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请多关照

新秀  作者:珞珈

王晓菁站在一间奇怪的房间外。地板到墙壁再到天花板全刷成了白色。连窗户也透着白色的光。她有点害怕,又有点好奇。转动了门把手,推开了白色的大门。

大门之后是另一个白色房间,安静无声。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会害怕了——这里就像太平间或病房,接下来会遇到的要么是死亡要么是疾病。

房间中央放着一张医院用的钢丝床。床上铺着白色的被褥,俨然一套病房的装备。 王晓菁坐到床边,抚平了被褥。果不其然,围裹在被褥中央的是父亲王河山的脸。 

父亲的脸跟她记忆中的不太一样,看上去年轻了很多,年轻到以至于变成另一个人的脸,但是她却明确地知道是父亲。

面对这张苍白的脸,她一下流出了泪,清晰地体会到了一种离别式的悲伤。 

“对不起。”她说。

王河山伸出手来,摸了下她的脸,像在擦去眼泪。他触碰她的感觉是如此真实,缓慢摩挲过的痕迹停留在她的脸上。


王晓菁眉头紧蹙,阴影的线条从她的睡脸上缓缓流过。她轻哼了一声,睁开眼睛的同时也有一滴泪划过脸颊。

车窗外,南浦大桥的斜拉索正在迅速后退。她看着窗户上的阴影,感受到眼泪从眼角一直流到了耳边,再到脖子上,最后可能流进了衣领里。她一动不敢动,因为脸上的触觉还在。她闭着眼睛靠在窗户上,很久之后等到触觉消失、等到她再也无法还原出那个梦境和触觉后,才抹掉了眼泪。

王晓菁坐直身子。大桥投下的阴影令公交车里暗了很多。乘客们一大早的倦容看上去更悲惨了一些。每一个在陆家嘴上班的白领,都练就了在地铁或公交车上站立而眠、到站就醒的本领。他们像沙丁鱼一样塞在缓慢攀行的铁罐子里,最终都会钻进钢化玻璃搭建的摩天大厦中,进入一个个小小的格子间,像工蜂一样奔忙求生。

王晓菁好不到哪去,只是她的格子间楼层更高一点,每天奔忙的时间更长一点。

她隐约感到胃不舒服,便掐住手上的虎口。这还是王河山教她的土法。她在给罗锐恒准备飞彩电视的项目书,同时也在应对一个总部关于全球宏观经济的研究报告。经常是白天工作,晚上跟总部开会。光是那个韩国经济数据的统计口径就核查了很久,访谈电话都打到了韩国关税厅。韩国人说起英语像在嚼大舌头,给出的数据又有一些错误。她好不容易搞清楚那些复杂的统计口径,还替他们做了个模型算平了数。弄得韩国人反过来感谢她,一个劲地说着“思密达”。

周二是凌晨一点睡的,前天晚上是凌晨三点,昨晚是凌晨两点……工作多得像病毒一样自我繁殖。罗锐恒没完没了的邮件或电话简直要逼疯人,好像全世界只有她能干活一样。他板起了脸,收起了以往的教导,面对面的会议也很少开了。他俩不知道怎的,自然而然就变成了老死不相见面的状态。她揣摩不到他的心思,时间却又被他都占据了。每天都在心里诅咒他一万次,明知他在用工作折磨她,可她无可奈何。

她现在习惯了抓紧每一个空隙补觉,也习惯了偶尔会出现的胃疼。这是金领行业里无伤大雅的小病,不去医院她都知道是吃饭不规律导致的。她指望健康和加班会自行找到和解的道路,也就没放在心上。

公交车终于走完了大桥,开到光明地界上。阳光步入进来,车里焕然一新,每个人的脸上也像充满希望,目光熠熠地望向远方。

远方,环球商业中心从城市楼群中拔地而起。王晓菁恨不得要飞过去,今天是集体培训,她已经快迟到了。


“……韩国关税厅最新发布的数据显示,韩国2月出口同比下降9.4%,是连续第六个月出现下跌。其中,芯片出口同比下降30.5%,进口则同比下降1.9%……”

今日出现了罕见的一幕。管理层会议一般讨论的都是公司事务,难得会把宏观经济形势作为一个单独的议题,可想而知现在经济有多差。这次议题是罗锐恒亲自讲解,他告诉线上线下一众高管,全球经济衰退的风险加大,总部要求各个分部缩减开支。

屁股坐在中国、尤其是坐在高级办公室里的高管们很难体会到全球经济不佳的感受。这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08年金融危机以来全球经济都已经扩张十年了。现在就要求我们勒紧裤腰带,是不是有点杞人忧天?” 一位北京的合伙人问。

菲利普说:“总部好不容易逮到了一个韩国的数据就小题大做。而中国区的业绩一直在以30%以上的速度增长,难道又要让中国为全球业务的亏损买单吗?”

“韩国的分析是我建议总部做的。”罗锐恒说,“韩国经济70%是由出口贸易贡献的,历来被称作全球经济的‘金丝雀’……”

“金丝雀?”菲利普问。

“测煤矿瓦斯的那种。”林姿绮提醒道。

“对,大难来临之前的预言者。在过去二十五年中,韩国出口增长指数总能够精准预测全球企业收益的前景。韩国的日子不好过,全球经济的危险也就临近了。”罗锐恒说。

“感谢罗总为我们上了一堂大学宏观经济学课。”菲利普悻悻地说。

“我们是做战略的,做的就是未雨绸缪之事。我知道没人喜欢听到‘缩减开支’这几个字,我也不喜欢。但我认为更不会有人想听到‘罗申破产’这几个字。想想雷曼银行当年的遭遇,我们离破产可能就只有一天之隔。”亚当斯站起身,双手按在桌上说,“这是一个‘政治任务’,其余的话无需多说。”

菲利普马上说:“未雨绸缪总是好的。我其实最近也多有思考,我有几点意见……”


左安平在讲解“高级分析框架”时,台下已经睡倒了一片。王晓菁即使猫着腰从会议室后门进来,仍显得特别惹眼。她一看到左安平不满的眼神,马上抓住最近的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她一边回邮件一边频频点头,假装认真听课,都没注意到周边有什么不同,直到旁边有人用古怪的口音和她说“你好”。

王晓菁诧异地问:“你新来的?”

“是的,总部。”

“总部空降过来的?”

“空降?”

“呃,你是我们这级的?”

“级?”

“也是我们这个Class的?A1(初级分析师)?”

“哦,是的是的。Class是‘级’?”

“嘘……”苏琪在长桌另一头怒目圆睁地送来一个嘘声。

左安平左右开弓,在白板上写满了板书,王晓菁则偷偷沉浸在工作中不可自拔。突然,新同事捣了她一下,她一下挺直了腰背,就看到苏琪刚发言完坐下,左安平正盯着她看。

“估算淮东省5G手机用户的规模……”新同事提醒她。

王晓菁起身大概花了三秒钟。站直后,她嗯啊了两秒说:“可以从人口结构开始,分成老用户和新入网用户。新入网用户比较好估算,看看历史数据就可以推测。而老用户嘛……我觉得5G一开始的用户准入门槛还是比较高的,倒不是说资费标准,而是手机价格。所以可以按照收入结构把老用户划分几个群体,针对每个群体做一下市场调研,看看升级的意愿比例,就可以算出各个细分群体的规模。加总就是答案。”

她心想应该过关了吧。可是苏琪却噗嗤笑了出来,其他人也在偷笑。

新同事无奈又提醒道:“苏琪讲过了。”

“王晓菁,我的课堂上不需要复读机!”左安平没好气道。

王晓菁讪讪道:“呃,是的,是的,大家肯定都注意到这是最常见的、bottom up(自下而上)的算法,难点在于需要用户调研的规模太大,至少得要几千份样本,费时费力。我还有两个更快捷的办法,一个是用淮东省从3G到4G的转化率来推算5G的,另一个是找一个人口规模、经济发展水平和淮东省差不多的5G地区作为对标,比如韩国。当然这两种方法虽便捷,准确性可能稍差一点,需要彼此验证才好。”

“王晓菁,不要以为你答对了就可以蒙混过关。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培训对你来说可有可无?我已经注意你很久了,一直在那偷偷干活,以为我没发现啊?”左安平说。

王晓菁把电脑转了过来,屏幕上显示的是培训笔记。左安平无话好说,让她坐下了。王晓菁假装左安平假装相信了她的把戏。她坐下时,手上飞快按了一下快捷键,切换到刚刚工作的PPT(幻灯片)上,又开始新一轮的假装。她祈祷在下次被抓之前,她能把欠罗锐恒的报告做完。

“你不在做互联网电视的分析?什么时候记?” 新同事问。

“是上一级的笔记,历届培训的内容都差不多。”王晓菁目不斜视,手上打字飞快,“谢谢你帮忙,笔记我下课发你一份。”

临到中午开饭,阿姨送来了外卖。罗锐恒的夺命邮件已经连发四封了,那些感叹号让人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的怒火。王晓菁还在赶工,请新同事帮她拿一个盒饭。可是旁边人没动弹,她这才转过脸去,又说了一遍:“你能帮我拿一个盒饭吗?”这一次她说慢了点。

“哦,哦,你要什么?”

“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王晓菁又继续工作了起来。她脸上像打了绷带,紧邦邦的。刚才她面对的是一张让人无法忽视的脸。她不能假装那张脸没有吸引力——实际上很吸引人,就像天空中的阳光,哪怕你不去直视也会被它的光芒照射到。

阳光从半掩的天窗上斜射进来。他的灰衬衫在阳光里变成了白色,整个人身上都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不像是初来乍到的新人,而像一个在海边休假的作家,或者一个功成名就准备接受采访的艺术家。悠然自得可是这间办公室里最罕见的特质了。

他的头发浓密,乱糟糟的,看不出来是刻意打理的时尚,还是起晚了。总之这头发洋溢着天真,不会让人防备。面对王晓菁板着的脸,他仍然保持了耐心的笑容,黑框眼镜框住的目光亦丝毫不掩饰对她的好奇。

但他的缺陷也很明显,千万不能开口,一开口会让人对他是怎么混进罗申的产生怀疑——他的口音带着点笨拙的模仿,一听就不是大陆长大的。王晓菁甚至有点为他可惜,是个天真的好人,可惜头脑配不上容貌。

等所有人都拿完了餐盒,新同事才拿了最后两个,不紧不慢地走回位子上。他撕掉包装,打开盒盖,把筷子拿出来,又把餐盒推到了王晓菁面前。

王晓菁敲了最后几个字,推开电脑说:“我叫王晓菁。”

新同事握住她的手说:“我叫顾超逸。”


隔壁的大会议室里,管理层会议仍在进行中,气氛微妙。

“裁员?”林姿绮反问菲利普,“我们年前刚刚进行过表现评估,每一级都走了人。现在再裁员,项目谁来做呢?现在的pipeline(项目规划)已经排到半年后了。”

“我也反对裁员,对罗申的声誉影响太大。”罗锐恒看着亚当斯说,“公司可以收紧报销制度,也可以去掉一些福利……”

“那些都是杯水车薪。如果不能裁员的话,减薪也可以。”菲利普说。

“用减薪来逼走人吗?”罗锐恒问。

“好了!不过是权宜之计,公司基本面还是很好的,但小心一点总不为过。裁员有点激进,那些报销和福利可以紧一紧,至于减薪……”亚当斯环视一圈说,“你们可以研究一下。”

既没说可以做,也没说不可以做。裁员或者减薪都是得罪人的活,就算说中了亚当斯的心思,这决定也不能从他的口中说出来。

“公司的人事还是罗总在领导吧?那就请罗总指示了。”菲利普说。

罗锐恒说:“这得和公司财务配合着来做,另外还要考虑到法务的问题……”

会议结束,高管们走出会议室。隔壁培训的房间也打开了门,新人们端着餐盒走了出来。苏琪和侯捷见到亚当斯恭敬地打了个招呼。没人知道刚刚一墙之隔发生的坏消息。


何多坐在摩天大楼顶层的栏杆外,双脚凌空。从这里望出去,上海的全景一览无余。

“你疯啦!不要命啦?”一个安全员顶着大风走了过来。

何多一个跃步翻过栏杆,说:“屌不屌?像不像超级英雄?”

“超级英雄不需要这个了吧?”安全员晃了晃手中的安全绳。

何多一撇嘴,拽过两条已经被磨得起边的绳子挂在腰间,坐上了吊板。他挥了挥手中的高压水枪,说了声“走起”,两脚一蹬就跃下高楼。


午饭时顾超逸成了焦点。他费力解释说他和大家是同一批面试的,早就想来上海工作了,但因工作签证问题在国外滞留了半年。他很小就随父母出国定居,在斯坦福读的本科,又在巴黎交换学习过,还在罗申的总部实习过大半年,然后拿到了暑期实习的return offer(返聘录用)。

“难怪口音听着奇怪。你这都环游世界了,到底算哪的人呢?”苏琪问。

“中国人,当然是中国人。”顾超逸说。

“你要是觉得说中文费劲,我们都可以说英文的。”苏琪得意地说,“不比你说得差。”

“不,我要说中文。我到中国来,是学中文。”不知道顾超逸是因为认真而显得傻,还是因为傻才显得认真。

侯捷坏笑说:“我现在就教你一句管用的,‘小赤佬’懂伐?”

“侯捷你别教坏人家了。”赛玲娜说,“你对中国什么印象?”

“嗯,‘山人海人’?”顾超逸说。

大家哄笑起来,会议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王晓菁没怎么说话,她已经被苏琪挤到了外围上。同样没怎么说话的还有许嘉峰,他只是抱着手肘看着。王晓菁看他审视的表情就猜到他在想什么:这个顾超逸看上去傻乎乎的,在培训上也不怎么突出,不知道怎么进的罗申。

“啊!”苏琪突然尖叫一声,“那是什么?”

原来是几个外墙清洗工垂在窗外作业。

王晓菁定睛一看,其中一人竟然是何多!而何多也发现了王晓菁。他喷了喷清洗剂,使劲用抹布擦了两下,脸都贴到了玻璃上。

王晓菁后退了一步,赶紧低下头。何多开始砰砰拍着窗户。

“吓得我心脏病都出来了!”苏琪往顾超逸身边挤了挤,“他们能不能别在外面晃了?我有恐高症啊!”

王晓菁悄悄转过身去,又悄悄走出了会议室。她躲在洗手间里仔细回想了一下,当初告诉何家村的人自己是在百度做市场专员,现在要圆谎也是能圆的。可以说自己只是在这开会。

这么一想她放下心来,等再回到会议室时清洗工已经不见了,只有几根安全绳垂在窗户外面微微晃动着。


散会后,林姿绮收到罗锐恒邮件,请她中午吃饭。这倒是破天荒头一回。

“我来不是因为想跟你吃饭,纯粹是好奇。”

林姿绮姗姗来迟。罗锐恒在餐馆等了她半小时也不见气恼,说:“不管什么原因,你来了就好。想吃什么?”

“水就行了,我中午不吃饭。”

罗锐恒悉听尊便地笑了笑,招来了服务员洋洋洒洒地点了一堆。然后开始了正题,原来是为了感谢林姿绮在管理层会议上帮他说话。

“你误会了,我不是在帮你说话,我只是在说我认为对的话。而且你不会为这点小事就特意来感谢我吧?”

“是不是我的感谢还不够诚恳?真的就只是为了感谢而已。”

“哦,不用谢,那我可以走了。”林姿绮说罢就要起身。

“等一下,”罗锐恒说,“看来客气不客气对林总都没什么用啊。想你也看出来了,菲利普极力推动裁员减薪并不是真的从公司利益出发。”

“哦?恕我眼拙,我没看出来。”

“他明知道这是招人骂的事。而我负责公司的人事,这两项必然都要由我来领导。他倒是为我考虑周全,连民意测验的结果都想替我写好了。”

“你从来就不介意民意,这时候关心起来了?哦对了,我忘了一年半之后全球合伙人委员会的考察,那时候还要询问员工们的意见,难怪你不会轻易就范。菲利普是负责公司财务的合伙人,我负责法务,你把他和我都拉下水,无非就是要大家共担这个骂名。”林姿绮施施然地说着,一边摆弄着新修的指甲。

“我想你和我都不是在乎骂名的人,但都是在乎做正确的事的人。所以,你会帮我吗?”

“错误的问题!你应该问,我会帮公司吗?罗锐恒,你以为亚当斯会管菲利浦的小九九是什么吗?他只要一个缩减成本的措施。我虽然不同意裁员,但是减薪我倒认为可以考虑。你想要我的回答,这就是我的回答。”

“减薪吗?从我们这些拿着最高收入的合伙人级别开始减,应该能替公司省下不少吧,这样也会平复民怨。只是,自上而下的改革从来都是最难的,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难。尤其对于那些一年做不了几个项目、靠基本工资维持的合伙人来说,减薪更是为难他们了,而我不想为难同僚。”

林姿绮笑了下,知道罗锐恒是在含沙射影地说自己。

“从来没想到你也有为他人考虑的时候。是什么改变了你,居然变得有点人性了?虽然仔细琢磨了一下还是威胁的话,听上去倒是好听了一些。”

“为难或者威胁都不是我的本意。如果菲利普来找你,我希望你能把这层意思也传递给他。”

“你为何认为他一定会来找我?”

罗锐恒往林姿绮身后看了一眼,林姿绮也回了头,菲利普就坐在他们身后不远。看到他们都注意到他了,菲利普假装开始看菜单了。

罗锐恒转过头来说:“如果一定要减薪,希望我们能对下面人手下留情一点,不要把人都逼走了再后悔。尤其是这届新人,他们都很优秀。”

“你大可以直接去和菲利普说。”林姿绮望着罗锐恒,看到后者突变的表情,说,“哦不,罗锐恒,不要一提到他你就露出这种讽刺的笑容。菲利普如果讨厌你,有一半原因是你瞧不起他。”

“我只想很务实地解决公司的财政危机。没有办公室斗争,也没有谁瞧不起谁。你去和他说,他才会脑袋清醒地去听。我去和他说,他可能会先考虑怎么把我的脖子扭断吧。”

林姿绮耸了耸肩,起身走到菲利普面前说:“我看我夹在你们俩之间也是多余。过去吧,罗锐恒在等你去扭断他的脖子。”

菲利普一脸尴尬,过来和罗锐恒打了个招呼,说自己吃素,这里没有合适的菜,先走了。

面对满桌子丰盛的菜,罗锐恒夹了一筷子,悠然地吃了起来。


培训还在进行中,陈雨思突然闯了进来,让大家暂行离开会议室,什么都没解释。正当大家猜测时,赛玲娜露出了惊恐的表情,指着窗外说:“那……看那!”

王晓菁慢慢转过头去,窗外悬挂的几条安全绳中居然有两条断了,只有半截子在风中晃荡。

她僵硬地站起身,无视陈雨思的阻止和顾超逸拉了一下她的胳膊,慢慢挪到了窗边往下看。八十层的楼下人群形成了一个圆圈,而圆圈中央的空地上趴着一个人,一身和何多一模一样的清洁工打扮。

她牙齿都在打颤,嘴里嗫嚅着说“不可能”,不顾一切地冲向电梯间。

电梯下降的数字像是一切终结的倒数信号灯。王晓菁脑中一幕幕地闪现着站在高楼上、看着脚下渺小人群的景象。这些景象像千斤顶,随着倒数的信号向她头顶压下来。

她不是第一次看到过这景象。她直面过高处的强风,就算不是自己想跳楼,那种强度的风一刮也会令人失足。她站在过那种风中,任凭大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七零八散都贴到了脸上。在被头发挡住的视线里,她看到自己那张苍白的脸回望着她。风一吹,视线模糊了,等再清楚时,那张苍白的脸又变成了王河山。王河山回望着她,笑着。可是这种时候人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她多希望自己的目光被王河山看清楚了,多希望父亲会因为看清自己的目光而产生一丝丝留恋,从而改变想法。可是没有发生。她一定要怪罪那可怖的大风,让王河山既没有看到她的目光也没有听清她声嘶力竭的哭喊。她只往前挪了一步,王河山就转过头去,连带着身子一歪。连半秒都没有,人就从栏杆上消失了。

她冲过去的时候失了声,扒在栏杆上目光慢慢移了出去。

王河山没有死,病号服挂在了雨棚上。他下半身瘫痪,连挣扎脱掉那病号服都不能。

电梯到底了。王晓菁冲向人群,费力挤进去时,母亲周红梅刚好打来了电话,她说了两句就挂了。终于挤到了人群的边沿,在推搡中她看到,那具高空坠落的尸体脸朝下趴着,身子下面一滩刺目的血迹。

嘭的一声,又闷又短的一声。她的耳道里循环往复地回响着这一声。

警察已经封锁了现场。王晓菁钻个空子进去,却被硬推了出去。

“让我进去!他是我朋友!”王晓菁拼命挣扎着,力气大得惊人。警察都被她推得站不稳。

“王晓菁!”

王晓菁被一把拉出了人群。何多穿着工作服,仍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王晓菁大喘了几口气,一手扶在了何多肩上才不至于瘫软。

“你阿是以为我挂了啊?你怎么不盼到我点好?”何多说。

王晓菁狠狠抱住了他,趴在他肩头哭了起来。

何多不知所措地挣扎了一下:“你阿是……在为我哭啊?”

“我没有!”王晓菁松开了手,睫毛上挂着泪。

“我还是头一刻见你哭。”

“你滚!”

“好吧,好吧。你在这边工作?刚才干嘛不理我?”

“我没看到你。”

“真嗒?”何多一把扯过她腰间的工牌,“这不是那家公司啊?”

王晓菁刚要辩解,却发现她的手机竟然还在通话中!她赶紧掐断了电话,对何多说:“你千万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在这看到我。”

“你妈也不能晓得啊?”

“尤其是她!千万不要让她晓得我在那工作。”

“你在干什么事?难道你想……”

就在这时王晓菁的手机又响了,还是周红梅打来的。王晓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平复了一下气息,接起了电话:“妈,又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啊……没,你听错了……他现在不方便……”

可是何多却一个劲地招手,示意王晓菁把电话给他。

“妈你别激动……唉,好吧,我给他就是了。”王晓菁只好把电话给了何多,又恶狠狠地提醒何多,千万不要透露她在罗申工作。

何多接过电话就说:“阿姨,我刚上厕所的……啊,么得事,我们在上海蛮好的……真么得事,就是刚好发生一起车祸,好多人在看热闹,我们碰到咯……晓菁啊,她蛮好的哎,哦,她是午休时间出来转转……她公司?”

何多看了一眼王晓菁,王晓菁双手合十举过了头顶,一副求爹爹告奶奶的样子。

“……她公司蛮好啊,在一个高得一米的楼上,我还去过呢……她刚刚还说要请我吃海鲜大餐……”

王晓菁翻了个白眼,何多更嘚瑟了。

何多放下电话,王晓菁急忙问:“我妈相信了吗?”

“你啊要打电话再和她确认下?”

“我妈还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让我好好照顾小美,还有喊你好好照顾我们,比如经常请我们吃海鲜……”

“想得美!”

“哎,王晓菁,你表翻脸不认人啊!那公司叫什嘛?哦,罗申是吧,听着怎么那么耳熟呢?”

“行了行了,我请你们吃饭就是了。”

“不过你到底想干什么事?找他们算账啊?”

“你别管,这是我的事。”

“哟,你拽得很嘛。那些人有钱有势的,你这是以卵击石,别把自己搭进去了!”

“以卵击石?如果他们是石头,也是块风化的石头,如果我是蛋,也是颗恐龙蛋。”

“你狠!王晓菁,从小到大你都要跟人争个高下,有时候挺招人恨的,但有时候也挺让人佩服的。你表烦,我不会乱讲的,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讲。”

何多突然正经说话的样子让王晓菁很意外,他们俩难得在一件事情上达成一致。

何多又问:“那我问你,你这几天啊见过小美啊?我给她发消息不回,打电话也不接。她在美容院到底干什么事,这么忙?”

王晓菁有一刻的迟疑,但还是说:“她工作挺辛苦的。还有,”王晓菁看了一眼仍在围观的人群,“你这工作太危险了,我看你还是换一个吧。”

何多看了一眼大楼顶层,说:“你不一回事嘛?他们都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你不怕被发现啊?”

“暂时还没有,我藏得很好。”

这个世界对年轻人并没有那么和颜悦色。面对两人都在经历的险恶,他们一瞬间都陷入了沉默,不由得都往人群的方向看去。在很多双腿的缝隙中,那摊触目惊心的血迹正在慢慢凝成黑色。

何多脸色黯淡了下来,说:“这人真倒了八辈子霉,第一天就挂得了。”

“这是拿命换钱!”

“不一回事嘛?我算不错的咯,一天挣三四百块,还是现结,打破头哦!苦钱不容易哎,都要拿东西换哎。”

王晓菁有点意外,说:“你嘴里居然能讲出这么深刻的话,脱胎换骨哦。”

“两天不给你饭吃,你也能瞎逼逼两句。”

“但你想想小美,万一你出事了她怎么办?”

“其他的我也不会干哎。呐,这些钱你给她。她平时花钱跟流水一样,那点工资哪够她造啊?她要问我在那块上班,你表告诉她,我怕她瞎操心。”何多把一叠皱皱巴巴的百元大钞塞给了王晓菁。

王晓菁收下钱说:“说真的,你还是换个工作吧,命要紧。”


王晓菁回到会议室时,窗外那些安全绳已经清掉了。罗锐恒来了,大家都在兴奋地议论些什么,刚才的惊吓仿佛就没发生过。

罗锐恒看着这些年轻人,他的表情让人以为是一以贯之的严肃,却不知这一次代表的是隐忧。

顾超逸问王晓菁是去看热闹了吗,错过了罗总刚刚宣布的一个好消息。

“我们全球培训,你猜哪里?”

王晓菁的精神还有些恍惚,无心回答顾超逸这愉快的问题。顾超逸自说自话道是巴黎。她勉强笑了笑。在她僵直的背后,仿佛仍能感受到窗外那两根像死蛇一样的断绳。

嘭的一声,她身上一凛,不敢回头。


张小美的房间时常传出令人心烦的音乐声和打闹声。每天进出她房间的都是跌跌撞撞的恨天高或者廉价皮鞋。凌晨两点,本来安静的空间却传出了一阵阵呻吟声。有人大声呵斥,呻吟声却报复般地越来越响。

王晓菁想到今天上午见到的何多,想到那断掉的安全绳,还有他交到自己手上皱皱巴巴的百元大钞,再也忍不下去了。她拍着次卧的门喊:“张小美,你给我出来!你给我滚出来!”

大家都起来了,聚在次卧门口声讨了起来。里面安静了一下,却又传出男女欢笑的声音。王晓菁又踹又拍门,可里面人就是没反应。

“张小美,你啊信我报警啊?”

这时候里面才有了一点动静。门打开了,一个衣衫不整的小痞子冲王晓菁挥了挥拳头。张小美一脸醉相,浓妆脱了大半,挂在眼角和嘴角上。她懒洋洋地靠着门,破落的蕾丝裙垂在大腿根上。动一下,一条肩带就滑落下来,露出了大半边胸。

王晓菁把肩带捋了上去,可张小美又捋了下来。王晓菁猛地扬起巴掌,手伸到半空中却又握成拳头缩了回去。

“你来哎!你来打我哎!”张小美仰脸挺到了王晓菁面前,着实可恶。

王晓菁把一叠钱扔到她脚下说:“何多给的。你照镜子看看,你啊对得起他?”

“呵!”张小美翻了一个白眼,却蹲下去忙不迭地拢钱,“他烦什么神啊?”

“你讲得对哎,谁都管不了你。你有钱了,回宁海去哎!”

“干嘛?我才不回去呢!”

“张小美,每个人都要选自己的路。我不管你回宁海还是去哪,这世界上总有一个地方会教你好好做人。”

“你啊要脸啊?你跟你那个老板一路人,都没得脸!”

王晓菁心中一愣。

张小美气冲冲地拖出行李箱,把东西胡乱塞了进去。她拖着行李箱走到王晓菁面前,带着威胁的语气说:“赶我走可以,你们表后悔!”

看着张小美摔门而去,尚可问王晓菁:“你让她一个人走真的没关系吗?她万一要遇到困难了呢?”

“那对她是好事。”


机场里,人流都在往一个方向涌动着。王晓菁的脚步放慢了下来,她看到前方有个熟悉的背影。

那披肩的卷发和日渐消瘦的腰身,再加上缓慢的步伐,构成了一个温柔而孤单的背影。

王晓菁看着赛玲娜的背影,很怕赛玲娜会突然回头看到自己。她干脆走到通道边站住了。一个人突然挨近,她吓了一跳,一刹那的感觉以为是罗锐恒,抬头一看却是顾超逸。

“包很大,我拿。”顾超逸说。

王晓菁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就继续往前走,顾超逸跟了上来。

“罗总说全球培训是比赛,我们要‘力争上游’。他喜欢让人害怕吗?”

王晓菁没说话继续走。

“你不说话?”

王晓菁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这位中文磕磕绊绊的新同事,说:“等你准备认真和我说话时,我才会回答你。”

“我不明白。”

王晓菁笑着开始历数这段时间她对顾超逸的观察。

那天培训时王晓菁偷看到顾超逸一直在用英文记笔记,但偶尔也写了几个中文字,笔迹一看就是练过的。当时王晓菁在写的PPT是中文的,而顾超逸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她在写的是互联网电视产业链的分析。还有他的中文语法虽然很奇怪,但是仔细琢磨一下,并不像一般美籍华裔那样受英语语法的影响大,而是故意省略了一些不影响理解的词。

“……真好笑,我都差点被你骗了。恐怕无论我说多复杂的话,就算是文言文你都能听懂吧?”王晓菁说。

“真不会。”顾超逸一脸无辜。

“你是几岁去国外的?”

“呃,八……岁。”

“你不是告诉苏琪他们六岁吗?自己编的都不记得了?”

“Six or eight(六或八)? 中文我分不清楚。”

“顾超逸你这样有意思吗?我告诉你,刚才在过海关时,我就站在你后面。我听见你跟海关说的中文很流利,标准得可以去主持新闻联播了。”

这下顾超逸兜不住大笑了起来,一点没有因谎言被拆穿而尴尬。他这一笑,连带着动作也变得利索了,不再显得拿不定主意的蠢样子。

“百密一疏啊。”他说起了流利的中文,“培训时你就发现了,那时候为什么不说?”

“说了对我有什么好处?你这么做肯定有你的理由,我犯不着第一天就跟你做对。”

“那现在为什么又说了?”

“因为发现跟你说话很累。如果我们还想继续交流,坦诚相待是最好的方式。”

“这是我的错误。对待比自己更聪明的人是应该坦诚相待,否则不但被抓到了把柄,还显得自己愚蠢。”

“嗯,这种明里暗里、商业互吹的行为也不算坦诚相待。”

“哈哈,王晓菁,那你会去揭发我吗?”

“顾超逸,你都这么问了,我还会去揭发你吗?”

“谢谢。”

“我不揭发你,是因为我相信别人很快也会发现。”

“我看这可未必。你看苏琪还说每周要给我上中文课呢。”

“何必呢?你是家里有皇位要继承吗?还是九龙夺嫡的那种?虽然低调谦逊是一种美德,但让别人过分看低你有什么好处?”

顾超逸露出一副深沉的表情说:“显露聪明就跟露富一样,是要承担风险的。这是自保。”

“聪明和财富我不知道,但你的自信暴露的是够多了。这是职场,又不是战场。在罗申你会受到的最大伤害最多就是口舌之争罢了。唉,一个一个心机都这么多。”

“看来你已经经历过不少了。话说回来,我们彼此彼此啊。”

“拉我下水并不会让你显得更高尚一些。算了,我还要赶飞机。你坐哪排?”

“我在前面。”

“太好了!我离你很远。”

王晓菁有点落荒而逃。她不知道顾超逸到底发现了什么才说“彼此彼此”这种话。她决定少说一点为妙,毕竟不说话就不会出错。


罗锐恒走进公务舱,看到他的座位被几个穿着黑夹克、白衬衫的男人堵住了。他们围着另一个同样装扮、但显得级别更高的中年男人嘘寒问暖着。

罗锐恒在把大衣交给空姐挂起来的几秒钟里,已经回想起这个中年人的身份了。他用手机很快查了下新闻,又搜了一下国际粮油市场的动态,然后给王晓菁发了一条信息,让她在两分钟之后给他打个电话。这一切安排得娴熟妥当、不声不响。

“不要提问,听我说就好。”他写道。

两分钟之后,电话铃响了,罗锐恒自然地接起了电话。

“……对,韩国的进出口数据也不太好,说明全球贸易的环境是在恶化……你关注下波罗的海干散货指数和主要农业大宗商品的价格波动 对,比如豆粕……”

罗锐恒放下电话,身旁那个中年人问:“看来你也是做大宗商品贸易的?”

“略知一二。”

中年人主动伸出手去,说:“你好,我是振华粮油的钱进东。”

粮油行业并不是罗锐恒的专长,恰恰相反,那是菲利普的领域。但振华粮油是一个旗下有着五家上市公司、总市值超过五千亿的大企业。钱进东在罗锐恒眼里就是一个每年至少可以提供五百万以上收入的客户。再加上钱进东是刚履新,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一只至少值一千万的“待宰绵羊”。


王晓菁一头雾水地关了机。在电话里她听出罗锐恒也在同一架航班上。她四下张望了一下,赛玲娜坐在前面,顾超逸没看到,应该是在更前的位子。

王晓菁记得眼睛阖上前,她头枕在舷窗上无法成眠。狂跳的心像飞机上的巨大引擎,不停推动着这架飞机穿过夜色、离开上海,前往无从猜测的更广阔的世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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