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背后一刀

新秀  作者:珞珈

又到新年了。

环球商业中心的大厅里竖立起了一座顶天立地的圣诞树。树上挂满了红光灿烂的装饰球,像棵丰收的苹果树。王晓菁已经不记得去年圣诞树的样子了。她不再像初次置身于此那样左顾右盼,好奇又担心。现在的她,每日穿着利落的职业装,总是快速穿过大厅,从不多看一眼别的,把走路的时间都用来思考工作了。

她在星巴克里买了份大杯美式咖啡,就到等候区排队刷起了邮件。

“……你问我数据的discrpency(差距)在哪?你写这个报告这么久了,居然还问我这个问题?你去读一下GFK[国际上一家著名的专门做IT行业的市场数据调研公司。]的调研样本介绍吧。他们对手机数据的取样只有一百个城市,现在手机销量下沉到了四五线城市,他们没有覆盖那么广泛,这就是差距的来源!”

林姿绮打着电话挤到台前,从服务员手里接过咖啡。可能咖啡太烫没接住,失手掉了。王晓菁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咖啡,又套了一个纸杯套递给了林姿绮。

林姿绮笑了笑,指了指正在通话的手机。王晓菁笑着摆了下手,拿着咖啡走了。如果她没记错,现在应该是徐芳琳在帮林姿绮做一个竞标的提案。看来林姿绮也有骂人的时候呀。

电梯门快要关上时,王晓菁看到林姿绮也走了过来,她挡了下电梯。

“林总早。”王晓菁欠了欠身。

“早啊。”

两人便再无话。

过了一会,林姿绮想起了什么,说:“我看到你发给我的数据了,谢谢。”

“不客气。我记得您之前说过没有这个数据,想着也许有点用。也感谢您的指点,最后做出来的结论正如您说的一样……”

她们煞有介事地讨论了一会。从林姿绮的表情看,王晓菁应该给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先前的过节似乎烟消云散了。

这就是王晓菁要的效果。因为她心里也在惦记着即将到来的试用期评估。每个新人这半年的表现都会被拎到高管会议上讨论。他们无权去争取、去论述,这一锤定音的生杀大权被每一个合伙人掌握着。她能做的就是尽量保证在高管会议上不会出现反对她的声音。


随着年终评估的日子临近,大家都紧张了起来,在办公室里呆的时间也比以往更长了,都在铆着劲地证明自己工作有多勤奋。谣传到最后一般都会成真。现在全公司都知道他们这届必须要走的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以至于米其林餐厅再璀璨的灯光,也照不亮这群年轻人的脸色。

“你们干嘛都苦着个脸?搞得像‘最后的晚餐’一样。”侯捷夹了一片鹅肝含在嘴里说。

“你就知道吃!下星期就要评估了,你心里有底吗?反正我是没有!”苏琪说。

“你有左姐姐护着你啊,怕什么?”许嘉峰说。

“那也比不过亚当斯眼前的红人啊!”苏琪反唇相讥。

“唉,我恐怕才是最要担心的那个吧。”徐芳琳说。

王晓菁撑着脑袋,看了赛玲娜一眼。后者默然地盯着杯中茶水,已经看了很久了。

王晓菁伸了个懒腰说:“你们都不用担心。不是说罗总才是‘新人杀手’吗?他肯定会先挑他项目上的人下手吧。”

赛玲娜惊愕地望着她。王晓菁也看着她,倏忽一笑说:“我说的是我。”

“唉,不说这个了,买单吧。”侯捷从服务员手里接过账单看了一眼说,“被辞了大不了再另找炉灶。我最舍不得的,是罗申这么慷慨的报销制度。来,你们谁在项目上的?贡献budget(预算)吧!”

王晓菁不在项目上,手里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活,晚饭后她就先走了。难得下班早,她要回去归拢归拢钱,算算什么时候能把债还完,再算算还能留下多少钱过年,给家里置办点年货。


王晓菁有意无意的一句话却让赛玲娜钻起了牛角尖。这些天来她一直惴惴不安着,越想越觉得惶恐。

“……我知道你一直怀疑我进罗申的动机,我也知道我做过很多傻事,但我的确热爱这份工作。我也很适合这份工作,不是吗?除了你以外,罗申几乎是我生活里唯一的意义了。我也许算不上最优秀的,但肯定不会是最糟糕的那个吧?你有主宰我一切的能力,我请求你,不要把这个能力用在把我赶出罗申上,不要剥夺了我生活中最有意义的乐趣……”

赛玲娜睡不着觉,靠在床头给罗锐恒写了一封很长的邮件。骄傲如她,何曾低三下四地请求过一个男人?可是因为罗锐恒她竟然什么都做过了。有时候在她独自一人、清醒的时候,她会觉得远离他才是正确的选择,而且她以为自己能做到。可是每当再次看到他或者任何和他有关的东西时,她就又投降了。

罗锐恒就像一个黑洞,源源不断地吸收着她的感情和精力。他越是疏远她,她便缠得越紧,陷进去得越深。可能像赛玲娜这样的女孩,从来没有尝过失去一个男人的滋味,从来都是被众星捧月地呵护着,才在面对失去时会越发激起占有欲。

赛玲娜点击了“发送邮件”。看着空空的屏幕,她心如刀绞。她总感觉自己已经失去太多,包括她那身陷囹圄的父亲孙梁玉。曾几何时,她的家庭幸福美满曾几何时,她住在梧桐树荫下的民国公馆里,像个旧时的公主那样无忧无虑。可是现在,她看看寒酸的四壁,难道对她来说连罗申的工作都会是一种奢求了吗?

电话铃响了,是罗锐恒打来的。赛玲娜激动地接起了电话,可是罗锐恒开口的第一句话却让她心凉了半截:“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往工作邮箱里发这种邮件?公司的IT有监控,你知不知道?”

“对不起,我没考虑这么多。那邮件你看了吗?”

“看了。赛玲娜,罗申不是为我开的,你的担心完全是多余。对待你们的表现评估,我完全是在客观地看待。一个人是不是热爱她的工作,是不是适合她的工作,装是装不出来的,我能看出来。”

“真的吗?我就知道你不会忍心赶我走的。”

可是赛玲娜的高兴不过一秒钟,罗锐恒的下一句话便是:“但是,你必须要下我的项目了,我不能再耽误你了。”

赛玲娜愣愣地听着电话被挂断的忙音。她虽没有了失业的担忧,可是内心却空出了更大的黑洞。她给王晓菁打去电话,想寻求一丝安慰,可是王晓菁也没接电话。


许嘉峰理应春风得意了。亚当斯似乎很看重他,又让他上了一个民企的项目。他和徐芳琳的恋情也被大家心照不宣地认可了,可以说事业爱情双丰收。

至于他和王晓菁的关系,许嘉峰看到王晓菁匆匆在办公室里走过的身影,阴鸷地皱起眉头。她是他一个短暂的失败,也是这春风中唯一煞风景的存在。

许嘉峰在晚饭上和侯捷炫耀他的新项目——客户是民营能源企业信能集团。作为刚进罗申半年的新员工,他已经有对应的客户关系了,充分证明了亚当斯对他的信任,但这不是最值得炫耀的。他的客户是一位20岁出头、留美回来的美女,叫叶婵。这也不是最值得炫耀的。他上了项目没几天就打听到这位叶婵小姐背景不简单,原来她正是信能集团的董事长叶信明的千金。亚当斯“无意”安排了这样一个客户关系,那他自然也该全力服务好了。

侯捷啧啧了两声,说他是亚当斯眼前的红人,是最不用担心会被炒鱿鱼的人了。

酒精的作用下,许嘉峰有点飘飘然起来,立下了雄心壮志,道:“光通过个试用期有什么?你说我们是最顶尖大学出来的,应该要做到别人花三年时间到的级别,我们两年就得升到,三十岁就应该做到合伙人吧!”


自从上次为徐芳琳的事吵过架后,苏琪和许嘉峰就很少有什么交集了。所以当苏琪收到许嘉峰发来的邮件时,十分诧异。她打开一看才发现原来许嘉峰发错了人。邮件是写给他的实习生Su Qing的,附件里有三个模型文件,他让这个实习生学习一下。

苏琪随手就删了,可是很快就收到了召回邮件的提醒。许嘉峰应该是发现召回邮件失败,跑过来找苏琪,问:“你邮件没看吧?”

“谁稀罕看?”

“那你最好删了。”

“我删不删关你什么事?”

“你删了没有?”

“删了!”

许嘉峰一走,苏琪就从“已删除邮件”里找回了刚才那封邮件。她本来没当回事,可许嘉峰神经兮兮的,特地为邮件跑来找她,倒引起了她的注意。

苏琪打开了三个模型文件,发现其中有两个是许嘉峰做过的项目,第三个文件却不知道是谁做的模型。她觉得有点奇怪,仔细一看模型内容跟医药行业相关,还有这“罗家军”的风格,只能是齐佳项目了。那这个模型应该就是王晓菁做的那个吧。

但苏琪觉得奇怪,为何数字的颜色标注和亚当斯的习惯一样。她再打开其中的VBA程序后,在一个一般人不会去关注的地方发现了更离奇的事:数字签名竟然是许嘉峰的名字!

她跑去追问许嘉峰。可面对苏琪的质疑,许嘉峰始终不肯正面回答:“你不要再问了,知道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不敢回答,那就是真的了?这个模型是你替王晓菁做的吧?”

“你不要乱说!你明知道公司要裁人还在这乱说,会出事的!”

苏琪嗤笑了一声,鄙夷地看了许嘉峰一眼,如获至宝地走了。许嘉峰这才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下班前,王晓菁被叫进了罗锐恒的办公室。她奇怪地闻到办公室里飘散着一股浓郁的酒味。

王晓菁还没坐下,罗锐恒就单刀直入地问:“齐佳的模型是你做的吗?”

王晓菁心中一惊,张了张嘴。但她很快镇定了下来,故作茫然说:“是啊。”

“王晓菁!我再问一遍,齐佳的模型是你做的吗?”

“……是啊。”

罗锐恒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又狠狠一扇电脑屏幕,把一封邮件的截图展现在了她面前。

王晓菁看完邮件,愣愣地看着罗锐恒,连一句辩白的话都说不出来。罗锐恒已经隐去了发件人的名字。这封邮件明白无误地告知罗锐恒,她找许嘉峰代做了模型——证据之一就是字体颜色的使用习惯和“罗家军”的要求是相反的,另一个确凿的证据就是VBA程序的数字签名是许嘉峰。

王晓菁茫然地看了一眼窗外。她此刻的感觉就像被罗锐恒亲手推下了八十层楼。

她没想到的是许嘉峰居然会出卖她。这件事只有他们俩人知道,不是他还能有谁?瞬间王晓菁就反应了过来,许嘉峰大概是在为保他自己通过试用期铺路了。

王晓菁看着罗锐恒暴怒得发胀的脸。他好像看仇人一样看着她,眼里充满了愤怒和鄙视。她不知道这就是屋子里酒味的来源。昨晚罗锐恒看完苏琪的邮件,倒了一杯威士忌,没加冰块直接喝了起来,还没喝完时却一把将杯子砸到了玻璃窗上。杯子碎了一地,倒映着他破碎的面孔。

“罗总,我……那天真的是时间来不及了。但是我后来……”

“没什么但是!你只要回答是不是你自己做的就行了。”

“罗总,您是要开除我吗?”

“行了,你这已经是回答了。那我告诉你,是的,我要开除你!我一定会确保你在评估会上分数垫底,然后彻底滚出罗申!”

“罗总,我求求您!您别让我走!我求求您!”

王晓菁冲到罗锐恒面前,连哭都哭不出来,抓住他的手腕恳求着。如果下跪能解决问题,她给罗锐恒磕头都行。可罗锐恒极其厌恶地打掉了她的手,反过来拽着她的胳膊就往外拖,几乎是把她掼到了门上一样丢了出去。

“不要让我再看见你!滚!”

王晓菁踉跄地走到走廊尽头时,身后仿佛一直回荡着罗锐恒的这一句吼声。办公室里没什么人了,可就算没人围观,此刻也是她人生中最丢脸的时刻。罗锐恒的责骂像一记记耳光扇在了她脸上,扇得她头昏耳鸣。她竟然觉得后悔了起来。

她几乎没有为人生中什么事情后悔过,这可能是第二次。后悔在她看来是最无用的情绪。可是此时她却不停在回想,当初如果靠自己做,哪怕交不了差会怎样;或者先跟罗锐恒说来不及,让他宽限一点时间会怎样;再或者她去求助朱莉会怎样……这些假设也许得来的结果都会比现在的更好。但是她就是不愿意求人,她就是要逞强,她就是耍了小聪明——这是她一直以为的理所当然的生存之道,现在却在罗申行不通了,在罗锐恒这里行不通了!

王晓菁失魂落魄地回到座位上,看着电脑的黑屏看了半天。屏幕上倒映着她一动不动的身影。突然,她重启电脑,把给齐佳做的模型文件都删了。她知道朱莉那里有备份的,这样做毫无意义,但她还是都删了。

手机响了。王晓菁一看是罗锐恒打来的,心中燃起了希望。她擤了擤鼻子,赶紧接起电话,就听电话那头罗锐恒冷冷地说:“明天是周末,你趁公司没人收拾东西吧。然后写个辞职信给我,周一的时候我会替你交给公司的。”

都没有给王晓菁说话的机会,罗锐恒就挂了电话。如果说方才是掉下了八十层楼,此刻便又是坠入了冰冷的深海。罗锐恒曾在她陷入危机时救过她,现在却毫不犹豫地将她推下八十楼、将她抛入深海。她不能理解这一切突然的转变是如何发生的。

王晓菁浑身寒意丛生,像发烧一样发冷了起来。她麻木得都不知道怎么走出公司、又怎么回到群租房的了。屋里很热闹,大家打游戏的打游戏,打牌的打牌,没人注意到王晓菁脸色灰白直接上了床。她把被子一裹,将自己蒙进了黑暗里,将外面纷闹的世界隔绝了开来。

她这才哭了起来,任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她不敢和周红梅说自己失业了,周红梅一定会昏过去的。还有那大几十万的高利贷,此时她才想起来还有那么大一笔债要还。

以罗锐恒的性格,挽回几乎是不可能的了。王晓菁知道他痛恨一切工作上的不端行为。这一次她是闯了大祸,没有什么好运也没有什么贵人能救得了她。她恐怕是要一败涂地、彻底滚出罗申了。

可是她不能啊!

直到凌晨三四点,王晓菁才昏沉地睡去。她睡得很不踏实,梦一个接着一个:

一个梦是,一群工人在群殴,何多的父亲何全也在其中。王晓菁与张小美、何多飞奔而来,加入了混战中。一群人只看得见拳头挥舞,夹杂着诸如“卖厂贼”、“不要脸”、“收人好处”的咒骂声。她拨开人群,看到王河山躺在地上,体无完肤。

另一个梦是,一本《罗申月刊》甩在了王晓菁面前,她的头顶上是大人们面红耳赤的脸。她翻开杂志,其中一篇叫《嘉华重生》,文章里尽是裁员、成本优化的字眼。她的目光停在了被打了双引号的一段话上,怎么都无法挪动。

又一个梦是, 夏日树荫下,王晓菁推开纱窗门。一个西装笔挺的年轻人站在门口,低下头来,好看地笑着,问:“你爸爸在家吗?我和他约好的。”她好奇地打量着他,侧身让他进了门。

……

最后的最后,梦的碎片都变成了罗锐恒的面孔。王晓菁不停地听到“滚出去”这三个字,当她浑身发麻地从梦中醒来时,才听到手机一直在响。赛玲娜问她周末有没有空去美术馆转转。

王晓菁借口身体不舒服,生硬地挂掉了电话。她知道自己在拿赛玲娜撒气,为了很多原因。赛玲娜很快发来了微信,嘘寒问暖的。她看了半天,写了删、删了写,最后还是没法回复赛玲娜。她的心口怦怦直跳,对这个世界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复了。


大周末陈雨思接到王晓菁的电话觉得很奇怪,更奇怪的是王晓菁是问她要罗锐恒的住址。陈雨思先给罗锐恒打了一个电话,确认了一下是不是他让王晓菁送客户文件的。得到罗锐恒肯定的答复后,她才给王晓菁发去了罗锐恒的住址。

罗锐恒的家很好找,就在陆家嘴临江最显眼的那排楼中的一座。王晓菁上下班时常路过,偶尔会好奇什么样的人住在这种用金子砌起来的地方,不过应该都是和她无关的人。没想到罗锐恒就是其中之一。

王晓菁站在了罗锐恒家门口。她看着门上的那个猫眼,瞬时想到了罗锐恒那双锐利又愤怒的眼睛。她刚抬手要敲门,他就打开了门。

王晓菁站在门外,双手抓着一个厚实的信封。她满面倦容,脸的轮廓显得更清晰了。罗锐恒却丝毫没有怜悯的意思,伸出手来掂了掂。她把信封放在了他手上。趁他接信的一瞬间,她闪进了门。

“王晓菁你干什么?”罗锐恒转身时王晓菁已经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只好关上了门。

罗锐恒大步走了过来,王晓菁见他这副架势又赶紧站了起来,走到了阳台门边。她现在可没有心情欣赏罗锐恒的千万豪宅和黄浦江的夜景。隔着一道门能听到黄浦江上呼呼的风声,这就是她现在的心声。

“罗总……”王晓菁请求道,“我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您知道我一个普通家庭、普通大学出来的学生,有多不容易……”

“不用再废话了,没可能!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只有一次机会。我给你机会,谁给别人机会?我把你当成一棵好苗子培养,你就这样糊弄我?”

“当时客户要得急,我实在没办法了,心想先解决工作的问题再说。我很抱歉,让您失望了。我发誓,这个模型我后来又重新做过一遍,现在已经滚瓜烂熟了……”

“那下一次呢?下一个模型你还要找人帮忙吗?你刚进公司我就说过,我们这行就是up or out(非升即走)。我给你机会,客户不会给我们机会!模型是咨询行业必过的门槛,你连这个都过不了,还能干什么?我现在认为你根本就不适合这个行业!”

“我保证我现在的模型水平是能过得了的。VBA程序一开始就是我自己写的,您可以测试我一下,我现在做给您看都行!”

王晓菁诚恳又坚定地恳求着,却算不上可怜,甚至声音都有点恶狠狠的。在这种不得不低头求人的时候,她依旧站得直直的,腰板都没有弯曲一下。

罗锐恒看着王晓菁,她这副样子和一年前追他追到地下车库里的一模一样。一个表面顺从、实际却有反骨的臭丫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王晓菁拼命解释和申辩,说她以为罗锐恒在乎的首要是按时完成工作,说她以为只要能完成了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行。

如果换做其他人,罗锐恒本可以放松一点要求。但是不知为何到了她这,他不光没有放松,却在拿有史以来最严格的标准暗暗要求着她。两人在一起工作了快半年,默契是已经有了的。他已经看出了她在咨询行业里的天赋——一个能拨开繁杂事实看到真相的天赋。他失望是因为觉得可惜,可惜王晓菁不应该在一开始就走上了歪路,浪费了自己的天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愤怒,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还是五年前。

王晓菁等着罗锐恒的回答。她悲哀地看着他,她已经被逼到绝境了。

“我没这个闲工夫!你现在才想起来磨炼功夫,那就做给下一份工作的老板看吧!”罗锐恒说。

王晓菁无奈地闭上了眼睛,然后一把拉开了阳台门。寒风瞬间就灌了进来。她穿着单薄的大衣走到阳台上,风吹得大衣像降落伞一样兜了起来,仿佛随时会把她带到天上去。她双手撑在栏杆上问:“我跳下去管用吗?”

罗锐恒连阳台门都没有迈出来,说:“那你跳吧。”

王晓菁冷笑了一下,说:“我就知道没用。”

她双手插进大衣口袋走回客厅,一屁股陷进了沙发里,露出了一副戏谑又鄙夷的表情,说:“你要不要先看看我的辞职信?”

罗锐恒打开信封,发现里面塞着的居然是白纸。

“你这什么意思?”

“罗总,你不能开除我。我有很好的理由,你不能开除我。”王晓菁镇定地说。

任何一个人听了王晓菁的理由都会噤了声。罗申对于王晓菁来说不是一份普通的工作那么简单,而是一个萦绕心头六年的谜团和怨恨。这一切都源于罗申中国讳莫如深的嘉华电子项目。

那晚离开了艾瑞斯的电脑,王晓菁迫不及待地打开《嘉华重生》的原文。她仔细读了好几遍,在字里行间里填补上了自己的回忆,终于拼凑出了嘉华项目的全貌。

六年前,老牌国企手机厂商嘉华电子入不敷出,空养着一万余人。适逢宁海市启动国企脱困改革的攻坚行动,嘉华作为地方政府常年的老大难问题,也在寻求改革契机,所以聘请了罗申提供咨询建议。

王晓菁的父亲王河山正是嘉华的质检主任。在她的记忆里,王河山一辈子都扑在了这个厂子上。他痛惜嘉华的沉沦,毕竟嘉华曾经辉煌过。在老厂长——也是王河山的师傅陈铭的带领下,嘉华一度是中国2G/3G时代销量最好的本土手机品牌。那时候的嘉华是一家锐意进取的企业,甚至比大多数地方国企都更早完成了国企改制和员工持股改革。王晓菁记得当时厂里面开大会,几乎主要的技术骨干都上台了。他们领到了一张烫金绒面包着的股权证。王河山也在台上,看上去比任何人都骄傲。

主席台上陈铭的讲话鼓舞人心,说要打败诺基亚,要让中国人用中国的品牌。他希望嘉华能做到上市,能成为市值上千亿的大公司,成为像通用公司或者IBM那样的百年老店。

这也是王河山的希望。他们这一代人,经历过从封闭到开放的历史,深知改革会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无论是技术上还是制度上,嘉华也一直走在改革的前列。曾几何时,大家都认为陈铭的那番豪言壮语很快就会实现——直到他突然有一天倒在了生产车间里。

在陈铭因胃癌去世后的五年里,嘉华先后换了四任厂长,都是空降而来的行政官员而非技术官员。副厂长齐亦明成了主持工作的实际负责人,所谓“铁打的二把手,流水的一把手”。

嘉华风光的时候王河山忙着提高生产效率,嘉华落魄的时候王河山也忙,忙着拯救日趋下滑的良品率。可领导们成天勾心斗角,想的是自己的乌纱帽,没人关心生产的问题,工人们也就懈怠了起来,那些偷奸耍滑、吃大锅饭的毛病也都一一显露了出来。

这段历史在《嘉华重生》里用了两三百字的篇幅就描述完了。对于王晓菁来说,那却是她的整个少女时期。她读着这篇报告,想起了嘉华的历史,想起了她家的往事,也想起了她的父亲。在回忆里,这些怀念、后悔、悲伤的情绪被加深了很多。这么多年来,她扛着重负、双脚坚实地往前走,很少往回看,为的就是不被这些深重的情绪拖累。

当然罗申不知道这些,或者说不关心那些因嘉华裁员下岗的职工们的生活。王晓菁记得那张被收走的烫金封皮的股权证,也记得被收走时王河山哆嗦又苍老的手。而这一幕在《嘉华重生》里只对应着短短的一句话:为了提高管理效率,嘉华回购了70%的员工持股,并引入了新的战略投资者。

在那之后,嘉华很快就召开了一次员工大会上。那个笑起来就浑身肉颤的副厂长齐亦明站在主席台上,宣布了嘉华要裁员一万人。那些“提高效率”“精兵简政”“股权赎回”的冰冷字眼,都是引自罗申报告里的原话。齐亦明舔了一下手指,翻过一页纸,笑着念着这些话,仿佛嘴里吃着蜜,眼里含着冰,心里揣着钱。

此刻王晓菁的目光就落在报告中“精兵简政”这四个字上。她顺着这四个字前后查找着,目光凌乱急促,终于找到了她最想看到的一段话:

“嘉华的良品率只有不到60%。良品率无法提高的关键在于工人的素质不行,效率也不行。我们一百个工人能做的活,比不上国际厂商十个工人能做的。如果更新了机器,质量和效率肯定会大幅提高。——引自嘉华电子资深员工”

王晓菁长叹了一口气,气息都是颤抖的。硕大的文字停留在电脑屏幕上,像噩梦般闪现着。她额头怼在手背上,遮住了眼睛,不敢再去看那段话。60%,这个数字就像一个诅咒。她厌恶它,忌惮它,以至于每次遇到60这个数字,她心里都会膈应一下。

正是这段话让罗申得出了裁员90%的结论;正是这段话让无数人丢了饭碗,瞬间从骄傲的工厂员工坠落成了城市里的赤贫阶层;也正是这段话令王晓菁一家成为了众矢之的,令王河山被下岗的工人们打残,令王晓菁背负了六年的仇恨。

办公室里空空荡荡,惨白的灯光肃杀而寂静。

“都是假的,”她喃喃地自言自语道,“都是假的……”

王晓菁抹干净了眼泪。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段话,当年她家被砸的时候,就有人把这个报告扔在了她面前。但当她再次正视所有悲剧来源的这段话时,依旧感到一种触目惊心的刺痛。白纸黑字的谎言是大逆不道的罪恶,罪魁祸首就是罗申!

写下这段话的人,是一个叫陈浩然的年轻人,正是他在六年前的夏天登临王晓菁家。而罗锐恒则是嘉华项目的项目经理!

她千辛万苦地进入罗申,她要查清的真相、她要还父亲的清白、她要讨个说法的目标都没有实现。眼看嘉华的事已经有一点眉目了,她怎能在此刻阴沟里翻船?父亲的去世、母亲的困窘,她放弃了北大清华,他们一家失去的一切,难道就要因为这个错误一笔勾销了吗?

当然不能!


周一一早,王晓菁一如往常踏进了公司。她注意到一些同事指指点点,但她假装没听见。她又特地绕到许嘉峰的座位,古怪地冲他笑了笑。许嘉峰的脸都绿了。

王晓菁刚坐下,赛玲娜就在微信上跳出来问她身体好了吗。她直接关掉了赛玲娜的对话窗口。过了一会,赛玲娜过来找她,忧心又关心地看着她。

“抱歉我现在有会。”王晓菁抱着电脑就走了,把赛玲娜晾在了身后。她找了个会议室呆了一会,直到十点的会议提示跳出来后,她才走了出来,径直前往罗锐恒的办公室。 

一进办公室,王晓菁什么都没说,罗锐恒也什么都没说。他们之间变得微妙了起来。

罗锐恒把几张纸丢到了王晓菁面前。王晓菁拿起来扫了一眼问:“是让我根据这个案例再做一个模型吗?”

“是的。这是一个根据真实项目改编的案例,该有的数据都有了。现在是12月29日上午十点,三天后的十点前我要看到模型。”

三天后?那就是新年第一天了。

王晓菁没有马上答应,她仔细看了下案例,心里有了底,才应承道:“好,三天后我发给您。”

她出来后,越走越快,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她是在与虎谋皮、在刀口上舔血,而交手的对象是比她强大万倍的罗锐恒。她设想过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这么快。

罗锐恒给她的是一家汽车厂商的股权改革案例。厂商引入战略投资人,通过管理层收购,将员工持股收回,集中股权。同时又做了剥离不良资产和裁员,提高了生产效率,收入有了大幅度增长。他要王晓菁做一个模型预估其中战略投资人的五年投资回报率。

王晓菁不知道罗锐恒是不是故意的,也不知道罗锐恒是不是猜到了什么——这分明就是根据嘉华项目改编的。


许嘉峰眼看着王晓菁进了罗锐恒的办公室,在里面呆了好一会,又眼看着她出来,大步沿着走廊走来,站到了他面前。

许嘉峰有点尴尬,还未等王晓菁开口,就起身示意她去会议室里说。关上门,他堆起了笑,为王晓菁拉开了椅子,还关切地问她工作累不累。

王晓菁盯着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许嘉峰的脸上微微皱起了紧张,这不符合他的剧本。他的剧本是王晓菁这时候应该已经滚蛋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所畏惧、满不在乎地站在他面前。

当他看到王晓菁做的VBA模型时,他就意识到王晓菁是他们之中最优秀的之一。在后来接二连三看到王晓菁出色的表现,他就意识到她不是“之一”而是“唯一”。他并非只是为了试用期,而是想得更长远,他想成为这一届中晋升最快的。王晓菁看来会是唯一的绊脚石。

还是一块讨厌的绊脚石——她的存在只会一次次地提醒他在追求她时受到的羞辱和怠慢。

“晓菁,你不要听那些传言,都是苏琪在那乱说的……”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那些没有杀死你的,终将使你更强大’?许嘉峰,我知道我为何会倒了霉,我也认了!但如果之后还有什么幺蛾子发生,我不能保证有人能安安稳稳坐在这看别人笑话了!”王晓菁只抛下了这些话就走了,留下许嘉峰满脸通红地呆立在会议室里。


深夜的办公室,王晓菁烦乱地翻着罗锐恒给的几张纸。那上面写满了笔记,跟她竖起来的头发一样乱糟糟。这是一个比钟表芯还复杂的模型,她在搭建模型框架时,就体会到了当年的嘉华项目有多麻烦。

她惊诧罗锐恒会把一个近似嘉华项目的模型给她做。她不觉得这是无心之举,更何况罗锐恒已经把材料数据改得面目全非了,就更让她觉得欲盖弥彰。可一开始罗锐恒明明试图掩饰他和嘉华项目的关系,又是什么原因促使他选择了这个模型来测试自己呢?

还有一点让她惊讶的是,她本以为嘉华项目只是为了股权激励制度的改革。可这个模型反映出来的却是一个投资利益最大化的项目。其中引入的那个所谓“战略投资者”,究竟是谁呢?如果说模型的根本目的是为了计算这个战略投资者的投资回报率,那也就是说整个项目是为了让这个战略投资者获得利益最大化。这和罗申宣称的改革是为了令嘉华重生不是一回事啊!

太多的问题堆积在她的头脑里。但她无暇顾及,因为她只有短短三天时间,要完成这个复杂模型近乎不可能。

王晓菁摆弄着手里的U盘,若有所思。她没有那么正直诚实,这点她一直很有自知之明,能解决眼下的难题才是关键。至于跟罗锐恒信誓旦旦保证的那些——她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当真。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打开了从罗锐恒那里偷来的嘉华资料,其中也包括一个两百多兆的模型文件。她在谣言传出说要裁人时就加快了拿到嘉华资料的进程。这个未雨绸缪倒是现在派上了用场。

办公室里已经没人了,周围的灯都关了,只有她的屏幕发出幽暗的光,照亮了一小方天地。Excel文件打开的速度很慢。王晓菁看着屏幕上读取的进度,真相就要呼之欲出了。

然而,她就知道在她的字典里从来没有“一帆风顺”这四个字。没有哪件事情是她顺顺当当可以做到的。她总是拼尽全力,生活却拿她当小白鼠一样反复试验。

她把一个笔记本砸到了电脑屏幕上——罗锐恒给模型文件设置了密码,她试了好多个都没通过!

王晓菁只好翻看文件夹里是否还有其他有价值的信息。可凡是涉及公司名称的地方都用了英文代号,就连嘉华也不过是“JHE”三个字母而已。她打开了每一个文件,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名字,用的是“NPL”代号,猜测就是那个神秘的战略投资者。

她已经放弃猜测“NPL”的全称了,也放弃了经由“歪门邪道”通过罗锐恒的模型测试。倒了一大杯浓咖啡放在电脑旁,卷起了袖子,新建了一个Excel文件,在第一页的第一行敲下了第一个字母……


一簇火星蹿上了天空,绽放成了一朵绚烂的大花。紧接着,无数朵烟花铺陈在天幕上。亮光霎时照进了空荡荡的办公室,惊醒了趴在桌上的王晓菁。她已经连续三天睡在罗申的办公室了。

她走到落地窗边,人们已经在庆祝新一年的到来了。烟火和八十层的罗申公司近乎平齐,热闹又安静地在她面前次第展现。此刻一定有无数人在地上、在天上与她一起欣赏同样的美景。这么想想,这个世界好像也没有那么孤独,也没有那么悲惨。

王晓菁伸出手点在窗户上,一朵烟花在她指尖的位置绽放了开来。

她走回到座位上,已经全无睡意,又工作了四个小时终于完成了模型。连续通宵三个晚上,她做出了一个不算难看的模型。她再次用上了VBA程序改进了计算步骤,文件大小只有100MB,比原始模型少了一半。

像是要为再次涉险过关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她最后翻了一次罗锐恒的文件夹。她一个文件一个文件地翻着,直到看到了一个不起眼的报告。那里,就在最后一页的角落里,有一个很不显眼的签名:Haoran Chen(陈浩然),2011年8月。

王晓菁心中一动。这小小的刺激慢慢变成清晰的钝痛,不断扩散。那年夏天,来她家调查的人是陈浩然,做报告的也是陈浩然。她从这个报告工整复杂的细节里能猜测出他是一个认真、细心,甚至是个宁愿下笨功夫、有点倔强的人。

她甚至猜到他是一个处女座,有着完美主义的倾向,至少对自己要求很完美。他本该有着一个完美的人生,却不知什么原因离开了罗申,又不知去向。这个陈浩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报告的扉页上,而是留在了角落里,好像并不为做出如此复杂艰巨的项目而自豪。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王晓菁的猜测而已。她早上坐在罗锐恒对面时,脑子里不是在紧张今天能不能过关,而是依旧在猜测着陈年旧事背后的种种关联。

“罗总,我还准备了PPT(幻灯片),先跟您过一下结论数据和模型框架吧。”她开始了讲解。罗锐恒面无表情地听着,问了一些刁钻的问题。但是她已经事先考虑过可能会被叉的问题,几乎每个问题她都要么准备了一页PPT应对,要么很快能在模型里找到相应的数据支持。

“……这里我选择变换了一下矩阵方式来计算,可以使模型更简洁一点。还有这里我用一个VBA程序取代了常规的计算步骤,会减少大量‘if’语句的运算,也会减少Tab(页面)数量,不用在很多Tab间调用数据计算了……”王晓菁解释道。

罗锐恒说了一句:“可以了,就这样吧。”

“那我算通过了吗?”

“模型算是通过了。”

王晓菁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她当然不是只期待这个答案。可是罗锐恒惜字如金,没有提及试用期评估的事。她点了点头,站起了身。罗锐恒看着她,直到她离开前都没有吱一声。


表现评估的这天大家都没心思上班。公司管理层从早上九点钟就关在大会议室里,挨个评估每个人的表现。不时有人凑到会议室门口想偷听,都被陈雨思给赶走了。

好容易挨到午饭时间,新人们聚在九龙冰室里吃饭。一小时过去了,桌上的菜都没怎么动过,连菠萝包的黄油都硬了。

“真的,如果我丢了工作,就有更多时间去找女朋友了,未必是一件坏事。”侯捷说。

“我可不要,工作就是我的男朋友。上哪去找这样又给钱花、又给饭吃的男朋友?”苏琪说。

“晓菁,你担心吗?”赛玲娜问王晓菁。她看上去忧心忡忡了很久。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王晓菁说完就笑眯眯地看着许嘉峰。

许嘉峰已经几乎不怎么和王晓菁说话了。但他掩盖得很好,众人在一起时甚至还会和王晓菁开开玩笑。可是单独遇到时,他总是远远地避开她。

“你的命总是很硬的。”许嘉峰也笑眯眯地说,然后就转向徐芳琳找话说了。

这时候王鸣飞来电话让他们都回去,结果出来了。

当王晓菁从王鸣飞手里接过通过试用期后的正式聘用协议,心中没有惊喜、也没有意外。风险有多大,利益就有多大。她跟罗锐恒下了一大盘棋,破釜沉舟才有了这个结果。

那晚在罗锐恒家,他关上了阳台门,风声断了,屋里重归安静。他坐在王晓菁对面的沙发上,问:“你有什么理由能留下?”

王晓菁沉吟了一下,问:“您对赛玲娜怎么看?”

“跟赛玲娜有什么关系?”

“罗总,您知道我和赛玲娜的关系很好吧?还要感谢您,我们在这个项目上成了很好的朋友,”王晓菁顿了一下说,“而且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哦,你离开公司之后你们还能继续做朋友。”

“赛玲娜漂亮、善良,我作为一个女生都很喜欢她,更不要说男生了,追她的人也很多。”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您是否知道,赛玲娜现在很痛苦。她每天都盯着手机和邮箱,成天以泪洗面,晚上还经常喝醉了给我打电话……女孩子嘛,这个年纪多半是为情所困。”

罗锐恒没有应声。

王晓菁直说道:“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你说这些到底什么意思?如果赛玲娜有困难,可以直接找公司,不用通过你的嘴。”

“有些事恐怕不适合直接找公司吧?有些话说出去可能也对赛玲娜、对您都不太好。”

罗锐恒没搭腔,起身去吧台那里倒了一杯酒。他拎了一瓶矿泉水过来,扔给了王晓菁。

王晓菁接住了水放在一旁。她从罗锐恒这多余的动作里读出了心虚和示好的意味,说道:“您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王晓菁在一点点地磨时间,她越有耐心、越能沉得住气,她编的谎话就越像真的。是的,这不能怪她。她被罗锐恒逼上了绝境,只能利用赛玲娜来威胁他了。可她有的证据只是在偷资料时听到他们打的分手电话。如果罗锐恒死不承认,她也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不能那么早说出来,这是她的底牌。而底牌就是一张尽量不用出的牌。

罗锐恒转着手里的杯子,冰块在琥珀色的酒里融化着。他问:“应该不是赛玲娜让你和我说这些的吧?”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话在我这里很安全,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罗锐恒一口喝干净了酒,把酒杯重重地放到了茶几上,说:“第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第二,赛玲娜的任何事情都和你无关。第三,如果你想威胁我,那么你更得滚出罗申了。”

王晓菁心中重重一沉。她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好”字,拿起包就往门口走去。

罗锐恒依旧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弹。从沙发到门口是一段漫长的距离。王晓菁打开门,临了回头说:“罗总,我无意和您为敌。本来很多事是可以控制的,但今天只要我走出这个门,我就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了。”

王晓菁关上了门。她站在门后,这才颤颤地叹出了一大口气。她仔细听着门后,并无半点动静。她只好慢吞吞地走到电梯旁,按了下行按钮。电梯门开了。她最后看了一眼罗锐恒家的门,还是没有动静。她只好踏入电梯内。可就在电梯门要关上的最后一瞬间,她听到罗锐恒家的电子锁滴答一声响。门开了,罗锐恒出现在了电梯外。

可电梯门关上了。王晓菁看着开门键,忍住了。等罗锐恒按了电梯按钮,门才又打开了。

罗锐恒说:“我们谈谈。”


很快大家便都知道了,他们这届只有一个人要走,是徐芳琳。

“怎么可能?王晓菁的工作是许嘉峰给做的,居然都没有裁她?这太不公平了!”苏琪当着所有人面嚷嚷道。

还未等王晓菁辩白,许嘉峰就主动站了出来说:“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从来没帮过晓菁。”

“那你怎么解释那个模型文件里有你的签名?”

“我不知道!那个模型文件是我问晓菁借来学习的。要想改那个签名很容易的吧?反正不是我写的,我连VBA是什么都不知道……”

苏琪还在那不依不饶,但已经没有人想听下去了。王晓菁对许嘉峰报之以投桃报李的一笑,许嘉峰也看了她一眼。他们擦肩而过,决定都离彼此远一点。

幸存下来的新秀们都松了一口气。大家庆幸了没一会,就纷纷去安慰徐芳琳了。可没想到,是徐芳琳自己主动提出离开罗申的,说她无法适应这样高压的环境。

“你们不知道我压力有多大。嘉峰也劝我,我们俩有一个在罗申工作就够了,另一个应该去找份轻松的工作。我想也是,当然他比我更适合罗申了。”徐芳琳解释道,没什么悲伤的情绪,看来早就想通了。

大家留恋和惋惜。王晓菁也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但是打心底里并不相信许嘉峰会这么体贴徐芳琳。之前谣传说他们这届有两个要走的名额。她几乎可以断定,许嘉峰为了保证这两个名额事先会被安排上,才费尽心思地告密她和劝说徐芳琳。

她也是活该,明知道许嘉峰是什么样的人还利用他。栽了个跟头,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了。她庆幸自己远离了许嘉峰。年纪轻轻就能如此算计,迟早会有人栽在他手上。这时她想起去年那个Offer(录用)被取消的赵阳,他大概就是栽在许嘉峰手上的牺牲品吧。

王晓菁看着柔弱到没什么主见的徐芳琳,有点为她担忧,但愿是多虑了。

“去吃晚饭吗?”赛玲娜叫住了王晓菁。她眼中闪着纯真和快乐的光,让王晓菁内心的自责更加重了。

“不了,我还有事。”

自那晚起,王晓菁就一直在躲着赛玲娜。不是她讨厌赛玲娜,而是她内心有愧,无法再和赛玲娜交往下去了。她利用了赛玲娜,虽说职场上没有真正的朋友,但是她曾经拿赛玲娜当很好的朋友。可是现在,她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卖了朋友。赛玲娜虽然不知道这一切,但她也不能装作没事人一样,再去骗赛玲娜了。她不想再去钻研赛玲娜和罗锐恒关系背后的原因,也不想多去理解赛玲娜。她们俩重归陌路可能是最好的结果了。

不管怎样,王晓菁终于通过了试用期。她内心里没有欣喜,有的只是九死一生的庆幸。但她还是给母亲周红梅打去电话,告诉周红梅试用期通过了。

“……嗯,过了,然后就会升一级了……工资也要涨的,还会有年终奖,今年可以过个好年了……我春节前一天回来……嗯,妈你放心,我知道,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也是……”

王晓菁放下电话,看着罗申正式的聘用协议,还有那个上涨了20%之后的薪水数字,毫不犹豫地签了字。她把协议送给陈雨思时,还得知了评估会议上的一点八卦。原来她的评估结果是最好的,带她做过项目的各位领导,包括左安平、菲利普、王鸣飞都给了高分,就连林姿绮也给了她褒奖。

“罗总为你说了很多好话,他很看重你。”陈雨思意味深长地说,“加油干!”

王晓菁艰难地一笑,感谢罗锐恒的话她实在说不出口。她不仅知道了罗锐恒的秘密,还威胁了他。虽然留得下一时,不知道能不能留得住一世。她以后要怎样对待他,他又会怎样对待自己,都是未知数。

罗锐恒,永远不要和他试图谈人类的感情。他对待工作也是、对待项目也是,都是从利益出发。就算他曾经有恩于自己,本质上还是一个冷酷的、不会把任何人的心当成一回事的人。从嘉华的下岗员工,到赛玲娜,在他眼里可能什么都不算。更不要妄想他会把她也当做一回事了,他只是不想他的利益受损罢了。

在王晓菁想明白这点后,她知道了拿什么威胁罗锐恒是最管用的。那晚她话里有话地对罗锐恒说:“罗申在中国的业务虽然一直在增长,但是增速已经开始下滑了。这很正常,同样的一个人在那个位子上坐那么久了,总会遇到边界的。但如果是您,如果是您坐在那里,我看不到罗申的边界在哪里。”

王晓菁小小年纪,在经历了人生中无数次谈判后,早就学会了一点:拿利益换利益,才是谈判输赢的关键。罗锐恒当时脸色就变了。他不能容忍职业生涯有任何闪失,尤其中国区一把手的位置已经像山顶的金光举目可及。这才是真正戳中了他的野心,也正是他最关心的利益所在。

“晓菁,你在想什么呢?罗总说要请你吃饭,你有空吗?”陈雨思在王晓菁面前挥了挥手说,“就在明晚。”

王晓菁看着陈雨思,她要选择踏出自己的边界吗?越过了边界,她面对的未知究竟会是机遇还是危机?


罗锐恒回到家中,解开了衬衣领子,拿掉了袖扣,就往沙发上重重一摊。他望着天花板,长久地出神。

赛玲娜又打来了电话,说要来好好感谢他。

“你不用来了,我们没有复合的可能。”

“我……我不是来谈复合的,我真是来感谢你的。谢谢你让我留下了。”

“那好,那就更没有必要来了。”

“我求你了,让我再见你一面吧……”

罗锐恒挂掉了电话。但以他对赛玲娜的了解,他知道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找来的。

罗锐恒给“花都”的妈咪打去了一个电话说:“帮我个小忙……”


张小美尽量克制住自己好奇紧张的目光,捋了捋有些花哨的裙子,这才按下了门铃。

罗锐恒开了门,面无表情地让她进来了。张小美认出他来,心里暗暗一惊。没想到王晓菁的老板居然还有这癖好,不过她并不反感。她撩了一下头发说:“要先预付。”

罗锐恒指了下茶几上一个厚厚的信封。张小美拿过来看了一眼,收进包里就开始脱衣服了。

“不需要,”罗锐恒说,“我叫你做什么你再做。”

张小美只好坐在沙发上,傻傻地等着。她观察着罗锐恒,也观察着他的房子,还有墙上那些大幅的黑白照片。她不知道王晓菁是在罗申工作,以为罗锐恒只是一个IT公司的高管而已。

没过多久,门铃响了。罗锐恒走过去看了一眼,招了招手,示意张小美过来。张小美站在了他面前。罗锐恒压着她的肩膀,让她蹲了下去。

“叫。”罗锐恒轻声说。

张小美一脸狐疑,但还是按照他说的做了。

“大点声。”

赛玲娜站在门外,浑身像被冰冻住了。她的血也不再流淌,气息也不再进出。她像失了魂魄的幽灵一样,从罗锐恒家的门口飘荡离去。

罗锐恒走到门口,从猫眼看了一眼,然后对张小美说:“你可以走了。”

“你付的是一个小时的钱。”

“多余的算小费吧。”

“我见过你,上次唱歌的时候,你不记得了吗?”

罗锐恒从钱包里抽出五千元,塞到张小美手中,说:“不记得了。”


很快王晓菁就知道再次面对罗锐恒是什么感觉了——她有了一种底气。她想看看罗锐恒究竟要如何处理与自己的关系,还有那个模型测试的题目,也许也是个机会问清楚嘉华项目。她在晚饭前列了一张问题清单,她要考虑一下到底是曲线救国,还是直入主题。

但罗锐恒帮她解决了这个难题。他们在餐厅坐下来没多久,罗锐恒就主动开口了:

“王晓菁,我遵守了我的承诺。”

王晓菁点点头说:“谢谢您。我也会遵守我的。”

“不光是那个,我希望你以后能遵守职业操守,不要在我这里弄虚作假了。”

“您的意思是,我以后还是可以跟着您做项目了?”

“我认为你也没有更好的去处了。”

王晓菁琢磨着这话。罗锐恒难道是想一直看着她,确保她不会乱说吗?放着一个曾经威胁过他的人成天在面前晃悠,他能忍得了?好吧,如果他能忍受,那她也能。

“你应该看出来了,我给你的题目原型就是嘉华项目。”罗锐恒一边切着牛排一边说。

王晓菁低头切着三文鱼。她的动作很慢,仔细地把鱼切成大小整齐的一块块。直到鱼块已经无法再分割下去了,她都没有回答。在她不确定回答的风险是什么时,沉默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我记得面试时你问过我这个项目,问我罗申做得是对是错。现在你有自己的答案了吗?”

“抱歉,我不但没有答案,我还有一肚子问题要问。您能先告诉我,为什么选择这个案例的模型来测试我呢?”

“这是我做过的项目里模型难度最高的。简单的东西看不出水平,难的才能测试出深浅。”

王晓菁摇摇头,她不太相信理由就这么简单。

罗锐恒又说:“还有个原因,我希望你能认识到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可能不是你想听到的答案,但这也许回答了超出嘉华项目本身的、更重要的问题。当初你在面试时,说嘉华项目是罗申做错了。但是现在,你认为对错的概念还那么简单直接吗?”

王晓菁一愣。罗锐恒好像并没有看出来自己和嘉华项目有什么关联。她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似乎不是在试探她。她这才放下心来仔细想他的问题。

这倒是问住她了。她回想起半年来在罗申经历的项目,对错是非的确难以用一个标准衡量。原先她以为黑白分明的准则,在这个混沌的商业世界里似乎并不通行。

“如果从客户利益最大化出发,单看这个模型是为嘉华带来了公司估值的整体提升。”王晓菁说,“但是嘉华毕竟是裁了近万人才得到了这个结果,而这被裁的近万人并没有享受到公司估值提升的成果。享受到这个成果的,只有公司管理层和那个战略投资者而已。这公平吗?”

“但同时我们也保住了这个民族品牌和资产。否则按照嘉华当时资不抵债和经营不善的趋势,破产清算是早晚的事。那时候也许被裁都拿不到什么补偿了。”

王晓菁惨淡地笑了一下:“嘉华现在在哪里?没了!那罗申保住的是什么呢?裁员的赔偿金额也在这个模型的计算里。3.5个亿,意味着平均每个人拿到3.5万元。就这点钱收回了一万人所持有的股权,也买断了他们在嘉华贡献过的全部人生。即使这样,到最后这点钱也没有完全落实。”

王晓菁不想说她当年为了这笔裁员的钱跑过多少次嘉华领导的办公室。更何况那时候王河山瘫痪在床,3.5万元对他们一家更是救命的钱。她一次次去求主管裁员遣散的副厂长齐亦明,最后的结果不忍回想。

3.5亿凭空就没了。好像一场天大的笑话,每个人都知道钱就在某处,每个人也都承认这钱应该落实到哪里,可就是没人见到这笔钱。这样的魔幻现实主义在高级精英们生活着的平行世界里上演着,却不为外人所知。穷困总是一小撮人的倒霉,那些满是术语的商业报告书却只会将成功呈现在总裁们的桌上。

“罗总,我理解您的意思。但是抱歉,我不相信所有得失都能被一个模型计算得出来,我也不相信什么难题都能通过一个战略项目解决。商业归根到底追求的是少数人的利益。一个不能保证大多数员工利益的战略,如果仅仅只是获得了账面上的成功,又怎能算真的成功呢?”王晓菁反问道。

罗锐恒沉吟了一下说:“嘉华最后是被保下来的。那些关键的核心技术、知识产权也都保住了。还有那一万被裁的员工,后来换上了生产效率更高的工人。对不起,残酷是商业世界的特质。换句话说,没有这些人的下岗,也就不会有另一群人的上岗。”

“所以说我们都活该了?所以说我爸也活该死了?”王晓菁很想大声质问他,她憋在心里的话甚至都到了舌头尖上了,最后还是被紧闭的牙关拦住了。她说:“恐怕对于嘉华项目我们不能达成一致了。恕我直率,您没有经历过下岗的生活,不知道那些人有多悲惨绝望。罗申对嘉华项目讳莫如深,我想也是有原因的吧?您刚才问我是否还认为嘉华项目是错的,相比我的答案,我更好奇您的回答。”

“那是因为有争议。正确的一方本来就是少数派,我们只是不想站在风口浪尖上。”

王晓菁叹了口气,或者说是很失望。关于对错,罗锐恒并没有给她一个直接的回答。他绕开了答案,就只能说明他依旧坚持罗申没有错。看来他们谁都说服不了谁。

她不想再进行无意义的对错之争了,说: “但是我同意您说的,商场上没有绝对的黑白对错。”她顿了一下说,“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良品率的提升到底对这个项目有多重要?”

“这是不是一个关键假设因子?”

“是啊。”

“那不就行了。只要是能影响模型最终结果的,都是重要的。”

“您说的是数字表象。但是现实中呢?嘉华真的是因为低良品率而裁员的吗?”

“是的。”

王晓菁曾经抱有的一点微小的希望破灭了。她看着别处,需要把自己抽离一会才能接受这个事实。嘉华被裁的员工会把怒气都撒到王河山头上,是因为他们认为正是他说的话佐证了罗申的观点。

王晓菁又问:“还有个问题,嘉华项目里引入的战略投资者是谁?应该很重要对吧?我从模型里看出,管理层如果没有这个投资者的钱根本不可能完成回购。”

“是一家财务投资人,应该是赚笔钱就走了。”

王晓菁将信将疑。对于所有服务过的客户,罗申都签了保密条款,绝对不能和项目组以外的人谈论客户的细节,哪怕是公司内部的人也不行。这是咨询行业严格遵守的行规。罗锐恒要是不愿说,她的确拿他没办法。

他们之间陷入了大段的沉默。在两人盘中几乎都干净了时,他们同时抬起了头。

“王晓菁……”

“罗总……”

“您先说。”王晓菁说。

“至于吗?这份工作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王晓菁知道他是在说至于要用赛玲娜来威胁他么。很多混乱的言语在舌尖上打转,起伏的心口也在涌动着一吐而快的冲动,还有太多的不相信和疑惑尚未得到答案。她很想现在就说出她必须留在罗申的真正原因。她想看他的反应,想听到他的回答。但是她不能,她跟他一样,不愿去冒无准备之仗的风险。

因此她只能回答:“很重要,任何我热爱的事物对我来说都很重要。我热爱这份工作,我也……热爱和您一起工作。”

她说得很慢,也很犹豫,因为这不是谎言,是真话。

罗锐恒坐在王晓菁对面,桌上的烛光倒映在他眼中,闪闪烁烁。他叹了一口气说:“我明白了。我也希望你能理解,嘉华项目……就像我和赛玲娜的关系,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说清楚的。我希望你不要用有色眼镜看我,更不要那样看待赛玲娜。她有一个朋友不容易……”

“抱歉罗总,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王晓菁平淡地说,“我已经都忘了。”


年前的最后一天了。王晓菁坐上公交车赶往火车站。透过车窗,她看到环卫工人在把雪铲到街边,雪已经不白了,跟脏兮兮的垃圾一样。她看到环球商业中心的旋转门缓缓转动着,忙碌了一年的人们纷纷走出来。她看到穿着黑色羊绒大衣、脚踩高跟鞋的女士在寒风中疾走着,不知道这么晚是不是还要赶回公司加班。她看到年轻的实习生们拎着星巴克的袋子一路小跑,可能是给哪个还在气头上的老板带回一杯咖啡。她还看到——

一辆黑色保时捷跑车从地下车库开出来,这辆车看上去是那么熟悉。

她看着保时捷在车河里与公交车并行开着。她甚至能看透车窗,以及车窗背后的身影轮廓,就像罗锐恒。

保时捷的车窗摇下了一点,露出了一点缝隙。王晓菁看到了罗锐恒在与副驾驶座上的人激烈地争执着。

罗锐恒的车超了过去。王晓菁不由自主地往公交车的前头走去。到了下一站的位置,罗锐恒把跑车停在了车站前,赛玲娜从车里下来了。

路边那些肮脏的积雪板成了冰。赛玲娜穿着高跟鞋没有踩稳,脚下一滑摔倒了。王晓菁感到自己也浑身生疼。在公交车门就要合上的一刹那,她跳下了车,走到赛玲娜面前弯下了腰。

赛玲娜抬起头来,满脸泪痕。王晓菁向她伸出了手。

可是赛玲娜却双手撑在冰冷的地面上,自己站了起来。她一脸悲戚地看着王晓菁,王晓菁有些不知所措。

“赛玲娜……”王晓菁欲言又止。

雪花适时地飘了下来。风和雪在她们俩之间变成了一道冰冷的屏障,让两人的面目都模糊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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