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敞开心扉

新秀  作者:珞珈

这是王晓菁第一次出国。踏入戴高乐机场时将晨未晨,清冷的空气里是一种古怪的香薰和清新剂的味道。她研究了下路线,发现打车到市中心要六十多欧元,而坐大巴只要十五欧元,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大巴。

王晓菁在车站等候时,顾超逸站到了她旁边。等上了大巴,顾超逸又自顾自地坐到了她身边。他问:“怎么不打车?”

“太贵。”王晓菁说,“我是不是有种错觉,你怎么老跟着我呢?” 

“不是错觉。”顾超逸舒服地把双手往膝上一搭说,“我是不是也有一种错觉,你好像不是很欢迎我啊?”

“也不是错觉。”

“好吧,抱歉我对你不够坦诚。但是你也没有完全坦诚啊!那天那个擦玻璃的,你好像认识?”

“他是我邻居。”

“但是你并不想被他认出来?”

王晓菁心想我不是怕被何多认出来,我是怕被你这种多事的人认出异样,而罗申里全都是像你这样精明的家伙。

她自认说了一个会让正常人都闭嘴的理由,说她家庭条件不好,不想被同事们知道。

顾超逸哈哈大笑起来,完全不相信,非要王晓菁证明。王晓菁只好例举各种证据,从自己租的是群租房,到身上穿戴总共不超过两百块,从自己是来自贫民集散地何家村,到她为了拿成大的“巨额”奖学金放弃了北大来证明自己穷人的身份。

“所以现在你能理解我为什么不打车了吧?不是所有人生来都有这种奢侈的习惯。”王晓菁说。

“抱歉我还是没法相信。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对贫穷理直气壮,至少我没见过。”

“那是因为他们还不够穷。而且我也没有理直气壮,我只是阐述一个事实。”

“王晓菁,我能看出你聪明、能干、风趣,好吧可能也是嘴巴厉害,但是贫穷绝对是我最后才会想到的一个形容词,甚至我可能都不会想到这个词。”

王晓菁一时语塞,不过突然意识到为什么非要向顾超逸证明呢?她以为这是在划一条“请勿靠近”的界限。可是顾超逸早就越过了这条界限,和她站在了同一侧,低头一起看她画的这条没什么用的界限。

幸好大巴到站了,她不用再继续这场无聊的谈话。大巴停靠的位置很巧,刚好在他们要下榻的大歌剧院酒店旁。酒店的名字听上去就很贵,事实上也是一家每晚住宿至少五百欧元的豪华酒店。就在著名的巴黎歌剧院附近,还能看到埃菲尔铁塔。王晓菁走进酒店富有品位的大厅时,再次确认了罗申公司财大气粗的特质。

一想到马上可以倒在每晚五百欧元的大床上好好睡上一觉,她加快了去往前台的步伐。然而酒店还没有到入住时间,她苦求了半天,漂亮的前台小姐却温和而坚决地拒绝了她入住。

王晓菁只好待在大堂休息区。她看到罗锐恒扶着行李穿过大堂,在前台办起手续。她暗暗诅咒他会落得和她同样的下场,又期望他能成为第一个入住成功的人,这样也许她就可以蹭上同样待遇。

她翘首以盼,最后盼来的却是罗锐恒在寄存了行李后向休息区走来了。逃逸或者装睡都来不及了。罗锐恒已经看到她失望又圆睁着的眼睛。他走过来说:“王晓菁,飞机上那通电话你不用管。”

王晓菁仍然赖在沙发里,没有改变不太恭敬的松散姿势,问:“您是钓到什么大客户了吗?而且是物流或者大宗商品公司的?”

“是不是客户还未可知。倒是你,这次全球培训上有一个案例竞赛。你……还有告诉其他人,要像对待项目一样严肃。拿不到名次就不要回来了。”

这时顾超逸过来了,和罗锐恒打了个招呼,说:“酒店可以入住了。”

王晓菁虽然不知道顾超逸用了什么办法说服前台,但她很感谢他帮她摆脱了罗锐恒。可罗锐恒走开没两步,又折了回来,对她说了句“培训你分在我这组”。王晓菁转头脸色就像闸门一样拉了下来。

“你怕罗总?”顾超逸问。

“我怕他?开玩笑!”王晓菁气冲冲地去办理了入住手续,临了却没忘和前台反复确认一件事——千万别和罗锐恒住在同一层上!


今日是各个国家的新员工都来巴黎的日子。白天无事,晚上有一场全球董事合伙人主持的欢迎晚宴。

苏琪、侯捷已经来巴黎玩了几天。许嘉峰带着徐芳琳辗转各大景点拍写真。王晓菁蒙头大睡,顾超逸不知去向。赛玲娜则独自一人走出酒店,漫无目的地选择了一个方向走了出去。

她走到巴黎歌剧院前的广场上,在边上的和平咖啡馆坐了下来,点了一杯咖啡和一块羊角面包,准备像个真正的巴黎人一样,在这里耗费半天。

广场上有鸽子,也有大老远飞来喂鸽子的闲人;有无所事事的街头艺人,也有心怀不轨的吉普赛小偷。赛玲娜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热闹是世界的,孤独是自己的。她曾经一度认为的好朋友王晓菁,最近不知为何突然疏远她。她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从父母开始,然后是罗锐恒,再是王晓菁,她最在意的人就像火箭的推进器,在她人生升空的过程中一节节脱离掉。她想抓住他们,可他们脱离得太快,她回头时他们已经离开很远了。

这时隔壁桌出了点状况。一位中国同胞和侍者点单时言语不通,赛玲娜便主动过去做了翻译。解围之后,这位衣着不凡、谈吐优雅的客人说:“我以为英语可以在法国畅通无阻,看来我低估了法国人对法语的热爱。”

赛玲娜莞尔一笑道:“大概他们只有在天气好的时候才会说英语。”

此时巴黎上空被乌云压着,间或露出一点阳光。吝啬的阳光对不起春天这浪漫的时节。对方邀请赛玲娜一起共进早餐,她却找借口推脱掉了,留下大半没吃完的早饭和没找零的现金,就匆匆走了。等走出去了一段,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人还在望着她。

赛玲娜赶忙转身,却看到前方的街头上有人在吵架。


王晓菁大概睡了价值五十欧元的觉,也就是两个小时长。她决定出去逛逛前先把给周红梅的礼物买了。

老佛爷百货就在附近。她进去挑了半天。三十欧元一条的丝巾看上去是她唯一能负担得起的礼物。商店门外有个报刊亭,也卖一点旅游纪念品。有三欧元的冰箱贴和五欧元的钥匙链。她在这些礼物间徘徊了半天,最后什么都没买。

王晓菁对巴黎的印象都和艺术有关。卢浮宫和奥赛美术馆是她年少学画时就想去的地方。可是从老佛爷走出去没几步,她却失望地发现这座城市在1.5米的高度以上保留了优雅古典的气质,1.5米以下却处处是垃圾尿渍和躺倒的流浪汉。

以她在贫困线上求生的经验,很快就发现一个吉普赛女人在偷东西。吉普赛女人借着孩子的掩护,紧贴在一位外国游客身后。目标看来是外国游客口袋边缘上露出的钱包。

王晓菁果断上前提醒,却被吉普赛女人倒打一耙,抓着她不放,骂骂咧咧地说着不知道哪国语言。法国警察来了,可是英语跌跌爬爬。那个游客是英国人,也只会说英语。四个国家的人乱成一团,像在演一出街头滑稽剧。

“晓菁,出什么事了?”

赛玲娜简直是个从天而降的救星。幸好有她当了法语翻译,很快和警察解释清楚了。那个吉普赛女人被带走了,英国游客对王晓菁和赛玲娜再三感谢,麻烦总算解决了。

王晓菁终于无法再躲避赛玲娜了。她们都没有互相问一句要去做什么,就一起沿着塞纳河开始了一段漫长的散步。

初春时节,塞纳河在两岸初发的新绿下静静地流淌着。她们走过了几座古老的桥,望见巴黎圣母院的玫瑰花窗时,一起驻足看了好一会。

王晓菁不知道赛玲娜是在欣赏还是在思考。她看到教堂时第一反应是忏悔。她们在一起很久都没有说话。纵使她已经无数次想过开口的第一句话,可是喉咙干涩,连塞纳河的水全倒进来都无法清洗出一条干净的喉管,可以令她清晰、坦率地告诉赛玲娜:她利用了赛玲娜的友情。

“这么美的花窗,”赛玲娜轻声说,“美得我总是想打破它。碎成一地的玫瑰花窗一定更美。”

王晓菁惊骇地望着赛玲娜。赛玲娜的语气太轻,所以她才觉得这一定是真心话。

赛玲娜眼中突然如决堤的春水,一发不可收拾。她绝望、像带着多大的委屈说:“晓菁,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想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幸福了。不会有什么人爱我,我也不会再爱上什么人了!”

王晓菁等待判决的心情突然下了一级台阶。她做好准备赛玲娜会给她严厉的谴责或者质问。可是赛玲娜显然什么都没发现。她利用赛玲娜的罪过,在赛玲娜的无知下被轻松地掩盖了、丢进了塞纳河里。 

然而这令王晓菁更愧疚了。眼见赛玲娜那么悲伤,她的心像扭紧的麻绳,纠结了起来。她踌躇了一下,思忖自己是否仍有资格以朋友的身份去安慰赛玲娜。最后,她还是搂过赛玲娜来,像哄婴儿一样拍着赛玲娜的后背说:“不会的,不会的,会有很多人爱你的。我爱你,我们大家都爱你,哪怕是这个世界上最铁石心肠的人也会爱你的。”

赛玲娜哭得更凶了。罗锐恒就是这世界上最铁石心肠的人吧。

“晓菁,我心里实在太苦了……太苦了……”

王晓菁拉着赛玲娜在河边的长椅坐下。她想起年前风雪夜的那一刻,当她试图扶起赛玲娜时,从赛玲娜眼里读出的是排斥一切的提防。那一刻,赛玲娜放弃了她的扶助,跌跌撞撞地向风雪夜里走去。现在想来,也许那时候赛玲娜排斥的是整个世界施加其身上的恶意。

不知是不是风太慢、水太慢,让人有了倾诉的冲动。在信任的人面前,软弱会转化成倾诉的冲动。毫无征兆地,赛玲娜坦陈了一切。她的坦白从一个问题开始:“你说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个标准,什么样的人适合在一起,什么样的人永远不适合相爱?”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标准,那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爱情的烦恼了。相爱大概就是一个试错的过程,试对方的错,也试自己的错。”

“我现在才意识到,可能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试自己的错。我原以为一味地迁就会换来稳固的爱情。后来才发现,不是我在迁就他,而是他在迁就我。本来就不该在一起的两个人,在一起就是互相迁就,一直拖到很累很累的时候就崩了。”

“所以你们是分手了吗?”

“嗯。”

“彻底分了吗?”

“嗯。”

“也许不是坏事。”王晓菁说,“我们都以为爱情会解决人生的遗憾,但真正带来遗憾的恰恰就是爱情。我在你眼中只看到遗憾,看不到快乐。如果这个你所爱的人让你感觉不到快乐,那就不要在一起,连想他都不要。”

“我曾经以为我们是能走到底的。他是一个……唉,天呐,你不了解他,不知道他是一个能把人逼疯的人。”

“我知道。”王晓菁的声音像从塞纳河对岸飘过来的一样,说,“是罗锐恒吧?”

这回答好像没有让赛玲娜多惊奇,她似乎是期盼着这段隐秘的感情被发现的。她苦笑了一下,低下了头,长发垂了下来,遮住了大半边脸,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王晓菁无法说出这来龙去脉,也无法坦白她利用赛玲娜威胁罗锐恒的事。她害怕失去赛玲娜就像赛玲娜害怕失去罗锐恒一样,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是虚伪的开脱之词。

“我只是见到你看罗锐恒的眼神不一样。”王晓菁说。

“算了,被你发现好过被其他人发现,反正现在什么都过去了。你是因为发现了这个才疏远我的吗?”

“那不是疏远,而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一个是我的上司,一个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你们幸福也就罢了,可是我能看出你并不幸福。我对爱情经历太少,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去干涉你呢?”王晓菁叹息道,“但我错了。”

“错了?”

“嗯,我错了。因为我没有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陪着你。在发现你们俩关系时,我想到的不是你有多需要帮助,而是我该如何面对你的问题。”

“没事了,现在说出来就好了。我以为我做错了什么,你不再当我是朋友了。现在我放心了。”

“其实……其实我觉得罗锐恒配不上你。我不清楚前因后果,我怕你会被欺负。罗锐恒那样的人,他那么冷酷无情,脾气那么差,待人那么恶劣!他的级别摆在那,可以为所欲为。我很怕你是被迫的,我怕你会被他伤害……”

“不不,晓菁你误会了。罗总其实待我不坏,我们的恋爱也是正常的开始,他没有逼我。我知道这么说很老套,但我们可能就是性格不合吧。”

“这我可一点都不怀疑。能和罗锐恒过到一起去的人,性格得跟他一样恶劣吧?我都怀疑他懂不懂爱。我想你自己一定也很纠结,我能看得出来,你好像一直在被什么事情困扰着。工作以外你看上去闷闷不乐,成天像在梦游一样。你是那么完美的人,你的状态应该是一直高高兴兴的才对。”

“我吗?完美?你现在一定会觉得我……觉得我不是什么好女孩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没人有资格评价你的爱情,我也没有。赛玲娜,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心地善良、单纯……有时候单纯到傻。你是我在罗申最好的朋友,我希望见到你快乐。”王晓菁重重地强调道,“真心希望!”

赛玲娜不禁又落泪,连隐形眼镜都哭掉了出来。王晓菁轻轻拭去赛玲娜的泪说:“你说你以为会和他走到底,可是爱情为什么一定要走到底呢?能走到底的只有死亡。”

“死亡……你说的对。也许我就是被诅咒的,到最后只有死亡会陪伴我。”

“你不要这么想。你比大多数人幸福太多了,你什么都有了。等你老了也一定会有很多人陪伴你的,我也会在的。”

“那些都是假象。我……我失去太多了。现在我才明白,应该去珍惜那些短暂的美好时刻,而不要期盼什么永恒。没有多少人能终其一生在一起,除了特别幸运的和特别不幸的人。”

王晓菁很怕赛玲娜会说自己是特别不幸的人。但是赛玲娜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噤住了声,静静地望着塞纳河而已,也许心里正在衡量自己到底是特别幸运还是特别不幸。

过了一会,赛玲娜开口了:“我爸……我爸其实在坐牢。”她苦笑了一下,这应该足够能证明她的生活并不完美,以及她已经失去太多了。

赛玲娜看着王晓菁,没有回避的意图,目光有了一种压迫感,似乎在试探她是否会因此流露出一丝丝胆怯或鄙夷来。

王晓菁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看着赛玲娜,一滴酸涩的眼泪从左眼角滚落了下来。这一瞬间,她下定了决心,对这位向她袒露了人生底色的朋友,她不会再利用、再背叛。任何她能为赛玲娜做的事,她都会去做。

赛玲娜接着说:“我从来没和人说过我家里,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爸被抓起来后,就剩我和我妈了。你可能没经历过,就感觉你的人生被挖去了一大块,快乐被挖去了一大块。我甚至尝试过自杀,但是我太懦弱了。我没能力去获得快乐,连死的能力都没有,现在也没能力去获得爱了。”

王晓菁震惊地久久说不出话来。她握住了赛玲娜的双手,拢在膝上,对着握成一团的手低声说道:“我理解你,我明白那种感受,因为我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我爸在我高中时就去世了。”

这回轮到赛玲娜惊讶了,因为王晓菁从未提过家里事,也因为王晓菁不是那种会轻易流露感情的人。

王晓菁苦笑了一下说:“所以我们是同病相怜了。难怪我们会那么要好,这不就是两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么?”

她们俩都没有再问对方过多的问题。时间还很长,诉苦的机会也有很多。可是眼下,互相理解对方在因何事苦恼,又因何事变成了如今这副性格才是更重要的。她们的友情就像登上了一级新的台阶,看到了彼此人生中更深层次和更广阔领域里的内涵。谈论爱情是女性友谊最轻易的开始,而谈论亲情才是友谊得以持续和升华的标志。


罗申的全球培训就像联合国开会。临近傍晚,酒店宴会厅里聚集了各国代表团。法国东道主的姑娘们优雅而矜持;日本人都乖而沉默地坐在桌边;印度哥们满场乱窜、谈笑风生;美国人是最后一帮进入宴会厅的,带着目空一切的傲气。

中国代表团的桌子紧挨在主席台下。王晓菁看看周围是英美两国的桌子,心想这大概不是按照联合国常任理事国的地位排的。中国区的收入是全球第三大,眼看就要赶超美国了,他们坐的椅子都显得格外敦实。

他们几个人很严肃地在猜测案例竞赛的题目。侯捷认为会选个跨国公司的案例,许嘉峰和赛玲娜觉得会和罗申最擅长的高科技行业有关,苏琪说本届全球董事会主席常年深耕金融领域……

“我的看法?我没想过,也许和法国或者巴黎有关吧。欧洲经济一直没有起色,又是难民问题又是债务问题,我看他们挺需要罗申咨询的。”王晓菁转头笑眯眯地问顾超逸,“你觉得呢?”

“我觉得啊,很可能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案例。大家到巴黎不就是来玩的吗?当真要拼得你死我活?”这次顾超逸用的是英文,“对了,你们房间里都有玛德琳蛋糕和红酒吗?”

“有啊,蛋糕我都吃完了。不过刚才我听其他国家的同事说没有,好奇怪。”苏琪说。

“我们要闷声发大财,在这蛋糕与美酒的国度,唯有快乐不可辜负。今晚我们一定要好好玩一场,不通宵不回去!”侯捷举起酒杯说,“Viva villa(自由万岁)!”

全场的酒杯也都举起来了。在这场有龙虾、有鱼子酱的晚宴上,一张张青春的面孔与过于成熟的西装和礼服裙并不搭调。可年轻的人们都仿佛经由高脚杯中通透的香槟,看到了一片远大前程。


全球董事会成员乔伊走上台去,开始致辞:“今天我刚见过法国总统马克龙先生,他邀请我在爱丽舍宫用晚饭。我说不了,今晚我有一个更重要的活动要参加。他说难道是跟美国总统吃饭吗?我说比那个更重要,今晚我要请罗申全球的新人们吃饭。如果他们还愿意听我这个老头子唠叨两句的话,我还得给他们做一个演讲……”

乔伊是罗申的传奇合伙人,说起话来带着一种夸张的幽默,大家都以信任仰视的目光注视着他。只有王晓菁和赛玲娜默默对视了一眼。这个乔伊居然就是今天上午她们帮助过的外国游客!难怪是在爱丽舍宫旁的玛德莲大街上遇到的呢。

“……欢迎大家来到巴黎。这次全球培训选择巴黎,不光因为这座浪漫的城市代表了罗申一贯优雅的品位,也因为大歌剧院酒店的慷慨赞助,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如此美妙的培训场所。为了表达我们的感谢,这次培训的案例竞赛就是以此地为背景,请诸位集思广益,如何才能帮助大歌剧院酒店提高盈利水平。”乔伊说着就请上了酒店总经理梅耶先生。

梅耶先生说在未来一周的培训里,所有人都可以自由访谈酒店里的任何一位员工。每个组将做十五分钟的演示报告来展示他们的咨询建议。最终结果将由罗申合伙人和酒店管理层共同评判。第一名的方案也会实实在在地被酒店执行。

“没想到还让你说对了。”顾超逸凑过来对王晓菁说,“还真是跟巴黎有关。”

“你也说对了,这看上去是个很简单的案例。”

“简单不简单……如果能有幸和你一组的话,应该是非常简单的。我想我们一定能给罗总捧回个奖牌。”

王晓菁一脸嫌弃。第一,这顾超逸看上去快要变成罗锐恒的拥趸了。第二,罗锐恒的面子跟她没什么关系。


罗锐恒上一次见乔伊是半年前的高管年会。那时候林姿绮也来了,但是罗锐恒并没有看到他们之间有太多互动。

罗锐恒端着酒杯向乔伊走去。在酒杯相碰之前,乔伊先给了他一个拥抱。乔伊身材高大,满头像雄狮一样的金灰色鬃发。据说他和各国政要巨富谈笑风生、是皇室们最爱的座上宾;据说中东斡旋里有他的身影、英国脱欧政策里也有他的建言;也是他在二十年前力促罗申把业务拓展到中国,又将中国一地的收入做到了全球八分之一强。而这些不过是他众多传奇中的小小一部分。

这样的一个人,笑容宽厚,让人看了十分放心。陌生人交谈上不过几分钟,便能把他视为知己。有他在,罗申就有了主心骨。即使他不是职级最高的全球主席,却是人人心中的无冕之王。

乔伊没走之前,同时也是罗锐恒的导师。乔伊在大多数人眼中是个传奇,在罗锐恒眼中更是亦师亦友的导师。相比亚当斯,“友”的成分可能还更多一点。

“锐恒,一切都好吗?”乔伊问。

“还不错,你看着也不错。”

“别提了,今天差点被偷了钱包。不过幸好你的人帮了我。”

“我的人?”

“就是那两位小姐。”乔伊指着不远处的王晓菁和赛玲娜说,“没想到是中国区的新人,你教出来的人果然能文能武。”

“哦,那是王晓菁和赛玲娜。是的,都是很优秀的员工。”罗锐恒又说,“听说女儿去牛津了?恭喜啊,一看就是受你的影响。”

乔伊是牛津大学历史系毕业的。他一脸骄傲地说:“她自己选的,只要不去剑桥,怎么都好说。怎么样,今年中国区的业绩有没有信心?能超过15%吗?”

“为什么不是20%?”

“呵,那就是超过美国、成为仅次于总部的第二大收入来源咯?”乔伊指着桌对面的美国合伙人说,“嘿,乔纳森,你听到没有,锐恒说要超过你们!” 

“他可能时差还没倒过来吧!” 乔纳森回敬道,“锐恒,我有一个客户想看看中国市场,我趁机卖了他一个全球的项目。中国那块交给你做吧,也算你的业绩,这样你赶超我们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罗锐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而对乔伊说:“你什么时候有空来中国看看,别总是呆在欧洲不动弹。你也不觉得无聊?”

“好,一定去。上海的小笼包和豆浆我可馋了很久了。”

但罗锐恒还是听出这不过是推托之词。他感到可惜,就连乔伊这么厉害的角色也有为难的时候。乔伊或他,能处理得好工作上的所有难题,却往往会在一些再普通不过的家务事上畏手畏脚。


晚宴的最后一个环节是法兴银行的CEO来做演讲。CEO曾在罗申巴黎工作过八年。乔伊借此宣传了一下罗申强大的校友网络,说在座的各位年轻人哪怕有一天离开公司也逃不过罗申的“罗网”。

王晓菁转头问罗锐恒:“怎么没见过中国区请很厉害的校友回来演讲?”

罗锐恒说每年都会有校友“返校日”聚会。她想自己进罗申都大半年了还没碰上,也就是说下一次应该快到了。


第二天培训正式开始。所有人的名签都被贴在了一个白板上,打乱了国家分组。有人走了过来,趁组委会不注意,悄悄调换了两个名签。

罗锐恒走进一间装满了学生的套房,愣了一下。这些学生里有顾超逸、有苏琪,但没有王晓菁。

“罗总,太好了!原来您是我们的培训导师啊!”苏琪显得格外兴奋。

另一间套房里,王晓菁欣喜地发现和塞琳娜是在一组,而且罗锐恒没来。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但这一定是个幸运的岔子。

其他几位学员分别来自印度、俄罗斯和沙特,欧美的倒是一个没有。导师则是一位来自日本的合伙人正田。赛玲娜对王晓菁眨了眨眼睛说,我们这组有点吃亏。王晓菁心领神会。

培训日程安排得很紧,除了高阶的工作技能培训,还包括职业道路规划、经验分享、团建活动等。王晓菁做了人生中第一个性格测试MBTI[迈尔斯布里格斯类型指标,一种由四个维度组成的心理测量表。],而她以前觉得性格测试跟算命没什么区别,没想到罗申会用上。

正田解释说性格测试的结果能帮你更好地了解团队,知道如何和同事打交道。王晓菁的结果是INTJ,分别代表内向(Introvert)、直觉(Intuition)、思维(Thinking)、判断(Judging)。而赛玲娜的是ESFP,则代表外向(Extrovert)、感觉(Sensing)、情感(Feeling)和理解(Perceiving),正好都与王晓菁的相反。赛玲娜笑说她们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也不知怎么成为朋友的。王晓菁说一定是因为互补。

“赛玲娜,你这个结果太奇怪了,”正田说,“咨询顾问里大多数都是TJ,你这个FP挺少见的。TJ工作比较有计划性,一板一眼的。FP的人比较感性。”

赛玲娜说:“那的确是我。”

下午团建活动,有一个奇怪的要求,每个组都要泡在游泳池里照一张合影,不得少于四个人出现。

游泳池在户外,有水,很冷。

但外国人疯起来真是不要命,一个个跟下饺子一样往水里跳。王晓菁看了看自己这身只有一百多块的西服,深知如果她穿着这掉色的衣服往水里跳,她的衣服一定会给她点颜色瞧瞧。于是她便积极承担起了拍照的责任。

拍完照,其他人都去换衣服了。王晓菁在泳池边的躺椅上躺了下来,闭上眼睛,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有人走过来,在她身旁的躺椅上也躺下了。

“你怎么也没下水?”

王晓菁不用睁开眼睛也知道是顾超逸。她说:“不会游泳。”

虽然不知道顾超逸穿的什么品牌,但是看上去就很贵。他们俩都不下水,一个是因为衣服太便宜,另一个一定是因为衣服太贵。

顾超逸问:“你们组准备得怎样了?”

“准备什么?”

“案例竞赛。”

“哦……我都忘了。你看我还在这晒太阳呢。我们组打算过两天再讨论,反正有一周时间,不着急。你们组呢?”

“我们也没这闲心,随便糊弄一下完事了。”

“就是!这就是一个娱乐活动,让那帮老大开开心就完事了。对了,你们组都是什么人?”

在游泳池边晃荡了一会儿,王晓菁和不下十组人打了招呼。天知道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情好客了。许嘉峰被她问候时都有点一惊一乍的,以为她忘了他们的过节了。

王晓菁吹着口哨,吹的还是《马赛曲》,回到赛玲娜的房间。门开了,屋里塞满了人。他们组的人早就像在干革命一样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了。

“怎么样?打听到什么了?”印度小哥拉加什问。他戴着很多手串,但愿保佑的效力很强大。

王晓菁脸一沉说:“情况不太妙。”

原来培训的二十个组里,只有他们这组没有分配到法国人,也没有英语为母语的人。

“我已经忽悠不下十个组了,告诉他们我们不会好好做,希望他们能放松警惕。但这只能拖得了一时,最多保证我们组不会成为其他组的靶子。”王晓菁说。

“能做到这步已经很好了,至少现在还没有别的组来打探我们。看来永远不要和中国人为敌,玩计谋还真玩不过你们。”俄罗斯的加西莫夫一开口像个黑手党那样低沉,仿佛下一秒就要掏出AK-47崩了其他组。这倒是最省事的夺冠方法。

“我们组最大的劣势就在于没人了解法国……”沙特的穆罕默德说。可他欢快的语气却像在描述一种优势。

“但是劣势也可以转化为优势。”赛玲娜说,“巴黎是旅游之都,这种豪华酒店国际游客应该占了大头。我们几个人所在的中国、俄罗斯、印度、沙特,正好都是出境游大国。”

很快他们就达成了共识,主打为酒店拓展国际游客市场。但越简单的案例埋藏的陷阱越多。大家一旦开始想第一步做什么时,才意识到这个案例设下的第一个陷阱居然是没有提供任何数据。也就是说所有数据都要他们自己去采集!

这种提升盈利的战略至少需要收入和成本的历史数据。除了询问酒店工作人员,似乎没有更好的方法能拿到数据了。他们很快就制定了分工,由王晓菁和赛玲娜负责搜集数据。

王晓菁其实挺喜欢这种小组作业。一般小组讨论,每个人都需要找准自己的位置,扮演好该扮演的角色:领导者、建议者或是润滑剂者。而她更愿意当个“军师”,享受洞若观火的感觉。

他们这组关系还算融洽,大家没有刻意去做分工,但说几句话就能看出来每人的长处。印度小哥有夸张的表现欲,英语算半个母语,自告奋勇担当演讲主力;“俄罗斯黑手党”擅长杀人也擅长数学,则负责模型;沙特土豪自愿承担所有后勤服务和设计PPT(幻灯片),并声称他的审美不会像那些中东白袍们充斥着土豪金的颜色;两位中国姑娘看上去是最正常的人了,负责和人打交道,也就是访谈和搜集数据。

这时,楼道里传来一阵欢呼声。他们打开门一看,发现隔壁客房已经开起了派对。美国同事们抬着几箱啤酒进去了,还招呼了更多的人来。

“晓菁,我想你的策略起效果了。”拉加什摇着头说。

王晓菁思忖了一下说:“不妨让派对的消息传得更广一点。”


走廊外传来嘈杂的声音,不时能听到音乐和大笑声。没一会又有仓促的脚步声传来,赶来几个酒店服务员。

同一时刻,大堂经理和销售部那都很清净。可当王晓菁和赛玲娜去询问酒店的运营数据,那些骄傲的法国人却扬起了下巴,说他们没什么数据可奉告。

她们只打听到了一点客流量的零星数据。赛玲娜远程让艾瑞斯帮忙查的出境游数据也传了回来,但这远远不够。第二日,赶在酒店刚上班时她们俩就跑去了财务室。可是财务经理却两手一摊说,已经有人比她们抢先拿到财务数据了。

“为什么可以给别人,不能给我们?”赛玲娜问。

“小姐,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是贵公司要求的,数据只能给第一个来要的组。”财务经理说。

“这是什么时候定的规矩,我们怎么不知道?”王晓菁问。

“你们现在知道了。哦!他们这些自以为是的英国佬,全世界就他们规矩最多!”这个矮小的法国人吹了吹胡子说,“很抱歉,你们就慢了一点,就那么一点点。”

她们恳求了半天,可是这个坚定的法国人就是死活不给。他们在守“马奇诺防线”时要是也那么坚定就好了,二战的历史可能就此就改变了。[马奇诺防线是法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为防德军入侵而在其东北边境地区构筑的防御工事。然而法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采取“不抵抗策略”,仅过了44天就向德国投降。]

王晓菁不甘心地问:“是谁拿到了数据?” 

财务经理不肯说,赛玲娜严肃地用法语说了一番话。他连连摆手,说:“是个中国人……是顾先生。”

王晓菁心中一沉,原来被耍的是她!

“不能白来一趟,这个我们能带走吗?”王晓菁指着墙上挂的一幅酒店平面图说。

从财务室出来,王晓菁问赛玲娜刚才说了什么。

“我说希望不是我们的国籍成为了获得数据的阻碍。”

“我看阻碍恐怕是遇到了一个狡猾的对手。”王晓菁想起泳池边那个看上去无所谓输赢的顾超逸,不该来做咨询顾问,而该去当演员,大反派的那种。


“反派”顾超逸此时嘿嘿笑着,听着组员夸赞他拿到了详尽的财务数据。不光是过去五年的数据,连未来三年的预测都有了。再加上他们组有法国和英国的同事,有这么大的优势,赢得冠军是唯一的选择了。

苏琪请求罗锐恒跳掉两小时的培训,让他们组有更多时间讨论,罗锐恒欣然答应。

听说昨天他们组在钻研案例时,别的组的人都在吃喝玩乐。有人喝多了从二楼阳台掉了下去,有人跳舞跳得把木地板踩坏了,还有一个用各种颜色的气球连在一起的“艺术品”被人扔在走廊里。服务员捡起来一看,又马上扔到了地上,气得用脚拼命踩破。原来那些气球都是避孕套吹起来的。后来吵得太厉害,酒店保安来赶人。那情形就像精神病院着了火,所有病人都跑出来一样。有人像螃蟹一样横着穿过走廊,有人趴在墙上大喊着“关灯睡觉”,还有人鬼哭狼嚎地在大厅里唱《友谊地久天长》[苏格兰民歌。],被领队合伙人硬拖走了。

顾超逸没有去打探王晓菁组的情况。但以他对王晓菁的了解,这个坏丫头昨日绝对是在战略忽悠他。很好,很好,他心想,是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


王晓菁和赛玲娜带着仅有的一点收获回到组里,一进门就听到拉加什和阿西莫夫严肃地在讨论“排列组合”的问题。

“你说他们是组内的‘排列组合’还是两组之间?”拉加什摇着头对阿西莫夫说,“我想了几套组合方案,很有意思。”

“哪里需要用到排列组合?”王晓菁问,“是模型里吗?”

拉加什诡异地笑着,阿西莫夫面无表情说:“我们不是在讨论模型,是某种……‘握手仪式’。”

赛玲娜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可是还没来得及拦住王晓菁,就听到她问:“那是什么?”

拉加什说昨晚英国团和法国团进行了友好的“深入交流”。他还着重强调了一下“深入”这个词。

王晓菁这下听懂了,翻了个白眼说:“所以昨晚是英法‘百年战争[百年战争是指英国和法国于1337年 - 1453年间的战争,是世界最长的战争,断断续续进行了长达116年。]’重现了?”

“这个比喻不错啊!”穆罕默德挨了过来,说,“那个词怎么说的?‘炮火连天’?”

“好了各位!别关心别人的‘炮火’了,我们大难临头了知不知道?”赛玲娜向大家解释了一下困境——她们去了一趟财务室,但什么数据都没拿到。最重要的数据已经被人抢先拿到了。

阿西莫夫掰着拳头问:“暴力管用吗?”

没有数据,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大家商量了半天,最后不得已只能采取一些费时费力的笨办法。

他们安排几个人在前台和餐厅守着,通过观察客流量和客单价来推算一天甚至全年的收入。可是到了前台才发现罗申的人比住店客人还多。看来其他组也想到了同样的方法。

“罗申培养出来的人思维方式都一样,想到一起去了。我们得更创新、更大胆一些才行。”拉加什说。

“我记得附近还有几家同样档次的酒店,算是竞争对手吧。也许我们可以去观察一下其他家,对比一下日均的数据,也许能有新的发现。”王晓菁说。

“还可以设计一个客户满意度问卷,让前台简单问顾客几个问题,比如通过什么渠道得知酒店、满意或不满意的地方。另外还要记得询问客房部和会议预订部,看看配套服务和会议的收入。”赛玲娜说。

“聪明的女士们,我想该我出场了。”穆罕默德搓了搓手指说,“你们需要用到这个。”

并不是每个前台都愿意叨扰顾客让他们填个问卷的,但是收到了欧元的可以。穆罕默德又带着赛玲娜和王晓菁去了其他几家酒店,一路欧元开道,竞争对手的数据倒是更好拿一些。

“你们知道穆罕默德在阿拉伯语里是什么意思吗?‘真主的使者’。在巴黎,我们就是‘金钱的使者’。法国人听不懂英语,但是看得懂这个。”穆罕默德说着又把一叠欧元包进了信封里。


但是数据详尽也是幸福的烦恼。顾超逸的团队迷失在挖掘数据的海洋里,有点找不到方向。咨询管这个叫做“boil the ocean(面面俱到)”。讨论变成了争论,到底重点应该放在拓展客户还是降低成本,大家谁都说服不了谁。

“想想你们的优势在哪,什么是你们有的、什么是别人没有的。把你们的优势发挥到最大,就是你们赢面最大的机会。”一直坐在旁边工作的罗锐恒提点道。

“收入项很容易解决。就算别的组没有财务数据,但是去访谈工作人员或是去观察客流量也能推算出来。而成本项就没那么容易推算了。”顾超逸说。

苏琪也支持顾超逸的看法,于是他们组把重心放在了成本项的分析上。

“这财务数据你怎么拿到的呀?我听说其他组都不给了。”苏琪一脸崇拜地说。

顾超逸拿下黑框眼镜擦了起来,说:“没什么,动作比较快而已。” 

“天呐!”苏琪夸张地叫道,“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像罗总?”

顾超逸看着角落里正在专心工作的罗锐恒,笑了笑说:“没觉得像。”


早饭时,王晓菁独坐一桌。她把橙汁、牛奶、红茶放在一侧,又把胡椒粉、盐、糖放在另一侧。她将饮料当成收入项,将调味品当成成本项。然后拿掉了一杯红茶,又喝掉了半杯橙汁,把盐和糖都拿走了,在桌上洒了一点胡椒粉后把胡椒瓶也拿走了。这就是他们组的现状。忙活了两天,调研来的一手数据虽然能推测出当年的收入,也能发现一些运营上的问题,但都只是皮毛而已。没有历史数据支撑就不能武断地说这些问题是不是盈利不佳的根源所在。

王晓菁一手攥着两个调料瓶在发呆,直到一盘菜放在她面前,她才抬起了头——罗锐恒坐到了她面前。他问道:“酒店在调料上也偷工减料了吗?”

王晓菁放下瓶子,用餐布擦干净手上的胡椒粉,端起盘子就要走。她一看到罗锐恒就想起了在塞纳河边伤心的赛玲娜。

“坐下!”罗锐恒说。

“我吃完了。”

“那就喝点茶。”罗锐恒说着掐掉了一个陌生电话,问,“案例竞赛准备得怎么样?”

“就那样。”

“有没有让艾瑞斯帮你们?”

“有。”

“财务数据拿到了吗?”

王晓菁冷笑了一下说:“您不都知道了吗?规则不是你们定的吗?”

“王晓菁,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我希望我们之间仍是正常的工作关系,而不是带着敌意和怨气。”

“罗总,您误会了。在工作中,我对您只有尊重和顺从。您是我的领导,掌握着我的生杀大权,这点利弊我还是清楚的。而且您放心,我会遵守我的诺言的。”

明着是顺从的意思,暗里却还是隐隐的警告。见罗锐恒沉着脸不发声,王晓菁似乎也意识到不该太与他针锋相对,毕竟决赛评比有他一票。她缓和了一下语气说:“罗总,您不是我的培训导师,而且根据规则合伙人不能参与辅导。作为竞争对手的导师,我没法向您透露我们组的策略,请您理解。”

“你多虑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来帮你的呢?”

“我会以最大的善意揣测您是来帮我的,但我觉得不需要。这是一场公平的竞争,我想用公平的手段去赢得它。我知道您希望中国区有人赢得比赛,你放心,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想赢,无论是怎样的竞赛。”

“这个比赛从一开始就不公平,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只要是人类的竞争,绝对公平是很难做到的,奥运会还有丑闻呢。比起关注公平,你更应该关注的是怎样才能站上领奖台去,让所有人都看到你。只有被看到,才能被听到;只有被听到,才能被重视。”

“我不明白……哪里不公平了?”

“现在你需要我的建议了?”罗锐恒露出一种拿捏到了小蛇七寸的笑容。

“算了,我还是自己想吧!”

王晓菁忿忿转身,就听罗锐恒在身后说道:“不要被表面迷惑,要看里子!”

她听进去了这句话,却仍然只留给罗锐恒一个背影。

王晓菁把罗锐恒故弄玄虚的话告诉了赛玲娜,赛玲娜也琢磨不透。已经是第三天了,所有组都已经动起来了。昨天还在嘲笑他们这组急吼吼的那些美国人,今天也都老老实实地瘫在会议室里讨论了。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用尽手段获得了基础数据。但是用阿西莫夫的话说,“Garbage in,garbage out(垃圾数据进来,垃圾结果出去)”,质量究竟怎样就难说了。王晓菁他们如果不能另辟蹊径,那分析出来的观点不过是随大流。

啊,随大流就随大流吧!王晓菁一度想要放弃了。她为什么必须要赢?她到底争个哪门子的气?工作了一天,他们的脑子开始跟电脑一样宕机。赛玲娜拉着王晓菁出去走走,她顺手带上了那张酒店平面图。

两个女孩踢趿着拖鞋,在高耸的穹顶长廊下游荡,从一幅幅巴洛克风景画前赞叹地走过,登上宽大的螺旋楼梯,直绕到酒店最顶层。细细浏览,才发现酒店很多地方已经年久失修,反倒有一种历史的沧桑感,就像走进了历史的隧道,回到了法兰西光辉的岁月里。

她们站在一扇看上去封闭了很久的对开门前。酒店平面图上没有标注这间的用途。

“这门这么大,里面的房间一定不小。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呢?”王晓菁捅捅敲敲,试图打开门上的锁。

“看这方向是面向大街。走吧,锁了肯定有锁了的理由。”赛玲娜拉着王晓菁。

“哎,我跟你说,我有个怪癖,越是锁了的地方就越想进去。”王晓菁沿着墙边来回摸了几趟,居然发现了一道隐藏在壁纸下的暗门,伪装得跟堵墙一样。虽然暗门也是锁着的,但是年久失修,用劲一推居然开了。

“敢不敢和我一起进去?”王晓菁瞥了一眼赛玲娜说,“没准会穿越哦。”

“我看你的怪癖是哪里可以闯祸就往哪里去。”赛玲娜话是这么说,可还是不由自主迈开了腿。

她们从窄小的门洞挤进去,从一个房间的角落里走了出来。这是一间大得吓人的房间,堆满了杂物,灰尘像积攒了几个世纪。朝向大街那面是十几面拱形的落地窗。她们打开了一扇窗,风便灌入了进来,窗外是一座巨大的阳台。白纱帘在春风的拂动下心不在焉地飘忽着,像舞女的白纱裙次第招展。

房间里没有光,几盏巨大的水晶灯宛如旧时宝藏,无言地守护着历史的秘密。这里也许曾经办过豪华舞会,是宫廷秘闻交口相传的渠道,也许是那些启蒙时代的巨人们辩论的会场,又或是黄金时期艺术家们流连的沙龙。

唯一的光亮来自于窗外的月光。她们走到宽阔的阳台上,便踏上了另一个世界的舞台。站在八层的楼顶上能看到宏伟的巴黎歌剧院,数十根巴洛克立柱后灯火依旧,依稀仿佛有唱音传来。天际线触手可及,天色从玫瑰色渐变至深蓝色,如一块天鹅绒布摊在城市上空。镀锌屋顶在夜里也是灰蓝色的,罩着一扇扇小窗中的橘色灯光。零星的汽车缓缓从楼下开过,一条狗站在街灯下望着她们,一群年轻人无所顾忌地高唱着走过。

巴黎的味道在这个春夜里分外鲜明,带着一点法棍的气味,带着一点黄油的味道,或是太多人擦了香水混合在一起的香味。她们的嗅觉带着她们的记忆同时穿越到了过去和未来。驻足在此的一刻,这个世界停留在时间线上的任何一点都是成立的。

巴黎的夜晚原来就是浪漫的同义词。

“你想到了什么?”赛玲娜喃喃问道。

“塞尚的舞女、莫奈的睡莲、毕加索的粉色和蓝色时期……”

“还有九三年、巴黎圣母院、茶花女、法国大革命……现在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流动的盛宴’。[《流动的盛宴》是海明威自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六年在巴黎的一段生活的回忆。其中扉页上印有一句诗文:假如你有幸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论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

这时暗门吱呀一下推开了,她们转过身去,一个佝偻的影子就站在门口。这可不是幻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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