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秉烛夜谈

新秀  作者:珞珈

罗锐恒嘴上说着客户至上,实际上他的客户已经从万吉变成了万百胜。他高兴也是有道理的。咨询的目的就是永远要向客户卖出下一阶段的工作,要让他们欲罢不能,觉得缺了你就不能活。罗锐恒抱上了万百胜的这条大腿,可算是把齐佳药业完全收入囊中,后面就等着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卖项目吧。

王晓菁总算有了清闲的时刻。齐佳药业第二阶段的项目还是同样的配方、同样的团队。暂时王晓菁他们还处在撰写项目建议书的阶段。朱莉和吴瑞刚绞尽脑汁地堆砌着各种高大上的互联网术语,什么网上药店、药品推荐系统、智能医疗服务机器人等等。越复杂的市场、越复杂的产品,卖出的项目时间就越长,自然收费也就越高。

在所有潜在的互联网新业务领域里,智能医疗服务机器人被寄予厚望。这种既可以卖硬件,又可以卖软件服务的产品,想象空间十分巨大。王晓菁正是承担了构建这块想象空间的重任。

“晓菁,我们需要大概预测出新业务未来的市场规模和增长速度。”朱莉说,“我已经看了一些行业研究报告了,数据有点难找,可能只能通过专家访谈了。”

王晓菁明白她的意思了,这意味着数据的“想象空间”真的很大。


赛玲娜这几天愁眉苦脸的。写项目建议书不需要那么多人手,她手上的收尾工作也接近尾声,隐约听说又有几个新项目要开了,罗锐恒有充足的理由放她下项目。

其他新人的项目也纷纷结束了。大家空闲的时间都多了不少,难得聚在一起吃一顿饭。酒足饭饱后,侯捷提议应该趁这个空当赶紧进行团建活动。每人每个月有六百块钱放在那,入职积攒到现在也有三千块的预算,足够骄奢淫逸一把了。

罗申的人向来是“work hard, play harder”(工作疯狂,玩得更疯)。要找一个挥金如土的地方还不容易吗?很快他们就决定去宁海附近的温泉酒店过个周末。香樟酒店在宁海近郊的温泉山下。地如其名,偌大的酒店淹没在华盖四野的樟树林里。一座座独门独院的别墅若隐若现,隐蔽得很。

王晓菁身为土生土长的宁海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处地方。赛玲娜好像对这里很熟悉,正是她提议来这的。

六个人包了两间别墅,两个男生住一起,四个女生住一起。

“便宜了许嘉峰和侯捷了!独占一间别墅!”苏琪办理入住手续时抱怨道,“反正我不要和徐芳琳住一起!赛玲娜,我们俩住一间吧?”

赛玲娜看了看王晓菁,后者挤了挤眼睛。本来她们俩说好住一间的。自从那次通宵夜谈之后,她们的关系亲密了很多。

赛玲娜对苏琪说:“我睡觉打呼哦,要不你和晓菁住一起吧。”

王晓菁瞪着眼睛,没想到赛玲娜居然把她给卖了!她只好表面开心地和苏琪住进了一间。

年轻人在一起怎么可能少得了派对?别墅有私人温泉泳池,正好搞个泳池派对。

王晓菁走到热气腾腾的露天温泉池边上,浑身不自在。她穿着件黑色连体泳衣,是临出发前买的,在一众穿着比基尼的姑娘里显得有点保守。许嘉峰虽然在和其他人说笑,见她走来也瞟了两眼,她就更觉得不舒服了。

赛玲娜从水里站了起来,光洁玲珑的身体冒着热气。她调皮一笑,把王晓菁拽下了水。泳池周围一圈摆满了酒瓶,大家喝着酒吐槽起各自的项目,比较哪个老板更不好对付,哪个老板更护着下面人,哪个项目更惨是个大火坑,哪个项目福利更好——住酒店住得可以攒到白金卡……

王晓菁还听说罗锐恒和林姿绮似乎有些不合,才明白了为什么林姿绮之前会找她和赛玲娜麻烦。但是林姿绮是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人。她琢磨林姿绮那么柔和的人怎么可能会树敌,过节多半是罗锐恒造成的。

就在这时,侯捷很煞风景地提到一个小道消息,据说他们这届要裁两个人。气氛一下变得冷淡,没有人接茬。

苏琪突然问:“王晓菁,你找到那个小哥哥了吗?” 

王晓菁莫名其妙,才反应过来苏琪是在岔开话题,顺势说,“哦,陈浩然吗?”

“陈浩然?你说那个被罗总骂到口吐白沫的咨询顾问?”许嘉峰问。

王晓菁诧异了:“你也知道这个?”

“你找他做什么?”许嘉峰问。

“哦……他妈妈是我妈妈的朋友,很久没联系了。不知道能不能通过他找到他妈妈。”王晓菁说。

“他好像是做完那个嘉华项目没多久就离开的吧。”许嘉峰说,“他们那个项目,唉……可能是罗申历史上最难做的一个项目,连模型都做得极其复杂。我就看过一眼,两百多兆的文件,打开时电脑都差点死机了。”

“能有多难做?你们应该体会一下我现在的项目……”苏琪开始向大家抱怨。

王晓菁则不动声色地看着许嘉峰,琢磨着他的话。

为了更快消耗酒精,大家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规则是要么回答一个敏感的隐私问题,要么就要去做一件疯狂的事作为不说真心话的惩罚。

这绝对是一个拉近人们感情的好游戏,因为足够大胆、足够没底线。很快,这些顶尖大学毕业、顶尖公司工作的天之骄子们就纷纷知道了各自第一次性经验发生在何时、最喜欢的姿势是什么、有没有过同性经验等劲爆的隐私。

王晓菁以为自己回答的 够保守了,没想到徐芳琳比自己更保守,几乎是没有任何男女经验的纯洁小白兔了。

一个有趣的问题出来了,本来是针对苏琪的,但因为太有意思了,反而大家要求所有女生都要回答。问题是:如果在罗申里选三个男人,你会分别让谁做你的丈夫、情人和一夜情对象。

菲利普竟然是丈夫的头号候选人,情人的候选人比较多,而一夜情的对象竟然是罗锐恒拔得头筹。

王晓菁实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也不得不想一个万一传出去不会让老板们另眼相看的说法。她的答案是:菲利普、侯捷、吴瑞刚,是唯一没提罗锐恒的答案。

赛玲娜的则是:菲利普、罗锐恒、吴瑞刚。

徐芳琳的有点特别,把许嘉峰作为丈夫的答案。大家开起了他们的玩笑,王晓菁只当是逢场作戏,也没觉得别扭。从这个问题又延伸出了大家的星座。王晓菁这才知道原来赛玲娜是双鱼座,许嘉峰是天秤座,苏琪和侯捷是白羊座,徐芳琳是天蝎座,她是在场唯一一个摩羯座。

“芳琳竟然是天蝎座,和罗总一个星座呢。”赛玲娜说,“可是芳琳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天蝎。”

侯捷玩笑道:“有些人是不是要小心一点了。”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酒精也在快速消耗着。直到下一个问题:有没有强行发生性关系的经历。问题是许嘉峰问的,他还笑着解释说,既可以是强迫别人的、也可以是被别人强迫的。而这个问题正是抛给了王晓菁。

王晓菁的头脑像经历了短暂的地震,空白了两秒。她不明白许嘉峰为什么问她这么奇怪、甚至算得上羞辱的一个问题。她下意识地马上回答说“没有”,还说这种触碰法律的问题怎么可能有人说真心话。许嘉峰笑着反问这么说她是没回答真心话咯?王晓菁连连否认,脑中却混乱了起来,一段思绪飘飘悠悠地浮游在她的脑海之上。

她的记忆就像是座废弃的阁楼,里面层层叠叠堆满了杂物。压在所有杂物的最下层、被厚重的灰尘遮盖得不见踪影的地方,藏着一段她几乎快忘记的回忆。可是现在阁楼骤然清空,这段回忆就孤零零地放在地板中央,无法忽视。

在她高中时,在她身体尚还瘦弱的时候,她曾经被一具肥胖的躯体压在桌上。她胸口闷得喘不上气,压低声音了哀求却连话都说不清楚。她能看到头顶上放着一个笔筒,插着五颜六色的笔。笔筒后面是透着夕阳的窗户,窗外竖着灭了灯管的招牌。那招牌在充斥着红光的天空下像弱不禁风的薄片,在她晃动的目光中摇摇欲坠。

招牌在她的视线中是倒着的——是倒着的“嘉华”二字。

秋冬时节泡温泉,本就是冰火两重天。王晓菁泡在温泉里的身子滚烫,脑袋却像扣在冰桶里。水太热,要不然她很想把自己埋进水里躲开人群。温泉上的热气变成了白雾,贴着水面向她涌来。周围的人和声音都消失了,泳池一下安静得可怕。她茫然地看着越来越浓的白雾,浓密的源头仿佛潜藏着一个怪物,眼看就要奔突出来吞噬她。

“晓菁!晓菁!”

白雾瞬间收缩了回去。王晓菁回过神来,发现赛玲娜在叫她。

“该你了。”赛玲娜递过来一瓶啤酒。

王晓菁喝了一大口,又递给下一个不知道是谁。大家已经玩得很疯了,有人放起了激烈的音乐,带动着人的血管里也涌动着波浪。侯捷和许嘉峰站在池子边上脱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那里,露出了他们软塌塌的下体。许嘉峰的像个瘪了气的气球,是令人生厌的猪肝色。

酒精的刺激下大家都毫不在意。女生们起着哄,两个男生一起跳进了池子里,溅起的热水喷了王晓菁一脸。她的耳中都是嘈杂,满头满眼都是灼热,胃里还翻涌着恶心。她僵硬地从池中站起,连浴巾都没有裹上,赤脚走回了浴室。

她装着镇定一直装到了洗手盆边上,在碰到盆沿的瞬间就干呕了起来。似乎有黑红的鲜血流进了洁白的盆中,打着旋涡流了下去,流到了她脸上。

十七岁的王晓菁看着眼前这个丑陋肥胖的男人压在自己身上,血从他脖子的一侧流了出来。她手中握着一支圆珠笔,笔尖上有血滴了下来,缓慢地滴在她的脸上。她睁着惊恐的眼睛,一动不敢动,生怕动弹一下那肮脏的血就会流进眼里。

正如她现在趴在洗脸盆上也一动不敢动。

过了好一会,王晓菁才走回到了温泉池边上,大家依旧在说笑,没人注意到她的异常。或者说是她掩饰得太好了 ,一如既往地好。

最后一个酒瓶空了。就在大家准备回房时,侯捷突然嬉皮笑脸地喊道:“许嘉峰,我看我就把睡沙发吧,把床让给你们俩口子。”

王晓菁一个激灵,抬头看向侯捷。

可向来安静的徐芳琳却开口了:“你不要乱开玩笑。”说着却往许嘉峰那边站了站。

王晓菁瞬间明白了,转头看向许嘉峰。许嘉峰站在那里,裹着浴巾像头呆立的鹅,尴尬地不知所措。

王晓菁先走回房去了。她躺在床上,既没有关心许嘉峰和徐芳琳是不是最后睡在了一张床上,也没有琢磨他们究竟是怎么开始的。她无心计较,反而庆幸许嘉峰终于不会再缠着自己了。

另一张床上的苏琪已经响起了鼾声。

真正让王晓菁脑子转起来的是别的事情。她的心中就像藏了一座结构繁复的钟表。一动起心思来,精细的齿轮轴承都转了起来,滴答滴答地稳步走着。


张小美与何多在上海已经逗留多日了,钱都花光了。张小美每天流连在上海时髦的购物中心里,带来的旧衣服都扔进了垃圾桶,一身行头已经与上海女孩别无二致。她甚至学起了上海女人说话,特意收敛了又土又冲的宁海口音,嗲声细语了起来。相比而言,何多依旧是一副宁海小痞子样,吊儿郎当地跟在张小美身后左顾右盼。

在这个全中国最繁华的都市里,楼太高,人太多。他们每天看到无数新奇的玩意儿,脑子里幻想着无数大胆的想法,心中更是涌动着大干一场的冲动。这是一个处处流淌着金子的地方,好像每一个踩在上海地界上的人都能揩一把装进兜里。

当王晓菁团建回来时,这两个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的人从房间的一头一下窜到门口来迎接她,一个帮着拿包,一个帮着拿外套。果然他们有事求她,一开口就是三天没吃饭,可怜巴巴地向她借钱。

王晓菁开始掏钱包。

“晓菁姐,干嘛不微信转账?现在谁还用现金啊?”张小美说。

“借钱还挑三拣四啊?”王晓菁抽出了两张一百块现金给张小美。

“就这么点啊?你不是挣很多吗?”何多抱怨道。

王晓菁于是把其中一张拿了回去。 

“啊?”张小美和何多异口同声叫起来。

王晓菁说:“我要是挣很多还会住这里吗?这是两天的饭钱,两个人的。限你们俩在两天之内找到工作,要不然你们就自生自灭吧!”

逼一逼还是有用的,很快张小美就在美容师尚可的帮助下找了份美容院的工作,而何多则在找了份清洗写字楼外立面的工作。但是何多工作的地方太远了,他只好搬到了单位宿舍去住。他临走时拉着张小美的手哭着说了很多,张小美一个劲催促他走。等何多走了,她快活自由得像只鸟儿。

“你们俩到底算什么关系啊?”尚可问张小美。

“朋友啊。”张小美玩着手游,轻描淡写地说。

王晓菁正抱着电脑工作,沉浸在寻找中国智能医疗机器人市场规模的数据里不可自拔,但她还是听到了张小美的回答。她很想说张小美两句,让张小美别吊着何多又不真心付出,可是想想自己也是一丘之貉,就闭了嘴。


数据出奇地难找,王晓菁不得已又去求助艾瑞斯,可他却已经准备下班了。

“小姐,你不看看现在都几点了?八点多啦,我饭还没吃呢!”艾瑞斯说。

“这不是很正常的时间吗?你该不会是去赶约会吧?”

“那当然了,好不容易有一个!”

王晓菁灵机一动,说:“但我这数据着急要啊。要不然这样,你要不介意把你的账号密码给我,我在你的数据库里查,行吧?”

艾瑞斯不情不愿地写了一张纸条给她说:“用完就退出来,我回头会改密码的。”

艾瑞斯一走,王晓菁马上打开了RKC(罗申知识中心),找出了那篇罗锐恒写的嘉华电子文章。果然艾瑞斯的权限可以下载这篇文章。王晓菁迅速登陆了自己的私人邮箱,email给了自己。她又进入了浏览器,把搜索和浏览的历史记录都删了。一切做得不留痕迹,万无一失。

王晓菁打开报告读了起来,时而蹙眉,时而惊讶,时而在纸上写写算算。最后读完,她已是泪流满面。

她在电脑前坐了很久,眼泪是自己干的。她把报告藏在了一个文件夹里,这才去查智能医疗机器人的数据。不幸的是,这个市场太过新兴,在艾瑞斯各种神通广大的数据库里都没有找到。唯一有点相关的是,她发现林姿绮曾经做过关于机器人市场的研究。

王晓菁抱着一丝希望晃悠到了林姿绮的办公室,她居然也还在公司。现在好像喜欢在公司加班的人越来越多了。

王晓菁推开门,在门沿边上探出个脑袋问:“林总,打扰您了。您有五分钟时间吗?我想跟您请教一个机器人的数据。”

林姿绮见到是王晓菁,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反应,依旧是和颜悦色的样子,好像完全忘记了前段时间才跟她发难过。

王晓菁把她要找的数据大概说了一下。林姿绮打开电脑,在曾经做过的项目资料里搜寻了一会儿,然后撇了下嘴说:“不好意思,我这也没有呢。”

王晓菁扒到她的屏幕上看,发现只有机器人总体市场的数据和工业机器人的数据,关于医疗的还真没有。

“这个市场太小众了。而且你要的是什么呢?是手术机器人,还是问答服务型机器人?”林姿绮问。

“呃,这是个好问题。说真的,我还真没想过。”

“你为齐佳项目要的吧?齐佳是药厂,他们肯定不会做医疗器材相关的业务,这完全是两个领域。所以就是问答服务型机器人咯?是那种放在医院和药店里,作为辅助分诊和购药咨询工具的机器人?”

王晓菁惊叹道:“您就好像在带这个项目一样。您对医疗行业也有研究吗?”

“就算不了解,大体也能推理个一二。”林姿绮笑了,问,“你觉得这个市场有希望吗?”

“我个人不太看好。这几天查了很多资料,也问了一些医院的人,这背后牵涉到复杂的临床路径开发,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搞出来。”

“嗯。还有医疗风险,万一患者按照机器人推荐的药去开药,出了问题算谁的?要知道在医疗领域,最重要的,或者说唯一重要的就是人命。我想现在机器还没有先进到可以对人命负责的程度。”

王晓菁若有所思。她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数据,但是却在这番谈话里得到了意外的点化。她曾经想过,主动来和林姿绮请教问题,一方面是真心求教,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够主动化解林姿绮对自己的偏见。但是现在看来,后者也许是她多想了。

最后,王晓菁查到中国一半的机器人都是在深圳生产的。她给原来在广东实习时的老板打了个电话,请她帮忙介绍了深圳最大的一家医用机器人公司。


张小美穿着短衣短裙很不习惯。短裙边缘刚好到按摩台的上沿,她只要微微一弯腰大腿根都会碰到按摩台上。如果按摩的动作幅度再大一点,胸口的扣子都要崩开来了。她服务的这位男客眼珠子都快埋进她的领口里了,手脚也不老实,来回蹭着她的大腿。

这和她想象的打工不一样。尚可一开始告诉她美容院会教美容技法,就是给女客按摩、美甲之类的,她学会了以后没准可以自己开个美甲小店。但等她进了这里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所谓的美容院不光服务女客,也提供按摩服务服务男客人,而后者才是美容院的主要收入来源。

这个客人把手彻底伸进张小美的两腿之间,像一条滑腻的蛇往里拼命钻。张小美终于忍无可忍。她抓住男人的那东西,狠狠一掐,指甲都嵌了进去。当男人杀猪般的嚎叫响彻时,她也被一脚踹到了墙根。她先前被店里扣了一千块的押金都用来赔偿了,要不是她跑得快,搞不好还要进局子。

尚可气得要命,回到出租屋把张小美一顿骂,说她害得自己也差点丢了饭碗。

“丢了就丢了呗。”张小美愤愤不平地说,“就那点工资,还想占这么大便宜。要占便宜我还不如卖得贵点。”

尚可愣愣地看着她。张小美一本正经地问道:“你知道夜场怎么进吗?听说那赚得多?”


“......结合专家访谈数据和市场信息收集,我做出了未来五年智能医疗机器人的市场预估。可以得出结论,这个市场还没有完全发展起来,到2020年左右全球的规模也不过才五十亿美元,而中国仅占5%,即不到三亿美元的规模。在这么大点的市场里动脑子就好比螺蛳壳里做道场,搞不出多大名堂。”

王晓菁说完,抬眼看着长条桌对面的罗锐恒。罗锐恒微微点了下头,侧过身对齐佳药业的董事长万百胜说:“我知道在上个阶段我们说智能医疗机器人是拓展互联网新业务的一个潜在方向,但是在仔细调查过后,我们决定诚实地告诉您,建议还是放弃这个方向。”

万百胜思索了一下说:“从罗申嘴里听到一个‘放弃’还真挺罕见的。”

“我们也很遗憾,但事实就是事实,总比过两天等客户自己发现过来要好。不过我们还有一些建议,齐佳可以专注拓展网上药店的方向,打通线上线下。还可以设立一个风险投资基金,专门投资大分子的创新药企业。”罗锐恒说。

一旁的万慧说:“那你们第二阶段的项目可就少了一大半了。网上药店无非就是一个渠道问题,这个我们自己的人都能看。基金嘛,我们聘请专业的基金管理人员就好。”

“对,没必要再为此单独成立一个项目了,所以我不建议齐佳继续请罗申了。”罗锐恒话音一落,出乎齐佳所有人的意料。

朱莉和吴瑞刚虽早有准备,但还是难掩失望的神色。

虽然罗锐恒没有给出什么新鲜的建议,万百胜倒是仍然很欣赏他。会议结束后,万百胜请罗申团队吃了一顿饭,饭桌上还给罗锐恒介绍了一单生意。

“飞彩电视的老总王家荣是我的老朋友了,以前我们一起在东北当过兵。他跟我一样也在头疼他的生意。你知道电视这一行利润更薄,那个新起来的什么互联网电视品牌视艺公司,把他搞惨了。”万百胜说,“罗总,我很欣赏你实事求是的态度。请你务必像帮齐佳一样帮助我这个老战友……”

罗锐恒连敬了三杯酒。王晓菁也抿了一口,心想居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在她和朱莉汇报了自己不看好智能医疗机器人市场的发现后,她们还担心罗锐恒不一定会愿意接受这个结论,因为很可能会导致丢了第二阶段的项目。

谁知罗锐恒不但欣然接受,还告诉她们说:“有时候对客户说‘不’也是一种正确的战略建议。客户反而会更加信赖我们,因为这说明我们是真的从客户角度出发,为客户着想,而非一门心思只为赚钱。”

王晓菁不得不佩服罗锐恒在商场上游刃有余的能力,就连万百胜介绍客户的结果她都怀疑他预测到了。她看不出罗锐恒是真想与客户坦诚相见,还是在玩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但不管怎样,她在观察学习他这种左右逢源的能力。把强者的“强”为自己所用,以后在与强者为敌时才不会被碾压。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她的工作白做了。她整理好了智能医疗机器人市场规模的数据,发给了先前求助过的艾瑞斯和林姿绮。


齐佳项目渐入尾声,罗锐恒就一直在躲着赛玲娜。赛玲娜追逐他的目光太过明显,也许只有不见面才能逼迫她放弃。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用工作和应酬塞满了calendar(日历)上的每一格。他一次次掐掉了赛玲娜打来的电话,最后直接在微信上把她拉黑了。在他心烦意乱时万慧打来了电话。原来上次那个“哈佛师兄”、天元基金的廖总来上海出差,万慧千叮咛万嘱咐拜托他务必要招待好。

“我人在北京脱不开身,拜托你了。这位可是我的爷,我们新厂建设的钱就指望他了。”万慧在电话里恳求道。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我请他吃顿饭就是了。”

“吃顿饭哪够啊!你饭后给安排点活动呗。师兄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唱歌,你带他去低调一点的地方吧。”

“师兄”说喜欢唱歌,那肯定不是与几个大老爷们一起唱歌。罗锐恒把王鸣飞也叫上了,带他去了“花都”夜总会。廖总那边也有两个朋友。罗锐恒叫来了妈咪,一排着装清凉的女公关们站在了他们面前。

王鸣飞给廖总递去了一根烟说:“廖总,您抽烟。”

可这位廖总却像没听见,任凭王鸣飞的烟都递到眼前了,也没看他一眼。

一位“公主”就跪在他们面前倒酒。她赶忙接过烟来,双手捧到廖总面前说:“老板,您的烟。”

廖总这才拿起烟叼在嘴上,等这个“公主”给自己点着了烟。

“你叫什么名字啊?” 廖总问。

“公主”扬起脸来,甜甜地说:“我叫小美。”

罗锐恒在一旁小声教训王鸣飞说:“你还得多学着点。”

王鸣飞说:“那你以后得经常带我来‘学习’啊!”

张小美扑哧笑了一声。罗锐恒看了她一眼,她大胆地、好奇地看了回去。

这时候妈咪带着客人们挑好的姑娘拥了过来,张小美识相地退到后面,端起托盘倒退着走了出去。


“雨思,罗总真的没时间吗?中午饭也不行吗?”赛玲娜接二连三地来找陈雨思预定时间。

陈雨思把罗锐恒的日历行程打开给赛玲娜看:“你看,全满了。”

而当王晓菁向罗锐恒汇报完齐佳的收尾工作,她提醒罗锐恒再不约导师餐,他们这个季度的预算就要浪费掉了。罗锐恒让陈雨思推掉一个电话会议,帮他在外滩八号的法国餐厅订上两个位子。

王晓菁没想到约罗锐恒的时间那么容易。等她到了外滩八号的法国餐馆,也没想到罗锐恒居然选了一个看上去就贵得吃不下饭的地方。她小心翼翼地在菜单上挑选着,虽说每个季度有1200元的预算,但在这里也就够吃一个主菜的钱。罗锐恒仿佛猜到了她的想法,直接选了菜单上最贵的两个套餐。

王晓菁看着周围,餐具是银质的,墙上挂着古旧的油画,就连一把不起眼的椅子都是法国运来的老古董。座位也像真正的法国餐馆那样局促,他们坐在一起有了一点亲密的味道。

侍者问要喝点什么时,罗锐恒为自己点了一杯红酒,然后说:“这位小姐不喝酒,拿点水吧。”就自作主张地为王晓菁点了矿泉水。

王晓菁向罗锐恒请教了自己的表现。罗锐恒最大的爱好可能就是骂人,酒后话就更多了,他滔滔不绝地批评起了王晓菁,比如管理客户的能力欠缺、基本功还不够扎实、粗心大意也是常有的……王晓菁听着,虽然脑子里存着不少牙尖嘴利的刻薄话,但也无法反驳,因为客观地讲罗锐恒的观察是很准确的。

“王晓菁,”罗锐恒话锋一转说,“你知道你有干这行的天赋吗?”

“有吗?”

“嗯,这里,”罗锐恒敲了敲脑袋说,“想得清楚、看得清楚比什么都重要。你脑子还算清楚。”

这大概是罗锐恒夸人的极限了。

王晓菁说:“罗总,谢谢您,我不过是尽力做好自己的工作罢了。”

罗锐恒今晚心情看来不错,酒喝了不少,谈话也不局限在工作上了。他又问:“你最喜欢的书是什么?”

“《平凡的世界》。”

“喜欢这本书的人还挺少见的。没有经历过贫穷历练的人,应该无法感同身受吧。”

王晓菁好奇地看着罗锐恒,这话说的好像他也经历坎坷。这顿饭有了意外的收获,她从罗锐恒语焉不详的描述中猜到了一点他的私人情况:比如他和父母不太亲近,一路靠自己打拼才有了今天,也不怎么回他在安徽的老家。

人和人一旦开始谈及私人的事情,关系就显得有点不一样了。王晓菁思忖着,罗锐恒恶劣的脾气大概和冷漠的家庭关系有关。他一直漂泊不定,大概也因为远离父母。人前再怎么能干厉害的老板,原来也有这么无奈的一面。

王晓菁敏感察觉到了心中同情的苗头,而这令她看向罗锐恒的目光里也多了一点温柔。罗锐恒叫来侍者买单,这顿饭超出预算一倍有余,他都自掏腰包付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又在信用卡单上签字,王晓菁一直是以格外温柔的眼神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侍者拿来了两人的大衣,罗锐恒居然绅士地为王晓菁披上了。两人离得如此之近,王晓菁瘦弱的身躯几乎完全被罗锐恒的怀抱包裹起来。她再一转身,面孔几乎都要蹭到罗锐恒胸前了。一股淡淡的烟熏木桶的酒味和温热的气息就在两人之间弥散开来。

王晓菁脸一红,说了句“去上洗手间”,就跟兔子一样逃开了。当她躲进洗手间时,才缓了一口气,手从大衣口袋里拿了出来。

罗锐恒的钱包就在她手中。

“罗总,您还要回去加班吗?”王晓菁从洗手间出来,紧贴着罗锐恒走出了餐馆,趁他不注意时把钱包悄悄放回了他的大衣口袋。

“嗯,回几个邮件。你呢?”

“我还有个线上培训要做,做完就回家。”

“好,别太晚。”

王晓菁回到公司,装模作样在电脑前忙碌了一会,就溜到罗锐恒办公室附近远远地观察。看到他正聚精会神地对着屏幕,她就去了大厦一层,把罗锐恒的身份证和名片往保安面前一拍,说:“我在地上捡到的。麻烦您给这个人打个电话,让他赶紧下来取吧。”

当王晓菁回到办公室时,罗锐恒已经不在位子上了。他的电脑还亮着,她在电脑还没有进入屏保前溜了进去,把U盘插上,迅速找到了那个叫 “JHE”的文件夹,一股脑拷了下来。

拷贝的进度条在慢慢推进,王晓菁不时跑到门口张望。当看到罗锐恒迈进公司门口时,她赶紧跑回到电脑前。可是还有5%没有拷完。

罗锐恒一边打着电话,一边走回了办公室。他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界面,有点奇怪。

“怎么了?”电话里的人问。

“我记得走时开的是outlook邮箱,现在却关了,奇怪。”罗锐恒说,“没事了,我要回去了。”

此时此地,王晓菁就瑟缩在罗锐恒巨大的办公桌下,手里捏着刚拔掉的U盘,看着他的鞋尖在自己面前碾来碾去。幸好她躲进去时还拉过椅子挡在她面前。她诅咒和罗锐恒打电话的人,少啰嗦一点,没准罗锐恒早就该滚蛋了。

“赛玲娜,我想我已经说得够明确了。我们不能在一起了!”罗锐恒有些愠怒。

王晓菁手一抖,U盘掉在铺着地毯的地上。她怔怔地听着。

罗锐恒挂了电话,拿上公文包离开了。办公室的灯关了,她在黑暗中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当王晓菁走出环球商业中心的大楼时,外面已经飘起了雪花。她抬头望天,雪花落在脸上倏忽就化了。今年的初雪有点早,已经一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她没有急于赶车,而是在初雪里慢慢走着。路上没有太多行人,她在人行道上形单影只,颇为显眼。

她有点昏昏沉沉的,不是在为自己的事烦恼,而是在想刚才那一通电话。但愿是她听错了,或者罗锐恒口中的“赛玲娜”并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可是仔细回想一下,赛玲娜看罗锐恒的眼神的确有点奇怪。还有赛玲娜那个神秘忙碌的“男朋友”,听上去也符合罗锐恒的身份。

她突然感到厌恶,分不清是厌恶罗锐恒,还是厌恶赛玲娜。她对罗锐恒当然是有成见的,所以对他们俩居然会在一起就更无法认同了。她知道这是偏见,可是她控制不住偏见的生成。办公室潜规则,或者年龄相差太大,怎么看赛玲娜都是被欺负的那个,怎么看都是赛玲娜犯了傻而罗锐恒准备不负责任了。

“王晓菁,你是在喝西北风吗?”

王晓菁回头一看,原来是罗锐恒的保时捷靠路边停下了。

“我就想走走。”

“上车吧,我送你。”

王晓菁神情复杂地看着她的老板,鬼使神差地上了他的车。

“你家住哪?”

“有点远,您把我送到地铁口就行了。”

“没事,送到家吧。”

两人一路都没怎么说话。

“您……有女朋友吗?”王晓菁突然问。

“怎么?你想给我介绍一个?”

“您肯定不缺,我就是好奇问问。”

“你好奇的事也太多了点。”

罗锐恒没有再说话。王晓菁也不再继续追问这个冒犯的问题。可是她太想证明赛玲娜和罗锐恒没有关系了。她满肚子腹诽,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连动一下都不敢,生怕让罗锐恒看出什么。

“我已经恢复单身了。”罗锐恒突然说。

王晓菁沉默了,无需再证明什么了。

罗锐恒一直把王晓菁送到了家——一栋破旧的老公房楼下。比起陆家嘴那些从里到外都在发光的摩天大楼,王晓菁的住处就跟街边的垃圾桶一样不起眼。

罗锐恒看看问:“你就住这?”

“是啊。要是我被罗申扫地出门了,连这都要住不起了。”

正好这时张小美回来了,远远地站在楼梯口。等罗锐恒离开后她才走过来问:“晓菁姐,不错嘛,钓上个凯子了?”

王晓菁没好气道:“那是我老板。”

“这么巧。”张小美对夜场的客人都有印象。尤其罗锐恒这张冷冰冰的脸,她就更有印象了。

“怎么了?”

“哦没什么,看着眼熟。他有没有女朋友啊?”

“不知道!”王晓菁甩下一句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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