高革仿佛又被摆回了原点。

宋军攻打析津府的战术是想以雷霆之势强攻夺取城池,而不是打算进行长期围困,因此,为了削弱辽军的抵抗意志,也是为了集中兵力,同时避免可能出现腹背受敌的情况,宋军对析津府采用的是围三缺一的战术,析津府的北边没有宋军的大部人,只有小股骑兵进行骚扰、侦察。城中居民可以从北边的通天门、拱辰门出城砍柴,城内辽军也可以通过北门与中京道联系。而高革正是负责后勤补给的将领之一,有机会自北边出城,原本耶律淳的目的,便是想利用高革的身份,让高革帮他逃出城去。

但高革很清楚,这个计划是必定会失败的。萧岚虽然没有在北城布置重点,但是对北边的监控,却从未松懈过,对于城内可能有间谍与城外宋军勾结,更是极为提防——南京析津府毕竟是汉人占多数的城市,由不得他对此掉以轻心。耶律淳即便混出北门,只要他试图向东、西方绕道,几乎就必定会被辽军发觉、追杀。

耶律淳想要南奔,惟一的办法,就是和宋军里应外合。

耶律淳并不想出卖大辽,但他很快也意识到,大辽和自己的生命,他只能选一样。这个选择并不困难,因为想要他性命的,正是大辽的皇帝。

困难的是他和高革没有献城投降的实力。耶律淳自不用说,只有几百名亲卫、家丁可供差遣,这些人还被萧岚盯得严严实实的,一有动静就会被发现。高革也好不到哪去,虽然没有人怀疑他,但是他统率的三千渤海军并不会追随他叛乱,他能够信得过的心腹之人,也就是三十来人,还不能保证这里面不会出现告密者。

面对保持高度警惕的萧岚,这点力量想要夺取城门献城,几乎就是痴人说梦。析津府不是什么小城,每座城门,都有内瓮城、外瓮城、吊桥,外瓮城有三道城门,正面一道,侧面两道,在墩台被清除后,所有的外瓮城正门,都被萧岚下令直接封死。想要打开侧门中的任意一道门,都不是耶律淳和高革能办到的。耶律淳一出门就会被盯上,而高革没有命令,大部分时间连内瓮城都进不了。

他们只有一个死中求生的可能,就是在宋军攻城时,寻找机会。只要宋军给的压力足够大,高革就有机会进入外瓮城,在兵慌马乱之中,一切皆有可能。

为了争取这一丝微小的机会,耶律淳又花了很大的代价,联络城外的宋军。耶律淳怎么说也是皇族,当今大辽皇帝的堂弟,虽说一直被架空,但在大辽还是有些势力的,得罪过的人不少,但受过他家恩惠的人,也不少。耶律淳费尽心思,终于在军中找到几个人充当信使,趁着出城与宋军作战的机会,找机会投宋。但战场上刀枪无眼,前两名好不容易找到的信使,一个战死,一个不知所踪,直到第三名信使,才终于将密信送到了章惇手中。

为了保护耶律淳,信是以高革的名义写的,内容也很简单,就是辽主无道,析津府中有贵人愿意投宋,但萧岚监视甚严,他们会在宋军攻城时,找机会里应外合,打开城门,希望章惇能事先知会攻城将领,辨清敌我。因为内外交通艰难,他们也不寄望城破之前,还能再次联络,如果章惇愿意接纳他们的投诚归正,就请于当晚三更,在城南发射三枚蓝色烟花。

这种事情,章惇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他原本准备怎么作战,还是继续进行,事情是真,那是天助他章惇,是假,也没有关系,只要提醒攻城的将领小心提防这些献城的辽人就是了,除此以外,再无风险。

当天晚上,三枚蓝色烟花便准时在城南的夜空中绽放。

现在,就是高革找机会践诺的时候了,他和耶律淳商议,如果他能侥幸成功,就马上放出一枚特制的红色烟花,耶律淳看到信号后,再在城中发难,制造混乱。

这可能是史上最不靠谱的计划,一切都得看机会酌情发动,每一步都充满着不确定。

但除了坐以待毙,这也是他们所能想到的唯一的计划了。

可现在的情形,铁林军虽已登城而上,城内的辽军也的确一片混乱,然而,高革却依然看不到他的机会在哪!

正苦着脸发愁,忽然,高革看见萧岚的一个家奴快步朝着自己走来,他识得对方名字,叫做萧若统,正要行礼,却听萧若统着急的喊道:“快,沙土,东侧门!”

高革顿时大喜,连忙答应,随手指了三十来个人,全是自己的心腹,他亲自带头,推起早已装好沙土十来辆独轮车,便朝着外瓮城的城墙跑去。

萧若统没料到高革会亲自上阵,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但此时十万火急,他也不急细想,又朝着耶律乙辛隐跑去,喊道:“都辖,外瓮城要增援!”


高革推着独轮车上了城墙,才发现城墙的战况,比自己想像的还要惨烈。

没有箭楼、马面,城墙防守到处都是死角可以被宋军利用,不仅丹凤门两侧的主城墙,连外瓮城的城墙上,也被宋军攻了上来,抬眼望去,感觉到处都有宋军和辽军在展开殊死的白刃战,更让他震惊的,是外瓮城东侧门处燃起的火光,上百名辽军在那里手忙脚乱的向城下倾倒各种东西,沙土、滚石、甚至是檑木……但宋军应该是在东侧门投放了大量的猛火油,城门下的火势,完全没有得到遏制。而在高革的前面,已经有许多辽军扛着一袋袋的沙土朝着东侧门上方城墙跑去,而几乎所有外瓮城城墙的宋军,也都在疯狂的杀向东侧门的位置,试图阻止辽军救火,更多的辽军则不顾一切的阻止他们的推进……恍惚间,高革甚至觉得辽军的防守已经岌岌可危,宋军攻破城墙,已是迟早之事。

高革小心的观察了一下形势,领着自己的独轮车小队,小心的避开正在激战的宋辽士兵,奔向东侧门方向,但是,看到独轮车上的沙土袋,沿途的宋军立即将他当成了最大的威胁,纷纷抛下自己的对手,前来阻止高革,而辽军同样将他看成最大的救星,一个个咬紧牙关,死死的缠住身边的宋军,护住高革一行,保护他们通过。

高革一路躲避迂回,途中还撞开了三四名宋军,好不容易,终于冲到了东侧门的上方。见到高革一行,早已将沙袋扔得一干二净的辽军大喜,马上围了过来,一人扛起一袋沙土,就往城下扔去。转眼之间,三十几辆独轮车上的沙土,便被扔了个一干二净。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近两百袋沙土扔下去,城门的火势不仅没有得遏制,反而突然猛涨,便如烈火中浇油,火势愈发旺盛,一些火苗甚至直接窜到了城墙之上,稍有经验的人一看便知,大火已经彻底失控,外瓮城的东侧门,完了!

这突然的变故让东侧门上的辽军一脸茫然,哪里想得到,这些所谓的沙土,全是高革事先准备在外瓮城放火的浸泡过猛火油的煤炭!此时正好配合宋军火烧东侧门。一名辽将向着高革冲过来,正要质问,高革已经从独轮车的车侧拔出一把长刀,朝着那辽将砍去,直接将他砍翻在地。他几十名心腹也纷纷发难,猝不及防间,东侧门上方的百余辽军,便被他们全部砍死。

然后,众人从怀中掏出一块红布,绑在左臂之上,高革大声嘲着城下宋军大喊:“某用北朝南院郎君高革,已与章大参相约,归正大宋,今如约献城!”

城下宋军顿时发出一声欢呼,高革又大呼:“铁林军张将军何在?”

便听到丹凤门西侧的一段城墙上,一名铁甲上到处都是血迹的男子慨声回应:“高将军,张都校已在河北殉国,大宋铁林军都校王师宜在此!”

高革不由愣了一下,因消息断绝,他并不知道张整已死,更没想到王师宜竟已经身先士卒,杀上了城墙。这一声大呼,却是将对方给出卖了。果然,王师宜附近的辽军听到铁林军都校在此,便如潮水一般,向着王师宜那边杀去。

高革既感于王师宜的豪迈,心中又觉愧疚,从怀中掏出一个烟花,随手扔到城下的大火之中,便听哧的一声,一道火焰直冲上天,然后“呯”的一声,在半空中绽放出红色的花火。

诸事已毕,高革大吼一声,率众朝着王师宜那边杀了过去。

但才冲出十余步,便见耶律乙辛隐亲自率领着几十名辽军朝着自己大步走来,眼中全是仇恨与愤怒。

见到高革,“狗贼!”耶律乙辛隐低吼一声,提刀便砍向高革。


城楼之上,萧岚面无表情的抬头看着半空中渐渐消散的烟火,冷冷的说道:“这逆贼在城中还有同伙!立即下令,加强城中巡逻,但有可疑之人,立即杀了!”

身边一名家奴领命离去。

萧岚又接着下令:“做好外瓮城失陷的准备,执行丙计划!”

几名幕僚也纷纷领命而去,萧岚看了一眼正和耶律乙辛隐苦战的高革,冷笑着骂了一声:“逆贼!”顿了一下,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又下令道:“马上派人,盯紧郑王府!让郑王安安份份的呆在府里。”


郑王府内,一身戎装的耶律淳手按佩刀,坐在院子里喝着酒,不断抬头看向天空。院子里,一众亲兵家丁,都是全副武装。

忽然,南方的天空中,响起一道红色的烟火。耶律淳猛然站了起来,率领着亲兵家丁,一声不发的朝着大门走去。


城外,看着东侧门燃起的熊熊大火,原本一直靠坐胡床的章惇猛然站了起来。但此时,谁也没在意他的风范不再,田烈武也是全神贯注的盯着东侧门的大火,刘近和张叔夜都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击掌相庆:“拿下了!拿下了!”颜平城也忍不住问田烈武:“郡侯,要不要增兵?”

田烈武强行压抑住心中的激动,缓缓摇了摇头:“且不着急,现在双方数万之众聚集于小小的丹凤门附近厮杀,就算烧塌东侧门,进入外瓮城,兵力还是施展不开。雄武一军那里应该还有点石弹,待铁林军进入外瓮城后,叫雄武一军送几门克虏炮进去,先试试看能不能轰开城门。轰得开城门,骑兵就可以长驱直入,若轰不开,就让龙卫军准备,从外瓮城内的两条马道杀上城墙!”

正讨论着作战方案,忽然,丹凤门上的天空中,绽开了一道红色的烟火,田烈武等人都是面面相觑。“这是……信号么?铁林军发的?”刘近一脸茫然,“我们有这个约定么?”

田烈武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下意识的转头望向章惇。

章惇开始也是有点惊讶,但马上反应过来,高革的信是真的!他云淡风清的笑了笑:“田侯毋疑,那不过城内辽人内乱。”

“辽人内乱?”田烈武看着章惇的表情,立即知道对方早就知情,心中不由生出一股不满之气。

但章惇却颇为坦然,他不告诉田烈武,正是不想被这种不确定的事情打乱己方的部署,此时依旧是如此:“田侯不必理会,这仗该如何打,便如何打!”

田烈武心中却更是愤怒,但此时不是发作的时候,他强烈按下心中怒火,点了点头:“好!”再次转头望向远处的丹凤门。

大约一刻钟之后,便听轰的一声巨响,东侧门终于倒塌。

4

铛!高革背靠女墙,挥刀架住耶律乙辛隐劈向自己的一刀,虎口震得有点发麻。他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四周,他的三十多名部下,此刻已是死伤大半,而涌向他们的辽军却越来越多……就在这一刻,高革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明悟——他大约已经没有机会见到铁林军那位王师宜都校了。

耶律乙辛隐已非自己所能力敌,面前的局面更是以寡敌众,自己大概已无幸理。但此刻的高革,内心之中,却是十分的平静,连一点波澜都没有。就这样死掉,死在析津府的城墙上,也没什么不好的。他甚至不再关心东侧门是否已经被烧塌,耶律淳有没有如约执行计划,宋军最终能不能攻下析津府……他的一生都在摇摆,有时候视宋朝为故国,有时候又效忠于大辽,帮着大辽攻城略地屠杀宋人的是他,出卖大辽成为职方馆间谍的也是他……他内心之中对辽军在河北的所作所为有罪恶感,但是,他也无法否定自己率领辽军作战甚至是打草谷时,心中那种满足感。高革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从河北归来后,本来想从此以后安心追求升官发财享受一世,没想到,又莫名其妙卷入了这样的事情当中,他甚至自己都不清楚,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并不痛恨大辽,甚至有点喜欢大辽,那么,这是因为自己在内心深处,还是认为自己是一个宋人么?

高革不知道答案是什么,总之,如果就这样死掉,那就死掉吧。

然而,在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的时候,他又本能的一个侧身,避开了耶律乙辛隐的又一次劈砍。但就在此刻,他听到了轰然巨响,感觉到了脚下城墙的震动——东侧门终于塌了——高革下意识的用眼角余光瞥向东侧门方向,但就这么稍稍一分神,高革感觉到左臂一阵剧痛,然后便看到了耶律乙辛隐狰狞的笑容。他右手提刀,猛刺向耶律乙辛隐的腹部,却见耶律乙辛隐长刀带过,他的战刀被撞歪,紧接着,高革感觉到自己腹部的盔甲被刺破,肚子里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伴随着剧烈的痛楚,他感觉耶律乙辛隐从他的肚子里抽出了长刀,他看见滴着鲜血的长刀,在自己的头顶举起……


东侧门倒塌的灰烟尚未散尽,拥挤在门外的铁林军一涌而入,正对着外瓮城的城楼前的女墙后,两百名辽军手持弓箭,整齐列阵,向着外瓮城内射箭。外瓮城残破的城墙上,耶律乙辛隐率领数百名步兵,依然在努力的试图将宋军赶下城墙。

而涌入外瓮城内的铁林军在一名营将的指挥下,迅速布成了一个简单的方阵,他们举着盾牌遮挡漫天落下的箭雨,一面向着城墙上齐射还击。一名都兵使则率领部下高举盾牌,杀到西侧门附近,斩落门关,更多的铁林军涌了进来,而辽军居高临下的齐射,也更加急促,虽然铁林军的铁甲有着极好的防御弓箭能力,但依然不断有人中箭倒下,然而,这根本阻挡不了铁林军向着外瓮城内的两条马道推进。

铁林军校尉以上的武官,这一刻都很清楚,只要他们能通过那两条马道杀上城墙,就可能打破现在的僵局,甚至一举攻克幽州城。

但城楼上的萧岚依旧镇定。他侧过脸去,看见一名将领率着一队人马飞快朝着城楼这边跑来,再转回头看了一眼外瓮城内的宋军,嘴角不由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

那队辽军很快来到城楼前,然后开始熟练的架起旋风炮。

全部十六架旋风炮,造炮的方法来自于西夏,操纵的炮手也都是汉人、渤海人、党项人——在火炮的时代,这原本是一支应该被淘汰的部队,在大部分时候,他们也几乎完全派不上用处,但是,大辽始终是一个相对落后的国家,正常情况下,他们的更新换代总是非常的缓慢,他们的火炮产量也极为有限,于是,这样一支本应该被淘汰的部队,不仅一直存在,还有一个独立的详稳司进行管理。

萧岚一开始的计划是和宋军打持久战,城墙上的弩、炮部队,都是以够用为原则,因此也没有将这支部队一开始就部署在城墙上,而是做为预备队使用。这也让这支部队幸运的躲过了宋军的炮击,完全没有遭受损失。

虽说萧岚完全没想到他这么早就需要动用旋风炮,但这个时候,有这么一支奇兵,萧岚觉得足以让外瓮城内的宋军喝一壶了。

迅速架好旋风炮,炮手们将一枚枚辽国自产的震天雷和石弹混在一起,放入装弹位,点燃长长的引线。

发炮!

十六枚震天雷,夹杂着数十枚石弹,飞向空中,噼里啪啦的砸到了外瓮城内。

铁林军完全猝不及防,在小小的外瓮城内,遭受如此密集的弩炮打击,连躲避都找不到地方,四周都是自己的同袍,只是一波齐射,铁林军就伤亡惨重,数十人被当场砸死,来不及悲伤,侥幸没被第一波打击砸到的宋军,马上发现了燃烧着的震天雷引线……

“震天雷!”“震天雷!”“有震天雷!”

铁林军的阵形一阵混乱,好在这个时代的引线燃烧很慢,有一些辽军炮手经验不足,引线留得稍长,被宋军脚忙手乱的砍断引线。但仍然有半数震天雷爆炸,呯呯、呯呯、呯呯的巨响之中,弹片横飞,又是几十名宋军被溅起弹片击中受伤,外瓮城内响起遍地的惨叫声。

进入瓮城内的铁林军营将正迟疑着是撤退还是继续猛攻,旋风炮的第二波齐射又来了,宋军又是数十人的伤亡!

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大喊:“撤——”

才喊出一个字,轰、轰、轰、轰、轰!连续五声巨响,将他声音完全淹没。五枚石弹朝着城墙上飞去,但炮手瞄得稍微高了一点,石弹掠过了女墙,直接砸在了城楼上,将城楼的一角直接轰塌!

突然出现的炮击,让所有人都陷入慌乱。

田烈武和他身边的谟臣,对火炮的了解也很有限,根本不知道在外瓮城如此封闭狭小的环境内开炮意味着什么——所有外瓮城内的宋军,都被震得耳鸣,靠近火炮的十几名宋军,甚至直接失聪。而城墙上的辽军,猛然再听到炮击的声音,几乎都被吓得一哆嗦,城楼上的萧岚,在看见石弹飞来的瞬间,差点吓得瘫倒,在混战之中,城墙上的大部分辽军,都没有注意到宋军竟然推进来五门克虏炮!

“快!快打掉火炮!打掉火炮!”回过神来的萧岚发泄般的大喊,也不敢再逞强继续在城楼上指挥,让人叫正在激战中的耶律乙辛隐,转交了城墙上的指挥权,在一众幕僚、家奴的簇拥下,匆忙离开了城墙。

刚刚接过指挥权的耶律乙辛隐还没来得及整理好自己的思路,就发现外瓮城内铁林军在迅速的撤出,正莫名其妙,宋军的克虏炮已经再次开炮,这次宋军的火炮调整了角度,三枚石弹击中城墙,一枚则再次击中城楼,还有一枚石弹恰好打在女墙上,不仅直接将女墙轰塌,石弹还弹进女墙之后,三名弓箭手当场就被砸死。

耶律乙辛隐吓出一身冷汗,也没心思再多想,连忙下令旋风炮还击。城墙上的辽军,也终于回过神来,纷纷朝着五门火炮的阵地射箭。

没有太多精准度的旋风炮忽略不计,但在狭小的瓮城之内,辽军的弓箭手却是致命的威胁,雄武一军的这五门火炮,瞬间淹没在辽军的箭雨之中……


城外,章惇、田烈武看见一队队的铁林军狼狈的从外瓮城中撤出,都是大吃一惊。

章惇再无之前的从容,急声大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但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田烈武此时也不清楚,自己之前下了一个多么愚蠢的命令——再坚韧的士兵,也不可能在瓮城那种环境中,夹在克虏炮与旋风炮的炮击之中作战!

虽然犯下这样的错误也可以理解,或者说不犯类似的错误才不正常,毕竟宋军大部分将领对火炮的运用与理解,仍然很肤浅,他们也只是在试验着运用火炮作战,田烈武本就不是什么军事天才,事先也没有想到萧岚还留了一支旋风炮部队……

然而,纵使有再多可以原谅的理由,战场之上,这样的错误,就足以令这一次的攻城前功尽弃。

随着铁林军从瓮城内退出,聚集在城墙下的其他铁林军也开始发生骚乱,如此激烈而复杂的战场上,大部分的将士是根本不知道别处的战斗情况的,前方的撤退,会让后方的将士以为战败,下意识的跟着后撤,然后又引发更多人效仿,很快,铁林军开始全线溃退。

见势不妙,田烈武果断下令鸣金。

听到后方传来的钲声,犹在城墙上苦战的铁林军都是大吃一惊,但也只能无可奈何的且战且退,沿着云梯撤退。

胜利来得如此突然,艰难守下丹凤门的辽军习惯性的就想乘胜追击,但眼见登城的铁林军大多数已撤下云梯,后方的灭虏炮再次开火,猛烈的炮击又一次席卷城墙。上一刻还在欢呼的辽军,转眼之间,就不得不狼狈奔突,躲避宋军的火炮……


城内。

对丹凤门的战况一无所知的耶律淳,率领着部属朝着北边的通天门纵马疾驰。他从没想过完成和高革的约定,配合在城内放火制造混乱,从一开始,他就只是在利用高革。身为南京副留守,耶律淳掌握的城内辽军的情况,比高革要多得多,他清楚的知道,高革的计划是行不通的,析津府这样有重兵防守的大城,攻破一座城门就失陷,这样的好事,自周汉以来便不多见。耶律淳暗中收买了通天门一带的一名守将,他真正的计划,是利用高革协助宋军破坏丹凤门瓮城城门,吸引宋军猛攻丹凤门,让萧岚无暇他顾,他则从北城墙上坠城而出,步行绕道,投奔宋军。耶律淳相信,单凭他的身份,就足以让宋朝礼遇于他,宋朝皇帝绝不会亏待他,保留王爵毫无难度,而他掌握的大量的辽军情报,则是他可以和宋朝进一步交易的筹码。耶律淳并不甘心在宋朝做个安乐的王公,借宋朝的力量返回大辽,并不是不可想象之事……

毫无阻拦的赶到通天门东边的北城墙,耶律淳翻身下马,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看到城墙上冒出一个熟悉的面孔——萧岚的家奴萧若统,心顿时沉了下去。

却见萧若统从城墙上扔下一个人头,笑道:“小人素知大王折节下交,与这萧家奴过从甚密,听闻大王出府巡游,遂来此恭候,果然没有错过。”

耶律淳一言不发,唰的一声拔出刀来,却见四面八方,突然涌出数不清的弓箭手来,张弓搭箭,对准了自己。他四下环顾,长叹一声,掷刀于地。

5

宋军对幽州析津府的第一次总攻,结果草草收场。

责任并不在于田烈武的那次指挥失误,铁林军第一次攻城失败后,只休整了一个时辰左右,章惇和田烈武很快又组织了一次攻城,铁林军再度攻上城墙,这次,田烈武让龙卫军冲击瓮城马道,但苦战了一个时辰,无论是铁林军还是龙卫军,都始终无法再进一步,最终,担心铁林军力疲,田烈武只好鸣金收兵。

而宣武一军和环州义勇的攻城同样也不顺利。他们几次攻上城墙,但都遇到辽军的顽强抵抗,最终都无功而返。

东、西面的战斗也差不多。陈元凤在东城面对萧阿鲁带指挥的辽军,几度强攻,都折戟而归,萧阿鲁带见攻城的宋军战斗力不强,干脆纵兵出城,与陈元凤部对阵,双方几次交战,宋军甚至稍落下风;而唐康与慕容谦在西城面对老对手萧忽古,也没有取得真正的战果,横山蕃军一度攻上城墙,但被辽军顽强的赶了下来。

唐康是被田烈武说服,才抱着相忍为国的心态,勉强率军来到幽州。原本他和慕容谦都以为会让他们打主攻,结果连个开阳门的辅攻都没捞着,两人一肚子牢骚,只是没办法和章惇争论,此时见损失太大,二人心中认定这幽州析津府非强攻所能下,便不肯再次蛮攻,只是做出攻城的姿态,佯攻牵制辽军。

此后接连数日,宋军反复攻城,结果都是相差无几。

面对宋军的猛攻,辽军因为各种城防设施被克虏炮几乎破坏殆尽,根本无法阻挡宋军攻上城墙,但他们利用城墙上地形狭窄的优势,消解了步军阵战能力不如宋军的缺点,再靠着兵力充沛的优势与宋军缠斗,让宋军始终难以再进一步。甚至在战斗中,辽军也渐渐摸索出了一套应对灭虏炮的办法,学会了利用城墙上的藏兵点躲避炮击,减少伤亡。

屯兵析津城下半个多月,却始终攻不下这座燕地名城,章惇也越来越着急,越来越心浮气躁,不复攻城之初的从容镇定。他甚至开始迁怒于唐康、慕容谦不肯尽力,屡次催促他们尽力攻城,但唐康和慕容谦根本不予理会。

天下之事,从来都是一顺百顺,一不顺百不顺,章惇越是心浮气躁,不顺心的事情,就越是接踵而来。

就在此时,宋军从雄州运粮至涿州的车队,遇到大辽文忠王府都辖萧吼所率骑兵的奇袭,车粮全部被毁,护粮的军队和民夫死伤惨重。

宋军开战以来,最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直到此时,宋军才知道,自开战以来,萧吼便率三千精锐宫卫骑兵,藏在幽蓟东南部的高梁河、安次一带,待到宋军主力兵临幽州城下,他才小心翼翼的避开蔡京的部队,前进到固安一带,伏击宋军的粮道。

宋军军粮本就不足,消息传来,简直如同晴天霹雳。章惇怒急攻心,田烈武夜不能寐。田烈武想要退兵,但章惇面对着摇摇欲坠的幽州析津府,终是不能甘心。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唐康和慕容谦一直担心粮草问题,来幽州之前,唐康留了个心眼,悄悄让段子介率军回定州,押送一批粮草来军中——他原本是盘算着可能会和章惇分道扬镳,便决定埋伏上一手,以免到时候因为粮草问题受制于人不得不屈服于章惇。不料歪打正着,关键时刻,段子介护粮来到析津,这批粮草分到全军虽是杯水车薪,但总算稳定了军心,也让章惇和田烈武有了回旋的时间。

问题的关键是解决萧吼对于粮道的威胁,这对宋军来说,是真正心腹之患。

如果雄、涿之间粮道断绝的话,章惇除了退兵,再无他法。然而,想要对付游荡不定的萧吼,殊为不易。萧吼本就是一员猛将,所率领的又是精锐宫分骑兵,来去如风,一般的军队不是他的对手,如果派出精锐骑兵全程护粮,即便不去考虑其他各种问题,单单是从幽州抽调一支精锐马军离开,就足以章惇攻取幽州的大计变得更加渺茫——那样的话,护粮还有什么意义?

章惇正在左右为难,陈元凤深知章惇指挥不动唐康和慕容谦,别办法抽调他们的部队,担心章惇将主意到打自己头上,于是先发制人,向章惇建议,将环州义勇撤出幽州,调归蔡京麾下,并责令蔡京率所部保护粮道。

章惇岂能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那就是不愿意抽调自己麾下的军队去护粮。思前想后,他也没别无选择,只能采纳陈元凤的建议。

但章惇没想到,原本以为根本不可能阻挡萧吼的蔡京,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蔡京将环州义勇和麾下的骑兵合为一军,部署在雄州与涿州之间的新城,同时组织大批民夫,在雄州、涿州、固安之间三角地带,修筑了数十个简陋的烽火台,同时广布侦骑,只要萧吼一冒头,宋军立即就能知道他的动向。

萧吼的军队毕竟还是少了一点,在蔡京的严防死守之下,萧吼几次试图出击,都遭到宋军的阻击,虽然几番交手,萧吼都占据优势,但这毫无意义,宋军的粮车已经运到涿州,然后又在田烈武派出的骑兵接应下,顺利抵达幽州军中。

宋军粮道的危机,总算暂时得到解决。

然而,最终的一切,还是需要攻克幽州。

在这件事情上,宋军却丝毫没有进展,反复的攻城受挫,让宋军士气渐渐变得沮丧,将士也开始有了疲惫之意,眼见着幽州析津府的攻城战,即将陷入旷日持久的僵持。

转眼就到了四月下旬,从河东的章楶、种朴那里又传来一个更加不利的消息。

耶律冲哥已经擒斩磨斯,彻底平定克列、粘八葛部的叛乱,此时已回师西京大同府休整。他的大军随时可能出现在山前,攻击宋军的侧翼。

辽军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就是用步兵靠着幽州析津府的坚城,消耗宋军,等宋军精疲力尽或者将士久战思归之时,耶律冲哥便可与萧岚一道,对宋军两面夹击。

但即便已经清楚的知道了辽军的战略意图,幽州城下的宋军,却也无法轻易掉头了。

唐康、慕容谦和章惇之间,再次暴发激烈的分歧。

唐康和慕容谦认为幽州析津府已经不可能在短时间攻克,此前所有的作战计划都必须立即调整,宋军应该马上回师涿州,缩短战线,同时主动再次进攻蔚州,并封锁军都陉,谋求切断辽国南京道与中京、西京之间的联系,让萧岚在幽州慢慢消耗粮草,最终逼他出壳,争取在野战中歼灭萧岚的军队。

但是章惇却认为行百里者半九十,此时正是最艰难的时刻,宋军固然陷入困境,但守城的辽军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正是比拼意志的时候,只要再坚持一阵,就可以攻克幽州城,让辽军偷鸡不成蚀把米。张叔夜和刘近等参军也认为耶律冲哥善于用兵,此时多半已在蔚州部署重兵,即使没有,得知宋军动向,也会迅速增兵,宋军现在再攻蔚州,想要切断山前和山后的联系,几乎不可能实现,还不如齐心协力,争取先攻克幽州。只要攻下幽州,一切困境,都迎刃而解。

双方各执己见,但这一次,陈元凤转变了态度,没有支持章惇,而是采取了中立观望的姿态,田烈武心中也倾向于支持唐康与慕容谦,但他不愿公开与章惇对立,只能私下劝说章惇。

然而章惇已根本听不进任何的谏言。

尽管章惇自己事前也做了很多的预案,但他就象是一个赌徒,在攻取幽州这张赌桌上,已经投入了太多的筹码,虽然形势不妙,但结果并未真正分晓,他怎么可能在揭盅之前,就离开赌桌?

如果在攻打幽州之前,没有这么多的争议,没有这么多的斗争,那章惇现在还有放弃的可能,但现实却是,如果他放弃攻打幽州,就是向所有人证明唐康和慕容谦才是正确的,他此前所做的决策全是错的……他在北伐军中的威信,在朝中的威信,在皇帝心目中的信任,全部会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他所有的野心,所有的抱负,也将到此为止。

章惇并没有觉得他是在拿北伐的命运、宋军的命运来维护个人的荣辱,搏取个人的前程。只是在此刻,他的确已经听不进任何反对的意见,原本就很自负的章惇,此刻更是坚定的相信,他的判断才是正确的。

现在就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这是所有成大事者,都需要战胜的那个最艰难的考验,只要再坚持一阵,最先崩溃的,必定是萧岚,能坚持到最后的自己,必将是笑到最后的人!

田烈武劝不动章惇,他内心深处,同样也抱着一丝希望,希望章惇有可能是对的。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勉力维持,一面安抚军中情绪,思考攻城之策,一面试图调和唐康与章惇之间的矛盾。

但章惇不好劝谏,唐康也不是那么好说服的。

唐康争论无果,便直接上表,弹劾章惇刚愎自用,指挥无度,贻误国事。章惇早料到唐康会弹劾自己,就在唐康的奏章离开军营的同时,章惇的奏章也送离了幽州,他在奏章中弹劾唐康、慕容谦专横跋扈,目无纪律,不听节度,固执己见,攻城时私心自用,阳奉阴违,不肯尽心,致使幽州城迟迟不下,请求朝廷召二人回京,将其军队交由自己统率,如此,他愿立下军令状,不出半个月,必取幽州!

两人互相弹劾的奏章在同一天送到汴京,在北伐最关键的时刻,前线将帅不和至此,大宋朝廷,自皇帝赵煦至两府宰执,无不愕然。


就在唐康与章惇奏章在汴京掀起巨大波澜的同一天,幽州析津府西南桑乾河畔的幽草寺。

马声踏踏,两名分着黑、白两色衫袍的男子骑着白马自远处疾驰而来,在幽草寺外翻身下马,黑袍男子抬头看了一眼幽草寺的牌匾,说道:“云阳侯,就是此处了。”

一袭白袍的司马梦求点了点头,便要上前敲门,幽草寺的寺门突然自内打开,一名老僧走出寺门,朝二人低头合什为礼,高宣佛号:“阿弥陀佛!檀越可是大宋来的云阳侯与刘昭武?”

一身黑袍的刘仲武完全没想到会被人识破身份,心中一阵惊愕,下意识的便用大笑来掩饰:“呵呵,想不到这燕地高僧,连区区在下也知道,真是受宠若惊。”

司马梦求却是非常平静,只是淡淡说道:“在下便是大宋云阳侯司马梦求,听闻有故人在幽草寺,特来寻友。”

那老僧再次合什一礼:“二位请。”

司马梦求点头回礼,刘仲武正欲提脚迈步,却见司马梦求回头说道:“子文且在寺外等候。”

刘仲武对司马梦求十分尊重,连忙恭敬答道:“是。”

说完,牵了两匹马找了一棵树栓好,自己斜靠树下休息。

司马梦求看了刘仲武一眼,转身朝老僧又点了点头,在老僧的引导下,步入幽草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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