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迎难而上

新秀  作者:珞珈

托王晓菁的福,齐佳项目组的第一次团队晚餐定在了最有名的法菜餐馆。餐馆隐匿在一条只有行人和自行车才能进去的胡同里。餐馆院子古色古香,原来是座古庙,被两个法国人租下后修缮一新,成了穿着中式外衣、却有着一颗法国灵魂的高级餐馆。门口只镶了一小块名牌,好像故意让人错过,错过就筛选掉了那些和昂贵餐馆无缘的客人。

餐馆里确有一种古庙的幽深,只用烛光照明,用昏暗营造出了优雅隐秘的高级感和一道隐形的门槛。

王晓菁看着眼前的石门槛,犹豫了一下,一步跨了过去。侍者带着罗申团队在落地窗前落座。她躲在众人身后,等到罗锐恒坐在了中间的位子,她才在离他最远的位子坐下。

侍者刚要推荐本周的新菜,罗锐恒就问:“有龙虾吗?”

“有的,芝士的做法。”

“那主菜就一人一条龙虾吧。前菜和甜点我们各点各的。今天不点红的,来两瓶白葡萄酒。”罗锐恒娴熟地安排完,大约是这里的常客。

赛玲娜坐在罗锐恒对面,托着腮帮子看他点菜。这里也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餐馆。

“晓菁,敢让罗总出大血的人,你可是全公司第一个啊!”王鸣飞笑嘿嘿地说,“这可是我毕生的梦想,没想到让你实现了。”

“那你把以前吃的好的都吐出来。”罗锐恒说。

王晓菁耸了耸肩,她依旧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别说吃龙虾了,吃熊掌都是天经地义的。

“一千块一条的龙虾你也敢点。服!”朱莉说。

王晓菁差点打翻了水晶杯:“一千块?这吃的是龙虾吗?这是东海龙王吧?要不我们换个菜吧?”

罗锐恒慢悠悠地展开餐巾铺在了腿上说:“点都点了。你以为是白吃的?得拿活来补!”

王晓菁心想,她就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晚饭。而她要弥补的还不止这一顿饭。她以为自己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可是不明白为何许嘉峰还是孜孜不倦地缠着她。五个电话?至于吗?她偷偷看了一眼手机,许嘉峰还是没有回她微信。她已经发了道歉的信息,又祝他生日快乐了。剩下的,她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

甜点吃完,咖啡喝完,大家酒足饭饱。罗锐恒清了清嗓子说:“饭吃完了,该干活了。有一个重要任务,齐佳想请我们看一下医院药品加成的比例。”

“药品加成比例不就是固定的15%[2017年9月30日之后,我国取消了医院药品加成。]吗?这有什么好看的?”吴瑞刚问。

“是undertable(不可言说)的部分。”罗锐恒说。

大家这才明白罗锐恒说的是医生回扣的部分。

王鸣飞问:“这怎么可能知道?这都不是明面上的钱。这一定是万慧要的吧?她要这个干嘛?”

“你别管谁要的了。传统业务的净利润不好,齐佳想看看是不是渠道费用太高了。”罗锐恒说。

“可我们只答应做新业务那块的。”

“新加点内容。怎么,有意见吗?”

“那倒不是。只是这种问题实在不好做啊。哪个医生会把家底抖落给你?这访谈问卷没法做啊!”

“动动脑子啊!是不是最近我脾气太好了,把你们都惯坏了?上来就说不能做?”罗锐恒依然坚持道,“这正是一个锻炼新人的好机会。我想把这个工作交给......”

在座的几人面面相觑,都不吭声。刚才的对话已经很明了了,这会是一个大坑。不知道这一次罗锐恒会把谁推进坑里。

“我可以做。”没等罗锐恒分配,赛玲娜就自告奋勇道。

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从罗锐恒的眼里闪过,但他还是迅速点了头说:“对,交给赛玲娜做。”

吴瑞刚马上袒护道:“罗总,我们这块还有很多工作,赛玲娜应付不来的。”

“她手上的工作暂时先放一边,这个着急,一周之后我要看到结果。”

“那问卷调查样本量要多大?十个够不够?”

“十个?你有没有学过统计学?我要三百个医生的访谈。至少覆盖六个城市,五个不同科室,而且从住院医师到主任医师的都要。”

吴瑞刚干笑两声说:“罗总,这是不可能的任务!一周?这起码是一个月的工作量啊!更不用说这么敏感的问题,难道让我们直勾勾地去问医生‘哎,你拿了多少回扣啊’?现在拿回扣是要被开除、被判刑的!谁敢说?能不能问到还是回事呢!”

“在我这里,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任务。赛玲娜,你觉得能做到吗?”罗锐恒问。

赛玲娜不管不顾地说:“我可以。”

吴瑞刚仍然试图推掉这个从天而降的苦差,可罗锐恒坚持要赛玲娜做。就在这时,王晓菁突然开口了:“我可以帮忙。”


回酒店的路上,朱莉有些嗔怪王晓菁,说工作上路见不平的事少做,罗申不是一个讲义气的地方。更何况罗锐恒又要求王晓菁主动去找刘敏和解,还要她和刘敏一起过一遍模型。该她的工作一点没少,自己又揽了那么多事干嘛。

朱莉一语中的。王晓菁听到罗锐恒要她和刘敏一起工作,心里是很抗拒的,而这抗拒的表情也没逃过罗锐恒的眼睛。罗锐恒要她动动脑子,想想看他为什么要她这么做。她认真想了,但没想出个所以然,就连朱莉也不太理解。

王晓菁不再和朱莉分辩。她一方面是想弥补先前顶撞客户的错误,一方面也是因为不能对赛玲娜见死不救。而且她也想挑战下自己。简单的工作只会重复平庸,困难的工作才会锻炼能力。

数学模型仍然是她耿耿于怀的一个芥蒂。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模型是怎么做出来的。虽说后来通过无数遍的重复,她已经消化和熟练了,但她还是想凭自己的本事解决一个难题。她想证明点什么。

年轻的人啊,总是在一路不停地证明自己。证明这些奢华酒店和晚餐得来名正言顺。证明能力和才智,或是证明漂亮和有趣。再或是证明自己有足够的资本,可以和身边一群优秀的人平起平坐。年轻的时候,外界的肯定比内心的自足更重要,这无可厚非。毕竟年长之后,经历过人生的课程后,才会得出另一个结论。


赛玲娜站在镜子前,换了一件蕾丝睡衣。今天她有点高兴,能为项目解决一桩难事,能证明自己的一点能力,哪怕就是苦一点都值得。

正胡思乱想着,王晓菁来敲门了。她们俩坐在赛玲娜的房间里,商量了十五分钟后,只得出了一个结论:这的确是一个大坑,还是个火坑。

三百个医生、六个城市、一周时间,也就是说每人要负责一百五十个医生、三个城市,每天平均至少二十个医生的访谈,基本上每小时要做一个医生。这还不包括设计问卷,约访谈的时间等等。而且六个城市还得出差。

“所以显然不能光靠我们自己。”赛玲娜说。

“找市场调研公司呢?外包出去?”王晓菁问。

“来不及。一般前期沟通需求就得至少一周时间,还要走项目审批流程。”

“要不网上问卷调查?”

“可是怎么发?发给谁呢?总不能靠微信微博传播吧?”

“嗯……”

王晓菁也开始愁眉苦脸了。这次她的勇气比脑子动得快,等脑子跟上来时,才发现这事没那么容易。多她一人也未见得有多大帮助。

赛玲娜也才意识到自己真是头脑一热、主动跳进了一个大火坑。做好了是应该的,做不好又要被罗锐恒骂,搞不好得不偿失。她叹了口气说:“晓菁,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谢谢你主动帮我。”

“这不还没帮上什么嘛。”

“两个人动脑筋总好过一个人发愁。可惜我们家没有在医院工作的,要不然至少可以发几个了。”

王晓菁愣愣地看着赛玲娜。她隐约触及到了一瞬灵光,等到一个主意正式形成时,她扑到了赛玲娜身上,欣喜若狂地说了起来。


林姿绮和亚当斯还在冷战中,她宁可在办公室呆到很晚,也不愿早早回家。本来人员招聘不是她的管辖范围,但是收到罗锐恒发出一封关于人员招聘细则的修订邮件时,她还是仔细看了起来。

虽然罗锐恒现在带的齐佳项目是个非常难啃的骨头,他对公司运营管理的事务还是挺上心的。林姿绮邮件看到最后竟然挑不出一点毛病,心底里不得不承认他的出类拔萃,连琐事都那么认真对待。

但这并不妨碍她讨厌他。

因为上一个她认为最出类拔萃的人——前任罗申中国的一把手乔伊、也是她的此生挚爱,就是被罗锐恒逼走的。

当年林姿绮从斯坦福大学毕业、加入罗申时,乔伊正是她的导师。她跟随乔伊一起工作了多久,就暗恋了多久。可是乔伊已婚,夫人是大律师,两人一直纠纠缠缠不得结果。她的青春也就倏忽蹉跎了过去。

本来林姿绮和罗锐恒的关系不错,可是她听说正是罗锐恒在全球合伙人会议来考察时泄露她和乔伊的关系。于是乔伊马上就被调回了总部,林姿绮调任总部的申请却迟迟没有批复。而时至罗锐恒升任合伙人的关键时刻,那时候乔伊对他的提拔尚有疑虑,她认定了罗锐恒是为了报复乔伊而使坏。

有人敲了敲玻璃窗。林姿绮一抬头,脸色都变了。

亚当斯问:“还不回家?”

林姿绮只好在亚当斯监视的目光下开始收拾东西。总是这样,他们冷战不了两天就会莫名其妙地和好。亚当斯是在乔伊走后接任的中国区一把手的位子,同时也接任了林姿绮的情人一职。

回家路上,亚当斯一直没说话,看着车窗外在沉思。林姿绮坐他旁边,默然地看着前方。

“你最近和锐恒聊过吗?”亚当斯突然问。

“他大概宁愿和保安聊也不会愿意和我聊吧。怎么了?”

“我听说他在看一些外部的机会,博纳找过他了,还有一些客户公司也想挖他。”

“他想跳槽了?你们不是师徒关系吗,你直接问他好了。”

“算了,可能只是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你说,这个中国区一把手的位子对他就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吗?”

“没有是不可能的吧。罗申里都是充满雄心壮志的人,这些人天生就是要争第一名的。你放了个第一名的椅子在那,谁都会想去坐一坐吧。”林姿绮想了想说,“你想让我试探他一下?”

亚当斯拍了拍林姿绮的手说:“那就难为你了。”


第二天上午,吴瑞刚急匆匆地走进罗申北京办公室,同时在给赛玲娜电话,说他刚刚问了一圈,以前有别的项目组做过医疗项目,他们可以帮忙介绍几个医生。

“不用了。”赛玲娜边说边冲王晓菁调皮地笑了笑,“我们已经找到三百个医生了。”

电话那头空白了两秒钟。吴瑞刚站在大会议室外,拿着电话的手垂下了。

玻璃墙后,赛玲娜和王晓菁正冲着他招手。屋里坐满了实习生,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每人手上都拿着一份调研医生的问卷。

吴瑞刚推门进来,一脸发懵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昨晚赛玲娜的话让王晓菁灵机一动,想到了利用实习生的熟人网络去调研医生。她们在北京几所大学的BBS上发布了罗申的实习招聘,唯一的要求就是应聘的实习生要保证每人至少带来十五个医生的资源。没想到短短一个小时就收到了二十多封简历。有的简历简直就是金光闪闪,比如有个学生绩点3.98,会说四种外语、会好几种乐器,辅修两个专业,父母都是医学院教授。简直就是言情小说主角,要不就是一个AI(人工智能)。

她们又连夜给这些符合要求的实习生打电话,简单面试了一下,就请他们今天一早来北京办公室参加调研启动会。同时她们又连夜设计好了调研问卷,也就有了现在吴瑞刚看到的一幕。

赛玲娜说:“这二十个实习生带来的医生数量已经超过三百个了。”

吴瑞刚问:“能保证三百个的样本质量都很好吗?”

赛玲娜微微一笑说:“我们还留了十几个候补的简历。今晚我们就会看一下样本质量,如果不好需要再补的话,我们还可以再调用这些候补实习生。只是抱歉时间紧张,我们先斩后奏没走公司实习招聘的流程。”

“这个事后补都来得及。到时候我和HR去说。”

“还有一件事你得帮帮我们,这些实习生的钱得罗总来批吧?你能说服他吗?”

“当然没问题了,这钱该他出!你们尽管放手去做吧,出了问题我负责!”

王晓菁凑过来说:“老大,不用你负责。放心吧,不会出问题的!我们现在最头疼的问题就是样本量太多,不知道选哪些好!”

晚上,赛玲娜和王晓菁挨在床头,整理着当日的八十多份问卷。医生们回答得都很详尽,质量都不错。按照这个进度,本周完成任务是不在话下了。

“没想到罗申的名头还是有点用的。”王晓菁说。

“现在学生找实习都找疯了,能来罗申实习,哪怕就只有一个星期,写在简历上也好看啊!不过我真是佩服你,亏你想得出来这招。”赛玲娜由衷地夸赞道,还刮了一下王晓菁的鼻尖。

王晓菁一下脸红了,说:“我也就只能想出这种雕虫小技。问卷样本该怎么分析就要靠你了,我可从来没干过这活。”

“没问题,我先画几道题的图表,你一看就会了,然后我们分工做就好。”

今日的样本都统计好了后,已是凌晨三点多了。王晓菁回到自己房间,这才有空看一下微信,果然有许嘉峰的一条,是四个小时之前发来的,而她又妥妥地错过了。

许嘉峰只发了短短的几个字:我是不是该后悔了?

很奇怪的语气,明显是在暗示什么。王晓菁昏昏沉沉的,实在没力气钻研另一个人的脑子了。她还在惦记着明早八点就要起床工作,又搅和着如何回复许嘉峰的信息,更重要的是如何打消他不切实际的热情。她想闭上眼睛休息个两分钟再回复,可是这一闭眼就坠入到舒适的黑暗中去了,再没醒来。


酒店的楼道里调暗了灯光。一个穿着蕾丝睡裙的纤细身影在阴影中悄声走着,停在了罗锐恒的房门外。

赛玲娜按了门铃。过了好一会儿,门内才响起了窸窣的声音。

罗锐恒打开门,睡眼朦胧地看着她,一脸愠怒。

“你又不睡觉?!”

赛玲娜不说话,一脸期盼地看着罗锐恒。

罗锐恒清醒了过来,说:“你先进来吧。”

一关上门,赛玲娜就抱紧了罗锐恒,把脸埋在了他的胸口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今晚能让我睡这吗?”

罗锐恒推开她说:“太晚了。”

赛玲娜有些失望,但她马上恢复了情绪,甚至带点讨好的意味,说:“我刚刚和晓菁加完班。三百个医生的访谈应该没问题的。”

“好,辛苦了。”

罗锐恒站那一动不动,只是抱着双肘,一副等赛玲娜自己离开的样子。可赛玲娜还是没有挪步的意思。

“你回去吧。”他又说了一遍,这一次可没什么耐心了。

“能不能就让我呆一会?就一会?”

“我其实是想让王晓菁来做这个工作的。”

赛玲娜愣愣地看着罗锐恒,忽然惨淡一笑说:“你觉得她比我更擅长这份工作吗?”

“小玲,我是一个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开的人。我永远不会让工作影响到生活,更不会让生活影响到工作。”

赛玲娜撇过头去,声音小了一些,说:“我错了,我以为我会很理智,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像你那么理智。”

“所以这就是问题。我希望我们俩能妥善地解决这件事。”

赛玲娜马上又抬起头问:“你想分手了?”

罗锐恒后退了一步,盯着她那张动人又哀情的脸看了好一会,这才说:“赛玲娜,我们……我以为我们已经……”

一个称呼的变化就产生了一种隔阂。对赛玲娜这么敏感的人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危险的预警了。

“不!你别说了,我不想听了!”赛玲娜拉开门就飞快地逃走了。

罗锐恒站在门后,站在黑暗中,站了好一会儿。他再也睡不着觉,摸出一包烟来想抽一根,才想起酒店里是禁烟的。他胡乱套上衣服下了楼,走进了北京寒凉的秋夜中。


王晓菁睡得不省人事,突然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了,是周红梅打来的,说张小美离家出走了,留了个纸条说是去上海了。

王晓菁头疼得厉害,说:“这个死丫头……妈,你让梁奶奶别急。对了,何多在家吗?”

“你问何多干嘛?”

“你先去看看他在不在。”

过了一会儿周红梅回来了,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何多不在?”

“何多肯定追着小美去上海了。放心吧,有何多在,小美不会有事的。”

王晓菁放下电话,给张小美发了一条微信:“在上海?”

很快便收到了张小美一个笑脸的回复,紧接着又是一张外滩夜景的照片。

王晓菁心里已经做好麻烦找上门来的准备了。她把群租房的住址发给了小美,叮嘱小美暂时先住那,等她从北京回来再说。

她本想再睡一会也睡不着了,干脆起身看看邮件。邮箱里还在陆续收到实习生的申请邮件,前前后后加起来都有一百多封了。王晓菁一边感慨就业形势的困难,一边给这些可惜的后来者发了拒信。

最后她想了想,还是给许嘉峰发了一个很长的微信,说了下自己现在工作的难处,请他原谅自己错过了为他庆祝生日。她又拍了一个电脑屏幕的截图以示工作繁忙,给许嘉峰发了过去。希望这样能得到他的一些理解吧。


一早许嘉峰就去亚当斯的办公室和他进行一对一的面谈。亚当斯既是他项目上的大老板,也是他的导师。这两个人的谈话,就是一个城府极深的老狐狸和一个正在修炼城府的小狐狸的对话,一切都是花好月好人间好。

许嘉峰很庆幸当初和林姿绮磨了半天,让亚当斯作为自己的导师。他揣摩着大老板的喜好,尽心尽力地表现着。他就像一个玩偶,自己可以动手打扮自己,塑造成对每一个人都讨喜的形象。

他拿着杯子去茶水间泡茶,一边搅动着茶包,一边盘算着亚当斯有意无意透露给他的话。年终表现评估即将到来。今年公司要缩减开支,在各个级别上都要开除一些人,而刚进来的这批至少要走掉两个。他现在就开始未雨绸缪,确保自己不会成为倒霉蛋之一。

他端着茶杯去找徐芳琳。王晓菁和赛玲娜不在的这段时间,他更大胆直接地关心起了徐芳琳。他自以为做得滴水不漏,也认为徐芳琳更听话、更好控制,便享受着这种追逐的刺激。事实上,如果翻开他的微信就会发现更多秘密。他对每一个可以利用的女人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暧昧,正如他望向她们的目光,总是充满渴望又含蓄不明。

徐芳琳一看到许嘉峰就开心地笑了。她已经坠入爱河,时时关心着许嘉峰的一举一动。她看到许嘉峰用了一个新水杯,随口问了两句。许嘉峰坦然地说是商场购物时送的,巧妙地掩盖了这其实是个女客户送他的礼物。


王晓菁和赛玲娜大大松了一口气。在和二十个实习生开过两小时的电话会议后,她们收集到的有效问卷已经超过两百五十份了,有了足够的缓冲空间。只要之后三天不出什么幺蛾子,完成这个不可能的任务应该绰绰有余。

王鸣飞很奇怪罗锐恒丝毫没有过问问卷调查的情况,好像他并不担心那两个小姑娘能否完成。

“其实不做调查我大概都知道医药市场的灰色收入是个什么情况。” 罗锐恒说,“不过是给万慧做做样子。这个数据出来我有别的用途,哪能被她牵着鼻子走。”

罗锐恒双脚跷到了桌子上,悠然地喝起了威士忌,王鸣飞就知道他又要开始老奸巨猾了。果然,他这才道出项目的关键在于万慧。市场有多大,究竟怎么做,总归是能研究出来的。但是万慧的顽固脑袋可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既要不动声色顺着她的意,又要借她的想法来反驳她。


一周时间到了,王晓菁和赛玲娜面对调查出的结果却有点吃不准。原以为药品价格加成15%和药品集中招标采购制度已经杜绝了回扣现象,但实际上还有大量会议、培训等变相方法存在,集中采购的流程中也依然有暗箱操作。医生的基本工资太低是不争的事实,而灰色收入竟然能达到基本收入的一至三倍,这也是事实。

王晓菁见惯了灰色甚至黑色的世界,对这个结果并不惊讶,甚至为此松了一口气,符合她的预期就意味着不用返工了。她只是在想这对齐佳意味着什么,对互联网+的战略意味着什么。

赛玲娜却不同了,她觉得不可思议,反复检查数据统计是否有误,或者实习生是不是严格按照问卷问了问题,但一无所获。眼看截止日期临近,她才不得不把调研报告发给了罗锐恒。

罗锐恒在项目例会上很快看了一眼报告,在粗粗扫过冗长的数据后,他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问:“所以赛玲娜,你是在告诉我渠道回扣仍然大量存在,这对齐佳意味着什么呢?”

赛玲娜回答得不是很好,有点临时编排的感觉。罗锐恒教训道咨询公司最终要给客户提供的并非只是数据,而是可以实施的建议。

吴瑞刚帮腔说:“是不是意味着有很大改进渠道利润的空间。如果这些回扣但凡降下来一两个点,齐佳财报上的净利润数据就会漂亮很多。”

朱莉也点头表示赞同。罗锐恒不置可否,问王晓菁的看法。

王晓菁一看罗锐恒似乎并不认可吴瑞刚这想当然的结论,就鸡贼地用了排除法。她猜他想要听的可能是相反的意思。可是又不能显得自己太能,让其他几位同事面子上过不去。

王晓菁斟酌道:“其实数据出来时我和赛玲娜都有点不确定。呃,灰色收入部分太严重了,超出我们的预计。一开始我们以为算错了,后来反复核查发现没错。如果三百个医生的访谈有足够的代表性,那就意味着全行业回扣现象都很严重……”

“不要兜圈子,到底什么结论?”罗锐恒问。

王晓菁只好说:“我们不敢乱下结论,因为这结论其实是没有结论。”

“什么意思?”

“就是这结果恰恰说明齐佳要是希望通过减少回扣来改善渠道利润,几乎是不太可能实现的。如果他们给少一点,竞争对手不少给,吃亏的就是他们。”

王晓菁给赛玲娜递了个眼色。赛玲娜心领神会说:“如果是一个行业普遍存在的现象,就只能寄希望国家通过政策来影响。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了,既然齐佳传统业务通过传统手段无法改进的话,就应该另辟蹊径,通过互联网医疗来带动整体净利润水平。”

“所以这就是你们要给我的建议,什么都不做?” 罗锐恒问。

王晓菁和赛玲娜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道:“是的。”

罗锐恒点了点头,露出了难得的笑容,道:“这正是我想要的。”


高铁进入河北境内就像进入了另一个国度,苍凉、凝重,满目烟灰。北京城太过大气磅礴,身形巨大总归会投下阴影。河北就处在这个影子里,默默地工作着、贡献着。

那些重污染的钢铁厂、化工厂一度聚集在此,成为河北经济的重要支柱。大量的制药厂也在此,可谁能想到医人救命的药丸在生产过程中其实会产生大量污染。现如今,为了保住北京上空的蓝天,为了响应经济结构调整的号召,这些厂子都不得不关停撤离了。

罗锐恒和万慧约着见一面,万慧建议到齐佳在河北的制药厂见面。罗锐恒摸不清她的意图,想叫上万吉一起。可万吉一听说要来河北的厂子就面露难色,勉强答应后没几天又说生病来不了。罗锐恒只好自行前往了。

出乎意料的是,罗锐恒来到齐佳的制药厂,看到的并不是工人和机器在忙碌生产。机器闲了一大半,工人们懒懒散散的也没什么精气神。

“觉得我们这个厂子怎么样?”万慧从灰扑扑的厂房里走了出来,衣着朴素,不施粉黛,看上去有点憔悴。

罗锐恒第一次见万慧如此疲倦。从哈佛那时起,她在他的印象里总是一副精力充沛、艳光四射的样子。

“嗯,不太好。你们是要关厂吗?”罗锐恒倒也直白。

万慧环视了一圈,无奈和眷恋的目光飘散去了远处。她叹息道:“二十年的厂子啊,说搬就要搬了。”

万慧带着罗锐恒去了工厂办公室。即便是CEO,她也只有小小的一间。罗锐恒被一个奇特的架子吸引了目光。只见架子上摆着很多玻璃瓶,里面装着各色药片,五颜六色像是装饰。

罗锐恒说:“这倒挺别致的。”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报临床的新药?” 罗锐恒随手拿起一瓶说。

“哦,我忘了你是学化学的。这是齐佳药业在过去三十年生产过的所有药品。每一次做临床三期验证的时候,我爸都会让他们留一瓶样品。我接手齐佳时,我爸告诉我要把这个传统保持下去。”

“他想让你记得齐佳的每一次成就都来之不易。”

“是的,这就是齐佳的传统,我必须要维护的传统。我知道大家都怎么看我,他们认为我年轻,理所当然认为我应该为齐佳带来一些变化。可年轻就一定意味着要变革吗?海归就一定意味着想法不同吗?那些叫着要改革的人,都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等他们坐到我这个位子上,恐怕会比我更保守、更如履薄冰。在我看来,我爸做得已经很成功了。齐佳是中国最大的民营药企,我要做的就是把这个优势一直保持下去,把我们的传统保持下去。”

“保持传统和变革并不矛盾。”罗锐恒把药品回扣的报告放在了万慧面前说,“传统业务已经到了瓶颈,我相信你已经意识到渠道的灰色部分拖累了净利润水平。但要改变这个不是一朝一夕、不是齐佳一家企业可以做到的事。”

“所以我才问你啊。”

“抱歉,一方面这个不在我们原先讨论的项目范围内,另一方面罗申也做不到。”

“我以为你们咨询公司无所不能呢。”万慧顿了一下说,“我以为你也无所不能呢。”

“我可以随便丢给你一个方案,可是你敢用吗?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解决的问题。你可以原地不动,保持传统。但是你的竞争对手都在前进,都在寻求变化,你就会落后了。我现在唯一能给你的建议就是,要从外围新业务上寻找增长点,来弥补传统业务的低净利润。”

“你告诉我投资从哪来?”万慧从模糊不清的窗户看出去说,“你也看到了,河北厂子搬迁,江西的新厂至少要半年后才能恢复产能。我们的核心业务已经受到了很大影响,今年的业绩都是个问题。更何况这一搬一建政府的补贴根本不够,我们自己要倒贴一大笔钱。我哥哥可倒好,自己屁股没在这坐过几天,甩给你们几百万去做咨询项目。我哪还有钱给他折腾什么新业务?”

“那天吃饭的廖总……”

“对,我指望他能给我们的新厂追加投资。如果不是到了求爷爷告奶奶的地步,我会去陪他的酒吗?你知道我的,连你喝酒我都没有陪过。”

罗锐恒明白万慧是在用现实场景给他施压,这个聪明的女人总是那么强势。他说:“万慧,我们今天可能谈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我希望你能静下心来想一想,不要把自己的路都堵死了。想一想现在本来也没有什么可选项,如果,我是说如果,互联网新业务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性可以改变齐佳,你是不是真的能敞开胸怀去接受?我是收了你哥哥的钱,但那也是齐佳的钱。我服务的客户是齐佳,我只会从齐佳的利益角度考虑。”

“锐恒,如果当初在学校你也这么耐着性子和我商量,我们可能就用不着今天这番谈话了。我一个人太累了,太操心了。”

“我仍然在帮你,只不过换了种方式。”

“好吧,我答应你,我会想一想的。”

“我也知道你的顾虑了——投资的钱从哪来。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谢谢你。不过锐恒你要记住,齐佳是我爸的心血,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我比任何一个人都在乎她。你们做完项目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我才是要和齐佳过一辈子的。”

罗锐恒沉吟了一下说:“任何客户的失败都会是罗申的耻辱。罗申的声誉也是一辈子的事。”


当王晓菁和赛玲娜回到上海办公室时,迎来的却是侯捷和她们大倒苦水。

“两位小姐,你们可知你们干了一件什么好事吗?罗申做市场调研的标准被你们整整拔高了一倍。我老板现在也让我在一个星期之内给她做出两百份用户问卷。”侯捷说,“现在各个项目都因为你们压缩市场调研的时间了。”

王晓菁和赛玲娜只是笑,没想到前两天让她们愁眉苦脸的任务反倒成就了罗申历史上的光辉一笔。

可是高兴还没有几分钟,她们就被请进了林姿绮的办公室。

半个小时后,两个姑娘走了出来,一个面无血色,一个忧心忡忡。她们互相看了一眼,问:“怎么办?”

原来她们发在BBS上的实习招聘帖里有涉嫌歧视的条件,即要求实习生能带来医生的资源。这违反了罗申的招聘准则,而这个准则就出现在不久前罗锐恒发出的招聘修订条例里。

林姿绮严肃地说:“说得严重一点,如果有任何学生反应过来,揪着这一条不放告罗申的话,我们要赔很大一笔钱的。作为公司主管法务的合伙人,我不得不召集临时管理层会议来讨论你们俩的去留问题。”

王晓菁心里堵得慌,为客户办好了事,现在反倒要被扫地出门,还有可能承担法律责任,简直是匪夷所思、小题大做。

她第一反应就是去找罗锐恒。活是他派的,出事了自然该他管。神仙要治她们,也就只有罗锐恒这个活阎王能治得了神仙了。可是罗锐恒在河北出差还没回来,她们给他电话也没人接。赛玲娜已经有点哭意了,问王晓菁怎么办。

“怎么办?只能我们自己办了。”王晓菁忿忿地说。

她们先撤了BBS上的招聘帖,又赶紧给其余八十多个没有被选上的学生发了邮件,感谢他们的申请,并告之在下一次罗申的暑期实习中他们可以直接通过简历筛选这关。当然这个优惠条件是王晓菁厚着脸皮去求陈雨思的。陈雨思二话不说就答应帮忙,毕竟是她老板罗锐恒的项目。

王晓菁还去找了菲利普,毕竟是她之前项目上的老板。她希望他在明天早上的管理层会议上能帮着说说话。菲利普爽快答应了,这让她感激不已。

到底要不要去求亚当斯呢?王晓菁有些犹豫了,为了这点小事惊动亚当斯的大驾,搞不好还适得其反。但赛玲娜却胸有成竹地说,亚当斯交给她来办。

赛玲娜来到亚当斯办公室,第一句话就是:“亚当斯先生,我记得当初签Offer Letter(聘书)时,您说过如果我有任何问题可以随时来找你,不知道这话现在还作数吗?”

亚当斯哈哈一笑,摆出了一副乐于倾听的样子来。

王晓菁又写了一封邮件给罗锐恒,抄送了项目组里其他几位,把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她们紧急处理的方式讲得清清楚楚。最后就是请罗锐恒务必尽快回复如何处理。

晚上,王晓菁正要下班,接到了罗锐恒的电话:“你们在哪?”

“我还在公司,赛玲娜已经回家了。”

“你呆那别走,叫赛玲娜也过来。我十五分钟就到公司。”

王晓菁有些吃惊,陈雨思说过罗锐恒最快要到明天中午才能回来。

罗锐恒拖着行李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看上去依旧精神抖擞,只是眉头紧蹙。王晓菁和赛玲娜都在他的办公室等着了。

罗锐恒一进门就说:“你们啊!一眼看不到就犯事!能不能细心一点,再细心一点?”

王晓菁说:“时间太赶了,我们也没想那么多。您说过客户至上,我们就以服务好客户为先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故意刺激罗锐恒。

“我听说你们动作倒快,把证据都删干净了。”

“是的。”

“还威胁雨思了?说我可能也要被开除?”

“那可不敢,我只是把最严重的可能给雨思说了。”

“王晓菁你还笑?还有你,赛玲娜,下次长点心吧!要做就不要给人抓到把柄,懂不懂?”

赛玲娜也笑了。

王晓菁只是耸了耸肩。对错这个标准,在罗申怎么就这么不清楚呢?

“你们知道你们最大的错误在哪吗?你们没有利用好我!工作中但凡有风险不要自己傻乎乎地去担,老板就是用来给你们担风险的。以后遇到类似问题,先问我能不能做再说,如果不得不做也要咬死了是老板让你做的,听到没有?”罗锐恒说。

虽然是骂人的话,但听上去倒叫人宽慰。王晓菁对罗锐恒有些刮目相看,他好像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嘛。

赛玲娜问:“罗总,那我们要不要商量一下明天怎么应对呢?”

“我不是来和你们商量对策的,我来是告诉你们怎么处理这事,你们照做就好。”罗锐恒说。

王晓菁和赛玲娜面面相觑,不知道罗锐恒打什么算盘。王晓菁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当回事,心想罗申不至于为这小事就开除她们俩吧。

罗锐恒似乎看出了王晓菁的心思,严肃地说:“你们不要不当回事。罗申召开临时管理层会议,在我的印象里只有过两次。”

“啊?”她们俩都大吃一惊。

赛玲娜急了,问:“这真的至于吗?我们也不是为自己啊,是为了工作、为了客户!”

王晓菁问:“管理层会议安排在了明天早上,特地绕开了您的时间。这是不是有点奇怪?”

罗锐恒说:“所以我今晚回来了。明天的议题有两条,你们这个也很重要。明天你们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一切都听我的指挥。”

罗锐恒和两人大概说了一下安排后,王晓菁和赛玲娜都担忧地看着他。两人还想再同他分辩,可罗锐恒却摆了摆手说:“相信我,如果这点事我都摆不平,我就和你们一起辞职。”


第二天一早,林姿绮在收到了罗锐恒在IM上难得的问候后,就知道他要来兴师问罪了。果不其然,两分钟后罗锐恒就迈进了她的办公室。

“姿绮,今天的临时管理层会议,我想我们有必要谈谈。”

“今天的议题有两条呢,都是关于compliance issue(违反规章)的。说起来我觉得香港的一位合伙人行贿客户的事更严重,你是想谈这个?”

“你不要明知故问。”

“我还真不知道,原来你那么关心那两个小姑娘。你肯定以为我在故意为难你的人是吧?但是有人写了邮件告知我这事,我就不能不查,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职责而已。如果我对举报信没什么反应,谁知道这个匿名举报的人还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呢?况且,”林姿绮微微一笑说,“规定是你亲手写的,就在前不久你发的那个招聘修订条例里。我也是按你的指示办事啊。”

“我明白,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开一个管理层会议也好,让我有机会也可以向管理层澄清一下。”

“澄清?我想为了获得客观的评判,你应该回避才是。我的会议邀请没有发给你吧?”

“你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拦住我。”

“不用我拦你,你自己要是走错一步,就等于拦住了往上走的道路。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觉得我在乎这个?”罗锐恒笑起来,说,“如果你、或是其他任何人想踏上这条路的话,尽管去做好了。我不会成为任何人的阻碍,我可以马上把位子让给他。但是动我的人不行!林姿绮,如果你是因为这个来找我团队麻烦,那你真是太不了解我了,而这会给你带来很大麻烦的!”

“你是在威胁我吗?”

“是的,而且我希望管用。”

林姿绮倾身向前,貌似和颜悦色,声音却像冬天掉在冻土上的钢钉一样冰冷生硬,道:“罗锐恒,去吧,去把你刚刚对我说的话对管理层说吧。看看大家到底是会更同情那两个小孩,还是会更尊重罗申立下的规矩?”

“我会的!”罗锐恒拂袖而去。


等待死刑判决的时间真不好过。管理层讨论第一个议题就花了半小时,据说香港那位行贿的合伙人获得了全票通过的表决,不仅要被辞退,而且要被告上法庭。王晓菁和赛玲娜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下场,无心干活,窝在小会议室里把整桩事情来回分析。

罗锐恒昨晚还提到一点,她们之前太高调了,应该是有人把她们投机取巧的方法捅到了林姿绮那里。她们犯起嘀咕,赛玲娜觉得是苏琪干的,可是王晓菁却说苏琪已经与她和好了,这也不太像苏琪那火爆但外露的性子会干的事。

赛玲娜好奇地问王晓菁是怎么与苏琪和好的。

“也没什么。毕竟谁都不希望在公司里树敌吧?我是来工作的,又不是来吵架的,我的目的就是世界和平。”王晓菁说,“无关紧要的事宁可输不要赢,无关紧要的人宁可让不要与之争。”

她真想告诉所有人,她现在只求稳稳当当地度过试用期,最好能当一个小透明。但是没想到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现在又遇到这么一个危机。而且自己的命运要依赖别人去救,她可不是百分百地放心。

有人敲门,侯捷的脑袋露了出来,他身后还跟着苏琪。没一会徐芳琳和许嘉峰也来了。整个这级的新人都挤在小会议室里,为王晓菁她们打抱不平。

王晓菁有些感动,第一次觉得虽然罗申比较残酷,但这个小集体还是挺温暖的。

临时管理层会议已经开始一会儿了。侯捷自告奋勇跑去打探情报,把耳朵贴在了大会议室门上。陈雨思走过来赶他,说:“这会是你能偷听的吗?”

侯捷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他一走,陈雨思便把耳朵贴在了门上。

侯捷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小会议室,对大家说:“罗总要辞职了!”


过去管理层开会,一半以上的时间都被罗锐恒占据了,因为他要汇报的项目和公司事务最多。今天仍然是由他主讲,只不过他是坐在“被告席”上。

“各位,”在林姿绮结束发言之后,罗锐恒站起身说,“我不想狡辩,林总说的基本属实,除了一点,王晓菁和赛玲娜是在我的授意下没有走公司的实习招聘流程,她们发出去的招聘帖也是在我的授意之下写的。”

管理层一片交头接耳。

林姿绮问:“罗总,你是负责公司招聘的合伙人。你的意思是,即使你很清楚公司的招聘规定,你还是违反了?”

“是的。”

大家一片哗然。

罗锐恒说:“所以责任不在她们,而在我身上。我愿意承担全部责任,如果公司要有所惩罚,我也愿意承担全部惩罚。”

视频会议系统上,一个香港办公室的合伙人质问道:“罗总,你怎么能带头违反公司的规定?你这样会把公司置于多大的法律风险下,你知不知道?”

“当时任务艰巨、时间紧迫,这是不得已的下策。但是错了就是错了,我没有想逃脱责任,唯一希望的就是各位不要因此开除两位新人。她们一心为了服务好客户,尽职尽责,只是在做好本职工作,”罗锐恒说,“我们没有理由开除她们。”

一个台湾的合伙人却在此时提及公司即将到来的裁员。这届新人本来就要走一两个,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名正言顺地开除她们。

罗锐恒看到有些人已经在点头了。他拿出了四份报告放在桌上说:“这是王晓菁和赛玲娜各自所做的两个项目的表现评估,平均分都是4分,算是优秀的表现了。开除两位优秀的员工,我不知道各位是怎么想的。”

菲利普问:“她们哪来的两个项目?你这个项目不是还没结束吗?”

“已经结束了。我的项目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没法和客户交代怎么突然少了两个人,只能提前结束。昨天我就给她们写好了评估报告。”罗锐恒说。

林姿绮嗤笑了一下:“罗总的准备还真挺充分,连提前结束项目这一招都用了。你以为可以用客户来施压、来挑战公司的规定吗?”

“王晓菁和赛玲娜的工作得到了客户的高度认可,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的确不是开脱错误的理由。”今日罗锐恒放下了一切骄傲和身段,诚恳地请求道,“对于罗申来说最宝贵的是人才。如果我们因为员工做了他们应该做的工作,即使有那么一点瑕疵就去惩罚他们、抛弃他们,那么终有一天所有优秀的人才也会抛弃罗申。公司的规定自然不容挑战,也有必要以儆效尤。处理新人会招致议论,但处理一个合伙人只会让大家觉得罗申公正严格、一视同仁。”

一直没有说话的亚当斯开口了,说:“我们这个罗总啊,看来今天真是‘视死如归’了。那你说说看,你希望怎么惩罚你呢?”

罗锐恒沉吟了一下,说:“请让我辞去......”


王晓菁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复和侯捷确认他是不是听错了。她始终没把这次危机当回事,是因为她知道可以依赖罗锐恒处理好此事。不知道从何时起,她已经认为罗锐恒是无所不能的了。昨晚当他说“相信我”的时候,她真的打心底里相信他。

现在她真正慌起了神,不光是因为自己即将被开除,还因为把罗锐恒也带进了沟里。赛玲娜亦是坐立不安,不管不顾地跑向了大会议室。王晓菁也跟了过去。

陈雨思在门外抱住了赛玲娜,阻止了她。陈雨思压低声音说:“都结束了,都结束了……”

赛玲娜泪眼汪汪地看着陈雨思。只见陈雨思说:“没事了,你们都没事了。”

王晓菁赶忙问:“那罗总呢?”

陈雨思笑道:“罗总能有什么事?”


当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件小题大做的事时,那这件事发生的原因就一定不像表面的那样。

罗锐恒制止了王鸣飞义愤填膺的揣测,招了招手让王晓菁和赛玲娜进来——她们已经在办公室外张望半天了。

罗锐恒平静地说:“你们不用离开了。”

两位姑娘都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罗锐恒又说:“我也不会走。” 

她们这才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你们啊,要好好感谢罗总的救命之恩!”陈雨思也进来了,把刚刚发生在管理层会议上的一幕说了出来。

罗锐恒从来就不是一个会打无准备之仗中的人。他大包大揽下所有责任,就是因为有十足的把握,这些责任不会变成最终的惩罚。因此他镇定地向管理层“建议”了几条惩罚措施:

第一,他会辞去负责公司招聘事宜的职务。

第二,他会向罗申中国的全体同事发送一封检讨邮件。

第三,扣除他三个月的工资上缴公司,作为应对可能产生的法律纠纷的诉讼费用。

同时他还建议在公司规定中增加补充条款,将公司的招聘、宣传等对外事务的法律责任追溯层级上升到合伙人层面。

罗锐恒坦然地说完了这些措施,没有一点羞愧,也没有一点犹豫。没人再说话了,大家都看向亚当斯。

“那就举手表决吧。”亚当斯说。

“等等,是不是应该以匿名投票的方式更合适?”林姿绮说。

“罗总都那么开诚布公了,我们也没有必要藏着掖着对吧?”亚当斯说,“同意不开除王晓菁和赛玲娜的人举手。”

亚当斯第一个举手了。罗锐恒感激地冲他点了下头。

菲利普看到亚当斯举手,也跟着举起了手。最后,就连林姿绮也举手了。全票通过。

亚当斯玩笑道:“要是讨论裁员和薪资的时候,大家的意见也那么统一就好了。锐恒,你提的几条,我觉得后三条都没有问题,照你的意思去办吧。至于是不是要你辞去招聘的职务,让我考虑一下吧。”


王晓菁想,当时她没有在场,幸好没有在场。她不确定能压得住自己的火爆脾气,像罗锐恒一样处理得如此得体完善。

吴瑞刚和朱莉也来了。罗锐恒一再提醒大家今后要低调一些,行事也要注意分寸。

“罗总,”王晓菁突然说,“那个检讨书的邮件请让我来发吧,毕竟馊主意是我出的。”

“还有我。”赛玲娜说。

罗锐恒想了想说:“也好。不过你们不要有什么压力,这不是一件丢人的事,至少在我这里不是。”

“我不觉得丢人。”王晓菁说,“在您手下工作很荣幸。”


林姿绮手中夹着烟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亚当斯站到了她身旁,拿过她的烟抽了起来。两人都没有说话,站了好一会儿。

等亚当斯把烟抽完,林姿绮才问:“罗锐恒的测试算是通过了吗?”

“他是一个聪明人。”

“我以为是要测试他的忠心而非智商?”

“也很忠心。聪明人的忠心更难得。”

“他都那样说了,把自己的责任说得那么严重,姿态放得那么低,几乎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大家都知道不能把他怎么样。那些惩罚措施,他一条条说出来,就像在给自己一块块地戴功勋章一样。”

“但是换做是你,你会愿意放下身段低三下四地道歉吗?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这样,但是罗锐恒能。我们都知道什么法律风险根本就是胡扯。谁他妈真在乎一两个学生告我们?你在乎吗?反正我是不在乎。罗锐恒当然也不在乎。”

“所以啊,我佩服他能低得下头。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能低得下头只会为了更大的利益。不是为了沽名钓誉,也不是为了两个无足轻重的下属。他本可以在管理层会议之前来求我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宁可去会上自取其辱。”

“他没去求你大概是因为他把时间花在‘威胁’我上了。知道对你服软,又知道对我来硬的,他看得清清楚楚的。”

“对,他是在演戏,准确地说他是在演给我看。他在告诉我,任何时候、不管什么理由,他都可以放弃他现在所有的。他在告诉我他没有野心。”

“你对他太宽容了。”

“你错了,是他对我宽容。我很庆幸,他是我的徒弟而不是敌人。师傅敲打徒弟,点到为止就好了。”

亚当斯没有答应让罗锐恒卸去主管招聘事务的职责。罗锐恒感谢了他,然后走出亚当斯办公室直接翘了班,开着保时捷跑车一直开出了城,整整一天都没回公司。


陈雨思把表现评估报告给了王晓菁。齐佳项目并没有结束,那都是唬人的。

王晓菁拿过报告仔细读了起来。那天晚上当她和赛玲娜离开公司后,罗锐恒应该是在办公室又待到很晚,才写出了这么详尽的一份报告。

“......王晓菁在齐佳项目上的表现超出预期。她负责数学模型的搭建,展现了扎实的基本功、良好的数学能力和不同寻常的商业感觉。她在处理棘手问题时所表现出的抗压能力以及灵活变通的能力,也令人印象深刻......”

虽然罗锐恒只是为了应对管理层会议装装样子,但王晓菁愿意相信这些评论都是真的。还有那个“4分”,最好也是真的。

她收起了评估报告,现在可以给大难不死的自己一点小小的安慰了。她去休息室拿酸奶,碰见了许嘉峰。他殷勤地嘘寒问暖,又是安慰又是诅咒管理层的不近人情,态度好得出乎意料。

王晓菁想许嘉峰应该是原谅了自己对他的怠慢,大概也明白了他们之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关系,不禁松了一口气。然而她过于乐观了。许嘉峰看看四下无人,话锋一转,轻声问道:“你想我吗?”

王晓菁记得周红梅让她找个男朋友的话。她也许是会有个男朋友,但绝对不会是许嘉峰这样的人。她委婉地说:“我想我们之间有点误会。我们之间就是同事关系,对吧?”

她眼看着许嘉峰的表情从震惊变成了难堪,从难堪变成了愤怒。许嘉峰刚质问了一句“你是在耍我吗”,赛玲娜的拯救电话就适时响起了。


原来赛玲娜是叫王晓菁和朱莉、吴锐刚一起庆祝她俩大难不死的。王晓菁心想,也庆祝她摆脱掉了许嘉峰吧。

感觉每天过得都跟打仗一样,就没有一刻可以轻松下来。在罗申,没有时间的概念,没有休息的概念,有家基本回不了,酒店服务员和出租车司机是最熟悉自己作息的人。王晓菁加入罗申,本想给罗申找点麻烦,结果反倒是罗申在给她天天找麻烦。

王晓菁在回群租房的路上突然一拍脑袋,才想起来还有一个麻烦等着她。果不其然,当她还没走到家门口时,就看到敞开的大门、听到骂爹骂娘的争吵声。

一个铁锅扔了出来,又一包卫生纸扔了出来。王晓菁接连躲避了过去,就听到张小美尖叫道:“你再敢过来,再敢过来我就拿刀砍你!”

王晓菁抹了一把脸,叹了口气,走进去喊道:“你们这是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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